查看完整版本: 翅田大介 -【CUTTING 傷痕‧二】Case of Tomoe
頁: [1]

fantasyagain 發表於 2009-5-15 03:47 PM

翅田大介 -【CUTTING 傷痕‧二】Case of Tomoe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9-5-26 01:00 AM 編輯

   
                                                日文書名:カッティング 2           Case of Tomoe                                       日本文庫:Hobby JAPAN HJ文庫  
  簡介
「自己一點價值也沒有。」小時候被親人拋棄的紅條敬一郎,心裡一直都這麼想。高中二年級的敬一郎班上,轉來了一名女學生。這名不曾謀面的少女紅條巴卻自稱是敬一郎的妹妹。面對這個與自己死去的母親同名,並且擁有和自己相同顏色眼珠的少女巴,敬一郎將會……

《封底》

《書內彩頁》



=_==_==_==_==_==_==_==_==_==_=...<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fantasyagain 發表於 2009-5-25 10:03 PM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9-5-26 01:02 AM 編輯


                    人  物  介  紹


 紅條圭一郎  Keiichiro Kujoh
  本故事主角。
  自幼便遭到親生父親遺棄。

 紅條巴  Tomoe Kujoh
  本故事的女主角。
  忽然出現在主角圭一郎面前,並且自稱是他的妹妹。

 光瀨灼  Arata Mitsuse
  光瀨家的長女。
  直呼圭一郎為哥哥,並且打從心底愛慕著圭一郎。

 光瀨宗一郎  Souichiro Mitsuse
  主角圭一郎的伯父。
  收養了圭一郎,並且努力地想要彌補他失去的親情。

 光瀨美都  Miyako Mitsuse
  光瀨宗一郎的妻子。
  取代了圭一郎的母親將他養育至今。


   
           目  錄

       Prologue    序章

          1st Cut    宣告

         2nd Cut    進攻

         3rd Cut    流轉

         4th Cut    告白

         5th Cut    再生

         6th Cut    再誕

         7th Cut    重逢

         8th Cut    想起

          Last Cut    緣起

                          後記


  記憶會遺傳,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最好的例子就是動物與生俱來的本能。

  例如羚羊一出生便能站立;杜鵑雛鳥尚未睜眼,就會把原本巢中的其它鳥蛋全部踢走;另外還有青蛙從腮呼吸轉變成肺呼吸的過程也是毫無窒礙。這些都是物種之間經過了日積月累的傳承後,所形成的「生命記憶」。

  那麼,「生命記憶」又是如何刻在基因以及DNA上面的呢?

  基因上面會記錄著一個連綿不絕、單一物種的「記憶」,並且存在著能夠被「反饋(feedback)」的區域。如果沒有這種機制的話,生命還會具有這麼多樣的型態、物種的特殊喜好或是生存本能嗎?

  依筆者自己的愚見,專司這類「記憶記錄」的領域是屬於目前仍未解開之孤兒核受體的範圍,而逆轉錄酶也是為此而被製造出來的。(譯注:逆轉錄酶是一類存在於RNA病毒中具有RNA→DNA逆轉錄活性的特殊蛋白質。)


《K大醫學系應用生命分子化學科一九××年碩士論文未發表之原稿》

補充:論文撰寫人於論文發表日的前三天自動退學,之後下落不明。


Prologue    序章

  這個故事的核心是誰?

  如果有人這麼問,我一定會這麼回答:

  【紅條巴是這一切的核心。】

  但是,這並不代表她就是這個故事的主角,而是有另外一個層面的意義。

  就像許多的故事一樣,處於核心的人物都會受到周圍情況捉弄的命運。而所謂起點或是核心,並非都是完全不動的。只要故事中的角色們其思緒及時光的潮流持續在流動,那麼固定的那一個點也會隨之改變。

  這就好比颱風的動向一般。激烈狂野的暴風中心,會隨著強勁的氣旋流動,無時無刻地變化著自身的位置。

  而紅條巴自己身處的環境,原本就不像颱風眼般那麼安穩平靜。

  她被名為「命運」的暴風所捉弄,是個被妄念所束縛的可憐俘虜。不過,即使她遍體鱗傷,也從不放棄繼續抗爭。身處於故事核心的她,在內心的更深處,存在著更嚴苛、更缺少寬容的……宛如刀刃般尖銳的自我。

  紅條巴試圖把這把鋒芒畢露的刀刃隱藏在心中。

  然而,對於宛如汪洋中一條小船的她而言,那把刀子也會傷害到她自己。她美麗的身體隨波擺蕩,刀刃每經一處,就切裂穿刺著她的軀體,令她總是傷痕累累、血流不止。

  即便如此,她依然無法放開那把刀,就算雙刃的刀口持續在她緊握的掌心中造成傷害,但她染滿血跡的手仍舊不會鬆開。

  我不知道她這個選擇究竟是好是壞。

  但是,我——紅條圭一郎所能說的只有一點。

  就是因為有那把深紅色的刀刃,她才能撐住自己站著,而同時也是因為如此,她才會被迫站立在故事的核心當中。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照射在窗外的毒辣陽光,讓人忍不住想翻翻日曆確認現在的季節。雖然人家說今年的夏天是冷夏,但在這個被稱為暮夏的季節裡,太陽卻一反之前的懶散模樣,以強勁力道反撲而來。從八月下旬以後,最高氣溫的記錄就不斷地更新。只要想到開學典禮竟然是這種天氣,我就感到視野一片漆黑。幸好我現正在空調車廂中,短時間——正確來講是八分鐘——不用去面對那炎熱的天氣。

  在強光反射的柏油路面以及流逝的住宅區為背景之下,窗戶上映著一個表情要死不死的少年——就是我本人。

  一頭刺刺又半長不短的髮型,前面的頭髮因此遮住了眼睛。從髮絲間透出的瞳眸裡,帶著一點自傲,又有一點煩躁的情緒,結果莫名地呈現出半眯的形狀。嘴唇的顏色很淡,給人感覺頗為輕薄。

  是我最討厭的一張臉。

  但是,在這張臉上,對我來說依然別具意義的是……

  「——真是可惜呢。」

  「嗯?」

  坐在我面前的堂妹光瀨灼,抬起頭看向正抓住吊環站立的我,開口如此說著。

  即使透過鏡片,也無法遮掩她犀利的雙瞳,再加上總是緊閉的雙唇,灼總會給人一副資優生的印象。雖然她實際上確實是個資優生,不過同時也是一個充滿人情味的少女。只要跟她相處過十二年,自然就可以很清楚地瞭解這種事。

  「眼睛。雖然被前面過長的劉海給遮住了,可是哥哥的瞳孔顏色其實很漂亮呢!」

  灼說完後便一直盯著我的眼睛瞧。

  接著她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這對讓灼讚賞有加的雙眼,顏色比一般人還要淡,點綴著淡黃的虹彩。說不出究竟是屬?哪種顏色的眸子,隨著光影的變化,有時是枯葉色,有時又會變成金黃色。

  這是一雙遺傳自母親的眼眸。

  「哥哥的臉長得也不錯,如果能稍微打扮就好了……」

  「要是我真的變成會打扮的男生,不小心交到女朋友的話怎麼辦?」

  我的話才說完,灼整個眉頭就皺了起來,輕輕呻吟道:

  「嗯,這個就……」

  「上次也是說了一堆,最後還不是搞得自己不高興嗎?」

  我安撫似地摸了摸灼的頭。灼有點自然卷的頭髮梳理得很整齊,所以摸起來很舒服。

  「別擔心,在你交到男朋友以前,我也不會交女朋友的。」

  「唉唷——不要一直把我當小孩子啦!」

  灼雖然鼓起腮幫子把我的手揮開,不過她的雙眼卻又似乎感覺很舒服地眯了起來。

  就在我們無聊打鬧的時候,不知不覺便到達了目的地。才看到車門打開,我就覺得提起腳步的力氣仿佛瞬間蒸發了。

  跟我穿著同樣制服的高中生也陸陸續續地走出電車。我就讀的縣立高中就位於這個幾乎全自動化的簡樸車站前面。學校所位於的市與縣同名,因此這裡是一間普普通通、校名也沒特別取過、不過算是縣內有名的升學學校。

  先穿過比校舍還要新的大門,再走到各個班級固定的換鞋區前面,這就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

  「拜拜!」

  「拜。」

  與灼分開後,我走向鞋櫃,上面貼著一張頗具古典感覺的名牌。我從貼著【紅條】這個姓氏名牌的鞋櫃中取出室內拖鞋,然後朝前面走去,爬上三樓。

  第二學期的開學日,校園裡混雜著剛放完假後的倦怠感,還有迎接新節目的期待感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氛。學生們嘈雜的聲音感覺上比平常還要空曠大聲。我無視於這些嘈雜,朝著反而變得比較容易通過的樓梯和走廊中間繼續前進。在穿過敞開的教室門以後,接著便在正中間那排最後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早安,紅條。」

  「早安。」

  與幾個同學互相打完招呼後,我早上的工作便就此告一段落,不過今天的狀況卻硬是跟平常不一樣。坐在旁邊的增田在打完招呼後,便開始跟我聊了起來。

  「唉,你知道那件事嗎,紅條?」

  【唉,你知道那件事嗎】這句話是增田的口頭禪。愛講八卦又會製造氣氛的增田總是會用這句話當開場白。

  「今天有一個轉學生要來耶!」

  「轉學生?」

  「對呀,而且聽說是個大美人哦!還是二年級的耶!」

  有必要這麼激動嗎?雖然我心裡這麼想,不過還是配合地點點頭。這種回應至少我還做得出來。因為我多少能瞭解轉學生這三個字所代表的特殊意義。

  不過這個消息他到底是從哪裡聽來的?

  「我是從放假來團練的體育社那邊聽到,在暑假時有舉行分班考試哦!還要他們如果有事來學校,就要保持安靜!另外連來上特別輔導的三年級學生也有被叮嚀!會來的應該只有C班跟E班吧!也有人說是因為考慮到全體人數的分配。」

  連沒問出口的事情增田也碰巧一起說了。他這種人為什麼總是連這種程度的信息(甚至有點多餘)都喜歡挾帶著一併說出來呢?我的口才很差,幾乎可以說是沉默寡言,每次只要有他這樣的人出現在我的面前,都會讓我覺得有一點點羨慕,但就只有一點點而已。不過羨慕歸羨慕,我既沒有像他一樣希望受到別人注目的志氣,也覺得實在是沒有那個必要。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聽著增田一直重複地說著沒什麼營養的話題,然後馬上到了上課的時間。預備鈴聲在校園裡響起,聚集成一群群的學生們就仿佛被哈梅爾的笛聲所指引一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當最後一名學生剛坐好時,正式鐘聲響起,同時能見老師也正好走進教室。這四個月以來,學生與老師間已經互相瞭解對方的行為步調,而在這種步調裡,「轉學生」就宛如少許的辛香料一般,因為其稀有價值而給人高度的期待感。教室裡的學生(有少數例外)幾乎都引頸期盼地盯著滿臉嚴肅的班導師。(譯注:哈梅爾格為林童話裡《吹笛手》故事中的吹笛人,故事中吹笛人用笛聲操控老鼠離開城鎮。)

  「——今天的課表就是這樣。另外,還有一名轉學生將成為我們班上的一員。因為是從其它縣轉來的學生,所以希望大家多多給予協助——進來吧!」

  能見老師對著走廊方向叫喚後,教室裡頓時因為期待而陷入一片安靜,接著教室的拉門被開啟,發出一陣大大的滾輪滑動的聲音。看到進來的學生後,教室裡立刻開始熱鬧了起來。這也不能怪他們,因為進來的人不但是女生,而且還是一名美女。

  而我看到她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她走路的姿勢真是優美。宛如動作嫺熟的日本舞伶般優雅從容。

  她的個子嬌小,從夏季制服中露出來的手腳看起來十分纖細,再配上她合宜的舉止和自然的律動,就好像體內有一個支配中樞的感覺一樣。

  她在講臺前站定,規矩地旋轉45度角,轉過身來。齊肩的美麗髮絲輕輕地搖擺,稍稍看得到她形狀姣好的耳朵。

  當她轉向正面之後,再次讓教室裡泛起了漣漪。

  是一張宛如千金小姐般,品德端正、高貴清雅的臉龐。

  她的的臉蛋輪廓以及鼻樑,讓人有股不由自主地想要將之畫下來的衝動。若是我手頭有削好的鉛筆,或許真的會這樣做……這樣說好像太誇張了。

  她的雙眼聰慧晶亮,左眼眼角還有一顆小小的淚痣,所以當她柔和地微笑時,笑容乍看之下總覺得帶著些微的哭意。

  她敬完禮後,轉身面向黑板拿起了白色粉筆。乾澀的聲音響起,她用心情很好似的節奏,一筆一劃地刻寫著。

  當她寫出姓氏的時候,我不禁「咦」了一聲。並不是因為那個姓氏很罕見,而是因為對我來說,那個姓氏很親切。

  「我叫做紅條巴,請多多指教。」

  在黑板上寫完名字的少女——紅條巴完成了她的自我介紹。

  教室裡頓時有幾道目光轉向我這裡。

  少女在黑板上寫的姓氏,是用端正的字體清楚地寫著的「紅條」,跟我的姓氏是一樣的。

  就算大家看著我,我自己也是很困惑。我根本不認識她,從來沒見過也沒聽過任何有關她的事情。

  跟我擁有同樣姓氏的少女,也將視線放到我身上。

  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當我的眼睛與她四目相對時,她的眼眸讓我覺得有點熟悉。大概是眼眸顏色的關係吧。那是介於枯葉色與金色之間,類似夕陽中略帶殘質的顏色。

  與我——紅條圭一郎眼瞳的顏色,也就是承襲自母親的顏色——眸色是一樣的。

  「紅條圭一郎哥哥,也請你多多指教。」

  紅條巴漾出完美的微笑,向我打著招呼。

  在頓時陷入一片喧鬧的教室裡,我只能以困惑的眼神回視著眼前第一次見到的「妹妹」。

  這就是我——紅條圭一郎與紅條巴第一次接觸的情況。

  
InterCut

  ——這是在不知名的地方、深沉暗黑的深淵中,所進行的對話。

  「……都準備好了嗎?」

  一個帶著些許氣音,粗沙幹啞、卻仍不失銳氣的聲音響起。不對,其實這種尖銳,應該是在即將消散才顯得明顯、因為無法消散才逐漸增長,是一種近乎瘋狂似的感情殘質。

  聲音的主人在些許昏暗的空間裡,受到由幾台電子儀器所發出的淡薄光線照射,側身橫躺著。要怎麼形容他的樣子比較好呢,就是因為能夠猜出這個姿勢的意義,所以反而無法直接對他的姿態作出斷言。

  ——他是病人,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從聲音判斷應該是個中年男人,粗糙的皮膚呈現病態的顏色;他的四肢毫無贅肉也沒有肌肉,仿佛被砍削過的枯木一樣,在在昭示著他是油盡燈枯、在死亡邊緣徘徊的重病患者。

  但是那張臉卻……

  完全看不出來是受到病魔侵蝕、生命如風燭殘年般隨時會隕落、緩緩邁向死亡的人,反而充滿了壓倒一切的霸氣。他的雙頰削瘦、嘴唇呈現腐血般褐色的樣子,而且頭髮也染滿了白色,但是,凹陷的眼眶卻閃爍著光亮的神采。散發出這樣強烈的氣勢,讓人不禁感到疑慮,是否該用病人來稱呼他。

  「當然。」

  男人身處的床鋪四周,明顯地區隔出了明暗。一邊是支持男人生命、散發微光的醫療儀器範圍,另一邊則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宛如是一道結界,分隔了男人與世界。

  而結界的另一端,出現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如暗似影、仿佛是在三次元中薄弱的現實感般,令人感覺微妙的男人。乍看之下,他的長相顯得一臉平凡,毫無個性的樣子。男人戴著眼鏡,頭髮旁分,身上穿著普通的黑色西裝,看起來就像個市公所或區公所的櫃檯服務人員。只是浮在他嘴角的那抹笑容,給人一種輕佻的感覺,直接讓男子的形象貶為玩世不恭、愛惡作劇。男人的嘴邊掛著宛如橡膠似廉薄的輕嘲微笑,並且同樣以輕薄不恭的語調開始說道:

  「令千金已按照計劃進入縣立S高中就讀。雖然不確定因素仍有很多,但都只是預備事項而已。最後的趨勢已經是確定的了。」

  「B。R。A。I。N。complex呢?」

  「一切都很順利,意外狀況也在我們的預想範圍內。嗯,沒問題的,而且S市的交通事故死亡人數並沒有高於全國平均值,上學的路途上也沒有危險的地方,這都是為了因應這些而設的機制。如同您所知的,一切都已經驗證過了。」

  「夠了……」

  男病人緩緩地吐了一口氣,仿佛終於吐出什麼決定性的氣息似的。男人閉上眼,陷入短暫的冥想中。

  黑衣男子就仿佛老練的營業員般,笑容滿面地站了過去。

  「……契約內容確認到此為止,剩下的就請你按照計劃行事吧。」

  「瞭解。」

  黑衣的男人笑意轉濃,他恭敬地彎身行禮。也許正閉著眼的男病人沒發現,黑衣男子最後彎起的笑容在微光中似乎帶了一點災厄的感覺,就仿佛態度總是畢恭畢敬的惡魔,也會在最後的最後奪走靈魂時的……那種笑容。

  從古至今,人類與惡魔的契約都是在暗沉的黑暗中交易,而這裡所進行的正是此種行為的粗劣重現。可是,如果這種交易出現在現實世界當中,那它代表的意義將比非現實中還要沉重。

  黑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被病床及疾病束縛的男人,也預感到黑暗即將來臨,而讓魂魄付於永眠。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1st Cut    宣告  

  九月○日  晴

  剛轉入的縣立高中開學典禮。環境風氣與從前的學校完全不一樣,多少這是有點不知所措,不過雖然是公立升學學校,氣氛卻不會讓人感到很冷漠。應該可以適應吧。

  然後……跟「哥哥」碰面了。他跟我有著同樣顏色的眼瞳,這個事實讓我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1

  「……受體的主要作用是以生物情報的交換為媒介的神經傳達物質,和接受荷爾蒙。例如,神經細胞的兩個末梢都存在著因應各種神經傳達物質的受體,其中之一會把接收到的藥物刺激轉化成電氣的刺激,再傳送到另一邊的末梢,然後立刻釋放出神經傳達物質,借由這樣反復的作動以控制生物的情報傳達。」

  紅條巴流暢地說明著,教室裡的目光自然地聚集在她身上。她依然是端正地站著,並且清晰地說話。

  「好,可以了。」

  生物老師對她說完後,於是她坐了下來。些微的感歎聲從各處溢了出來。

  「目前已經發現到基因中大量地作為鋁酸製造觸發物的受體,不過因為只發現到受體,所以事實上,在這類與受體結合的配體裡,未知的受體數目依然很多。像這些還不清楚的受體,又被稱為孤兒核受體——OrphanReceptor。而最近有種已理清的孤兒核受體頗有意思——」

  上生物課的老師雖然學識豐富,不過也有著知識份子喜歡賣弄的習慣,連原本不必要的部份都一併滔滔不絕地講完了。後半部的東西很明顯是高中生不需要知道的知識,因此學生也只抄黑板上比較重要的部份,剩下的就左耳進右耳出吧。

  「唉,紅條!」

  正因為這樣,愛講話的人就正好趁著這個機會講個夠。坐在旁邊位子上的增田一面用斜眼掃了掃紅條巴,一邊向我問道:

  「你跟紅條——就是你妹妹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什麼怎麼了?」

  「一定有什麼吧!『突然出現的妹妹』這種很好發揮的設定,應該會有一個到兩個事件發生吧!」

  「事件……啊。」

  我將目光移向左前方的位置上。巴正在抄著老師說的話,旁邊的女同學偷偷對她耳語,接著巴便露出一副「謝謝」的微笑,八成是告訴她不用浪費時間全部都抄下來之類的吧。

  「一定有吧!譬如因為毫無防備的舉動讓你心頭小鹿亂撞啦,兩人單獨看家的支線劇情啦,或在浴室碰個正著之類的……」

  「你是不是GalGame玩太多了?」

  就在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時,鈴聲響起了。等到敬完禮老師走出去後,教室瞬間陷入一片譁然。因為上午的課都上完了,所以有的同學們各自聚成一團,拼桌後打開便當,也有的人快速沖向學生餐廳。我則是從書包裡拿出便當,打算離開教室。

  「喂,紅條。你很難相處耶!一起吃嘛,我想問你一些事情啦!」

  聽到增田這麼說,我一派自然地婉拒了。

  「不好意思,我有約了,下次吧。」

  「有約?」

  「一定是妹妹啦,妹妹!」

  與增田同一個社團的加藤從增田旁邊插話進來。他的手上還握著購物的袋子,看來是不到幾分鐘就買完東西回來的樣子。加藤是名為漫研社的文系社團成員,手法高超。

  「哦,是小灼嘛!該怎麼說咧。紅條,你還真是立了不少張旗幟啊。」(編注:FLAG,美少女遊戲中所需達成的攻略條件稱呼。)

  「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青梅竹馬堂妹和一個突然出現卻完全沒看過的妹妹……哇,真是太完美了!」

  增田和加藤一副難掩激動的樣子。我決定放下這兩個好像狩獵成功正樂不可支的野蠻食人族,趕快離開教室。

  「紅條同——學。要不要一起吃便當?」

  當我聽到姓氏反射性地回頭後,才發現那並不是叫我。

  我的目光停在正在解開便當布巾的紅條巴身上。班上的女同學喚住她,紅條巴則對那位女同學露出一抹微笑。

  「好的,謝謝你。現在一切都還不熟,真是謝謝你幫忙。」

  「不會啦!」

  幾個女同學靠近巴的桌子,聚集在她旁邊。大家打開便當,一團和氣地聊起天來。可能是因為才來一個禮拜,轉學生還是讓大家覺得很新鮮,而她也漸漸地習慣這個班級的友善。平常的她給人一副資優生的印象,不過笑容中卻帶著社交性的親切感。

  ——與同樣擁有「紅條」這個姓氏的我比起來,根本是天壤之別。

  「……」

  我移開目光,走出教室。

  我走到一樓的餐廳,在放在一旁角落的販賣機買了綠茶和奶茶,然後經過大堂,往社團大樓走去。

  這所學校除了一部份的社團活動外,其它的社團都是在這棟社團大樓活動的。學校的觀念似乎是覺得應該要把學業與社團區隔開來會比較好的樣子,而音樂教室和美術教室也被並在社團大樓裡面。只是因為文科與體育科目也一起擠在社團大樓裡,所以教室一直處於不夠用的情況,因此比較小型的同好會,也只能在大教室裡面一起舉辦。

  平常都是放學後才開始變熱鬧的社團大樓,由於文化祭快到的關係,因此可以看到零星的幾個人影若隱若現。我走上散發著些許老舊氣味的樓梯,朝著三樓學生會教室走去。學生會室仿佛就是整棟社團大樓似的,就座落在社團大樓的頂樓。

  我伸出手,想要敲敲這扇顯眼地刻著【學生會室】的鐵門,此時鐵門卻宛若已經知道我來了一般地打開了。開門出來的是一名容易被誤認成初中生的嬌小女生。雖然我認得她的臉,不過有時還是會搞錯。她是灼的朋友,負責學生會總務的事務,叫做速水美希。她先是一臉驚訝,然後立刻便露出微笑。

  「紅條學長你好。」

  「你好,速水同學。」

  「灼快等不下去了。她一直為了學長拼命努力哦……」

  「美希,你不要多嘴啦——」

  灼的聲音從教室內側響起。聲音聽起來有點疲倦。速水偷偷笑了一下,便朝著教室裡面作出一副「請進」的姿勢。

  「學長,請你要好好幫灼打起精神哦!」

  速水一臉惡作劇地說完後,便小跑步離開了。

  我踏入學生會教室,看到灼趴在桌子上。在古董(毫無意義卻一直累積年份)的木頭長桌上,文件堆積如山,她幾乎一半的身體都埋在裡面了。

  「灼,你再這樣做的話,小心臉上會沾到痕跡哦!」

  聽到我的叫喚,灼緩緩地抬起頭。她眨了眨眼,用手揉了揉太陽穴和眼睛,一臉疲憊和困倦。

  我把剛剛在自動販賣機買的奶茶遞給滿臉倦容的灼。她一接過就立刻拉開拉環,開始咕嚕咕嚕地灌了起來。

  「——哇!不愧是哥哥,真瞭解我。」

  因為灼平常喜歡喝少糖的飲料,所以我買過來的是微糖的種類。灼好像心情很好,一口氣喝完一半後,她把文件掃到旁邊,開始把便當打開。

  「我要開動了。」

  「我要開動了。」

  我們雙手合十,把便當打開。明明是同一個人做的便當,我跟灼的內容物卻完全不一樣。灼的便當有放玉子燒(日式煎蛋),可是我的卻沒有,不過我的倒是有放可樂餅。只要想到美都伯母竟然連配菜的安排都這麼用心,就不由得令人心生感激。

  我們沉默地吃著便當,過了一會,灼的眼神往我這裡瞄了瞄,看起來一副想說什麼可是又找不到時機的樣子。我停下了筷子,把眼神轉向灼身旁堆積如山的文件上。

  「東西還真多。」

  我用眼神示意著旁邊的文件,而灼則是「嗯啊」含糊著應道。

  「才說想要在午休時間使用學生會教室,結果代價就是這個。全部都是每個班級、每個社團的文化祭計劃書。其實只是再次確認有沒有危險項目而已,不過數量還是多得驚人。雖然美希也有來幫忙,但是還是剩下很多。」

  堆在她右邊的是待審查文件,而放在左邊,大概一半高度的是已經貼好紙條的文件。紅色、黃色還有綠色的紙條上面,都用纖細的字體詳細著寫著說明。計劃書的截止日明明是昨天而已,不過灼好像已經完成三分之一了。她不只個性認真,辦事效率也很快,應該頗受重用才是,不過才一年級,就已經擔任學生會總務的職務了。

  「如果真的有事要講,在別的地方也可以吧?」

  「有話想跟你說。」早上時,我們在鞋櫃分開之前,灼悄悄地這麼說道。沒有想到她居然為了把不是學生會成員的我找到這裡來,還接受了處理如此龐大事務的代價,為的就是製造一個和我單獨對話的機會。

  「回家後再說也可以吧?」

  「不行啦。」

  灼的眼睛閃著些許怒氣,乾脆地說道。

  「就是有需要才要和你單獨碰面的啊!因為在家裡根本就不能討論那個女孩子的事情。」

  那個女孩。原來如此。這話的確是不方便在家裡講,因為她現在正住在我們家。

  「說來說去還不都是因為爸爸太自作主張,一句話都沒跟我們提過就決定讓她住下來……還說什是哥哥的妹妹……」

  灼忿忿不平地拉高了聲音,然後有點粗魯地嚼著便當。

  「說得也是……」

  我用筷子分著便當裡的可樂餅。

  「妹妹……那是戶籍上這麼寫,應該沒有血緣關係吧……唉,怎樣都好啦,總而言之,我十二年來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有個妹妹……這一點也實在讓我有點難以接受……」

  「對啊,哥哥是我——光瀨灼的哥哥,才不是紅條巴的哥哥!紅條家十二年來都對哥哥不聞不問,現在才擺出一副家人的面孔,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灼情緒激動地一口氣說道。這對總是冷靜沉著的她而言是很難得一見的情況。

  「妹妹……呀。」

  我回想著紅條巴的模樣。

  那個在我離去後的十二年間,一直代替我的角色的少女。

  2

  我、紅條圭一郎目前寄養在伯父光瀨宗一郎家裡。從五歲開始,便再也沒見過我的親生父親紅條宗次郎,也幾乎忘了他的長相。

  簡單的說就是,我是個被遺棄的小孩。

  伯父光瀨宗一郎(舊姓紅條)的個性與本家的習性不合,聽說當他大學畢業後,就因為和整個家格格不入而離開了那個家。

  「我想繼續讓家裡出錢養我也不太好,而且本來可以繼承家業的親戚就不少。老實說,那種只為了什麼而活的人生實在是不適合我。」

  紅條家是很有名的家族,也是財富驚人的資產家。明治時代的時候,紅條家從武士家族轉變成士族,與刀及武道這類無用的東西劃清界線,並且快速地利用手邊的資產,積極前進海外,特別是借由與歐洲的貿易而累積了驚人的財富。在戰後,靠著一直栽培的海外人才將傷害減低到最小,進而運用儲備已久的力量獲得與財閥不相上下的財富。

  伯父似乎原本是紅條家最有希望繼承家業的直系繼承人,可是他的才能還有興趣好像都不在此。宗一郎進入一間規模很大的報社工作,展現了他作為記者以及編輯的高超能力。現在雖然是地方分社的編輯長,不過這只是順便考驗並且累積經驗,今後聽說八成能調回總部。

  而他之所以將姓氏由紅條改成光瀨,是因為他跟光瀨美都結婚後,去登記入贅的緣故。好像還因為「終於能告別這個稀奇古怪的姓氏了」而感到很高興的樣子。

  在那之後,光瀨宗一郎和美都這對夫妻便生了長女光瀨灼,當她四歲的時候,我就被宗一郎的弟弟——紅條宗次郎給遺棄,最後由看不下去的宗一郎接過來寄養。

  之後的十二年,我雖然一直冠著「紅條」這個姓氏,但是對家族的事情卻是一概不知,只是偶爾會聽到公司的名字罷了。因此在一個禮拜以前,別說要我知道自己還有個妹妹了,根本就是想都沒想過……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爸爸?」

  灼的語調帶著些許尖銳,她的目光也比平常還要犀利。灼的目光盯著一個正緩緩品嘗咖啡的中年男子——灼的親生父親,同時也是我的伯父兼養父光瀨宗一郎。他的表情與平常一樣,絲毫沒有動搖。

  宗一郎伯父的個子很高,身體強健。大學時代參加過橄欖球社,而那時所培養出的本錢到現在也絲毫沒有浪費。儘管宗一郎伯父對咖啡以及酒類愛不釋手,而且還身處於編輯這種不安定的生活環境,卻也依然保持著健康,充滿活力。

  【想品味人生,就一定要健康。有了健康,才能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這就是他的人生哲學。為了品味美食才維持健康,這種相反的想法正表示了他徹底享受人生的願景。

  即使現在因為熬夜而把眼睛熬出兩個黑眼圈,但他的舉止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來。

  因為我們是伯父和侄子的關係,所以外貌常常會被人認錯成父子,不過我想我應該是成不了像宗一郎一樣的人吧。

  當灼拼命瞪著坐在主位的父親時,我則注視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少女。

  紅條巴的舉止就像某種垘本似地正襟危坐,背挺得直直的,手輕輕握著拳放在膝上。纖細的下顎往後縮了縮,眼睛微閉,全身放鬆。

  開學典禮後,紅條巴莫名奇妙地加入了我與灼的放學行列,理所當然地被請進光瀨家來。平常沒什麼空閒的宗一郎也換上了便服等待著,準備召開像現在這樣的緊急家族會議。

  「……那麼,嗯,該從何說起……」

  宗一郎伯父把咖啡一飲而盡後,擠出無可奈何、仿佛呻吟的咕噥聲。

  「小巴……」

  「是。」宗一郎開口喚著她,紅條巴則輕輕地應了一聲。

  「你有跟他們說過什麼了嗎?」

  「不,沒有。只是……」

  紅條巴的眼瞳迎向我的目光。纖長的睫毛點綴著她金黃色的雙眼,那並不是用隱形眼鏡裝飾出來的效果。微潤的彩豔光輝棲息在她的眼眸中。

  「——我只是告訴他們,我是紅條圭一郎的『妹妹』,如此而已。」

  「嗯,原來如此。」

  美都伯母在宗一郎伯父喝完的杯子裡注滿了咖啡。

  美都伯母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外型纖細、弱不禁風的美都伯母,就宛如只在月夜盛開的曇花一般嫺靜沉穩。看不出來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媽,也不太像坐在我旁邊、氣焰高漲的灼。灼大概比較像父親吧,從許多層面來說都是如此。

  咖啡原本是宗一郎伯父的愛好,而受他影響喜歡上咖啡的美都伯母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經擁有比丈夫高超的沖泡技術,各種品牌的咖啡也都難不倒她。就連一整套的蒸氣瓶和酒精燈式咖啡機,都是因為美都伯母想要,宗一郎伯父才買來送給她的。

  不知道是不是豁出去了,她現在沖泡的咖啡是藍山咖啡中的上等品,平日就算要用,頂多也是用三等品。這種上等品——在海拔最高的地方所栽培的咖啡豆——非常昂貴,美都伯母只有在特別的時刻才會使用。

  美都伯母也在灼的杯子裡倒入咖啡。大概是注意到平常不會用這種咖啡豆的關係吧,灼好像稍微冷靜了一點,於是她定下心來,啜飲了一口咖啡。

  濃郁醇厚的咖啡香味從飯廳緩緩地擴散出來。宗一郎伯父仿佛想確認香味和思考似地,再一次地品了品咖啡,然後將杯子放回杯盤上,雙手交握。眼神在四周掃視了一圈,最後定在我身上,開始說話。

  「圭一郎。她是紅條巴,在戶籍上是你的妹妹。」

  「……這可是第一次聽說。」

  「這是當然的,就連我也是在半個月前才知道她的存在。」

  宗一郎伯父有點不悅地歎了一口氣。他仿佛正強忍頭痛般緊鎖著眉頭,眉宇間擠出了皺紋。

  「本來我與紅條家是沒有接觸的。我的父親死掉後一團混亂,我放棄遺產後立刻將一切拋諸腦後。即使和弟弟宗次郎與嫁出去的璃緒多少有聯絡,不過那也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

  我猶豫著該不該點頭還是給點什麼反應,結果還是沉默著繼續聽下去。

  「而在你來到光瀨家沒多久後,宗次郎便收養了一個小孩,就是她。」

  「從我懂事以來,就一直住在紅條家裡。我非常感謝父親。」

  父親……嗎,真是一個離我很遙遠的名詞。

  唉呀呀。

  看來我那個早已經忘掉長相的父親,很快就找到了個替代品嘛。之所以會選擇女生而不是男生,大概是決定徹底把我的存在排除在外吧。另一方面,之所以找來這個擁有稀有眸色的少女,大概是對兒子的投影,或者是對妻子容貌的反射。

  ……嗯,不管是哪一個都無所謂。

  最重要的是,我有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而她本人現在就在我面前,這個宛如老舊GalGame劇情一樣的事實。

  「這些事情我是知道……」

  沉默了一陣子的灼,用一臉狐疑的眼神看向坐在斜對面的紅條巴。

  「那這個千金小姐怎麼會出現在庶民、甚至還是受到家族排擠的伯父家裡面?」

  「遺囑。」聽到灼語帶諷刺的問句,巴一臉困惑地說道。

  「遺囑?」

  「這是圭一郎——也就是她的父親親自拜託我的。」

  宗一郎伯父接著說道。

  「一個多月前,我在公司接到一通電話,然後就被叫到隔壁市區的那個大型醫院去。嗯,當我去到那間VIP專用的豪華病房時,紅條宗次郎正在那裡等著我,一副病厭厭的模樣,而在他身旁則有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少女。我們明明十二年沒見面了,見面後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她就寄養在你那裡了』。」

  宗一郎伯父滿臉尷尬且拼命地搔著頭。原本東翹西翹的頭髮被這麼一弄,反而變得更亂,整顆頭呈現鳥巢狀態。大概是在心裡抗拒著在我的面前提到「父親」這個話題吧。

  不過其實是他多慮了。即便現在在我面前提起那個面容早已模糊不清的父親,我也感受不到一絲的現實感。就像某個國家的首領被暗殺,或是哪個大人物或是政治家偽造經歷之類的新聞一樣,對於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小鬼來說,所謂十二年的歲月就是這麼一回事。

  「——所以爸爸你就這麼乾脆地接受了?完全沒跟哥哥和我商量過?」

  「對於這一點我很抱歉。」

  面對咄咄逼人的灼,宗次郎伯父坦率地低下頭。

  「抱歉?已經太晚了吧!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事後才道歉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嗎?而且爸爸你也太天真了吧,你難道就沒有多想想哥哥的心情——」

  「灼,不要再說了。」

  聽到灼對自己的父親說話越來越過份,我用稍微強硬一點的口氣制止了她。灼似乎對於我的制止感到意外,用不解的目光轉向了我。

  「你沒聽到宗一郎伯父說的話嗎?對於瀕死邊緣的人——特別還是自己親弟弟的遺言,有哪一個哥哥拒絕得了?而且宗一郎伯父不是個無情的人,這一點我和你不是最清楚嗎?」

  再加上宗一郎伯父對弟弟紅條宗次郎,其實抱著不小的罪惡感。就結果來說,他為了自己的自由生活,而讓弟弟被束縛在名為家族的包袱下,也因此他才會收養了我,甚至照著弟弟的遺言辦事。這正是伯父以光瀨宗一郎的身份,對紅條宗一郎這個身份所做出的了斷。

  「……哥哥你覺得可以接受嗎?」

  「我沒什麼特別的想法,而且宗一郎伯父不是也說了,只是『寄養』而已。」

  我看向正面對著我、一直注視著我的巴,然後將目光轉向宗一郎伯父身上。

  「就是這樣。」

  宗一郎伯父點點頭。

  「宗次郎好像希望她能寄養在我們家,大概三個月左右。因為宗次郎一死,紅條家大概也陷入一團混亂吧,而且小巴是養女,立場應該很微妙。宗次郎似乎不想讓她被捲入這些紛爭裡面。」

  真是體貼,可是卻很乾脆地遺棄了我。

  看來眼前這個素未謀面的妹妹,是在父親的萬般呵護下成長的。

  「等到三個月以後,就有為她準備好了的、一筆為數不少的資金,協助她按照自己的希望來運用。嗯,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你們就好好相處吧。」

  宗一郎伯父做出這樣的結尾,接著便逐一掃視房間裡所有人的臉。

  灼轉頭背向父親的視線,站起身來,發出嘈雜的聲音。

  「我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接受。爸爸,你太自作主張了!」

  她離開飯廳,咚咚咚地走上樓梯,然後啪的一聲關上了門,發出極大的聲音。

  「……對不起,都是我的問題才造成大家這麼大的麻煩。」

  巴低頭致歉。真是個舉止有禮到很少見的少女。

  「不。都是我先斬後奏的錯,反而還造成你的困擾,真是抱歉。」

  「不會。」

  「你的行李已經到了。二樓有一個房間是空的,空間有點小,很不好意思……」

  「唐突的是我這邊才對。入學考試時很感謝您的幫忙,這段時間要麻煩您了。」

  「房間在走到二樓後的第二間。你從玄關拿行李的時候,先去確認一下就好了。」

  「好的,失禮了。」

  紅條巴客氣地說完後便站了起來。在她關上飯廳的門之前還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似乎帶了點不安。

  「……抱歉,阿圭。」

  當巴離開後,宗一郎伯父一臉不好意思地道著歉。在灼面前時,他從來不曾顯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就像灼所說的,我確實是先斬後奏,沒有什麼好辯解的。特別是對你,我是真的至少應該先讓你知道才對……」

  「並沒有什麼好道歉的,真的沒有關係。」

  雖然我自己才是滿懷愧疚,不過為了不要讓人發現,所以我故意裝作一副淡淡的語氣。

  我猜得到宗一郎伯父的想法。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到目前為止都沒有提過關于我父親的事情,至少沒有讓我聽到。那是因為不想特別讓我回想起以前的創傷,這是他們的體貼。對他們而言,實在不是這麼簡單就能對我說出那個取代我位置的少女的事情。

  「從立場上來看,我跟她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因為我也是寄養的身份,如果否定了她,那不就等於否定了我自己嗎。」

  「阿圭,你是我們的家人喔!」

  美都伯母這麼說道。雖然說話口吻跟平常沒有什麼不同,但是語氣卻很嚴厲,笑容也從她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眯起眼睛的悲傷表情。那是美都伯母認真責備我跟灼時才有的表情。

  「我們從沒有把你當作是一個寄養的外人,我跟宗一郎都把你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看待。雖然姓氏對我們而言早就只是個單純的記號,但是只要你想,我們隨時都歡迎你換過來喔?」

  我知道她並不只是說說而已,因為美都伯母早就在自己抽屜裡準備好一份變更我姓氏的申請書了。

  「就算是只有形式上也好,你想不想當光瀨宗一郎和光瀨美都的兒子呢?」在我上小學前沒多久,她曾經這麼問過我。雖然我拒絕了,可是我知道在我小學入學典禮當天,美都伯母都還一直很不舍地摸著那份申請書。我從來不曾後悔過繼承「紅條」這個姓氏,可是卻對讓美都伯母感到難過這件事感到很抱歉,現在又因為同樣一件事情讓她感到悲傷。

  「美都,姓氏的事情應該已經沒什麼好談的吧,我們不是談過好多次了嗎?跟這個比起來,阿圭,關於她的事情,你有什麼想法?如果有覺得哪裡不舒服的話——」

  「沒關係的。」

  沒關係。這句話不是謊言。即使現在確定了自己被拋棄的事實,甚至是發現了早就有人替代了我的這個事實,我也沒有特別的感觸——只是可以理解罷了。

  「嗯,我想確定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父親——紅條宗次郎已經過世了嗎?」

  「……嗯,上個禮拜已經舉行完葬禮了。因為我沒有被邀請,也不想造成你多餘的困擾,所以一直沒說……你想去看看嗎?」

  「一點也不想,只是父親有提到任何關於我的事情嗎?」

  「……完全沒有提到你。」

  「這樣啊。」

  宗一郎在這種事情上面從來不對我說謊,他這個人最討厭在廉價的同情心下脫口而出的謊言。因為他知道,這種謊言比什麼都來得傷人。

  所以我安心了,我瞭解到,直到最後的最後,我依然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所討厭。對我而言,這個事實證明了我的自我定位。

  我深深地理解,安心到眼淚隨時都有可能呼之欲出……

  3

  與灼的談話還沒談出個結論,不過預備鐘聲卻已經響起。我們的議題是「針對來到光瀨家的紅條巴的對應方法」這個直言不諱的主題,可是這種事情根本不會有正確答案,結果從頭到尾都是灼在抱怨宗一郎伯父。

  於是我準備要移動到下一個上課的教室。因為下一堂課是化學,所以我的目的地當然就是化學教室。我到學生會教室前,就已經先拿好課本和筆記用品了,於是我打算直接從學生會教室走到化學教室。

  當我向下走到一樓時,看到一個女生正在那裡走來走去。她一邊看著教室的門牌,一邊來回走著。

  ——說曹操曹操就到,指的大概就是現在這種狀況吧。

  在我前面的人,碰巧就是紅條巴本人。

  「……你在做什麼?」

  我靠近後出聲喚住她,她動作很大地轉過身來,看到是我以後便兩眼睜得大大的。大概是沒想到我這個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人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甚至還叫住了她。

  巴的手裡抱著化學課的課本還有筆記用品,難道是跟我一樣要去化學教室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方向根本完全不一樣吧。

  「化學教室在原本大樓的二樓。從教室去只要往下走一層樓就會找到了……」

  「我以為化學教室是在社團大樓的一樓……」

  巴從驚訝的情緒中回過神來,用清楚且易懂的聲音回道。這種感覺真是新鮮。這麼看來,這或許是我們第一次單獨說話。雖然已經過了一個多禮拜,不過我跟她碰面的時間也只有在家裡吃飯的時候,而且我幾乎沒跟她說上什麼話。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聽來消息,不過那是錯的。三年前化學教室確實是在這一棟大樓沒錯,但是新大樓建好以後就搬過去了。」

  舊的化學教室現在都已經改為圍棋同好會、將棋同好會、天文社等等小規模社團集中使用的地方了,俗稱「雜物室」。我們現在說話的地方剛好就在它的正前方。

  「回去原本的大樓吧。我也要去那裡,乾脆一起走吧。」

  紅條巴雖然還是一臉無法理解的表情,不過她抬起頭,看著寫著【娛樂室】的牌子,然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我們開始結伴往前走。在杳無人煙的走廊裡,兩人份的腳步聲顯得比平常大聲。走廊的電燈為了節能已經切掉電源,縱使在外面晴朗的光線透射下,室內的光線還是呈現了一種不穩定的狀態。這棟二十幾年前所建成的社團大樓,既無設計感,也欠缺裝潢,現實感漸漸顯得越來越淡薄,宛如置身在一個超越因果的不安定環境中漫步似的。

  這真是一種筆墨難以形容的心情。大概是因為這個走在身旁的女生對我而言實在太難以捉摸,所以才產生出這種微妙的惡劣情緒吧。

  我用眼角瞄了瞄巴。

  與同年齡的女子高中生相比,她算是個子比較小的。在這段等待換季的時節裡,也許是因為酷熱殘暑的關係,大部份的學生都穿著夏季制服,而巴也同樣地穿著夏季制服。透過薄薄的襯衫,她的身材曲線隱約可見,雖然說她個子小,不過卻不是指她乾瘦。她的個子雖小,卻濃縮了所有的女性特徵,這麼形容應該會比較貼切。

  巴正對著前面走著,所以我很自然地看著她的側臉。由於我略微俯視著她,因此看到她的眼睛被劉海遮住了一半,雖然如此,我還是覺得那依然是一張很有魅力的五官。其中包含著柔軟及纖細的兩種特色。線條纖細的輪廓、柔軟的桃色唇瓣。從側面看去,可以見到她平滑不紊的鼻樑線條。

  「——怎麼了?」

  注意到我的視線,巴抬起頭看著我。圓睜的雙瞳認真地對著我,鑲嵌在中央的淡黃眼眸,隨著光線變化而透著金黃色的光輝。

  她的容貌之所以如此惹人注目,大多都要歸功於這雙美麗的眼眸吧。注視著那對眼眸,我的胸口就不知為何泛起了騷動。是因為那副瞳色與我太過相似的關係嗎?還是因為她這個人本身的關係呢?——抑或是兩者都有?

  唉呀呀……

  我開始歎息了。

  看樣子我還是因為「紅條巴」這名少女的出現而感到動搖。

  「因為感覺很奇特。」

  「奇特?」

  「我從來沒想過我竟然有個妹妹。啊,雖然是妹妹,不過卻沒有血緣關係。」

  其實只是這些年來我沒想過任何關於自己父親的事情。因為想了也沒有用。

  「是嗎……」巴露出曖昧的笑容,看起來似乎已經整理好心情似地質問著我。

  「我可以叫你圭一郎同學嗎?因為姓氏一樣,叫紅條好像有點失禮。」

  「不會,既然如此那我也叫你巴同學好了。」

  至少比「哥哥」這種稱呼還來得好多了。

  「如果很難開口的話,不回答也沒關係……圭一郎同學為什麼沒有放棄『紅條』這個姓氏呢?」

  「……沒什麼,我只是不想為了換姓氏這種事情,還給宗一郎伯父跟美都伯母添麻煩。」

  這是騙人的。

  那些手續、文件和印章準備起來一點也不費事,其實還有另一個真正的理由。我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因為那並不是一個可以隨口告訴別人的理由。

  大概是發現我回答問題的神色不帶絲毫情緒,於是巴又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恨你的父親嗎?」

  「沒什麼恨不恨的,都過了那麼久了。雖然對你可能不太好意思,可是對我而言,在追究『紅條宗次郎』這個人到底算是我父親還是親戚之前,我早就記不得他的長相了。對我來說他只是個傳聞中的人物而已。十二年的分別,帶來的就是這樣的結果。」

  「圭一郎同學是在五歲的時候讓伯父光瀨宗一郎先生收養的吧?」

  「在我五歲時的——冬天吧。正確來說應該是十一年又九個月。」

  「那麼你的母親呢?還記得『紅條巴』夫人嗎?」

  「不,臉或聲音我都記不起來了。這麼說好像有點殘忍……」

  「她好像成為你的替身了是吧?」

  我停下腳步。這裡正好是樓梯轉角,而我就停在在樓梯的第一階。紅條巴已經往上爬了幾階後才回頭,與之前不同的是,現在換她俯視著我。樓梯轉角處的逆光將她的臉藏在陰影中,看不見表情。

  「關於那個時候的事情,你還記得些什麼嗎?」

  「……」

  我什麼也沒說,應該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叮咚叮咚……當當當當……

  拖拍的正式鐘聲響了起來。我和紅條巴之間的空氣看起來好像瞬間凍住似的,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鈴聲,讓我們彼此間的僵凝變得舒緩了一些。

  「——正式鐘聲已經響了呀。」

  似乎聽得到她輕輕地笑了一聲。

  「那麼剩下的問題就留到下次好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仿佛喜歡惡作劇的頑童一樣,然後她便動作輕快地爬上了樓梯。我則是依然呆立在當場,目送著她離去。

  ——她究竟是誰?

