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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24 03:05 AM

赤城毅 -【紳士遊戲 .全】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5-25 11:49 PM 編輯



【媒體推薦】
日本亞馬遜五顆星推薦!


【內容簡介】
昭和六年,新手詐欺師.立見廣介為了入日本第一的傳說詐欺師門下當弟子,自上海返回東京。

徹底騙過高級飯店櫃檯,因而入住的廣介,卻在此完全落入一對祖孫的圈套中。這兩人正是廣介在尋找的,傳說中的詐欺師──四條君隆與他的孫女.露。

以見習之身加入門下的廣介,在要從某暴發戶手裡騙取鉅款的任務中被賦予重任……而在這陣漩渦內,廣介遇見了上海的『仇家』!

直擊讀者五感的鬥智奇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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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赤城毅
1961年生於東京,立教大學文學系史學專業畢業,同大學院文學研究系博士課程學習結束,專業是德國近代史。

1988年以《魔大陸之鷹》出道,京極夏彥讚不絕口。目前持續寫作中,同時進行德國納粹的政治外交史。

其他代表作尚有《帝都偵探物語》、《有翼騎士團》、《鐵十字的足跡》、《紳士遊戲》等,筆風輕快流暢,頗受讀者好評。

原日文書名:紳士遊戯
原所屬文庫: (カッパ・ノベル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25 11:40 PM

  第一章  來自上海的男子

  1

  昭和六年,正是關東軍的士兵們爆破了奉天(現今的瀋陽)北方柳條湖附近的鐵軌,以此為由與中國爆發武力衝突,決心興起滿洲事變的一年。

  自四年前的金融恐慌以來,面臨長期不景氣的國民們,在這場戰爭中找到了發洩積鬱的出口,紛紛給予熱烈支持。

  路邊站滿了穿著仿軍服的流動販子,販賣戰車和魚雷艇之類的兵器玩具。販賣留聲機與唱片的店家也不服輸似的播放起軍歌。街上行人們則像是聽不膩般,為了聆聽而特地跑進店裡來。

  當然,也有冷眼看著這股風潮,記下「但願莫要重蹈德意志帝國覆轍」的永井荷風等文人。他們希望國家不要落入軍國主義的末路,像因第一次世界大戰而有亡國之虞的德國那般下場,但那終究是少數。

  大多數的國民高呼萬歲,歡送日本軍,期待著軍需帶來的景氣,處於騷動的氣氛中。在這樣的時代裡,若是提到帝都的玄關,無需多言,便是指用紅磚瓦建造,威嚴的東京車站了。

  一個青年從車站二號線於下午五點十五分準時抵達,由下關發車的臥鋪快車一等車廂下了車。

  他約莫二十四、五歲,若混在人群中,會剛好高出一個頭。

  在晚秋近冬的季節,穿著高級的雙排扣大衣,頭戴毛氈制折邊帽的青年,擁有彷如年輕實業家或外交官的風采。

  不過,到底是怎麼了?

  與身上的都會衣裝極不相稱地,青年像個進城觀光的鄉巴佬,佇立在車站大廳,不安也看著四周。

  如果看一眼輕輕推高的帽沿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骨碌碌地轉動著,是張彷彿充滿好奇心,予人好感的少年臉龐。而他高挺的鼻樑與緊抿的唇,則給人好強的印象。

  總之,雖然將他說成年輕紳士並沒有什麼不妥,但當他開始喃喃自語時,總令人覺得有些不快。

  「嗯!帝國飯店和丸之內飯店。規模小一點的有山形飯店和菊富士飯店嗎?」青年用類似落語「壽限無(註:落語的橋段之以。落語為日本傳統表演藝術,以滑稽的笑話加上動作吸引觀眾的話藝。)」的口調,唱頌著東京的西式飯店名稱。在昭和初期,這類地方並不多。

  很快就將飯店名稱讀完的青年,以為難的表情陷入一陣思緒之後,看見大廳另一頭聳立的建築物,突然微笑起來。

  「啊,就選最近的地方吧,長途旅行也挺累的。」青年自言自語後,單手提起行李走了出去。

  在票口交出車票後,他朝停車場二樓走去。看來是打算在映入眼簾的建築物——佔據東京車站南區二樓與三樓的東京車站飯店投宿。

  這個決定與青年一身豪奢的服飾非常相配。

  說到東京車站飯店,可是自大正四年開業以來,就受到眾多名流喜愛,能與帝國飯店一爭帝都第一稱號的高級飯店。

  在這類高級飯店中,總少不了種種逸聞,像詩人木下槓太郎在七十一號房寫成處女詩集、明智小五郎與怪人二十面相在此初次對決等等,但這些都與本故事無關。

  總之,只要瞭解東京車站是一流中的一流即可。事實上,青年所踏入的大廳,也充滿了評價中的優雅氛圍。

  不知是否因為進入了如此豪華的場所,當青年推開門屝時,臉上方才悠閒的表情已消失無蹤。

  不知為什麼,他一臉嚴肅地步向櫃檯,朝著口說歡迎光臨,彎腰鞠躬的中年接待員發話。

  「我想投宿。」

  「是……請問您有預約嗎?」

  「不,沒有。」

  中年接待員抬起頭來,翻了翻登記簿。一邊這麼做,一邊打量起他來,看得出是在觀察青年的服裝與人品。

  從接待員的態度變得更加恭敬來看,人品檢查似乎合格了,但稍後的回復卻不是好消息。

  「真是對不起,今天已經客滿了。」中年男子十分歉疚似的低下頭。

  從話聲中隱約聽得出拒絕貴客的悔恨,也就是說這並非婉拒不適合客人的方便台詞,而是實際上真的已經預約額滿。

  但青年沒有退縮,反而接上犀利的言詞。

  「無論如何請想點辦法,我是為這位差使辦事的。」青年這麼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名片放在櫃檯上。

  雙手拿起名片窺視的中年男子,意外地發出不像老手的驚呼聲。

  使用高級紙質,比一般大小來得大一點的名片上,在陸軍次官的職稱後,印著陸軍中將杉山元的名字。

  要是陸軍大人物的手下,可不能隨便招待。青年對著瞪大雙眼的接待員乘勝追擊:「請翻過來看看背面。」

  接待員照做之後,發現背面是以熟練的毛筆字添寫的記事。

  「祈望各位關係人給予持此名片者最大之便利」,一段看來是慣於軍方文書者記下的文字。

  「明天一早,某方面要員將抵達東京車站,得準備迎接才行。」青年的話中隱約透露出自己是為軍方秘密任務而行動,看見跟不上狀況的中年男人呆住了的模樣,他聳聳肩。

  「怎麼了?如果不相信,打個電話查問陸軍也沒關係。」他這麼一說,接待員立刻一陣狼狽,慌了起來。

  「不、不……請……請稍待一會!」話音未落,正想他會消失在櫃檯後面時,一個看來像是主管,儀表堂堂的男子上前拉住他。

  「我們瞭解了。請您放心,接受政府關係的私下命用,對敞飯店來說並非難事。」同時誇耀了自己的經驗與飯店的規格後,主管命令中年男子:「立即帶這位客人到那個房間。對,就是特別室。」

  「是,我知道了!」

  聽著這段對話的青年,理所當然似的點點頭。

  已說客滿卻能立刻變出空房間雖然聽來不可思議,但高級飯店就有這種能耐。

  為了重要的客戶或是與菊花御紋(註:日本皇室的紋章,在此比喻皇親國戚。)有關的貴人們臨時需要,總要隨時空出一兩間高級的房間來。

  「請往這邊。」

  「啊,提出任性的要求,真不好意思。不過,在我住宿期間,請盡量別引人注目,經理前來問候之類的事也不必了。」

  「總之是要保密吧!當然,一切依您吩咐。」兩人回以心領神會的微笑後,在登記簿記下必要事項的青年,由服務生帶領走向電梯。

  身穿和服的電梯小姐向他鞠躬行禮。等待電梯到來時,青年察覺有人正看著他。

  他若無其事地回頭確認,本來坐在安樂椅上看報紙的老人,不知何時抬起頭,興味十足地望向這邊。

  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白髮,修剪整齊的白色小鬍子。身上的西裝看來也是舶來高級品。

  將全身打理得如此一絲不苟,通常會給人一種拘束的印象,但這個老人完全不會。

  或許是因為他那一雙讓人聯想到印度象的下垂眼,柔和醞釀出平靜灑脫的感覺。

  彷彿受高雅的豐采吸引,青年不覺頜首致意,老人也以溫和的表情輕輕點點頭。

  (是隱退的實業家?或是退休高官?儘管不太想點注意……算了,應該不至於妨礙到我。)

  青年心想著,與服務生一起走進電梯,被引導至二樓的高級房間。

  在這飯店中,應該屬於最高級的寬廣套房。

  「請好好休息。」

  「啊,等等。」

  青年叫住正放下行李箱準備退出室內的服務生,將手伸入口袋,面露難色。

  「糟糕,我很想給小費……但是身上沒有零錢。」

  「不需如此費心。這裡是日本呀!」年輕服務生微笑著,以一流飯店服務員應有的周到口吻回答。「客人剛從海外回國嗎?還會提到小費,就像外國的客人。」

  「咦?啊,是啊!正是這樣。我剛從上海回來。」

  對於這個問題,青年不知為何答得十分模糊。但服務生當然不會對客人追根究柢,他只是無關痛癢地說了句:「那真令人羨慕。」便回到走廊外。

  當客房門關上的同時,至今一直從容不迫的青年肩膀一鬆,大大歎了口氣。

  「說得也是,這裡是日本啊!根本不用擔心小費的問題。」青年自言自語,捨不得似的小心翼翼將帽子與外套脫下,收進衣櫃。剛剛瀟灑的舉止像是演出來的一樣。

  「這可是我僅有的謀生工具啊!得好好收著才行。」

  以窮酸的口吻自語,青年一屁股坐在鋪了昂貴織品的椅子上,環顧室內豪華的擺設。

  他緊繃的表情同時緩和下來,臉上浮現微笑。真是個靜不下來,表情變化萬分的男人呀!青年口中突然說出奇妙的話語。

  「雖然對這間飯店與帝國陸軍很過意不去……不過算了,兩邊都不至於因為住宿費而倒閉吧!」忍不住想吹口哨的青年這麼說著,將手伸進西裝口袋中,取出數枚名片來。

  他用手指相當靈巧地將名片攤成扇形,舉在眼前,看起來就像要玩撲克牌遊戲。但那疊名片的每一張上頭印刷的名字與頭銜卻非同小可。

  外務大臣幣原喜重郎、內閣書記官長川崎卓吉、東京帝國大學教授河合榮治郎、海軍軍令部長谷口尚真……

  每一位都是達官顯要。能夠結識這些人,可見青年擁有極佳的人脈,這與他的年紀似乎不太相稱。

  如果這些名片全是真品的話。

  即使青年將杉山陸軍中將或幣原外務大臣閣下的名號掛在嘴邊,對方也不認識這樣的毛須小子。

  事實上,這些名人青年從來沒見過,這些名片也只是做生意設圈套時為了做餌,在上海偽造的。

  「只憑一張名片就當成重要人物對待?這樣可就不能嘲笑被『克佩尼上尉』耍了的人啊!」

  青年引用一九O六年,身穿在舊衣店購買的上尉制服,裝扮成將校,騙取德國克佩尼小鎮財產的詐欺師為例證,自言自語著。

  沒錯,正如您發現的,青年替陸軍相關任務行動全是謊話,他在登記簿上寫下的鈴木一郎這不起眼的姓名,當然也是假名。

  青年的本名是立見廣介,是個新手詐欺師。

  他用假造的名片徹底欺騙了東京車站飯店。

  由於他穿著高級服裝,理應見慣達官顯貴的飯店職員們全部因此被騙,雖然是很沒面子的事,但那也無可奈何。

  若要替接待員與電梯小姐、服務生們辯解,就是廣介擁有令人難以相信他會選擇不正當職業的優雅與氣度吧!

  當然,如果長相就像詐欺師,是無法勝任這份工作的。不過,廣介看起來不像從事這行是有原因的。

  在踏入旁門左道之前,廣介確實曾是好人家的少爺。

  他出生成長於東京麻布,在經營貿易業的雙親身邊健康地長大,中學畢業時,課業以及運動成績都很優秀,還進入高中的第一心願。他就讀名校第二高等學校,要在畢業後進入帝國大學,最後成為博士或高官也並非夢想,通稱一高(附帶一提,這裡當然是指舊制)就讀。到此為止,一切都很順利,但不幸卻在此時降臨。

  廣介在雙親遭遇事故去世後家道中落,因無力繼續學業而不得已從一高輟學了。

  儘管這樣,能進入一高就讀已是程度相當的精英分子,如果從事正當職業應該是前程看好,但這也是廣介的個性所致。

  與其說是無法忍受貧困生活,不如說是因為天生好冒險而踏出正道外,使他選擇了以欺詐師為生。

  但是,以熟人朋友多的東京為工作舞台畢竟不太方便。因為擁有兩、三種外語能力,廣介便前往國際都市上海。但在那裡,也遇上了大麻煩。

  因此,在上海待不下去,赤貧地回到東京,正是廣介現在的境遇。

  即使這樣,也不必特地冒險住進高級飯店,只要選擇遠離鬧街的木板旅社投宿就可以了。但是按照廣介的說法,詐欺師是不能隨便屈就的。

  穿上一流服裝、住進一流旅館、享用一流餐飲,才能——釣上一流的鴨子(註:詐欺師對欺騙目標的代稱)。

  所以,為了避免自己無法適應這樣的場合,必須經常讓腦袋與身體習慣。即使口袋空空,即使已窮到火燒眉毛,但是如果選擇了便宜的旅社,那麼行為舉止都會流露出對錢財的渴望,而錯失下手良機。廣介是這麼想的。

  雖然這似乎是將自己的高級嗜好正當化,但對詐欺師而言,也許正是如此。

  高級飯店、銀行或是煙花柳巷……

  這類人們虛飾與慾望彙集的漩渦正是詐欺師的樂園。若想再上層樓,不遠離這片「虛榮之市」,的確是著手詐欺的第一步。

  因此,廣介今天也遵守這個大原則,選擇了高級的東京車站飯店,用假名片與唯一的好衣服當武器,換得一夜住宿。

  儘管因為長期在國外生活,而在給服務生小費的問題點上,留下了可以推測來歷的線索,說不上滿分。不過,立見廣介也不是個會介意這種小事的人。

  青年帶著算計成功的表情玩弄了名片一會兒,但從空腹發出的鳴聲,令他沉下臉來。

  因為忙著詐欺時太過緊張,而忘了他從白天吃過火車便當後就沒再吃任何東西,到現在才感到非常飢餓。

  「這間飯店是屬於精養軒的吧!那麼餐廳應該值得期待。」

  廣介說出受委託經營東京車站飯店的西洋餐廳老店名後,高高興興地打理好儀表,步出房門。

  2

  通過長長的走廊,穿過撞球間的廣介,接受服務生行禮,進入餐廳。

  不知是否櫃檯已經吩咐過,不需多說什麼,他就被引導至座位上。

  厚重的裝潢、雪白的桌巾、閃閃發光的銀製餐具,彷彿只有這裡是從西洋風景畫中剪下,移植到日本來一樣。

  對於在上海的英國與法國租界熟悉了西洋文物的廣介來說,這算不上多稀奇的光景。再說,如果因此就大驚小怪,是當不成詐欺師的。

  他像個青年紳士般,以精悍威嚴的神情點了服務生推薦的套餐。

  那是這間飯店的名菜,使用連續一個月反覆熬了再濾、濾過再熬的醬汁製作的燉牛肉為主餐餐點。

  當然,也不忘搭配高級紅酒。

  雖是頓十分豪奢的晚餐,但只要一想到是向陸軍請款,節省或自製之類的詞彙便從廣介的腦海中飛走了。

  啜了葡萄酒含在口中,廣介的表情立即鬆懈不來。他悠然地環顧四周——卻「啊」一聲,突然吃驚地瞪大眼睛。

  隔壁桌與廣介並列的座位上,正坐著剛剛那位高雅的老人。

  不過,這次他不是單獨一人。

  一個年約十二、三歲,似乎是他孫女的少女,以端正的姿態坐在老人對面。

  (這可真是……)

  對方明明還是個小孩子,廣介卻不自覺地歎息。

  這位少女便是如此美麗。

  端整的容顏,彷彿要將人吸入般的大眼睛。

  如果解開來大約留到背部的栗色長髮,編起的髮型正適合她盛裝的天鵝絨洋裝。

  簡直就像法國洋娃娃,這樣的形容未免太過陳腐,但廣介認為除此之外沒有適合的話語可以描述了。

  (長大後一定會是個驚人的美女吧!唉,沒想到世上還真有這麼漂亮的孩子。)

  當他在心中低語,正深深點頭的時候。

  廣介注意到,有人正一直觀察著盯住少女直看的自己。

  接著,鄰桌傳來咳嗽聲。

  想必是那位應該是少女祖父的老人,在責備廣介的失禮吧!