  我對於這個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原本對她並沒有多大好奇的紅條巴,開始產生了興趣。

  這個取代了我、成長時大家投注在她身上的關愛甚至遠大于我的少女,到底對我又抱持著怎樣的想法……?

  4

  化學課已經開始,我因為遲到而遭到班導師嫌惡鄙視地叨念,接著我參加完放學後的社團,等到要回家時,已經是殘照當空。黑夜從東方的天空舒展開來,我所搭乘的電車則仿佛想要脫離它的掌控般,逃跑似地拼命駛著。

  「……」

  我將頭靠在電車的窗戶上,茫然地凝望著天空。車廂裡面也只有幾個動作相同的學生而已,顯得空蕩蕩的。固定回家的上班族早就回家了,而學生們也迅速地沖向咖啡廳、小餐館閒聊,或是跑到遊樂場去了。現在的時間不早不晚,是屬?高峰之間的空窗期。

  我最喜歡這樣的時刻。

  人類的行動仿佛都慢了好幾拍一樣,和世界切割分離的時刻與空隙,我渴望著這樣的場所。

  當我還是小學低年級生的時候,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壁櫥,我覺得棉被與棉被間的空隙就是我真正的居所。等我的身體開始抽高抽長了以後,壁櫥再也容不下我,也讓我開始討厭自己不斷抽長的四肢。

  自從我的心意被身體所背叛以後,我便一直在尋找著各式各樣的地方。當然我也找過電視內側或桌子底下,也跑到外面嘗試過神社的屋簷下和公園的水管裡。我來來去去找了許多地方,因為這個原因,讓周圍的人都覺得我是個行動派。其實跟周圍的人所想的相反,我只是想在冷暗舒適的空隙中閉起眼睛罷了。

  當我變成初中生後,已經找不到我的容身之地,於是我開始幻想著幽深乾枯的井底。石頭建成的井壁濕滑無比,滑落到井底的泥土十分細緻。被陽光所放逐的寒冷空氣向下沉澱,創造出寂靜沉默的地層。我幻想著這樣的地方。遺憾的是,在我的身邊完全沒有這種乾枯的深井。

  我下了電車轉搭巴士,回到家後已經是徹徹底底的夜晚,四周一片漆黑。街燈昏暗地照著夜路。晚餐的香味從光瀨家中飄散了出來,是咖哩的味道。這麼說來,我記得美都伯母好像有說過今天是牛肉的特賣日。

  「我回來了。」

  我打開玄關,正在脫鞋的時候,映入眼前的是一雙新的拖鞋。

  「你回來了。」

  回應我的是一道溫柔輕和的聲音。我抬起來,看到穿著已換成便服的巴站在那裡。她穿著白色的襯衫和黑色七分褲,打扮很樸素,不過質料和剪裁卻很不錯,脖子上面纏著的黑色頸環成為微小卻重要的裝飾。這麼說來,她穿著制服的時候,好像也戴著那條頸環。如果具備能冷靜找出適合自己東西的能力稱之為品味的話,那麼她真是一個有品味的人。

  「馬上就開飯了,請你換完衣服就過來吧。」

  她說完話後便往裡面走去,大概是去幫忙美都伯母吧。自從巴來到這個家以來,就自動自發地幫忙準備餐點,聽說是因為「寄宿在這裡如果沒做事的話,實在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我走上二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電燈,脫掉制服,然後用衣架吊起來,接著便換上準備好的便服——黑色的T恤還有破舊的牛仔褲。

  我拿著汗濕的白襯衫和內褲往樓下更衣間走去。這個家裡更衣間和洗臉台是蓋在一起,面積很大。出入口的正面有一個通往浴室的玻璃門,右手邊是通往廁所的門,左手邊則放著洗衣機和烘乾機。我把要洗的衣服放在洗衣機旁邊的大籃子裡,然後在洗臉台洗臉。沖掉臉上粘粘的汗水後,總算感到清爽一點了。

  走出更衣間後,我打開正對飯廳的門。晚餐已經準備好了,桌子上有裝著凱薩色拉的大盤子以及南瓜涼湯,還有分成三人份、已經淋好醬汁的白飯。

  「伯母,圭一郎同學來了。」

  「你回來了啊,阿圭。那麼我們開動吧。」

  「灼呢?」

  「還是一樣。真不知道她倔強的個性到底是像誰……」

  灼自從紅條巴來到這個家以後,就一直是跟我們分開用餐。這似乎是想表達她對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的反抗之意。

  「我要開動了。」我把咖哩淋在飯上,雙手合十說道。

  「怎麼樣,阿圭?」

  「真好吃。」

  南瓜涼湯和色拉醬汁都很美味,味道清淡卻又十分高雅,正好讓咖哩的辛辣感適當地停留在舌間。

  「今天的料理幾乎是小巴做的哦。手藝很好,味道也剛剛好。」

  「因為我有稍微學過。」

  巴微微地一笑。笑容裡一點也沒有自傲的感覺。

  ——她已經十分融入這個環境了。

  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這個家裡,雖然偶爾還是會發生像今天中午那樣的事情,不過大致上應該都已經習慣這個環境了。真是令人驚訝的適應能力。但是回想起紅條巴目前為止謹慎的舉止,我總覺得有點困惑。

  我究竟有沒有看過她感到困擾而向誰求助的情況呢?

  她自從養父死了以後,便被毫無關係的家庭收養,然後轉來這所從未聽過的學校。就算再怎麼堅毅,多少總應該會讓人看見脆弱或受傷的一面吧?可是在她身上不僅完全沒有這個現象,反而總是表現出對誰都親切的模樣,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對於縱使原因不同卻有著相同際遇的我而言,實在無法接受她這毫不忸怩、直接坦率的表現。

  「小巴,你可以先去洗澡哦!」

  當吃完晚餐、碗盤收拾妥當後,美都伯母坐在飯桌旁,開始沖著冰咖啡,聽到廚房的水聲停止後她便出聲如此說道。

  「好的,謝謝您。」

  紅條巴洗完最後一個盤子、脫掉圍裙後,出聲回道,然後她走出了飯廳。咚咚咚地走上樓梯,接著又走了下來,再一次將頭探向飯廳。「那麼我先去泡澡了。」然後對著我和美都伯母這麼說道,又走向了浴室。

  「真是一個有禮貌的大小姐。」

  「是啊。」

  我從美都伯母手中接過咖啡。

  確實是一個有禮貌的大小姐,問題就是有禮貌得太過頭了。

  「怎麼樣?跟她處得來嗎?」

  「很難說。畢竟有太多地方讓我覺得很困惑……」

  「要跟她好好相處哦,不管怎麼說,應該只有阿圭最能夠瞭解巴的心情吧。」

  美都伯母的唇邊浮起一抹難以形容的微笑。話語中帶了點鼓勵,也帶了點安慰。

  美都伯母不是個擅於說話的人,剛好與能言善道的宗一郎伯父形成強烈的對比。

  也許是知道有時比起言語,表情及眼神有時還來得更為有力吧。我和灼每次只要惹美都伯母生氣,比起她的話,我們還比較怕美都伯母的表情,馬上就會覺得自己犯了錯。

  可是現在美都伯母露出的這一抹笑容,卻讓人很難摸清她的言外之意。難道是要我自己好好想一想嗎?我真的會懂巴的心情嗎?

  「……我會好好處理的。」

  我端起咖啡回到自己的房間。

  等我爬到二樓以後,剛好灼探出頭來。

  「……那個女人呢?」

  「在洗澡。她才剛進去,應該暫時不會出來吧。」

  聽到我的回答後,灼這才從房間裡走了出來。看到她的模樣,讓人覺得好像是一隻勉強從巢穴鑽出來、心情不爽的熊一樣。明明想一直龜縮著,可是又不能不出門,因而一副焦躁不耐的模樣。

  「你也多少調適一下心情吧!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不是都已經道過歉了嗎?」

  「……才不是那個原因啦!」

  灼低沉的聲音裡夾雜著焦躁和責備。

  「我就是看她不順眼。先不管是不是突然來了一個房客,重點是我根本看不到她的真心。就算在學校她對誰都很好……可是我就是看不順眼嘛。」

  灼說完後便走到了一樓。看樣子還是不要跟灼說今天晚餐就是那個她看不順眼的女孩做的比較好,至少晚餐本身是無罪的。

  我回到房間開始寫作業。

  跟平常比起來,今天的進度又晚了一點。

  簡單的數學計算也弄錯,甚至英文拼音也一直拼錯,平常只要一個小時就能寫完,今天卻多花了一半以上的時間才好不容易完成。

  我閉上眼,搓揉著酸澀的眼皮,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抬頭看著天花板。

  ——她好像成為你的替身了吧?

  眼皮裡顯現的紅條巴身影,以一臉宛若能劇面具般毫無感情的表情問著我。

  替身……嗎。

  我將覆蓋在眼皮上的手順著往上遊移,在右眉上方,從發線下來的側緣,有著與周圍不同的觸感。我一邊撫摸著過去的痕跡,一邊再三咀嚼著她的問題。

  ——關於那時候的事情,你還記得些什麼嗎?

  當她這麼問我的時候,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紅條巴說想要再繼續問下去,那麼到時我應該要怎麼回答呢……

  「……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仿佛想甩開背負著的重擔似的,猛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當我拿著空杯子走下樓時,飯廳裡已經沒有美都伯母和灼的身影了。我聽到客廳傳來綜藝節目的聲音,於是往那裡走去。灼正躺在沙發上,而美都伯母正在燙衣服。

  「辛苦了!」

  灼揮了揮手。她好像也對節目裡的藝人不是很感興趣的樣子,只是可有可無地盯著電視罷了。

  「阿圭,你先去洗澡吧!」

  「灼沒關係嗎?」

  「沒關係。」

  美都伯母轉向灼,灼則是立刻別過頭去,好像是為了要表示她的不爽才故意留在客廳的樣子。

  「她從剛剛就一直是這副模樣,不要管她趕快去吧。」

  「好,我知道了。」

  我從美都伯母旁邊堆積如山的乾淨衣物中抽出了幾件。

  「哥哥,現在有開空調,記得要關門喔哦!」

  灼在沙發的另一邊這麼說道。我確實把門關上後,便朝著家裡內側走去。

  通往浴室的更衣間的門,就被我很自然地——

  ——喀啦……

  當我開門的同時,對面浴室的玻璃門也被打開了。

  「……」

  「……」

  這真是老套啊……

  我竟然還能悠哉地這麼想著。本來覺得這是實際上根本不可能會發生的狀況,可是當幾個條件都具備了以後,結果它竟然真的發生了。

  譬如說,當裡面的人出現的前幾秒,所有的雜音都在這短暫的瞬間消失了……等等。

  譬如說,明明已經到了平常早該結束的時間,可是前一個人卻難得地泡了一個長長的澡……等等。從她說「我先去洗。」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半小時了。

  我與巴四目相對後,突然想不出來我應該要採取什麼行動。都是因為突然間與對方打了個照面的關係,當我還在思索下一步該做什麼的時候,結果便產生數秒的停頓。就是這致命性的一點讓氣氛整個凍結。

  巴似乎也為了現在這種在現實中根本不可能會發生的狀況而感到很疑惑吧。她杏眼圓睜,一臉驚訝地僵在那裡,畢竟她是直接從浴室裡出來,幾乎是全裸的狀態。

  掛在巴左手手腕的毛巾遮掩著胸口,不過它的效果實在令人難以啟齒,而且反而突顯了她的身材。被左手撫住的胸部略為變形,卻更鮮明地強調了它的柔軟和豐滿。毛巾鋪蓋在肌膚上,特別立體地呈現出她從胸到腹部、腰際微妙的線條。因為泡澡的關係,透著宛如被火光映照般紅色的身軀,仿佛散發香味的女性魅力盈滿了一室。

  真美……我的腦中非常直率地浮現出了這樣的感想。

  就在我的口中不自覺地發出感歎的同時,僵直的身子和意識也同時被拉回到了現實。

  「抱歉。」我閉上眼慌張地往後退,嘴裡趕忙道著歉。

  「發生這種事可能讓你覺得很難相信,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感覺到身後的紅條巴似乎也不再僵硬了,她的腳步聲穿過更衣間,細微的衣服摩擦聲在我視線以外的地方飄蕩。在這安靜的家裡面,背後的聲音顯得如此響亮。

  「……已經可以了。」

  聽起來絲毫沒有動搖的聲音響起,於是我把頭轉了過去。站在那裡的巴,肌膚依然微微冒著熱氣,不過臉上的表情卻對比似地顯得十分冷淡。對於仿徨又無所適從的我,她完全沒有多加停留,啪噠啪噠地打算走出更衣間,我則慌慌張張地從出入口閃了開來。當她經過我身邊時,我還能聞到從紅條巴身上傳來的強烈肥皂氣味——

  「我……最討厭你了!」

  寒涼的,宛如冰塊摩擦般的低吟飄了過來。

  當我轉向背後時,巴瞥了我一眼後便走掉了。

  她注視我的眼瞳,就宛如沙漠一般的荒涼,完全沒有羞愧、憤怒或是激情,只有如針般銳利的冷淡,將我給刺穿。

  「……唉呀呀。」

  我閉上眼,深深地歎息,慵懶地脫掉衣服走進浴室。

  ……把身體洗乾淨一點,罪惡感或許也會少一點吧……但事實依然是無法輕易抹去的。

  我彎身坐了下來,將手伸向眼前的沐浴乳。

  「……咦?」

  我按下壓力蓋子,沐浴乳要流不流的,嘎嘎嘎地發出空氣擠壓的聲音。我搖了搖瓶子,再次確認了一下,幾乎是空的了。明明上個禮拜才買的,剛剛換過而已。因為是我去買的,所以一定不會錯,可是這樣也用得太快了吧,平常大概可以用上一個月的啊。

  「……唉,算了。」

  我打開蓋子,加了一點水進去,雖然稀釋過,不過還是可以湊合拿來洗身體。於是我走出浴室(保險起見我已經先確認過外面的情況),拿起放在洗臉臺上的沐浴乳補充包,然後才走回浴室。我在心裡跟美都伯母道著歉:我等一下一定會把洗臉台外面沾濕的地板弄幹的。我把空瓶子注滿後,將袋子裡殘餘的沐浴乳用少量的水衝開,盡可能全部用完,接著用水把沾在手上滑滑的沐浴乳洗掉,然後終於可以開始泡澡了。

  當我換完沐浴乳後,身體感覺到有點冷,於是我整個人完全浸泡在這溫暖的水裡頭。為了想要放鬆身體,於是我把頭靠在浴缸邊緣,讓頭可以抵抗地心引力,能感到舒服一點。

  【我……最討厭你了!】

  唉呀呀。

  我抬頭望向罩著塑料外殼的電燈,歎了一口氣。

  看樣子我好像被她給討厭了。嗯,被連認識都還談不上,還因一些複雜的狀況而變成「哥哥」關係的我看到了裸體,會被討厭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她的言語和目光,總覺得好像包含了更深一層的意思,仿佛葡萄酒或蒸餾酒經過了長時間的發效後會更添風味一般,她對我抱持的感情似乎有種經過歲月的沉澱漸漸成熟的感覺。那不是一個禮拜或是一個月這麼短期間就完成的廉價情感,而是帶有明確目的和原因的深刻敵意。不對,或許應該說是「恨意」的感覺。

  我回想著在學校還有在這個家裡的「紅條巴」。

  她是一個端莊、而且待人親切的少女。非常有禮貌,也完全不會讓人擔心。在毫無陰影、幸福的環境裡成長,看起來是身心健全的少女,一點都看不出來她有這麼不為人知的一面。

  「……唉,算了。」

  紅條巴討厭紅條圭一郎,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理由是什麼一點也不重要,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閉上眼,泡著微溫的熱水。眼皮中,那雙如夜晚沙漠一般荒蕪的眼瞳持續燃燒著,那雙憎恨我、嫌惡我的眼瞳。她的存在慢慢地與溫暖的浴缸融合在一起,令原本令人安心的感覺也漸漸地變調了。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interCut

  她回到房間落上鎖,背靠著門漸漸地坐了下來,抱著腳摟著肩膀,用著自己也可以明顯知道的茫然表情,環視著室內。

  空無一物的房間。

  除了放著一些書本之外,這根本是一個毫無裝潢、缺乏特色、只保留了最低機能的房間。在老家(不知道這麼說適不適合)的時候,房裡雖然都是高級的家俱,可是她卻對那種東西一點留戀也沒有。因為她沒有任何執著,無論是對那些東西,或是對自己……

  「我到底在做些什麼啊……」

  她在黑暗中輕輕地笑了出來。

  「……不過是被看到裸體,竟然還會像個處女一樣不安。」

  原本弓在纖肩的手指,緩緩移向脖子上的皮環。感受著由指尖傳來的金屬冰冷的觸感,她凝望著映照一室昏暗光線的滿月。

  都是月亮的錯,她這麼想著。

  不知道是不是天氣不安定的關係,或者只是看的人內心自己的感覺,今晚的滿月透著不吉利的紅褐色。

  「……真是個適合作為復仇開始的月夜。」

  她暴露在瘋狂女神灑照的月光之下,輕輕地沉吟著。

  紅色的月光無言映照在這個面無表情、獨自蜷縮蹲坐在地上的少女身上。

 
2nd Cut    進攻

  九月○×日  晴朗多雲·夜半有雨。

  自從來到這個鎮上已經過了兩個禮拜了,也習慣了新的班級。只要能獲得班上中心族群的認同,在班上的處境自然也令變得比較好過。差不多也該選擇社團活動了。

  只是我與「哥哥」還是合不來。應該說我越來越憎恨他。他大概很難想像我這十年來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度過的吧。對這個之前為止都未曾相識的「哥哥」,我心中確實存在著恨意……這個念頭甚至越來越深刻。

  好痛苦。痛苦到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胸口仿佛要被撕裂了一樣……我笑了。這簡直就像陷入苦戀的少女的臺詞一樣嘛。但是,盈滿我胸口的卻不是那麼美麗的東西,而是宛如泥濘那麼不堪的無底沼澤似的……陰暗和醜陋……

  1

  意外發生在某一個炎炎夏日。正在旅行兼避暑的母子遭到長距離搬運卡車的撞擊。

  事故發生現場在卡車司機的公司附近,就在卡車正要返回公司的途中。因為這種狀況讓司機變得鬆懈,導致注意力不夠。他沒注意到正在路旁踩著白線玩的幼小男孩。注意到的人只有男孩的母親,她抱起兒子想要閃到路的另一邊,可是卡車卻從母親背後撞了上去。

  不到五十公斤的女性和大約五噸重、急速行進的鐵塊。

  母親當場死亡。她被撞飛至數米遠,最後跌落到地面,仿佛極為誇張的電影一幕,噗通噗通地滾了幾圈。

  雖然小男孩還是受了點需要縫合的傷口,但是以事故當時的狀況來說可算是沒什麼大礙。因為母親承受了絕大部份的衝擊,而她在遭到致命的撞擊之後,依然緊緊地抱著兒子沒有放開。

  因母親犧牲性命而得救的小男孩,在那之後被父親疏遠,最後被幾乎與家裡的親戚斷交的大伯夫婦所收養。

  之後的發展就像大家所知道的那樣,這就是我進入光瀨家的故事始末。十二年前——正確來說應該是十一年又九個月前的事情。順道一提,那一天正好是我五歲的生日。

  關於母親——紅條巴,我僅有些許的記憶。

  很柔軟,很溫和,帶著一種暖陽烘烘的感覺,這應該就算是全部了吧。雖然也模糊地記得曾經有被擁抱或被斥責過的印象,但是卻不是很清楚那究竟在什麼樣的狀況下發生的。

  畢竟都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這段時光佔據了我人生的三分之二,歲月的流逝早就足以讓記憶隨風消逝了。

  時間是殘酷的嗎?是的,對只能隨著時間漂流的人來說,是無比殘酷的存在。

  即使如此,我卻依然深深地記得那一雙罕見而美麗的……金黃色眼瞳。那是一抹遺傳給我的虹彩。以為人子的心情來說,那讓我感到十分地驕傲。

  還有——火熱,包覆我身體的……生命熱度。在被一片漆黑所覆蓋的視線裡,只有那種火熱,至今仍在我的腦裡燃燒著,那是母親體內流出的血液熱度。惶然無措的我,一邊感覺到溫熱的鮮血不斷流淌,與母親冰冷的手腕形成對比,一邊沉入了溫熱的沼澤最深處。

  被光瀨家所收養、還是小孩的我,心裡也理解了自己已經被「捨棄」了。即使不能理解,但心裡也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徹底地改變了,而這些應該都是自己的關係。

  在光瀨家的生活是我最希望也最期盼、至高無上的幸福。

  宗一郎伯父與美都伯母把我當作親生兒子一樣看待。宗一郎伯父是自己願意收養我的,而美都伯母告訴我可以叫她「媽媽」,也希望我這麼叫她。剛懂事的灼也喜歡賴著我,我們就像真正的「兄妹」一樣長大。灼每次喚著「哥哥」的笑臉,總會為我帶來些許的安心感。

  但是無論光瀨家的人對我有多親切慈祥,我卻一點也無法覺得幸福洋溢。我很高興,也很感激。他們對我來說不僅是最重要的人,也是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一定要好好守護的存在。

  但,這都是徒勞。

  我無法打從心底感到幸福,即使能夠理解這就是幸福,但卻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失去了光耀尊容的價值,最終只能變成逐漸腐朽的遺物,被一群內心溫柔的人所包圍,我感到的只有滿腹的抱歉。都已經有這麼多的愛灌注在我的身上了,為什麼我的心依然是如此的冷澈?對於擁有如此冰涼內心、卻依然開心地露出笑容的自己,我更是有種想對之唾棄的厭惡感。

  壞掉了。

  身為一個人,我缺少了一個決定性的東西。

  要下這樣的結論根本不需要太多的時間。

  那麼又是缺少了什麼呢?

  生物都會擁有一個器官,那就是能接受情報的受體。

  它存在於所有細胞之中,是傳遞荷爾蒙與嗎啡的必要器官。無論是單細胞的微生物,或是複雜構造的人體,都是借由這種受體分析情報,然後進行情報傳達。

  當我知道有這種受體的存在時,我深深地覺得認同。

  嗯,我欠缺的那一塊一定就是心靈的受體,能夠感覺到幸福的心靈感覺器。

  一定是母親的血、那種生命的熱度把我心中的受體給焚燒殆盡了吧。從我喪失當時幸福的象徵——母親的那一刻起,幸福的感覺也同時被拔除了。

  我這一輩子都無法感受到幸福,即使表面上露出笑容,但也只能永遠地擁抱著孤獨。

  既然如此,那麼被人討厭似乎還比較輕鬆一點。

  也因為如此,我能夠接受被人憎恨的感覺。

  那種被疏離的結果也最適合我。

  對我釋出善意甚至會造成我的困擾,喜歡親近這種感覺不到善意與幸福的人,根本就是一個錯誤。

  等我高中畢業後,我想去某個很遠的地方。離開光瀨家的人,對他們來說應該是最好的報恩方式吧。因為不能讓他們感覺到自己辛苦的付出都是徒勞,所以我才必須離開。

  我只能生活在孤獨裡,而我也必須孤獨……

  於是我成為現在這個樣子。

  而且,這種意外說頻繁其實也滿頻繁的。交通事故一年也發生了將近百萬件,現今因交通事故而死亡的人數也到達一萬人的邊緣。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活下來,已經算是幸運了。

  這些話我幾乎沒跟其它人說過,至少只有兩個人。不過這兩個人裡,應該沒有會說漏嘴的人。

  但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的過去在班上就這麼傳開了。

  結果,同學們看我的眼神也產生了變化。剛開始帶點同情和好奇的眼神在同學問蔓延開來,接著是消極的無視,到了現在就變成隱含惡意的感覺,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

  2

  第五堂課是體育課,我就這麼餓著肚子上課。因為午休時我在洗體育服,花了一點時間。特地使用水洗就能洗掉的顏料來弄髒體育服這點,感覺似乎一切都是算計好的。不過幸好氣溫很高,而且空氣也很乾燥,所以體育服馬上就幹了,至少我不用穿著濕衣服上體育課。

  反正足球分組時也被排除在外,所以球也不會滾到我這裡來。

  唉呀呀,雖然是早就預料到的事情,但是事實發生後還真的讓人很想哭。

  當男生在踢足球的時候,女生則在一旁打壘球。巴剛好擊出一個全壘打的大好球,正受到隊友們的歡呼。

  「不愧是紅條同學,太厲害了。」

  當我在休息區休息時,旁邊的一群人正好在說著話。

  「不但會念書。」

  「又有禮貌。」

  「品味也很好。」

  「雖然個子有點矮。」

  「笨蛋!這樣不是剛剛好,會激起別人的保護欲。」

  「如果可以被她叫一聲『哥哥』,那我死也甘願了。」

  「還真是說到重點了。」

  「這麼說來,好像還真的有人就處在那個幸運的位置呢。」

  「偏偏那個大笨蛋竟然還忌妒那麼好的女生,真是的。」

  我感到幾道目光從我背後射來,接著我便離開了休息區。我似乎被當成是個因為自己被拋棄、所以忌妒妹妹的可恨渾蛋。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就被同學們如此定位了。

  課程結束後我特地繞了遠路,才朝著樓梯口走去。如果與同學碰到面會變得沒完沒了,因為我大概也猜得到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我來到已經回歸平靜的樓梯口,打開鞋櫃,如同我預料的一樣,室內拖鞋果然不見了。我穿著襪子來到走廊,往最近的垃圾桶走去,果然看到一隻沾滿泥土的拖鞋。「還有一隻……」我想了一會兒,然後便朝著附近的廁所走去。正如我預料的,另一隻拖鞋被丟在廁所的地上,沒被丟在馬桶裡就已經算幸運了。

  我在更衣室換完衣服回到教室,原本一片吵鬧的教室在我踏進去後立刻陷入一片寂靜。在我走回位子的途中,竊笑聲從四面八方飄了過來,我先確認過椅子後才坐了下來,接著教室裡又開始變得吵鬧。總有人若有似無地看向我後,接著又與其它人哄堂大笑了起來。

  他們大概沒有任何罪惡感吧,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是為她伸張公理的正義使者。

  我用眼角瞥了她一眼。她正被其它人包圍著,然後偷看著我,臉上露出很抱歉似的表情。其它人看到她這個樣子,馬上開朗地笑著鼓勵她:「沒關係啦!錯的人是他呀!小巴你才是受害者吧!」

  真是太厲害了。

  她已經徹底地成為這個班級的中心人物,然後我變成了待在這裡的公敵。八成是我複雜的過去已經在這個班上傳開了吧。對照起來,紅條巴便成為感人悲劇的女主角。事實上,養育紅條巴的親人都過世了,她被完全不認識的家庭收養,光是這樣的題材就已經足夠了。

  不過悲劇主角這個設定其實是一柄雙面刃。而紅條巴只需要露出些微的擔心和淺淺的微笑緩和氣氛,最後再對紅條圭一郎望上一眼,就可以把一切都搞定了。

  現在的我對這個班級而言,似乎成了邪惡的象徵。他們鼓勵紅條巴的時候就像是慈愛溫柔的鄰人,而攻擊我的時候就像施以嚴厲制裁的正義使者一樣。

  唉呀呀。

  嗯,算了。

  事情都還在我的預料之內,書包還沒有被丟到水溝,也還沒被從樓梯口推下去,課本也還是乾淨的,桌子被擺上小鳥和青蛙的屍體就算有也應該是以後才會發生的事情吧。等真正遭到威脅以後再來仔細想想好了,現在的情況也還算輕鬆。

  我早就習慣被疏遠、被忽略了。

  終於到了上課時間,能見老師走了進來。嚴肅認真的三十歲的級任老師,似乎完全沒發現自己帶的班級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起立,敬禮!」

  我遵從值日生的口令站起來行完禮,當我正要坐下時,我的視線瞬間與巴四目相接。雖然她立刻把目光轉開了,不過眼神中卻隱約地透著些什麼,顏色宛如枯葉般的瞳眸,似乎閃著些許的厭惡。

  課程一結束,我便立刻抓起課本塞進書包,如同空氣一般地走出教室。我的目標是社團大樓的美術教室。

  美術社當然是使用美術教室。就算是選修科目,不過因為正式上課時也會用到,所以是一個不會消失的活動據點。在這棟群雄割據的社團大樓裡,美術教室的立場還算是有利的。

  社團大樓的二樓轉角就是美術教室。門的邊緣部份有點故障,所以要拉開拉門時,需要一點點小技巧。握住門把往左邊72度,另一隻手交疊在上面十三釐米的位置,開啟的時候往裡面推一下就能夠順利開合。往內推的位置如果是70度,或是距離十五釐米也不行,一定要精准地以72度、十三釐米的方式。只要能夠掌握到這個技巧,就能被承認是美術社社員,聽說是美術社創設以來的傳統。不知道是一開始的設計不良,還是真的經過準確的計算,這點我倒並不是很清楚。

  美術教室裡一個人也沒有,畫具和雕像也收納在靠近教室內側的方向。空虛的氣氛凝著在寂寥空曠的地面上。

  因為一放學就馬上沖到這裡來,所以會有這種情況也算是在預想範圍內。我走進教室後向左轉,走向黑板旁的美術準備室。

  美術社裡,只有我一個人沒有進行繪畫或雕刻,而是選擇像陶藝這種比較費時的作品。因為做陶藝的只有我一個人,所以保管窯爐和陶土的美術準備室,從社團活動中的實質面來看可說都是專屬?我的。

  我現在幾乎都在製作十月下旬文化祭的作品,例如大型花器或質樸的茶碗,而已經有幾隻成形的作品正在晾乾。

  我推開門。塞滿資料和工具的櫃子到處亂放,房間正中央放著工作臺,有種頗為擁擠的感覺。不過習慣成自然,我在這裡感到心情很舒服,這裡是我小小的堡壘。沒有浮誇的活動,總是只有一個人靜靜地在那裡。

  在這小小的安靜堡壘裡,來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訪客。

  「——你好啊,哥哥。」

  紅條巴微笑對我打著招呼。

  「我也決定加入美術社了,我在之前的學校也是美術社哦。接下來要請你多多指教了。」

  「……嗯,彼此彼此。」

  唉呀呀,在我內心黑暗處的另一個自己無力地搖頭,聳了聳肩。

  我把書包放在一直以來的固定位置,然後走向工作臺。我和巴很自然地變成面對面的狀態,我們中間則放著兩個花器和三隻茶碗,它們似乎承受不了昏黃的陽光還有前面這對男女的視線,看起來一副心情不好、縮著肩膀的模樣。

  「說不錯……好像有點失禮,應該說你做得很好呢。」

  巴用指尖巡迴著花器的邊緣,然後這麼說道。

  「為什麼你會開始玩陶藝呢?」

  「覺得很不可思議嗎?」

  「是啊,圭一郎同學好像很消極,看起來不像是個會自己去做些什麼的人。」

  她嘴角掛著溫和的笑容,講出口的話卻是含槍帶刺。這應該就是所謂的皮笑肉不笑吧,我在內心如此冷靜地思考著。

  「……有一個奇怪的大叔叫我試看看,所以我無所謂地試著做了看看,沒想到好像還蠻適合我的樣子。」

  「奇怪的大叔?」

  「在我還沒搬來這裡以前,大概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吧,有一個帶著藝術家怪癖的大叔。雖然他好像是有名的藝術家,可是我後來才知道,原來他也是警察局裡一個有名的劍道指導官的樣子。」

  教我陶藝的是一個大概二十五、六歲左右的年輕男人。「大叔」只是單純的名詞而已,因為到劍道道場學習的小學生都是這麼叫他的。

  只要讓我坐在窯爐前面,那個劍道家兼陶藝家的怪人就會一改平日的粗糙嗓音,開使用沉著的語氣說道:

  「其實所謂陶藝的本質,就是與土之間的對話。因為對象是大自然的東西,所以跟繪畫和雕刻不同,無法按照自己的心意完整呈現。只要越焦躁就越偏離理想。雖然可以利用窯爐反復燒烤陶器、改變形狀,然而等它乾燥完成後再取出時,就已經不是自己原先所想的形狀和影像了——這就是陶藝有趣的地方。正是因為無法按照自己的想法製作,才能夠做出超越自己預想的作品。無論是一點點小小的歪斜或瑕疵,都能在無意間為陶器帶來一些氣韻。就是因為它不完全且不安定,才顯得更為美麗,這就是它有趣的地方。」

  老師說的話太過浪漫,與他嚴肅的外表實在不太符合,可是當我冷靜地質疑他好幾次後,老師卻突然敲了敲我的頭。

  我還是無法理解不完全和不安定的這種美感,不過與這種沒有意識的土之間的對話,總是能讓我的心情感到平靜。

  「……說得真好。」

  「我可以拿起來看看嗎?」紅條巴頗有同感地點頭,然後用手指著其中一隻花瓶這麼問道。

  我沉默地點點頭。

  「……我聽其它社員說過,你好像利用暑假花了兩個月才完成的吧?」

  我點頭。從決定好設計之後再製作容器,接著又不斷地修正設計和容器,結果真的花了這麼長的時間。

  巴露出微微的一笑,她拿著花瓶的手就這麼——放掉了。

  沉重的土塊依循著地心引力法則墜落到地面上,乾脆地摔個粉碎。小小的土塊滾到工作臺下面,然後碰到我的腳尖。

  「——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

  紅條巴依然還是笑笑地說道。她的黃色眼瞳露出一副宛如窺視著籠中昆蟲似的眼神,觀察著我的反應。

  「……包含備用品我總共做了兩個。請你下次要小心一點喔。」

  我自然地聳了聳肩。

  原來我是這麼不對巴的意呀。

  她的笑容漸漸隱沒無蹤,然後露出如同北海流冰一般的表情。

  「——你的感受力已經壞死了嗎?」

  語氣聽起來是那麼冷淡無波、刻意平板。她的表情和聲音就仿佛在堅硬的地殼下面,流動著的炎熱熔岩,隱藏了強烈的激情。

  「不能說是壞死。」

  不過有一部份確實是如此。

  「只是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罷了,還有就是因為太久沒用,表情的肌肉也退化了。」

  「你是想說你根本毫不在乎?」

  我感覺到她似乎出現了一絲絲的裂縫。巴的表情顯露出些許的嚴肅,她用力收緊她的手,甚至指頭也漸漸泛白。

  「因為你生活在一個和善的家庭,所以才不會為這種小事受挫嗎?」

  她伸手拿起另外一隻花瓶,把它高舉過頭,用力地往下摔落。已燒制完成的土塊發出巨大的聲音,然後被摔個粉碎,聽起來宛如被淩虐致死的狗叫聲一樣。

  巴抬起腳,將地上巴掌大的碎片踩得面目全非。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力踩踏著,殘留在地上的東西已經完全看不出來原來的模樣了,只剩下灰塵碎屑。她驚人的破壞行徑還真的可以用「絕對破壞衝動」來形容。

  「……你兩個月的的辛苦就這樣完全粉碎,成了垃圾了。」

  巴微微地聳聳肩,斜睨了我一眼。

  「真是舒暢。反正你的作品也不過如此,一點價值也沒有,難道不是嗎?因為就連你本人都是毫無價值可言。」

  「……正是如此,我自己也這麼覺得。」

  「你這種裝模作樣的樣子讓人更生氣!」

  巴叫道。同學們和光瀨家的人完全沒聽過她這種充滿著單純的憤怒和憎恨的聲音,相較於平常總是溫柔平和露出微笑的她,可說是極端強烈的對比。

  「哼!你該不會以為自己是悲劇的主角吧?演出一個遭受無血緣的妹妹所欺負的可憐哥哥,就這麼讓你感到愉快?」

  她的氣息紊亂,緊咬著下唇,沸騰的眼神中有著絲毫不輸給烈日的炙熱。

  「在班上被孤立,重要的作品被破壞,都到了這種程度你還可以表現得一副沒事的樣子,悠悠哉哉的?哼,難道你真的白癡到絲毫不在意這些事?還是因為從前的生活太幸福了,所以腦袋的螺絲松脫了?」

  「我一點都沒有這樣的想法……」

  「我就是看不慣你那張冷靜的臉!」

  紅條巴又拿起一個湯碗,使勁地丟了過來。茶碗砸到我的額頭,發出了喀的一下呻吟聲,然後砰地破碎了。

  「呃……」

  突然受到這樣的衝擊還真的讓我嚇了一大跳。我按住額頭,把手放在背後的牆壁上撐住身體。等到衝擊感退去,我撥開劉海,用手摸了摸被打到的部份,掌心並沒有沾到血,不過還是很痛,等一下大概會腫一個包吧。

  巴依然維持著拿湯碗扔我的姿勢,直直地盯著我的眼——不對,是我的額頭。不久前的激動已經褪去,她只是呆呆地凝視著我。

  「……」

  我慢慢地挺直身體,朝著她走去。巴一驚,連忙往後退。我們隔著工作臺,用同樣顏色的眼瞳互相對望著。

  「……我確實是一點價值也沒有。」

  我緩緩地說道。巴則是仿佛被什麼給束縛住似的一動也不動。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活到現在,我也一直都是這麼想。所以當別人對我釋出善意的時侯,我總是覺得很抑鬱,所以,被人厭惡憎恨反而讓我覺得比較輕鬆。我這種樣子完全出自于自然,並不是裝模作樣,也不是悠悠哉哉,只是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罷了。」

  「……那你就快點自己滾出去啊!」

  她低下頭,把目光從我臉上移開,咬著牙說道。

  「我絕對不會承認你的。你根本不配擁有任何容身之地!你乾脆去找個誰也不知道的陰黑井底,自己慢慢腐爛最好!」

  我緩緩地點頭,拿起書包走出準備室。嘎噠地施點小技巧推開了美術室的門,毫無目的地朝著莫名的地方走去。

  ——真的是這樣,真的是這樣沒錯。

  井底啊。我在心裡想著。我一直在找的,確實是這樣的地方沒錯。問題是,我一直都找不到這樣的地方啊。

  我在半路上走到廁所去檢查一下傷口。果然腫了一個包,就在我額頭的右側,舊傷的正上方。

  「……」

  剛剛巴一直盯著我的額頭,難不成就是在看這道傷痕嗎?

  我輕輕地撫摸著這道細白突出的疤痕。

  3

  我決定到圖書館打發時間。

  我逛著書架,隨便翻閱著手上的書,但是總看了前面幾頁就停下來。雖說是讀完了幾頁,也不過才二十多頁而已——我用手夾著,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這是最無聊的打發時間方式。

  【反正你的作品也不過如此,一點價值也沒有,難道不是嗎?因為就連你本人都是毫無價值可言。】

  ——是啊,這話真的是再正確不過了。

  我深深地同意她的話。腦海裡顯現出紅條巴的身影,我對著她點頭表示贊同。身為瑕疵品的我所做出的東西,與其說是不安全、不安定,不如說跟我一樣也是個瑕疵品。大概也缺少、甚至遺失了能引起別人共鳴的東西吧。因為連我自己都感覺不到。以一個創作者的角度來說,應該也找不到比我更沒有價值的人了吧。

  「……」

  當我睜開眼睛時,不知不覺,圖書館已經沒有什麼人了。我望向外面,天空已開始漸漸染上了顏色。強烈的橙黃色陽光穿過書架間的空隙斜照進來。我坐的沙發放在靠圖書館內側的位置,四周被書架包圍,宛如一個小房間一樣。像現在這樣,在黃昏時刻變得昏暗朦朧,正是我最喜歡的空間。

  我站起身來,本來依依不捨地要把手上的書還回去,但又心念一轉,朝著圖書室的櫃檯走去,在借書卡上寫下名字。我的運氣不好,負責的圖書館員正好是班上的女同學,她們毫無幫忙的意思,只是用好像在看什麼髒東西的眼神一直盯著我。

  當我填妥最後一個字時,圖書館的門被用力地推開了。我回頭過去,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時,一個一年級的女生氣喘噓噓地沖了進來。

  「學、學長……」

  「速水同學嗎……發生什麼事,怎麼這麼急?」

  原來是灼的朋友。速水同學。她認出了我之後,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拉扯,把我帶出了圖書館。實在不知道個頭嬌小的速水同學,到底是哪來這麼驚人的蠻力。

  「怎麼了嗎?怎麼急成這樣?」

  「灼出事了!她受傷了,現在正在保健室。」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頓時切換了身體裡的開關,超過了她,自己沖向中央大樓。

  「學、學長?」

  保健室在中央大樓的一樓。我跑到圖書館的一樓後,在走廊上邁開大步快速地奔跑著。我穿過連接圖書館與中央大樓的走廊,沖向教職員室的方向。保健室在相反方向,靠近教室的大堂附近。我穿過中央大樓的一樓,終於來到了保健室。

  「灼!」

  我用力推開保健室的門,發現灼正瞪大著眼睛看著我。

  「哥、哥哥?」

  保健室的醫生正拿著繃帶幫她包著腳,不過除此之外似乎並沒有什麼大礙的樣子。

  「你太誇張了啦!好像要來看什麼性命垂危的病人一樣。」

  保健室的醫生一邊苦笑,一邊用繃帶纏著灼的腳踝。

  「我在這個學校五年了,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這種表情跑進來探望扭到腳的親人——好了,怎麼樣,光瀨?我已經確實幫你固定好了。」

  「不,不痛了。非常謝謝你。」

  「這兩、三天內不要動到哦!如果疼痛沒改善的話要馬上跟我說。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給你替換的貼布好了。」

  年近三十的保健室女醫生在找過急救箱後,又在保健室的櫃子裡窸窸窣窣地找了一下,不過似乎沒找到替換的貼布。

  「咦?啊,對喔,暑假時被體育社的那些笨蛋隨便拿去用了,所以量才會不夠……真是沒辦法。我到倉庫去拿,你們等我一下。」

  保健室的醫生尷尬地快速說完後,便走出了保健室,而如同交接一般進來的人,正是速水同學。她臉色青白,氣喘噓噓地說道:

  「……學、學長……你太快了……啦!」

  「美希,你到底跟哥哥怎麼說的?他沖進來的時候臉色好可怕……而且明明只是小小的扭傷,根本不用特別把哥哥叫來……」

  「可是灼,你不是被推下去才受傷的嗎?」

  被推下去?

  「不是被推下去,是要推人結果卻一起被連累了啦!」

  灼有點失望地說道,這讓我感到越來越混亂。不管是推人還是被推,總之包含在這其中的信息就讓人覺得大有問題。

  「發生什麼事了?」

  我正面對著灼,不過她卻把頭偏了過去。

  「灼!」

  我加重了語氣,可是灼依然扁著嘴,悶悶地不發一語。

  「因為她們吵架了。」

  「美希!」聽到速水同學這麼說,灼立刻慌亂地出聲制止,而我瞪著灼示意她不要說話。

  「跟誰吵架了?」

  我回過頭問著她。美希露出一臉不好意思的表情,不過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

  「就是那個轉學生啊!學長的妹妹。她們在社團大樓打了個照面,然後灼就突然抓住她……」

  「是那個女人的錯!」

  「那個女人?」

  雖然灼一臉大事不妙地掩住嘴巴,不過從這句話中,我多少可以探出點端倪。

  「……不好意思,速水同學,你可以幫忙把灼的書包拿過來嗎?」

  「啊,好的,我知道了。」

  速水離開後,保健室變得安靜起來。原本別過頭去的灼,在我持續盯了她一陣子之後,目光開始若有似無地瞄向我,接著終於支支吾吾地開口說話了。

  「……對不起。」

  「為什麼?」

  「……」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在社團大樓遇見了那個女的,當時她正從美術教室走出來。因為她剛好是一個人,所以我就逼問她。就這樣而已。」

  「你逼問她什麼?」

  「還會有什麼!當然是關於哥哥的事啊!」

  灼大聲地叫道。

  「有關哥哥那些難聽的謠言都傳到我耳裡了啊!他們說你『害死了自己的母親然後遭到遺棄』之類的。」

  「這是事實沒錯啊。至少我母親確實是因我而死的。」

  「那是意外啊!根本就不是哥哥的錯,而且都已經是十多年的事情了!居然還這樣挖人家的舊傷疤……」

  「可是這樣也不代表就是她傳出去的啊。」

  「除了那個女人還會有誰!」

  灼真的生氣了。她咬住下唇,用力地握著拳頭。

  「這麼一來,不就跟初中的時候一樣嗎……那時候謠言也是越傳越難聽……」

  「那個時候我也有錯,如果我能多少裝出點害怕的樣子就好了。這樣那些傢伙多多少少也會滿足一點。」

  「……哥哥是笨蛋!」

  「嗯嗯,是大笨蛋,順便再加上沒出息和沒有用好了。」

  「……還有笨拙。」

  「不過我的手指倒是挺靈活的喔。」

  「……就連說個笑話都好冷。」

  「今後我會好好學習怎麼找出笑點。」

  「……什麼笑點啦!」

  灼輕輕地笑了出來。看來她總算稍微冷靜了一點,我也該停止放冷笑話了。

  「嗯,剛剛不是說你好像被推了下去,結果怎麼樣了?」

  「她假裝什麼都不知道,還想就這樣離開,所以我就伸手想要抓住她,結果重心不穩,兩個人就一起跌倒了。不過她好像沒受到什麼傷,真讓人覺得不甘心。而且最後她還緊張地叫人來把我送到保健室,真是偽裝得滴水不漏!」

  我聽完後也放下心了,至少對方沒受傷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可是我真的忍不下去了,我一定要去跟爸爸抗議。雖然現在還不能馬上回家,不過等我回家就等著瞧吧!」

  「灼,這件事就先這樣吧。畢竟這是我的問題。」

  「才不是,是我們的問題,因為萬惡的源頭跑來我們家了啊!難道你要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嗎?」

  「……灼,也許她之所以這麼對我,有她很明確的理由;也許她之所以這麼恨我,真的有什麼原因也說不定。在知道一切真相以前就先這樣吧。」

  「會有什麼理由?哥哥之前不是根本沒見過那個女人嗎?」

  「就算是這樣……嗯,我保證不會再發生跟初中時候一樣的狀況,所以你也不要這麼亂來了,好不好?」

  「……真的嗎?」

  「嗯嗯。」

  「那我們來好好地做一個約定。」

  灼說完後便伸出了手。

  「你說好好做一個約定是指……打勾勾?」

  「不行嗎!?」

  看到灼因為發窘所以提高了音量,我也苦笑地伸出小指頭,兩個人的指頭纏在一起,「打勾勾了!」我們勾完了手指的同時,速水同學像是算好時間似地和保健室醫生一起回來了。


  「灼,我把書包拿來了。」

  「貼布也放在裡面了,今天一整天都要好好貼著,還有,要安份一點哦!」

  灼接過書包準備站起來,我伸出手想要幫她,不過她卻輕輕地搖搖頭。

  「沒關係,雖然有點不方便,可是也不是不能走。比起這個,我們約好了不可以跟初中的時候一樣,要好好解決哦!」

  「嗯嗯。」

  「要是你又拖拖拉拉的,那我也有我的做法。」

  「我知道了。」

  灼又叮嚀了好幾次,不過與其擔心我,我希望她還是先擔心她自己的腳比較好。

  等她和速水同學一起回去後,我向保健室的醫生鞠躬道謝。

  「非常謝謝您。」

  「真是個有禮貌的哥哥,真不敢相信你們的姓氏不一樣,感覺就好像真的兄妹一樣。」

  「這是當然的,因為我們是堂兄妹。」

  「就算是堂兄妹也一樣。雖然我也有親兄弟,可是我們之間就像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一樣,所以我很羨慕感情好的家庭——不過你這樣好嗎?不跟她一起回去?」

  「因為我跟她約定好了,要把事情解決之後才回去。」

  「唔?嗯,你們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紀嘛。算了,如果有什麼事就來我這裡吧,至少我還有心理諮詢的執照,只是到現在卻還沒有人來過。現在的話,我可以當你的專屬諮詢哦!」

  雖然我回答得很乾脆,不過其實我心裡卻覺得沒那個必要。因為那是我和她——紅條巴之間的問題。

  「……」

  我從保健室出來後,就直接朝教室走去。雖然我想用跑的,不過還是耐著性子改成快步行走。我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

  到了教室後,我用力地推開門。在只剩零星幾人的教室裡,有幾個學生被聲音嚇到,愣愣地看著我。我在他們之中找到我要找的人。

  紅條巴正在跟三個女同學聊著天。我直直地走向她。仔細一看,她的制服上還沾著一點點髒汙,可是不特別注意的話也不會發現,看樣子她應該沒受傷。

  我站在巴面前俯視著她,只對她說了一句話。

  「我有話跟你說。」

  我的聲音比平常還要低沉,雖然是自然發出來的聲音,不過現在這樣的聲調正好。

  「幹嘛?紅條!你要對小巴做什麼?」

  旁邊的女同學威脅似地開口說道,不過我無視她們,依然把視線停留在紅條巴身上。

  巴裝出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有點害怕地往後退了退。不過她的眼瞳卻完整地映著我的身影,並沒有跟我一樣動搖。

  越這樣看著她,越覺得她眼睛的顏色還真的很奇特。紅條巴的眼瞳,還有映著她的我的眼瞳。如果只看這個部份的話,她看起來還比灼更像是與我有血緣關係的親戚。不對,或許真的有血緣關係也說不定。不過這雙眼是遺傳自母親,所以她或許是母親那邊的親戚囉?