  「啊,您好,我太失禮啦!因為令孫女實在太可愛,就不禁……」廣介慌慌張張地將視線自少女身上移開,轉向老人的方向,語無倫次地解釋著。

  幸好老人並沒有進一步責問。

  他反倒露出悠然的笑容,舉起一隻手揮了揮。「哎呀,沒什麼哪!只不過堂堂紳士竟在公眾面前張大嘴發呆,似乎不太好吧!」

  這指責讓廣介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我真的露出這種醜態嗎?)一想到這裡,他連耳朵都紅透了。

  老人覺得很有趣似的看著廣介,再度開口。

  「真是湊巧,剛剛在大廳也曾與您打過照面……哎,露,跟這位先生打聲招呼。」在老人的催促下,少女自座位上站起。

  她立刻挺直背脊,斂起裙襬,行了個禮。

  就像第一次被允許參加舞會的貴族千金。稍後的瞬間自她優美雙唇吐出的話語,也非常適合這樣的姿態。

  「晚安,大哥哥。問候您貴安。」不像昭和時代的舊式語法,讓廣介瞬間啞口無言。

  看到少女因為自己沒回禮而噘起嘴,這可糟糕啦!廣介邊想著邊站起身,動作誇張地回禮。

  這樣一來,少女終於微笑了。廣介拍拍胸口——突然想到,跟著小學生年紀的女孩起舞未免太難看,於是又繃緊表情。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百變的表情太可笑,老人又微笑地看向這邊。廣介感到更沒面子,只有無可奈何地坐不。

  一瞬間,腦中靈光一閃。

  這個老人的孫女,之所以會長得不像日本少女是因為……

  「沒錯。也許您聽到露這名字,再看見她的外貌就會明白。」老人似乎從廣介的表情中讀出了他的想法,於是開口說道。

  「我已去世的妻子是俄羅斯人,這孩子也繼承了她四分之一的血統。」

  原來如此,這樣就說得通了。

  她微帶栗色的長髮與雪白的肌膚,應該都是從俄羅斯籍的祖母身上繼承而來。

  (剛才那跟翻譯小說一樣的問候,搞不好也是從俄羅斯語直譯過來的。)

  這麼一想,被激起更多好奇的廣介向老人發問。「雖然失禮,不過請問您的身份是?怎麼看都不像是平凡人物。」

  聽到這疑問,老人洗煉的臉上浮現無懈可擊的微笑。「不不,我不過是個老朽。對了,方才在櫃檯無意間聽到,您像是正在為國服務。工作在要緊關頭時,與素不相識的老人扯上關係似乎不太妥當。」

  雖然客氣,卻清楚表明沒有進一步深談的意思後,老人加上一句不可思議的話:「對了,總覺得您我最近還會相見。嗯,這個想法應該不會有錯。」

  那是什麼意思?廣介正想這麼問時,老人已經轉向桌面。

  他絕對不是在生氣,也不是為了讓廣介感到不快,但卻微妙地難以接近,就像包在棉絮裡的鐵板,讓人感受到強硬的拒絕。

  如此一來,想到自己若是主動搭訕會很失禮,廣介便不再追問不去了。

  在沉默中,老人與少女和廣界面前都端上了餐點。

  他們似乎也點了燉牛肉套餐,雖然菜色都一樣,但先到的老人那桌用得比較快。像是廣介品嚐開胃菜時鄰桌喝湯、廣介喝湯時鄰桌上主菜這樣的步調。

  廣介裝作沒在注意地悄悄看著那邊的動靜,能看得出老人將孫女教養得十分出色。

  這個年紀的孩子,通常一下子就坐膩了,還會哭鬧使性子,甚至大吵大鬧到把飯店氣氛破壞殆盡也不奇怪。但這個名叫露的少女,卻幾乎沒有那種孩子氣的行為。

  她靈巧地使用刀叉,以週遭聽不見的音量低聲談笑著,可說已經是位體面的淑女了。

  (這樣的話,即使帶到飯店來,也不會有任何不妥。)

  廣介想起在上海的中式飯店中,目擊到在大廳跑來跑去,尖聲怪叫的日本小孩,與雙親一起被轟出門的回憶,不禁這麼心想。

  少女的神情十分生動。

  剛剛還覺得她像個法國洋娃娃,一看到濃眉和大眼睛洋溢生氣的模樣,就覺得形容她像玩偶實在太過失禮。

  一邊想著這些,廣介也將燉牛肉吃完了。

  當餐後水果與咖啡總算送上桌時,老人與少女已經用完餐,正拿著餐巾擦拭嘴角。

  他們看來隨時會離開。當廣介感到有些遺憾時,沒想到老人忽然站起身,對著少女說:「我得去辦一點事,在這裡乖乖地等著,好嗎?」

  「是,爺爺。我會讀著書,安靜等您的。」

  少女輕輕點點頭,拿起放在空座位上,菊判(註:此為日本持有的印刷規格,大小為68。6cm×93。9cm。)大小的漂亮精裝本,微笑地看著。

  仔細一看,封面印著《格利佛遊記》的書名。

  「正巧,我一直想知道好不容易到達小人國的格利佛後來怎麼了。請您別掛心,儘管去辦事。」疼愛地看著以得體口吻回答的少女後,老人大步橫越餐廳。

  (真是優雅的對話。所謂能洗滌人心的對話,應該就是指這種吧!)

  佩服之餘,廣介將牛奶與砂糖添入咖啡中。

  當他的視線若無其事地從咖啡的褐色游移到少女雪白的臉龐時——出乎意料地,廣介手中的咖啡杯差點掉了不來。

  並非少女在祖父不在時,做出了什麼奇怪的舉動。

  舉止仍然十分合宜的少女,以像在讀教科書的姿勢,翻閱著《格利佛遊記》。

  也許是受故事深深吸引,少女不時睜大眼睛,咬住嬌小的唇,露出發自真心的微笑。

  但這時的廣介,卻不是被那令人憐愛的姿態而感動。

  (我的眼睛有問題嗎?竟有這種事。)

  廣介的視線投注在桌上攤開的書頁上——裡面什麼也沒印。

  他一開始還想著,是光線的問題嗎,或是用了淡色油墨,於是集中精神仔細看過去,還是沒有發現像印刷字的東西。

  那本書,的確都是白紙。

  上面連一個文字也沒有。

  完全無視於廣介,少女更加專注在《格利佛遊記》上。

  明明看來只是在用眼睛掃視白紙,她的表情卻將不時擔憂不安,心跳不已的情緒確實地呈現出來。

  (難道……我的眼睛有問題?)

  廣介開始懷疑自己的視覺,不禁用手背揉揉雙眼。

  但是,當他再度張開眼睛,燈光照射不的書頁仍是不變的一片空白。

  (真的忍不住啦!怎能一直這樣裝作不知道啊!)

  他天生就很好奇,加上像從照片走出來的美少女那不可思議的行為,廣介已經無法壓抑自己的好奇心了。

  吞下一口咖啡,穩住心情後,他用盡可能溫柔的聲音對少女說話。

  「呃,這位……小姐?」被呼喚的少女訝異地抬起頭。也許是因為閱讀被打斷了,看來有些不悅的少女挑起一邊眉毛,一發現是比自己年長的人後便態度一變,向他微笑。

  「請叫我露就可以了。請問有什麼事?」看到她的表情與沉穩的回答,廣介意外地心跳加速起來。

  (啊,真不中用。立見廣介!振作起來!)

  斥責對個小孩心慌意亂的自己,廣介在心中拿出氣魄來。但,實際上出口的話,卻是吞吞吐吐的。

  「那,露小妹妹。那本、看起來像《格利佛遊記》的書……有趣嗎?」

  聽到這個問題,露雖然對這個老問些奇怪事情的大人感到疑惑,但立刻清楚地回答:「嗯,很有趣喲!格利佛乘船到好多想像不到、不可思議的國家去,經歷了各種冒險,而且……」

  露拿起書本,把打開的書頁塞到廣界面前。「看,還印了很棒的彩色插畫呀!很漂亮喲,對嗎?」

  看著書頁的廣介啞口無言。

  儘管只有攤開的這一頁與其它不同,使用了刷色用的高級紙,但還是既無文字也無插圖的白紙。

  (到底怎麼回事?是這孩子不正常,還是我?)

  看見陷入混亂的廣介搖頭的模樣,露不服氣地噘起嘴。「是不是不合您的心意。不過,人家覺得是非常漂亮的畫喲!」

  聽到她這麼說,廣介慌張地找話回答。「啊,不,抱歉。因為太漂亮,我都看呆啦!我也覺得這是本很棒的書啊!」

  他自認實在是不怎麼樣的回答,不過露仍然微笑了。「對呀!這本書是爺爺送我的生日禮物。是我的寶物喲!」

  「是嗎……令祖父真是選了個好禮物。」

  「嗯,真的是呢!」聽到自己和爺爺的品味得到稱讚,露看起來很開心地將《格利佛遊記》抱在胸前。

  然而,看到那女孩子氣的模樣,廣介只有更加混亂。

  (雖然很失禮,不過這孩子的腦袋……不,等等啊!)

  因為事情太不合常理,開始懷疑起露的精神狀態的廣介,看著她聰敏的神情又搖了搖頭。

  (難道是我有問題?是因為自逃離上海後累過頭的關係嗎?)

  對自己的視覺與精神產生懷疑的廣介,先試著用力地眨眨眼,接著不顧露驚異的視線,開始小聲地背起九九乘法。

  (三一得四、三二得六……啊,沒問題,沒有出錯。)

  廣介接著背到七和八的部分,當啞然看著的露聳聳小小的肩膀時,老人回來了。

  交互看著似乎想說什麼的孫女以及面色凝重的廣介,老人兩眼圓睜。

  「哎,怎麼了?您的臉色像是看見了幽靈一樣差,莫非,孫女有什麼無禮之處?」聽到老人擔心的詢問,廣介回過神來。

  「不,沒什麼。因為令孫女讀書時看起來非常開心,就跟她說起話來啦!」為了緩和氣氛而這麼說的廣介,對露投以討好的笑容。但是她仍充滿戒心地緊抱著重要的《格利佛遊記》。

  看著兩人之間緊繃的樣子,老人雖感到疑惑,但還是牽著露的手,自椅子上起身。「既然享用過美味的晚餐,也該回家哪!」

  看到這麼說後,微微致意便起身離開的老人與孫女,廣介慌忙叫住他們:「請……等一等!」

  有點大聲的呼喊讓他們頓住腳步。兩人轉過頭來,這次臉上能明顯看出覺得他很可疑的神情。「又怎麼啦?是有什麼就算叫住我,也非得詢問不可的事嗎?」

  雖然感到快被老人沉穩中隱含威嚴的聲音壓制住,廣介仍鼓起勇氣說出口。「不,不是對您,是對令孫女露小妹妹有個請求……呃,不好意思,那本書,能再借我看一次嗎?」

  聽到這句話,露以有些不安,彷彿想詢問的表情仰望祖父。接到她疑問視線的老人,也一臉不知如何是好,但立刻頜首答應。「露,就給他看看。像這樣的紳士,總不可能做出偷走小孩圖畫書之類的事來。」

  聽到老人諷刺的話,廣介滿臉不好意思。但是,一想到若讓這個機會溜走,腦海裡的謎就再也解不開,廣介不禁甩了甩頭。

  「我當然不會偷書啊!只不過這本圖畫書實在太漂亮了,我還想再看一眼而已。」

  「是嗎?那麼,請看。」對廣介安撫的語調依舊不甚釋懷的露,總算將《格利佛遊記》遞了過來。

  「我可以拿起來看嗎?」廣介拚命的懇求讓露不禁皺眉。但在老人示意下,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書交給了他。

  有如接過炸彈般,廣介吞了吞口水,翻開書頁。

  瞬間,廣介差點失聲驚叫。

  不是空白的書。

  每一頁都印刷著適合小孩閱讀的大字體。

  還加上了許多彩色的扉頁與雙色的插圖。

  (那,剛剛那一片空白的書頁到底是怎麼回事?)

  露對呆然站立,認真懷疑起自己精神問題的廣介急急說道。「可以了嗎?大哥哥。」

  「啊,嗯,真是謝謝妳。」口是心非的廣介慢吞吞地交還《格利佛遊記》。收下書的露,露出重要寶物失而復得的安心表情。

  老人看著兩人的對話,哎呀哎呀地搖搖頭後,向廣介道別。

  「年輕人,看來你是太疲累了。我看這次的事情辦完後,到溫泉區靜養一番如何?那麼,失陪了。」

  「說得也是……」看著牽起露的手,朝出口走去的老人背影,廣介喃喃說道。

  (遇到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實在很難說自己很正常。)

  為了鎮定下來,廣介邊喝著咖啡邊吃水果,反反覆覆地思考著。

  但是,怎麼樣也搞不懂。

  是腦袋還是眼睛出了毛病嗎?

  還是被那老人和少女的惡作劇給戲弄了?

  (不會吧!)

  廣介彷彿想要甩開這不好的想法似的甩甩頭。

  這麼做一點好處也沒有。再說,那兩個人也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啊!

  廣介翻來覆去地想著,做出明天先去眼科一趟的平凡結論後,將涼掉的咖啡喝乾,舉起手來,對過來招呼的服務生表明要結帳。

  當然,他是打算將賬單連同住宿費一起推到陸軍頭上。

  很快就回來的服務生將蓋在布下的賬單交給他。廣介伸手接過,一如富有紳士風度般,用象徵性掃過的眼神看著紙片。

  然而,這強調氣度大方的演技卻沒有持續多久。

  「這是怎麼回事?」儘管知道會讓好不容易裝出的外表露餡,廣介還是無法控制地高聲問道。

  在賬單的合計欄裡,寫著即使是在高級飯店用西餐也貴得離譜的金額。

  (喂,就算是色情咖啡廳也沒黑成這樣。)

  這不禁讓他聯想到盤踞在夜晚街道上謀取暴利的可疑餐飲店。廣介以有些兇惡的眼神瞪視服務生,對方卻全然不為所動。

  「怎麼了,是有什麼事不合您意嗎?」

  「還說什麼事!」廣介以指頭敲著賬單。

  「套餐一人份不應該是這種價錢吧,該不會是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吧?」

  看到服務生若無其事的模樣,怒從中來的廣介進一步追問。但是,服務生反而回以意外的表情。

  「不是的,這是三人份的賬單呀!」

  「……啊?」

  對於這意料外的回答,廣介不禁傻傻地應聲。呆了半晌後,無法壓抑不祥預感的廣介接著問道:「三人份,是指哪些人啊?」

  聽到廣介這麼說,服務生的臉上瞬間露出「真是個怪人」的表情。但,不愧是待客專家,他仍以如佛像般和氣的神情回話。

  「當然是客人您以及與您一道的那兩位呀!」

  「和我一道?可是……」視線在空中游移,廣介如鸚鵡覆誦著。

  「是的,就是坐您鄰桌的老紳士與他那位可愛的孫女呀!那位先生剛才到櫃檯來,表示正與孫女談話的青年是舊識。而客人您似乎也與那位小小姐相談甚歡,我們才想說原來如此。」

  廣介聽著服務生以客氣不暗含輕蔑的語調說明經過,腦海中突然有個念頭閃過。

  (看來是露小妹妹用《格利佛遊記》引開我注意力的時候吧!這麼說,那兩個人……難道是同行?)

  他漠然地思考著。對逐漸體認到現實而血色漸失的廣介,服務生下了無情的宣告。

  「他還表示,因為青年說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請客,要我們把賬單一起給他。我們就按照老紳士的吩咐,來向您請款了呀!」

  (被整了!)

  不願承認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廣介不禁發出不成聲的呻吟。

  3

  廣介在賬單上草草簽名,忘了對服務生的致意回禮,便自餐廳飛奔而出。

  他連等電梯的時間都沒有,從樓梯直驅而下。

  就算是那個吃人的老人,詐欺之後也沒有膽子繼續待在飯店中吧!一定是打算到一樓剪票口所在的車站大廳,然後逃到外面去。

  廣介如此做出判斷後,走出飯店前廳,穿過車站的三等候車室(註:當時的日本火車有分成頭等、次等、二等車廂三種價格,候車室也各自分開。三等也就是最廉價的座席。),朝大廳而去。

  但是,一旦抓到了那兩人又能如何?廣介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跟他們一樣有案在身,不可能驚動警察。再說,廣介也還沒有墮落到要對老人和還小的孩子動手報復的程度。

  只不過,他實在咽不不這口氣。

  正在行騙中的詐欺師立見廣介,被人易如反掌地當成鴨子玩弄,卻什麼都沒做,末免太丟臉了。

  如果待會冷靜下來整理過後,或許會這麼說吧!廣介現在不過是無法自覺地,憑著難以形容的念頭衝動行事。

  不久,來到剪票口大廳的廣介,張大了眼環顧四周,尋找那兩個人——突然很想歎氣。

  老人與孫女不但沒逃、也沒躲地站在大廳正中央,還認出了廣介,正朝他揮手。

  讓臉色大變地追過來的廣介覺得很不好意思。

  不過,那兩人本來就很顯眼。

  在西式飯店中還沒什麼感覺,但在這混雜的人群裡,就能看出老人擁有不似日本人的高姚身材。

  穿著一身從遠處也能看出是高級質料的灰色外套與同色軟帽,若說他是英國等地的舞台劇演員也不會讓人起疑。

  而站在老人身側的孫女露,披著色澤鮮亮的緋紅連肩袖斗篷,將兩手藏在柔軟白色袖筒中的模樣,簡直就像從西洋名畫中走出的美少女。這一老一小引來路上行人不斷的注目。

  不過,(不對,現在不是呆看的時候。非得說點什麼才行!)被老人與孫女如畫般的姿態迷住,不知不覺呆站原地的廣介,想起自己狂奔至此的理由,便回過神朝兩人身邊衝去。

  但是,當滿臉可怕神情的廣介正要開口,老人已將一疊紙片推到他眼前。

  「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廣介雖以狐疑的話語抱怨著,但一發現那些紙片是什麼後,就立刻露出被重擊的表情。

  那些都是名片。

  大藏大臣井上准之肋、聯合艦隊司令長官山本英輔海軍上將,還有民政黨總裁及總理大臣若櫬禮次郎,全都是大人物的名片。

  八成跟廣介手中的名片一樣,都是偽造品——也或許,依照老人展現出的實力來看,會是運用某些手段獲得的真品。

  (拿、拿出這些東西來是代表……在櫃檯就已經看破了我使用的手法嗎?)