  「喂,紅條——」

  「我知道了。」

  搶在旁邊的人開始騷動之前,巴站了起來這麼說道。

  「沒關係,他只是有話想說而已。」

  巴露出親切有禮、完美無瑕的微笑。其它人也因為她的笑容而安了心,對著她點點頭。

  我跟著她離開了教室,在走廊上的一個角落站定。如果走得太遠,教室裡的同學說不定也會跟過來。

  「我就直接說了,不要對灼出手。」

  聽到我連前面的廢話都省了,巴露出意外的表情。

  「你好像跟灼一起從樓梯滾下來吧?至於原因,如果你要傳是我做的還是怎樣都可以,就算說是我煽動的也無妨;可是,不准你提到任何關於灼的事。」

  我快速堅定地說完後,巴的表情從意外變成了驚訝,她眨了眨眼睛,「咦?」了一聲,然後竟然忘了閉上嘴巴。

  「以後也是。如果只是關於我,隨便你要怎麼傳,在學校裡要把我傳得多差勁都沒關係,說我殺人也好還是別的也罷,可是,我不允許你因為我的關係去貶低光瀨家的人。要是你真敢這麼做,到時候我不管用什麼手段,都要堵住你的嘴。」

  我不讓她有機會開口,安靜冷淡地一口氣說完後,等著她的回答。

  「……」

  巴原本是一臉驚訝,不過也漸漸冷靜了下來。她用之前在美術準備室裡,那種毫不動搖、一派冷靜的表情,打量著我的心思。

  「不管用什麼手段?具體來說是什麼樣的手段?」

  「我不是說過了?就是不擇手段,我不會選擇方法,也無法選擇,因為我這個人很笨拙。」

  「……」

  我們沉默著互相瞪著對方。她面無表情的臉就好像僵硬的人偶一樣,感覺不到任何情緒,就像是陶器似的。仿佛不會自己發熱的無機物般僵凝的神態,但眼瞳裡卻閃著光芒,如同陰冷黑暗夜空中的一輪明月。就像在濕冷的空氣中仰望夜空時所感受到的月光一樣,靜靜地照射著,卻隱隱含著沉默與無聲的壓迫感。

  巴忽然笑了。露出一個靜靜等待獵物的獵人,突然發現對方弱點的表情,而在那其中更可以感受到瘋狂的情緒。

  ——這麼說來,月亮正好是象徵著瘋狂與獵人的女神。

  「……該怎麼辦呢?只要能讓你痛苦,也許真的有一做的價值。真可惜,如果我也受了一點傷,說不定還能輕易地把灼同學逼到絕境呢!」

  「……為什麼要憎恨我到這種地步?恨我無所謂,應該說恨得越重越好。但是你又何必牽連到別人,這樣不是弄錯對象了嗎?」

  「弄錯對象?不,才不是。他們收養了你,甚至給予你幸福。光是這樣,他們就已經算是很重要的當事人了,因為,光是給你幸福就是一種錯誤的行為。」

  「……」

  「為什麼?你竟然問為什麼?啊,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問了,因為你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卻還活到了現在。所以,我才會這麼恨你。」

  她用一臉陶醉的神情說出了這段話,仿佛她就是為了要說出這句話而一直等到了現在。

  「你應該搞請楚自己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必須瞭解到自己是多麼罪孽深重。你根本就沒有搞清楚,你不是沒有價值,而是存在本身就是個罪孽。哪,我這麼說你能理解嗎?」

  她露出了微笑。

  那不是裝出來的笑容,而是恍惚中帶著愉悅,卻給人一種不知道何處扭曲的感覺。然而正因如此,我才能確定那是她發自內心真正的笑容。

  嘶——巴抬起她的纖纖玉手。仿佛帶著萬般愛戀似地把手放在我的胸口。

  「終於,我終於看到你痛苦的表情了,真滿足,我覺得好滿足——可是,還不夠,請你再更痛苦一點吧,請你再更鬱悶一點吧!請你再更痛心一點吧!請你面對自己的罪惡、面對自己的悔恨、面對自己的過錯。那就是我的希望、我的心願、我的喜悅。」

  她一臉宛若慈母的表情,口中卻說著和表情完全相反的言語,令我看了百感交集。正如她所說的,她確實感到很滿足。從她的話裡,散發出令人昏沉欲醉的熱情香氣。

  這就是真正的紅條巴嗎?

  深不見底的感情深淵,就在我面前化為一個人形開口說著話。

  我屏住呼吸。巴凝視我的眼眸中,充滿了渾沌混亂的情緒。我第一次這麼近地感受到這麼濃厚的感情和情緒的衝擊。

  看到我僵硬的模樣,紅條巴滿足地點點頭,然後便離開了。而原先那種表情早已隱匿,無意間漏出的濃厚情緒也如霧般散去了。

  「……」

  ——為什麼?

  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不由得這樣問著自己。

  為什麼她會如此恨我?

  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種討人喜歡的人,不過她又為什麼會抱持著那種如此深沉、甚至可說是死心塌地的情緒直到現在?

  紅條巴對我的憎恨,究竟開端是什麼?又是從哪裡孕育而生的呢?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InterCut

  「——是的,他就應該要這麼痛苦!」

  紅條巴嘴裡喃喃念道。她感覺到身後傳來紅條圭一郎不斷凝視自己的目光,那個她所憎恨的仇人目光。

  「——將一切都推給我,自己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她的腦裡浮現出光瀨家人的模樣,那可以說是一個理想的家庭吧!

  光瀨宗一郎雖然粗枝大葉,但卻心胸寬大,而光瀨美都既穩重又溫柔,甚至願意把幾乎是外人的自己安置在家裡。能夠被那樣的夫婦收養,紅條圭一郎是多麼地幸福。

  而且——光瀨灼,她和紅條圭一郎是那麼地親近,甚至還想守護著他。

  【你如果再這樣欺負我哥,那就讓我來當你的對手!】

  光瀨灼是這麼說的,她跑來對挑釁地叫我不要再讓那個男人痛苦,因為他已經夠痛苦了。

  ——夠痛苦了?

  怎麼可能。在那麼得天獨厚的環境下成長,又怎麼會痛苦?

  【我確實是一點價值也沒有。】

  那不過是悲觀主義者的無病呻吟罷了,其實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最惡劣的現實,只是一個過於安逸的樂天主義者而已。對付這種傢伙,又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對,這些報應都是他應得的。」

  必須要這樣,也應該要這樣。這是正當行為、神聖的報復、嚴肅的復仇,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從他身上開始的。

  「——紅條同學,你沒事吧?」

  「你那個陰險的哥哥有說什麼討人厭的話嗎?」

  同班的女同學們關心地問道。

  巴瞬間隱匿起原本面無表情、一片虛無的臉,露出堅強中又帶點少許勉強的淡淡微笑。

  「嗯嗯,不要緊的,只是有一點,只有一點點小誤會而已……因為他是一個寡言的人。」

  臉上表情無懈可擊,她徹底地掌握了每一條表情肌,就連聲音的顫抖也毫無瑕疵。聲紋也精准地表現出她話中的涵義。

  果然,出聲的女同學臉上出現安慰似的溫柔表情,然後用義憤填膺又飽含同情的語氣對紅條巴說道:

  「寡言?他確實是很少跟人交流呢!」

  「應該說,我從來沒看過紅條主動跟人說話。」

  「所以才被拋棄了啊!」

  啊哈哈哈,女子高中生們笑開了。原本應該天真無邪的笑聲,聽起來卻是如此殘酷。

  巴笑了。這到底是虛構還是真實,連巴自己也無法定論。縱使她懷抱著分裂的思考和情緒——紅條巴也只能繼續笑著。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3rd Cut    流轉

  十月×○日  晴·多雲轉雨

  我開始對「哥哥」發動攻擊。先是散佈謠言、孤立他,讓他被冠上壞人的惡名。事情比我想像中的還順利。看樣子他好像平常就不太與人有什麼深交,所以才這麼容易就被排擠了。

  可是,他還是一點都沒有表現麼痛苦的模樣。即使被漠視、被嘲笑,他依舊理所當然地全盤接受……不對,不是接受,而是甘心忍受,自己跳入漩渦當中,尋求著痛苦與磨難。

  我真的越來越不懂他了。他、「哥哥」根本從沒吃過苦,被幸福地養育著。忘了「母親」的事情,也不知道我的事情,不知痛苦地活到現在。可是,他的那副模樣卻宛如……

  不行,不能再想了。

  他是我應該憎恨的對象,應該要讓他嘗到我百分之一的痛苦,讓他因難受痛苦而嗚咽哭泣。必須要這樣,也應該要這樣。他是我的仇敵。

  1

  「——固定事項到此報告完畢,接下來是學校的緊急通知。在S車站附近的大街上,有學生遭到陌生人脅持,搶走財物。幸好……這麼說對吧……那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所以大家要特別留意。暑假時在鄰近市鎮的縣立○△高中發生了一名興奮劑中毒的少年闖入校園,持刀揮舞逞兇的事件,結果○△高中的學生還甚至負傷住院。最近治安不太好,大家不要無故去湊熱鬧,從日常生活中就要特別小心注意——那麼今天就到這邊,解散。」

  當放學前最後一堂課結束後,我馬上開始收拾書包。

  「——剛剛能見說的○△高中的學生,聽說是我以前初中的前學生會會長哦!」

  「真的嗎?」

  「比我們低一年級。他的右手好像被刺了一刀的樣子。」

  「哇!」

  「等等,你說錯了吧,我前陣子才看過那傢伙,他的右手手腕沒有傷痕呀!而且他還帶著女朋友,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那個死腦筋的傢伙交了女朋友?到底會有什麼樣的女生看上他呀!」

  「好像是個超級美女,嗯,有點冰山美人的感覺……」

  旁邊以增田為首的八卦團正把「湊熱鬧」這個詞匯發揮得淋漓盡致,根本是在胡說八道。嗯,這也是正常的反應吧!就算特別小心,可是也不知道在哪個地方會遇到危險,那還不如當作話題來討論還比較實在。

  我儘量不引起別人的注意,無聲地離開教室。

  走廊上擠滿了學生。幾乎所有的學生都一起放學,開始離開學校,因為是週末,也已經十月了,再過不久就是文化祭,而且期中考也要到了。要休息也只能趁現在,大家應該都是這樣的心情吧,因為下周起馬上就會開始一放學就忙得團團轉的生活。

  我跟在目標人物的背後,混在人群裡追蹤著。雖然還有一大段距離,不過從這裡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樣子。我的視力很好,而且畢竟我這十天以來,早就已經把她的身影牢牢地記在眼球深處了。

  我換了鞋子走到外面,稍微抬頭看了看天空。

  沉鬱的天空,無邊無際、微微偏白的灰色,朦朧地覆住了天空。早上明明是秋高氣爽的大晴天,不知何時藍天卻被湧出的雲團給侵蝕了。而現在逐漸增厚的雲層漸漸地、緩緩地凝結成濃厚的黑色。

  現在的天氣與我陰鬱的心情十分吻合,不過也有好處。這樣的陰天降低了四周的能見度,正好適合跟蹤。

  我隱藏在人群裡,透過學生間的空隙凝望著目標人物。

  紅條巴正和幾個女同學一邊聊著天一邊走在放學的路上。雖然聽不到聲音,我也不會讀唇語,不過從表情的變化多少還是看得出來內容為何。她們有時聽著沒營養的對話然後微笑點頭,有時又露出認真的表情聽對方說話,根本就是時下一般的女子高中生團體而已。只要稍微移開視線,很簡單地就會消失在人群裡,可是,也許只有紅條巴的身影能讓我立刻認出來吧。

  我一邊保持著距離一邊追隨著紅條巴。我專注地凝望著她,透視著她的表情,想要看清楚在那裡面究竟藏有什麼東西,不過我的嘗試卻一點進展也沒有。

  在班上,我的處境依舊沒有改變,是一隻醜陋的鴨子和三十八個具有血統證明書的鴨子,我是這麼覺得的。跟從前不同的是,原本醜陋的鴨子被大家埋沒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卻有一隻野生的天鵝正誘導著這些擁有血統證明的鴨子。

  不管怎樣,我還是慢慢地被孤立,而巴則越來越習慣這個班級。感覺她好像從二年級上學期時就在班上似的,甚至還漸漸被大家所依賴。雖然巴並沒有積極主張些什麼事,不過會依周遭的意見做出適度的判斷,適時地改正班上的意見,就連文化祭的準備工作,她也充份發揮了她的手段,確實地執行著準備工作。

  而我也專注地開始觀察著巴的行動。一方面為了不要讓灼再受到傷害,所以帶了點監視的意味,一方面我也想知道「紅條巴」這名少女的真實面目。她對我的憎恨源頭是什麼,我很想知道。甚至可以說是我第一次這麼認真地想要瞭解別人。

  從正門離開後,巴穿過大街走進了私鐵車站。就算還有很多其它的學生在,但是畢竟如果在同一個月臺恐怕會被她發現。我藏身在往上通向月臺的樓梯角落裡,儘量不讓人發現地窺視著她。當電車到站後,我滑進紅條巴所搭乘的隔壁車廂,電車中正好碰到小規模的返家人潮,大量的學生擠在車廂裡面。就算很難確認隔壁車廂的狀態,不過至少可以確定她下車的地點。

  剩下一半的學生就這樣一起晃到私鐵的終點站。看這個樣子,總覺得好像隨著海潮擺蕩漂流的海帶群一樣。電車到了終點站後,人潮像被打開開關似地蜂湧而出。我停在門旁的角落確認著外面的狀況,找到也從隔壁車廂流出來的巴,於是我也跟著人潮出來。

  等到出了售票口、離開了車站建築後,巴對身邊的女同學們揮揮手後便分開了。這讓我有點意外,這是目前為止從未看過的行動。

  她朝著離車站前的大街旁邊的方向走去,不是大型百貨、遊戲中心、書店等應該去的方向,而是朝著借貸公司比較多的商業區前進。

  ——人生地不熟的她,往這個方向到底想做啥?

  我一邊覺得疑惑,一邊追隨著她的背影。

  ——老實說。

  這真的是我第一次對其它人產生興趣,以前我甚至覺得我的感情是不是被冰凍住了。總是冷淡地活著,也只有為了光瀨家的事情才會像現在這樣心動。

  初中的時候我被看不順眼的同伴們疏離,甚至演變成被徹底討厭的狀況,即使如此我還是隨便敷衍過去了。

  但是又是為什麼,我會對紅條巴抱著這麼大的興趣呢?為什麼會想多多瞭解她呢?

  難道是因為她對我的憎恨,是我到目前為止從未經歷過的嗎?我這麼想著。

  她曾經在美術準備室裡,讓我看到宛如太陽般的炙熱,還有在走廊上被逼問時那種宛如北風般的冰寒的冷淡。她的憎恨在這兩種極端之中擺蕩著,我覺得這比至今我所經歷過的所有感情都來得深切。

  而同時也讓我感覺到她的不安定以及脆弱。我覺得紅條巴的心是跟著對紅條圭一郎的憎恨而起舞。

  ——要憎惡就去憎惡吧!要恨就去恨吧!要侮蔑就侮蔑吧!

  這就是我的處事之道,我並不會因為這個而感到受傷。

  一直抱著這種想法而活著的我,從來沒料到有人會因為別人對我的恨意而受到傷害。

  這應該也是我之所以想瞭解紅條巴的原因吧……大概。

  2

  天空中的雲漸漸增厚低垂,好像穿著羽絨衣後膨脹起來的樣子。雲層現在看起來好像快要被撐裂,宛如山崩的雨勢隨時都會因過度緊繃而傾盆而下。我穿插在籠罩於淡沉灰霧之中的大樓間,就這麼提心吊膽地憂慮著頭上的狀況,湊在一起拼命擔心著。

  巴快速地啪噠啪噠往前面一步步走著,不過腳步看起來似乎有點迷惘,似乎是正在尋找著什麼東西的樣子。

  小學的時候,一邊找尋空隙一邊來回走著的我,會不會也是這副模樣呢?那時的我確實在尋找著「世界的空隙」,但因為實在是太過於抽象,根本不知道要怎麼找,又該從何找起。不過我依然不停地走著,尋找那獨一無二、也許藏在某處的場所。我費盡所有心力就是在尋找著。在旁人的眼裡,說不定會覺得我像個迷路的小丑。

  不知道她究竟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地,逐漸朝著人煙稀少的地方走去,也因此讓我心中升起一股小小的違和感。似乎想讓黑暗吞蝕的心情確實在我心中滋長著。

  那究竟是什麼?當我心裡這麼想的同時,我也更慎重地觀察著紅條巴的周圍——結果卻讓我大吃一驚。除了我以外,竟然還有別人也跟蹤著巴,非常明顯地尾隨著她的背影。

  我稍微保持了一點距離,跟蹤她的人都穿著顏色誇張的衣服,看起來像是跟我和巴同年齡的少年。已經確定有三人,不對,是四個人。他們身上佩戴閃著銀光的項鍊和戒指,一看就知道都是一些不良少年。

  巴似乎沒有發現有人在跟蹤她——包括我。

  以巴為首的奇妙一行人,突然踏入了這個人煙稀少的地方。沿著私鐵的高架橋,只看得到每個建築物的背面,就像在玩背對背的伸展暖身操一樣。

  一直跟蹤著巴的傢伙們輕輕地互相示意了一下,只留一個人,另外的三個人想偷偷繞到前面去,於是拐了一個彎。

  「……」

  我慢慢地拉近了距離,違和感逐漸轉變成了不安。

  跑過了一名戴著毛線帽、正跟著紅條巴的不良少年,伸手握住目光依然正對前方的紅條巴的手。

  「啊!」

  巴自然地被突然出現的我給嚇了一大跳。

  「往這裡!」

  在巴甩開我的手之前,我用力地扯住了她,朝著旁邊的街角,轉往大路的方向。

  「幹、幹什麼——?」

  「你被奇怪的傢伙給跟蹤了!」

  「——咦?」

  她回過頭去,看到戴著毛線帽的男子正跑了過來。

  「上課的時候不是有說過嗎,說不定是最近恐嚇搶劫的那一票人。無論如何,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是了。」

  「——怎麼可能……」

  巴不安地回握住我的手,我更用力地牽著她,不過卻被死巷子給困住了。原本打算先繞到巴前面的傢伙出現在我們面前,個個露出陰險的笑容擺好了架勢。那個毛帽男也追了上來,剛好包圍了我們兩個。

  「——我終於找到你了,紅條巴!」

  一個嘴巴叼著香煙的男人如此說道。在我身後的巴身子僵了僵。

  「什麼嘛?你這傢伙,已經找到新的男人啦?」

  「看到我們特地來找你嚇了一跳吧!交通費可不是開玩笑的。唔,不過還好有親切的高中生肯貢獻給我們,總算是得救了。」

  一個頭髮削得短短的男人和戴著太陽眼鏡的男人這麼說著。這些傢伙也只能用這種特點來區分。

  我將目光投向身後,冷靜地思考著。

  他們有帶刀子嗎?這些傢伙應該都有帶吧。

  四對一我贏得了嗎?應該贏不了吧。

  如果出其不意呢?應該很勉強吧。

  他們什麼時候才會鬆懈下來?要做的話——就是現在。

  我將手上的書包朝他們三個人丟過去。那個距離最近、頭髮削得短短的男人反射性地縮了縮身體,我立刻朝他沖了過去,用腳把他踹倒。用肩膀狠狠一撞,然後用鞋底掃向他的臉。砰!打到肉的聲音響起。他的臉上八成印出一個精彩的麥田記號吧。(譯注: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力量,一些麥田或其它農田上的農作物,被壓平而產生出的幾何圖案。)

  「混蛋!」

  戴太陽眼鏡的男人痛毆了過來,他誇張的出手動作讓人一目了然。我輕鬆地用拳頭撥開,輕輕地一揮,一拳揍向他的鼻樑。我隨意的反擊讓他受到不小的衝擊,太陽眼鏡也裂開了,對方因為流出鼻血呼吸一窒,動作也停了下來。我沒放過這個機會,立刻用掌心重擊他的後腦,說不定讓他頸部扭傷了,不過我也管不了這麼多。對方轟然而倒。

  我知道還有一個人,不過就算是攻其不備也只能到此為止了。那個嘴裡叼著香煙的男人揮開剛剛丟過去的書包,冷靜地拉開了跟我的距離。

  在這千鈞一髮之間,我立刻將目光轉向身後的毛帽男。他似乎被這個突發狀況給嚇到,腦袋一時還轉不過來。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牽起已經嚇呆的巴的手,沖過毛帽男然後再度跑了起來。

  「啊,等等——」

  「初中的時候有太多傢伙喜歡用肢體語言來交談,所以我跟奇怪陶藝家兼劍道家學了護身術。」

  我簡單地說明著,然後一股腦地開始往前跑。好像又跑回原來的路了,可是這種時刻也沒別的辦法,因為背後還有另外兩個沒受傷的人正追了過來,不過至少我們還是稍微超前了一點。

  逃得掉嗎?

  淡薄的希望卻不過只是個虛幻的泡沫罷了。

  我被路上突然伸出的腳給絆住,與巴一起重重地跌在地上。

  「唔——」

  雖然我想立刻站起來,不過尖尖的鞋頭卻近在眼前,我的下巴被踢了一腳,整個人被踹飛了。我的思考和感覺似乎變得斷斷續續。接下來肚子也被踹了一腳,衝擊直達我的肺跟胃。當我還不住地喘著氣時,接著又受到連續二次到三次的攻擊,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團團圍住了。

  【你倒下就算輸了。打架可不像電影或漫畫,只要跌倒就到此為止了。】

  不知道為什麼,曾經被教導過的話語這時竟然冷靜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果然就跟話中的預測一樣,我根本動也不能動,只能一直被這麼踹著。

  「鈴木哥,幹得好!」

  「真不好意思,讓您多費工夫。」

  「真是受不了你們!」

  那個叫做鈴木的似乎是他們的頭頭,我因痛苦而呻吟著。那個將我跟巴絆倒的男人就這麼看著正眯起眼往上看的我,然後露出一抹殘酷的笑容,那是個宛如中東地區裡,殘忍獨裁者般的微笑。

  「先動手的可是你喔,老兄!我們只是單純地來探望以前的老朋友而已!」

  鈴木又踢了我一腳,然後湊近倒在地上的巴。

  「……為什麼……」

  「喂,小巴!你以為只要說聲『我們已經沒關係了』就能了事喔!自己擅自跑掉,會不會太天真了!」

  鈴木用熟稔的語氣一邊說著,然後靠向巴。他抓住巴的頭,用力地往上一抬。

  「唔唔……」

  「不要再裝成一副好女孩的樣子了,這樣很累吧!而且怎麼可能讓你跑掉。你已經髒了,早就擦不掉的啦!」

  包圍我們的少年露出不知道是變黃還是牙縫太明顯的牙齒,嘲笑著說道。

  「……放了巴。」

  我宛如抽氣般地吐出這句話,感到全身都劇烈地痛了起來。鈴木對著我吹了聲口哨嘲笑著,流露出瘋狂的惡意。

  「呵呵呵!真的是正義的英雄呀!哈,真是讓人尊敬呀!都變成這副德性嘴巴還這麼會說話。不過我說你呀,你知道這個女人的本性嗎?」

  「住口……」

  「你該不會故意裝作不知道吧……喂,老兄!這傢伙總是裝出一副好學生的樣子,不過之前可是跟我們混在一起哦!我們幹過扒手也一起搶劫過,嗑藥倒是沒有啦,因為我們可是健康主義者呢!不過倒是很快樂地一起玩過哦,很親密地玩在一起呢!」

  我試著動了動脖子——聽到自己脖子傳來骨頭摩擦的聲音——我望著巴,巴的視線對上了我,她的眼瞳被絕望染成了黑色。

  「你大概也知道了吧,這傢伙可是個好女人呢!我說的話絕對不會錯,其它的傢伙們也是這麼說的,大家都說『抱起來真是舒服』呢!這就是大小姐的壓力啦,不知道是不是平常都上好學校,欲求不滿,積壓太久了,這傢伙在床上的樣子還真是贊到不行。」

  哈哈哈哈,剩下的兩個人也笑了出來,笑聲聽起來十分刺耳,甚至又跟著踹了我一腳。我的手腳開始不住地抽搐了起來。

  「哈哈,看你這副德性。不過你放心,我們就跟兄弟一樣,就讓你痛到這種程度就好了。你該感謝我吧!接下來想看看真人實境表演嗎?一定跟自己抱起來的感覺不一樣吧,保證你可以發現全新的小巴喔!」

  鈴木愉悅地諷笑著。他沉醉在暴力與支配感當中,而被束縛在一旁的巴則露出複雜的表情看著我。是罪惡感嗎?還是恥辱或後悔?可惜現在的我已經沒有餘力去分辨了。

  「喂,你們,架好這傢伙,給我好好地綁起來。」

  「好好好,照慣例鈴木老大還是表演者嘛。」

  「昏倒的那些傢伙怎麼辦?」

  「別管他們,算他們活該,而且沒有他們也無所謂吧?我們自己好好加油不就行了!」

  這麼說也對,他們訕笑道。

  讓人聽起來作嘔的笑聲。雖然我很想朝他們吐口水,不過遺憾的是我的嘴巴無法自由地開口,就連呼救也辦不到。

  「那麼開始吧!」

  當鈴木粗魯地把巴拉過去後,她立刻張大了嘴。不過在她發出聲音之前,鈴木就粗魯地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唔!」

  「你最好別亂來!因為你是重要的公主殿下,我是不會傷害你的,不過要是敢亂來的話,我會傷害你的新男人。」

  「啊!」

  巴睜著雙眼,眸中閃著迷惘的光芒,然後閉起眼睛,代表同意了他的說法。

  可惡,她到底在同意些什麼!她不是最討厭我嗎?不是很憎恨我嗎?那就不要屈服,大聲地叫出來啊!

  我很想放聲大喊,可是嘴巴破了並腫起來,只發得出模模糊糊、像歎息一般的呻吟。

  有誰?

  我自私地祈求,有誰,有誰可以來幫幫忙!

  我從來沒有向神明祈求過任何事情,就連元旦參拜時也從來沒有祈禱過。我從來不曾期待別人為我做什麼,我知道我沒有那種資格,早就放棄了。所以,這是我第一次的乞求,我祈禱、拜託著,有誰可以來幫忙?如果我的願望可以達成,就算把我這條爛命拿走也——

  「好了好了,都住手,到此為止!」

  一道突如其來、語帶輕佻的聲音響起。因為完全跟現在的狀況搭不起來,使得這道聲音頓時掌控了全場。

  在場的人都將視線投向聲音的源頭。

  3

  雨終於開始下了。

  與原本悶熱烏雲的印象不同,雨一滴一滴整齊地下著。不知道是不是顧慮到眼前這名打著黑傘的少女的緣故。

  少女跟我們同年,一頭削得薄薄的短髮,身上穿的是方便活動的男用便衣。一對銳利的貓眼中閃著明亮的光輝,似乎能把停滯的空氣給吹散一般。

  「這……還真是看了就懂的狀況。遍體鱗傷的少年,被困住的少女,一看就知道沒什麼大腦的笨蛋不良少年1、2、3。各位,這種時刻還真是難得呢!」

  少女一派悠閒地走了過來,臉上浮起輕鬆又寫意的微笑。

  「——唉呀,這條街怎麼到處都是正義的英雄呀!」

  鈴木愣愣地說道,看起來似乎不知道該拿眼前這名少女怎麼辦的樣子。

  「——真部……同學……」

  「哦,紅條同學,我等了你一會兒,沒看到你就出來找看看了——你到底在幹嘛啊?」

  巴愣愣地呢喃著,那名叫做真部的少女則是淡淡地回應著她。輕描淡寫的語氣聽起來好像還沒弄清楚發生什麼事情。

  「你認識這傢伙嗎?」

  鈴木抓住巴的頭晃了晃、向真部示意,跪在地上的巴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嗯,我們是初中同學,已經三年沒見面了,聽說她搬來這附近,所以才約她出來喝個茶——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哦,嗯,那麼……你想幹什麼?在這種狀況下還一臉沒事地出現,怎樣,想跟我們一起玩嗎?」

  鈴木的臉好色地扭曲著。雖然她跟巴是不同風格的少女,不過長相也頗為端正。

  「白癡,你可別會錯意了,不過我確實想跟你們好好玩玩……嗯,雖然說結果早就註定好了就是……」

  少女銳利的貓眼閃了閃,笑了起來。明明是現在這種狀況,可是她卻露出貓兒一般惡作劇的微笑。

  「——那就是你們會被揍我得稀巴爛哦。」

  她的聲音聽起來毫無挑釁的感覺,好像只是單純告知決定好的事情似的,口吻就像在咖啡店跟店員點餐時,告訴人家不要咖啡要紅茶一樣地輕鬆。

  「啥?你在說什麼啊——」

  少女將手放在離她最近的一名高大、嘴裡還叼著香煙的男人肩上——男人突然間飛了起來。並不是比喻,而是真的飛了起來。他仿佛自己從前面翻筋斗似地當場飛起來,然後彈掉在路上,最後整張臉壓在水泥牆上,緩緩地滑了下來倒在地上。看起來仿佛被一個看不見的巨人狠狠地丟出去一樣,缺乏現實感。

  「混、混蛋!」

  毛帽男揍了過來。少女將手上的雨傘往上一拋。

  毛帽男只讓少女的頭髮稍微晃了晃,甚至讓人覺得男人是不是故意只讓拳頭擦過少女一樣,這個謎樣少女只作出了最小幅度的動作而已。她輕輕用手抓住男人的同時,往前踏了一步,將手砰的一聲放在對手的胸口。雖然只有這樣,但毛帽男卻如同吹泡泡般向前癱倒。

  少女伸手接住正好掉下來的傘,接著又繼續走了過來。

  「啥、啥!」

  鈴木瘋狂地叫出聲來。不可能,連我也不敢置信。

  應該是某種武術——我知道大概是合氣道或是柔道的一種,因為我也曾經學過類似的基礎,不然的話光憑少女的手腕或身體,不可能揍飛這些只有肉體像個大人的不良少年。應該是算准重心和時機,再充份利用對方呼吸的技巧。不過眼前這名少女的動作卻脫離常軌,她明明只是正常地走著,正常地移動著,毫無提氣或屏氣的動作,臉上絲毫沒有任何汗水的痕跡,表情也是一派輕鬆、四平八穩,但是她卻隨意地將對手給揍飛。是的,他們是自己彈飛出去的,也是自己昏過去的,讓人覺得這一切都是這麼自然。

  「你、你是誰!這個渾蛋!」

  「哦?我嗎?嗯,你說呢?這真是個很難的問題,非常非常難回答的問題。人是很難向別人正確地表達自己的,大概是世界上第三困難的一件事吧。不過如果你硬是要我冠上一個名字的話,嗯——那就叫我『偶然路過的正義使者』吧。」

  「……」

  鈴木啞口無言地聽著少女的話,接著身體漸漸地開始微震,臉上的肌肉也隱隱跳著,看起來一副怒火攻心的樣子。

  「別、別開玩笑了——」

  鈴木放開被他架住的巴,拿出一把有害玩具的象徵——蝴蝶刀,朝著少女沖了過去。他的衝力不是鬧著玩的,跟剛剛那些傢伙的動作截然不同,可是……

  「——太慢了。」

  少女的身子只側過半步而已,鈴木就往莫名的方向飛去。他全速往前沖卻撲了個空,少女大概就是趁著這時候掃過他的腳吧。但只不過如此而已,他就仿佛被車掃到一樣不停打著轉,結果頭撞到了地面。想當然爾,他最後昏了過去,聲音淒慘到甚至讓人覺得他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沒關係,這種人的生命力是很強的,所以才會出沒在全國各地。」

  少女的眼光從這些仿佛二元論式的戲劇裡面,被當成小嘍囉處理掉的不良少年身上移開,對我眨了眨眼。仿佛知道我內心的想法似地提出了解答。

  她放開不知什麼時候撿起來的刀子,慵懶地走了過來。

  「謝、謝謝……」

  「你不用勉強自己說話,我只是看到熟人遇到危險,出手幫忙而已……你站得起來嗎?」

  少女用男人說話的語氣對我伸出手。我決定乾脆一點借助她的力氣站起來。她的手掌出乎人意料地大,手指也十分細長,而且溫暖又柔軟,被她的手一握,就有種被包覆的安心感。我總算是撐起了上半身,接著她便朝著巴的方向走去。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fantasyagain 發表於 2009-5-26 12:31 AM

  巴默默地垂下頭,仿佛被切斷引線的人偶一樣。

  「好久不見,紅條同學,站得起來嗎?」

  「……可以。」

  巴借著少女的手站了起來,但是卻讓人不覺得那是她有自主性的動作。

  「——咦,學姐!你也太快了吧,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太慢了吧,明。」

  接下來出現了一個少年,他不管怎麼看都跟那些昏過去的不良份子沒什麼兩樣,又高又壯、渾身肌肉的身上總算還套著學生制服,不過長相就真的不說也罷了。

  「因為有群沒看過的痞子在耍流氓,所以我稍微指導了他們一下,如此而已。」

  「耶?又來了,這樣又會有新傳說了。不過學姐你還真厲害,到底使的是什麼拳法?」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是一個愛多管閒事的老人教給我的遺物。雖然學到很多招式和名稱,可是最重要的流派名稱卻沒聽他說過。不過話說回來,明,你認識這些傢伙嗎?」

  「咦?啊,大概就是那個吧,從別的地方過來、最近在這裡亂搞的那群人。他們不照這邊的規矩,所以有不少傳聞,不過手法根本就是個小鬼,八成是一些都市來的笨蛋吧。最近大家還在想說集合一下來好好教訓他們一下。」

  「嗯,那正好。明,你就先打個電話給他們其中一人,說『愚蠢的小鬼正在午睡』……不對,已經晚上了,說睡晚覺是不是比較好?」

  這名「學姐」說完便抬頭看著上面,我也跟著往上看。被切劃得小小的天空佈滿了黑壓壓的烏雲,漸漸地吸走了一顆一顆的亮點,接著就像要填補這個空隙似地開始降下雨水。

  「唔,再繼續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我們走吧。明,你的肩膀就借那小子扶著吧。」

  「好好好。」被喚作「明」的大個少年一邊答應著一邊抓住我的手,然後將自己的手伸進我的腋下,將我架了起來。

  「不好意思。」

  我斷斷續續地勉強開口,喘著氣想要道謝,明則愉快地笑著說沒關係。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當他笑了之後,我對他的印象就整個改觀了,那是一抹讓人覺得人很舒服,仿佛孩童般天真的微笑。

  「學姐這種一時興起也不是一天兩天事了,我之所以會幫你,也只是想賺點印象分數罷了。所以如果要道謝的話,就去跟學姐說吧!」

  而那個「學姐」正牽著巴的手開始往前走,我們也跟著她們走著。少女的背影看起來雖然帶著女子柔和的氣氛,不過她散發出來的氣質卻絕對會讓人覺得她真的是個「學姐」。

  「……真部同學,對吧。」

  「真部?啊,那是她以前的姓氏了,現在已經改了。她還沒告訴你姓名嗎?那我告訴你好了,她的全名是——」

  明先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以無比開心的表情,恭敬地宣佈著:

  「岬,沙姬部岬。那就是她的名字。」

  4

  在街燈昏白的光線映照下的巴,好似一個喪失魂魄的陶偶一樣。

  並不是以她為形體的零件產生了什麼變化,她的髮絲或許顯得有些淩亂,但依然細緻光滑,形狀優美的雙耳也沒有改變。雖然嘴唇微微滲出了血絲,但是在紅豔鮮血的妝點下,她的唇瓣反而透出了些許頹廢的美感。晶亮輝煌的雙眸輕輕閉起,纖長的睫毛隱去了她的瞳眸,因此無法瞧見她眼中是否含著哀傷之色,但在她左邊眼角旁的淚痣,卻讓她的表情顯得有這麼一點哀淒。至少我是這麼感受的。

  忘記了是英國還是法國,有著這麼一句諺語:在淚水滑過之處長著一顆痣的女性,她的心中也持續在流著淚。

  「學姐,我買回來了哦!」

  明撐著透明雨傘,手上提著便利商店的塑料袋,走了回來。外表一副高大武藝派的他,沒想到卻才高一而已。他姓高見,據他自己說,他似乎對這個好寫又好記的姓氏感到很滿意。

  「好,辛苦了。」

  沙姬部岬雙手環胸,倨傲地站著,然後霸氣地點點頭。她目前高二,跟我和巴同年。再仔細看了一下,她與巴分屬不同典型,也是個美麗的少女。並不只是外表,而是本身的存在就散發著光輝。

  利落削薄的淡茶色頭髮,以及在柔光中顯得些微光耀閃爍的微揚貓眼,給人一種好動豁達的印象。身上穿著老舊的襯衫和牛仔褲(甚至可以用工作服來形容),少女這身毫無裝飾的打扮,反而更加突顯她與生俱來的特色。

  這兩個人的關係一開始讓人摸不清頭緒。本來還以為是情侶,不過看看他們的樣子,讓人聯想到有點落伍的「大哥小弟」的稱謂。當然,大哥是岬,小弟則是明。岬的說話方式既粗魯又威嚴,所以跟「大姐頭」比起來,「大哥」這個形容詞還比較適合。

  我們坐在附近公園裡面的避雨涼亭中。這是個被遺忘在商業區的空隙之中,占地不大的小公園。離剛剛被不良份子騷擾的地方不遠,雖然讓人有點不安,不過岬和明卻給人強而有力的安全感。那些傢伙好像也因為做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事,而讓很多人深受其害的樣子,他們現在大概正受到岬找來的其它少年盛大的款待吧。

  「其實根本不用我出手,大概再一個禮拜他們就會被趕出這條街了。就這點來說,你們的運氣還真不好。」

  岬這麼說道。聽她的話,我覺得岬應該扮演著類似地下組織首領的角色吧,不過依照她自己的說法,她只是個「有點奇怪的女高中生」而已。順道一提,明似乎就是所謂的「No。2」的小弟吧。就像沙姬部岬並不是「有點」、而是「非常」奇怪的女子高中生一樣。既然是所謂的「No。2」,那就表示她最少有兩個以上的小弟。

  岬從明手中提著的袋子裡,利落地拿出急救用品。用消毒用酒精幫自己的手消毒,拿出紗布後,沾了沾大量的酒精。

  「抬起頭。」

  巴依照她的指示緩緩地抬起下巴。雖然當她咬破的唇和破皮的膝蓋被沾上消毒液後,表情有些扭曲,不過除此之外她便再也沒有表露出任何的反應了,整個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感覺。

  「你就由我來負責,雖然讓男生來做可能讓你很不滿就是了。」

  明說完後,便把漱口水遞給我。

  「不管怎樣先把傷口沖一沖,雖然會有刺痛,不過不管它的話,就算是在嘴巴裡也可能會化膿。」

  他用一起買回來的礦泉水稀釋了漱口水,然後將附贈的蓋子遞給我,比平常使用的還要濃了些。我將這個好像腐敗血液的紅色液體含在嘴裡,比苦澀還要刺激的味道充塞了我的嘴。雖然我不自覺地吐了出來,不過至少我還能把頭轉過去,不至於吐到明的身上。

  「果然很痛吧,不過只要這麼弄的話,療效真的不是蓋的。」

  明連連點頭,看起來像是很有經驗的樣子。

  我把蓋子裡的份都漱完了,然後吐在草叢裡。令人驚奇的是,光是這樣,嘴裡的疼痛竟然就減輕了許多。可能是與傷口的疼痛比起來,藥品的刺激麻痺了神經吧,至少比較容易開口說話了。

  「……不知道跟吞鹽塊比起來,哪一個比較容易。」

  至少已經恢復到能夠隨口哈啦了。

  雖然全身上下還是很痛,不過至少出血的地方已經消毒完畢,也貼上了紗布和OK繃。順便也檢查過全身上下,好險沒有傷到骨頭。腫脹的地方要治療也挺麻煩的,所以只有在特別痛的地方先用冰鎮噴霧噴一噴暫時撐住。

  「非常謝謝你們。」

  等包紮完後,我再一次對岬和明低頭道謝。

  「我不是說過了嗎,有困難時互相幫忙。『同伴』有難互相幫助,當然要量力而為啦。」

  岬說完便看著巴,她依舊沉默地垂著頭。

  「……坦白說,我是不瞭解這件事的始末,不過你到底是她的誰?」

  因為岬是巴的朋友,所以我簡短地說明了我和巴的關係。

  「……哦,你就是紅條圭一郎啊。」

  聽到我的名字,岬靈活地挑了挑眉。

  「這樣的話把她交給你應該沒關係吧,雖然我是很想陪她,不過等一下我還有事——而且我們交情也沒好到那種地步,總而言之就是這樣,那就拜託你了。」

  我點點頭。其實不用她說我也有此打算。

  當我想要把買醫療用品的錢還她時,岬伸出手心拒絕了。

  「我是自己喜歡才幫忙的,才不是為了錢還是什麼謝禮。你要是跟我說心裡過意不去的話反而讓我覺得很困擾。下次如果有在哪條路上遇到的話,再請我吃頓飯吧。」

  「啥,學姐,花錢的人是我耶!」

  「那麼點屁事就別提了。」

  「我想女生還是不要那樣說話比較好吧!」

  「好好好,我知道了,等一下請你吃飯你就別再提了——話說回來,我說你呀,以後可別再說拿命去換之類的話哦!」

  難道我剛剛有發出聲音嗎?

  岬的臉露出微妙的表情。

  「如果有人說拿命去換也可以的話,那真的會有惡魔出現哦!」

  「可是我的命也只有這種用途了。」

  我的命是犧牲別人換來的,這不正好是最佳的解脫方式嗎?我的靈魂有瑕疵,已經不能正常的生活了。這樣的我如果真能為別人做些什麼的話,能夠貢獻的也只有我的生命而已。

  「……你在說什麼啊。」

  岬聽到我這麼說,嚴肅的臉不悅地歪了歪。看樣子我的話對她來說很不中聽。

  她仿佛貓兒盯上獵物似地眯起眼,直直盯著我看。黑亮的瞳孔深處,宛如寶石一般——就像琉璃的原石一樣複雜的閃亮色彩,棲息在其中。寶石的光輝似乎能穿透人心一樣,那道光穿過我的視覺,逐漸暈染了我的內心深處。

  我無法移開目光。

  少女的瞳孔具有不可思議的引力,有種靈魂被透視的恐懼湧上了我的心頭。我仿佛被束縛住一樣,目光完全無法移開,她的眼睛具有這樣強制的力量。

  「……呼。」

  她忽然移開了視線,而我不禁吐出了一直憋住的氣。汗水不停地順著脖子和背部流下。

  「我多少知道一些關於你的事情哦,紅條圭一郎。從你的過去來看,你會這麼想好像是理所當然。」

  岬彎了彎不悅的嘴角,然後用略帶同情的語氣開始說道。

  「但是,那根本是完全不同的兩碼子事。你說『瑕疵品』?光看就讓人覺得不爽,你是個騙子,而且用的還是這世上最差勁的謊言!」

  岬把手上的袋子丟到旁邊,我立刻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接著。裡面殘留的急救用品喀喀地碰撞著,然後她又將自己手裡握著的傘放掉。

  「你看著自己卻又認不清自己,就這點看來,那邊的她比你好太多了。她至少比你瞭解自己的傷口,所以才會一直不停地想加重自己的傷……而你卻根本看不見自己的傷口。」

  「……」

  「好好守護她吧!」

  岬背向我,搶過明手裡的雨傘,然後快速地離去,而明則慌慌張張地跟了上去。他們身影被包覆在雨及黑暗中,漸漸地隱沒消失了。

  公園馬上又恢復成一片靜謐,還聽得到一滴滴的雨聲,也聽得到遠處傳來的車子聲音,不過那卻是旁邊房子裡傳出來、毫無意義莫名的電視聲音。

  我有種好像從懸崖掉下去的感覺,我覺得我漸漸可以瞭解抬頭望著懸崖上幼獅的心情了。真是奇怪,明明也沒有被親近的人所背叛,指責我的也只是個路過的少女。不過因為對方是恩人,所以也沒什麼好在意的。

  ——你是個騙子,而且用的還是這世上最差勁的謊言!