  老人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看著因意外發展而臉色青紅不定的廣介,開口說道:「年輕人,你的技巧挺不錯的,不過手法太舊了。像這種只要我手裡有一樣的詐欺道具就能看懂,為了白吃白喝而使出的詐術真是太平凡了。能在東京車站飯店這樣高級的場所成功,只能說是僥倖。」

  老人使用帶古風的言語,如評論家般述說著,臉上浮現出莫名的微笑。像是配合他一樣,露也笑了起來。

  她雪白整齊的牙齒映在廣介眼中,但現在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

  「這麼說來,你也是同行吧!而且看來還非常有名。不過,為什麼像你這樣的人要對我……」

  「你想問我為什麼對你使詐嗎?」話還沒說完,老人就知道廣介要問什麼。「因為看到你得意忘形的樣子。可不能因為這麼簡單成功,就鬆懈心防。所以作為前輩,想給你一個忠告……這都是假的。」

  老人話聲一斷,嚴謹的臉變成壞孩子惡作劇時的神情,做了個鬼臉。

  不可思議地,即使做出孩子般的舉動,老人優雅的氣質卻依舊不變。

  「很久沒有像這樣想惡作劇了。」廣介聽到不知何時轉為流氓語氣的老人這麼說,只有仰天長歎。

  儘管這樣,打算從前輩身上學到多少算多少的廣介仍再度發問。

  「那本空白的書也是詐欺道具嗎?」

  「哎。露哪,給這個年輕人看看。」

  露依照老人的吩咐,從斗篷內側拿出兩本《格利佛遊記》。

  「這本是普通的,另一本是特別的。」

  依序攤開的書本,其中一冊的確印上了印刷宇和插畫。但另外一冊,就是讓廣介在餐廳裡上當的,什麼也沒有的空白本。

  「這叫厚度樣本或裱裝樣本,是書本在付印之前,為了確定完成品的模樣,使用與正本相同的紙質與紙量,做出外表相同的測試本。從意外入手開始,就是想這樣使壞時的貴重道具。不過,這種手法並不是我發明的。」

  「這麼說是?」

  「是美國流行一種叫實境玩笑的把戲。用這類的東西,裝出在讀空白書本的模樣,讓週遭人們大吃一驚。在惡作劇裡也算是老把戲了,沒有新意。」老人的說明讓廣介沉著臉點點頭。

  不過,老人便是如此將這陳腐、騙人的手法,在意外處延續了生命。

  許久過後,美國哲學家吉姆-莫藍,讓這個著名手法廣為人知。而在我國,則有江戶川亂步的小說《詐欺師與空氣男》,把空白書本的玩笑廣泛地介紹出去。

  當然,對現在的廣介來說,是完全不會想到在這麼遙遠的未來所發生的事。

  只不過,廣介儘管不情願也瞭解到,這兩人就是用這本書吸引他的注意力,趁機把帳單全推到他頭上。

  那時,廣介在餐廳最後看到的《格利佛遊記》從空白書換成了真本,就是露藏著兩本書,分開使用的吧!

  在瞭解內情後,廣介卻不可思議地不覺得惱怒。甚至可以說,因為這樣學會了新手法,只代付餐費實在劃算。

  當然,也不能否認是自己打算將賬單全部推到陸軍頭上的緣故。

  「年輕人,教你一個詐欺師之流非得遵守不可的道理。」老人看見激昂的神情從廣介臉上消去,繼續厚著臉皮說道。但因預想外的發展而呆住的廣介連反諷的餘力都沒有,只用呆然的表情點點頭。

  老人突然將話跳到毫無關聯的話題上。「那是世界大戰時,在戰鬥機飛行員之間流傳的話哪!在潛到敵機後方,打算射擊前的一瞬間,可別忘了回頭確定有沒有其它敵機。」

  「這眼我們這行有什麼關係?」

  老人對著一頭霧水的廣介笑了。「還不懂嗎?哎呀,不成熟真是難以救藥。」

  老人彷彿要壓制因為這句話而生氣的廣介,繼續說道。「也就是說,詐欺師在使詐騙人的時候,要常常停下來想想,自己是不是也被騙了。」

  廣介這麼一聽,當場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算想回嘴,畢竟自己才剛遭到老人的戲弄啊!

  再度愉快地看著廣介的苦瓜臉後,老人開口道別。

  「那麼,再會了。年輕人,要不驕傲地磨練技巧啊!」

  「請等一下,至少請告訴我您的名字啊!」

  「哎,既然是同行,總有一天會在某處再見的,而且……」輕輕摘下帽子,老人用有如王公貴族般的優雅舉止朝他行禮。「在餐廳也曾說過,我總覺得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

  老人留下不可思議的話語後,轉身背向廣介,看來是打算搭車而去。

  廣介對著似乎馬上就要離開的老人背影,慌忙問道:「請讓我再問一個問題就好。萬一《格利佛遊記》的手法不成功,您打算怎麼辦?」

  「哎,不需要擔心這個。」老人並沒有回頭,肩膀似乎暗笑著般上下顫動後回答:「先不論是在何時、何地設下圈套,我手中能讓你上當的手段,可還有其它十四種哪!」

  以此作為最後的話語,老人快步朝出口走去。

  他的孫女——露也模仿老人,轉身離去——當廣介正這麼想,她在伸手推開大廳門扉前的瞬間轉向這邊,嫣然一笑。

  「請努力修行呀,大哥哥!」

  雖然接受了如天使般……至少看起來有如天使般的笑顏。但現在的廣介,卻沒辦法露出笑臉回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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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25 11:41 PM

  第二章  詐欺之神

  1

  「唉……是凶啊!」

  抽出來的簽一開頭就寫著不吉利、毫無根據的文字,讓廣介搔了搔微鬈的頭髮,臉色凝重。

  實際上,淺草的觀音簽本來就以凶多著名。不過,在東京、新宿生活圈長大的廣介當然不會知道。

  廣介有種被宣告了今天將如昨日,壞事連連的感覺,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

  然而,若看看頹喪的廣介那一身服裝,則是一副沒半點紳士風貌的窮酸樣。

  破舊的衣服,配上到處都有縫補痕跡的下褲,說好聽點,只能說是像寒酸書生的服裝。而且,在這麼冷的天氣裡連件外衣也沒有,未免也太單薄了。

  與其穿成這樣會被說成和洋合併,還不如把皮箱裡的外套拿出來穿上。廣介雖然這麼想,卻不能這麼做。

  西裝是他重要的工作道具,如果常穿弄髒了可是會影響之後的生意。再說,在今天的目的地淺草一帶,以西洋紳士的模樣出現也太引人注目啦!

  正如此心想的廣介,今天一大早就在服務生們的最敬禮下——他們真的以為廣介這年輕的詐欺師,是陸軍相關的重要人物——自東京車站飯店外出,來到了上野的舊衣店。他在一番討價還價後買下衣物,隨即進店裡換上。

  不過,依廣介現在的經濟狀況,沒辦法一次買齊帽子和外衣。所以,他拒絕了舊衣店老闆「高級長披肩外套便宜賣喔!」等推銷,並來到淺草。

  雖然廣介直接前往拜訪的地點很好,但在神社商店街上漫步時,突然因為想看看運勢而抽了簽這點就不太好啦!

  「今天可是要跟新師父見面的日子啊!觀音菩薩真不夠意思。真是,神啊佛啊都不保佑的嗎?」平常就沒什麼信仰的廣介,喃喃說出會遭報應的話後,將簽綁在一旁樹木的枝葉上。

  一陣冷風吹來,廣介不覺打了個噴嚏。

  「呃,好冷啊!與其待在這裡,不如在地下鐵車站多躲一會兒。」廣介想起剛才搭乘的地下鐵有多溫暖,不禁縮了縮肩膀。

  昭和二年起在淺草上野間通車的地下鐵,以「冬暖夏涼」為賣點,而那也確實不假。特別是像今天這種儘管晴朗卻相當寒冷的日子,地下鐵車站內格外令人依戀。

  不過——(不行不行,不能這麼沒用啊!我今後可是要成為日本第一的詐欺師,四條君隆的弟子啊!)

  廣介在心中對自己說道,打起虛張聲勢的精神,大步邁向前。

  當然,即使是這個有些莽撞的青年,也不會毫無目的來到東京。雖然是很疏遠的關聯,但廣介憑藉著在上海得到的情報,打算拜入在詐欺師世界中,被稱為一流中的一流的那個人物門下。

  廣介已經將四條君隆的地址默背下來,也先打了通電報通知今天上午即將前往拜訪。

  一切準備萬全,總算能去找四條君隆啦!廣介懷著興奮不安的心情,快步朝傳法院(註:傳法院是淺草寺僧侶所居住的奉堂,附近是淺草當時的鬧區,目前為觀光商店街。)一帶前進。

  (完成許多大案子,傳說中的詐欺師的家耶!一定是間很大的宅邸吧,不,搞不好是棟大廈!)

  一邊這麼想著,廣介一邊踏入傳法院的街道,卻發現附近完全沒有類似的建築,不禁滿臉訝異。

  街上只有一間間和服店與裱裝店櫛比鱗次地開著。就連整條街上的氣氛都很難說這裡是住宅區。

  這也是本應如此。

  與廣介的期望有很大的落差,這條街道從江戶時代起,就以寺院的前巷為人所知,是不會有什麼廣闊住宅的。

  不該是這樣啊!對淺草並不熟悉的廣介心想。環顧四周後,他抱著揣揣不安的心情繼續前進,直到走過了傳法院街道,來到六區的幻燈片電影院一帶,才慌慌張張地折回。

  難道是自己記錯了?廣介從懷中拿出一張寫了四條住址的紙條一看,的確是淺草區傳法院街五三八號。

  問題是,這個地址卻是間舊書店,而且還是已斜傾到危險地步,有相當屋齡的老舊兩層建築。

  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吧?當廣介抬頭看向店招牌,孰料廣告牌上寫著「好古堂」幾個大宇,正與四條君隆的居處一模一樣。

  「這就是詐欺高手的家嗎?未免太破爛啦!」

  廣介看著這會讓人想說「還真虧能撐過大地震啊!」的店貌,不禁將失禮的感想脫口而出。

  大概是有什麼地方弄錯啦,一定是這樣。廣介在心中喃喃自語,並向隔壁點心店的大嬸打聽消息。

  但是,從親切的大嬸口中,也只得到了這裡的確就是舊書店「好古堂」的回答。

  廣介還是無法接受眼前這古意盎然的舊書店就是旅途終點,不禁不安起來。

  不過,他立刻甩甩頭,想著這應該是用來掩人耳目的偽裝吧!

  (也對,詐欺師如果生活得太奢華,可是會引人注目的。)廣介邊解釋著,邊伸手推開玻璃門,走進店裡。

  雖然是白天,店內卻昏暗得需要點亮燈泡,狹小的空間裡排滿書架,更加看不清楚裡面。

  對於剛走在冬日陽光下的廣介來說,感覺就像踏入一片漆黑中。

  真的是這裡嗎?儘管心中再度燃起疑問,廣介仍出聲喊道:「不好意思,有人在嗎……有人在嗎?」

  他試著喊了幾次,都沒有人回答。

  無事可做的廣介環顧四周,或許是習慣了陰暗,棚架上的書背躍入眼簾。

  (喔,這是……)

  廣介帶著彷彿察覺了什麼的表情,眨了眨眼後重新看向書名。

  崔札雷-隆布羅佐的《犯罪者們》。

  韓斯-古羅斯的《犯罪心理學》。

  仔細一看,大部分陳列的翻譯書,都是犯罪學的專業書籍。

  堆在腳邊,用草繩隨意捆綁的刊物,則是法國的《犯罪人類學紀錄》、德國的《犯罪人類學雜誌》、日本的《犯罪學雜誌》等,全都是犯罪學相關的學術期刊。

  而拿起靜靜躺在書架一角的單薄書冊一看,正是愛德加-艾倫坡著名論文《視詐欺為一種精密科學的探討》的特別精裝版。

  如果轉頭看向背後書架,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與日本作家小酒井不木與江戶川亂步等人的偵探小說就藏在那裡。

  也就是說,這些書籍數據在識貨的人眼中,可是不得不出聲讚歎的犯罪學相關書籍一大收藏,也能藉此猜得出這間好古堂舊書店老闆的特殊興趣。

  這裡果然是四條君隆為了隱藏本行而開設的店家。如果不是享有天下第一詐欺師名聲的四條,怎能收集到這麼多書。

  廣介如此深信著,隨即提高嗓音。

  「有人在嗎,我是立見,是打電報過來的立見廣介啊!」他用接近怒吼的聲音大喊後,總算感覺到有人的動靜。

  是從二樓下來的嗎?輕柔的腳步聲走過階梯,漸漸接近。

  「哎呀,別這麼大聲呀,書堆都快給震垮了。」

  一個相當年輕的聲音說著,並拉開了區隔店面與內部的紙門。

  從那冒出來的臉孔,讓廣介差點叫出聲來。

  是一個披著寬袖棉襖,頭戴毛線帽的少女。

  雖然她樸素的衣服與昨夜公主般的洋裝落差太大,但廣介絕對不會認錯那張端正而生氣洋溢的臉龐。

  她正是出現在東京車站飯店的少女——露。

  「啊、啊、妳是……為什麼、會在這、不對、這到底……」

  「呀,你不是昨天那個笨蛋嗎?」

  對這突然的再會,一瞬間只能張大口發楞的廣介回過神來,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問了再說。不過,比他更快開口的露,以驚人的氣勢席捲而來。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裡?呀,難不成是來要回被當成鴨子詐走的錢嗎?哼,明明是同行,還真是厚臉皮!」露雙手扠腰,站得筆直,以誇耀勝利的表情毫不顧忌地說:「東京車站飯店那件事,明明是行家之間較勁手腕而已。是你自己被騙的,居然還懷恨想來報復……哎呀,真是難看、丟臉透了。」

  不,事情不是這樣。廣介雖然好幾次想插嘴,露卻完全不給他機會。昨天的淑女風度全是裝出來的嗎?露的毒舌讓廣介想如此吶喊。

  昨晚那楚楚動人的言行到底算什麼啊?讓人幾乎想這樣歎息地,露用壓倒性的、如默片旁白師流利的口調責難著廣介的錯誤心態。

  在遭到痛罵的廣介眼中,簡直就像看到高貴的暹羅貓變成了貓怪。

  (雖然早就知道女人很可怕……卻沒想到連女孩子也非常可怕。)

  完全不管自言自語,頹喪的廣介,露歸納出結論。「所以呀,被使詐了還會懷恨在心,真不像個男人!就是這樣。」

  「敢再來就試試看!」

  看她微笑說著的樣子,廣介雖然感覺快被雪白牙齒的閃亮光輝給壓倒,但還是開口說道:「您惠賜的訓示,我銘感在心。」

  廣介說的話,對一個年齡不到自己一半的少女而言,未免太刻薄了。雖然這樣太沒有大人風度,但才打聲招呼就得到一頓臭罵,也讓他有點火了。

  「我之所以來,不是要向你們尋仇。我是想成為這裡的老闆、傳說中的詐欺師四條君隆先生的弟子才來的。」

  聽到這些話,露不禁杏眼圓睜。她長髮一飄,立刻轉頭向後,朝二樓呼喚:「爺爺……爺爺!昨天那個凸額介來了,還說了什麼想當弟子之類莫名其妙的話喲!」

  傻瓜後接著是凸額介,持續受到下町風粗話洗禮的廣介滿臉失望。他正想著接不來會是慢吞吞還是蠢貨這種無濟於事的問題時,紙門另一側,大約自階梯處的地方傳來悠然的話聲。

  「哎,露哪,別吵吵鬧鬧的。有客人會來的事,不是早收到電報,已經知道了嗎?」

  隨著說不上多柔和的說話聲,高大的老人靈巧地跨過門欄現身。

  他披著與露成對的棉襖,一身破舊衣物和昨晚在東京車站飯店洗煉的姿態有極大的落差。然而,那溫和的面貌與高姚身材,的確是昨晚高明地令廣介上當的老人。

  「您就是四條君隆先生……嗎?」廣介以自覺難為情的高聲問道。

  他被自己的想像與所見現實的巨大差異所動搖,腦袋裡不禁想起觀音菩薩的凶簽來。

  而老人——四條君隆,則覺得很有趣似的看著廣介,臉上浮現出無懈可擊的微笑邊說:「跟我在飯店說的一樣哪,年輕人。我總覺得很快會再與你見面。」

  2

  雖然露還滿臉「讓這種流浪漢進家門不要緊嗎?」的表情,但在四條開口下,廣介總算進到了屋裡六疊榻榻米大的客廳中。

  廣介喝下仍繃著一張臉的露勉強把他當成客人泡好的茶,在燃著火盆的房裡,受寒的身體漸漸暖和起來。

  四條微笑地看著廣介的臉恢復正常氣色後,立刻投來與笑容相反的尖銳問題。

  「看來你是在上海辰三那裡碰到麻煩了,才會逃回東京……辰三失手了嗎?」聽到這問題的廣介,拿著茶杯的手震了震。

  雖然話問得含蓄,但身為老練詐欺師的四條君隆很清楚。

  如果是是以讓廣介在上海待不不去的麻煩,那負責主導的辰三此時應該在牢裡……更糟的情況,可能是已不在人世。

  因此,廣介並沒有馬上回答。

  經過令人難過的沉默,廣介下定決心,壓抑住內心動搖後開了口:「因為找上了惡毒的流氓當鴨子,因此跟對方結怨。」

  在回答了寥寥數語的廣介腦海中,浮現上海發生的往事。

  他想起漂泊至上海時,意外結識、進而意氣相投的師父與夥伴——辰三。

  辰三是個厲害的老手,教了只知道自己這套做法的廣介各式各樣的詐欺技巧。

  其中辰三最擅長的,就是有個諷刺名字的「信用交易」手法。

  要用這招得在酒吧或俱樂部一帶,不特定多數人群聚集的地方。辰三會在這些場所,十分隱密地——雖然如此,附近的鴨子候選者們卻能看得一清二楚——將威士忌或煙葉卷之類的東西,以遠低於市價的價錢賣給廣介。

  接著,他們兩個會用能讓附近的人聽得到的音量竊竊私語,討論關於更大規模交易的事。在這種情況下,通常其它客人也會表示有興趣。

  這時,辰三會時而面色嚴肅、時而吞吞吐吐,下了種種工夫,總算擺起架子說出「秘密」真相。

  其實他有輸入倉庫管理員的內線,能偽造出庫傳票把量增加到別張訂單上,以十分之一,視情況甚至是二十分之一的價格入手這類貨品。

  像這種雖然還值得聽聽但實在可疑的話,居然人人都會上當,真讓廣介驚訝不已。

  比如聽到一瓶定價四日圓五十錢的國產威上忌第一品牌三多利白標,只要四十五錢就能入手,鴨子們就會有趣地上勾。

  原本能夠如此輕易詐欺上手,是因為跟這人交易到現在還沒什麼吃虧的事;以及廣介的說服力影響也佔了很大部分。

  先略過這些不提,接著告訴聚集而來的鴨子、不,是鴨子們,剛好最近有大筆買賣,也讓你參加吧!辰三會如此賣人情,準備好卡車或馬車,把人聚集到說是擺著貨品的倉庫前。

  在那裡,辰三會向廣介和鴨子們收買貨的錢——這時「信用交易」裡慾望高漲的被害者們已被大規模交易給吸引,就算單價只有市價的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交出的錢仍是一筆可觀的金額——收齊之後,辰三立刻進入倉庫。

  鴨子們則幻想著裝滿威士忌、煙葉卷或高級巧克力的箱堆出現的畫面,乖乖等待著。當然,不是想著自己享受,而是要轉賣到別的地方,賺入獲利。

  再怎麼說也是用超低價入手的東西,就算以低於市價的價格賣出,應當也能獲得可觀的進帳。

  儘管鴨子們正為了這種空中樓閣算紅了眼,但辰三再也不會出現在他們面前了。

  辰三會假裝成正在找工作的失業者,與倉庫管理員對談幾句,找些適當的借口敷衍後,從別的出口逃出去。

  在這之前,對倉庫的動線、管理員是不是容易受騙等問題先調查的工夫,當然是不用多說。

  終於,當鴨子們等待的耐心消耗殆盡,開始感到憤怒與懷疑時,廣介會從容地發出絕望的吶喊。

  邊叫著「被騙啦!那個詐欺師把我的存款都騙走啦!」邊對鴨子們說——向負責租界治安的工部局提狀控訴吧!

  然而,通常都不會有人同意這麼做。

  要是被工部局知道了,第一、想參與竊取物資的自己不也會入罪?這麼一來,便都拒絕了廣介的懇求,逃離現場。

  然後,當最後一個鴨子也離開後,廣介便吹著口啃,回到辰三正等待著的秘密基地,共同租界的西式公寓中。他們便是使用這種手法。

  雖然是很簡單的策略,然而因為廣介到最後都站在被騙的一方,加上辰三巧妙口才的效果,這個「信用交易」手法成功過許多次。

  賽馬場與各個飯店。

  有時則是虹口市場。

  辰三與廣介前往人群聚集的地方,對看來有不少錢的鴨子使詐,結結實實賺了不少。

  沒錯,直到那天為止。

  廣介沒注意到四條正注視著他,面露苦痛。

  裝在小瓶中的高級陳年酒、香蕉葉煙卷。

  桌上擺滿了附近商店所送來,辰三喜愛的廣東菜。

  依照辰三與廣介的經濟狀況來看,今晚可是相當奢侈。不過,他們就是遇到了如此大方慶祝也不為過的事。

  今天他們的「信用交易」就是釣上了這麼驚人的貴客。

  在面向上海灘的皇宮飯店上勾的男人,總給人有種可怖、不是簡單角色的感覺。

  不過,當他一聽到能用超低價購買約翰走路黑牌就感興趣這一點,可是與其它鴨子沒有兩樣。

  然而,男人拿出來的鈔票厚度卻不同。

  那個男人表示希望這次的竊取物資全部由他一人包下。為了逼退廣介,他一下子就拿出一千兩百日圓的大鈔揮給他看。

  在這個時代,一般剛上任的小學老師薪水在四十五日圓到五十五日圓之間,一千兩百日圓可是筆大錢。

  當然,照慣例把鴨子甩掉後,回到秘密基地的辰三與廣介一定是笑得合不攏嘴。

  因此,兩人一致得出像這種日子不好好慶祝,等同於放棄人生的結論,於是便像這般盡情享用美酒佳餚。

  但是,在漸漸醉了,氣氛正好的時候,辰三突然一臉認真地開口說道:「喂,廣介,跟你搭檔後賺了不少,但只到今天了。」

  「你突然沒頭沒腦地在說些什麼啊?」

  教導自己成為詐欺師的基礎,今後也打算繼續在一起的辰三這麼一說,廣介的醉意頓時嚇醒了。

  但從正襟危坐的辰三看向這邊的臉上,找不到一點開玩笑的表情。他的外表本來就看不出會是個詐欺師,總是一臉誠實的模樣,而今晚又更認真了。

  「我們在上海干的『信用交易』已經得手很多次,有點反覆做得太過火了。這手法是不能在同一個地方用太多次的。」說到這,辰三摸摸下顎。「因為上當的鴨子們面子全掃地了,被騙的人越多,被抓到的危險也跟著越高。該是換地方下手的時候了。」

  「既然這樣,就帶我一起去啊!我還希望你能教我更多東西呢!」

  聽到廣介抗議著要他別老說這種見外話時,辰三露出了有些寂寞的微笑。

  「很可惜,我已經把所有知道的東西都教給你啦!所以,你得去上詐欺師的大學才行。」辰三瞪了一眼還想反駁這些話的廣介,要他安靜,便繼續說道:「也許是我偏心,不過,我覺得你是塊學詐欺的料,或許潛力在我之上。」

  辰三這麼說著,拿出記事本,在紙頁上寫下了什麼,啪一聲撕下來遞給廣介。

  仔細一看,紙上寫著「東京市淺草區傳法寺街五三八號」等字。

  「我的師父就住在這裡,名叫四條君隆,在這行的地位可是像神一樣啊!」

  「不,我只要你教就……」

  「別蠢啦!」辰三對著還在嘮嘮叨叨抱怨著的廣介大喝一聲。「四條老闆他可是傳說中的詐欺師,早在明治末年,日本第一個成功設下流傳自美國的『大騙局』圈套的高手。我是在替你打通向他拜師的路,別抱怨了!」

  大騙局是什麼啊?

  廣介的腦海裡雖然浮現這個疑問,但看見辰三氣勢洶洶的樣子,加上那粗暴卻蘊含感情的話語,讓他一時無法開口。

  辰三瞧見廣介一臉困惑,不禁莫可奈何地搖搖頭,看著廣介。

  儘管是既沒家庭也沒親戚,天涯孤身的詐欺師,但在辰三眼中,卻可以看見對心愛弟子深切的感情。

  「聽好啦,廣少爺。我也算是個蠻厲害的詐欺師,不過啊,得像這樣逃開被騙過的鴨子們,可算不上一流。」

  「那,一流的詐欺師是像什麼樣子?」

  聽到廣介的反問,辰三嘿嘿一笑。「就是像四條頭兒那樣。他幹的生意,可會讓鴨子們在被騙了以後,還會毫不察覺地感謝不已呢!」

  「不會吧……再怎麼樣也不會有鴨子是這種爛好人吧!」

  「你會這麼想,表示你還太嫩了。」將盛著陳年酒的瓶子拿近,辰三挑起粗眉說道。「至少四條君隆就是那樣的詐欺師。我也希望你能做那種一流生意。」

  辰三用熱切的聲音告訴廣介。

  和辰三搭檔許久的廣介,很清楚當辰三這麼說話的時候,是怎樣也勸不動的。

  因此——要與雖然年齡差得遠,卻不知為何意氣相投,且當成親生父親一般看待的辰三分別的感覺湧了上來。

  「怎麼擺出那種被拋棄的小狗的臉?又不是要永別。」辰三看到消沉的廣介,這麼調侃道。但,或許是廣介看錯了,辰三的眼角彷彿也泛著淚光。

  「好!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就得待在四條先生身邊好好修行,變成一流的詐欺師!下次再見面的時候,我一定會成為讓你嚇得連鞋也不穿就逃走的高手。」廣介回嘴道。

  這的確也非單純的虛張聲勢。

  雖說是踏進旁門左道,但立見廣介本來就擁有一旦下定決心,便會不顧任何困難,努力向前衝的特質。因此,儘管是當上最強的詐欺師這種目標,他為了實現夢想不計一切辛勞的心思也絕非虛言。

  辰三看見廣介閃耀的眼瞳,也展顏笑道。「就是這股幹勁。既然決定了,就來喝杯離別酒吧!我可不喜歡哭哭啼啼的道別方式。」

  辰三氣盛地說,便傾倒酒瓶。

  然而,瓶口只落下幾滴酒,瓶內已經空了。

  「嘖,已經沒了啊?喂,去買酒。五年、不,買十年的陳年酒也無所謂。今晚要特別點。」

  「白天從那傢伙身上到手的資金應該還有嘛!」

  廣介伶俐地眨眨眼,穿上外套來到夜晚的街上。

  他還不知道,那就是他和辰三最後的對話。

  3

  當廣介抱著從附近酒店買來的陳年酒,回到已能看見他們的老舊磚造公寓附近時,週遭已經充滿不安的氣氛。

  這份不安,是來自於停在公寓前那輛漆黑的高級加長型轎車。

  在渡過了蘇州河的這側,虹口一帶的日本人市街,雖然說不上是貧民區,卻也不是適合有錢人的地方。

  何況夜都深了,會來到這一帶的加長型轎車,實在不可能是外交官或實業家的所有物。

  這麼一想——就只有流氓的車了。

  (難道說?)

  廣介產生了不好的預感,正打算奔過去時,卻被一把抓住手腕,拖進小巷裡。

  他回頭一看,是有點頭之交的賣花少女。

  「不行呀,立見先生!」賣花少女臉色發青地說。「剛剛從車上下來的傢伙,手上拿著閃著黑光的東西,那一定是手槍。」

  「一定是白天那傢伙來報仇了,辰三先生有危險!」廣介以低音回答,隨即甩開賣花少女,打算返回辰三的住所。

  但是,一個壯漢卻從後面架起廣介。

  是在虹旦巾場販賣可疑煙草的白俄人巴布契。他的呼吸裡帶著酒臭,看來是在酒店喝了一杯回來時,剛好遇上這場騷動。

  「不、能去,立見先生。」看來從事不良行業的巴布契,已隱約察覺廣介的身份,大約推測出發生了什麼事,以單字綴成的日語阻止他。「要是跟這女孩說的一樣,那傢伙,幫派的,而且拿著槍。」

  聽到巴布契的話,賣花少女也點點頭。「沒錯,立見先生,連你都會被殺呀!」

  當賣花少女臉色大變地這麼說的瞬間——槍聲響起。

  是從公寓四樓,辰三與廣介的房間附近傳來的。

  「放開、放開我!」廣介正要張口大叫,就被巴布契如手套般厚實的手摀住嘴巴。

  「別出聲,被發現就糟了。」儘管巴布契小聲說道,廣介仍然試圖掙脫。但他卻比不上白俄人的腕力,全身動彈不得。

  正當此時,自加長型轎車後座下來的怪異男人出現在廣介的視線裡。

  好大。

  廣介在日本人裡也算是高個子了,而那男人除了與他相仿的身高外,還肥滿到令人恐懼的程度,看來像座肉堆成的小山。他夾在腋下的手杖,簡直就像脆弱的火柴棒。

  而且,他身上沒有一丁點胖子討人喜歡的模樣。

  不論是濃黑眉毛下的三白眼也好、詭異的薄唇也好,街燈映照下的側臉只有苛刻兩字可言,是張在路上遇見時會讓人想別開視線的兇惡面孔。

  那男人明明穿著一身雖然品味不佳,但就算遠望也能看出是高級貨的西裝,卻不停從手中拿著的紙袋裡掏出什麼送進嘴裡,拚命咀嚼著。

  看來他正在吃的東西是中國的油炸麵點——油條,看見他嘴唇油光閃閃的模樣,廣介胸中一陣咽心,不禁想轉開臉。

  然而,走下樓梯的腳步聲卻讓廣介驚覺現在不是那樣的場合,於是回神盯著出入口。

  不久,一個頭戴軟帽,身穿軍用風衣的男人出現了。

  果然,就是那個被威上忌的餌給釣上,被他們騙走了大筆金錢的鴨子。

  (還在心中想著他長相兇惡……那傢伙應該是流氓吧!所以,他從黑社會的人那裡問出了我們的據點啊!)

  廣介如此推斷。在擔心著辰三安危的廣介眼前,身穿軍用風衣的男人脫不帽子,朝巨漢敬禮。

  「結束了嗎?」

  巨漢用十分刺耳,有如生銹釘子使力刮擦過的聲音問道。他這麼一問,身穿軍用風衣的男人彷彿縮了縮身子,答道:「那人一開門,我二話不說便硬闖進去收拾了他。」

  一瞬間,廣介無法理解那男人說了什麼。

  不,也許是不想理解。

  因為,那些話代表了身為恩人、師父以及夥伴的辰三的死訊。

  但是,廣介的理智立即毫不留情地強迫他面對現實。

  (那些傢伙……殺了辰三先生嗎?)

  此一衝擊令廣介雙腳發僵,他感覺全身血液都要倒流了。

  然而,看來像穿軍用風衣男人老大的巨漢,卻渾然不知廣介現在的心情,逕自發出愉快的笑聲。

  「那就好。不管怎樣都不能被瞧不起,這可是攸關面子問題啊!」巨漢以聽來如安撫般、溫柔的語調說。不知為何,身穿軍用風衣的男人聽到這些話後,就連旁觀的廣介也能看出他渾身發抖。

  巨漢看到他的模樣,聳聳肩後繼續說:「膽敢對犬丸的東西出手耍詐,不規矩的傢伙就得立刻消滅。還有……」

  巨漢突然停了不來,把手裡的油條紙袋揉成一團後,丟到一旁。

  他似乎很愉快地看著身穿軍用風衣的男人嚇得全身僵直,終於再度開口。

  「弄髒了犬丸招牌的傢伙,也得受罰才行。」

  「大、大佐!」身穿軍用風衣的男人聽到這冷酷的宣言,如悲鳴般叫喊道。

  「放心吧,我不會殺你的。」被稱為大佐的巨漢回答後,吐出有如生鮪魚片般紅黑色的舌頭,發出嘶嚕嚕的聲音舔過手指。

  「要是手給油滑了失手那就不好啦……來,把手伸到背後,咬緊牙關。」

  巨漢的命令讓身穿軍用風衣的男人遲疑了一會,終於覺悟地照他所說的動作。

  在身穿軍用風衣男人的頭上,巨漢舉起手杖——以驚人的力道揮下!

  是皮肉會綻開,或是骨頭會碎裂?

  激烈的打擊聲讓人不禁這麼想。

  事實上,一旦被十分堅硬的手杖用力打下,男人的肩骨或許真會裂開來.

  但是,身穿軍用風衣的男人忍了不來。

  因為害怕萬一發出哀嚎會使巨漢更憤怒,身穿軍用風衣的男人忍過了第二發、第三發打在身上的痛擊。

  那是連旁觀的廣介都看不不去的淒慘景象,幸好這如虐待狂般的懲罰並沒有持續太久。

  「就到此為止吧,工部局的傢伙馬上就會來了。」滿臉沉迷在暴力快感的陶醉突然消失,巨漢換上平靜的表情說道。

  接著,他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回到加長型轎車的後座。

  身穿軍用風衣的男人也擦掉冷汗,如連續動作般,轉眼間,加長型轎車已發動駛離。

  車子冒出的黑煙臭味還殘留著,廣介己掙脫了巴布契的手,橫越街道,衝進玄關。

  即使廣介己一步跨兩階地飛奔上樓:心裡卻更加著急。

  身穿軍用風衣的男人說他已經收拾了辰三。

  但,廣介不願相信。

  他相信也許還有萬一,辰三還能奇跡般獲救。

  但……

  廣介打開沒有上鎖的門,飛竄進房裡,便呆立現場。

  到剛剛還在與他互飲離別酒的辰三,現在卻仰倒在地。

  也許是陳年酒醉意的熏陶,辰三臉上還帶著心情絕佳的神情。但西裝左胸暈染開來的一片暗紅,說明了辰三已不在人世的事實。

  「辰三先生……辰三先生!」廣介狂亂地喊叫著,抱起辰三的遺體,粗暴地搖晃著。

  但是,辰三再也不會張開眼,再也不會回話了。

  「不應該這樣的……還要再見的……要看看我當上一流詐欺師的樣子啊……你不是這麼說了嗎……」廣介毫不在乎那些因為好奇而聚集過來,不安地在門外窺視的其它住戶,哭泣著說。

  不久,穿過人牆進來的巴布契與賣花少女,以急迫的語調對廣介說:「立見先生,馬上收拾行李遠走高飛吧!若是工部局的傢伙來了就麻煩了,那胖子也很可怕。」

  「沒錯,我聽過他們的傳聞,犬丸是最近突然興起的組織呀!繼續待在上海太危險了!」巴布契與賣花少女拚命地勸廣介。

  然而,對眼神茫然的廣介來說,那些話不過是在遠處飄浮的聲響。

  只有犬丸、大佐這些單字在他的腦海裡迴盪,同時令他湧起怒火。

  原來如此,身為連哭鬧小孩聽了都會噤聲的暴力組織成員,竟被區區詐欺師騙走了大筆金錢,的確會怒火中燒吧!