  不過,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被人家罵騙子。我確實對灼、光瀨夫妻,這些最親近的人編織著謊言,說著我很幸福的謊言,拼命地用笑容想要矇騙過去。如果說這就是最差勁的謊言——那麼或許真是如此也說不定,我是個最差勁的騙子。

  我抬頭望著天空歎息著。而我微弱的氣息卻被仿佛要摧毀一切的沉厚烏雲給吸了進去,與其說是雲,不如說像快掉下來的天花板。雨勢變大了。

  「……好冷。」

  我披上剛剛因為療傷而脫掉的髒汙上衣,然後從口袋裡拿出手機,不過手機上的液晶屏幕已經出現裂痕,按下按鈕後通話器一點反應也沒有。我轉了轉頭,看到身後有一個時鐘,單調無奇的鐵柱上,裝著一個普通的時鐘。這個小小公園裡的時鐘上,顯示著已經接近八點了,雖然時間沒有太晚,不過美都伯母應該會擔心吧,宗一郎伯父大概也快回家了,大家八成都在等著我們吧。

  「……那個,不好意思,手機可以借我一下嗎?」

  一直凝望著空無一物遠方的巴,緩緩地將臉轉向我。當她的目光終於對著我時,我發現那是一雙宛如死魚般空洞的眼睛。

  「……我沒有。」

  「你不是一直有帶著嗎?還是在剛剛那團混亂中掉了?」

  巴以最小的幅度點了點頭,就連在課堂上夢周公的學生點頭的幅度都比她還要大。

  實在沒辦法,我只好開始找有沒有公用電話。雖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公用電話這種東西,不過至少應該比兩千元的紙鈔還要好找吧。

  當我正打算在公園裡再找一下時,巴突然伸出手來阻止了我。她仿佛生了根似地坐在長椅上,然後用力地扯著我的上衣衣擺。明明一副有氣無力的她,左手的手勁卻好像別種生物一樣強而有力。

  「……我不想回去,我哪裡都不想回去。」

  她的眼裡終於慢慢恢復了焦距。她用目前為止我從未見過的不安定、宛如迷路孩童般的眼神凝視著我。

  我問她這附近有沒有可以借宿的朋友家,可是巴卻搖了搖頭。

  「……我沒有朋友。」

  「這怎麼可能,你不是在班上都跟大家處得很開心嗎?」

  「一點也不開心,我從來沒有試著交過朋友,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

  我無語了。巴的話雖然淡而無力,但卻像緩緩拉開的口香糖一樣,如果再施加點壓力的話就會斷裂似的。

  即使如此,也不能一直坐在公園的涼亭等天亮,我和巴都需要好好地休息。

  「……在這種情況下,像我們這樣的學生能選擇的方式也不多。」

  還不如說只有一種方式。嗯,要選地方的話倒是有很多種可以挑。

  「這樣真的可以嗎?」

  巴點頭的動作依然給人無力的感覺,唯獨左手卻用更強的力道抓住我的衣角。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InterCut

  「——如同大雨下在巷弄,我的心也下著雨。」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雨的關係,晚上的咖啡廳看起來比白天還要嘈雜許多。畢竟是站前大街上的連鎖店,不可能去挑選來店的客人。

  店裡有著各式各樣的人,最多的還是穿著西裝的上班族,還有不少的年輕人。有獨自一人寫著報告的大學生,也有年輕打工族顯得一副有點奢華慵懶的模樣,還有不少穿著高中生制服的團體,看起來還沒打算回家,依然持續喧嘩聊天的樣子。或是另外也有在約會休息的空檔,正在你濃我濃地聊天的情侶。

  沙姬部岬和高見明無意識地眺望著店裡的景象,一副認真思考,但又像什麼也沒在思考的樣子。岬用手支著頭,而明則將手肘撐在桌子上,也不太動到自己點的飲料。

  「……學姐。」

  「嗯?」

  明若無其事問著岬,而岬則是興致缺缺地回應著明,不過岬發現了明根本就是一臉迫切想知道的樣子。

  「結果你跟那兩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呀?」

  「不是說過了嗎?我以前學校的同年級同學,還有她沒有血緣的哥哥。你有什麼問題嗎?」

  「那個女的話還好,可是學姐,當我聽到那個男人的名字後,總覺得以前好像有在哪裡看過他的臉。學姐突然自己跑過去看狀況,就這麼把我晾在原地,這麼說你應該之前就有看過那個男人吧?雖然說話的方式好像真的是第一次見面,不過其實你早就認識那個男人了吧?不然就是私底下對他了如指掌?」

  「嗯……你的眼力真好,服了你了。嗯,我是看過他,不過也只是看過而已。對方應該不知道吧——名字也忘了。」

  「難不成他是什麼名人嗎?」

  「不是有一個紅條集團嗎?本來好像以貿易產業為主,不過最近因為獨立產權公寓和旅行代理而賺了不少的樣子,那兩個人都是前陣子死掉的會長的小孩。」

  「真的嗎……!?不過這樣我就瞭解了,那學姐你是因為家族的關係而認識他們兩個的囉?」

  「——嗯,就是這麼一回事。」

  聽到岬肯定的回答,明頗有同感地頻頻點頭。岬則是感到微微的心痛。某種意義而言,她確實是因為「本家」的關係才會認識他們,不過和明心裡所想的東西類似,卻又沒什麼關聯。而是在超脫常理的領域上,跟那兩人有所關聯。

  岬喝了一口自己點的咖啡,逐漸變冷的口感,讓她皺了皺眉心。

  ……她是不是說得太殘忍了?

  她的目光停駐在黑漆漆的水面上,岬回想起剛剛那個少年和少女的模樣。

  就是因為人們想要蒙住眼睛,對其視而不見,傷痛才足以稱之為傷痛。也因為如此,傷口才會左右著人們的人生選擇。但是,明明畏懼自己心中的創傷,卻要背負著它而活,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即便眼睛看不到,傷口也依然在淌血,所以,至少要能正視才行。尤其是面對一輩子都拋不開的傷痕更是要如此。

  「——嗯,這也許是最難的吧。」

  岬用連自己都快聽不見的細微聲音說道,不對,那並不僅僅是說說而已,當話到嘴邊之後,或許同時也不小心洩漏出自己的想法吧。

  「啊,學姐,人來了。」

  此時有一名少女從明示意的方向走了過來。她身上穿著樸素的○△高中制服,與平凡無奇的制服相比,女子的容貌顯得十分引人注目。一頭黑色的長髮隨著走路而自然飄逸,姣好的五官配上細長的雙眼,給人微冷的印象,不過岬卻知道,這名少女有著與外表不符的可愛性格。因為再怎麼說,她可是岬「No。1小弟」的戀人呢!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嗎?」

  「不,剛好發生了可以打發時間的事件。我說明,我們女生要說話,你到旁邊去啦!」

  岬揮揮手把明趕走,接著少女便在空出來的位子上坐了下來。明苦著一張臉離開了咖啡店,然後岬便轉向面對少女。

  「……那個,沙姬部學姐。」

  「怎麼了?」

  「你在笑些什麼呢?」

  被少女這麼一說,岬這才發現自己正在笑。她注視著咖啡的水面,發現自己似乎正愉快又開心地笑著。

  「啊,抱歉抱歉。呃,因為看到你來了,所以覺得放心了。」

  「放心……嗎?」

  「對啊,嗯,不過聽別人說心事好像不應該用這副表情。嗯,那你說說看吧。」

  沙姬部催促著正打算要克服「傷痕」的少女開始說話。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4th Cut    告白

  十月××日  陰天·夜半強雨。

  ……我說了一個謊,是這個世上最差勁的謊言。

  太淒慘了,我變成了最惡劣的人。我欺騙了別人,憎恨著「哥哥」,甚至還嫌不夠……太惡劣了,真的太惡劣了。

  我說的謊言,是這世上最差勁的謊言,那是……

  1

  那間房間裡,有一面很大的鏡子。雖然房間本身並不大,但卻有一面幾乎佔據了一整面牆壁、大到映出一個人的影像都還綽綽有餘的鏡子。

  鏡中照出的是一間光線昏暗朦朧、但卻十分乾淨的房間,還有一張雙人床,裝點在上面的白色床單毫無異味、一點點皺褶都沒有;而在枕頭旁邊有一個頗具機能性的物品集中架,另外還有燈光調節裝置、電視、冰箱、熱水瓶、色彩鮮豔的面紙盒,然後還有那種必備的一體成型小型自動販賣機。除此之外把我的樣子也照了出來,我正坐在一張大又堅固的椅子上。真是一張淒慘無比的臉,看起來軟弱的程度又比平常多了三成,也搞不太清楚到底是因為髒掉的制服、渾身酸痛的身體,還是待在這種地方的關係。嗯,不管是哪一個,反正一點也不重要。

  我現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大家稱為愛情旅館的地方,也就是可以匿名、廢除特色、只重視機能的建築物統稱。像我們這種沒有地方去的學生,如果要找地方度過一晚的話,大部份都會選擇網吧或愛情旅館吧,這就像大宇宙的法則一樣。

  我將目光投注在鏡子以外的地方。微暗的房間中,仿佛引誘飛蛾的亮光,透過霧面玻璃朦朧地照著我。這裡的霧面玻璃跟光瀨家的比起來透光率比較高,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裡面的人的動作。房間的隔音設備很好,但是從浴室傳出來的水聲卻十分明顯,淋浴的聲音未曾間斷地飄浮在這個房間,慢慢聚積著。失去水分而乾燥的聲音表層,讓我覺得已經快要沉積到我的膝蓋了。

  好久,非常的久。從巴進去洗澡開始,已經過了將近一個小時,但是那並不是多稀奇的事情。據我所知,巴的習慣就是洗澡洗很久,但她也不是悠閒的浸泡在熱水裡,而是拼了命地沖洗著自己的身體。光瀨家裡面的洗髮精和沐浴乳的使用量,雖然說只增加了一個人,減少的速度卻快得驚人。

  我透過霧面玻璃看著她淋浴的樣子,幾乎是隨便讓水柱亂沖似地,清潔和沖水的動作看起來根本是完全分離的。洗澡這種事其實是一半義務一半享受,不過看樣子她除了義務之外應該還有些什麼吧。

  「……唉呀呀。」

  我累了,我是真的這麼覺得,實在很難相信五個小時前自己還在學校裡。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事情讓我眼花撩亂,但也才經過了不到四分之一天的時數,才這樣而已,就讓我感覺好像已過了很久了一樣。

  淋浴的聲音停止了。霧面玻璃的門被打開,巴輕輕擦了擦後,只用浴巾裹住身體就出來了。她看起來垂頭喪氣頗為憔悴,可是大膽露出的身體被暈成桃色,冒著熱氣。這樣的落差也讓人感到病態,難道她連靈魂都一起沖刷洗滌了嗎?

  「……先去睡吧。床給你睡,我睡地上就行。」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經過巴,然後往浴室走去。因為怕傷口感染,所以不能泡澡,只是想去拿鋪在地上的毛巾而已。

  但是我卻無法走到浴室,因為巴從背後抱住我。我感受到背後傳來柔軟的觸感和真實的體溫。

  「……你這是在做什麼?」

  巴沒有回答,只是更將身體偎近了我。與嬌小身軀相逆的豐滿雙丘壓向我的背,傳來柔軟的觸感。剛洗完澡的她帶著微微的火熱,細嫩的肌膚似乎又磨得更為光滑的感覺,混合著肥皂的香味,空氣中飄著甜甜的氣息。

  「……抱我。」

  與背後溫暖的體溫相反,她的呢喃顯得毫無溫度。不是魅惑也不是命令,而是毫無感情的公事語氣。

  「……你的興趣是讓自己討厭的男人侵犯嗎?」

  我一邊問她一邊側過臉,此時那面尺寸超大的全身鏡映入我眼前。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一直抱著我。

  鏡子裡映出我,還有正從背後抱著我的巴的身影。看起來好像我被她用由後面穿過來的手交叉束縛住的樣子。雖然巴的身高只到我的肩膀而已,但我仍無法拋開仿佛被她捆縛住的感覺。巴的兩手沒有掐住我的脖子這點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她的手從我的胸膛向下滑去,而在沿線上我身體的一個部份,也自然地變得僵硬。

  我反射性地抓住她的手。我的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而她的右手則抓住我的左手。仿佛跳舞時回轉的姿勢般,我們變換了位置,我和巴呈現面對面的姿勢。裹住巴的身體的毛巾啪地掉了下來,感覺似乎是毛巾受不了現場的緊張才自行掉落下來的。

  她身上僅剩纏繞在脖子上的皮環。怎麼看都覺得那就像是束縛住她的項圈一樣。

  巴的裸體映入我的眼前,與之前在更衣室裡看到過的印象完全不同。雖然我抓住她的手,但碰觸的地方卻只感覺到一片虛弱無力,無法從那裡感受到一絲自主的感覺。

  我窺探著與我擁有相同顏色的眼眸,裡面卻只看見仿佛夜之沙漠般的漠然。我更加凝神,直直地望著巴的眼睛。仿佛為了想探究夜晚沙漠裡風紋形成的意義,而需要在乾燥無味的環境下進行一般,我持續地與她四目交會著。但是無論過了多久,我依然讀不出任何東西來。

  我心想,就算我在這種地方擁抱了她,那又能代表什麼意思呢?

  快感?厭惡?我想,說不定能在她動情的時候,窺探出她的真正心意。

  她的內在已經被冰冷的沙漠狂沙給深深埋住了,不知道能不能把一些情緒逼出她的臉。

  「……你真的想要我抱你嗎?」

  我問道,而她則是緩緩地點點頭,仿佛一個被外行人操縱的人偶一般。

  我打開了蓮蓬頭,出來的不是熱水而是冷水,當然是我自己設定的。

  我的身體反射性地僵了僵,但我仍動也不動地繼續淋著冷水。身體的每一處都感覺到疼痛,但我依然不以為意,繼續地沖著。

  我把蓮蓬頭的開關全都打開,然後又增加了蓮蓬頭的水壓,讓全身只剩下痛覺。

  淋浴間很寬,而牆壁的另一邊則掛著鏡子。這間旅館真的是到處都有鏡子,也許整間旅館都是這樣的裝潢。這麼說來鏡子公司跟旅館的交情一定很好。

  鏡子映照出正在被水柱沖打的我的臉,那是一張很難讓人喜歡的臉。今天這種感覺又更重了。一雙倔強的眼睛比平常更為有氣無力,嘴角也不自覺令人厭惡地抽搐著。瘀青十分明顯,宛如剛從墳墓裝爬出來,新鮮的僵屍一樣。

  最後總算是習慣了蓮蓬頭的水壓,全身的痛覺也漸漸地麻痺了。但是即使感到麻痺,我依然無法沖盡充塞身體的徒勞感。這是當然的,那並非是冷水或是熱水就能沖得掉的東西。無論是疼痛、傷口、罪惡感或厭惡感,都無法這麼簡單地被沖走的。

  我停止了淋浴,皮膚立刻泛出了紅色。

  我拿起準備好的浴巾擦拭著身體,然後穿上果然早就準備好的廉價浴衣。

  關掉電燈走出浴室後,巴正慵懶地橫躺在床上,她看到我後,便用床單裹著身子坐了起來。

  「……」

  我們無言地四目相對。巴的眼睛看著我,似乎又沒有看到我。她凝視的是映在我眸中她自己的身影。我是這麼想的。

  「……從初中時候開始吧,我就跟那群傢伙有來往。」

  終於,巴緩緩地開口說話了。微暗的房間裡,床頭燈的紅褐色燈光,朦朧地映著她的臉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光線的緣故,讓她的存在感顯得模糊且薄弱,她的聲音仿佛不合季節的迷幻微風般,輕輕地搖曳著。

  「我一開始就知道他們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變成了同伴。也只追尋著那些不僅不好,而且非常惡劣的、刹那間的衝動……可是我掌握了不會曝光的技巧,所以學校生活依然沒有什麼問題。我扮演著成績優異、品行端正的『紅條巴』,然後,仍舊無法停止這種自殘的行為。」

  我猶豫著要不要開口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我其實對別人自曝過去並沒什麼興趣,就算聽了也無法安慰她什麼。可是我卻開不了口。

  也許是因為我本來就很想看透紅條巴這個人的關係吧。

  我無法阻止她說話,因為我也充滿了想知道的心情,但是讓她自己開口說出這些事情。這點,讓我的心裡湧起了陣陣的罪惡感。

  「就像鈴木說的,我很髒。光是我自身的存在就是種污穢,我的身體飄散著腐臭,我就像行屍走肉一樣。就是因為知道,就是因為有自覺,我才會在父親去世前的三年間,跟那些惡劣的傢伙搞在一起,就連內臟也漸漸地腐敗,可是我還是持續自殘,繼續做這些差勁的事情。」

  「……為什麼?」

  我問著,她的臉上終於浮現了些微的表情,是與跟我問「為什麼」的那種同樣的表情。

  「——因為我從以前就很污穢了。」

  巴整個人盈滿了空洞的仇恨。

  「就是這句話,就是這句『為什麼』,你說的這句話就是一切的元兇。你倒好,自己一個人逃到幸福快樂的地方去。從殺了自己『母親』的事實、從被父親疏遠的事實逃開,最後跑到一個安穩的地方去,卻將所有的事情都強押在我的身上……讓我變得只能是個『替代品』!」

  呐喊。

  那是種仿佛要將身體撕裂開來般的——呐喊。

  我發現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真正的呐喊。

  「我並不是你的替代品,而是那個男人的妻子——紅條巴的替代品,所以這個名字、這雙眼睛、這張臉、這個身軀……都是那個痛失愛妻的男人所想望的形體,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巴直直地瞪著我。這是至今為止最重也最純粹的,仿佛沸騰般的憎恨。

  「你知道嗎?在你微笑幸福生活的時候,原本應該投注在你身上的憤怒與憎恨,還有對亡妻的思慕和妄念,全部都施加在我身上。我不是那個男人的女兒,頂多只是個擺著好看的人偶罷了!」

  從她的話和表情看來,我心裡勾勒出厭惡的想像,但是,並沒有任何因素可以讓我否定它。如此一來,巴之所以會跟那些惡劣的傢伙們來往,又如此憎恨我的原因都呼之欲出了。

  「是的,看樣子你終於瞭解了。我受到你的父親,紅條宗次郎的性虐待。」

  啊,果然如此,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這就是我名字的意義——人偶的記號。」

  巴笑了。她的瞳中映出我顫抖不已的模樣,她哀淒慘淡地笑著。

  「我從出生開始——從被製造出來那一瞬間就髒了,所以我有憎恨你的權利,因為我是被被你所殺的親生母親——紅條巴的替代品,這就是我被培育出來的理由!」

  2

  映在巴眼眸中的我的身影,就宛如被封印在琥珀裡的昆蟲一樣。我動也不動,只能渾身僵直地站在那裡。其實,我感到全身都被刺痛的感覺包圍,肩膀好似駝負著沙包一樣沉重,這間房間的密度每一秒都在增加,似乎要將我捆綁似地逼迫著我。

  「用字遣辭、舉止、興趣,所有的事情都遭到限制,我根本毫無自由意志。只能依循著被安排好的規則,讓所有的東西都施加在我的身上……」

  她對著我丟了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原來是定期車票。

  「最裡面放著一張照片,你把它拿出來看吧。」

  我依巴所言將定期車票翻開,正好一張照片映入我的眼前。雖然不知道地點,不過那是一片寬廣的深綠草原,上面照著一男一女。

  「是我嗎?」

  看到男人時我不禁這麼問出口,不過那當然不是我。穿著西裝、黑色眼瞳,還戴著眼鏡,跟宗一郎很像但又不一樣。恐怕,不,這一定是我的親生父親,紅條宗次郎。雖然長相與我一模一樣,但卻面向我,露出在我臉上絕對不可能浮現,安穩滿足、幸福洋溢的笑容。

  而照片中另一個女性則是——

  「怎麼樣?開始覺得有一點絕望了嗎?」

  長長的頭髮隨風緩緩地飄散,個子比常人還要嬌小,身上穿著顏色調和的休閒服,透過鏡頭看著我的眼眸散發著知性風采,眼瞳呈現淡淡的黃色。她的左眼下方有一顆小小的淚痣,為她勾出了一絲絲的愁緒,笑容顯得略微神秘。

  我將眼前的巴與照片中的女性相比,髮型不同,年齡也不同。但是如果把不同時代的兩張照片放在一起比較後,看起來毫無疑問地,仿佛就是同一個人般,十分地相像。

  「等離開這裡後,你再自己確認也可以,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那張照片,貨真價實地就是你的親生父母,好像是在你出生的前一年拍的樣子。」

  真的很像,甚至可以說是雙胞胎。

  「……整形?」

  「……」

  「還是……」

  巴忽然淡淡笑開了。

  「還是複製之類的吧,能夠像成這樣,總覺得有什麼特殊的力量……」

  「……」

  「不管是從試管裡製造出來的複製人也好,還是經過整形弄出來的人偶也好,事實都不會改變。從我懂事以來,就已經被弄髒弄亂了,只有這件事是不會變的。而我本身就是一具人偶的事實也不會改變……跟真正的人偶相比,只有木頭和血肉的差別而已……在我小的時候,因為不知道木頭人偶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曾經感到痛苦。如果是木頭人偶的話,應該就不會有肉體上、喪失自我的痛苦,也根本不會有煩惱吧。變成人類的人偶,最後只會感到絕望而已。要是那個故事還有後續,想來一定是皮諾丘祈求著再次變回人偶吧,仙女並不是因為親切才賦予人偶生命,她應該是想看充滿苦澀歎息、可憐的木偶戲才這麼做的吧。」

  巴擠出了一絲扭曲的笑容,她蜷縮著身體,緊緊地抱著自己,仿佛正忍耐著什麼,又壓抑著什麼似地。

  「……這就是答案啊,針對你那句『為什麼』的答案。跟鈴木那種令人作嘔的男人來往也是,那只是小小的反抗,為了要玷污那個男人對心愛人偶『紅條巴』的幻想,我只好施以比那個男人所玷污過、更髒的污穢。哈哈,那個人就這麼抱著污穢的幻想,連自己也變得污穢了,所以才這麼死掉的啊。哈哈,是我殺死的,哈哈哈哈哈——」

  巴笑了,帶著對自己的嘲諷、或是對世界的哄笑,也許兩者都有。抑或只是機械組成的自動人偶運轉所發出的齒輪碰撞聲。

  可是,眼淚從她的眼睛裡無止盡地流淌著,她的淚痣從來沒有乾涸過。不對,不如說她的眼淚從來沒停過,她一定是不斷地流著別人眼裡看不到的淚水。

  當她再次抬起頭以後,力量又回到了她的眼眸,她瞪視著我,毫不掩飾的憎恨在瞳中閃爍著光芒。

  「這樣你應該明白了吧,這都是你的錯,你把一切推給我,然後只有自己悠然地生活……如果你不逃跑的話,那就不用準備我這個人偶了。你必須承受那個男人的憤怒和傷心,不對,如果你根本沒有出生,那個紅條巴說不定也不會死,你的存在從一出生就是個錯誤,你是殺死母親才能活到現在的,你是無法得到幸福的。其實你應該要一輩子都活在痛苦裡才對,在那麼溫暖的人們包圍下生活,根本是大錯特錯。所以我恨你,從我知道你的存在開始,我就一直憎恨著紅條圭一郎而活到了現在。只要想到你竟然把一切都推給我,我就一直在忍耐,為的就是有一天能夠對你復仇。是啊,我是真心的想要你抱我,因為我不能忍受只有你是乾淨的,你一定也要染上污穢,明明只要再一點點,只要再一點點你就會跟那個男人——從『父親』變成兄弟了的說。」

  巴遺憾地說道,她並沒有因為沒被憎恨的男人玷污而感到高興,反而為了沒有玷污到自己憎恨的男人而感到遺憾。

  「不過,我想應該也不需要了,怎麼樣,你懂了嗎?自己的罪、自己的過失,還有自己出生就是一個錯誤。你得一輩子背負著這些罪。我不允許你忘記,就算忘記了我也會讓你想起來。你必須是污穢的,就跟就跟污穢的我一樣,一輩子只能活在髒臭的下水溝裡……」

  巴說完之後笑了起來,不斷地笑著。她的笑聲似乎因為持續流個不停的眼淚,宛如乾燥強勁的沙漠狂風一樣。望著這樣的她,我理解了。

  這是當然的,紅條巴憎恨紅條圭一郎,這是她應有的權利。

  黑暗的絕望包覆著我,沉厚的無力感盈滿了我的身體。我垂下眼。我現在正站在一個水源乾涸的井裡,大小只有兩手張開這麼寬,我就站在這麼一個被刨挖成圓型的地底裡面。是一個安靜又沒有變化的孤獨的空間。是一個無人知道、無人存在的孤絕宇宙。時間緩緩地前進,逐漸形成薄薄的地層,將我掩埋起來。我深切地體會到,我所欠缺的東西就在這裡,那一定是因為巴的憎恨,化成能夠隔離世界與枯井的堅固石壁將我包圍起來。她讓我徹底地瞭解這點。

  ——但是……

  我睜開眼,巴曲著身體抱著雙肩,依然不斷地笑著。

  我沉默地靠近她。巴注意到我靠近,收起了笑容抬起頭,臉上並沒有任何的情緒,只是用一對茫然的眼睛對著我,看起來宛若已經把眼淚和笑容全數流盡的模樣。

  我感到很抱歉。如果死亡能夠補償,那我願意立刻割開喉嚨和肚子,把苦悶的氣息和污穢的內臟全部掏出。但是那是行不通的。我這種命,就算交出來,連一毫克也不夠補償。

  所以——

  「你想幹嘛?」

  我抱住了她,但並不是為了要安慰她,因為我辦不到。

  「……對不起。」

  但是我依然偽善地對她說出這句話。如果能夠讓她就這麼恨著我,讓她因為恨我而獲得一點點的救贖……這樣就好了。

  ——身為瑕疵品的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拯救眼前的這個少女。

  「……是啊,就是這樣,都是你的錯。」

  「都是因為我把一切都推給你。」

  「結果就是讓我變成這樣。變得這麼污穢、這麼醜陋……你真是差勁……」

  「你並不醜陋。」

  我稍稍加重了語氣。這句話是真的,這是我真正的想法。

  「省省你的同情吧。」

  「你一點也不污穢。」

  「住口!」

  「你——」

  「虛偽的言詞我已經聽得夠多了!」

  巴開始想要離開我身邊。她捶著我的胸口、肩膀,還有背部,但是卻毫無力氣,仿佛斷了線的傀儡。

  當我覺得奇怪時,巴的身體開始慢慢地顫抖著。

  「……為什麼……」

  她用痛苦、抽幹情緒似的聲音說道,聽起來既細小又微弱。

  「為什麼這麼……你本來……本來應該要更幸福、更任性自我才對啊……是啊,你一定要過得很幸福才行啊,不這樣的話,如果不是這樣,那我……」

  她哭了,這次不是邊笑邊流淚,而是喉嚨哽咽、全身顫抖,用盡全身的力氣哭泣。她那纖細的手腕用盡全力揪緊了我,仿佛不這麼做,自己就會溺斃在淚海當中。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將臉壓在我的胸前,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我知道,這件廉價的浴衣漸漸地被她的眼淚給沾濕了。

  「……對不起。」

  我輕撫著巴的頭。從前,當灼在我懷裡哭泣時,我也是這樣撫摸著她的頭。無論何時,我所能做到的只有這麼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想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話語,阻止不了任何一個人的眼淚。結果到了最後,我終究還是無法真正地拯救任何人。

  ——果然,我還是這麼地沒用。

  我充份瞭解到這一點。

  結果我還是只能保持沉默,繼續撫摸著巴柔軟的髮絲。

  3

  冰箱裡面除了一罐啤酒之外,只有礦泉水,而且只有一罐。沒辦法,我只好將礦泉水遞給床上的巴,而自己則拿出罐裝啤酒。這種時候就別管什麼未成年不可喝酒的規定了,反正光是未成年的男女來到這種地方,本身就是個大問題。

  我坐在床上拉開易開罐的拉環,發出清爽悅耳的聲音。我喝了一口,好難喝。而且還弄得我好痛。本來因為習慣所以忘記了,不過其實現在我的嘴裡還到處都是傷口。我閉起一隻眼皺著眉頭,還是多少吞了進去,結果才喝一口就已經不行了。雖然以前有被強灌過一次,不過現在喝還是不喜歡。常常聽到人家說這種苦澀口感才是啤酒美味的地方,可是對我而言只有苦澀,根本難以入口。本來以為會隨著年齡增長味覺也會跟著改變,不過還是跟以前喝的時候一樣沒什麼變化,我想我這一生都不會再喝啤酒了。

  「……沒關係,你喝吧。」

  巴說完後,就把我剛剛遞給她的礦泉水再遞給我。她似乎多少冷靜了一點,也不用擔心她會突然失控。

  我接過礦泉水,已經被喝了一半了。本來不知道該怎麼辦,不過因為實在無法忍受殘留在嘴裡的苦澀,結果我還是喝了。等到充份漱完殘留在嘴裡的苦味後,我又自然地喝了幾口,然後心情終於平靜了下來。

  「……」

  「……」

  房中突然安靜了下來。空氣裡開始飄散著如履薄冰般不安又騷動的沉默氛圍。雖然想說些什麼,但是又能說什麼呢?面對眼前這個因為我而身心都被逼到絕境的少女,我又該說些什麼呢?

  「……其實我也知道。」

  先打破沉默的人是巴。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個臥病在床回首前塵的老人。

  「我來到光瀨家之後有觀察過你一陣子,所以我知道。你根本過得一點都不幸福。你依然被過去的創傷牽引,被黑暗的陰影給吞蝕,但是,我卻無法控制自己,因為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唯一殘留下來的只有這十年以來從不間斷的憎恨。如果連這個都拋棄掉,那我就真的是一無所有了,什麼都沒有,剩下的只有空虛。對我來說這比什麼都還要恐怖。我最害怕的,就是自己承認『紅條巴』其實並不存在的這個事實。」

  巴一邊輕咳,一邊說道,我把從她手裡接過的礦泉水還給她。她慢慢地喝著水,作了三次深呼吸。

  「而更讓我害怕的,就是要我承認這個憎恨其實也只是一片虛無,我不想承認,其實我憎恨的是一個沒有實體的幻象。因為有這股憎恨,我才能夠保有自我。因為有這股憎恨,我才是我……」

  我默默地聽著。

  我無法自私地要求她放棄這段仇恨。不去恨著某個人就無法保有自我,她的心情,我多少可以體會。

  因為可以治癒傷口的「愛」已經被奪走了,剩下的手段就只有給予比傷口更加痛苦——痛到幾乎足以灼燒傷口的憎恨,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巴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想哭,眼淚卻早已乾涸,所以她只能這樣抱著自己。就像怎麼洗都洗不掉的東西一直附著在身上取不下來。

  「不過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因為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論是那個男人賦予我的名字和痛苦,還有我自己賦予自己的污穢,以及只能持續憎恨的自己……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所以你不用原諒我也無所謂。接下來輪到你憎恨我了,你有恨我的權利,看你要怎麼樣恨我都無所謂,即使就在這邊把我給殺了也沒關係……我所能給予的東西,也只有這條最劣等最污濁的生命而已。」

  她說完後便沉默了。她抱著雙足,以一副仿佛被押入囚籠的姿勢,動也不動地蜷縮在那裡。宛如一個等待審判的罪人一般,將自己沉澱在心中的深處。

  「……」

  我曾經以為我只能生活在孤獨之內,而我也必須孤獨。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想法。

  然而在我的面前,有一個一直孤獨生活的少女,不得不孤獨地活著的少女。因為我的過錯,而被強迫孤獨生活的少女。她是個被應該是父親的男人玷污、不停地自殘、認定自己的存在就是種污穢的少女。

  望著巴,我有種難以言諭的心情。也許是剛剛喝的啤酒的關係,整個胃莫名地灼燒著無法平靜,讓我毫無理由地想要放聲大叫,而且這種騷動越來越強烈。我莫名地冷靜不下來,肚子好像被什麼給揪住的感覺,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難道就是所謂的感情嗎?

  無法忍耐?應該也有這種情緒。

  同情嗎?儘管我可能沒有這種資格,但或許有這種想法。

  悲哀嗎?有點相似但又有點不同。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我想要將之發洩,卻又無法具體地表現出來,這種煩躁不安的感情到底是?

  我不由自主地緊緊握著拳頭。強勁的力道使我的手指整個泛白,感覺就好像想用拳頭去痛毆某個人似的。

  ——是憤怒嗎?

  我這麼自問自答著。

  我發現那似乎是最相近的答案。

  無法傾洩的憤怒,沒有目標的憤怒,不固定也不安定,也因此這種憤怒才會大大地震撼著我。

  我望著被孤獨所囚禁的巴,感到非常的憤怒。應該說,那是一種說是憎恨也不為過的強烈憤怒。

  但這是對巴的憤怒嗎?

  我覺得並不是,應該是透過巴的影像,直接針對某種存在的憤怒。但是,我卻不知道「那個」的本體到底是什麼。

  我唯一清楚的,就是巴的存在激烈地撼動著我的這個事實。

  我將手伸向巴,當我手指碰觸到她髮絲的瞬間,巴的身體顫了顫,她抬起了頭。臉上一副頗為複雜的表情,那是個包含了害怕、自我厭惡,還有絕對無法說是安穩的混亂神色,勉強調和在一起的平衡狀態。一顆水滴就能讓所有平衡瞬間崩解,一隻手指就能改變整個狀態。

  「……你可以繼續憎恨我。」

  我的話重重地撼動了她內心的平衡,在她還沒有崩潰的時候,我又再加重了我的語氣。

  「我無法非常瞭解你的內心,連百分之一都沒都沒有。但是如果你可以因為憎恨我而得到一絲救贖的話……那麼你就繼續恨我吧。」

  現在這名少女所欠缺的就是讓她繼續活下去的方向和理由,那也是我除了生命以外,唯一可以給她的東西。

  「我能夠為你做的,也只有這麼多而已。我無法去拯救任何人,這一點,讓我一直都感到很痛苦,我不能給予任何人幸福,因為我有某部份已經壞死了。所以,如果你能因為恨我而得到救贖……那就恨吧,你有那個資格。即使你所憎恨的『紅條圭一郎』是一個幻象也好,但是現在在這裡的我卻是真實的,你就恨著這樣的我吧,至少你所受到的一切痛苦,都是因我而起的,這個事實依然沒有改變。」

  是的,我所能做的僅此而已。一個不懂幸福的男人,又怎麼能讓別人幸福呢?因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憎恨。既然愛能夠拯救別人,那麼沒有道理憎恨就不行。

  「……壞死……?」

  巴愣愣地說道。不清楚她是在發問還是純粹只是低喃,因此我決定把它當作是一個問題來回答。

  「是的,我壞掉了。從十二年前的那天開始,就一直壞到現在。我無法感受到任何幸福,因為我缺少了能夠接受幸福的受體,我只能想得出這個答案。在我來到光瀨家的十二年來,他們給我的溫柔,讓我覺得像是細砂一樣,我無法把對於愛的認知,轉化為幸福的實感。我對此一直感到很抱歉,也一直很痛苦,所以我是一個不適合任何幸福、也無法給予別人幸福的男人。因此,我是應該要被憎恨的。我所能做的就只有這樣而已,所以,你要怎麼恨我都沒關係。」

  「……」

  巴才開了口又閉了起來。她那雙茫然的眼瞳,映著我——映著這個她應憎恨之人的身影。

  我覺得那真是一雙漂亮的眼睛。

  不像我這樣宛若腐爛枯葉般的顏色,而是宛若純潔無垢的金黃色。看著這雙眼睛,一點都不會覺得這個少女到底有哪裡是污穢的。

  也許她真是污穢的,心靈可能也蒙上了一層陰影。可是只要隨著時間流逝、好好地洗滌磨光,我覺得她一定能夠再次找回原本的光輝。

  「……你不恨我嗎?」

  「為什麼?」

  「因為,我對你……」

  「我不會恨你,也沒有那個權利。沒關係的,就把你沉積在心裡的污垢和痛苦都對我發洩出來吧,把我當作垃圾桶也沒可以,只要你能把這些都完全清完之後,再變得幸福就好了。」

  「……為什麼。」

  巴露出呆愣的表情,流下了一行的淚水。

  「為什麼你說得出這種話?」

  「因為我無法給予別人任何東西。」

  一個無法感覺到愛的男人,又怎麼能夠給予別人愛?又怎麼能夠去治癒別人?

  「這樣的我如果想要拯救誰的話……除了承受情緒垃圾以外也就別無他途了。」

  「……我明白了。」

  過了一段——感覺不長也不短——的時間後,她靜靜地點點頭,我從她的身上感受到已經冷靜地作好決定的氛圍。

  「我要恨你,憎恨這個將所有一切都推到我身上的你,我要繼續讓你痛苦,如果那是你的願望的話——」

  我沒有異議,因為我能幫得上忙的就只有這樣而已。

  「——所以,首先——」

  她的動作太過自然,超脫了我想像的範疇,讓我閃避不及。

  巴嬌嫩的雙唇覆上了我的唇。此時仿佛一道強烈的電擊在體內奔走,接著麻痺感又漸漸回到了身體。

  巴的唇瓣好柔軟,也好溫暖。她的臉蛋就在我的面前,她極為細嫩的肌膚透著肥皂的香味,她的髮絲輕輕騷著我的臉頰,柔軟又細緻的觸感。

  ——這麼說來,這還是我的初吻。

  在我內心的一個角落如此冷靜地分析著,而另外九點九成則因為這激烈的變化而感到一陣顫慄。不過因為是初吻,所以也沒辦法吧,我又在心裡對自己這麼吐槽著。

  「……」

  她的唇立刻離開了,這是一個全程不到十秒鐘的初吻。可是卻讓我跟那個到龍宮參觀完回來的浦島太郎有一樣的感覺,被巴的唇片覆住的那幾秒鐘,對我來說仿佛過了好幾百年。

  「所以,我要先愛你。」

  巴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如此說道。雖然只是嘴唇掀動不到一毫米的些微變化,但那卻是一抹不折不扣的微笑。是一抹看似生澀,隨時都會隨風消逝的微笑。

  「這就是我的復仇。」

  「……真是亂來。」

  面對巴的新宣言,我只能發出呻吟。

  「你到底是從什麼地方作出這種結論的……」

  「哪,你想想看嘛。去憎恨一個把被恨當成是理所當然的男人,你覺得這樣我會滿足嗎?這樣我不就跟個小丑一樣?」

  巴開始說給我聽。她用雙手捧著我的臉,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我的眼睛。

  「憎恨著不會受傷、瑕疵品的你,又怎麼能填滿我內心的空缺?所以我必須要讓你變回正常的人才可以,這樣一來,我才能真正開始憎恨你。」

  「這樣是行不通的,我永遠都是瑕疵品……這種一開始就註定是徒勞的行為,根本就稱不上是復仇。」

  「既然你這麼想的話,那就快點修復自己壞掉的心吧。」

  巴又更靠近了一點。我根本一動也不敢動。不同於身體,而是另一種形式地被徹底束縛住了。

  「等你變成能夠真正感受到幸福的人、能夠正常地去愛別人以後——屆時我也可以真正地去憎恨你了,所以,請你快點找回自己吧。即使我再怎麼去恨已經壞掉的你,只要你感受不到痛苦,那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如果你不想接受我的愛,只想要被我憎恨的話,那就請你快一點——」

  第二次親吻的力道,比剛剛還要更長、更久。但也僅到嘴唇互碰的程度而已,再怎麼說,她應該很討厭我吧。這個親吻,就是非常明確的證據。但是當她的嘴唇離開後,我卻有了不同的想法。巴的雙頰暈起了緋紅。似乎光是這個笨拙的親吻,就讓她感到一絲絲的興奮感。


  「……難不成,你不太習慣接吻?」

  我沒有多想便坦白地問了出來。巴的雙耳泛紅,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是我的第一次。」

  她小聲地囁嚅道,有如春風般細微的聲音,必須側耳傾聽才可以聽清楚她說了什麼。

  「……以前作那種行為的時候,我的記憶都會一片空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做了什麼,都毫無記憶……總是只有『空白』……自己主動親吻,以及這麼清楚的記憶,這是第一次……」

  聽到她的告白,我迷惑著到底該怎麼反應。這個只殘留「空白」的人格分裂症狀,很明顯來自於她內心的創傷,隨著痛苦的現實而產生出的歪曲。為了尋求這段「空白」,而弄髒自己的事實……我覺得我又再次窺視到巴心裡的黑暗面。

  另一方面,既然那是她第一次主動的親吻……總覺得讓我如坐針氈,整個身體有點……無法平靜。這種感覺是什麼?總覺得……嗯嗯,對了,大概是覺得不公平吧。

  「……老實說,我也是第一次。」

  「咦?」

  「這也是我的初吻。」

  我認真地說道,巴眨了眨眼,然後一副支支吾吾地樣子曖昧地問道:

  「……那個,這麼說……」

  「嗯,這是我貨真價實的初體驗。」

  巴呆呆地張著嘴,然後幾秒後就仿佛崩潰似的笑了出來。她抱著肚子,發出打從心底的歡笑聲。

  看到她的模樣,我反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哈,啊哈哈……對不起,總覺得很意外——」

  「竟然說意外……」

  「看你平常一副冷靜、成熟的樣子,還想說一般人做過的事情你應該都做過了……確實,人還真的是不能夠只從外表來判斷呢……」

  巴笑完後,一臉舒暢地露出了清爽的微笑,那是一抹非常鮮麗的笑容。

  我被她的笑容給迷惑,巴伸出手推了我一把,把我從床上推到在地上。

  「……你不是說要睡在地上嗎?謝啦。」

  巴將毛毯丟向呈現呆滯狀態的我的身上,然後用手指按下床邊的開關。

  「——晚安,圭一郎。」

  她乾脆地關掉了電燈,橫躺在床上,將羽毛枕頭放到肩上然後就睡著了。

  「……」

  我無言地僵直了一下,然後無力地搖搖頭。

  唉呀呀……

  我用毛毯裹住身體,拿起放在椅子上的靠墊代替枕頭,躺在地上。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沒有身在這種場所的真實感。

  「……」

  我用手指掠過嘴唇。回想起那柔軟的觸感,心裡自然地感到悸動。

  ——唉呀呀……

  我歎了一口氣。這樣仿佛是……呃,還是算了。

  我放棄所有思考,緊緊地閉上眼睛,睡覺吧,有事等睡醒再去思考吧。

  然而眼睛與大腦都處於過熱的狀態下,縱使身體如此地疲倦,我卻依然無法入眠。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InterCut

  紅條巴悄悄地用手指巡迴過自己的唇瓣,僅僅這個動作,就讓她身體仿佛火燒般無法成眠,心跳自然地加速。

  ——我怎麼會做出那種事呢?

  她問著自己。

  她並沒有說謊,這確實是她第一次主動去親吻別人。而且原本親吻對她而言,就是種令人作嘔的行為。就算曾經被別人強吻過,但是她也以為自己絕對不可能主動去做這種事。

  ——不,這不一樣。

  這是為了復仇而踏出的全新一步,所以這個吻並沒有任何特別的意義存在,只是一種刻意的表現。等到圭一郎變正常以後,她將會用跟他接吻的同一個嘴唇,狠狠地傷害他吧。

  ——而且……

  她在憂悶的心裡偷偷地呢喃著。

  ——我沒有被愛的資格。

  她輕諷著自己,因為背對他,所以不用擔心被他看見。

  巴其實早就放棄自己了,這麼污穢的自己,這麼一個一無是處的少女,這麼一個把自己搞得如此淒慘的女人,根本就不會有人會願意愛她。

  【你可以繼續憎恨我。】

  她再一次地輕撫著自己的嘴唇,這次反而盈滿了幾乎能使身體結凍的悲哀,心臟有如冰凍般地痛苦。剛剛明明都已經哭得那麼慘了,現在卻又開始想哭了起來。

  ——是的,那只是故意的,是人偶劇、小丑的遊戲。僅此而已……

  巴緊緊地閉上眼睛。

  ——做個夢吧。

  她心想。雖然夢總會醒,但是至少做個幸福的美夢應該還在容許範圍內吧。

  巴縮起身體,睡意終於朝她襲來。那是至今從未到達的深淵底部,溫柔的黑暗包圍了她的心,巴朝著宛如死亡預感的溫暖泥土裡,安靜地、深深地沉了下去。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5th Cut    再生

  十月○□日  晴

  我遲了很久後終於開始社團活動。跟以前一樣也是美術社,我果然只有在畫畫的時候才最能感到安心。

  對我而言,畫畫除了表現自己以外,同時也可以探索自己的外在與內在。正視這兩方面,敞開內心。握住鉛筆,揮灑畫筆的時候,外在與內在將會獲得統一。我認為藝術也許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是為了讓擁有笨拙內心的人,能夠感受到自己外在與內在的同一性,並加以觀察的手段。

  當我這麼說完之後,「哥哥」露出微妙的神色。看起來似懂非懂的,就是那樣的表情,看來他是一個比我想像中還要正直的人。對於這個新發現,我感到有一點點的開心。

  1

  我們班要推出的東西,在經過一番激戰之後終於選定了鬼屋。雖然很常見,不過因此競爭很激烈,但是這次運氣很好。也因為這個學校文化祭時間點的關係,三年級可以依意願自由參加,而這次自願者也很少,人氣都集中在「Cosplay咖啡店」的樣子。即便如此,還是有五個之多的班級在展開一陣唇槍舌戰後,再由剩下的三個班級進行抽籤,最後我們班獲勝了,班上的士氣也因此大振。

  「我被推選當幽靈,聽說是班上大多數人一起推薦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嘛……」

  雖說我故意裝作不懂,然而我知道其實不是「幽靈」,而是被推選成「美女幽靈」。不過,反正這也不是什麼非說不可的事情。

  而美術社的工作,則是由我和巴以及其它數人積極地製作油畫。雖然我並不是特別擅長畫畫,但倒是不討厭動手做些什麼。我的作品已經成型,只要再進爐燒制就好。畢竟高中裡面沒有窯爐,所以需要與市區的大學合作。雖說時間有點緊迫,不過明天應該就能完成,中間這段空檔時間我都在幫忙班上的展出,不久前被排擠的事就好像假的一樣,這麼說來,人的印象似乎會不斷改變的樣子。

  我現在在班上的走廊前鋪上報紙,畫著當巴扮演「美女幽靈」時的墓地背景。因為教室裡現在正在製作水井,還要弄出監牢,所以木材加工的煩人聲響不斷傳來。此時在走廊上的人只有我和巴兩個人。

  最近我常常和巴兩個人一起搭檔進行工作。班上的人也不知道為什麼很注意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總是站在一步以外的距離以溫暖的眼神注視著我們。

  唉呀呀。

  我真的很想開口求饒。這麼一來不就跟真正的——

  「……怎麼了?」

  看到我突然把頭靠在牆壁上,巴不可思議地望著我。

  「……沒事。我對自己與世界的認知不同,而陷入深刻的絕望當中。」

  「真是奇怪的煩惱,這種事情不是理所當然嗎?」

  巴一邊說一邊為畫中的十字架上著醒目鮮豔的紅色。

  ……我們不是要展出日式鬼屋嗎?怎麼會出現十字架?

  「你看看我就應該知道了吧?八面玲瓏,對大家都很親切,可是其實身體內部就宛如公共廁所一樣肮髒。所以你根本不用感到絕望,只要放棄就可以了。」

  「……別說了。」

  最近巴總是用話傷害自己,她依然沒辦法停止繼續自殘的行為。每次看到她這個樣子,我都會有種微妙的感覺,就跟之前看到抱著自己、閉鎖心靈的巴的時候一樣,我就會有股無處發洩的憤怒。這種憤怒是不是是透過巴、對「某種東西」的感覺,我無法判斷。我也曾經想過,也許其實這種憤怒,原本就是針對身邊的某種事物而產生的感覺也說不定。可是,我卻無法掌握出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很抱歉壞了你的心情,對不起,不過這只是單純的確認事實而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另外一種行為,才是真正傷害自己最深的行為。」

  「……那又是什麼?」

  我問道,巴停下筆抬起了頭。她悲傷地笑著,然後凝視著我。看到她的表情,我總覺得似曾相識。她那充滿了憂慮的表情,跟美都伯母偶爾看著我的感覺很類似。是因為我的深處有什麼東西會讓她感到悲傷嗎?那又是什麼?

  「……就是這世上最差勁的謊言。那是傷害自己最深、最痛的行為。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會如此地差勁——」

  「你根本沒有解釋到啊。」

  這些話我之前就聽過了。

  【你是個騙子,而且用的還是這世上最差勁的謊言!】

  我如果真的在不知不覺中說著謊言,那就非得知道它的真實模樣才行。在我無意識的情況下所說的謊言,如果真的傷害了誰,讓誰感到悲傷的話,那我是絕對不允許的。

  「……你真的想知道嗎?」

  「嗯,我想知道。」

  「那麼——」

  巴撥開側邊的頭髮,惡作劇地笑了起來。我心裡浮起一陣不好的預感。

  「親我的話我就告訴你。」

  預感成真。我身體一倒,再次把頭靠在牆壁上。

  「……你饒了我吧。」

  「還是你討厭?討厭跟我這種女生接吻?」

  「……這句話太卑鄙了。」

  根本模糊了焦點。

  「是啊,我很卑鄙。只要能夠讓你困擾讓你痛苦,我不只會變得卑鄙,也會變得卑劣哦。那,怎·麼·樣·呢?」

  巴好像故意要讓我看清楚似地緩緩地將唇瓣一開一合,她的嘴唇看起來好柔軟的樣子——嘗過一次的感覺復蘇了起來,讓我定不下心來。她用那雙大大的眼睛凝視著我。

  啊,可惡。真的是太可愛了。我真的困擾了,非常地痛苦,如果她真的要對我復仇的話,這樣的確是個心狠手辣的辦法。

  怎麼樣?

  怎麼樣?

  怎·麼·樣……?

  「巴同學,紅條同學,社團時間到了哦!工作結束了。」

  同班的美術社員的呼喚聲,此時聽來簡直就像天籟一樣。我立刻轉過身回答:

  「你可以先過去嗎?畫已經快完成了,不過還要收拾一下。」

  「瞭解,我會跟社長說的。社長最近心情好像不錯,應該沒關係吧。」

  出聲的女同學跟著其它美術社員往走廊走去。

  「接下來要去準備美術社的展示物品,所以快點整理吧。」

  我站起身來催促著巴,她以一臉遺憾的表情跟了上來。

  ——果然被憎恨還比這樣好上好幾倍。

  不過就因為我是個這樣的人,她才會調整成這種手段。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等我們收拾完後,我和巴拉開了一點距離,走向美術社。等我走下三樓,到了二樓的樓梯轉角時,正好看到灼的身影。

  「哈囉,灼。」

  「啊,哥哥,真巧。」

  她感覺僵硬地舉起手,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她的眼神若有似無地瞄向巴。對灼而言,她還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巴。所以尷尬是在所難免的。

  學校的事情暫且不提,巴把自己遭遇到的事情,還有做過的事情都跟光瀨家的人說了。宗一郎伯父、美都伯母,還有灼都受到不小的震撼。

  宗一郎伯父什麼都沒說,只是雙手環胸,認真地思考,深深地咀嚼這個事實。

  灼也一臉複雜地保持沉默,大概是不太能夠接受這樣的事情,也不知道該怎麼樣對待紅條巴。

  宛如沉澱般的靜默後。首先打破這個沉默的是美都伯母。

  美都伯母步伐有點紊亂地靠近巴,用整個身體緊緊地抱著她,眼淚不住地流了下來,不停說著「對不起」。我不知道美都伯母道歉的對象是誰,她只是不停地哭泣,不斷地謝罪。

  巴無言以對,然而卻有一行清淚從她的左眼緩緩流下。

  我們三個人開始往前走。下到一樓,然後慢慢地走到大堂。

  現在已是紅葉飄散飛舞的季節。與通往圖書室的大堂不同,連接中央大樓和社團大樓的大堂除了有屋頂的地方外,風兒都呼呼地吹著,卷起一片銀杏葉漫天飛舞。

  「——好美。」

  巴凝視著腳邊的枯葉,然後如此說道。

  「如果下雨混到泥土,馬上就變髒了……但在飄舞的瞬間互相交疊的落葉,我覺得非常美麗。」

  「真像是美術社會有的意見。」

  「圭不是也是美術社的?你不覺得嗎?」

  「巴說的是風景的美麗吧?陶藝的目的的確是表現這種飄忽無常的寂寥,不過我做的只是——怎麼了,灼?」

  灼雙眼圓睜,嘴巴張得好大,呆站在那裡。我回過頭問道,灼則用顫抖的手指指向我們。

  「『圭』……!還有『巴』……!什麼時候……」

  「因為姓氏相同所以只能叫名字啊,而且我的名字很難念,所以就乾脆簡化一點。」

  「呃,這個我是知道……」

  「?」

  灼為什麼會這麼在意,我開始輕輕地自問自答起來。不,畢竟她可是那個曾經憤怒地沖去質問巴的灼,有些事情雖然我可以很理所當然地接受,但不表示灼就能夠全盤理解。雖然對我來說那一切都已經算是過去的事情了……

  ……這個時候,巴忽然間握住我的手,然後更挽住了我,隔著一層衣服也能清楚感受的柔軟觸感靠上了我的左手臂。

  「……巴?」

  「怎麼了?」

  「你為什麼突然這樣?」

  「挽著你啊,還是你的手臂也沒感覺?」

  「我不是在說這個……」

  「不好嗎?我們是戶籍上的兄妹,一點問題也沒有,這種程度很正常吧,灼同學不是也會跟你手牽著手出門嗎?」

  巴說完便將疑問的目光投向灼,灼像被凍住似地動也不動。

  能夠讓我感到困擾,對巴而言應該很痛快吧,但是她這個樣子給別人看見的話沒關係嗎?如果她接下來的人生都堅持跟我扯在一起的話,也只會斷送自己前程而已。只是為了憎恨而去恨,那還不如快一點去享受人生不是比較好……

  「喂,圭……哥哥!你幹嘛不推開她呀!」

  「就算你這麼說……」

  我如果隨便甩掉她好像又會傷到她,這種事情我做不出來。而且如果這樣就能讓她滿足,那我覺得這樣也好。

  「……」

  灼露出一臉不悅的表情,迅速地靠了過來,牽起我的手。

  「灼?」

  「這種丟臉的樣子你們要在這裡晾到什麼時候!還不趕快進去社團教室!」

  灼握著我的手的力道之大,仿佛想把我捏碎一樣,我的右肩傳來悲鳴聲,她用宛若拔蘿蔔似的力道全力地扯著我。灼沒有在樓梯轉角處就離開,反而就這麼拖著我們——真的是用拖的——一起來到美術教室。

  「其實你也不用特地跟來美術教室啊。」

  「我只是來確認廣告牌的施工進度而已。」

  「昨天速水同學不是才剛來過……」

  「今天也要確認啦!文化祭是這個禮拜五,也就是後天啊!」

  灼像是摔東西似地用力地放掉我的手,然後打算拉開美術社的門,但是因為灼不會開門的技巧,即使用盡了全力,那扇門還是動也不動。

  「可惡,這傢伙!」

  「光用蠻力是打不開的,開這扇門要有訣竅。」

  巴放開我的手,溫柔得讓灼到旁邊去,然後把手放在門把上。她將手放在門把上,左手則放在左邊72度上方13釐米的地方。

  「——嘿咻。」

  拉門拉開來了,過程順利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先不提抓不到開門訣竅的灼,巴的手法之熟練,就連這個早該習慣的我也感到驚訝。

  「看來你好像很輕鬆就學會了,不習慣的人過了一個月也開得很辛苦。」

  「只要懂了一次就好。不過這完全是因為學校太窮了,在換這個大樓的時候,繼續延用以前美術教室的門才會這樣。」

  「咦?」

  「啊,你們不知道啊,這不是很有名嗎?」

  「呃,我第一次聽到,美術社應該沒有人知道吧……你是聽誰說的。」

  「這麼嘛,忘了,反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快進去吧。」

  巴說完後馬上走進美術教室,灼也臭著一張臉跟進去。

  ……哎,算了,確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我心情相當疲憊、疲累,身體也很痛,趕快把事情解決掉早點回家好了。

  美術社裡面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趕工。平常堆得亂七八糟的用具已被整理好,正中心放著奇特的立牌。在現任美術社社長的帶頭指揮下,大家正製作著文化祭的廣告牌。

  「啊,紅條同學,你來得正好。」

  社長直直地朝著我們走來,然後把手裡的設計稿紙拿給巴看。

  「這是依照你的想法設計的,可是碰巧沒有這顏色,所以我想找代替的。你覺得什麼顏色比較好呢?」

  「啊,那麼大概就是用這個顏色……」

  巴看起來心情不錯也很有精神。雖說美術好像是被父親——紅條宗次郎要求所以才開始接觸的,不過撇開這些不談,她確實很單純地樂在其中,品味也不錯。當大家把美術社製作的廣告牌設計全部集中在一起的時候,巴的設計便獲得全場一致的肯定。

  「啊,紅條,你的作品什麼時候可以弄出來。」

  社長注意到我,於是順便問了我一聲。巴代替社長往製作廣告牌的地方走去,灼則是一副想監督她的樣子也跟了上去。

  「明天就要到大學去拿了,雖然時間很急迫,不過應該沒問題。」

  「要順便去跟花藝社要一些插花嗎?」

  「我也是這麼想,嗯,我的作品是花瓶,不過都是器皿,所以應該無所謂吧。」

  「那你今天沒事囉?那來幫忙用粗紙片折花吧。」

  社長指了指在房間角落裡的桌子,桌上放著一捆粗紙、一把橡皮筋以及紙箱。

  「要做幾個?」

  「含備用品總共六十六個,請你在今天以內做完。」

  聽到我這麼問,社長和藹地笑著回答。

  「社長,我也來幫忙好了。讓他一個人做我覺得不太好。」

  巴從製作廣告牌的人群裡探頭出來。

  「是廣告牌用的花吧,那我也來幫忙好了。」

  晚了巴一步的灼也這麼說道。

  「——她們這麼說,你覺得如何?」

  社長露出打從心底覺得有趣的表情,如此問道。

  「……我一個人就夠了。」

  我堅定地說道。

  ——那天的晚餐,只有我一個人用湯匙和叉子吃,因為握住筷子對我實在是太勉強了。

  2

  我比平常更早張開眼睛。

  我轉過頭看著牆壁上的鐘,才半夜三點多一點而已。平常就算早起也頂多只有早個三十分鐘,今天這種狀況實在是非常少見。畢竟現在離起床時間還早了三個半小時。

  ——文化祭起了個大早,又不是小學生……

  雖然我想要再去睡個回籠覺,不過既然眼睛已經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

  我抱著困倦的感覺起床,坐在椅墊上,稍微眯了眯眼,覺得眼睛四周怪怪的,也有點輕微的頭痛。睡覺的時候流了一身汗,房間裡飄散著汗臭味,代替睡衣的T恤上,脖子和背部都被汗水浸濕了沾在皮膚上。

  ——說不定我剛剛做了惡夢。

  我用有如旁人的角度這麼想著,我想不起來剛剛到底做了什麼夢,殘留在手心的只有奇怪又曖昧的觸感。

  我站起身走到走廊。家裡一片寂靜,全家的人都睡著了,我想只有在這裡亂走的我才是個異類吧。

  我走下樓梯,往廚房走去,然而那裡卻已經先有另一個人在了。

  「……睡不著嗎?」

  宗一郎一邊攪弄著杯子裡的冰塊,然後對著我問道。

  「嗯嗯,有一點。」

  「……要坐下來嗎?」

  對宗一郎的招呼,我點了點頭然後坐到他的對面。宗一郎又準備了一個杯子,然後倒了一點點蘇格蘭威士忌。

  「要跟美都保密哦,睡不著的話喝這個最好了。」

  宗一郎曖昧地笑了笑,但是他的眼旁卻有著黑眼圈,少了一股平日宗一郎的強悍感。

  「……我要喝了。」

  我把這個跟我的瞳色相同的液體含在嘴裡,用力地吞了下去。喉嚨傳來過度強烈的刺激。

  「我一開始也是這樣。」

  宗一郎苦笑說道,然後將手中剩下的冰威士忌一飲而盡,接著又咕嚕咕嚕地倒滿。

  我再一次慎重地將蒸餾酒送進我的嘴裡,先舔了舔,然後慢慢地喝著。很苦,不過意識卻像全部清空一樣十分地舒暢,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飲料。

  我與宗一郎伯父無言地面對面。他似乎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可是一開口又把酒杯送到嘴裡。

  「……即使到了這個年紀,人還是一直在煩惱。」

  宗一郎這麼說道。威士忌酒瓶裡面的水位又下降了大約兩根姆指的高度。

  「煩惱著怎麼做才會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如果照著別人所說的去做,或許就能不去傷害到任何人。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其實佈滿了荊棘,但是我卻硬是沖進了這薔薇花叢當中將之撥開。在我身邊的人,是不是總是被我所撥開的荊棘給刺傷了呢?」

  「至少,我能這麼樣地活在這裡,都是托宗一郎伯父的福。」

  短暫的清爽感消失了,我試著拼命地搖著頭想要把頭轉回正面。

  「我很感謝宗一郎伯父。」

  「……謝謝,圭。」

  宗一郎咕嚕地聲把酒喝完,然後準備了兩杯水。我咕嚕咕嚕地喝著白開水。

  「——其實我也多少察覺了一點。」

  我把水杯放在桌上後,宗一郎用懺悔的聲音說道。

  「當我出席了那個噁心的紅條家遺產繼承會議時,我就覺得很奇怪,這個叫做紅條巴的少女所處的地位到底是什麼?因為她被當成宗次郎的私生女一樣對待,於是我做了很多調查,但是卻還是什麼都不知道。不過這也是當然的,因為她不是被收養,好像是被買來的樣子,不可能留下任何紀錄——這麼說或許不太好。」

  「要喝嗎?」宗一郎將自己的水遞給我,我接了下來,但沒有喝,只是等著宗一郎伯父繼續說下去。

  「巴小姐她——不對,也許你也一樣是因為我的關係才會感到這麼痛苦。如果我沒有把一切都推給宗次郎——雖然知道說這些都已經於事無補,但我還是不禁會這麼想。」

  眼前的他跟我平常認識的宗一郎不一樣,他的口齒很不清晰,看得出來宗一郎對自己感到很苛責。

  「……今天,我本來想與紅條巴——也就是你的母親的哥哥見面的。」

  紅條巴——這麼名詞對我而言總覺得有種唐突和不吉利的感覺。

  「我想確認巴小姐的出身,雖然有種為時已晚的感覺,不過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調查這種事情罷了。」

  宗一郎說完結論後便站了起來。

  「讓你陪我真不好意思,今天是文化祭吧?要加油喔。」

  宗一郎這麼說完,便開始收拾桌上的杯子和酒。

  我向宗一郎行了個禮,然後以連自己都意識得到的、夢遊般的虛浮腳步離開飯廳。搖搖晃晃地爬上樓梯。

  「……」

  我在房門口停下腳步,應該停下來了沒錯。我一直凝視著通往巴房間的門。

  從那天以來,我變得比從前都還要更早起床,應該說是非早起不可。因為我只要一不小心起得太晚,巴就會來把我叫醒。當眼睛張開時看到巴充滿惡作劇的臉近在眼前,我的心臟就會突然變得功能不全。為了要能早點起來,最近我又更早睡了,有生以來我從沒有這麼感謝鬧鐘的存在。

  「……果然剛剛真的做了惡夢。」

  還是是因為酒精的關係也說不定。

  我轉了轉門把,沒有上鎖。我無聲地打開了房門,潛入似地溜進房間,緩緩地關上門。

  巴的房間看起來十分寂寥,毫無裝飾,沒有多餘的東西。質樸又簡單的桌椅和帆布衣櫃,有一個木制的架子,上面放著鏡子和幾個化妝用品;地上沒有鋪地毯,露出了地板。讓人有種將需求縮小到最極限的感覺,甚至可以說與她表現在外的時髦打扮和舉止,正好形成一個反比。

  蒼白的光線讓人感覺到曙光馬上就要升起,從窗簾的縫隙間透了進來、斜斜地射進房間,微微地照著躺在床上的少女。

  「……」

  巴安然地躺在床上,靜靜地呼吸。她側躺、弓著身體的樣子讓人聯想到胎兒。現在的她純潔而且毫無防備,給人的印象與醒著的時候不一樣,也許是沒有必要偽裝自己的關係吧。

  要是她能夠做個美夢就好了,我在內心如此祈望。至少在夢裡要過得幸福,這樣才能夠跟現實世界取得平衡。然後總有一天……

  我伸手將垂落在她側臉的髮絲往上撩起,巴一點反應也沒有,她看起來似乎完全沉浸在夢裡的樣子。

  「……夢嗎?」

  我記不得夢境,所以對我而言睡覺就仿佛突然停電一樣,說不定我根本沒有做過夢。

  這或許又是我的另一個瑕疵也說不定。夢的功能是整理記憶,促進人格提升的綠化工程。對沒有未來前途停滯的我來說,是沒有必要的機能。

  「……你做的事情毫無意義。」

  我靜靜地對她說道。她面向我睡著,非常地安靜,睡得也非常地深沉。她的睡臉仿佛精緻的人偶般一點晃動也沒有,她的肉體維持著最小程度的機能,她的魂魄則不知道雲遊到何處去了。

  「其實只要憎恨我就好了,然而你卻把我弄得暈頭轉向……甚至還想進到我的懷裡。」

  想要演出一出讓我感到幸福的戲碼。強迫索吻,挽住我的手抱著我……就仿佛戀人一樣的演出。

  「你想借這樣讓我產生錯覺、想要讓我恢復正常,確實,因為你的關係,我最近總是靜不下來,困擾也多了,煩惱也增加了。但是,就算你希望我跟平常人一樣,但我不管到哪裡都一直是這樣,一點也不可能改變。所以,不要再做這種沒意義的事情了。既然我連被憎恨的價值都沒有……那麼你就快點放了我吧。」

  既然你想被我憎恨,「快修復你自己壞掉的心吧」——說這句話的人也是你。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這一輩子都會是這樣,這樣才是正確的。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到目前為止,我從來沒有對壞掉的自己產生任何疑問。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我認為壞掉的自己最適合被人憎恨……如果連憎恨的對象都當不成,那我就真的一點價值也沒有了,所以,我也曾經想過,要是我沒有這種瑕疵的話……」

  這麼一來,巴就能光明正大地憎恨我了吧。憎恨我、讓我痛苦,然後她就能清理淤積在自己心裡的昏濁情緒,也就能再次找到嶄新的自己。

  「但卻一點用也沒有。我只能一直維持在壞掉的狀態下,也只能持續不斷地孤獨。結果不管再怎麼努力,我似乎還是不能給你任何幸福。」

  這一點讓我感受到更深刻的孤獨感。那是足以稱為絕望的深刻孤獨。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我曾經想過,如果我真的是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的小孩就好了,從兩人的愛中得到愛,成為一個正常的人,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啊。

  ……憎恨。

  我比其它人都還憎恨我自己,憎恨這個滿是瑕疵、滿是傷痕的自己。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樣地痛恨著我自己。

  「……這麼說來,你似乎是成功了呢,我確實因為你的關係而感到痛苦。」

  「……嗯、嗯……」

  巴的眼皮微微地動了動,接著嘴裡吐出略帶煩惱的氣息,蘇醒的徵兆從手和腳趾漸漸地擴散到全身。

  「……」

  她睜開眼睛。依然殘留著的濃厚深眠殘渣,成為堵塞她眼皮的重石,焦點模糊又曖昧的眼瞳閃閃地輝潤著。那雙眼眸無意識地對著與她面對面的我。不對,在這夢境和現實之間,她真的把我當作我嗎?感覺有些奇怪。她的唇角緩緩地往上揚,非常地不安定,但卻又看得出來是微微的笑,是一種釋出表情前的表情。

  「……早安,宗次郎……」

  輕緩無依的囁嚅,讓我的身體僵硬了起來。

  ……宗次郎?

  巴身體搖搖晃晃地起身,「嗯——」她擦了擦眼睛然後打了個哈欠,眼睛眨巴眨巴地眨了好幾下,然後很困似地眯起眼睛仔細地望著我。

  「……早安,圭一郎。」

  巴微笑著道早安。我沉默了一下,然後努力松了松僵硬的肌肉,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啊,早安,巴。」

  我無意義地把手打開又合起,臉對著巴,卻無法正視著她的臉,總覺得剛剛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我盯著她脖子上一直戴著的皮環,然後轉移視線。

  「……?怎麼了?你的眼神飄來飄去的。」

  巴的語氣一派天真。看來幾秒鐘前說的話好像是無意識中說出來的樣子。

  「不,嗯……那條頸煉,是皮環嗎?看你一直戴著。」

  我只是含糊敷衍地說道,可是巴卻做出了過度的反應。她突然將手捂住脖子,身體一緊,似乎想要把脖子藏起來的樣子。

  「——怎麼了?」

  「沒事。」

  她的嘴先是動了動,然後用沙啞的聲音回答什麼都沒有,不過我很清楚其中一定有些什麼。難道我對巴說了什麼讓不該說的事情嗎?

  「……我要換衣服,不好意思,你可以避一避嗎?」

  「還是你想看?」巴笑著問道,不過很明顯是抹勉強的笑。那笑容激烈地刺進我的胸口,我像是逃跑般地離開巴的房間。

  3

  文化祭,在星期五的下午。從對外開放開始之後,氣氛突然間得變得十分熱鬧。美術教室在這種無盡歡樂的氛圍下,像是不知世事、飄飄然的雲朵般安穩。

  既然是美術社的展覽,會進來參觀的客人也自然不會壞到哪裡去。高中的社團活動程度雖然也只有這樣而已,不過做出來的作品也不壞,好像大雜燴似的。這些人數不少的造訪客人中,也沒有像是特地來到美術社、還故意引起騷動的笨蛋。

  我坐在一張從美術室角落拿出來的折疊椅上,這就是我的工作。名目上是監視觀展者、保護作品,不過卻是個既閑又無聊、毫無變化的工作。

  我呆呆地抬頭看著天花板的日光燈。旁人看起來,八成是一張恍神的臉吧。

  「宗次郎……嗎?」

  我的話只含在嘴裡,回想起巴睡眼惺忪的那張臉。

  到底是為什麼?

  我如此不斷地自問。

  為什麼我被她這麼叫的時候,會感到一股無以言喻的悲傷呢?

  唉呀呀……

  我閉上眼歎了一口氣。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著自己。

  我非常地不安,頭也好重,腦袋裡好像灌了鉛一樣塞住了。

  我又再一次地歎氣著,歎完氣還是很累,我張開眼環視著四周。

  參觀者只有一位女學生,還有一個頭髮白得很漂亮的男人。女同學全部看過一遍後就馬上就走出了房間,不過男人卻盯著其中一個作品。我閑來無事地看了過去,那個男人轉向我的方向,我們四目相接後,他對著我露出了微笑。

  「真不好意思,一直看你。」

  我從椅子上站起,靠近他向他道歉。那個男人對我搖了搖頭,回答了一聲「不會。」,然後指了指他剛剛一直在看著的作品,對著我問道:

  「這個作品是你做的嗎?」

  他的手指的是一張鋪著布的桌子,桌子上面放著一個茶碗,還有一隻盛花的花瓶——毫無疑問地,那是我的作品。

  「是的。」

  「茶碗的製作方式是荻燒吧,真是難得,是誰教你的呢?」

  「中學的時候有學過一陣子。那時主要學的就是荻燒,教我的人應該是山口縣人。」

  老實說那根本不是請他教,應該用「被逼著學」這種說法才對。

  不用說大家也知道荻燒是源自於山口縣荻鎮的陶器,特色是質樸、可以深深品味,而它真正的優點是隨著使用,顏色逐漸會轉為「枯色」;也因為如此,這個作品就像是年輕、剛出生肥嫩嫩的嬰兒一樣。

  「因為很難燒制出來,所以還請市內的大學幫忙。其實最重要的是窯爐的控制,不過要把它當作品展示出來還真是讓人見笑了……」

  「不不不,光從接合的狀況來看,就知道曾經花了很多工夫去捏土。你還這麼年輕,真是了不起,而且這個花瓶……」

  茶碗的旁邊有一隻一起做出來的大型花瓶,上面插著一些花裝飾著。

  「平常在要使用的前提下,大多都是製作茶碗和茶杯,不過運用自然的陶土捏塑成這個樣子,實在是別有一番風味。」

  「……那大概是插在上面的花兒的功勞吧。」

  插在上面的花束中,最明顯的是白百合,還有一些黃百合點綴在旁邊。然後用像是蘆葦般不知名的草,或是到處都可見的雜草纏住。雖然不是很華麗,但主題卻很明確,而且上面還更凸顯了主題,空間配置也很適當。草木由土壤萌芽,然後開成大大的花朵,完整地呈現出這種狀態。

  「裝飾的花確實很美,這一點也是事實。但是這個花器的濃沉色澤,雖然只有一點點,可是卻不可思議地將那種略帶扭曲的不安定感反映了出來。我覺得是個非常棒的作品。」

  「非常謝謝您。」

  被人這麼誇獎,我與其說是道謝,還不如說是渾身不對勁地垂下頭。畢竟在人前展示作品並不是我的興趣,這麼樣展示自己的作品還是第一次。

  男人對著垂著頭的我說了聲「請加油。」然後伸出了手。我惶惶地與他握手,男人滿足地點點頭後,便離開了美術教室。

  我一臉尷尬,與男人握手的那只手突然不知道該放哪裡,我一直盯著掌心。透過握手,我感覺到男人的掌心又大又光滑,十分強而有力。也許那個男人也有在玩陶藝也說不定,因為教我陶藝的男人的手握起來也是這種感覺。

  「——我第一次看到你露出這種表情。」

  一道聲音突然響起,我抬起頭,巴的臉近得嚇人。近到鼻子都快碰在一起了,我竟然還沒發現,對這點我同樣也是吃了一驚。而巴靠近我的臉上充滿了惡作劇的笑容,更令我嚇了一跳,在這雙重驚嚇之下,我往後跳了一步。

  「呀!」

  「啊……啊啊,不好意思。」

  看到我過度反應的樣子,巴也嚇了一跳跌坐在地上。她拉住我的手,有點行動不便地站了起來。

  「謝謝……這件衣服果然很難活動。」

  巴的衣服是班上活動的幽靈角色服裝——角色扮演。坦白來說,就是單純的白色浴衣,為了要遮掩雙腳,所以衣擺特別長。

  「你也不用穿著原來的裝扮就跑來這裡,換一下衣服不是用不了多少時間嗎?」

  「角色扮演也負責宣傳的工作,所以要在校內到處繞讓大家看,不是都這樣嗎?」

  「……嗯嗯,也對,我好像有聽過這件事。」

  「你振作一點啦……話說回來,你覺得怎樣嗎?好看嗎?」

  巴在我面前轉了一圈。白色的衣擺飄飄地飛舞著,寬鬆的袖口和衣擺仿佛蝴蝶翅膀般翩然搖曳。巴的臉蛋本身就清爽端麗,純白的衣服將她明亮地映照出來,眼角的淚痣更清楚地被突顯而出,與她的瞳色融合,釀成一股豔麗妖異的印象。


  「……這樣也不賴。」

  「真的嗎?」

  「嗯嗯。」

  她大概是期待著什麼好聽的話吧,不過令人遺憾和絕望的是,我欠缺幽默和說笑話的能力。

  「謝謝。」

  即便如此,她卻仿佛打從心底開心地笑著。不知不覺中,我也跟著好像快要笑出來的樣子,這幾乎快要讓我產生一種我很幸福的錯覺。

  「……但是,不管再怎麼適合,穿著幽靈服裝被誇獎,會讓你這麼開心嗎?」

  「就是這麼一回事,不管是什麼打扮、在什麼場合,都喜歡被人誇獎,這就是所謂的女人心。」

  是這樣的嗎?不過很遺憾,我的四周沒有一個正常的女性朋友,所以不太瞭解。(其實連朋友也很少。)

  「……不過,這些花是你插的嗎?」

  「嗯嗯,因為很趕,所以沒花太多時間,也沒辦法準備特別的花。」

  說到特別,其中確實沒有什麼特別的花種,其實都只是大家都聽過名字、隨處可見的花草罷了。不過主題花——百合卻也不是這麼容易就拿得到的。

  「可不要小看我八面玲瓏的身段喔!這可我花了十年練出來的呢。我跟班上的茶道、花道聯合社的同學拜託,才拿到多的花。因為剛好只剩下百合了,所以我費了一番功夫才能擺得好呢!」

  「早上來的時候,看到不知何時竟然插了花,還真嚇了我一跳。」

  「雖然我只能算是個半吊子,不過這可也是練習出來的成果。儘管只是簡單的東西,但我除了花道以外也有學過茶道,因為這也是禮儀訓練的一環。我剛開始也不是因為喜歡才去學的,所以中途因為厭煩也想過要放棄,不過還好有繼續學下去,今天才能幫得上忙。」

  巴這麼說著,抬頭看著我。她的脖子上纏著黑色皮環,與今天的服裝很不搭。我不自覺地又想起早上的情景——那個無意識中說漏的人名,還有對皮環的過度反應,我覺得那個皮環把巴給束縛住了。

  巴的笑臉對著我,臉上浮現出單純開心的樣子,看得出來是她自然流露的情感。但是,巴的真心究竟在哪裡呢?

  「……你——」

  「咦?電燈……」

  頭上的日光燈仿佛臨終前的病人般不停地閃爍。

  ……唉呀呀。

  「——準備室裡有備用品,我過去拿。」

  我拜託巴幫我顧著,然後朝著平常的準備室走去。

  當作倉庫的美術準備室依然沒有別人。負責美術社的老師是輪班的,所以只要突然有課就幾乎不太會露臉,大多只會在校內寫生的時候露個面。所以,這間準備室基本上都是交給我在管理。我很快找到日光燈的備用品,拿起用細長的泡棉紙包裹好的日光燈,然後靠在牆壁上思索著。

  ——一開始對我而言,巴只是個突然出現的「妹妹」而已,只是個突然出現的同居人。

  接著她變成一個憎恨我、眼瞳帶著強烈苛責的少女,開始攻擊我。她說讓我痛苦對她而言是不可避免的宿業。

  然後,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想要玷污已經污穢的自己,她自白自己無法停止自殘的行為,而且還說一直痛恨著讓她陷入絕境的我。當巴告白的時候,看起來就像個捧著依然不停淌血的深刻傷口、虛幻荏弱的少女。

  接著,她又像剛才那樣對我露出微笑。既然憎恨對我毫無意義,那麼乾脆用徹底相反的方式讓我痛苦。還說如果不喜歡這樣的話,那就要我趕快變成平常的人。她對待我就像真正感情很好的血親般——就像對待戀人似地對待我。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實在是不瞭解這名少女——紅條巴。

  「……呃,等等,話說回來,我本身到底又對她抱持什麼樣的心態?」

  我愣住了。

  我很想知道關於她的事情,可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憎恨的矛頭意外地沒對準我,卻反而讓我更想瞭解她,而在大致上一切都已經解決的現在,我對紅條巴又抱著怎麼樣的想法?我覺得她是什麼樣的少女?我要怎麼樣和她相處?

  腦袋一片昏沉。我覺得從未想過的錯覺突然沖上我的眼鼻。雖然我知道自己是個瑕疵品,但是為什麼我會「自我忽略」到這種程度?一想到這裡,我就感到腳底一虛。我對自我忽略的自己烙下了「瑕疵品」的印記,這樣才是正確的吧?對自己的疑惑,忽然間在我內心擴散開來。

  ——到底是什麼?

  我問著自己,為什麼至今為止——不對,應該說是到了現在,為什麼我還需要自我懷疑?

  這麼一來,我腦袋中浮現了一個更恐怖的想法:我是不是比我所想的,還不瞭解自己?

  「……怎麼可能……」

  不知不覺間,我的氣息開始紊亂了起來,喉嚨也好乾澀。我閉上眼睛,想要把這愚蠢的想法逐出腦中。

  我是個瑕疵品,先不論身體,至少心靈確實有瑕疵,我是個非常不完整的存在。我沒辦法感受到幸福,所以我是個無法給予人任何幸福的假人,這就是全部的我。

  「……就是這樣,這就是我的全部……我的全部本該就只有如此……」

  ——啊呀呀呀呀!

  「!」

  美術室突然傳出淒厲的慘叫聲,讓我「呃!」一聲從白日夢的氛圍醒過來。我放下手中的日光燈,推開準備室的門。

  「巴!」

  巴用一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臉轉向我。我將目光投注在她看著的方向,那裡有一名中年婦女跌坐在地上。

  「啊啊啊,原諒我,巴,我沒去參加你的葬禮,也沒去給你上香,我馬上道歉,拜託你,趕快成佛吧——」

  那名婦女用手指著巴如此說著,這讓我跟巴的臉都嚴肅了起來。

  這名婦女恐怕就是我的母親——紅條巴的朋友吧。

  4

  「……對不起。我都到了這把年紀還這麼丟臉。」

  跌坐在地的中年婦女——田中理繪小姐,對盯著她的我們道歉,然後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

  「因為電燈一閃一閃的,下面又有一個穿白色衣服的女人站在那裡……而且又長得像我熟悉的人……就讓我不小心以為真的是幽靈跑出來了,但是也是我自己太不冷靜的關係,對不起,說了失禮的話。」

  「不,不會。我們都很清楚整件事情了,不需要那麼抱歉……」

  田中小姐不停地低頭彎腰,我跟巴也一起低頭回禮。

  田中小姐自我介紹說,她是我死去的母親——紅條巴——舊姓津和野巴的同學,這麼說來她的年紀應該是在四十歲左右吧,跟年紀比起來——真的說出來會很失禮——她體型緊實,身上穿著貼身的洋裝,臉上擦著高級的化妝品,看起來是一個十分成熟的成年女人,一副幹練的職業婦女模樣。這樣的人竟然對我們低頭賠罪,讓我們的立場更顯得尷尬。

  田中小姐好不容易抬起頭,在我準備好的折疊椅上坐下,我和巴也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田中小姐望著我跟巴,特別是眼睛的部份,露出一臉懷念的樣子。

  「啊,不好意思……你們是巴的……?」

  「……嗯嗯,我們是……」

  「兒子跟女兒。我是紅條圭一郎,她叫做紅條巴。」

  我阻止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巴,自己搶先一步自我介紹了起來。巴則是瞄著我,一臉狐疑滿是疑問的眼光,不過還是閉上嘴轉向田中小姐。

  「啊,果然!這雙眼睛是遺傳自母親的啊。女兒的名字跟媽媽相同,連長相也一模一樣……不過,既然是紅條家的人,怎麼會讀這所普通的公立高中呢……」

  「我現在被寄養在伯父家裡,都是為了不要讓我們變得太嬌生慣養。我真的很感謝父親,而且也交到許多很難得的朋友。」

  說了一次謊以後,就會一個接著一個地說下去。或許我真的是個差勁的騙子吧。

  田中小姐聽完我的說明後,一副心有所感地拼命點頭。

  「也對……巴一定也覺得很高興吧。兒子和女兒跟著就讀自己以前讀過的高中,而且還加入了美術社……這也算是對已經去世的巴,盡到最好的孝道了吧。」

  「……母親……也是就讀這所高中嗎?」

  「是呀,不過這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真令人懷念,巴是在一年級的下學期轉學過來的。她的笑容非常親切,馬上就融入我們班了,但是我卻不太喜歡她……不好意思,說死掉的人的壞話。」

  「不會。」我搖了搖頭,示意田中小姐繼續往下說。

  「其實我自己也是個脾氣彆扭的人……不過有一天我們兩個人單獨在美術室碰面了。她正一個人默默地畫著圖,然後她問我『你覺得我的畫怎麼樣?』,於是我回答:『不喜歡。』接著我又說道:『雖然你很努力地投注感情……可是還欠缺了最重要的東西』。」

  「最重要的東西?」

  巴不由得把疑問問了出來。因為她只喜歡畫畫,所以這似乎是她感興趣的話題。

  「『坦率。』我這麼回答。『你真的是喜歡畫畫才畫的嗎?』其實我本來只是故意這麼說的,可是巴聽到後卻立刻站了起來,然後把那張花了好幾個小時畫完的畫給撕破了。我嚇了一跳,然後她又說:『謝謝,我說不定就是為了要讓人這麼說才畫這張畫的。』接著臉上露出開朗的笑容,向我道謝,然後我就這麼跟巴成為好朋友。一起在黃昏的美術室進行設計,互相解決對方的煩惱。」

  田中小姐又住了口,眯起眼睛看著教室四周。她的視線固定在一扇位於南側、面對運動場的窗戶上,然後感懷似地深深歎了一口氣。

  「那個窗邊,是我最喜歡的地方。雖然巴沒讓其它人知道,其實她是一個纖細而且又固執的女人,但是她卻把這件事跟我說了,所以我們兩個只要在一起就會無所不談。最後巴去念了東京的美大,而我則進了醫大,各自通往不同的道路,可是我們依然會定期地通信。聽到她要結婚的時候我真的很驚訝,因為對象紅條宗次郎是個大公司的社長,是一個非常不得了的金龜婿。她因為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工作而感到很煩惱,還好聽到她婚後的狀況一切都解決了,過得非常幸福……」

  田中小姐又停了下來,然後轉向我跟巴,臉上露出非常抱歉,又帶著深深悔意的表情。

  「……在這之後,我就到了國外,也沒時間寫信。不對,或許那時我也抱著不想輸給幸福的巴的彆扭想法也說不定。我沒有把國外的地址告訴巴,一直一股腦兒埋首在工作中,然後等我升到滿意的地位時,過了很久才又給巴寄了一封信,可是回信的人卻不是巴,是紅條宗次郎寫的。上頭只有簡短地寫著:『巴已經意外身亡』。直到那時我才第一次知道巴已經去世了的消息……」

  田中小姐又再一次對我低下頭,與其說是低頭,不如說她看起來好像背負著無法忍受的負擔似的。

  「……那是十二年前發生的事。我完全呆掉了,連忙回到睽違五年的日本,這才發現老家一直有寄給我的信。我整個人瀕臨崩潰,連信都不敢開,只有帶著滿腔的歉意,然後又像逃跑似地離開了日本……對不起,我是個無情的女人……」

  田中小姐一直道歉,不過我卻覺得最該道歉的應該是自己吧。

  ——津和野巴,是為了保護身為兒子的我才死的,奪走你跟母親道歉機會的,不是別人,就是我。

  「但是,還好這次我趁著回老家時,有順便來參加母校的文化祭,真是太好了。這一定是巴冥冥之中指引的吧,我竟然可以和她的子女見到面。」

  田中小姐抬起頭,眼睛微微地被淚水給浸濕了,她露出微笑,然後露出些微的安心表情,凝視著我和巴。

  「這十二年來,我一直很不能釋懷,總覺得好像有根刺卡在心裡,這是無法復原的傷口。但是,我總算稍微得救了,謝謝你們。」

  然後田中小姐又再一次地向我們垂下頭,非常非常地慎重。

  我和巴只是一直注視著田中小姐,什麼事也不能做。到底我還能做些什麼呢?如果有人可以教教我的話,要我怎麼低頭都無所謂……

  接著過了一會兒,田中小姐開始說起津和野巴和自己的事情來:津和野巴從美大畢業後,就當上了地方縣立美術館館員,而她自己則在現在這個美國的大學裡,進行著關於腦部認知的研究。她現在所待的大學連我都知道,非常地有名。

  經過了這宛若濃縮了一天份時間的一個小時後,田中小姐最後依依不捨地站了起來。

  「如果還有機會我會再來拜訪的。」

  她說完後,便遞給我一張潦草寫好的名片。

  「我也有一個女兒,不過只有八歲,固執又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有機會真想讓她跟你們見個面。」

  「……雖然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不過請您一定要再次來訪。」

  我邊說邊接過名片。

  田中小姐露出微笑,然後伸出手想與我們相握,我們兩個也分別回應了她。

  田中小姐滿足地點點頭,接著轉過身去。中途的時候還稍微回過頭,對著我們問道:「最後還有一個問題……」

  「難道設計文化祭廣告牌的人是你們兩個其中一個人嗎?」

  「是的。」我和巴互看了一眼,巴才躊躇地說道。

  「果然。」田中小姐聞言,便親切地笑了起來。

  「那個廣告牌,果然跟巴之前在文化祭時想過的作品很類似,所以我才會想說要來這裡看一看。」

  田中小姐這麼說完後,便轉身離去了。

  我眨了眨眼睛,用眼角瞄了瞄巴。

  巴的臉上失了血氣,表情僵硬。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恐懼。

  5

  雖說學校的焚化爐已經撤掉很久了,但不知道像現在這樣升起火堆的行為違不違法?就算產生戴奧辛的話也沒有辦法吧?——這麼想著的我不知道算是過度彆扭、還是過度冷靜。算了,反正我就是這麼一個無聊的人。

  文化祭結束後,那些當作道具的木材都被解體、綁成長長的木棒。而插在中間縫隙的大量廣告,則在紅色夕陽照射下,看起來像是正被火焰焚燒似的豔紅。

  「……唉呀呀。」

  我習慣性地歎了一口氣,連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針對哪一點說出「唉呀呀」這句話。我站在大堂中間,望著像疊疊樂一樣的長棍歎息著。

  長棍前面放著得到文化祭綜合冠軍的團體才可以舉起的火把,它正搖曳著光輝等待工作。這裡明明已經距離很遠了,不過火光依然傳遞著興奮的熱氣。一大早就點燃一直維持到閉幕典禮的火焰,現在也靜靜地等待觀望著。

  我一直在找巴,當文化祭結束的同時,她就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我對班上的人說她要忙著整理社團,然後又對社團的人說她要忙著整理班上的東西,總算是交代了過去。還好,巴積極地參加了每個活動,所以沒有人會覺得奇怪。但是,沒看到不代表不擔心,我覺得這跟信不信任是兩碼子事。

  我用眼角瞄了瞄集中在校園的學生們,然後在沒有人煙的中央大樓和社團大樓的走廊間來回走著。雖然試著播了播很少在用的手機想要和她聯絡,不過對方關掉了電源,所以打不通。

  校園的廣播開始播放民族舞蹈的音樂,校內歡聲雷動,點火的儀式也開始了。

  四周已經完全變暗了,暈滿金色的滿月掛在東方的天空上。

  「……」

  難不成……我閃過一個念頭。學生們仿佛被滿月吸引一般集中在校園裡,我朝著相反方向的圖書館走去。

  我在圖書館的周圍來回繞了繞,在東邊、跟學生們集合的操場相反方向發現巴正兩手緊緊地抱著膝蓋愣坐著,抬頭看著天空。滿月的光輝微微地映照在圖書館的白牆與她的身上。

  我緩緩地靠近她,站在她的旁邊,然後慢慢地在旁邊坐下。她對我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直直地望著天空。

  自從在美術室發生那件事之後,巴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她認真地扮演著班上鬼屋的幽靈,在美術社也開朗地接待著參觀者,毫不在乎旁人都有沒有被嚇到。

  「……看著滿月,你會不會覺得有種寒冷的感覺呢?」

  巴緩緩地開口說道,似乎怕干擾了這寂靜的夜晚,她用非常安靜的語氣說道。

  「在人工光芒的侵蝕下,夜空中只剩下了月亮,然後看著掛在天上、圓圓的滿月……總覺得好像從深深的井底往上看一樣,有種自己待在小小盆景中的錯覺,而滿月則是開在天空、宛若一個窺視孔。」

  「……那麼從那裡探頭窺視的應該就是小白兔吧。」

  我脫口說著冷笑話,巴則是一邊苦笑,一邊用染上月輝的眸子望著我。

  「你知道『月兔』的由來嗎?那是個自我犧牲的故事喔。有一天猴子、狐狸和兔子發現了倒在路上的老人,三隻動物想要救老爺爺所以去找尋食物回來。可是只有兔子什麼東西都找不到,所以兔子就請猴子和狐狸升火,然後自己便投身到火裡面,嘴裡說請吃我吧。目睹此景的老人其實是神明的化身,神明被兔子犧牲自我的精神給感動了,因此將兔子的身影刻在月亮上。這就是月兔的由來。」

  「……殘忍的故事。」

  我真心地如此說道,而巴則是突然間眼睛睜得跟滿月一樣大。

  「咦?」

  「難道不是嗎?如果是神明的話,怎麼會無緣無故地殺生呢?還特地扮成老人測試別人,兔子根本沒有死掉的必要。那才不叫自我犧牲,不過是被逼著當祭品罷了。」

  而且我本身最討厭這種故事。神明總是用殘酷的手段來考驗人類,就是這點讓我我非常痛恨,所以我很討厭宗教。雖然不否定,但是如果硬是要對我說出「我們都在接受神明的考驗」的臺詞,那只會讓我作嘔。

  難道神明為了考驗我們,就會殺了別人或是朋友,殺了家人或是戀人嗎?這種事如果這不算是扭曲了感謝的形式、把責任嫁禍給別人的話,又算是什麼呢?

  生與死是自然的哲理,也是人類自己的責任,所以這種「神明被兔子犧牲自我的精神給感動了——」的神話和奇譚是我最討厭的類型。

  巴聽到我的話後,神色已轉為平靜,她眯起眼,露出小小的酒窩微笑著。

  「……我有說什麼奇怪的話嗎?」

  「不,只是我也有同樣的想法。」

  巴這麼說完,便再次抬頭看著月夜,我也一樣望向月亮。

  原來如此,這輝煌的滿月掛在微亮的夜空裡,就仿佛從井底往上看的洞穴一般。

  什麼嘛,我心想。原來我早就已經居住在井底了啊。月亮不知道在地上蠢動渺小的我們,只是依舊將冰涼的美麗投映到地面。

  被召喚到月亮上的兔子,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俯視著地球呢?又是怎麼看著這個在黑暗深沉的井底中,犧牲了某人才生存下來的我呢?