  再加上彼此都是在黑社會討生活,既然被找著了據點,就該有會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心理準備。

  但,就算這樣,就能容忍一個人遭到殺害嗎?

  何況那個被叫做大佐的男人,還說犬丸的面子是最重要的。

  所以,那些傢伙只是因為面子殺害辰三?

  因為這樣,就殺害了對廣介而言亦師亦父的人?

  (不可原諒……總有一天,我一定會……以我的方法,向你們報仇!)

  廣介以顫抖的手緊握住辰三遺體的肩膀,在心中立誓。

  「哎,怎麼了?你的臉色很可怕哪?」四條君隆的聲音,頓時令廣介回過神來。

  從回憶中的上海公寓拉回到淺草的舊書店,廣介一瞬間感到迷惑。但看到四條與露訝異的表情,他急忙做出笑臉說道:「不,沒什麼。其實,正如您所說。」

  廣介搖搖頭,甩掉不愉快的幻影后,大略說明因為無意中對暴力組織的成員使詐,導致辰三被殺,以及他因為害怕遭對方追殺而逃離上海的事情經過。

  當然,廣介總有一天要替辰三復仇的決心,因為太過觸目驚心,他覺得不是能輕率說出口的事便沒說了。

  於是,四條君隆在聽完廣介的話後,邊歎著氣,邊緩緩搖了搖頭說道:「辰三還在我這兒的時候,就有魯莽的一面。不過他居然出手戲耍流氓,未免太輕率了。對詐欺師來說,這可是不值得稱讚。」

  廣介聽到這些話,因為太沒面子而變了臉色。「不是這樣吧!再怎麼說他也是您以前的弟子啊,也不應該責備去世的人……」

  廣介的聲音激動起來,準備繼續責怪四條的話卻在途中吞下了肚。

  四條投來的瞪視中帶著威嚴與壓力,儘管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廣介,也感覺到他的眼神裡有「小毛頭懂什麼」的意思而靜了不來。

  不只如此。

  對廣界而言,他絕不能在此得罪四條而被趕出門去。

  不論如何,廣介都要成為這個被尊稱為詐欺之神的老人的弟子,當上一流的詐欺師,完成與辰三最後的約定。

  對於看見辰三末路的廣介而言,這個約定已是就算犧牲一切也得達成的絕對命令。

  廣介一想到此,便壓抑住胸中對四條的話萌生的反感。

  他將座墊移到一旁,把兩手放在塌塌米上,低頭說道:「所有的事情經過,正如我剛剛所說的。請您讓我留在這裡修業吧!」

  四條聽到廣介以沉重認真的語氣這麼說後,一臉嚴肅。

  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儘管廣介可說是他的徒孫,但這請求跟說要住進來當食客沒兩樣。

  「你看來還很年輕哪!我不會害你的,你要不要改走正當行業?」四條一本正經地對廣介說。

  但從四條垂下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知道自己就算這麼說,廣介也不會聽。

  即使是想學通詐欺精義這種令人無言以對的願望,廣介如此直率的懇求也帶著令人無法抗拒的氣勢。此時的廣介,已經擁有足以令四條感到困惑的魄力。

  然而,四條不顧廣介熱切的懇求,搖了搖頭。「哎,沒頭沒腦就說要當人家的弟子。我的年歲大了,早就決定不再收弟子了。」

  「無論如何都拜託您!我真的很想成為一流的詐欺師……不,是非這樣不可。」

  「又在說傻話了。哎,看你昨晚的手法,倒也不是沒有這份資質。」

  「既然這樣,請務必收我為弟子。我一定會努力,不管什麼事我都願意做。就算以實習身份擦地板洗衣服也行,只要您說的我都照辦!」聽出四條的話裡帶著些許好感,廣介不顧一切地請求。

  四條聽到這些話,露出思索的表情,看著一旁的露。「妳覺得呢?他都這麼說了,看來心意很堅決。」

  「是呀,要是拒絕了,這位哥哥也許會跳下大河喲!這樣我們也很困擾呢!」即使是同情廣介的發言,露仍毫不忌諱地說著,還直盯著廣介瞧。

  露對著被那雙大眼瞧得有些心跳加速的廣介問道。「你說就算是擦地板或其它事都願意做,這是真的嗎?」

  「真的真的,煮飯洗衣掃地全都交給我吧!」露聽到他這麼說後點點頭,四條開口了:「那麼,就從還不是正式弟子的實習身份開始做起。再怎麼說,我們家也正因缺乏男丁而有些困擾。」

  「嗯,如果所有的家事你都願意承擔,我也不會反對喲!」

  「那,我可以留在這裡了嗎?」

  露彷彿要對因總算得到四條首肯而高興得跳起來的廣介潑冷水般,呢喃著可怕的話語:「雖然伙食費等開銷看來很花錢……不過,看來也很好用。」

  「咦?」

  露對呆住的廣介正經說道:「那麼,就請你馬上開始上工。該做的事可是一大堆呢,廣介先生。」

  露這麼說著,嫣然一笑。

  4

  從那之後,過了一個月。

  廣介的工作量是他人生空前,大概也是絕後地龐大。

  整理庫存、裝設書架、打掃家裡……

  露一如廣介宣稱的以見習身份工作般,毫無顧慮地使喚他。

  從太陽還沒升起,到天色徹底暗下來為止,廣介在四條家與好古堂的工作間兩頭奔忙,不停做事。

  再加上露的主人姿態,嚴格到讓人無法想到她還是個幼小的少女。

  「廣介先生,有事給你辦。」

  「廣介,別偷懶了,去打掃店門口。」

  「廣介,排好那邊架上的雜誌!」

  露對他的稱呼從「廣介先生」變成了「廣介」,當露開始用洋腔洋調叫他的名字時,廣介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

  到底什麼時候才要開始教他詐欺師的手法?這樣只是在做學徒苦工而已啊!

  但是,即使心中萌生這些不滿,廣介仍把它當作修業的一部分。

  第一,是他自己說不管什麼事都願意做,也許這些都是為了勸誡他別說大話吧!

  在這點上,廣介有著與他時髦青年的外表與言行不相稱的傳統。

  於是,在今天也從早工作到晚的廣介,總算能用遲來午餐的某個午後。

  午餐是早上炊好的冷飯、煮成鹹味的蔬菜還有味噌湯。雖是樸實的料理,但對餓得肚子咕嚕咕嚕響的廣介而言,再也沒有比這些更美味的食物了。

  而且,加進油豆皮與白蘿蔔細絲的味噌湯,添上了香味十足的藥研掘七味粉(註:七味粉,日本一種以辣椒為主,添加陳皮、芝麻、紫蘇、海苔等七種材料製作的調味料,藥研掘是出售這種調味料的名店。)來調味。廣介大口喝下後,悄悄盯著露瞧。

  雖然每天都被露任意使喚,他實在很不想承認,但露煮的菜的確非常好吃。

  並不只是做菜。

  這個年紀大約是接近小學畢業的少女,所有的家務都做得十分完美。

  大概是因為雙親早逝,得擔起主婦之責的緣故吧!然而真正的原因,廣介還不得而知。

  每每碰到這方面的話題,四條與露總會巧妙地轉開話頭,廣介也不會沒神經到硬要追究。

  儘管這麼說,廣介對露不符合實際年齡的成熟舉止還是很好奇。

  此時,廣介也萌生了對露的好奇心,透過味噌湯的熱氣偷看著她。

  「還要再來一碗味噌湯嗎?」

  「咦、啊、不……請再給我一碗。」雖然想著「不是這樣的」,廣介仍將空碗遞了出來。接過湯碗的露,有如持家主婦般,吐出不屬於少女該有的歎息。

  「稍微節制一點好嗎?廣介一個人就吃得跟我和爺爺加起來一樣多呢!」

  「是,不好意思。」廣介不覺低下頭來,那一瞬間,他突然想到不該會這樣地搖搖頭。

  (不對,等等。日本第一的詐欺師四條君隆應該賺了很多錢才是……為什麼連伙食費都得這麼節省?)

  廣介這麼一想,正打算猛烈地反擊時,卻被露推到他鼻尖前的味噌湯碗給制了先機,而四條在此時以悠閒的聲調開口。

  「哎,廣介哪!吃完飯後,我們一起到澡堂去洗個午後澡如何?」

  對四條的這番話,回答的卻是露而不是廣介。「不行呀,爺爺。下午我想叫他整理西洋書。」

  「什麼,那不是不重要嗎?店裡已經整理得很乾淨了,再說……」

  四條將話一頓,露出惡作劇的微笑。露看到這個表情,一瞬間彷彿知道了什麼,便嚴肅地點點頭。

  對廣介來說,那只能說是可疑的光景。但兩人立刻又拿起筷子,讓他沒有機會發問。

  他只知道一定是有什麼事。匆匆吃完飯後,廣介收拾了毛巾與裝了石鹼的水桶。

  然後,他以焦急的心情等待四條喝完飯後茶。

  當四條總算起身,廣介也鼓起勇氣的同時——

  「等等喲,廣介。」露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他回頭一看,露走上二樓的模樣躍入眼中。

  當她不久後折回來時,手上抱了許多東西。

  「來,拿著這些去吧!」露先將布包遞給他,廣介驚訝地問:「呃,這是……做什麼工作要用啊?」

  露聽到廣介的話不禁瞠目,呆了一會後接著搖搖頭。

  「笨蛋,這是替-換-衣-物,替換衣物啦!廣介除了到這邊來時身上所穿的,還有爺爺的舊衣服這兩套之外,就沒有別的衣服了呀!這樣未免太慘了,還有這個。」

  這次,露將看來很暖和的棉襖推到廣介眼前。

  「本來是打算做給爺爺的新衣服,這也給你。」

  「咦,這樣好嗎?」

  看見廣介因意料外的發展而張大了口,焦躁的露將棉襖硬塞給他。

  這些動作,四條只是微笑地站在一旁默默看著。

  「知道嗎?別搞錯了喲,我可還沒承認廣介是爺爺的弟子。只不過是看不下去你那冷颼颼的打扮而已。」露這麼說後,「哼」地將頭轉向一旁。

  (看來,我在這孩子面前抬不起頭來的原因,也許不只因為她是四條先生的孫女。)

  看著露使性子的側臉,廣介無聲地呢喃著。

  午後的公共澡堂一片空蕩。

  除了在更衣場一角那個裡頭放著仔細折妥和服的衣籃外,看來現在沒有其它客人。

  看到這般情況的廣介對四條說了聲「我先進去了」,便飛奔進浴場。想到幾乎能獨佔整個澡堂,他的心情就雀躍不已。

  但是,廣介雀躍的心情,也只持續到洗過身體,準備進入浴池的時候。

  「燙、好燙!」想試溫度的廣介,慌忙抽回浸在浴池裡的指頭。

  對於從小在有自用浴室家庭長大,在上海時居住的地方儘管破舊,但也是西式公寓的廣介來說,十分不習慣這下町風的高溫澡堂。

  「這樣會煮熟的啦,真是的。」廣介喃喃抱怨著,為了調低水溫而將手伸向水龍頭。

  但此時,從浴池另一頭傳來的粗獷話聲,讓廣介停下了動作。

  「嘿,別動,這溫度正好。」雖是平穩的口調,卻帶著不容二話的意味。

  因為這時正值冬天,浴池的熱氣蒸蒸而上,讓廣介沒注意到池裡已經有人。

  廣介瞇起眼睛,想看看是什麼樣的人,竟能一聲不吭地泡進這麼燙的浴池裡。

  一會兒他就發現一個將白髮剃成平頭,看來有股威嚴的老人正皺著眉頭。

  (啊,這可真是……)

  一發現對方比自己年長,廣介便低頭致意。

  廣介雖有著不論對手多麼有權有勢,都不懼怕的骨氣——或者說是魯莽,但就如之前聽說,他生來所受的教養並不差。因此,像這種場合,就會反射性地表現出對年長者應有的禮儀。

  「真是非常抱歉,沒注意到您也在裡面。」

  老人聽到這些話,微微睜開一隻眼睛看著廣介。「怎麼,年輕人連洗澡水這點熱都受不了,像什麼話?」老人這麼說著,汗滴邊從被熱水浸得發紅的臉龐淌下。當這份倔強令廣介呆然時,四條的聲音從後方響起。

  「頭目,請別太為難他。廣介長年在外地生活,還不習慣這邊的風俗。」

  「喔,這年輕人就是好古堂老闆那裡的實習生嗎?」老人說道,朝四條輕輕點了個頭,自浴池中倏然起身。

  在旁看著的廣介,差點叫出聲來。

  剛才因為被熱氣與池水遮掩著看不太清楚,這時才發現老人從肩膀到背上,其實剌著精細的飛龍刺青圖。

  「好古堂老闆,我先走一步。」老人斜眼看了吃驚的廣介,便低聲打過招呼,當作收尾地沖了沖水,拿毛巾擦乾身體後,隨即往更衣場消失了。

  「……嚇了一跳。猛看只像普通的退休老人。」

  「不可以說這種傻話,那位可是統管淺草豪俠們的大頭目。」聽到廣介說出天真的感想,不禁苦笑的四條輕斥道。

  「白天會來這泡澡的老爺爺,有可能是頭目和有名的賭徒,要是遇見了,可要小心別做出什麼失禮的事晴來。」

  「是。」因為感覺到身處於與自己所知事物完全不同的文化圈裡,廣介傻傻地點頭。

  於是,廣介忍耐著泡進熱水中,開始替四條洗背。

  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但四條的背部依然寬廣。當廣介拿起毛巾,沾了石鹼默默擦洗時,不知從何處傳來掉了提桶的撞擊聲,在浴場挑高的天頂間迴盪。

  有如與那聲響合拍般,四條開口了。

  「哪……」

  「是?」

  「辰三年輕的時候跟你很像。像這樣洗背真不錯。」

  突然拋出的話語讓廣介吃了一驚,看向鏡中映出的四條的表情——廣介差點流下淚來。

  因為廣介發覺四條給人柔和印象的眼中,藏著無達言喻的悲傷。

  (畢竟是自己的弟子。四條先生對辰三先生的事不可能無動於衷。)

  廣介這麼一想,就覺得曾因四條對辰三之死反應冷淡,便想責難他的自己實在太膚淺而感到羞恥。

  四條與辰三共度的悠長時光,應當遠遠超過自己與辰三的相處。聽到辰三的死訊,四條怎會不感到哀傷?

  但是,就像過去辰三曾教過廣介的,既然不論何時、不論何地都保持冷靜,是當上欺詐師的條件,那麼身為世上著名詐欺師的四條君隆,更不可能讓人見到他混亂激動的模樣。

  因此,四條當時才會強裝出冷靜的樣子特意貶低辰三。

  那只是為了隱藏住內心的衝擊啊!

  在悲痛的深淵中依然微笑,讓人看到保持平常心的態度,令他聯想到把名譽看得比什麼都重的英國紳士風範,使廣介對自己的輕躁後悔不已。

  「喂,我的臉上沾到什麼了嗎?不然,怎麼會這樣沒分寸地盯著人瞧。」廣介不知對著鏡中的四條看了多久,一被罵便低下頭,拿著毛巾停住的手也反應了現在的心情,猛然往前刷下。

  「好痛!像那樣擦我可受不了。」

  「啊,對不起。」

  四條轉向正慌慌張張放緩手上力道的廣介,皺眉道:「哎呀哎呀!正想給你個工作試試,你卻這樣?」

  「真的非常抱歉……咦,工作!」

  終於可以參加四條的騙局了嗎?

  等待的時刻終於到來,廣介滿臉光輝,聲音在浴場中迴響。

  (對了,最近四條先生常常出門呢!難道就是為了工作而準備?)

  想到這裡,廣介敲敲膝蓋,整張臉都笑開來了。看到廣介高興不已的模樣,四條也展顏笑道。「畢竟你也是辛苦熬過來,努力地做事哪!看來,你說想成為一流詐欺師是認真的。」

  四條這麼說著,挑起一邊的眉毛看著廣介。「露一定也是這麼想的。雖然她不知道是像誰一樣愛逞強,所以大概不會說出口。」

  四條輕輕聳聳肩,視線投向更衣場的方向。

  大概是想起剛剛棉襖的事情吧!