  「……那個……」

  巴的手輕輕地疊在我的手上。有點寒涼,十分虛弱,仿佛孤獨的兔子似的觸感。

  「我接下來說的事情可能很沒意義,真的很沒意義……而且也很不堪入耳。所以如果你不想聽,那就不要聽也沒關係。聽到一半要突然站起來離開這裡也無所謂,可是只要一下下,只要一下下就好——」

  「你不想說的話不說也沒關係。」

  我說話了。

  「你不想說的話不說也沒關係,但是如果想說的話那就說吧,不管怎樣我都會在這裡,不管你如何選擇都無所謂。」

  「……謝謝。」

  巴用快要消失的聲音呢喃著,然後刻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目光看著與眼睛顏色相同的滿月,然後開始說道:

  「……我剛開始被父親——也就是紅條宗次郎收養時,是在我七歲的時候。」

  疊在我手上的手,似乎想要壓抑顫抖似地,緊緊地握住我。

  「那一天剛好也是滿月,父親來到已經隱去光線的我的房間。正在看著月亮的我,被父親嚇了一跳,回過身去。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關係,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只有雙眼透著奇異的詭光,我惶恐地喚了一聲『父親。』然後那個男人,就爬到我的身上來,命令我:『以後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就叫我的名字,叫我宗次郎。』接著仿佛在檢查我、確認我似地,撥弄著我的全身,一根根的頭髮、一排排的牙齒、還沒抽長的手腳,甚至還有尚未鼓起的胸部,全部的地方都被他仔細地、毫無遺漏地撫摸,玩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感覺很噁心又很恐怖,於是哭著請求著:『不要,父親。』但是那個男人卻停下動作,一字一句用力地對我說:『不對吧,巴,我是宗次郎啊。』接著便使力分開我,進入了我的體內。」

  她將手放在皮環上,不對,是用雙手來回撫摸著脖子,看起來就像自己勒住自己的模樣。

  「我呼吸停止了,我感受到的激烈疼痛幾乎讓我窒息,我邊哭邊喘,腦袋一片空白。這一瞬間卻感覺好像永遠一樣。結束後過了一會兒,因為又痛又難過,所以呼吸依然無法回復到正常的頻率,但是,真正讓人恐懼的是之後的事。我含著眼淚和疼痛,還是沒辦法呼吸,而父親卻對我說:『很難過吧,對不起,對不起,巴。對不起……』接著用比以往更加和藹可親、充滿真心地說著……」

  眼淚從巴的眼裡撲簌簌地滑落。

  「真是名副其實的『恩威並施』。如果只是被當成欲望的出口,變成真正的人偶,那還比較好一些……可是,那卻是貨真價實的溫柔,這才是最讓人痛苦的地方。難道不是嗎?任誰都希望能被雙親溫柔地對待,然而那難以抵擋的苦痛也一樣是現實的一環。不僅僅是身體,連心靈都被撕裂。接下來這種煎熬依然持續著,年幼的我,無法克服痛苦,也不能反抗……所以自然地,我學會了『空白』這種技巧……」

  巴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不斷顫抖著。

  「接下來,就跟你所知道的一樣,我的確與那些不良份子勾搭在一起。雖然我說是『小小的反抗』……但是事實上到底是不是那樣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許我只想放縱地享樂,想要被孤獨掩埋也說不定吧……算了,都沒關係了,這種事情。然後最後連身體都給了那些人……那真是讓人痛不欲生的感覺,不能變得『空白』,明明之前想法和感覺都能變得一片空白……」

  巴好像十分痛苦地說著,不對,她是真的很痛苦。巴的手透過皮環勒住自己,自己勒住自己的脖子。

  「……我曾經想過為什麼,而我也立刻就知道了,對我而言,這種行為跟『窒息』一樣,跟『無法抗拒的疼痛』一樣,所以我嘗試著勒住自己的脖子——令人驚訝的是,這樣我竟然就可以順利地接受那些男人,這麼一來我就能夠變得『空白』,心思不知道隱匿到哪裡去了。這段時間,我不知道現實中的我究竟暴露出多麼醜陋的姿態……但是男人們卻都非常興奮與滿足,剛開始他們雖然感覺不太好,但是最後也積極地想要勒住我的脖子……」

  巴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把手從脖子放開,接著用單手熟練地解開皮環,她纖細的脖子就這麼暴露在月光下,細白的頸上浮著淡淡的紅色指印。

  「……這個皮環是為了要遮掩勒住脖子的痕跡才戴上的,等淤痕退了就會把它拿掉,可是我漸漸習慣戴著它。除了洗澡以外,都一直戴著,連睡覺的時候也是……也就是說,這其實就像是某種證明一樣……很怪異吧?很不正常吧。」

  「……這個嘛,該怎麼說呢,我也不是很懂。身為瑕疵品的我其實也不是很清楚什麼是正常,所以我也不懂你到底是正常還是怪異。」

  我轉過身,她正看著我。隱隱約約的昏暗中,只有眼瞳受到月光的反射,晶亮地閃動著。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巴點點頭。

  「我到底可以做些什麼?」

  「……在回答你之前,我也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我也點點頭。

  「為什麼你突然想要問這件事?」

  「……這個嘛,其實我也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問巴「我到底可以做些什麼?」其實這種事,根本連問都不用問。

  「……老實說,我很少會主動自己提出問題,也從來沒有對任何人產生過興趣……不對,我對自己也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是我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事。因為我是一個壞掉的人,就算對別人產生興趣也一點意義都沒有,至少到最近都是這樣。」

  「現在不一樣嗎?」

  「令人遺憾的是,我好像對『自以為熟悉』的自己,在認知上產生了些微偏差。我開始漸漸覺得,我會不會根本沒有像自己以為的那麼瞭解自己呢?」

  我凝視著手背,手映著月光,看得見指甲。那確實是我的手,有觸感也有溫度,但卻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擁有這雙手的人,跟我認識的那個人,是否真的分毫不差?

  對於這個問題,我無法點頭同意。

  「……非常地不安定,也靜不下心,曾經以為屹立不搖的大地開始變得搖搖欲墜,連腳步也跟著不穩。所謂汪洋中的一條船,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真是的,我到底在幹嘛。」

  我盯著手,然後用手覆住了臉,歎了一口氣,一口深深的歎息,一口真的想回到三歲時的歎息。

  「……跟我一樣。」

  我從指縫中望著巴的側臉,她將拿掉的皮環掛在手指上,攤出掌心接著月光。

  「被田中小姐一說時,我真的嚇了一跳。現在的我到底是不是被製造出來的呢?只要想到我在無意識下,竟然畫出與『津和野巴』同樣的設計,就覺得非常恐懼。父親之所以大力強迫我學習美術,說不定也是這個緣故。『我』果然只是一個複製品。不僅名字是借來的,被安排好的道路也是借來的……『紅條巴』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現在在這裡的,不就是『你』嗎?」

  就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事實、現在、現實、此處,你就存在在這裡,覆住我的手的你就是真實的。

  「也許你到目前為止真的是按照別人安排好的道路而走,可是,即使走在這條被安排好的路上,你心裡的想法也不可能一樣吧?至少『津和野巴』就不曾對我抱持任何的憤怒和憎恨,不管是憎恨也好憤怒也好還是其它什麼都好,你的想法就只屬?你,因此你才會恨著我。恨我的人不是『紅條巴』,而是『你』自己吧,我敢保證絕對不是其它人。接下來你就是一張白紙。不管好或不好,你的父親已經死了,你已經自由了。」

  「……」

  巴側首聽著我的話,凝視著承受月華的手心,而另一隻則緊緊地握住我的手。

  「總覺得……」

  她跟我一樣,仿佛想遮住眼睛似地將手覆上了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而遮掩不住的嘴角則綻開了藏不住的笑容。

  「繼續思考、繼續煩惱、繼續憎恨,都讓我覺得好累……那個,圭一郎,你還想要我繼續恨你嗎?」

  巴的眼瞳從指縫間窺探著,又再一次問著我。

  「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那樣而已,可是事實上,我也對於不斷地跟你說著這些事感到疲累了。隨便你吧,反正你遲早都會決定放棄我的。」

  「放棄至少要曾經試過才能成立。嗯嗯,那就依我自己的意思囉。對了,你剛剛不是問我,你到底可以做些什麼嗎?」

  「嗯嗯,我有問。」

  我說道。

  巴輕輕地站了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重新戴上頸環,轉身面對我。月光從她灑在她的背後,將這名喚作巴的少女的輪廓輝映了出來。

  「那明天你有空嗎?」

  「明天?」

  「其實,我一直想去市內的美術館,來到這裡以後就一直想去,可是發生了很多事,就一直拖到現在。明天剛好有展覽,你願意陪我嗎?我還不是很清楚這裡的路該怎麼走。」

  巴說完後,便從裙子的口袋裡面拿出兩張票。

  「……美術館嗎?」

  我接過她拿出的一張票,放在制服胸前的口袋。

  她看到我的舉動後,便仿佛很滿足似地笑了,然後將剩下的票放回原先的地方,接著那只空出來的手又朝了我伸了過來。

  「還有一件事,可以跟我跳一隻舞嗎?」

  「雖然有點可惜,不過閉幕典禮已經結束了。」

  校園內播放的音樂已經停了,與中庭相反方向的這裡,也飄散著宴會結束的氛圍。

  「跟民族舞蹈沒關係。既然現在的月亮這麼美麗,任誰都會想跳跳舞吧。」

  「是『月夜之舞』嗎?」

  唉呀呀……我在心裡歎著,既然話都說出口了就不得不遵守。我用手撐在膝蓋上,整個身體站了起來,巴將手放在我的手上。

  「不過我可不會跳舞喔,初中的時候也沒有閉幕典禮這種東西啊。」

  「我覺得這樣就好了,而且比起會跳舞的男生,本來就是反而不會跳舞的男生還比較容易讓女生接受吧。」

  是這樣子的嗎?嗯,說不定真的是這樣。

  我將手疊在她伸出的手上。我們對著正從月亮俯視井底的兔子,開始跳起歪歪扭扭的舞蹈。

  
InterCut

  津和野啟二的職業,與外表給人的感覺不同。他今年四十八歲,身體削瘦高挑,嘴角常常掛著閒適溫和的笑容,雖然給人學者或小說家的感覺,但是他的職業其實是陸上自衛隊三等陸佐,曾經被派遣到危險的戰亂地區。對比他的外型,這些經歷感覺好像假的一樣。

  ——就是這種男人最難應付。

  光瀨宗一郎在心裡這麼告誡著自己。

  「今天非常感謝您抽空前來,這是一點小東西,不成敬意,還請您好好享用。」

  光瀨穿著正式的服裝,一邊說著一邊把土產的點心禮盒遞給津和野。隔著玻璃小矮桌,坐在對面的津和野用宛如標準動作般的手勢,有禮地接過光瀨的土產。

  「您真是客氣,謝謝。今天內人和小孩一起出門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請您慢慢來沒關係。」

  津和野說著,眯起淡黃色的眼睛回禮道。

  津和野先離開了客廳,接著自己準備了茶遞給光瀨。

  「茶點的話除了您拿來的土產以外,就只有普通的煎餅而已……邊吃邊講可能不太方便說話,是否可以先喝點茶潤潤喉就好呢?」

  「非常謝謝您的細心。」

  光瀨說完後便喝了一口茶。主人端出茶後,拜訪的客人應該要先喝一口才是正確的禮貌,至少光瀨是這麼被教導的。

  「您的每個動作不僅有禮而且非常嫺熟自然,這點跟宗次郎先生非常類似,您果然跟他是兄弟。」

  「……原來您知道啊。」

  就如同之前電話聯絡時,心裡的感覺一樣,光瀨確定他真的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恐怕讓妻子與孩子出門也是他安排的吧。雖然是PKO(聯合國維持和平行動),不過畢竟是從戰場回來的人,思緒絕對不單純。

  「在我看到您的臉的瞬間,就更確定了。因為我還記得從紅條家獨立出來的長男的名字,所以本來我還在猜測到底是不是。」

  「……不好意思。」

  「那麼,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嗎?您想問的應該是已經過世的紅條宗次郎的事情吧?」

  「差不多,我想詢問關於紅條巴——也就是津和野巴女士的事情。」

  光瀨說完後,津和野的動作瞬間停頓了一下。雖然只有一下,但卻似乎已對他的身體造成激烈的波動。

  津和野緩緩地喝了一口茶,潤潤喉嚨。光瀨覺得那仿佛是對某種事之前的準備動作。

  「……為什麼現在才問?」

  他的一字一句感覺是經過深思琢磨,非常緩慢且慎重的語氣。

  「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圭一郎——也就是我的侄子,他的雙親都已經過世了。因此我才想到,想到我對他的母親——巴女士的事毫不知情。因此想借著這個機會讓這個孩子知道關於他母親的事情,所以今天才會來這邊打擾您。」

  光瀨說著事先準備好的臺詞以後,津和野則雙手環胸,閉上了眼。可是光瀨卻覺得津和野好像依然注視著自己,感覺上他好像仔細地聆聽著光瀨的呼吸一樣。

  光瀨看著津和野的手,他的手與外表相反,看起來又粗又硬的樣子,如同時常風吹雨淋、連日曝曬過宛如枯木般的手。

  「……光瀨先生,我的半輩子都是為了妹妹的幸福而努力,讓巴幸福是我應盡的義務,我一直都期盼著巴可以過著幸福的生活。」

  津和野緩緩地說道,一副感懷卻又後悔的模樣,也許還包含了自責也說不定。他平淡的語調極力地壓抑著真正的情緒,所以光瀨無法正確地判讀出他的心情。

  「在巴還懵懵懂懂的時候,我們的父母就離婚了,原因出在父親身上,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我們的父母分開了,我跟著父親,而巴則跟著母親,那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雖然父親有給母親贍養費,但一個母親帶著一個女兒過日子,很容易想像當時來自社會的批判會有多激烈。大概是太辛苦了吧,巴十五歲的時候,母親就過世了,當時她的手腳變得好像是枯枝一樣。之後巴的扶養權轉移到父親身上,於是我們開始一起生活,但是在這之前我一直擔心著妹妹的將來。她才華好又有能力,應該是會幸福的,直到巴遇見紅條宗次郎以前。」

  講到這裡,津和野張開了眼睛。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光瀨,似乎同時也透過他看著某個東西的樣子。

  「不,事實上她也曾經幸福過。出現在我面前的宗次郎,是個帶著一點偏執、個性坦率的人,比誰都還要愛著巴,這點我也知道。雖然很少有哥哥會喜歡妹妹的未婚夫,不過他卻真的很難得。我終於能夠安心了,於是就在我跟著巴的腳步也組了一個家庭時,巴發生了意外,從這世界上消失了。」

  大家所熟悉的那個意外,也是讓圭一郎被光瀨家收養的意外,十二年前母子兩人一同遭逢的意外,也就是讓圭一郎得到決定性「傷痕」的意外。

  「我全身浸淫在黑暗陰沉的悲傷中,唯一的救贖是宗次郎也深深地感到悲痛,他甚至比我還更為哀傷。看到他這樣,我稍稍地感到安心了。『嗯,巴死了,她的丈夫一定會把兒子當成是巴的遺愛,慈祥地疼愛照顧他長大吧。』當時我是這麼想的,所以便把外甥交給宗次郎了,但是結果卻……正如同你知道的一樣。」

  一瞬間,津和野的眼神閃動著銳利的光輝。光瀨看透了那一瞬的精芒是憎恨的眼光。

  「我恨他,不對,我詛咒著他,就是紅條宗次郎。總有一天等我死了,到了那個世界以後,我一定會再一次親手殺了他。那個男人沒有聽從巴的遺願,甚至還憎恨厭惡那孩子而拋棄了他。巴已經不在了,我無法原諒你的弟弟,紅條宗次郎,他已經死了這一點確實令我感到遺憾。」

  遺憾無法親手殺了他。

  光瀨仿佛聽到他心中的聲音。

  「……光瀨先生,我很感謝您。您將巴的遺愛教育得很好,是您先收養他這一點實在是太好了。其實我自己也曾想過要去帶他回來,但是當我看到他和您的女兒相處時的情形,便又折了回去。我想向您道謝,我相信他是在您們豐富的愛與幸福下成長,真的非常謝謝您。為了表達感謝我想給您個忠告,就是不要再跟『紅條巴』扯上關係。」

  「……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那東西應該寄養在您的家裡吧?等到她接收了宗次郎的財產以後,請將她安置到適當的地方去吧,那種東西是不能與您一家一起相處的。」

  「……」

  光瀨表情僵硬,沉默了下來。因為津和野的語氣中,帶著隱隱的怒氣。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做出適當的判斷,所以最後光瀨決定依照自己的意思直接回答。

  「津和野先生,紅條巴已經是我們家族的一份子了。不好意思,您的話已經對我們造成侮辱,請您以後特別注意您的言詞,請不要再叫她『那種東西』了。」

  「……您什麼都不知道。」

  津和野注意著光瀨的神色,最後無力地搖搖頭。

  「嗯,不然這樣也可以。但是,既然如此,您就更應該理解,請您聽聽我的勸告,不要再讓圭一郎跟——」

  鈴鈴鈴鈴……

  電話聲仿佛想打斷津和野的話似地響起。津和野微微地嘖了一聲,伸手拿起一旁的無線電話。

  「喂——嗯,是我——怎麼了?不,我沒有聽——嗯嗯,我知道了——那沒辦法了。」

  津和野按掉電話,轉向光瀨。仿佛難忍頭痛地皺著一張臉。

  「……是找您的,看樣子已經遲了一步。」

  看到遞過來的電話讓光瀨覺得很詫異,不過在津和野的表情催促下,他還是接過了電話。

  「喂——」

  【喂?我是黑威兼互,您是光瀨宗一郎先生嗎?真是久仰大名了。】

  輕薄的語氣讓人覺得他是不是搞錯說話的場合了。即使遣辭用字十分有禮,但光瀨馬上就直覺到這個男人無法信賴。

  【我想跟您聊聊關於紅條巴的事情,再繼續給您添麻煩也不太好意思,所以讓我們都省下一點時間吧。如何?您願意直接見面與我聊一聊嗎?】

  「……你是誰?」

  【我應該說過了吧,我的名字是黑威,黑威兼互。啊,不好意思,您問的是關係呀?這個嘛,我跟您的弟弟紅條宗次郎是事業上的夥伴,也可以說我們是契約委託人的關係。嗯,總之是一言難盡的關係,大概就是這樣吧?】

  「……我明白了。」

  【您明白了嗎?】

  「也就是如果不直接見面的話,事情就不會明朗吧?」

  【哈哈哈哈,是的,正是如此,跟您說話真是一點也不費力,那麼要怎麼約呢?就明天早上十點,在車站前一間叫『Twilight』的咖啡館碰面可以嗎?】

  「沒問題。」

  【那麼,明天見。】

  對方輕佻地說完後,便掛上了電話,這個突然發生的事讓光瀨感到有點混亂。光瀨轉向津和野希望他可以幫忙解釋,但津和野卻垮下雙肩,無力地搖搖頭。

  「宗一郎先生,剛剛您已經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您似乎還未真正瞭解到這件事情吧……不對,也許這一切都是必然的也說不定。」

  津和野說完後便離開了客廳。就在光瀨不知該如何回應時,津和野又走了回來,接過光瀨手裡的電話,然後換了幾本文庫大小的筆記本給他。

  「這是巴的日記,我把這個交給您。請您自己判斷是否要交給圭一郎。」

  當光瀨還愣在那裡的時候,津和野又繼續說道:

  「我就先提一點點吧。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還是不知道會比較好。例如宇宙的範圍、太陽的壽命、人類的起源,或是在現在這個瞬間死在槍彈地雷下的小孩有幾個……這些都是不知道比較好的事情,但是只要面對過一次以後,我們就無法視而不見,只能裝作沒看過這種事。拜託,請您一定要記得我說過的話。」

  津和野的這些話似乎就是結論,而這次的會面也到此為止。

  光瀨打完招呼後便離開了津和野家。手上拿著的幾本日記,讓人感到十分地沉重。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6th Cut    再誕

  十一月△日  晴天

  沒有特別需紀錄的事情。

  1

  【隱藏的現實】是這個展覽的主題,好像是超現實畫派的展覽。

  「不是超現實畫派,是超現實主義畫派。」

  巴指正說道。

  我所知道的超現實畫——更正,是超現實主義畫派的藝術家,只有留著男爵鬍鬚的怪人而已。

  「達利是吧,那麼你知道的畫應該就是『軟鐘』囉?」

  「我不知道畫名,只知道圖裡有一片掛在樹枝上軟趴趴的時鐘,大概就是那個吧。」

  才這麼說的時候,我們提到的畫便出現了。

  「雖然超現實主義畫派常常被形容成『怪異』和『奇妙』,不過法文原文Surrealism本來指的就是『超現實主義』的意思。」

  「超現實啊,也就是畫出現實中沒有的東西嗎?」

  「並不是指脫離現實的事情,超現實主義畫派是以現實為基礎,畫出具有象徵性、抽象性的畫。描繪出現實中沒有的虛幻景物,但內容看起來是具象的,所以某種意義而言,我覺得也算是顛倒事實吧……嗯,裡面最有名的代表就是達利和馬格利特。」

  我變換著角度看著眼前這張畫。

  抽象?具象?我倒覺得裡面並沒有這層意涵。裡面的每個細節的確被精細地畫了出來,不過畫本身卻是十分抽象,仿佛掛在樹枝上的時鐘一樣,所有的東西都軟軟地溶解在一起。

  「剛剛的達利,聽說畫畫的時候都會準備湯匙和鐵盤,你知道為什麼嗎?」

  湯匙和鐵盤?就算鐵盤可以裝水,不過湯匙可以拿來做什麼?我坦白地回答不知道,而巴則一副無所謂地聳聳肩。

  「是因為達利在畫室的時候,會拿著一根湯匙打瞌睡,當他徘徊在恍惚的夢境時,湯匙掉在鐵盤上發出的聲音就會讓他驚醒,然後他就能一口氣畫出夢裡的情景。」

  「這種事該怎麼說呢……真是太厲害了。」

  我適當地回應著,而巴則深深地點點頭。

  「嗯嗯,但是這件事很好理解吧。超現實主義派與其說是『夢境』,不如說是想表達出『團體性無意識』,捨棄『個體』所看到的景象,反而繪出根源性的『無我』。從某種意義而言,這是捨棄表現的行為。日本人之所以聽到超現實主義就敬而遠之,也許是因為這種受佛洛伊德影響的哲學思考,會反映出一種類似宗教的事物也說不定。」

  原來如此,所以這個展覽的主題才會是【隱藏的現實】。並不是空想,而是描繪著現實、跳躍式思考和影像。

  「但是我覺得,重要的、真正最重要的,並不是這個畫派複雜的背景,而是這些被畫出來的作品,都只是個『實驗品』的這一點。」

  「實驗品?」

  「超現實主義是排除自我意識,將無意識與夢境結合而成的現實。但那就宛如是拿咖啡杯去測量海水的容積一樣——」

  她的手幾乎貼靠在畫上,然後又接著說:「即使如此,卻依然不能不畫,不能不去挑戰。」接著,她的手指輕輕地在畫上掃過。

  「沒有結果的實驗,我覺得這就是超現實主義的本質,也因此才能帶給觀賞著強烈的印象。」

  巴不再說話,看著眼前的畫。

  我也跟著她一起望著畫。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經過巴的解釋後,竟然可以鮮明地感覺到一個個繪畫的要素。

  【沒有結果的實驗。】

  因為這句話,讓一直被人敬而遠之的超現實主義的繪畫,似乎感覺稍稍地近了一點。我隱隱體會到被繪進畫裡的那種熱忱和拼命,或許那是一種錯覺,然而也許在畫裡傳達出這種錯覺,正是他們的目的也說不定。這是我的想法。

  「——你真厲害。」

  光是參觀展覽的訪客就有五至六組,可是外表像學生的就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已。雕刻擺設在適當的位置,而通道的移動牆面也空出了一塊寬廣的空間。因此使得這個比較沒有人氣與活力的展覽空間,具有讓人能夠慢慢靜心去品味的優點。

  我依著參觀方向巡迴著,然後感懷地說道:

  「對我這個門外漢而言,你的說明真是淺顯易懂。」

  「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巴稍微蹲低了一點,凝望著眼前的雕刻,而我也看著這樣的她。巴看來似乎頗為放鬆的樣子,如果這裡不是美術館的話,她大概會哼起歌來吧。

  「我只是把從別人那邊聽到的事情再轉述一遍而已,這也是被安排好的道路。」

  「……」

  「你不用太在意喔,雖然確實不是我自己選的,但是我自己倒是很喜歡。」

  巴轉向我,微笑著說道。

  「……那就沒關係了。」

  我也轉向她一直看著的雕刻。果然,是一眼望去,完全不知道在幹嘛的雕刻,不管從什麼角度來看,還是只有漠然,毫無特別印象……嗯,也許能感受到漠然就是已經往前踏了一步也說不定。

  巴看著眉頭緊皺的我,露出了苦笑。

  然後我又繼續往前走,巴卻突然停下了腳步。她站在其中一幅畫的正前方,直直地凝視著。

  我也停了下來,看著那幅畫。

  這幅畫的題名是「某處的夢」,並不是像剛才看的那麼大的畫,大概是給幼兒園小朋友塗鴉用的那種普通畫紙的大小。與目前為止看到的畫相比,比較容易懂,甚至可以說是單調的水彩畫。使用的色彩也只有簡單的白色、藍色和綠色而已。

  晴朗無雲的藍天下,是一望無盡的草原,一直連接到地平線的彼端,但卻沒有一條確實的地平線。綠的彼端與藍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成為一片渾沌不清的白,空間與地面都不存在於其中,兩種相異的概念交疊在融合的地方。

  ——不,也許是相反的。

  也許是從渾沌白色的景象開始延伸出天空和大地也說不定。從曖昧狹窄的地平線開始,迅速地轉為綠意與草地,草地再變化成藍天,漸漸增強了現實的感覺。

  到底是從彼端開始,還是到彼端結束?藍天與草地這種具體的對比更衍生出彼端與近端的抽象對比。

  「真是一幅清爽的畫。」

  與目前為止看過的畫相比,反而有種過度清楚的感覺。我對巴這麼說著,但她卻沒有任何反應,依然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幅畫。甚至連呼吸都忘記,只是深深地被「某處的夢」給迷惑著。

  「——巴?」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喚著她,她的身體卻虛晃了一下。

  「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fantasyagain 發表於 2009-5-26 12:50 AM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9-5-26 12:59 AM 編輯

  我慌張地伸手撐住她的背,巴就這麼搖搖晃晃地跌坐在地上。

  「……不要緊,只是突然眼前有點暈……」

  正如她所言,巴閉起眼按著頭,靠我的手撐著才站得起來,不過光是站著就顯得很吃力的樣子。感覺與其說她是暈眩,不如說是頭部劇烈地疼痛。由於附近就有休息的空間,我立刻架起她的肩膀,帶著她往那裡走去,小心地讓巴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真的不要緊嗎?」

  我問道,巴眯起眼微笑地說:

  「……看了太多奇妙的作品,或許腦袋產生了混亂也說不定吧。」

  「那休息一下好了,要喝點東西嗎?」

  「……嗯,麻煩你了。」

  這個休息區應該沒關係吧,可惜我沒帶飲料進來。我朝著展示館外面的自動販賣機走去。

  「不好意思。」

  「有票根的話,今天一天都能自由出入,不用在意,你只要好好休息就好。」

  我對著一臉微笑的巴這麼說完後,便走出了休息室。

  2

  這裡的通道擺設雖然沒到讓人迷路的地步,不過我覺得這裡真的跟迷宮一樣。並不是形而下的物理式迷路,而是形而上的概念式迷路。看似不具統一性,但又不像是隨機排列,宛如高明的迷宮設計一般,讓人有種微醺的感覺。

  因此那幅畫就像突然出現在迷宮裡的一扇窗一般,因為平凡無奇反而引人注目。

  「……『某處的夢』」。

  這是那幅畫的名字,是一幅草原與藍天的畫。一方面帶著抽象的感覺,另一方面漫捲的白雲與隨風搖曳的青草卻勾勒出帶有強烈現實的寫實印象。

  我站在這幅奪走巴意識的畫前面,一心一意凝視著。

  【本館所藏。作者不明。一九×△寄贈】

  並沒有特別附上什麼解說的文字,只加上了跟畫名一樣簡單的注解而已。

  「——不好意思。」

  我出聲喚住一名正好經過的年長職員,這位頭髮雪白的男人一臉意外地靠了過來,胸前的名牌上寫著【吉田】這個名字。

  「您好,有事嗎?」

  「關於這幅畫好像沒有詳細的資料,請問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我指了指「某處的夢」,那名職員扯了扯嘴角,把眼鏡掛回原來的位置,接著一邊琢磨著用詞,然後說:

  「這幅畫啊,很遺憾,我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所以才會像現在這樣,只有這麼寫一點點而已。雖說從其過於單純反而更加吸引人的構圖,以及精細的筆法看來,應該是個頗有程度的畫家的作品,不過現在還是無法判定作者是誰。右下角部份有寫一行小小的字『Laika』,那應該就是作者的屬名,但目前並沒有符合這個名字的畫家,分類上也頗具難度,因此我們將它歸類於形而上實在論的作品類中,一直展示到現在。」

  「形而上實在論?」我對這個名詞產生了疑問,而吉田先生則是微笑地加上了說明。

  「形而上——也就是著重於隱喻部份的作品,這幅畫的本身就是隱喻性的。雖然大草原與藍天一眼望去是存在于現實當中,但卻無法放在手裡、無法真正地理解,因此天空與大地都是象徵性的東西,這也是最容易瞭解的對比。然後越往畫的深處,細節就更為模糊,天與地失去的意義,只變成了純然的顏色,互相混合後,又回歸成原本的白色。可是如果持續凝視它的話,這層意義又會突然間逆轉,天空與大地是從那端開始起源的。抽象與具象,現實與非現實,此處與彼處,結束與開始,這種多重的對比相互重疊,傳達給我們。是一幅很好的畫。作者不詳,學術價值也很曖昧,但繪入畫裡的思想和美術價值卻是真的,這是不世的傑作。看到這幅畫的時候,連這把年紀的我都覺得很感動。」

  吉田先生的話就說到這裡為止,裡面並沒有我想聽的信息,不過我大概知道那是一幅很棒的畫。

  我道完謝準備走出展示會場,這時吉田先生有點猶豫地叫住了我。

  「如果我搞錯的話先跟你道歉,莫非你就是紅條圭一郎君嗎?」

  「嗯嗯,是的……」

  我驚訝地回答,而吉田先生則頻頻感慨地點著頭。

  「你跟津和野小姐有一樣的眼瞳呢,所以我才想會不會是你。你跟你的父親——紅條宗次郎長得非常地像。」

  津和野——紅條巴。

  紅條宗次郎。

  與其因為「為什麼?」而感到驚訝,或是感到「又來了……」而感到洩氣,不如說現在的我有種視線突然被屏蔽住的感覺。這個名字,好像先被設定好位置,等著我去接受一樣。宛如自己的影子般糾纏著我。

  這到底是什麼?

  伴隨著過度的不合理,這個名字正悄悄地朝著我靠近。

  「你的遭遇我多少聽過一點……你會來到這裡說不定真的是命運。這幅畫是你父親寄贈的畫,大概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吧。當時津和野小姐還是這裡的館員,她很喜歡這幅畫。」

  這麼來說之前——前天的時候,田中小姐就曾經說過「巴曾在地方的美術館上班」。還真是沒想到,原來就是這裡。

  吉田先生露出微笑——最近我遇到的大人們臉上都掛著這抹感懷的微笑——然後說道:「請好好地觀賞吧。」接著就離去了。

  「……啊,可惡。」

  我搖搖頭,比平常更用力了幾分。我的動作仿佛想甩掉什麼似的,然後自然地露出苦笑。

  ——真的是,唉呀呀……

  我又再一次看了「某處的夢」。概念的對比,象徵的對比,從四周夢境的作品中脫穎而出,這幅畫給人過於清爽的感覺,讓看得人迷惑這點來看,毫無疑問跟其它作品是同類。

  我轉過身後,這幅畫的後像依然殘留在我的眼中。我並不想看到那種東西。

  我迅速地依循原路折回去,卻發現視線的一角有個慌慌張張藏起來的人影。我覺得那個人影似乎跟蹤著我,於是我沖到那個人影藏身的展示櫃一角。

  「是誰!」

  「啊!」

  仿佛被砍殺似的悲鳴響起,我看到跌坐在地上的人後,全身無力地鬆懈下來。然後——習慣性地歎了一口氣。

  「……灼,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灼不但拿掉眼鏡還綁起頭髮,一副仔細變裝過的模樣,我用疲憊的眼神問著她。

  「啊,不,那個,嗯……這個嘛……監視啦!是監視。」

  灼拍了拍裙子,然後站了起來,接著雙手不停地重複著環胸的動作,似乎想要對我發難地瞪著我。我心想,她之前明明一直說隱形眼鏡很恐怖,可是要戴的話還是戴得進去的嘛!

  「你為什麼跟那個女人——一起出門啊!」

  「我問她我到底能為她做什麼,結果她說要我帶她來美術館。」

  我結結巴巴的對灼這麼說,她則是苦澀地皺起眉頭。

  當我朝著入口方向前進時,灼也慌慌張張地跟在我的後面。

  「可是那也不用特別……」

  「我確實是沒有想到她會邀請我來參觀超現實畫……不是,是超現實主義畫派的展覽。」

  「不是這個問題啦!」

  入口的女職員一臉微笑地望著我跟灼。第一展示會場的外面就連著大廳。建築呈現巨蛋的形狀,天窗的曲面上描繪著黃道十二宮。我朝著旁邊的自動販賣機區域走去,不知道要選哪一種,手裡把玩著零錢。

  「為什麼突然要買飲料?」

  「因為巴好像突然身體不舒服的樣子。她現在正在展示館裡面的休息區休息。」

  「……你也不用刻意討好她呀……」

  「灼。」

  我稍微強硬地提點她,灼提高了聲音,頭偏向別的地方。

  「有偏見可不好哦。」

  「這才不是偏見。哥哥可能忘記了,那個女人不是憎恨哥哥嗎?我才不可能這麼輕易相信她!」

  「但是那件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才沒有解決!應該說是變得更糟了!」

  灼斷然地說道,然後整個人面對著我。她用一如往常清厲的目光,直直地投在我的身上。

  「我本來真的很不喜歡她,可是聽了原因後就懂了。哥哥,那個女人有依存病。之前是倚靠痛苦和憎恨,然後現在是倚靠紅條圭一郎,她太任性了,只想著怎麼讓自己變輕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呀,只要發生難過的事情,不管是誰都會想尋求援助。雖然這真的是依賴沒錯,但也不能說這是錯誤的啊!稍微停下腳步喘口氣,其實也沒關係吧?」

  沒有人能夠永不停止地繼續往前走,因此不但需要拐杖,還需要一個足以依靠讓雙腳稍事休息的物件。又有誰有資格能對此加以批評呢?

  但是我的話卻讓灼越來越生氣,她的目光越加地犀利了。

  「——我不是對那件事生氣,真的讓我覺得有問題的,反而是哥哥!」

  「我?」

  「哥哥,你是不是認為自己就算被那個女人給毀了也沒關係對吧!」

  正中紅心。

  因為被她說中了,所以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果然如此。所以我才會這麼生氣呀!那個女人只是在向哥哥撒嬌罷了。因為哥哥有自虐的想法,所以才會一直容許她,這種關係根本一點都不正常。再這樣下去,就連哥哥也會變得倚靠紅條巴的!」

  我依賴巴?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可是我為什麼開不了口?我仿佛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因為灼的話而感到全身動彈不得。

  「……真變成那樣的話,哥哥就再也無法回頭了。所以,我——」

  灼的話被突然響起的鈴聲給打斷了。

  Symphony No.9 In D-minor

  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

  【歡樂頌】

  灼嘖了一聲,拿出手機,一臉怒容地瞪著液晶畫面。她按下通話鍵後,吵鬧的鈴聲終於停了,接著她用不耐煩地聲音說著:

  「——什麼啦,爸爸,我現在很忙,而且這件事也是爸爸引起的,等等——哥哥?什麼在哪裡……縣立美術館啊——你怎麼知道,而且他就在我的面前……?」

  灼一臉驚訝地說道,我從貼在她的耳朵的手機裡,聽到宗一郎伯父的聲音。

  【馬上叫他聽!快點!】

  灼被過大的音量嚇到手機脫手,我馬上半路攔截。因為我連想都沒想就伸出了手,手裡握著的零錢就這麼散落一地。

  「——喂,我是圭一郎。」

  【圭一郎,現在巴在你旁邊嗎?】

  「她不在這裡,不過很近。」

  【那你不要讓巴離開你的視線,你說你們在縣立美術館是嗎?我馬上過去,等我一下!】

  「什麼?怎麼這麼急……」

  【等下再跟你說原因,所以可以嗎?絕對不要讓紅條巴離開你的視線,可以嗎?你也把你的手機電源打開吧!】

  宗一郎伯父說完後便自己掛掉電話。通話結束後的「嘟嘟」的聲音,如同擬音般的斷續音符,如同水一般殘留在耳際。

  「……」

  我稍微地看了一下手機,然後才還給灼,接著立刻返回會場。

  「等等,哥哥!」

  我胸口泛起騷動。

  ——絕對不要讓她離開你的視線!

  這句話在我耳邊徘徊不去。

  3

  我馬上查覺到異狀。

  櫃檯的職員已經不在了,而且甚至連一個客人也沒有。宛如瑪莉·賽勒斯特號的詭異一樣讓人覺得不太對勁。(譯注:瑪莉·賽勒斯特號為有名的幽靈船。)

  當我跑回去的時候,巴正站在那幅畫的前面,仿佛被釘在那裡似地一動也不動。

  「……巴?」

  巴的呼吸一片混亂,像是正壓抑內在的高壓般,用快速的節奏反復地深呼吸,但她的呼吸不但沒有趨於平靜,甚至變得更為激烈。

  巴將手伸向自己的脖子,一點一滴地開始施加壓力。結果纏在她頸子上的皮環因此掉在地上,金屬硬物撞擊的聲音響了起來。

  「住手!」

  我抓住巴的手腕,想要阻止巴自己勒住脖子的舉動,但是卻敵不過她的力氣。

  這讓我十分驚愕。她纖細的手腕裡竟然凝聚著不像是她的力量。

  巴自己卻好像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動作。她的雙眼空洞,但眼神卻沒有離開面前的畫,靈魂仿佛就快要被畫吸引進去似的,她只能拼命地壓抑著自己。

  ——或是……

  仿佛某種「東西」正從其它地方流了過來,而她正努力不讓它佔據自己的身體,於是拼命抵抗的樣子。

  「……圭……一……」

  巴的嘴角只微微地抽動著,這段不連續的話語,也漸漸地趨於無力,最後消散在空氣裡。

  「巴……?」

  「喂,到底怎麼了?」

  從我背後追上來的灼,被現場情況嚇到開口問道,可是我卻只能搖搖頭。

  「……是這幅畫嗎?」

  巴確實是看到這幅畫才變得奇怪的,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是這個——

  「——你想幹嘛?」

  我的手朝畫伸了過去,可是卻被旁邊伸出來的一隻手抓住。

  「這幅畫是『鑰匙』,你如果隨便破壞,我可是會很困擾的。」

  我回頭對著突然插話進來的某人——思考瞬間凍住了。

  「咦?咦咦?哥哥……有兩個?」

  背後的灼發出激烈的尖叫聲。

  抓住我的人,仿佛鏡子般映照出我的身影。

  他戴著眼鏡,全身黑衣,如果將這點些微差異完全無視的話,眼前這名少年與我的長相十分酷似。

  「哼,你應該是這麼想的吧,『為什麼長得跟我這麼像?』」

  少年一臉無趣地說道。

  「不過我要在這裡糾正你一點,不是我長得像你,而是你長得像我。」

  被抓住的手又被他狠狠一拉,身體一個不穩,我就這麼跌坐在地上。凝結成冰的思緒讓我毫無招架之力。

  少年用陰沉——這也是一個與我不同之處——且透著仿佛看著待宰家畜似的冷酷眼神,銳利地俯視著我,然後踏著悠哉的腳步朝巴的方向走近。

  「哥哥!」

  灼沖了過來,關心著我的狀況。

  少年停下腳步,瞄了灼一眼,口氣稍稍地和緩了一點。

  「你就是——光瀨灼小姐吧,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不過你與你父親長得真像。那雙直率的眼睛,應該是遺傳自宗一郎哥哥的吧。」


  灼露出不快的表情。對方跟我擁有相同的臉孔,還用一副無所不知的口氣對她說話,她會有這種反應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你是誰?是跟之前出現的鈴木那些人同一夥的嗎?」

  「鈴木?喔喔,『巴』想要弄髒自己的那些不良少年嗎?我可不想被當成那一種人。」

  我的問題讓少年隱去臉上所有的表情。

  「……你真的不知道嗎?就算樣子不同了,你應該也能清楚瞭解吧。【你的身體應該記得很清楚吧?】」

  黑色的瞳孔。

  與我仿佛是鏡子中倒影似的少年身上,有一對凝縮黑影、將黑暗具現化的瞳孔,沒有意識到令人驚異的地步。或許那對眼眸中,自始至終都只被單一的感情覆蓋也說不定。

  凝視著這雙眼睛的瞬間,我的心裡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甚至可以說是衝擊感。

  ——為什麼?

  腦海裡,傳來一個仿佛來自霧中的遙遠聲音。

  「嗚啊啊……」

  我打從體內開始顫抖。

  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對了,我知道灌注在那雙眼睛裡面的那種純粹的感情。我的身體還記得。

  男人往前踏了一步。我的身體倏地僵了僵,雙腳完全動彈不得,仿佛不知世事的幼兒一般。

  ——為什麼?

  我現在好想蹲下來抱著頭——

  ——為什麼因為你……

  閉上眼睛,縮著身體。

  ——為什麼就為了你,巴就非死不可……!

  只是道歉著——

  「……嗚哇哇……」

  我認得,我認得這雙眼睛。

  仿佛棲住在穀底似的,無限的喪失感。

  認定自己不但毫無任何價值,甚至消極地認為自己只是個禍害。

  背負著無論受到什麼樣的懲罰,依舊擦拭不掉的罪惡,毫無未來的絕望。

  我認得——我想起來了。

  原本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再想起這種感覺了——

  「哥哥!」

  灼抓住我的手,她的手顫抖著——不對,發抖的人是我,強烈的寒意激烈地襲擊我的全身。

  「……」

  怎麼可能,我心想,不可能有這種事,但是我的身體卻記得。與那雙眼睛一起出現的概念,清晰地存在在我的記憶裡。

  「……父……父……親……」

  「不要用那種令人不快的稱呼叫我……」

  少年不屑地說道,我抱著絕望的心情看著他的動作。

  ——被你這種傢伙叫父親,真讓人想吐……

  啊,是啊,他就是這樣拋棄了我……

  「父親……他是紅條宗次郎?怎麼可能,不可能會有這種事啊!他不是死了嗎?而且不管怎麼看,他的年紀都跟我們沒兩樣啊!」

  「正是如此,我確實死過一次,然後又復活了,小女孩。」

  聽到灼的話,少年笑了,臉上的表情仿佛深夜的新月一般。

  「或許讓人難以置信……但我可是貨真價實的『紅條宗次郎』,只是稍微用了一點違法的技術,所以才能返老還童,變得像現在這樣年輕。」

  「別開玩笑了,你是誰?雖然長得跟哥哥很像,該不會是變裝的吧?還是整形?你到底還想對哥哥怎樣?」

  「不想怎樣,我對那種劣等品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只是來迎接我的另一半而已……穿越了十二年的時光。」

  少年——「紅條宗次郎」對著近在咫尺的巴,用面對我時截然不同的溫柔聲音說道。

  「——『巴』。」

  這個聲音對她而言,究竟具有多麼大的強制力呢。

  被「某處的夢」束縛住的巴,意識立刻產生反應,宛如機器人似地轉身面對聲音響起的方向。

  「你果然還記得這幅畫,是我們一開始的風景啊,那也是最後的鑰匙。是啊,我就是這麼設定的,讓我們再一次從這個地方,從頭開始……」

  我的影子抱住巴,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下去。

  巴的聲音強烈地一顫,原本驚訝地張大著眼睛,忽然間變得朦朧。少年抱住她虛軟無力的身體。

  空洞。

  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她的表情。構成她的某種構造似乎正逐一地面臨崩解。

  巴原本一片空洞的臉上,漸漸地恢復了血色和熱度。她眨眨眼,茫然恍惚地環視著四周,然後望著正抱著自己的少年,露出淺淺的微笑。

  「……宗次郎?」

  「……走吧,『巴』,你的笑容也變回原來的樣子了。」

  叫做宗次郎的少年滿足地撫摸著巴的頭髮,巴似乎感覺很癢地笑了起來。

  「……巴?」

  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愕然地喚著她,但巴卻對我的聲音沒反應,只是用閃亮的眼瞳看著我,然後恍惚地望著抱著自己的少年,問道:

  「……那個人是誰?長得跟你好像,是你之前提過的哥哥嗎?」

  我愣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

  她是受到這個展覽的奇妙作品影響,做起了白日夢來嗎?

  「沒用的。」

  少年溫柔地撫摸著巴的頭髮。相反地,對我的聲音卻露出一抹蔑視的神色。

  「她現在正進行到記憶整合的階段,而且我只要待在這裡,被刷新的『巴的記憶』和『巴的感情』就會變成她人格的中心……辛苦你了,你的使命已經結束了。你就隨便找個地方死一死吧。」

  少年輕輕地吻著巴的額頭,然後轉身背對我們。

  「呀……」

  我驅策著因恐怖而顫抖著的身體想要追上去,但卻被一道黑影給擋住。我反射性揮掃過去的手卻立刻被接住了。

  「不行哦,你的父母正要開啟第二次的人生,不能去破壞哦。」

  那名男人輕薄地笑道,是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體型中等、掛著眼鏡、頭髮旁分,除此之外沒有其它特別的特徵,仿佛在市公所上班的男人一般。臉上帶著猶如用賽璐璐或橡膠製成的平板表皮貼在臉上般的表情。

  但與表情相反的是,他握住我的手非常用力,甚至先察覺到我正打算揮出去的手勢,而事先封鎖我的行動。很容易就看得出來,他臉上的笑容只不過是個面具罷了。

  「就完全按照契約進行吧。」

  少年只有把頭轉了回來,對著握住我的手的男人這麼說道。那男人臉上浮起輕浮的微笑,然後一臉輕佻地發出了笑聲。

  「當然,沒有超過,也無不及,我確實地遵守了我們的約定。啊,對了,您需要的東西在這裡。」

  男人這麼說完,又有另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身影從展示場出現,將公文包遞給少年。

  「嗯,那麼後續就拜託你了。」

  叫做「紅條宗次郎」的少年說完後便這麼走了。巴就麼由著他,恍惚的神情讓人感覺不到有意識存在。

  「後面就交給你了。」

  「宗次郎」與巴轉身離去。我打算追上去,但眼前的黑衣男人卻搶先取得先機。在我往前踏出一步的時候又稍微地按了按我的手,讓我失去平衡,我的手不知道能夠抓哪裡,於是腳步也一個踉蹌。他才用一隻手,就完全掌握了我的身體。

  「不好意思,但是這也是契約的一部份,不能允許任何閃失。」

  咚地一聲從背後響起,我回過頭看過去,灼跌坐在地上。灼的身體被那名剛出現的男子給撐住,那名男子小心翼翼地讓灼橫躺,然後拿著掌上型噴霧器對著我。

  「嗯,不用太擔心,這是『我們』所開發的人畜無害安眠藥。具有即效性與無後遺症的優點,而且醒來時也會感到神清氣爽,是一個劃時代的產品。你妹妹不是也安詳地睡著了嗎?」

  抓住我的手的男人,用一隻手從胸前口袋中拿出香煙。嘴裡叼著hi-lite(香煙品牌),用平凡無奇的一百元打火機點火,故意凝望著掛在館內拐彎處、寫著「館內禁煙」的立牌,然後吞雲吐霧了起來。

  「果然,抽煙的人與其說是在享受煙味,不如說是在享受抽煙所帶來的悖德感。真是的,不過如果沒有機會抽煙的話,就這樣永遠不要抽會比較好喔!畢竟對健康也不好。」

  趁他一連串的動作中,我伺機想要掙脫束縛,不過還是被男人查覺了,所以我的行動沒有成功。他在點煙的時候,眼睛明明沒有看著我,卻毫無影響他精確的行動。

  我原本呈現一片混亂的腦袋,在這個男人前面立即冷靜下來。我覺得這名黑衣男子簡直就像是會讀心的惡魔一樣。

  「那,有機會再見了。」

  男子彈彈指,從背後伸出的手輕輕地對著我的臉噴灑煙霧。雖然無色無味,但我的意識卻立刻變得一片茫然且模糊,支撐眼皮的力氣瞬間消失了。即使我的心想抵抗,但卻逐漸被逼近的睡魔給愉悅地撲倒,跌入了散漫的黑暗當中。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InterCut

  叫做黑威的男人始終掛著宛如公務員般的笑容,滿臉笑意地等著自己點的商品。

  光瀨注意到對方將情緒隱藏在心裡,於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放棄了。

  雖然是張輕薄的笑容面具,但是就因為臉上只看得到輕薄反而難以對應。雖然從表情看得出來他有所企圖,但卻又因為太過虛偽而無法察覺他的用意。

  光瀨啜了一口咖啡想要回復心情,而這時黑威點的商品也來了。

  「讓您久等了,這是您的百花撩亂冰淇淋水果聖代特大號。」

  光瀨看著穿著圍裙的女店員端上來的冰淇淋水果聖代,一口咖啡就這麼哽在喉嚨裡。不僅顏色鮮豔,而且五花撩亂的水果、布丁、果凍堆得像山一樣,器皿的大小也不是蓋的,與啤酒杯類似的玻璃容器裡塞滿了冰塊和生奶油,保守估計應該有一公斤重。

  「啊,不好意思,我不能沒有甜的東西,不然就會暈頭轉向。不過其它同事都說他們沒有香煙就會暈頭轉向,可是我倒覺得與其抽煙,還不如吃顆檸檬糖。啊,你要嗎?檸檬糖?」

  看著黑威從內側口袋中取出糖包,光瀨苦著一張臉——其實也是因為咖啡很苦的關係——拒絕了。

  「是哦。」

  黑威遺憾地把糖又放了回去,拿起一根超級長的湯匙,開始吃起眼前的冰淇淋果凍怪物。

  「我要開動了。」

  他迅速毫無間斷地動著嘴開始吃起水果,同時也吸著生奶油。看著黑威吃東西的樣子,光瀨光看到冰淇淋聖代就感到有點反胃,全身一陣疲倦。他將手裡的杯子放回託盤裡,發出清脆的聲音。

  「……差不多該回到重點了吧?」

  「嗯嗯,請吧。」

  黑威一邊把一個跟桃子罐頭差不多大的桃子塞進嘴巴裡,一邊點點頭,於是光瀨又回到了原本的問題。

  「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就是長生不老。」

  他充滿奶油與草莓氣味的回答,讓光瀨皺了皺眉頭。

  「……長生不老?」

  「是啊,那是人類永恆的夢想。我們並沒有特別要合夥圖謀稱霸世界,也不是想用瘋狂的思想支配世界的宗教團體。只是一個純粹追求著科學發展的組織,這就是『我們』。名稱的話隨便叫都可以,看是要『薔薇十字軍』、『G。D。黃金黎明』,咦,還是陰謀團體的首腦也可以?隨便怎麼稱呼都沒關係,反正重點就是『怪異的秘密結社』,所以『怪異結社』也可以哦!」

  光瀨無言地瞪著他。他已經開始對這個輕佻的男人感到不耐煩了,但是為什麼又會覺得不耐煩呢?因為這種不耐是眼前這個男人一手造成的。

  「——啊,不行嗎?我還以為這是個不錯的命名耶……對了,名字真的很重要……嗯,那麼正式稱呼『我們』的時候請用idola這個名字吧。」

  「idola……?」

  「是的。理想崇信者,idola。」

  光瀨浮現出這個名字的其它聯想,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並非個人或是團體的名字,他覺得是跟哲學觀息息相關的單字,不過卻想不太出來。

  「嗯,確實命名完以後心情也比較好了。我是idola的黑威兼互,另外,職稱是國立自然生物研究所監察員,請多多指教。」

  黑威挖起一口冰送進嘴裡,眉頭皺了皺,他的回答依然讓光瀨覺得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光瀨開始覺得這或許是一個惡劣的虛偽吧。

  「我追蹤了……紅條的資金流向,結果發現一年裡有數億元的資金都以捐贈的形式給了稱作『全國綜合設備』的第三部門。我可以把『全國綜合設備』當作你口中所說的那個叫idola的『怪異秘密結社』的窗口嗎?」

  「您真是明察秋毫,第三部門或財團法人是個很不錯的幌子吧,畢竟是國家合法假造出來的空頭公司嘛。」

  黑威啃著哈密瓜,嘴角浮現出一抹高深的諷笑。

  「您從資金流向的目標就應該知道了吧,半公半私的事業明明沒有實體卻接受著大量的資金和捐款——而且出資的還是一些大型企業。」

  「……除了紅條以外,還有其它有名的公司,例如真部關係企業、葛峰產業,和其它有名的政治家也有一些關係。如果不是跟紅條有牽扯的話,連我都不會發現……」

  「光知道這些就很了不起了。」

  黑威將一顆帶梗的櫻桃送進嘴裡,然後把還與梗相連的果核從嘴裡取出,放在煙灰缸上。

  「——我們所進行的東西,簡單來說就是從倫理觀點來看,都是一些不能公開的科學技術的實證與觀察。請人提供資金與環境,然後提供經過多重實驗後、大量累積而成的數據及證實過的技術作為報償。例如從ES細胞發源的幹細胞單離與控制。我們擁有許多無名的優秀研究家,或是被社會排斥的卓越人才,他們其實都貢獻了許多功績,也發現了許多分化因子還有抑制因子,知識與技術的枝椏已經展延到更高更寬廣的地方。雖然倫理這種修正還是必須的,不過通常嘴裡滿口仁義道德的人,都只是沒有什麼知識的普通人罷了。因為這些過度反應的敏感效應,卻埋沒了如此難得的技術,這樣反而才是違反倫理吧?所以才需要『我們』,idola——一個驅策知識、進行多樣性觀察,永久的協力組織。」

  「……所以?」

  根據光瀨的調查,出資給不透明的第三部門的這些公司和複合企業,每一間都在最近新成立了生化事業,並且獲取了高額的業績與利益,特別是與醫療相關的企業,成效特別顯著。

  「……那你們又是為什麼會跟那名少女——紅條巴產生關係?」

  「你大概也可以猜得到吧,調查了這麼多,應該也知道我們的影響力,再加上我剛剛的說明。」

  黑威說完後,便從懷裡拿出好幾張相片,攤在桌上給光瀨看。

  光瀨看到後眯起眼睛,拿起其中一張。上面照著正呆站在空無一人的空地中、一臉茫然的光瀨。那是他進行秘密調查時,去拜訪紀錄上紅條巴曾經待過地點的照片。

  黑威挖起殘留在杯底的奶油,愉快地含進嘴裡,然後用舔得湯乾乾淨淨的湯匙指向光瀨。

  「是的,正如您所發現的,紅條巴是依照紅條宗次郎的意願,而由『我們』所『製作』出來的,也就是紅條——津野巴小姐的複製人。」

  「怎麼會……」

  「很難相信嗎?不過這就是事實,而且事實上,『我們』也費了極大的功夫和努力。您可能不知道,要從已成長、已分化的個體中取出的遺傳情報,再進行初始化是非常困難的工程。雖然現在這個課題已經得到解決,但是『十二』年前我們還在研究開發當中,嗯,不過還是多少有點結果啦。當時挖角來的研究者中,有一位年輕的天才人物,他開發了端粒(線粒體)的正常化,以及初始化與自動化所需要的人工酵素和載體,也破解了提供萬能性的孤兒受體。托他的福,『我們』的技術也大幅地得到提升。根據現在的觀察結果,『紅條巴』本身一點也沒受到影響,甚至比一般的人類都還要健康。」

  「……複製人。」

  光瀨順利地接納了這個事實。當他拜訪津和野啟二的時候,除了日記之外還拿到了相簿,相片中的『津和野巴』和『紅條巴』長得一模一樣——讓人覺得根本是同一個人。

  「嗯,雖然隨著環境的不同也會有所不同,不過對於這點,宗次郎似乎好好地『調整』過了,也充份發揮了『我們』進行的另一項技術。」

  「另一項技術?」

  「嗯嗯,這也可以稱為追求長生不老的idola課題的技術,也就是Memorial Reunion——(記憶再統合)。」

  黑威在用來變換口味的咖啡裡加了許多牛奶和砂糖,然後用剛剛的湯匙攪拌著。

  「『我們』已經完成了稱為B。R。A。I。N。complex的人體再生系統的架構……還有被當成先驅檢討的Memory Imprinting(記憶重寫)。像漫畫一樣,把記憶和精神的數據保存在外部紀錄裝置裡,然後再下載到新的身體——腦裡面的技術,是從一個十分龐大的數據,再分割成記憶保存的樣式。」

  但是「津和野巴」的記憶和智慧圖並沒有被保存下來,因此只能從與她人生有關係的所有人身上抽出數據來使用……嗯,這也是一個很費力的工程。透過催眠喚出深層的記憶,然後再一同進行隱蔽的工作,至於組織能力的部份好像類似當時總決算的東西。為了將「記錄」整合成為「記憶」,需要切斷再接續,接著加以平均,再附上偏差值……但是光有記憶是無法重現內心的。記憶是精神的要素之一,卻不是人格的全部,用電腦比喻的話就是應用程序,為了讓電腦順利的開啟需要操作系統(OS),否則無法變成擁有自我意識的人類。

  「跟這個咖啡是不同的東西。」黑威將咖啡一飲而盡。

  「把牛奶和砂糖適當地加在咖啡裡,經過攪拌就能變得均勻,但是人的心卻不能這樣。這是最困難的地方,組織記憶,再移植感情,但精神的構造體卻不能自己運轉。我們思索過這種情況後想出了一個折衷辦法,就是(記憶再統合)——將重寫過的記憶加以限定封印,把用成長和經驗一起架構的心作為基礎,然後加以寫入。」

  黑威說的話,光瀨不太能完全瞭解。

  「換句話說,心這種東西是一邊從幾個可能性裡挑選,宛如成長中的樹木一樣。有可能會出現分枝,一同平行成長,這就稱之為多重人格。『我們』所進行的,就是將這種成長中的植物施行類似剪枝般的誘導技術。」

  「也就是說……就跟洗腦一樣?」

  「你這麼想也是可以。」

  「你這傢伙……」

  光瀨站起身,一把揪住黑威的領口。

  「請您冷靜下來。」

  「我一點都無法相信你說的話——可是這又是事實,你、還有你們的想法真讓人火大,你們到底把人類、人格當作什麼了!」

  「嗯嗯嗯嗯。」

  黑威舉高雙手做出投降狀,但卻又煽動性地說:

  「『我們』只是遵照契約辦事而已,而且並沒有進行像是洗腦一樣的強力精神誘導,只有在『紅條巴』小姐的腦中寫入了『津和野巴』的記憶而已。而她應該也曾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受到影響,感覺似曾相識,而且又想起自己從未曾體驗過的記憶吧,但是——這也不是多罕見的事。人類是種常常會捏造記憶的生物,也是種會對自己說謊的生物。會像這樣無意識地被行動和思考給束縛住、被誘導,你也是,我也是,每個人都是。」

  「……」

  光瀨與黑威兩人四目相接,距離近到可以感覺到彼此的呼吸。光瀨發現黑威不僅僅是表情,就連呼吸也絲毫不紊亂,這讓他不禁想要嘖出聲來。

  不管用威脅還是蠻力跟這個男人溝通,都沒用。

  這是光瀨長年來的直覺。

  光瀨無言地放開手,而黑威則仿佛很故意似地調了調領帶,伸出一隻手指頭,又說:「而且呀……」

  「對『紅條巴』小姐造成影響的記憶,確實是由我們所賦予的。但是,但是哦,人類不是也會因為別人創造的『自己』而受到無可避免的影響,結果不都是一樣嗎?只是她的情況是,讓她的思緒產生幻影的原因很明顯是由別人造成的,僅此而已。」

  究竟是影響還是天意,光瀨不知道該怎麼判斷。他讓冷掉的咖啡滑過喉嚨,深呼吸了一下,將直到剛剛為止一直微微晃個不停的腳併攏,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我都瞭解了。」

  「您都瞭解了嗎?」

  「我已經瞭解到你是一個極端的利己主義者,以及光靠我一個人想引起騷動,恐怕馬上就會被封殺這一點。」

  「您能這麼快理解真是太好了。讓您口袋裡的錄音機失去功能,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哼。」光瀨哼了一聲,將藏在上衣胸前的IC錄音機的電源給關掉了。

  「如果紅條巴以後不會有其它問題的話,那我也沒有問題。」

  「這麼乾脆?」

  「我也不是什麼正義使者,說得比較粗魯一點的話,某個地方的獨裁者把自己好幾萬的人民給餓死,或是某個宗教國家隨便引起戰爭,這些我也不是不知道。但是我只想和我的家人、我的朋友繼續過日子就好。」

  「看來您也是個十足的利己主義者呢。」

  「這點我自己很清楚。」光瀨無禮地說。

  「要將這個情報銷毀我一點都不會猶豫,應該說如果公開的話還會比較危險。我之所以搜集這些情報,是為了自我保護而不是為了攻擊。我只要我的家人能安全快樂地過日子我就滿足了。巴小姐應該也自由了吧。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太好,但幸好束縛她的兇手宗次郎已經死了。」

  「沒有死哦。」


  對方回答得很順,而光瀨則「咦?」了一聲思緒一片空白,也許是因為對方若無其事的輕佻口吻更助長了他的疑惑吧。

  「沒有死哦,紅條宗次郎先生還活著。」

  「——什麼,怎麼可能,那傢伙的遺體不是已經焚化了嗎?」

  「那個身體確實已經焚化變成了灰燼,但是,宗次郎先生卻沒有死。我剛剛不是說過一個叫做B。R。A。I。N。complex的詞匯嗎?那是能將生物的個體情報完整地保存下來,再以它為基礎進行所有同質的神經系統——也就是將大腦複製、複元的一種技術,這也有用在巴小姐的身上。本來應該在出生後沒多久馬上就要在實驗體的神經裡植入情報收集的芯片——但是『我們』的技術已經大大地躍進了。從累積下來的實際運作信息,取得肉體的成長情報然後再次重組,讓實驗體能夠習慣。改良後的B。R。A。I。N。complex在移植到實驗體身上後的三個月就能架構出智能圖。」

  「……」

  「不相信嗎?但這可是事實。而且肉體的部份在某個有名的漫畫中也有出現,也就是所謂的【皮諾丘式】構築而成的,肉體的年齡會設定得比原來還要年輕。雖然他本人最後得到癌症末期是在計算之外,但這也是遲早的事情,終於可以進入【再統合】的階段了。」

  「最後階段?」

  這並不是光瀨真的想問什麼,只是反射性地接話,不過黑威並沒有注意到光瀨的狀況,依然愉悅地繼續回答。

  「剛剛我不是拿巴小姐與植物的生長作比喻嗎?【記憶再統合】的最終目的,就是『接木』,將『津和野巴』這個『穗嫁』作適當的調整後,再移植到成為『植株』的『紅條巴』身上,這就是最後階段,光是這樣就需要花費十年的時間。接下來只要轉動鑰匙就好,被封印的『津和野巴』的記憶枷鎖將全部解開,附著到『紅條巴』的精神體上。」

  光瀨還是無法完全瞭解黑威說的話,但是關於接木的比喻他還是懂的。如果這是真的話,那麼「紅條巴」就是一株預定捨棄,不會結果的植物,即使用殘酷或冷酷仍不足以形容。

  「其實我本來就想早點跟你聯絡,但是一直到昨天為止,都還是讓宗次郎適應新身體的準備期。除了與原來的身體一樣外,運動神經方面也已經完全架構完成,才讓他能輕鬆地適應,他的精神與肉體的年齡差距二十歲以上,幾乎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不過他現在已經完全適應了。其實我現在正把宗次郎先生送到半路上呢,應該剛好正朝著兒子與女兒——過去與未來的伴侶那邊過去吧。」

  「……混蛋——」

  光瀨真的很想乾脆拋開理智,依照自己的情緒痛毆這個男人一頓,如果真的可以這樣那該有多好。

  「竟然耍我……」

  「你生氣了?生氣了吧,不過沒關係的,現在過去的話應該還來得及。」

  光瀨無暇去聽黑威最後到底說些什麼,連忙站了起來,往外面沖去。他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按下號碼,無感情的機械聲音短促地響起,他敲開自動門按鈕,跑出了咖啡店。

  「還真是急躁。」

  黑威隨手拿起掉在眼前的帳單。

  「居然把這個丟給我,不知道能不能用經費付呢。」

  他翻了翻帳單,點了一下頭,伸手呼喚正一臉惶恐看著這裡的服務生。

  「不好意思,請再給我一個特大號的百花撩亂。」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7th Cut    重逢

  十一月×日  晴天

  沒有需要紀錄的事情。

  1

  「——以上就是我剛剛發生的事情。」

  宗一郎的聲音帶著極度的疲憊感,握著方向盤的樣子也是無精打采的,而且與肉體比起來,心靈的部份還比較疲累。

  「那,你們見到面了嗎?」

  「……如果你是指跟我一模一樣、同年齡的少年的話,我見到了。」

  「……那他就是宗次郎了。」

  宗一郎用眼角瞄了瞄坐在副座的我,嘴角浮起淡淡的苦笑。

  「而且你跟我所知道的宗次郎長得一模一樣,好像真的是雙胞胎——就像是複製人一樣。」

  宗一郎伯父露出一副仿佛無法再繼續看著我的表情,他將目光投注在窗外的風景。秋天晴朗的鱗雲薄薄地浮掛在天空,染上秋陽的銀杏樹葉紛紛地落在這個假日街道上,親子與戀人們都一臉開心的樣子。以他們為背景襯托出我萬分陰鬱的表情,宛如臉上掛了一個劣質面具,上面厚厚地塗抹了世界上所有的陰影一樣。

  我在美術館裡的一間房間醒來,第一個見到的就是宗一郎伯父。他雙手環胸坐在那裡,等我張開眼睛後,便用溫柔的聲音對我說:「你還好吧?」醒來的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神清氣爽,同時也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陰鬱。如果當時腦袋一片混亂、精神亂七八糟的話那該有多好。

  宗一郎伯父馬上將失去意識的我和灼送到這裡的醫務室,聽他說我昏睡已經過了三個半小時,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

  「有什麼問題想問我的呢?」

  面對宗一郎伯父的問題,我只簡短地回問道:

  「……巴呢?」

  宗一郎沉默地把頭轉了過去。

  沒過多久灼也醒了,於是我們便一起離開了美術館,現在我們正坐在宗一郎伯父駕駛的WargonR,打算先回光瀨家。

  「——那結果是什麼?」

  坐在後座的灼心情惡劣地一直重複著環胸的動作。

  遇到紅燈,車子停了下來。

  宗一郎伯父透過後視鏡望向灼,然後歎了一口氣,將頭靠向椅背。

  「……我實在是不知道。」

  「我們才是什麼都搞不清楚吧。結果『紅條巴』究竟是什麼東西?還有那個跟哥哥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真的是紅條宗次郎本人嗎?」

  「所以我才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他們正在進行著某些事情。」

  變回綠燈,宗一郎伯父踩下油門,車體沉重地往前滑行。

  「……還真是科幻啊。」

  灼太過驚訝而感到全身無力,她歎了一口氣搖搖頭。

  ……總覺得最近我連呼吸都在歎氣。

  「不過,乍看之下確實是……」

  灼拿起放在後座的相簿,一頁頁翻開大略看過一遍。

  「……這不是合成吧?」

  「已經確認過它是合成式的照片,從這點來看應該不會錯,這確實是二十年以前的照片。」

  「……唉呀呀。」

  三個人各自作出了感歎,車內陷入一片沉默。仿佛盛夏的森林般,令人無法靜下心的沉默。

  回到家後,出門迎接我們的美都伯母露出驚訝的表情,大概是我們三個人的臉色都很差的關係吧。

  對於剛回來的我們,美都伯母什麼都沒問,只是平靜地說:「要不要喝點什麼?」我無言地搖搖頭,走回自己二樓的房間。

  「圭一郎。」

  半路上宗一郎伯父抓住我的手,把幾本筆記本——日記,交到我的手上。

  「給你留著吧。」

  「……我用不到。」

  「你留著就好,除了你之外,沒有其它人有這個權利。換句話說,你也有保存這個的義務。」

  他的語氣十分堅持,讓人感覺到他的不容拒絕。

  轉過身去的宗一郎伯父,又直接地回到玄關,開始穿起鞋子。使用鞋把的模樣看起來十分焦急。

  「你還要出去嗎?」

  「今天就會回來……不要擔心,美都,只是去跟別人碰個面。」

  美都伯母和宗一郎伯父的聲音,聽在我耳裡好像外國話一樣。

  灼站在樓梯下面,直直地盯著我看,她直接的眼神讓我心裡一陣不舒服,我邁開腳步沖進自己的房裡。

  「……」

  我的手從背後把門關起,然後就這麼緩緩地滑坐在地上。

  我環視著自己空洞的房間。好想將這房間的一切破壞殆盡,包括自己,但是心裡卻也擁有與那種兇狠的破壞衝動同等的倦怠感,我覺得所有的行動都毫無意義,就連自己也毫無意義。

  「……」

  甚至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就這麼靠著門和牆壁橫躺了下來,閉上眼睛想將眼前的現實給全部關掉,但是睡意卻依然沒有造訪。我就像剛出生的幼犬般蜷曲著身體,拼命地數著羊,或是夢想著宇宙的盡頭。

  2

  等我張開眼睛時,微微缺角的月亮從沒拉上窗簾的陽臺窗戶照了進來,這樣疏離的月光,究竟是十六的月還是十七的月?仿佛滿月但又不是,下面缺了一角的它仿佛正取笑著我似的,漸漸變得明亮,把我的影子映得比白天還要昏沉黑暗。

  「哈哈……」

  昨天——是的,我想起昨天才聽到的故事,就是月兔其實是自我犧牲的產物。月兔毋庸置疑是個蠢蛋,如果因為它犧牲生命而存活下來的太過沒用,那別說是生氣了,它應該會感到很失望吧,所以圓圓的窺視孔總是不常開啟,而是重複著開關的動作。因為期待而緩緩地窺視著下界,但又因為失望而閉起了眼睛,這就是月盈月缺的真正由來。

  我自虐地笑著,晃了晃身體,指尖仿佛碰觸到了什麼東西。我的右眼瞄向地板確認,原來是宗一郎伯父給我的日記——我親生母親的日記。

  「……」

  對我來說,這些太沉重了,到底要我做什麼呢?

  要我把因自己而死的母親給刻印在腦海中嗎?

  ——都是你的錯——

  「……是呀。」

  ——都是因為你巴才會……

  「……都是我的錯。」

  ——都是你的錯巴才會死……!

  「……都是我的錯母親才會死掉。」

  ——你是……命運的失敗品、瑕疵品,你……

  「……我是失敗品、我是瑕疵品,沒人愛我、也不會去愛別人。」

  啊,是呀,就是這樣啊,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呵呵……仿佛抽搐似的笑聲從我嘴角溢出。

  我不被任何人所愛,是啊,就連我的親生父親都捨棄了我、疏遠了我、虐待著我。好幾次好幾次,不斷地重複著——

  我是個騙子。

  我對「她」說了謊。

  我說我完全不記得任何關於「父親」的事情,那都是騙人的,我記得很清楚。往上拉扯我頭髮的那只手的觸感,對著抱著身體的我,狠踹著的皮鞋的記憶。俯視著幼小的我,那對宛如夜晚湖水般漆黑寒冷的眼眸。

  我記得很清楚,只是故意裝作忘記了而已。都是因為我,一切才會變調,因為我不只母親,就連父親也殺了。

  放在我頭上的大掌,那種溫暖的感觸,還有將我高高抱起的強烈安心感,都還環繞在我的眼前。而我竟然連這樣的父親,都給殺死了。

  而我所能做的,就只有不去正視這份罪惡而已。

  「——那這樣也好。」

  我覺得就這麼過著灰色不幸的人生當作是贖罪,但果然還是不夠,那麼,就變得更為不幸吧。

  我將母親的日記本拿了起來,隨便翻開了一頁,隨意地讓月光灑照在我的身上,連電燈都沒有特別去打開。

  九月○日  晴

  剛轉入的縣立高中開學典禮。環境風氣與從前的學校完全不一樣,多少還是有點不知所措,不過雖然是公立升學學校,氣氛卻不會讓人感到很冷漠。應該可以適應吧。

  然後……跟「哥哥」碰面了。他跟我有著同樣顏色的眼瞳,這個事實讓我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那是非常容易閱讀、工整且簡潔的字體。

  轉入。這大概是田中小姐說過的,二十五年前的事吧。

  九月×日  晴後轉雨

  我絕不原諒,除了理所當然的「父親」外,我對「哥哥」也同樣的憎恨。

  他根本不知道母親的痛苦,還有我的痛苦,應該想像不到這十年來我們所過的日子吧。看到「哥哥」——津和野啟二的天真微笑,我更確定了這件事。

  憤怒——不對,更強烈的情緒盈滿了我的胸口。這就是——憎恨。

  憎恨。

  這兩個字重重地震撼了我,這種宛如污泥般陰沉的思緒讓我瞬間理解了。我坐直身體,然後繼續往下翻著。

  九月○×日  晴朗多雲·夜半有雨

  自從來到這個鎮上已經過了兩個禮拜了,也習慣了新的班級。只要能獲得班上中心族群的認同,在班上的處境自然也會變得比較好過。差不多也該選擇社團活動了。

  只是我與「哥哥」還是合不來。應該說我越來越憎恨他。他大概很難想像我這十年來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度過的吧。對這個之前為止都未曾相識的「哥哥」,我心中確實存在著恨意……這個念頭甚至越來越深刻。

  好痛苦。痛苦到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胸口仿佛要被撕裂了一樣……我笑了。這簡直就像陷入苦戀的少女的臺詞一樣嘛。但是,盈滿我胸口的卻不是那麼美麗的東西,而是宛如泥濘不堪的無底泥沼似的……陰暗和醜陋……

  十月×○日  晴·多雲轉雨

  我開始對「哥哥」發動攻擊。先是散佈謠言、孤立他,讓他被冠上壞人的惡名。事情比我想像中的還順利。看樣手他好像平常就不太與人有什麼深交,所以才這麼容易就被排擠了。

  可是,他這是一點都沒有表現麼痛苦的模樣。即使被漠視,被嘲笑,他依舊理所當然地全盤接受……不對,不是接受,而是甘心忍受,自己跳入漩渦當中,尋求著痛苦與磨難。

  我真的越來越不懂他了。他、「哥哥」根本從沒吃過苦,被幸福地養育著。忘了「母親」的事情,也不知道我的事情,不知疾苦地活到現在。可是,他的那副模樣卻宛如……

  不行,不能再想了。

  他是我應該憎恨的對象,應該要讓他嘗到我百分之一的痛苦,讓他因難受痛苦而嗚咽哭泣。必須要這樣,也應該要這樣。他是我的仇敵。

  十月□日  颱風·有風有雨·風大雨大

  我一直覺得津和野啟二是一個幸福的小孩,是個毫無陰影。天真活潑的少年。小學時因為變成母女家庭而被遭到排斥,從那時使我就一直憎恨著「哥哥」,我也想著一定要復仇。

  但並非如此。他沒有母親,這讓他的情緒變得複雜,也一直掛念著我和母親的事情,這讓他心中落下了陰影,拒絕了快樂與幸福的生活。

  ——我一直都知道,在更早的時使就知道了,只是假裝沒看見而己。因為到現在為止,我一直擁有的、一直支撐著我的感情——竟然全然都是錯的,我不願意相信這種事情,即使那是可稱之為「憎恨」的負面感情也是……不,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能輕易地放棄。

  我的憎恨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已經束縛住我了。

  十月○×日  陰天·夜半強雨

  ……我說了一個謊,是這個世上最差勁的謊言。

  太淒慘了,我變成了最惡劣的人。我欺騙了別人,憎恨著「哥哥」,甚至還嫌不夠……太惡劣了,真的太惡劣了。

  我說的謊言,是這世上最差勁的謊言,那就是——欺騙自己。

  他,「哥哥」原諒了我。要憎恨他也沒關係,那是他的義務。

  我哭了,我只能一直哭泣。其實我很想道歉,很想說「對不起。」但是我卻只能一直哭。

  我想要變得更堅強,我確切地這麼想著,我想要能讓「哥哥」也得到救贖,變得更堅強。

  哥哥從某種意義來說,跟我是同類人,不對,他只是沒有自覺而己,其實他的病源比我還要深。這個病,這個最差勁的謊言,越堅強的人受到的傷害越大。他隱藏了傷痕,總有一天會忘記了創傷,但最後傷口一定會突然噴出血來,正因為如此,我不得不變得更強。如果再依賴「哥哥」,再繼續「憎恨」他,他一定會毀滅的……

  「……最差勁的……謊言……」

  ——你是個騙子,而且用的還是這世上最差勁的謊言!

  我回想起奇妙少女的指責。

  欺騙自己的謊言?

  這種事情跟我沒有關係,根本是她看錯了,我沒有任何問題,這個我自己知道。我是失敗作也是瑕疵品,是無法接受幸福和愛情的——

  ——我開始覺得,我是不是比自己所以為的還更不瞭解自己——

  不對,我沒有欺騙自己。是啊,我沒有欺騙自己的必要,而且,我自己早就接受了這樣的自己,我是個瑕疵品,再也沒有這麼確切地感受了。又怎麼會需要欺騙自己呢?

  「……」

  我問著自己,我不斷地問著自己,但是卻沒有浮現出任何答案。否定也好,肯定也好。

  「…………不對。」

  我用乾澀的聲音呢喃著,仿佛上了年紀的老人聲音一樣無力。就像病人般的聲音,又像走投無路、流浪者的聲音。

  「……我……沒有欺騙什麼,根本沒有……」

  空洞的虛言。而且如果真的沒有對自己說謊,那就根本不用這樣自問自答。

  我站了起來。

  但是站起並不是想要做些什麼,只是先站了起來。

  我踏著搖搖晃晃的腳步,總之先走到了走廊。二樓的走廊很安靜,樓下有燈透了出來,表示美都伯母還醒著,大概一邊在泡咖啡,一邊幫我準備晚餐吧,她的行動很好猜。

  我突然變得很想哭,但並不是因為悲傷,只是盈滿了太多忍受不了的東西罷了。

  為什麼大家都對我這麼溫柔?

  我無法再忍受這樣的事了,我將肩膀靠在牆壁上,閉起眼看著天花板。眼睛深處一陣刺痛。

  為什麼大家不願意恨我?

  如果能夠恨我,那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這才是最好的作法。

  ——那是傷害自己最深、最痛的行為。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會如此地差勁——

  「……」

  我無聲地站在失去主人的房間。肩膀靠著的門板是如此地冰冷清寂,無情地與我相對。

  我將手放在門把上,輕輕地推開門。

  3

  我曾經有一次這麼問過巴。

  「為什麼要把房間弄得這麼樸素?」她回答:「囤積過多東西的這種行為,只要用在人生上就很夠了。」

  這間房間只放著必要的東西,換個角度想,這個房間裡完全沒有電視機、視聽設備,這些會發出聲音的東西一個也沒有,沒有電腦、也沒有收音機,當然也沒有i-Pod。看樣子她對音樂似乎一點興趣也沒有。總覺得,這樣實在是太奇怪了,但我卻連這種事都沒有注意到。

  無慈悲的夜之女王平等地映照著這個房間,既是平等,也就是不會與無慈悲相互矛盾。白色的床單鋪在炫目的床上,有一本加上封面的文庫大小的書被遺忘在枕頭上。

  我環視了整個房間,沒有書架,收納在桌上書架的教科書幾乎已經可以說是這間房間裡所有的書籍了。

  我拿起文庫本,啪啪啪地翻著,是一本頗有名的作家的書,也是個很有名的長篇小說。我就這麼翻著,無意間在灰色的書頁之中,短暫地瞄到一個強烈的色差。我仔細地一頁一頁翻回去,發現上面用黃色的熒光筆劃線作了記號,因為月光的關係,那個熒光塗料清楚地受到光線反射。

  ——所謂的理解不過是一系列誤解的總和。

  「……」

  我合上書本,放回原本的地方。文庫本沉默地躺在枕頭上,印起微微的皺紋。

  「——隨便到女生的房間裡偷看,可不是一件值得誇獎的事哦!」

  旁邊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不過我卻沒有被嚇到,因為我一直都有感覺到她的存在。

  灼用手推開半開的門,臉上浮現出批判和同情的曖昧表情。與蒼白冷淡的月光不同,溫暖的光線從走廊流洩出來。

  「……哥哥。」

  她就這麼站在走廊上,並沒有打算進入房間。腳尖也只是剛好碰到門邊而已。

  「……哥哥,你對那個女人有什麼想法呢?」

  「……這個嘛……」

  「不討厭嗎?」

  「……這個嘛……」

  「被她隨便憎恨,你不恨她嗎?」

  「不會,反正我早就習慣被人憎恨了。」

  「你把那個女人、紅條巴,當成是自己的母親嗎?」

  「並沒有。」

  「那我換個問題,看見母親的模樣,你的心有被勾動嗎?」

  「我根本不記得什麼母親的模樣。」

  「那……你喜歡『紅條巴』嗎?」

  「……我不知道。」

  灼聽到我模稜兩可的回答後,閉上了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嘴唇仿佛被縫起來似的,話都哽在嘴巴裡。

  「那我呢?」

  灼往房間走進一步。

  「哥哥喜歡我嗎?」

  「……當然,我們是兄妹啊。」

  「騙人。」

  她又靠近了我一步。

  「哥哥不是不喜歡任何人嗎?因為你就連自己也不喜歡。」

  「灼,我——」

  「我喜歡哥哥!」

  灼的手握緊了我的胸口。她率真的眼瞳就在我的眼前。

  「我喜歡哥哥,最喜歡了,把全部的第一次都給哥哥也沒關係。」

  「——灼。」

  「就算全世界、就算連哥哥自己都否定了自己,我還是肯定哥哥的全部。所以,請你不要再苛責自己了……」

  最後的地方,因為聲音變弱所以聽得不清楚。灼的眼睛蓄積著淚水,用淚光閃閃的眼睛仰望著我。

  灼她是真心地哭泣、真心地對我憤怒,用真正的感情面對我。

  ——我果然很差勁……

  灼的心情我早就注意到了,但是我想把她當成妹妹,不對,並不是這樣,我只是想要繼續把她當成外人,這就是我拒絕更改姓氏的理由。

  但是——

  但是——

  ——這是真的嗎?

  「……那個,灼……」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溫柔地拉開了距離,然後認真地面對著她。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差勁的謊言』是什麼嗎?」

  「這個世界上,最?」

  「嗯嗯。」

  灼把眼鏡拿了下來,揉了揉眼睛,先是深呼吸了一下,然後說:

  「我想——應該就是自己對自己說的謊言吧。」

  她明確地作出了回答,毫無迷惑的答案,理所當然的答案。

  灼不會含糊敷衍。

  也不會欺騙以對。

  對自己誠實——毫不畏懼受傷或痛苦,向別人說出喜歡的告白。

  ——我突然想笑了。

  所以,我真的笑了。

  我笑得好用力所以肚子好痛,眼淚也給逼了出來,但是我還是依然曲著身體繼續笑著。

  「哥、哥哥?」

  灼大驚失色地出聲,大概是覺得我看起一副發瘋的樣子吧。

  「——沒事,沒事的,灼。」

  我是個小丑,是個可笑到了極點,可憐又悲哀的小丑。

  「……灼,我喜歡你哦!」

  聽到我的話,灼悲傷地接受了。

  「……以家人的身份嗎?」

  「嗯嗯,你是我重要的、非常重要的妹妹。」

  灼的額頭靠在我的胸前,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我啊,一直很喜歡哥哥喔。」

  「嗯嗯,我知道。」

  「……大概是一見鍾情吧。」

  「是這樣嗎?」

  「我一直想拯救哥哥——我想拯救寂寞的你。」

  「你已經徹底地救了我囉,我到最後都還沒有變得絕望,都是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還有灼——你的功勞。」

  我慢慢地撫摸著灼的頭,就跟從前一樣。小時候的灼,總是無條件地依賴著我,我也是這樣幫她打氣,結果,被拯救的人卻是我。

  「——都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別這樣啦!」

  灼把手放在我的胸口,推擠似地離開了我,然後不讓我看見她的表情,馬上轉過身去離開了房間。

  「——我還是要跟你說一件事。」

  臨去前,灼從半開的門縫中對著我說道:

  「哥哥,你一定會後悔的。」

  「大概會吧。」

  「……哥哥是笨蛋!」

  「我知道。」

  「……很笨拙。」

  「這個我也知道。」

  「……你把女生弄哭的方式真是差勁!」

  「這個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門被關上了,同一時間,灼還小聲地說了聲「笨蛋!」

  「……是啊。」

  就是這麼單純。

  我到底對自己說了什麼謊?

  就是這麼簡單。

  所以我憧憬著灼的單純,然後對巴的樣子感到憤怒。

  因為那是我全部的投影。

  「……笨蛋,真的是個笨蛋,你也這麼覺得嗎?」

  我對那張不知情的臉,但卻從頭到尾確實關著的蒼白監視者,聳聳肩問著。那張臉果然還是維持著無情無感的樣子,只是沉默地將細微平等的光之祝福,灌注到地面上。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InterCut

  「……你果然來了。」

  津和野啟二靠在水泥牆邊,對著剛下車的光瀨宗一郎說道。

  清靜的住宅區。街道上閃爍著一盞盞赤黃色的街燈,家家戶戶飄出香甜的晚飯香。與這種完美感情分割,津和野啟二的模樣相映著今晚的月色,等待著光瀨。

  「……你也跟那個實在很討人厭的黑威是夥伴嗎?」

  「不,他單純的只是個窗口而已,他會和你有接觸實在是個偶然……不對……」

  津和野雙手環胸靈活地松了松肩膀,目光投注在剛升起的月亮上。

  「還是說……也許是為了以後的緣故,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我實務階段的窗口。」

  「……」

  「看你的眼神好像不相信,但這是事實,如果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次的事情,我一定會出手阻止……殺了紅條宗次郎。」

  津和野的口氣簡單而平淡,他將視線轉回到光瀨的身上,然後把手裡一直握著的某個小小細長的東西丟過去。

  光瀨準確地接住了津和野丟來的東西。他打開手看了看,是一個黑色的隨身碟。

  「那是到今天為止的行動計劃表,十分鐘前才送到的,所以我才知道你應該會過來。」

  光瀨將手中的隨身碟跟津和野對了對,手裡的USB閃存太過於普通,津和野的特殊顏色的眼瞳,看起來也只像個琥珀而已。

  「……你也沒有知道很多吧?」

  「我知道的只有一個叫做【idola】的組織,還有那個像是犯罪享受者一樣的黑威而已。他們只想觀察,徹底地觀察。一切都只是為了要達到長生不老、死者復活的目的而採取的方式罷了,這就是我的印象。或許他們也想借著這麼做,來擴大人類所抱持的陰暗面吧!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想法。」

  「……idola啊。」

  曖昧模糊、迷惑人心,讓人感覺恍如無盡迷霧般的名字。

  「你知道嗎?包含『偶像』意思的idola的拉丁語語源是『受歡迎的偶像』,而它更上層的源頭是希臘語的idoiv。也就是——『看見』的意思。」

  看見。

  觀察。

  這可說是最基本的行為。除了少許的例外,人類可以借由看見而認識世界與他人,也能借此認識自己。

  「……我還是得向你道謝。」

  光瀨輕輕地低下頭,坐回車上往前方快速駛去。

  重返安靜的住宅區,人類的行為完全包覆在住家裡,外面一片疏冷清寂。

  津和野抬頭看著月亮。

  缺了耳朵的兔子正饒富興味地俯視著下界。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8th Cut    想起

  十一月×○日  雨天轉陰,再放晴。

  沒有需要紀錄的事情。

  1

  說到秋天的花田風景,總讓人覺得與秋天這個季節有所偏離。油菜花是一年草,即使染上顏色也不會泛紅,依然是綠意盎然,生機勃勃的綠色看起來仿佛正對抗著這個生命沉潛的季節。

  「這邊。」

  我爬上連接油菜花田的山丘,看到前方有一個簡單的瞭望台。我和宗一郎在這個被油菜花埋沒的廣大公園中心迂回前進,一邊靠著草木遮掩身形,一邊朝著瞭望台靠近。

  「……其實我本來不想帶你一起來的。」

  宗一郎伯父一邊警戒著周遭,一邊對著身後的我這麼說道。

  我對半夜回來的宗一郎伯父任性地說要跟來,於是連朝陽都尚未升起,我就搭上車坐了四個小時。如今已經是晴空高闊,太陽高掛的時刻了。

  「都到了這個地步了?」

  「是的,都到了這個地步了,所以那只是我一個人自言自語而已。」

  宗一郎伯父喃喃念道。

  從遠處飄來的海浪聲,漸漸變大。橫著朝向石堆上的瞭望台接近的我,和宗一郎伯父穿梭在草木的縫隙中,往中央的高臺過去。沒有人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合時節,或是有什麼特別管制的關係。

  我們終於在一個視野開闊的長椅上,看到一對男女的身影。我跟宗一郎伯父蹲低身體,專注地窺探著他們兩個。

  「——巴。」

  「——宗次郎。」

  我們倆幾乎同時發出呢喃聲。

  穿著西裝的少年——不對,應該可以確定地叫他紅條宗次郎了。紅條宗次郎將手放在隔壁的巴的肩上,目光凝望著眼前的海,偶爾向巴說了一些話,而巴也微微地作出反應。

  「——啊,可惡。」

  宗一郎伯父用力地搔了搔頭發。原本可譽為造型自然的頭髮,被這麼一弄搞得跟鳥巢一樣的狀態。

  「真的好像,可惡,這到底是不是在做夢?」

  宗一郎伯父臉上露出如果情況允許的話,還真想狠狠踹一下地面的表情。他歎了好幾次氣讓自己冷靜下來,眯起眼睛將視線轉回遠方大約二十米的人影上。

  在我視線的那端,紅條宗次郎正站了起來,他將手放在巴的臉上,只說了一兩句話。然後便走下油菜花田裡面的樓梯。

  「……這是個好機會。」

  宗一郎伯父轉過身來面對我,將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要辦的事情在那裡,你要辦的事情在這裡對吧?」

  宗一郎伯父說完後,便用手指了指身後的長椅,我則沉默地點點頭。

  「……祝你出擊順利,無論結果為何。」

  宗一郎伯父拍拍我的肩,然後將目光投注在那個西裝人影上。

  「——宗一郎伯父。」

  「嗯?」

  「不好意思,我太任性了。」

  「……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了你還說……」

  宗一郎伯父露出一個男子漢式的苦笑,然後便跑回原路。

  我從茂密的草木之中穿出,靠近長椅。

  右手邊有一個小小的沙灘,在太平洋旅行的潮汐,緩慢安穩地更迭反復拍送。但相反地,越過海洋而來的風透著冷意。因著這十一月風的關係,跟壯觀的景色比起來,更勾起人的寒冷與虛無的感覺。

  巴坐在長椅上,專注地凝望著海邊。不過說是這麼說,其實是因為眼前除了海之外再也沒有其它的對象,所以她也只是被動地看著而已。

  「——巴。」

  我出聲喚了喚她,巴機械式地往我的方向看過來。她的脖子上果然沒有帶著之前一直掛著的皮環,服裝也非常地清麗。她穿著白色的長袖連身洋裝,裙擺的褶痕也很整齊;肩上批著淡藍色的披肩,模樣十分顯眼,乍看之下很有自由的感覺。但是我覺得那個衣服,卻像是主人按照季節幫她打扮好似的。

  巴妝點成桃色的唇瓣微張,在開合之間陷入迷惘,她恍惚地看著我,那雙淡黃色的特別眼瞳,映著我的影像,但她真的有「看著」我嗎?