  看到四條的樣子,廣介不自覺地臉紅起來。但下一瞬間,就想起不可以這樣而繃緊表情,問道:「那,第一件工作,我該做什麼呢?」

  「嗯,這個嘛……」四條撫了撫小鬍子,盯著廣介看。在簡直快讓身體瞧出洞來的視線不,廣介不好意思地縮起身軀。

  「那個……」

  「嗯,這樣不夠威嚴。而且,要配合本人才行。」無視發問的廣介,四條幾度點點頭後,說出令人意外的話來:「廣介哪,你留小鬍子吧!」

  「咦?」

  聽到這些真意不明的話,廣介瞪大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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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25 11:41 PM

  第三章  史特拉瓦底裡作戰

  1

  說到黑川滿太郎,便是僅僅一代便興起的中部藥品工業公司為人熟知的財金界風雲人物。

  而他躍升的關鍵,便是之前的世界大戰。黑川看出因激烈的總力戰造成的藥品不足,於是放手一搏,擴大工廠以因應輸出攻勢。

  而這賭注也中了大獎,將至今只是家無關緊要的城鎮工廠,身為小型企業的中部藥品工業,一舉變為受注目的藥品公司大廠之一。

  並且,黑川與靠大戰景氣成功的眾多軍需暴發戶不同,在戰後依然對經營勒緊韁繩。因此,即使是在那之後的大蕭條時代,也不曾業績不振,反而持續了繁榮景況……這些,是黑川指使下編成的《產業報國偉人,黑川滿太郎其人與業績》這本自吹自擂傳記裡表面上的記敘。

  實際上,令中部藥品工業能不受金融恐慌以來的蕭條影響,持續發展的原因,主要是來自黑川不顧倫理與商業道德的經營態度。

  黑川這個男人,其實曾經做過不少有如掀開棉被,拔出病人口裡的金牙這般的事來。

  因此,在財金界中流傳著繪聲繪影的耳語,說聳立在丸之內的中部藥品工業總公司大廈與黑川在麻布的宅邸,有被他毫不留情地逼迫到自殺的幽靈出沒等等。

  不過,當事人完全不介意這些謠言。不僅如此,他還計劃著利用方興末艾的滿洲戰爭,使公司更為茁壯。

  真的,用「追著剝皮滿太郎」來笑話這男人可真是恰如其分。

  然而,這一天,黑川滿太郎的心情非常不好。

  處在佔地千坪的豪宅最深處的安靜書齋裡,實在沒什麼好心煩的,但他的舉止行為卻離安憩有一大段距離。

  還算健壯的黑川,不知為何一張臉皺得像是貧人,雙手交握。

  還像關在動物園裡的熊,在書齋裡靜不住地走來走去。

  總算,連黑川都覺得自己這德性實在難看而停住腳步。

  黑川手中拿著的,卻是出乎意料的東西。

  樂器——而且還是西洋樂器的精粹,小提琴。

  令人意外的,以無血無淚的經營方式著名的黑川滿太郎,唯一的興趣就是演奏小提琴。

  而且那股熱中,可不只是半吊子。

  為此,他還特地從意大利購入了小提琴。

  不僅如此,還因為西方人比日本人更懂得小提琴的真髓,所以拜託了在意大利大使館工作,以業餘小提琴手著名的外交官一周做一次個人教學。

  哎,這也許會讓人以為是這時代的日本人對西洋崇拜的一種變形。但黑川滿太郎會對小提琴如此執著,還有一個更確切的理由。

  因為他想讓中部藥品工業的死對頭——歐亞製藥的社長,同時也是黑川厭惡對象的石崎浩一大吃一驚。

  事實上,黑川打從心底厭惡著石崎。

  關於這一點,只要想想兩人的出身就能明白。

  相對於賣藥出身,對手段毫不顧忌的黑川,石崎浩一生來就是擁有歐亞製藥的石崎家繼承者,從歐洲遊學歸國後,毫不費力地便就任第三代社長。

  如水與油般的這兩人從初次見面就互看不順眼,會變成仇家也是理所當然。

  黑川公然叫石崎「不知道什麼叫辛苦的大少爺」。

  針對這一點,石崎則給黑川添了「那個庸俗暴發戶」的綽號。

  於是,黑川與石崎的關係,隨著中部藥品工業與歐亞製藥的競爭日趨激烈,他們之間的對立也越來越深。

  這時,黑川聽說了石崎的興趣是演奏小提琴。

  一開始,黑川以「沉溺在歌舞音樂裡脫離現實,可真像那個少爺啊,太軟弱了。」這種陳腐的說法來嘲笑對方。但不久後聽到石崎佯裝不知地表示「生來教養不好的人,大概沒辦法理解典雅的西洋音樂吧。」這一番話時,不由得臉色大變。

  ——還真敢講啊,小鬼。

  既然這樣,不只是事業上,就連興趣我也要讓你丟光臉!

  氣得血沖腦門的黑川,當場就在心中起誓,一定要學會演奏小提琴。

  這個雖然毀譽參半,但的確是日本屈指可數的實業家,卻有著像小孩子一樣的反應。不過,這種競爭心,也許正是中部藥品工業能成為大企業的動力也說不定。

  總之,黑川果真不浪費一丁點時間地開始學習起小提琴。

  儘管他的動機並非對藝術的愛好,而是原始的競爭力,但連樂譜都讀不好的黑川,只花不到五年時間,雖然癟腳,卻也達到了能演奏小提琴的境界,這可真是了不得。

  不過,一想到支持這股力量的,是對石崎的敵意與競爭心,任誰都會皺起眉頭吧!

  雖然已經能夠演奏小提琴了,黑川卻還無法滿足。

  再怎麼說,也要在公眾面前披露精湛的演奏,讓石崎面目無光。但要做到這些,他的技巧還不夠。

  黑川這麼判斷後,今天也努力練習著。

  雖說他的倫理與道德觀有問題,但黑川滿太郎並非是個會將願望與現實搞混的傻瓜。

  看啊,黑川舉起珍貴的小提琴,壓抑住方纔的焦躁,將弓悄悄放上琴弦。

  在大大的深呼吸後,靜靜地移動右手。

  莫扎特小品的旋律隨之流出。但是,那卻不是流暢美麗的曲調。

  雖然黑川很熱情,但是他的運弓法不順,不時能聽出明顯的失誤。

  儘管如此,黑川仍皺著臉繼續演奏。

  隨著演奏,黑川厚重的臉龐浮現出陶醉的表情。

  就算是黑川,也是身為感情動物的人類,果然會有自戀的一面。

  因為這樣,即使理智上相當清楚自己的不成熟,卻漸漸沉浸在自己的演奏有如帕格尼尼或薩拉沙泰等高手般精湛的錯覺裡,心情越發高昂。

  但是,黑川的自我滿足只持續了幾秒鐘。

  一開始只是很微弱地,不久後就變成可以清楚聽見的聲響。

  從窗外,宅邸的大門附近,飄來仿照黑川旋律般拉出的其它小提琴音色。

  對方演奏的正是與黑川所演奏的同一首莫扎特曲子。

  「哼,又來了!」

  黑川漲紅了臉,拿起小提琴用力敲向一旁的茶幾……雖然心裡很想這麼做,但是他馬上改變心意,以將小嬰兒放進搖籃般的小心動作,將小提琴放下。

  這麼做之後,他放聲怒吼。「本來不想和你們計較,居然還得寸進尺!為什麼要學我演奏啊!」

  黑川會被激怒也並非沒道理。

  窗外的莫扎特不是第一次了。從剛剛開始,無論他演奏什麼,在宅邸外的人就會演奏一樣的樂曲。

  而且,還是比他出色太多的演奏。

  也因為這樣,對忙碌的黑川而言比什麼都珍貴的假日,打算沉浸在小提琴中度過的星期天下午全泡湯了。

  「是想要嘲笑我拉得很差嗎?到底是誰。難不成……是石崎派來的人?」

  書齋中只有黑川一人,當然沒有人會回答他的問題。再說,就算是石崎,也不會為了惹黑川討厭,特地做出這種蠢事。

  儘管他這麼想,但因為實在太生氣,沒有意義的問題便脫口而出。

  彷彿要調侃這樣的黑川般,窗外的小提琴聲更加高揚。

  「實在是無法忍受了!」頭頂稀薄的毛髮倒豎,黑川大叫。

  他毫不猶豫地走向厚重的堅木門邊,將門推開到底,扯開嗓門大喊。

  「是誰啊,有誰在嗎?」

  一個穿著學生服的寄宿學生響應著大聲的呼喚,飛奔而至。

  或許是剛在星期天下午愉快地睡個午覺,他還揉著眼角。但看到黑川非比尋常的模樣,寄宿學生立刻繃緊面孔。

  黑川朝那個寄宿學生問道:「喂,那個……在外面拉小提琴的是誰?」

  聽到這個問題,寄宿學生的緊張明顯解除了。

  當然,在主人面前不能明目張膽地鬆懈下來。但從他的眼神裡,可以輕易看出他「什麼啊,原來只是這種事」的想法。

  對寄宿學生而言,不幸地是這樣不小心應對的結果,是替黑川的憤怒火上加油。

  「知道還是不知道啊,快回答!」

  遭到怒吼的寄宿學生嚇得飛跳起來。

  這可不是誇張,看到來勢洶洶的黑川,寄宿學生真的跳起了約十公分的高度。

  但是,如果沉默不答,只會惹得黑川更生氣,因此寄宿學生只有慌亂地回答。

  「不,沒有、那個是……這幾天都在附近徘徊的流浪樂師。老人帶著孫女,兩人在大門旁賣藝、演奏音樂,等路人施捨的樣子。」

  「流浪樂師?那種人會演奏小提琴嗎?」

  「是,聽您這麼一說,的確是很稀奇。」

  被一再質問的寄宿學生,看著主人的臉色裝出笑臉回答。但努力落空了,黑川彷彿吃著苦藥般皺起臉,陷入思考。

  「那兩人到底是打算怎樣,他們真是石崎故意派來討人厭的嗎?」

  黑川小聲地自言自語,好像心中下了什麼決定似的點點頭。他對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縮在一旁的寄宿學生,用惡狠狠的語氣命令:「把那個老人跟孫女還是什麼的,帶到這裡來。他們也許會反抗,但是不管怎樣都要拉過來,懂了吧?」

  奢華,但品味好差。

  真是不懂得怎麼花錢。

  被帶進黑川書齋的流浪樂師的孫女——四條露立刻這麼判斷。

  雖然如此,但這些話只能藏在胸中。露的臉上可說是貼上了秘藏的天真無邪微笑。

  扮成流浪樂師,站在一旁的四條君隆,也浮現出高雅的笑容。

  被露的天使笑顏與四條的高雅舉止眩惑的黑川,已經脫去了內心數重障壁中,名為猜疑的第一層外衣。

  (看來不像生來就是窮人啊!應該是本來過著富裕的生活,卻因為大蕭條而沒落吧!)

  黑川觀察到四條與露的衣裝,雖然布料與縫工都屬上乘,卻已穿得十分破舊。他對自己犀利的目光感到很滿意,無聲地自言自語。

  當然,這樣的服裝只是演出的一部分,是四條特地選出的,但黑川當然不知情。

  只不過,他佩服起走進這棟炫爛豪華——至少黑川是這麼認為——的宅邸時,完全不膽怯,維持悠然態度的老人與孫女,開始覺得他們應該不是簡單人物。

  「好了,讓我來問問你們,為什麼要跟我演奏一樣的曲子?」

  黑川看著四條與露坐在豪華的安樂椅上後,拿起高級雪茄,揚眉問道。黑川打算讓他們見識見識自己腰纏萬貫的模樣,藉此壓倒老人,讓他吐出真話。

  但是,四條卻無視於黑川的小伎倆,完全沒有動作的意思。

  不只如此,四條還揚起右手,動了動指頭給他看,以飄然的口調說道:「既然被帶進來了,那麼你就是主人,而我則是客人。那禮貌上是不是也該請我抽一根?」

  「嗯?啊,這倒是失禮了。」

  黑川發覺老人是在討煙草,便掃興地將煙葉卷箱遞上。

  但是,那說話方式裡感覺不到卑屈,而他切割煙卷吸口的利落手法,更令黑川認為若非時運不濟,這老人不該會是在門旁賣藝的角色。

  當他正想著這些時,黑川與老人呼出的雪茄馥郁芳香飄蕩,稍稍溶解了僵硬的氣氛。

  算準了時機,四條切入話題。「其實我是因為有些事想與您密談而來的,黑川社長。」

  雖是以悠閒語調說出的話,但黑川聽到這些話,一雙細小的眼睛卻動了動。

  「喔?原來你早巳知道我就是中部藥品工業的社長啊!」

  既然這樣,就不能迂迴敷衍應對了,黑川坐直身軀。既然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才接近,就得對他是否抱持著什麼計謀感到警戒才行。

  然而,對於黑川的心機,四條像是要削弱那股氣勢般,一點也不緊張地繼續說:「雖是這樣,但也不是跟事業、金錢有關的事。是關於社長您的興趣。」

  「興趣?」

  知道他指的是小提琴後,黑川反問道。對應他的問題,四條自白色小鬍子下吹出一口煙霧,拿起自己的樂器給他看。

  「還用說嗎,當然是指這個。提到黑川社長,不正是以小提琴演奏家聞名嗎?」

  「別捧我啦!我的技巧還不夠好,我自己最清楚了。」雖然黑川也算是謙讓了一下,但鼻翼週遭卻止不住地抽動著。

  儘管知道擺明了是客套話,但受到別人的稱讚,聽在耳裡還是很受用。

  而且,老人讚美的不是他每天被稱譽的經營手腕,而是幾乎沒人讚揚過的小提琴技巧,心中雀躍自是當然。

  黑川以咳嗽掩飾內心的得意後,做出端起架子的表情回答。

  「還有,就算惹人討厭,也要跟我演奏一樣的樂曲,而且聽來比我更拿手。實在讓人很難坦率聽進你的話。」

  「不不,我與社長先生不同,並不在於技巧的高低。」

  看見四條意味深長地搖搖頭,黑川彷彿被吸引過來一樣問道:「這是什麼意思,有什麼不同?」

  代替回答,四條將雪茄放在煙灰缸裡,舉起自己的樂器給他看。

  在瞇起眼細看的黑川面前,小提琴迎上自窗外射來的午後柔和陽光,散發出蜜色的光輝。

  這不是簡單的樂器。

  大概是有名的工匠聚精會神製作而成,經歷了漫長時光的名器吧!

  那美麗的模樣幾乎令人會自然地這樣想,給人一種神聖的感覺。

  (原來也有連外行人一看也知道,是了不得貨色的樂器啊!)

  為了讓四條無隙可趁,黑川一邊繼續板著臉,一邊在內心想道。儘管如此,心裡受到巨大衝擊這一點卻無法否認。

  彷彿看穿了這一點,四條以嚴正的口吻說道.,「您瞭解嗎?我與社長先生的演奏之所以不同,不在於技術的差異,而在於樂器的差異。因為,我的小提琴……」

  是為了提高黑川的期待所做的演出嗎?四條故弄玄虛地將話頓了頓,以猶如基督教徒唱頌神子耶穌之名般的發音,說出名號來。

  「就是那史特拉底瓦裡哪!」

  2

  (史特拉底瓦裡?那是什麼?)

  聽到四條口中說出聽不慣的單字,黑川大吃一驚。

  這麼寫來,也許會讓知道史特拉底瓦裡是即使以天文數字買賣也不稀奇的名琴的平成讀者們感到訝異。

  您可能會想,對自負於身為小提琴愛好者的黑川來說,這反應未免太不像樣了,黑川對小提琴的興趣不過是暴發戶的急就章罷啦!

  但是,這個故事的時代並非平成,而是昭和六年的東京。

  很遺憾地,在當時的日本,就算是音樂愛好者,對小提琴的認識也只是用來演奏音樂的實用道具。還沒有將樂器本身也視為藝術品,如茶碗般,小提琴也有所謂名器的認知水準。

  因此,並非要替黑川辯解,但就算不知道史特拉底瓦裡,也稱不上沒有知識或教養喔!

  雖然如此,但黑川的虛榮心不容許他坦白說出不知道什麼是史特拉底瓦裡。他心想,身為以愛好小提琴聞名的黑川滿太郎,要是向個來歷不明的老人求教,這可是關乎人品的問題啊!