  「……你回來了,宗次郎。」

  巴微微地笑了,溫柔而毫無內涵的微笑,看著那個表情,我有種莫名的哀傷。即使是故意裝出來的笑容,巴的表情也不會充滿了反射性且自動化的感覺。

  那張仿佛被塑造、被選擇好的笑臉,讓我怎麼都無法接受。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2卅InterCut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沒有其它花朵、只有油菜花隨風搖曳的花田裡漫步著,手裡還拿著手機通話中的少年——少年模樣的紅條宗次郎用毫不掩飾的指責語氣向電話那頭說道。

  「她的反應還是曖昧而且不清楚,到現在為止還沒出現巴自己的反應。」

  【我想也是。】

  從電話那端傳來的聲音,即使經過電波的轉換後,依然明顯地聽得出來輕佻隨意。

  【現在的『巴』小姐是把『津和野巴』的記憶移植進『紅條巴』的精神構造裡,也就是一種像是人工無能的狀態。『紅條巴』這個操作系統是從『津和野巴』這個數據庫裡搜尋出最適合的回應,然後再作出反應的狀態。】

  「這麼一來不就只是一個機器人而已嗎?」

  【剛開始的那段時間確實如此,但是從記憶與精神開始附著到現在不是才過了二十四小時嗎?重要的是現在開始要把當成潤滑劑的感情加進去,才會比較容易引起她自主的反應。這是需要時間的,『紅條巴』這個精神體即使與『津和野巴』相兼容,但也不見得可以最佳化運行。我應該有說明過了吧?】

  「……」

  【沒關係的,只是需要時間而已。現在『她』的裡面存在著兩種可能性的幼苗。就是『紅條巴』和『津和野巴』。<記憶再統合>的第三階段,封印記憶一起解除與接木的行動同時進行的,在施加衝擊,讓『植株』的思考和情緒呈現混亂狀態後,接著加以凍結;接下來第四階段,嫁接的成長是重要的,只要將『津和野巴』的可能性枝丫拉長,『紅條巴』這個芽自然變得削弱衰竭,最後被吸收掉。沒關係的,為了不要讓『紅條巴』的心出現,我們不是一直都有在做調整嗎?】

  「……夠了。」

  宗次郎逕自掛上電話,呆立在那裡,抬頭看著天空。仰望著的萬里無雲的蒼天,突然顯得如此悲涼,感覺越是寬廣,就越是覺得晾在白日之下的自己是多麼渺小。

  「……可是,再怎麼卑微、渺小,或是醜陋……」

  宗次郎依然只有孤獨一人。

  眼鏡下的黑眸閃動著光輝,望著秋日的天空產生想哭的心情,只要是人都會有同樣的感覺吧,即使那是——

  「……想笑就儘管笑吧,就算被罵小丑、被笑傻子,淪為醜惡之人也沒關係,但是,我還是——」

  「——還是?你還打算做什麼?」

  他聽到聲音後將目光轉回地上,宗次郎的眼瞳再次變回靜止不動的黑色玻璃球,只有嘴角勾起笑容,有禮地彎下腰。

  「唉呀呀真是好久不見,我的兄長。」

  光瀨皺起開始冒出胡渣的臉,牙關緊咬。

  「……你真的是,宗次郎嗎?」

  「是的,我們像這樣見面已經——隔了十二年之久了吧?你老了許多呢。」

  「……你也變了,變太多了。」

  「謝謝誇獎,不過本來我們兩個的地位或許會正好相反也說不定。如果你沒有出走,那麼看到世界陰暗面的人,應該會是你啊。」

  光瀨搖搖頭,用沉痛的目光看著徹底改頭換面的弟弟,忍不住說出心裡的話。

  「是……我的錯嗎?」

  「應該……不是吧,那大概也是無可奈何的。因為你有力量,而我沒有,所以我逃不掉,事情就只有這樣而已。」

  宗次郎笑著說,臉上毫無混亂的感覺,一副「成人」般的表情,只有經過歲月洗禮的人才擁有的洗練沉穩。與自己融為一體的認命感清楚地浮現在他臉上。

  「但是,這樣我就已經滿足了,就是因為在這個位置,我才能與巴相遇,然後也才能讓巴復活。」

  「你想操縱生命,玩弄一個少女嗎!那不是一個人該做的事情,死掉的人是不可能再復活的!」

  「你錯了,不會有這種事,事實上,我就存在于現實。難道你想把我當成是幻想或是夢境嗎?」

  「……」

  光瀨噤住聲垂下頭,為自己的無力感咬著牙。

  這裡已經是一個不能用常理來看待的地方了,是一個超現實、與現實連接卻又變質的世界,在這裡個人的理念、社會的倫理都是一樣毫無價值,也一點意義也沒有。這個世界的現實,純粹只是以超然的姿態充塞在人的眼前罷了。

  「這種事,其實在每個地方都會發生啊,哥哥。在沒有人知道的陰暗下,宛如夢境般的現實,現實的夢境真的存在,並且在每個地方運轉流動著,而事實上,這些事情也可能會在你周遭發生喔。」

  「……就算如此,你的所作所為卻是——『惡』!」

  「『惡』?真是個迂腐的形容,這個社會上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善』與『惡』,那只有在社會規範、宗教訓戒中存在而已,可是這裡卻沒有。個人所擁有的,只有『獨善』,而世界擁有的,也只是『混沌』罷了。這裡完全與社會的桎梏隔絕,是一個狹義的世界啊。」

  「那又怎麼樣!」

  光瀨大喝了一聲。

  吹起一陣風,四周的油菜花跟著沙沙地搖曳著。

  「你正在蹂躪故人的思念!你把你所愛的、深愛你的女性的遺願,給踐踏得體無完膚!如果這不是『惡』的話,那又是什麼?」

  光瀨往前踏一步,抓住正在發育中的少年的身體,被光瀨揪住領口怒瞪的宗次郎,卻只是用冷淡的眼神回望著。

  「你應該做的、應該注意的,就是圭一郎……為什麼你不去安慰他?為什麼不願意愛他……那是巴小姐……用生命去守護圭一郎的巴小姐的願望不是嗎?你怎麼會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呢?你這個樣子,就算巴小姐真的死而復生,你覺得她真的會高興嗎?」

  「……」

  宗次郎將目光從光瀨的臉上一開,再次凝望著天空。「唉唉……」嘴裡洩出仿佛歎息般、模糊的聲音。

  「……是啊……巴,為了救圭一郎,犧牲了性命……可是,為什麼?明明就沒有那種必要,她又為什麼要那麼做?」

  面對口中喃喃自語的弟弟,宗一郎「嗯」了一聲,眯起了眼睛。

  「……是啊,根本一點必要性都沒有。那傢伙本來應該就是一切的證明……因為這樣才植入了B。R。A。I。N。complex啊……巴她明明知道的,卻又……」

  「喂,你到底在說些什——」

  為了聽清楚宗次郎的話,光瀨彎下腰——宗一郎的話突然斷掉了。他的身子一僵,只能彎下腰。從腹部湧上來的灼熱感,讓他的汗水自然地滲了出來。

  「你……你這傢伙……竟然……」

  他緩緩地跪了下來,咬緊牙關按著腹部。襯衫整個被染紅,裂開的傷口從指縫間滲了出來,染紅了公園的石階。

  「……嗯,是啊,根本沒那個必要……那傢伙本來就是個實驗體,那又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為什麼?」

  宗次郎用力地握緊沾滿哥哥鮮血的兇器,自言自語地不斷問著。

  然而尋遍四處,也已經找不到能夠告訴他的人,找不到能夠回答他的人了。宗次郎的問題,只能在空氣中虛無地融解消失。

  「……巴……」

  宗次郎搖搖晃晃地開始往前走,光瀨伸出手想要阻止他。

  「……等……等等……宗次郎……」

  但是他卻無力地倒在一旁。

  「……可……可惡……」

  光瀨低咒著。而步回瞭望廣場的宗次郎,則是變成黑影、模糊扭曲,最後消失。

  3

  「巴……」

  「怎麼了?」

  巴偏過頭回應著,「不對。」我搖搖頭再一次叫著她。

  「巴……你是紅條巴吧?」

  「咦,是啊,你好奇怪,宗次郎。」

  巴笑了。這是至今為止,在她臉上從未出現過天真的笑容。毫無煩惱、毫無痛苦、毫無傷痕的純真笑容——

  「……不是吧……」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再一次——不知道到底會喊幾次地繼續喚著她。

  「你是紅條『巴』。不是『紅條巴』也不是『津和野巴』,而我也不是紅條宗次郎,我是『紅條圭一郎』。」

  「圭一郎?」

  巴驚訝地回望著我,好像對這個名字一點記憶也沒有,經過搜尋後卻完全找不到、無可奈何的表情。

  「是的,你不是恨我嗎?不是一直想讓我痛苦嗎?你忘了嗎?」

  巴雙眼圓睜,將頭轉了回來。

  「——你很痛苦,你一直很痛苦。」

  「——」

  巴出現了一點點反應。我的手心裡傳來當她聽到我的話後、瞬間想要拉開身體的感覺。

  「你一直都很痛苦……一直都帶著傷痕,為了要堅持這些,你憎恨著我。」

  「——」

  「是的,你之所以會受傷、之所以被侵犯,都是我的錯。所以你擁有憎恨我的權利。」

  「——啊……」

  「或許你感覺自己不存在任何地方,不只是身體,連精神都被侵犯,說不定連對我的憎恨,都是被人誘導之下的結果,是這樣吧?」

  「——啊……」

  「你之所以要侵犯自己——其實是想讓某個人能看見自己吧?你用的方式,的確是不對的,但是卻很確實。也因此你又受傷了,結果讓自己被自己給束縛住。」

  「——啊……」

  「但是無論你怎麼被誘導、怎麼被影響,那些痛苦都是屬?你自己的,那些憎恨也是屬?你自己的。不要捨棄這些,如果連這些都捨棄了,你的自我真的就會這麼消失了,你就會變成一個真正的人偶。」

  「——啊啊……」

  「巴,不要捨棄自己,就算再怎麼受到傷害,那種痛苦——」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巴揮開了我的手,蹲了下來。

  「不是!不對!不是我!這不是我!這根本不是我!不是我的錯!不是我殺的!是那些傢伙弄壞的啊!那傢伙捨棄了,侵犯了我——啊啊不對不對不對不是不是……這根本不是我,我,我……」

  「巴……」

  「——不要做這種殘忍的事情!」

  我向蹲在地上的巴伸出手,旁邊卻揮進來一把刀,朝著我刺了過來。我察覺到後,千鈞一髮地剛好閃過,接著發現我和巴之間站著一道黑色影子。

  與我一模一樣的臉、體型,但決定性的不同點在於眼眸。

  「她應該想要忘掉吧?讓她就這麼遺忘,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不管是傷痛還是苦難,能捨棄的就應該捨棄啊!」

  「……你竟然敢這麼說。」

  我的聲音顫抖著,不只是聲音,連緊握的拳頭也因為用盡全力而喀喀喀地顫抖著。

  「你竟然敢這麼說!竟然敢對著受到你折磨、傷害的受害者這麼說……!」

  「當然。」

  一身黑衣的少年,曾經應該是我父親的男人,傲然地說著:

  「這是她原本的命運。『紅條巴』的人格根本不需要存在,需要的只有『巴』而已,只要能夠讓她回來,我什麼事都願意做!」

  紅條宗次郎對著蹲下的巴伸出手。抬起她的臉,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雙頰。宗次郎的目光投注在巴那張空洞、毫無存在感、一片「空白」的臉上。

  「嗯嗯,是啊,只要是為了她,我什麼事都願意做!就算——殺掉幾個人,幾十個人都可以……」

  他往前踏出一步,飛撲了過來。

  我側過身體,躲開朝我揮過來的刀子。這時,我注意到刀子上已經沾滿了血痕。

  「那個血——難道是……」

  「嗯嗯,是啊,紅條宗一郎……不對,是光瀨宗一郎的血。」

  聽到他的話,我整個人血氣上沖。

  「混、混蛋!」

  我低下身子,閃過朝著我上半身刺來的刀子,趁著起身的時候用頭向對方下巴撞去,然後我沒錯過這短暫的空檔,用手腕往下一敲,讓他鬆開刀子,再揪住他的領子,不對,是脖子,接著狠狠地壓倒。

  「唔……啊,為什麼?」

  我透過產生裂縫的鏡片,望進對方的眼瞳問道。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因為有這必要。」

  紅條宗次郎淡淡地說道。

  「如果被確立的話我會很困擾的,我是指『人偶』的自我。將『巴』的記憶活性化後,『她』會變成一個主體,那麼確立的自我就會成為阻礙,所以,如果帶點不安定的話剛剛好。等到自我完成,後續再慢慢由我和『她』繼續培養就好了。」

  「所以你才對巴施加性虐待?為了讓她對自己的愛枯竭,所以這樣玩弄她?」

  「是的。」

  我的眼前幾乎一陣暈白,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兩隻手用力地掐住對方的脖子。

  「她才不是人偶!」

  「是啊,但是她也只不過是為了讓『巴』的精神穩定的管理人格罷了。嗯,不過沒想到她竟然做出跟賣春沒兩樣的行為,讓我覺得非常生氣……可是不管怎樣,我還是愛著『巴』,不管她多麼污穢、多麼肮髒,我的心都不會變。嗯嗯,無論多少次我都會把你救出來的,所以不需要擔心,『巴』……我的愛,永遠都不會改變的……」

  這個人瘋了。

  自己弄髒她、貶低她,然後再自己去救她。他的眼裡沒有映出「紅條巴」這個人。不,甚至也沒有映出「津和野巴」。這個男人為了自己,將自己的世界弄得整個變質了,所以才會肯定如此殘酷的行為。

  「你、這、混、蛋!」

  「但是你不應該對我出氣吧?這都是你的錯哦,圭一郎?」

  他用一雙透著冰冷、憤怒,還有嫌惡的寒冷目光射向我。

  「你殺了巴,所以『她』才會變成那個樣子。創造『她』的人——是你!要是沒有你,所有的事情都能完美結束,你絕對是個瘟神,光是存在就是種罪孽,這一點你知道嗎嗎?」

  「不要再扯那些早就聽過的臺詞!嗯嗯,是啊,我是殺了媽媽,讓你發瘋的也是我。所以我想道歉,我想向你道歉,但是,你根本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這是道歉可以解決的問題嗎?『那是一個意外,對不起。』你覺得光這麼說我就會原諒你嗎?」

  「不對!不,才不是那樣!」

  我淚流滿面,淚水不住地流了下來。這也許是我第一次哭成這樣也說不定。這股跨越十二年的悲傷,中和了盈滿我體內的憤怒感。

  我帶著微微的,卻又不算是憤怒的無可奈何心情吐出告白。

  「我有打算將這一切都承擔下來。就算是當時年幼的我也很清楚地知道,這個傷痕會跟著我一輩子。而我只是——想要對你、想要對紅條宗次郎道歉而已!」

  倒在地上的男人什麼也沒說,只是一直盯著我。

  我突然覺得,現在的我仿佛不是對誰,而是在對自己告解。

  而眼前的這個男人,正是我的影子。

  我只是為了要跟自己面對面才來到這裡的。

  「……我並不想被愛……也不奢望能得到幸福……我只是,我只是……」

  「——無聊。」

  宗次郎跟我一模一樣的臉,第一次有了表情,侮蔑的神色在眉眼及嘴角淡淡地透了出來。

  「反正你都是自己想怎麼就怎麼樣,那你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是為了清算過去嗎?還是覺得只要拯救巴——拯救你母親的複製人,也就能同時拯救你自己呢?」

  「我……」

  「還是因為——獨佔欲?因為無法原諒束縛住『紅條巴』的『紅條宗次郎』嗎?」

  不知道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地,我的幻影舔了舔自己的唇,用那鮮活、紅潤的舌頭。

  「對於控制那副軀體的我,你感到無聊的劣等感?你對『紅條巴』不是什麼感覺都沒有嗎?那為什麼又要做這種事?」

  「……我……」

  我想要回答,於是勒住他脖子的力道松了松。結果我錯了。

  這一瞬間他從懷裡不知道拿出什麼東西,毫不遲疑地對準我的眉心。

  在我看清那是什麼之前,本能地因為害怕而側過身體,結果從我耳際穿過的衝擊和爆裂音,麻痺了我耳朵裡的三半規管。

  「啊!」

  然後我的胸口被踹了一腳,整個人往後飛去,在石階上滾了好幾圈,最後背部撞上了瞭望廣場的柵欄。雖然我氣息不順,但是鼻尖依然殘留著刺激的臭味讓我無法吐氣、無法呼吸只能悶在胸口。

  「『她』——『巴』是我的東西。」

  在比暈車的晃動還要激烈千倍的視野裡,紅條宗次郎拿著那個——最卓越的狂暴物品朝我撲了過來。

  ——是手槍。

  即使是無知的我也知道,那是S&W左輪手槍。

  「『巴』的一切都是我的,不管是愛情、仇恨、肉體、記憶,就連一根髮絲都是屬?我的東西。『她』的心裡,沒有你的位置,因為我徹底地把你消除了,我不會讓給任何人,誰都不讓。為了這個我什麼都願意做,即使變成最下等的人類、最邪惡的魔鬼,或是最瘋狂的殺人鬼。你這傢伙,能有這種覺悟嗎?」

  「那才不是什麼覺悟……」

  這也許是我的遺言也說不定。

  我腦中的一角冷靜地思考著。

  「你只是在——矇騙自己罷了!」

  「你的遺言還真是無聊。」

  他扣住扳機的手動了動。

  他瞄準了我的身體。還好不是頭,如果被子彈打到,一定會直接貫穿我的喉嚨。

  撞針啟動,彈夾往上一轉。

  4

  血花四濺,但卻不是我的血。子彈的衝擊讓披在她肩上的披肩掉了下來,過了幾秒後披肩的主人——

  「巴!」

  我拖著依然無法自由活動的身體,往擋在我前面、挨了一槍的她靠近。我察覺到自己身體虛弱的狀況,不停低咒著自己,不過我還是立刻拼命勉強自己的身體過去。

  我確認著往後仰倒的巴的身體,血從她的肩膀不停流了出來,看樣子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是血還是一直在流。快一點,不快一點送到醫院做處理的話——

  「……圭、一、郎……」

  微弱的、仿佛快要消散在風裡的聲音,但是她的聲音我絕對不會聽錯。我驚訝地看著她的臉。

  巴直直地看著我。那雙眼裡已經沒有剛剛宛如機器人般的空虛,或是燃燒自己的憎恨。

  「對、不……起……」

  「……沒關係。」

  我撫摸著她的頭髮。

  「沒關係,已經沒關係了。你很累了吧?稍微睡一下吧,我會喚你的名字叫你起來的。」

  我露出微笑,感覺這是我出生到現在第一次的笑容。

  巴輕輕地回笑了一下,然後便慢慢地閉起眼睛。

  「——巴……?」

  紅條宗次郎依然維持著開槍的姿勢,愣愣地呢喃著。整個空間仿佛被固定住一般,一點動靜也沒有。

  「那是?哈哈,那算什麼?嗯嗯,對了,是我嗎?是我打中她的嗎?我竟然把巴……把巴……給……」

  他握住槍的手顫抖著。這個顫抖漸漸地遍及全身,然後他仿佛全身痙攣似地大聲地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算什麼?哈哈哈,啊哈,那到底算什麼?不可能、不可能,哈哈,嗯嗯,對了,是夢嗎?這是夢嗎?那……」

  槍聲響起。

  不管聽幾次都不會習慣,那種壓倒性的暴力聲音,讓我的身體僵了僵。

  「哈哈哈哈哈哈哈……嗚,好痛、超級痛,啊,不是夢啊,哈哈,那,為什麼?為什麼巴要這樣背叛我?有關失敗品的記憶,應該連殘渣都沒有保留才對……她脆弱的心裡面,對自己的愛早就枯竭,我應該已經把它破壞得體無完膚了啊……」

  從開了一個血洞的左手上,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來,紅條宗次郎用紅豔的手抓了抓頭髮,他凝視著我們,黑色的眼瞳宛如滿月般大大地睜著。

  「嗯嗯,是啊……那個身體是個失敗品,是的,就是這樣。你不可能會丟下我的!啊,可愛的巴,但是沒關係,不需要擔心,只要你再一次重生的話,一定會變美麗的,是啊,會變美麗的。宛如純白,誰都沒有糟蹋過的初雪一樣,潔白無瑕的心……」

  當他把槍口再次舉起時,這次不是對著我,而是對著巴。

  這次我已經可以跑了。

  我踹開他舉著槍的手,緊緊握著拳頭揮了過去。我現在真的很感謝那個教我怎麼正確握拳的怪人師父。

  我揪住他的領口,用力地用頭頂了過去,也無暇去管牙齒的碎片是否會傷到我的額頭。

  我跨在向後仰倒的宗次郎身上,狠狠地、不斷地,重複地一直揍著他。

  每揍一下,我就不停問著自己為什麼?是因為創造出這種狀況的技術太惡質,或是依賴這些、不停傷害人的心太邪惡?或是其實我活在這世上就是一個錯誤?

  ——誰管他啊。

  當我的拳頭打完第十三下後站了起來,覺得自己的呼吸聽起來仿佛距離很遙遠一樣。

  「……」

  我看著宛如臨終前的病人一般、氣若遊絲的父親軀殼,無所適從的虛無感朝我襲來。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但是一定是沒有辦法的吧,除了這麼做以外……

  「……」

  巴被擊落的披肩掉在我的腳邊,我把它撿了起來,然後面對著佈滿鮮血、跟我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的臉。子彈還剩下兩發,數目已經夠殺掉一個人了。

  「——要動手的話,最好兩隻手一起拿著比較好。」

  背後傳來與現場氣氛不搭、十分沉穩的聲音。我只有把頭轉過去,看到一個高大帶著眼鏡、身材偏瘦的男人站在那裡。他溫柔地抱起巴,然後用跟我與巴同樣的顏色的眼眸對著我。

  「第一次用的人就算靠再近也可能會打偏,所以要用兩手確實固定才可以。」

  男人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著我。

  我將視線轉回腳邊的男人身上,然後依照男人所言,用兩手固定住槍。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

  宛如微弱細風般的呢喃聲洩了出來。用空洞的表情、仰望著空洞天空的男人,看起來只像是個無力、呢喃的影子罷了。

  ——為什麼,這句話我也想問。

  我轉向背後,用盡全力揮下手腕。蘊含著狂爆的黑色鐵塊,卻整齊地畫出一道拋物線掉到海裡,濺起泡沫,浪花隱去,馬上就不知道到底掉到哪裡去了。

  我朝身後的人走去,把巴接了過來。

  「……我已經叫了救護車了,你把她帶到公園的入口去。宗一郎先生目前也沒有生命危險。」

  他已經拿乾淨的手帕對她作過緊急處置了。我背著她,開始往前走。

  「不殺掉那個男人沒關係嗎?」

  「……」

  我停下腳步,看著男人,然後眼神再次看向紅條宗次郎,最後我緩緩地搖搖頭。

  「他已經死了,大概在十二年前就死了,要把已經死亡的人再殺一次,這種事情任誰都不可能辦得到。」

  「……那走吧。」

  男人溫柔地回道。我無言地低下頭,走下連接油菜花田的樓梯。

  半路上,似乎聽到一聲槍響,不過我也只在那瞬間頓了頓腳步,然後便再次背著巴繼續往前走。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InterCut

  等到第一次跟自己說話的外甥離開以後,津和野啟二從懷裡拿出手搶指向紅條宗次郎。

  「……你在吧,黑威?」

  「……被發現了嗎?」

  從津和野的背後——也就是光瀨和圭一郎離去的相反方向,響起叩叩叩的皮靴聲音。

  「啊啊,結果竟然變成這個樣子,嗯,不過我想大概也會變成這樣吧。」

  一個渾身煙味的黑衣男子走上階梯,往這邊靠近。臉上掛著輕浮的笑容,還有沒特色的眼鏡和髮型。

  「……黑威兼互。」

  「從柬埔寨之後都沒見過面了吧?」

  黑威仿佛對老朋友打招呼似的,提了個問題。津和野的表情沒變,只是用冷冷的聲音回道:

  「不,是阿富汗。」

  「咦?……啊啊,是喔,我都忘了。」

  「我會受到什麼處分嗎?」

  「處分?怎麼可能。在現場階段裡,知道『我們』身份的人是多麼重要,今後也請您繼續與我們合作。」

  黑威把手中那根幾乎只剩煙頭的香煙撚熄,然後把它丟在從西裝內側取出的全黑攜帶型煙灰缸裡。

  「事實上,因為本次的事件,我們跟紅條的關係幾乎快要沒了。這次的負責人是個俗人,雖然不是多麼重要的問題,不過都是因為宗次郎先生沒有繼承者,才會這個樣子。協助者真的是非常重要。」

  黑威說完便笑著看向倒臥在血泊中的少年——同時是黑威的idola的出資者,也是契約對象的男人。紅條宗次郎已經停止喘息和呼吸,只是在微弱地吐氣間,依稀聽得到他氣若遊絲的呢喃聲。

  「……嗯嗯,對了,小孩就照你說的,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名字也決定好了。嗯嗯,對了,一定要像你……」

  「……他……還可以復活嗎?」

  「嗯——他完全瘋了呢,瘋狂的人不在我們的觀察對象中,而且讓他重生到發瘋之前也違反我們的契約。巴的【記憶再統合】果然還是不完全……結果還是一樣啊。世事多變,毫無定向,諸行無常、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生一次……最後一句好像說錯了?嗯,算了,反正讓他這樣沉睡下去也是一種慈悲,幸好關於改良型的B。R。A。I。N。complex還有其它的樣本。」

  「……你好像很高興?」

  「當然,不開心的話怎麼能做這個工作呢?很好玩吧?有人被束縛在泥濘不堪的黑暗裡,也有不堪一擊的青澀小夥子喚出了輝煌完美的結局,真讓人有種『在世界暗處呼喊愛情』的感覺呢。可喜可賀,可喜可賀,這次真是讓我飽了眼福。其實照理說,『紅條巴』的精神應該絕對不會出現的說。缺乏自尊心和自愛的精神,最容易引起型態的崩壞,然後不小心被細小化——不過,這真是有種青春萬歲的感覺呀!」

  「……你這個惡魔!」

  「不是吧?我倒覺得自己是天使。我是探尋人類優點的人,純粹只是熱愛著盛開在瘋狂世界裡脆弱的夢想花朵而已。」

  黑威嘴裡說著不是,不過卻又像把那個單字當作是無上的讚美似的,他露出一個名副其實的惡魔的微笑。

  ——惡魔總是窺探著人類的內心,所以這種方式也許最能讓他感到開心也說不定吧。

  「……」

  「呵呵,你可以不用擔心,我們沒打算對『他』做出什麼事。不過你還真是個複雜的人呢,既然這麼不放心,那一開始由你來守護他不就好了?」

  「……」

  「你會做不到是因為……其實你對這個男人開槍,帶有別的感情原因,是嗎?」

  「你這傢伙!」

  津和野立刻把槍指向黑威。津和野的表情僵硬,拿著槍的手微微顫抖著。安全裝置已經被解除,指頭也扣在扳機上。就算他沒有真的要開槍,但似乎隨時都會走火的感覺,這個情況光看就讓人覺得快要心臟病發了。

  不過黑威還是臉色不改,嘴角依然掛著涼薄輕浮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覺得不用擔心會被射中,還是就算被射中也沒有關係,不管是哪一個,他的真心都隱藏在宛如橡膠般平滑的微笑下。

  啪……

  子彈不知道朝著哪邊的空曠遠方射了過去。

  津和野把槍放回懷裡,聳了聳肩後,離開了現場。

  「你不送他上路嗎?」

  「……反正你們也會回收處理掉吧,那傷口少一點不是比較好嗎?」

  「哈哈,這樣也對,果然還是要請您今後繼續跟我們合作下去。」

  「……我可不要。」

  津和野說完後便走了。等他的身影消失後,黑威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敲著一串很長的電話號碼。

  「——都結束了,回收的事就交給我吧。雖然我只有看了一下,不過看樣子應該是『不可修復』了吧。我看還是先送去適當的觀察區,到附近的醫療機關——是是是,那,拜託了,跟光瀨先生的接觸也是交給我對吧?我是覺得那個人有點棘手啦——哈哈哈,不可能啦,你喜歡喔?可是我覺得他是不可能加入『我們』的耶。」

  黑威繼續講著電話的聲音,還有到目前為止的對話,對倒在地上的男人而言,都是毫無意義的斷句而已。他浮起空虛的笑容,宛如彈珠般的眼瞳,只是空虛地凝望著上方。失去意義的話角,一出口就被風卷走,飄向不知名的「世界縫隙」中,漸漸堆積沉澱。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Last Cut    緣起

  ——夢。

  我做了個夢。

  我知道,非常自然,非常理所當然地知道。

  在夢裡的我,身處在一個隻會出現在夢裡的地方。在廣大無邊的綠色草原裡,從未看過的地平線,青色與綠色清晰地隔了開來,蔚藍的天空中沒有太陽。但是這個世界卻充滿了光亮,感覺非常柔和、溫暖的光,身體光是被照射就讓人覺得安心的光芒。

  好懷念。

  我這麼覺得。太陽大概在某個地方吧,在某個地方散發著光輝,或許正不曾間斷,持續散發著會傷害人的強烈閃光吧。但是充滿在這裡的氣氛,卻將這種光轉化為溫柔的東西,充滿了守護著我的大氣,存在在每個人的心中,最接近原始的安心感、安定感,還有幸福感。我切深地體驗到這種感覺。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強烈的風吹過。風強烈地吹動著我的頭髮、我的身體,還有這片草原。

  我看著風吹的方向,那裡果然站著一個我想像中的人。

  ——你終於聽到了。

  一名女性站在那裡。身上穿著雪白無瑕的連身洋裝,纖長的手腳宛如成熟的大人一般。身高比正常人稍微矮了一點,但因為姿態優美,所以看起來很適合她纖瘦的體型。

  她一頭長長的頭髮,隨著風緩緩地飄動,溫柔的臉部輪廓。鑲在明亮的眼睛裡的金黃色眼瞳,正注視著我。那對特別的眼瞳,仿佛從水中看著水面粼光般閃動著,密藏在瞳眸裡的光芒,非常的溫柔而且暖和,似乎是將盈滿這裡的光聚集成形的模樣。不對,或許由她所散發出來的光線,才是映照這個世界的光源吧。

  ——僅是斷片般的思緒,和細小的碎片,全部凝聚在小小的一點上。在這極其短暫的時間裡,這微小的波浪正響遍這個世界。

  女性露出微笑,那是非常溫暖又溫柔的笑容,宛如象徵這個世界般的笑容。

  ——但是,連結這種思緒的,卻又是似是非是的東西,因此結合在一起的記憶也無法長久保存——不……

  女性輕輕地搖搖頭,長髮隨風飄動,如同波紋般擴散開來。

  ——那是正確的,也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人只能活在現在。活在過去和未來斷絕的狹縫間,後悔過去、害怕未來,然後又順著時光流向他方。然而,這才是真正的救贖。

  風是從哪裡吹起的呢?

  我心想,於是確認著肌膚的觸感,但卻又不清晰。方向和時間在這裡大概一點也不重要吧。

  這裡是夢。

  存在在某處、映照在玻璃碎片的世界。

  女性低下頭,非常美麗且鮮明,但重疊的指尖卻微微地顫抖著。

  ——謝謝。

  非常沉穩而且清爽的聲音,乾脆、簡潔有力的話語。

  ——就是為了說這句話,我才會存在的啊。沒辦法傳達的遺念。無論如何都想說的記憶的紀錄,它在唯一的虛幻思緒引導下,變成如今的這種型態。

  女性流著淚,透明的眼淚沾濕了她的淚痣,流淌到下巴。淚水在掉落到草原前便消散,她的輪廓緩緩地透了出來。

  ——謝謝。

  女性,又再一次地說著。

  我想問她,到底為了什麼道謝,但是嘴唇和身體卻都無法動彈。

  所以,那一定代表這個問題沒有意義吧。

  「謝謝。」

  我道著謝,似乎被牽引著也只能這麼說。

  只是,充滿感謝地說了聲:「謝謝。」

  女性的微笑消散在風裡。一陣風吹起,強烈到讓我睜不開眼睛,接著我的視野被滲透成一片白色。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覺醒只有一瞬間。醒來的感覺很好,只是眼眶熱熱的,我擦了一下,注意到眼淚流了出來,於是感到一陣錯愕。雖說是夢——但是我剛剛說不定是做了一個美夢。

  我想伸直身體,卻又因為感到疼痛而中途放棄了。大概是坐在折疊椅上就睡著的關係吧,腰部和肩膀,特別是脖子的地方感到特別難受。可能是睡姿不良的關係,我小心翼翼地動了動脖子。

  沒什麼特別的,這裡是地方綜合醫院的病房。裡面有四人份的病床,但現在卻只使用了一半。一個是酣然熟睡的宗一郎伯父,另一個則是——

  「……」

  巴正安穩地睡在我面前的床上,她的模樣看起來比平常睡得更熟。這兩天,她幾乎完全沒醒來。

  現在到底幾點了呢?

  病房裡沒有時鐘。正常來說,這種東西應該是住院的病人要自己準備的,但是我們太趕著住院,根本沒時間準備。

  我繞過病床,連手指都隱藏在黑暗的夜色之中,我透過窗簾縫隙往外探去。只剩半月的下弦缺月,在西方的天上優美地閃爍著光輝,就快要天明了。

  我站了起來,儘量不弄出聲音,走出房間。不知是不是莫名流淚的關係,喉嚨覺得很幹。依循著腳邊的夜燈悄悄地在安靜的走廊中走著,突然見到自動販賣機前有一個人影。

  「……晚安。」

  對方輕輕地舉起手靠了過來,原來是在兩天前的騷動時,最後出現的那個男人。他眯起淡黃色的眼睛,用與我同樣顏色的眼瞳凝視著我。

  「……你的眼睛,很明顯是遺傳自巴那邊,跟我沉澱的顏色不同,是這麼的澄澈。」

  「可是我覺得您的瞳色很美。」

  他輕輕地一笑,說了聲「謝謝」——不知為何,這個辭讓我感覺非常崇高——他伸出手想跟我握手。

  「初次見面,我是津和野啟二。」

  「……我是光瀨圭一郎。」

  我伸出右手,與第一次見面的舅舅握了手。他的掌心,與學者的外貌不同,十分地強而有力。

  「——看樣子你已經決定改變姓氏了。」

  「是的。」

  「——這樣啊。」

  他點點頭,遞給我一個瓶裝烏龍茶,我接下來後,津和野便轉過身去。

  「……能夠看到你真好。」

  他回過頭,眼神寂寞地望著我。

  「——津和野先生。」

  「嗯?」

  「您應該沒有開槍把我的父親殺死吧。」

  望著他寂寞的眼神,我不由得出聲喚住他問道。

  「……為什麼你會這麼覺得呢?」

  「您的背影,看起來仿佛想要連我的憎恨和悲傷都一起承擔下來的模樣。」

  「……」

  「我從今以後,會不斷地跟那個男人奮戰下去,這是我的覺悟,所以請不要把它奪走。還有……非常謝謝您,沒有殺掉我的父親。」

  我低下頭。

  「……你果然很像巴。」

  等我再抬起頭後,津和野啟二的身影已經從走廊上完美地消失了。他所存在過的痕跡,只有握在我手中的那瓶五百CC的塑料瓶而已。

  我又折了回去。

  等我回到病房後,裡面比剛剛看起來還要更為明亮,正是黎明時分,應該是剛剛窺探外面時,忘了把窗簾拉上的關係。微弱無依的光從外面透進室內,映照著少女玲瓏的身影。

  「……」

  我關上拉門,坐回剛剛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看著已經坐起上半身、正眺望窗外的少女側臉上。

  天空的顏色仿佛是死人的膚色,那對眺望天空的眼瞳緩緩地轉向旁邊——轉向我的方向。映在巴的雙眸裡,我的影像無依地搖晃著。

  我的內心也不安地搖晃著。

  在她的眼睛裡,映出的我是什麼模樣?

  在她的眼睛裡,又把我定位成什麼人呢?

  在她的心裡,又把我當成是什麼人呢?

  那麼——她究竟又是『誰』?

  紅條巴?

  津和野巴?

  ——不對,對我來說,這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好了。

  「早安,巴。」

  「……早安,圭一郎……」

  巴露出有些高興的微笑。但是卻又立刻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仿佛罪人般的後悔沉重的陰影,她的目光從對著她回笑的我的身上移開。


  「……對不起。」

  巴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道著歉。

  「……我全部都記得。你受傷、哭泣,還保護著我——」

  「是你一開始就保護了我,沒什麼好需要道歉的。」

  「不只是這樣而已,我很清楚自己的根源、興趣和喜好,甚至感情的源頭也……」

  巴用力地揪緊床單,頭垂得更低了。她的側臉隱藏在頭髮裡,所以無法看清楚她的表情。

  「……真是太可笑了,我是個替代品,卻又憎恨著你,『津和野巴』的記憶已經說明了一切。」

  「你全都想起來了嗎?」

  不過其實她的記憶用「想起」這個字眼來形容其實挺奇怪的。她點點頭。

  「……具體來說,是怎麼樣的感覺?」

  「就像眼前忽然拉下一幅畫的感覺,突然記起了身體從未體驗過的記憶。像是望著天空時,根本沒爬過的富士山日出景象忽然映入眼前。如果全部看過一次之後也許還能好好整理,可是現在卻是只要稍有動作或是說話就會立刻有所反應——真可笑。就算在現在這個瞬間,我也不知道是在哪個房間——不,還有津和野啟二……穿著從來沒有穿過的制服,腦袋裡浮現出我一邊對著他哭泣一邊說話的影像,對了,縣立高中的制服跟現在不一樣,是水手服呢。」

  日記——跟津和野巴的日記裡寫的東西完全吻合,巴的內心裡,已經清楚地被寫入了「津和野巴」的記憶。

  「……一直支撐著我的憎恨,是從那裡開始的。真是太淒慘了,不要說是憎恨了,就連感情也是虛構的……是做出來的,被植入的廉價記憶和感情,竟然就是我的全部——除了笑我還能做什麼呢。結果我和受人操控的人偶之間,其實也只有木塊和肉塊的不同罷了……不對,我還更劣質。像我這麼污穢的人偶,根本不能放到任何一個故事裡……」

  從她垂下的髮絲間,可以看到她的嘴型,巴正涼薄地嘲笑著自己。

  「……我甚至連人都不是,完全沒有自主性的東西,全部都是刻錄好的自動品……是妖怪。對不起,焦點弄錯了,還把這些虛偽的感情傾倒給你……所以,你可以不要再管我了,你已經自由了,而我就這樣——消失在某個地方吧。」

  「——你要去哪裡?」

  「天曉得?我也不知道。」

  巴抬起頭,散落的髮絲更加重了她的憔悴,細細眯起的眼睛宛如霧面的玻璃般朦朧。

  「所謂的某處,應該是個很遠的地方吧。像是深幽乾涸的井底一樣,黑暗寒冷的地方,然後在那裡孤獨地結束一生。這樣才適合我啊,沒有一個人會愛我,像一條已經被擦拭到隨時都會崩解的破爛抹布一樣隨手丟棄,就是我現在的小小願望——啊,連這個都是過去曾經說的話再次轉錄而已,津和野巴曾經對摯友田中小姐坦白的臺詞……」

  巴無力地笑了,仿佛抽搐般斷斷續續,近乎消散的苦笑。

  我把手伸向她的臉,但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我笨拙地把巴垂落的髮絲整理好,然後坐在她的床前。

  「……巴,我也想起來一件事,你願意聽嗎?」

  「……我想我應該是一個距離神父最遙遠的的存在喔。」

  與其是對我,不如說是對自己的厭惡,但是,她依然調整姿勢,做出準備聽下去的樣子。這對我來說,是個很重要的姿勢。

  「……我遭到父親,紅條宗次郎的虐待。」

  被揍……

  被踢……

  被踩踏蹂躪……

  還有從未停過的怒駡聲。

  連存在都是個錯誤。

  就在我還不懂事的時候。自從有過這種經驗後,我就覺得學校裡的欺淩也不過爾爾罷了。受傷是會痛沒錯,但在我虛無的心緒中,或許還期盼著這種情況吧,也因為這個原因,我變得自虐自殘。之所以會因為巴自懲的舉止而感到不安,也是因為那正是我自己內心的投影。

  「然後我這樣想著,應該沒有人會真正愛著我吧,但事實卻不是如此,那只是想要隱藏真正傷口的謊言罷了。真正傷害我的,是我的愛不被任何人接受這件事,並非因為不被愛,或是被憎恨而感到受傷。而是明明很想去愛,但卻不被人接受,這才是我真正的傷口。」

  是的,我拼命想隱藏的就是我真正的心意。那是非常孩子氣,又有點歇斯底里的想法。【為什麼不肯接受我呢?】

  「這種事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也許愛了反而會被背叛也說不定,所以我對自己說謊,把自己當成瑕疵品給放棄了,再接著欺騙著自己。『感覺不到幸福的自己無法被任何人所愛,也無法去愛』,不斷地迂回迷惘,都是為了不要刺激到真正的傷痕才拼命想出來的扭曲謊言。我用『可能會失去所以從一開始就不抱期待』這種想法,讓恐懼正當化。」

  我的心就一直是那樣,只是一直受著傷。所以為了隱藏傷口,連受傷的自我個體存在都消失了,我這樣對自己暗示著。

  「——很可笑吧,根本是多此一舉的謊言。很妙吧,真是夠呆的。但是,我已經知道了,我已經注意到了,我已經變不回去了,已經變不回原來不知道的我了。如果我還繼續假裝不知道的話,那就真的太笨拙了。」

  巴沉默地聽著,非常認真地,與我面對著面。

  ——很笨拙吧。

  我跟巴都屬?不高明卻又故作堅強認真的人,所以才會一直欺騙自己,不停地傷害著自己。真是笨,真是太笨拙了。

  「——巴,我喜歡你。」

  我第一次的告白,卻和興奮無緣。這是當然的,因為我只是一直裝作不知道而已。

  巴睜大了雙眼,這是她目前為止看起來最不設防的表情。

  「所以我才會覺得,繼續被你憎恨也沒有關係,一定是這樣,所以當我看到你自己傷害自己的模樣,才會心裡很生氣,幾乎到了無法容忍的地步。」

  「……都是徒勞,你的心情……」

  巴無力地搖搖頭。

  「你自己不是說過嗎?明知道是徒勞的情緒,光是擁有就是一個錯誤,就是這樣啊,我是個人偶,心是假的,只是自動地選擇言語和思考而已……」

  「是嗎?可是我一開始就覺得,你就只是你。我從一開始,就覺得『紅條巴』就只是『紅條巴』而已。在這裡的你,討厭著自己、懷疑著自己,這種苦澀和傷痛毋庸置疑地,都是你自己的東西。你連這個都想把它斷定成虛構嗎?」

  「在前提錯誤的情況下,這些只不過是毫無價值、空虛又渺小,隨便一吹就飄動的小波紋罷了,我也只是勾動了你的憐憫心,所以跟我擁有同樣傷痕的你才會這麼關心我……但,那是不正常的,從憎恨開始的善意……這樣我又怎麼能夠接受,我……」

  「你剛剛有說從基礎或是前提就已經錯了吧?你這麼說的話,那麼就連我自己的存在也是一種錯誤了,就連出生也是一種錯誤,因為自己和別人都是這麼認定的。而且你看過的小說裡不是也有說過嗎?所謂的理解不過是一系列誤解的總和。」

  「啊,那個是……」

  巴的臉瞬間一紅。

  「那……那是……因為標題就是那個,我只是為了模仿才順手抄寫下來……」

  「我倒覺得那是一句很含蓄的話。我,其實也只是在重重的錯過與誤解下產生的存在而已,這樣的我,不是到了現在才因為基礎而感到混亂而已嗎?」

  「……這樣會轉變成互舔傷口的關係。這樣傷口一輩子都不可能治癒的。最後甚至只能互相傷害,這種關係不是很淒慘嗎?」

  「……但是互舔傷口真的很淒慘嗎?每個人都有傷痕,每個人都抱持著失落感而活著。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想要埋藏這種失落和傷痕,而痛不欲生地活著,但那跟互舔傷口又有哪裡不同了?其實都是一樣的吧,反正到了最後,傷痕還是不可能掩埋的啊。」

  是啊,結果就是這樣……

  傷痕是不會被掩埋的……

  傷痕是不會癒合的……

  傷痕會永遠存在……

  要論這種事的話,我可是第一把交椅。畢竟我有長達十二年的實踐經驗嘛。

  「要互舔傷口也沒關係,我再重新說一次喔?我想對你——我想愛著紅條巴,無論是你的傷痕也好痛苦也好憎恨也好,我都想去愛。如果你現在依然憎恨著我,那也沒關係,請把這種憎恨也給我,如果你說這種關係是淒慘的——倒不如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亂七八糟。我想說的,只有這個而已。」

  ——唉呀呀。

  我痛快地說完以後,才覺得那真是段青澀又丟臉的話,說這話的我真是夠丟臉的,我的感性是不是在十二年前就沒了啊?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說出這種話,真是幼稚又膚淺。

  但是沒關係,我很痛快,不管是不是太誇張還是怎樣,我對自己的心情完全沒有欺瞞,現在的我非常暢快舒服。

  「……你真是卑鄙……」

  巴拼命搖著頭。她自然地低下臉,晶瑩光潔的水滴落了下來。

  「你都這麼說了……那我還能怎麼辦?那我還能……怎麼辦嘛?」

  當巴把臉抬起來時,已經是哭得一塌糊塗。因為眼淚而聲音變得哽噎,宛如因疼痛而哭泣的幼兒般,眼淚紛然滑落。

  不知不覺中,巴的頭靠在我的胸口。我緊緊地抱著她,她的肩膀優美嬌小,宛如兔子般顫抖著。

  「……我,是誰?」

  「你是紅條巴。」

  「我是個一無是處的瑕疵品哦?」

  「這個『傷痕』也是你的一部份吧?這種痛苦和苦澀,才是你的證明。如果你無法繼續忍受的話——就把它轉為憎恨然後丟向我吧,只要全都對著我就好了。」

  「——我恨你,我要恨你一輩子,竟然——竟然讓我哭成這個樣子,太過份了。害我因為眼淚,連呼吸都痛苦,真的好難受,就像——就像在地底一樣——」

  巴渾身都在發著抖,不停地哭泣,就像她自己說的,真的很痛苦的樣子。

  ——這種感情,也許是同情或是自我憐憫也說不定。這麼說來,也許我和巴兩個人,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還有著一道巨大的傷痕也說不定。

  ——不過沒關係。

  我已經不想再懷有害怕失去、畏懼牽絆的心情了。

  害怕受傷、失去、折損而欺騙自己的人,一定會讓自己或是重要的人受傷。已經注意到這一點的我,只能從假裝不知道而繼續對自己說謊,或是帶著傷痕持續流血這兩者中作出選擇,如果我又選擇了前者的話,那就表示我真的是太笨拙了。

  太陽升起,蒼白的陽光中透著血紅,天空又恢復了溫暖。

  一日之始。

  重生之時。

  仿佛為了要確認那道光束和溫度,我擁抱著巴柔軟又溫暖的身體。

  THE CUTTING COMPLEX~Case of Tomoe Kujoh~closed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後記    孤獨的白烏鴉獨白

  在九月上旬的某一天裡,我去東京旅行,在秋葉原車站裡走著的時候,與一個邊走邊讀著文庫本,看起來像初中生的女生擦肩而過。我心裡一驚,立刻追上那個跟我錯身而過的女生的背影,因為她手中閱讀的,正是我寫的小說。

  女生完全沒察覺到動作鬼鬼祟祟還欲言又止的我,繼續往前面走去,我頓時陷入迷惘,身旁的一名朋友則對我說道:

  「還是算了吧,你只會讓人家幻滅而已。」

  ……果然如果還想要以作家的身份繼續生存下去的話,也只能靠作品來決勝負了。

  好久不見,或是初次見面,我是翅田大介。

  感謝您手中拿著《CUTTING 傷痕ⅡCase of Tomoe~》

  我想有讀過前作的讀者應該知道,這個作品是屬?SF青春故事哦。本來設定上應該要來點科幻式出場方式,不過這次的設定卻因為太有名,也曾經出現在許多作品裡,所以或許在開始的時候還讓人搞不清楚作品的架構吧,運用這種誤解和巧妙的隱弊性,才是這部系列故事裡有趣的地方。出場人物很繁瑣,可是故事卻完全直率地以直球定勝負,這正是我心目中《傷痕》的基本方針,讓人能一邊閱讀一邊有所理解,這就是我的目標。嗯……不過好像會被人家說是「分明是想逃避現實蒙混過去」吧(苦笑)。

  無論是誰都會容易忽視了重要的東西。因為重要的東西十分脆弱,也很容易受傷,是因為重要才容易受傷?還是因為容易受傷所以才重要?何為因何為果其實也不太好清楚分辨,因為理解自己是這世界上最困難的一件事。

  所以人才會去傷害別人、傷害自己,更傷害了重要的東西。人類從幾萬年前開始就不斷地重複做著這種事,無論是世界,社會,還是個人,完全沒有進步,這種重複填滿了歷史,以及人生。

  也因為如此,這些被弄出來的傷痕絕對有它一定的意義,我想這麼相信著。不管是自己的傷痕還是別人的傷痕,我都想要去珍惜接受。

  ——是個很傲慢的想法吧。

  可是如果不這麼想的話,那不就一點救贖也沒有了?

  裝「病嬌」這種流行話指的不就是這種事情嗎?這是我的想法。(譯注:病嬌是人物性格的形容詞之一,是由病態和嬌羞兩詞所構成的合成語,廣義的解釋是人物處於精神疾病的狀態下和其它人發展出愛情的樣子,另一方面,狹義的解釋是在對異性持有好感、處於嬌羞的狀態下得到精神疾病的樣子。)

  誰都有傷痕,或多或少都有點「病態」,大家都有這種自然的想法,所以會不會比較能夠接受帶著病嬌的故事和角色呢,嗯,這也只是我個人任性的解釋而已。

  ——以上是我的一些前言,不過這本書並不是一本關於病嬌的作品,那到底又是什麼樣的小說呢?即使你這麼問我,我也無法真正為它定位。

  若說是新潮流又太過於膚淺,真要說的話應該是青少年讀物之類的吧?

  或許跟正常的青少年讀物有點不一樣,主角們有點重度的中二病傾向,不過這不是正好符合十幾歲的意思嗎……那麼乾脆命名為「偽青少年讀物的小說」吧。(譯注:中二病指的是小孩轉變成大人的過渡期——青春期特有的思想、行動、價值觀的總稱,把成長過程中發生一種類似「熱病」的精神狀態,比喻為「症狀」。「發病」時期約在中學2年級前後,故稱為「中二病」,而把有那種情況的人稱為「中二病患者」。)

  那麼,這本偽青少年讀物的小說——《傷痕》,就請大家多多指教了。

  這本書受到很多人的幫忙。

  も老師,謝謝您畫出這麼柔美的插圖,完整地呈現了這次主角們的特徵,一開始也從老師的插圖中獲得了不少靈感,今後且請您繼續努力。順帶一提,我喜歡蓋特機器人3號。

  明明只是個新人的我卻違反了交稿期限,可是負責的大橋先生非但沒有罵我,還不斷鼓勵我,到最後都沒有放棄我,真的非常謝謝您。

  還有研究室的大家。真的不好意思,今後我一定會好好的打掃。課程的部份也……馬上會去做,嗯嗯,現在開始,雖然發表日是明天,不過現在開始……

  另外給我寫作的動力的還有兩瓶威士忌。也非常謝謝這兩瓶酒的製造公司,最近糧價上漲,你們可能會有點艱辛,但還是請加油。

  給閱讀我小說的不知名少女,你的身影給了我勇氣,借著這個地方,想向你道謝。謝謝!

  還有現在正讀著這篇文章的你,非常感謝,能夠與你相見,或是與你重逢,真的萬分開心。

  最後,期待再次相見。

2007年冬天    翅田大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頁: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