  因此,儘管慢了一拍,黑川仍以會讓人覺得是裝出來的反應,提高聲音說道:「什麼,史特拉底瓦裡?這可不是意大利的名琴?」

  黑川從字的讀音猜測應該是意大利一帶的東西,儘管厚臉皮,仍以彷彿相當熟知的口吻說道。

  萬一錯了怎麼辦?儘管黑川內心淌著冶汗,但幸好四條並沒有追究。

  並且,還彷彿十分佩服般撫了撫小鬍子。

  「喔,真不愧是對小提琴十分通曉的黑川社長。您也知道史特拉底瓦裡哪!」接著四條的讚歎聲,至今一直安靜坐著的露,也跟著拍起手來。

  如果是平常,黑川也許會覺得自己被愚弄了,但才剛度過危機的安心感,令他沒有多餘的心情察覺這一點。

  只不過說些「聽到名琴吏特拉底瓦裡的話題,我實在興奮得難以克制啊……」等話後,傾聽四條展開的熱烈發言。

  「小提琴的名器有許多種類,瓜奈裡、聖希拉芬、貝岡吉……不過,要說小提琴的王者,非史特拉底瓦裡莫屬!」

  剛剛沉靜的舉止不知到哪去了,四條突然自椅子上站起,揮舞雙手講述關於史特拉底瓦裡的典故。

  四條說道。

  說到史特拉底瓦裡,是十七到十八世紀間,以意大利格裡摩那市為中心的史特拉底瓦裡家族所製作的小提琴總稱。

  以名匠安東尼奧為祖,史特拉底瓦裡家族以心血結晶製成的小提琴,擁有彷彿不屬於這世間的甜美音色。並且,以就算面對著全編製的管絃樂團,樂音仍能毫不遜色的響徹著名。

  這個秘密或說是來自於樂器上所塗板漆的配方,或說是因為用生長於格裡摩那市郊外森林、現已絕種的巴爾桑唐檜為材料製作等等,各種推論不一而足,但真相為何,卻不為所知。

  總之,只有史特拉底瓦裡是目前已無法重現的絕佳樂器這個認知,是十九世紀內已經定調的。

  而且,許多史特拉底瓦裡名琴,都因為戰爭或意外,或是管理不當導致蟲蛀等原因而佚失,稀有價值於是逐漸增高。要得到史特拉底瓦裡家族製作的小提琴,現在可是需要花上一大筆驚人的錢才行。

  「……也就是說,為什麼史特拉底瓦裡製作的琴,會被稱為史特技底瓦裡?那是因為當時表明製作者的標誌流行用拉丁文注記。安東尼奧-史特拉底瓦裡也以拉丁文風格寫作安東尼歐斯-史特拉底瓦裡。這點一直流傳到今天,所以才稱為史特拉底瓦裡。」

  驚人的長舌終於結束,四條以附體邪靈離去的清爽表情結語。

  雖然四條說話的樣子似乎對史特拉底瓦裡十分狂熱,但那也是演技的一部分。

  四條的三吋不爛之舌的狙擊目標是別的事——為了將這個價值觀灌入大概沒有史特拉底瓦裡相關知識的黑川腦中,好讓四條能為所欲為。

  看來,四條的演出充分地發揮了效果。

  「哼,那些事不用特別講解我也知道。說到史特拉底瓦裡,就是小提琴的王者啊!」黑川對直到剛才還連史特拉底瓦裡的名字都沒聽過的事實,連嗝兒也不出一個,繃著臉吐出這些話來。

  但是,這虛張聲勢只不過證明他已經認同了史特拉底瓦裡的價值。

  除了理所當然的四條,露也看出這一點,鴨子吞下餌的實在感讓她在心裡滿意地笑了起來。當然,這不會顯現在她的表情上。

  「這麼說來,就是那個的事嗎?對,我是說那個。那個,是打算怎樣啊?」

  對於這用了許多代名詞,意義不明的問題,四條卻十分瞭解似的點點頭。

  「喔喔,失禮了,關於那個的事嗎?」

  「沒錯。」

  對著黑川一臉「你總算瞭解啦」的表情,四條以若無其事的神情回答:「我們今天沒有特別的預定。如果社長先生您希望的話,請讓我們演奏一曲給您聽聽。」

  「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聽到預期外的回答,黑川不覺想怒吼。但話聲一落,他立刻壓抑住激動,改以安撫的聲音說道:「那個,也就是,史特拉底瓦裡小提琴是非常貴重的藝術品這一點,我也知道。換算成日幣大概是多少錢?啊,不不,我很清楚那不是能用金錢衡量的東西啦!」

  一邊裝出讚歎史特拉底瓦裡的樣子,一邊詢問價錢。

  真是容易看穿的作戲啊!

  不過,四條完全沒有嘲笑黑川,反而以認真的表情回答:「這問題雖然很難回答,兩萬……不,大概是三萬日圓。」

  三萬日圓!

  黑川聽到四條的回答後,感覺腦袋都快沸騰了。

  (這麼多錢都可以買六、七台進口車了。就算是房子,也能蓋上好幾棟!)

  四條再度將手中的小提琴呈到被龐大金額動搖的黑川面前。

  「我所擁有的,正是安東尼奧-史特拉底瓦裡手制的名器。即使配上這種價錢,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

  四條的口吻彷彿斥責,但下一瞬間,他臉上卻浮現得意的微笑。

  「因為這樣,我的演奏聽起來才會比社長先生稍稍出色一點。」

  黑川聽到這些話,才想起叫他們進來宅邸的理由。

  本來不是想問他們為什麼要演奏跟自己同樣的樂曲嗎?若是不先問清楚這一點,事情就無法進展下去。

  「你是為了說這種事,特地跑來我的宅邸嗎?這麼說來,你可真瞧不起我黑川滿太郎啊!」

  ——看他的回答來決定,就算是老人,也不會輕易就算了。

  黑川這麼想著皺起臉孔,對方以無賴般的口吻說道:「問得好,我一直都在等您這句話。」

  「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當出乎意料的反應讓黑川一臉訝異時,四條終於提出來意。「其實,我想要將這把史特拉底瓦裡讓給社長先生您,所以才特地來到這裡。」

  四條斷然說道。他悠然的調子依然不變,只是下垂的眼底閃過些許光芒。

  但是,聽到這些話的黑川,雙眼圓睜——接著,爆笑出聲。

  「故意讓我聽到你演奏小提琴,的確是不了不少功夫,我還想會是什麼目的……原來就是推銷啊!」黑川這麼說著,止住了笑。

  為了表示不快的心情,黑川將一半以上都化成了灰的雪茄用力壓進煙灰缸中,直到變成形。

  「給我滾出去。看來是知道了我的興趣,打算藉這個來騙錢吧,沒用的!」黑川以只差怒罵的危險口吻激動說道。

  但是,四條既沒有臉色發青,也沒有慌了手腳。他只是浮現一臉打從心底失望的表情,大聲歎息著。

  一旁的露雖是個孩子,卻也露出跟祖父一樣的神情。

  黑川看到兩人的樣子:心想「還想愚弄我嗎」,正打算怒罵,沒想到四條聳聳肩後說出了哀傷話語。

  「哎呀哎呀,看來是我看錯人了。本來以為黑川社長一定能瞭解史特拉底瓦裡真正的價值。」

  聽到這些話的露,也浮現出憂慮的神情。「那,爺爺……」

  「嗯,該到下一個地方去了,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露聽到四條的話後點點頭,以感覺不到體重的輕盈站起身。她以有如芭蕾舞者般優雅的行禮後,便向出口走去。

  四條也輕輕點頭致意,跟在露的身後。

  (什麼啊,我還以為會糾纏不清,倒是很乾脆就放棄了嘛!)

  意料外的發展,讓黑川在下個瞬間幾乎從椅子上飛跳起來。

  因為從趕上露的四條口中,說出了對黑川而言,有如天敵般存在的那個人的名宇。

  「這次到歐亞製藥去吧!那邊的社長名叫石崎,是留學歸國的,聽說對小提琴的造詣也很深。」

  (石崎?他們打算到石崎那邊去?)

  沒什麼願不願意的。

  對黑川來說,只要聽到憎惡的石崎之名,不經過大腦,神經就會先起反應。

  「等等,既然提到那傢伙,可不能當作沒聽到。」

  聽到黑川的呼喚,四條與露兩人轉過頭來。雖然他們臉上浮現「你總算想聽啦」的表情令人不快,但既然跟石崎有關,就不是計較這種問題的時候。

  「啊,你們啊,假設,我說假設喔!」黑川裝出溫柔的語調問道。「如果我不買這把小提琴,你們是打算拿著它到歐亞製藥的石崎社長那邊去吧!」

  「哎,既然社長先生不願意聽我們說,也只有如此了。」

  四條輕輕搖頭。

  「雖然我覺得小提琴愛好者黑川社長,才是讓渡這把史特拉底瓦裡的最佳人選,但既然無法如願,也只有向接下來的候補者洽談了。」

  3

  「喂,等等……不,請等一會。」黑川慌張地說,兩手揮舞著朝四條他們招手。

  當四條與露對望一眼後折回來時,黑川已現實地搓著手迎接他們了。

  在這之間,黑川也不忘裝作若無其事地觀察四條抱著的史特拉底瓦裡小提琴。

  雖然對沒有鑒定力的黑川而言,當然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不是史特拉底瓦裡,但不論是精細的作工,或板漆的光澤,看來都像最高級的樂器。

  「這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裡。如果是社長先生您,應該一眼就能認出來。」

  「咦?啊,嗯!」

  在口中含混著不得要領的語句,混過場面的黑川,重新打量起四條與露。

  (不管是他看來很高尚的人品、相貌也好,那奇妙的鎮靜態度也好,這個人就算擁有一兩把名器小提琴也不奇怪。)

  一想到這裡,黑川發覺他還沒有問過老人與小女孩的名字。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還有……」

  「您是要我們報上姓名嗎?這點還請原諒。」

  避過黑川的疑問後,四條面露哀傷表情,故弄玄虛地開口。

  「這,如果報上姓名的話——哎,我們是曾被稱為大人一族的後裔。儘管這樣,但目前已是落魄之身,實在不想說出家名來。」

  當然,四條只是在虛張聲勢。

  雖然如此,對暴發戶黑川來說,這些空話卻發揮了預期外的效果。

  「什麼!這麼說……您,難不成是官家大人,還是與哪裡的城王大人有血緣關係嗎?該不會是華族(註:明治至昭和初年日本憲法所設,介於皇族與士族之間的特權階級,分為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的大人?」

  「這就由您想像了。」

  對於黑川氣勢洶洶的詢問,四條只是聳聳肩。但是,那裝成彷彿隱藏著什麼的說法,更加吸引了黑川。

  「喔,既然是這樣,擁有史特拉底瓦裡名琴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了。」黑川不覺如此自言自語,但一看到聽見這話的四條露出不快的表情,他立刻慌張地加上:「不不,我不是在懷疑您們。只是,這件事實在太突然啦!」

  像這樣看對方的臉色,還使用詭異的敬語,黑川已是完全陷入四條的圈套,但他自己卻沒有發覺。

  只不過,要是這小提琴真的值這價錢,一定得入手不可——至少,也得阻止它變成石崎浩一的所有物。

  一想到這點,黑川便怎麼樣也要問出事情的原由來。

  「嗯,那個,如果可以,有件事想請問您,那就是您是怎麼得到這把史特拉底瓦裡小提琴的啊!」

  「……哎,沒辦法。如果接下來是要談關於讓渡的事——」四條以看來不太想談的苦澀表情響應,但其實心中卻正吐著舌頭。

  「其實,我去世的妻子,也就是這孩子的祖母,是出身於俄羅斯帝國時代的大貴族,曾有多人擔任顯要職務的波布爾斯基伯爵家。」

  四條伸出一隻手撫摸著露的頭,開始說起史特拉底瓦裡名琴的由來。

  「是比日俄戰爭更早許多的時候。因為很想看看東洋神秘島國而來到日本的內人,正是當時的波布爾斯基伯爵千金。」

  說到這裡,四條好像要掩飾不好意思般,呵呵地發出聽來很奇妙的笑聲。「她和年輕時的我墜入愛河。雖然她十分美麗,但我可也不差。哎呀,那時候可真是人生的春天。」

  聽到話題轉往完全無關的方向,令黑川感到困惑。但他仍像個幹練的企業家,試圖用旁敲側擊的方式將談話拉回正題。

  「喔,不過,在明治時代,若是這種跨國戀情,應該都會遭到雙方家族的強烈反對。所以你們私奔了?」

  「哎,您真聰明。我與內人就是捨棄了家族與身份,在各個城鎮間流浪,度過了貧窮卻美滿的日子。」

  四條加上有如說唱般的抑揚頓挫,興味十足地說著,還不忘輕輕撥弄小提琴弦。

  「儘管有那段流浪的時期,內人卻仍然守著這把小提琴。她說絕對不能放棄伯爵家的寶物。」

  「那麼,這把史特拉底瓦裡,曾是俄羅斯貴族,波布爾斯基伯爵家的所有物嗎?」

  「正是如此。」四條像時代劇電影裡出現的家臣一樣,連聲肯定道。「就像大家所知道的,在革命前,俄羅斯貴族們用大筆金錢收藏史特拉底瓦裡與瓜奈裡等名器的人可不在少數。對了,連樂聖貝多芬擁有的那套阿瑪蒂絃樂四重奏樂器,也是俄羅斯的拉茲莫夫斯基公爵所贈送的。」

  黑川聽見四條所說的話內容越見高深,心想總算說得有些道理了,不禁挺起身來。

  儘管一個來歷不明的老人說自己擁有高價的小提琴,不是什麼能聽信的事,但既然是來自俄羅斯帝國時代的貴族,就有其可信度。

  再加上……

  黑川偷瞄了露的臉蛋一眼,小聲呢喃。

  剛見面就覺得真是個有洋人味的小女孩,若是因為繼承了俄羅斯人血統,就說得通了。

  (看來,這件事得慎重而積極地對應不可。)

  想過種種主意後,黑川不了這個結論。

  也就是說——他已經陷入四條的圈套中了。

  「您說,想要賣掉這把珍貴的史特拉底瓦裡啊!這……有什麼困難嗎?」

  黑川十分親切地問,但眼申卻閃爍狡檜的光芒。視場合而定,黑川打算藉四條的不利狀況,大舉殺價購人小提琴。

  對於這個問題,四條大大地歎了口氣後,悲傷地開口說道:「說出來實在是非常丟臉,因為我們的生活十分困苦。」

  四條這麼說著,還將自己的手疊上露的小手。

  「內人在大正初年因故去世。儘管這樣,在我們的兒子仍在世時也還過得去……但那不孝的孩子,竟與媳婦一起染上流行病,比我早一步離開人世了。之後,就只剩下我一個男人扶養孫女。」

  四條以淡然的口吻述說經歷。儘管是十分悲傷的故事,黑川在意的卻不是這個。

  他為了找出可以鑽入的空隙,或者至少是對自己有利的題材而專心聆聽著。

  「當然,我這麼一個沒有特長也沒什麼資格的老人,賺不了什麼錢,只能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但孫女健康地長大,總算也讓她讀到普通小學畢業了。不過,如果學業就此中斷,未免太可憐了。」四條話語一斷,臉上便浮現自嘲般的笑容。「或許您會覺得我是因為太偏愛孫女才這麼想,但這孩子可是個很聰明的女孩。所以,我很希望她能繼續讀女校。」

  四條以細長的手指按住眼角內側。「雖然這把史特拉底瓦裡是再辛苦也想留在身邊的內人遺物……但為了這個緣故也無可奈何。就算放棄了,在天國的內人應該也會諒解。」

  「爺爺。」露將手帕遞給說不下去的四條。

  「哎,謝謝。妳真是個溫柔的孩子。」四條接過手帕,擦了擦眼睛後,擤擤鼻子。

  雖然正是感傷的場面,黑川的心卻毫無動搖。

  (哪來的蠢蛋啊,居然這麼老實,把自己的實情都大喇喇說出來了!)

  黑川確信這傢伙是個不知世事的糟老頭,一想到史特拉底瓦裡也可以肆意殺價,幾乎想跳起舞來。

  不過,他又想到把歡喜表現在臉上一點好處也沒有,慌忙繃起臉來。

  「原來如此。所以才來找我嗎?」

  四條微笑地聽著黑川用好像很有道理的口吻問道。「正是。用了惹您不悅的方法引起注意,這點我向您陪罪。不過,我以為像那樣演奏同一首曲子,耳力高超的社長先生一定會馬上有反應。哎,這點就先姑且不論。」

  四條巧妙地刺激了黑川的自尊心後,說出更具魅力的話來。

  「因為如此,我的小提琴一直隱沒在世間,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所以,如果能得到它,想必就能以我國第一位史特拉底瓦裡擁有者的身份揚名於世。」

  聽到四條這麼說,黑川不禁嚥了口口水。

  (那、那麼……要是得到這把小提琴,不就能在石崎那傢伙面前揚眉吐氣了嗎?)

  黑川想像著看到自己炫耀史特拉底瓦裡時石崎哭喪的表情,胸口便覺得沸騰不已。

  (可不能讓這老頭到別的地方去。就算用威脅、討好、拐騙的方法,也要把小提琴弄到手。)

  黑川表面上擺出一副善良的表情——不過這種好好先生的樣子不合他的本性,即使說好聽點都算不上演技出色——骨子裡卻滿腹心機地想著。

  事實上,黑川的舉動已經代表他徹底被四條的詐術所騙,但正一頭熱的黑川,卻連想都沒想到這會是詐欺。

  總之,四條花費半年以上的時間,調查黑川與石崎的敵對關係,以及黑川因為這不單純的動機對小提琴產生興趣等事而籌劃的策略,已經成功奏效了。

  不過,黑川不愧是一代就將中部藥品工業培育為大公司的風雲人物,相當小心注意,擅長談判。

  「既然這樣,那麼我為了令孫女的緣故,也不是沒有考慮買下名器史特拉底瓦裡的意思。不過……」黑川以略帶陰險的口吻丟出話語。「儘管我也稱得上熟悉小提琴,但對鑒定樂器卻是個外行。所以,在決定買賣之前,我想先請專家看過一次,確定是不是真的史特拉底瓦裡再說。」

  黑川帶著一半想確認小提琴的價錢,一半想藉此刁難,讓事情對自己有利的心情說道。

  但四條仍有後路。

  他看穿了黑川的心思,反倒表現出高調的姿態。

  「也就是說,社長先生您懷疑這把史特拉底瓦裡是贗品囉?」

  「不不,絕不是這樣!」聽到面露怒色的四條這麼說,黑川慌忙揮手。儘管這樣,四條還是沒有停止追擊。「既然您這麼說,那我們也只有不賣了,拿著小提琴到石崎社長那裡去吧!」

  黑川一聽,儘管看來急性子,也只有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

  「怎、怎麼這樣!快請別這麼說。」

  四條對著不覺脫口叫喚的黑川聳聳肩。「哎,因為史特拉底瓦裡是高價樂器,企圖仿冒的也不在少數。不過,只要是我的小提琴,就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

  四條這麼說著,從上衣口袋拿出一張折疊的紙片來。

  「既然是這麼熱中小提琴的社長先生您,應該知道神保和也這名字。」

  「喔喔,當然。」黑川理所當然地回答。

  事實上,不只是小提琴愛好者,只要是喜愛西洋音樂的人,沒有不知道的。

  神保就是帝都第一,不,是被評價為日本第一的著名小提琴家。

  他在就讀東京音樂學校時,就一直享有神童之名,進入研究科時受文部省之命前往維也納留學。回國後,在就任為東京音樂學校最年輕教授的同時,也精力充沛地展開演奏活動,令日本西洋樂界沸騰不已。

  既然是像這樣的人物,自認為小提琴愛好者的黑川,也曾多次聽過神保的演奏會。

  「可以嗎,社長先生。這是那位神保和也,我國小提琴界第一號人物所寫的鑒定書。藉由過去的關係,我已經請他鑒定過這把史特拉底瓦裡了。」

  四條將紙片攤開在因為突然聽到神保之名而一臉訝異的黑川眼前。「請您看看,神保老師親筆記載證明了,我的小提琴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裡。」

  正如四條所說,遞到黑川面前的高級西洋紙上,正寫著這些內容,最後還附上神保橫簽的署名。

  「喔喔,這是……」

  就算是黑川,也沉默了下來。是別人就算了,但既然是在歐洲長期留學,見過各式各樣著名小提琴的神保所鑒定的,就不得不信了。

  「怎麼樣,您能接受了嗎?」對於四條的追問,黑川只有點頭。不過,在這一瞬間,身為曾跨越危機的企業家「追著剝皮滿太郎」擁有的,幾近膽怯的小心謹慎又浮現黑川腦海。

  (等等,誰能保證這個鑒定書真是神保親手寫的啊?)

  也可能有把便宜的小提琴配上偽造的鑒定書,藉此賣出高價的詐欺伎倆啊!

  黑川這麼一想,又開始想著該怎樣才能看穿鑒定書的真偽。

  四條看到黑川的模樣,特地長歎了一聲,對他說道:「您的疑心病好重哪!連神保老師的鑒定書都不肯相信?」

  「不!我絕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

  「請不必再瞞了。」四條斜了一眼心思遭到看穿而著慌不成樣子的黑川,走到書桌旁。他撕下一張桌歷,在上面寫了些什麼之後,遞給黑川。

  「這是神保老師宅邸的住址,只要寫信向他確認就行了。」

  四條彷彿無法忍受這種小人的猜疑般,斷言道。

  4

  「雖然很失禮,不過您比我在演奏會上拜見時看來年輕不少。」

  這裡是位於上野的東京音樂學校一角,神保和也教授的辦公室。

  黑川滿太郎很稀奇地眺望著羅列狹窄房內的書籍、樂譜以及數把小提琴等物,將視線移回神保和也——事實上,是化妝成神保和也的廣介身上說道。

  「是這樣嗎?只是因為遠看才會有這種錯覺吧!」廣介裝出似青壯教授的不和悅答道。「儘管不才,但我畢竟也是任職東京音樂學校的教授。說我看來年輕,意思就是我缺乏威嚴嗎?這可不是令人很愉快的評價。」

  「啊!失禮了。我沒有這個意思,還請原諒。」或許是在權威面前展露出了本性,黑川以不像社長般的卑屈態度連連低頭說道。

  蓄了威嚴的小鬍子,打了蝴蝶領結的廣介點點頭。

  然而在這一瞬間,廣介背上流不的冷汗,卻不會比黑川還少。

  (不論如何,要說與神保並無結識的黑川不會認出來……這還是太危險啦!)

  廣介腦中浮現將自己扮成神保替身送進來的四條臉孔,將胸中的悲鳴壓了不去。

  他一想到這次的詐欺自己要負起最後的重責大任,就非得更加忍耐才行。

  「聽好了,廣介。這次要把史特拉底瓦裡高價賣給這個叫做黑川滿太郎的俗人,狠狠賺他一筆。」在淺草浴場那一天,四條以彷彿詐欺已經成功的口吻說道。

  「可是,說到史特拉底瓦裡,不是要花驚人的大筆金錢才能買到嗎?您有這樣的樂器嗎?」當廣介提起對小提琴些微的知識這麼詢問時,四條厚臉皮地回答:「當然不是要賣真正的史特拉底瓦裡給他。仔細想想,用高價買下真品再賣出,根本不算詐欺。」

  「是這樣沒錯。」

  四條對傻傻回答的廣介仔細說明這回的詐欺手法。

  首先假扮為流浪樂師接近黑川,以準備好的小提琴令他想得手。關於這一點,只要用上與黑川在事業及小提琴兩方面部為敵的歐亞製藥社長石崎浩一之名,並不困難。

  問題在於如何使黑川深信,這把小提琴是足以不惜投入龐大金錢獲得的名器。

  關於黑川,光是能使中部藥品工業化為大公司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不是個笨蛋。要讓他相信廉價的小提琴是史特拉底瓦裡,得下多重功夫才行。

  總之,第一階段由四條的三寸不爛之舌與露的大小姐戲碼上場,但仍需要另一層保險。

  在此則由廣介扮演成著名小提琴手、東京音樂學校教授神保和也,藉由他的權威,令史特拉底瓦裡是真品這點得到可靠的保證。

  雖然乍看之不是個異想天開的策略,但四條為了成功詐欺而採用的手段,是足以讓廣介嘖嘖出聲的周到。

  首先,四條花上許多時間,調查出神保和也的生活習慣。結果知道了每天不午兩點到兩點半之間,神保和也會離開音樂學校的辦公室。

  在這段時間裡,喜愛咖啡的神保會在糰子坡大道上的白梅軒咖啡廳小憩。

  四條知道這件事後,便拜託舊識的著名扒手,從神保那裡偷來教授辦公室的鑰匙,以石鹼取型以便複製。當然,不一會兒,鑰匙就在神保還沒發覺時,從名偷的手裡回到了神保的口袋這點也不用多提。

  接下來,利用學校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這一點,讓廣介進入校園,不引人注目地潛入教授辦公室便行了。

  於是,當神保外出到白梅軒的這段時間,四條一夥人便能自由使用他的教授辦公室。

  「黑川的猜疑心很重,一定會尋求專家鑒定。因應這點,就用我為了演戲租來的房子偽裝成四條自宅,把地址交給黑川。他一定會寄來要求會面的信件,再回復要求在東京音樂學校的教授辦公室見面就可以了。那,廣介,你就……」

  「扮成神保和也,鄭重表示那把小提琴的確是史特拉底瓦裡,價值連城,對吧?」

  「沒錯,這工作只有你才做得到。」四條清楚地斷言。廣介聽到他這麼說:心情不禁飛揚起來,但那份喜悅並沒有持續多久。

  「再怎麼說,神保和也也是個才三十出頭的青年小提琴家,是我無法扮演的年齡。」

  「……也就是因為年齡跟樣子很接近,所以才選上我的囉?」

  「就是這樣。」

  「什麼嘛……」廣介聽到自己是因為這樣而被選上,不禁沮喪起來,四條卻一臉認真地加上一擊。

  「哎哎,這次的詐欺取決於你能不能取信於黑川哪,這可是很重要的工作喲!」四條摸了摸白色的小鬍子,盯著廣介:「你做得到嗎?」

  既然人家都這麼說了,怎能回答做不到?

  「當然!」廣介精神洋溢地回答。

  不過,目前正在教授辦公室中面對黑川的廣介,不禁對自己輕率的答應有些後悔。

  雖然對目標是當上一流詐欺師的人來說有些丟臉,但再深責廣介未免也太殘忍了。

  再怎麼樣,要潛入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房裡,假扮成他的樣子——而且,四條雖然對他的變裝下了種種詳細指示,卻為了避免給廣介既定印象,連神保的照片都沒給他看過——還要瞞過兩眼因慾望閃閃發光的黑川滿太郎。作為在日本出發的第一件工作,負擔未免也太沉重了。

  不過——管他的,豁出去了!反正要逃也來不及了,廣介暗自不定決心。

  這麼一來,他便抬頭挺胸——與其這樣說,不如說是這青年與生俱來的魯莽,他的舌頭開始動了起來。

  「那麼,您之所以來此,是為了對我提出對小提琴的鑒定做詳細詢問吧?」年紀輕輕就獲得了地位與名聲的男人說起話來應該是這樣吧!廣介在心中謹記在話語中表現出禮貌與傲慢,率先開口。

  相對於此,黑川則是始終含蓄有禮地應對。「是,正是這樣。其實我正打算買這把小提琴。」

  「喔,那很好。這可是很出色的樂器啊!」

  「咦?這麼說來,這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裡囉?」

  「咦?這麼說來,難道你以為那把小提琴是假的史特拉底瓦裡嗎?」微妙相似的問答後,廣介皺起眉頭。

  「真令人驚訝。既然是小提琴愛好者,相對的應該也有這方面的眼光才是。」

  「不不,雖然我的確很喜歡小提琴——」

  「那麼,不求要看出是史特拉底瓦裡,至少也該一眼就能瞧出那把小提琴有多值錢吧?」

  黑川聽他這樣說,就趁勢問道:「那、那麼,這真的是意大利有名的小提琴囉?」

  「這是一定要的啦!」

  「咦?」

  「啊、不。」廣介連忙掩飾過自己在無意間說出淺草一帶的下町方言一事,嚴厲地警惕自己不能再犯第二次後,點頭說道:「確定無疑。那位老人擁有的小提琴,的確就是名匠安東尼奧-史特拉底瓦裡手制的格裡摩那名器。」

  黑川聽到他的斷言不禁屏息。但下一瞬間,他閃爍著還殘留疑問的目光,繼續追問:「這到底是從哪兒看出來的?就是那個……史特拉底瓦裡的特徵啊!」

  「首先要看製作者的標誌。因為是貼在裡板內側,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不過,要是從表板的S形孔中往內看,馬上就能發現了。」廣介做出實際上往小提琴內部看了看的動作後,說道。

  「那把樂器正貼著寫上了AntoniusStradivariusCremonenfis的拉丁語注記標籤啊!另外,也有附上Anno1721的製作年份說明呢!再說,我還不曾看過這麼漂亮的東西!」

  ——講到重點啦!廣介拉高聲音。

  「堅固的制工、纖細的設計、美麗的光澤……不,最重要的是,只要一演奏起來,聽聽音色就明白了!」

  廣介為了讓黑川一口氣聽信,藉著四條教給他的專門知識,說得越發比手畫腳起來。

  對黑川來說,廣介的話聽起來簡直像祝福的號角齊鳴般悅耳。

  (喔,看來這是關鍵。應該能確定那把小提琴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裡啦!)

  既然如此,就得確定入手才行。

  然後,在令人討厭的石崎面前,好好耀武揚威一番。

  黑川在心中下了決定後,打斷了廣介的解說。

  「啊,非常感謝您,我已經理解啦!原來那就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裡啊!」

  正說到興頭上被打斷的廣介不快地沉下臉來。不過:心中卻大呼「好耶,上勾啦!」雀躍不已。

  黑川對此毫無所覺,腦中邊展開各式各樣的打算邊問道。

  「既然是這樣,那麼我非買不可……不過,提到史特拉底瓦裡,到底值多少錢呢?坦白說,我想盡量便宜地得手。」

  廣介看到黑川一臉無法讓人聯想到是中部藥品公司社長的小氣神情,不禁愕然。不過,他並沒有讓這樣的表情浮現臉上,而是說出了金額。

  「這樣啊,嗯,兩萬五干日圓左右是合適的價錢。」

  「這麼貴啊!」

  黑川張目結舌。廣介冷眼看著黑川的樣子,繼續說:「我只是說出一般公認的價碼。既然保存狀態這麼良好,就算賣到三萬口圓也沒什麼。」

  「是這樣嗎?不,既然老師都這麼說了,那一定不會有錯。」黑川的視線在空中游移了一會後說道。

  接不來他將嘴抿成一條線,陷入思考中。

  看來是在絕對要把史特拉底瓦裡弄到手的慾望,與接近守財奴的小氣性格間苦惱掙扎的樣子。

  然而這份煩惱,再加上對石崎浩一的敵對意識這第三個因素的緣故下,可以看出是由前者獲勝了。

  (這部分成功啦!這傢伙已經完全相信了。)

  確信成功的到來,廣介在胸中會心一笑。

  然而,沒想到就在此時,足以讓史特拉底瓦裡作戰完全翻覆的危機,馬上就要逼近了。

  「他做得來嗎?」露圓亮的眼瞳滾滾轉動著,有些不安地說。

  「沒什麼好擔心的。廣介畢竟也在上海幹過不少票,再說這次他一定會拿出十二分的功力來好好辦的。」以平穩口吻回答她的,當然就是四條君隆。

  看他們的模樣,已經與造訪黑川宅邸時不同。四條換上了高級和服,外罩男用無袖大衣外加手杖,整體裝扮看起來正像小康商家的退休老闆。相對的,露也穿著可愛的水藍色外套與同色的鍾型帽,看起來就像個大小姐。

  不過,露卻用與漂亮外貌不符合的粗魯口吻繼續說:「可是廣介有些地方太單純了。在東京車站飯店的時候,連這麼基本的手法都會上當。」

  四條看著這麼說後嘟起嘴的露,浮現意味深長的微笑。

  「哎,妳似乎很關心廣介?」

  露聽到他這麼說,端正的眉毛立刻挑了起來。「爺爺別亂開玩笑。只不過是個實習的,我為什麼要擔心他?只是萬一廣介失手了,而讓工作告吹會很困擾而已呀!」

  「說得也是。哎,就當作是這樣好了。」四條對使起性子來的孫女這麼說後,看向遠處東京音樂學校的校舍。

  其中一間房裡,廣介應該正在對黑川滿太郎使詐吧!

  四條與露是為了在暗中守護廣介,並且確認真正的神保和也是否歸來,而裝成外出散步的老人與孫女模樣,來到這個轉角處。

  如果待在這裡,一旦神保從糰子坡大道的方向回來了,馬上就可以發現。

  「算算時間,也該是已經說服黑川的時候了,那種人的弱點就是權威,若是以教授身份勸他,應該不難上手。」四條瞇起眼睛,看著東京音樂學校喃喃自語。

  突然,露扯了扯他的衣袖。

  「爺爺!」

  「怎麼啦,妳還在擔心廣介嗎?」

  「不是的。」四條察覺孫女的聲音發僵,便轉頭朝露的方向看去,而露則是一臉緊張地指向後面。

  四條順著她的細指一看,柔和的下垂眼不禁睜了開來。

  「這是怎麼了,還不到三點就回來了?」正如四條不禁脫口而出的,往這邊走過來的,口蓄小鬍子的青年紳士——就是以著名小提琴家之姿成為東京音樂學校教授,真正的神保和也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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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25 11:42 PM

  第四章  詐欺師哲學

  1

  「真是不可原諒,竟敢端出這種咖啡給熟客!」

  大步向前走的神保和也滿臉怒氣地自言自語。

  他說話的語氣,不像是個以還沒三十歲的年紀就獲得地位與名聲,加上不久前剛娶了名門千金的男人。不過,要是想到三十分鐘前他在前往白梅軒時發生的事,實在也無可厚非。

  到底是出了什麼差錯?白梅軒的老闆竟大意地用了發霉的咖啡豆來泡咖啡。

  當然,在神保喝了一口吐出來後,察覺異樣的老闆便連忙慌張地道過歉了。

  不過,對忙碌的神保來說,在白梅軒喝咖啡度過的休息時間,有如沙漠綠洲般珍貴。這寶貴的休息時間居然被弄得亂七八糟,實在無法原諒。

  因此,神保將冷掉的咖啡倒在不停低頭道歉的白梅軒老闆頭上,走出了店門。

  神保會做出這種行為,雖可說是藝術家常有的怪癖,但反面來說,也許能看出這個從不知挫折為何物的男人任性的一面吧!

  先不論要從哪種角度來看,現在的神保和也,正散發出難以接近的怒氣,不停往前走。

  如果是漫畫,大概會在他的頭頂畫上冒煙的樣子吧!

  「他們到底把我當成什麼?再怎麼說,我也是去過音樂與咖啡之都維也納啊!」神保邊走邊不服氣地喃喃說道,來往路人覺得大白天就遇到怪人,紛紛嚇得避開。

  不過,氣得渾然忘我的神保完全不介意。他只想著要趕回東京音樂學校裡自己的辦公室,因此猛然向前衝。

  神保的氣勢可說是目不斜視,也可讓人聯想到橫衝直撞。再加上頻頻自口中吐出的詛咒抱怨,還真令人難以接近。

  然而,在樣子非比尋常的神保身後,卻有一名少女小跑步地跟隨著。不過,向前急進的神保卻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她。

  「竟敢給留過洋的神保和也喝發霉咖啡,這是什麼意思!太可惡,實在是太可惡了!」說出生氣的事本來可以鎮靜情緒,不過看來是得到反效果。

  神保反覆地口吐憤怒之言,是已經忍不住了嗎?他突然停下腳步,揮起右拳喊道:「可惡的白梅軒,我再也不會去啦!」

  「呀!」

  打算以怒吼消解怒氣的神保,聽到緊隨的微小尖叫聲,呆了一下。

  他慌忙轉向背後的聲音來源,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女孩,正以雙手蓋住嘴邊,站在那裡。

  「啊,真不好意思。叔叔不是在生妳的氣。」神保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怪狀會驚嚇到周圍的人,在一瞬間露出了難為情的臉色後,和氣地對女孩說。

  就算事出有因,要是弄哭了小學生,傳出去可就難聽啦!

  不過,看著少女的神保,臉上裝出來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並且還張大了口,露出不像東京音樂學校教授會有的癡傻神情。

  (這……從上次受邀到與哈布斯堡王室是姻親的前貴族家以來,這可是第一次看到這麼高雅、可愛的女孩子。)

  神保心想著,還直直盯著少女的臉瞧。

  不論是從那摻了少許青色的黑瞳,或是與雪白肌膚相映的玫瑰色嘴唇來看,都像個洋娃娃般。看起來會如此白皙,也許真的混了西洋血統。

  神保這麼看著少女——露時,心情總算平復了。

  (神是公平的。為了抵銷我剛才在白梅軒遇到的不幸,所以讓我遇見了這麼漂亮的孩子。)

  正像個服侍藝術女神繆斯的音樂家,神保會因美麗事物而盲目的性格被激起了,他出神地想。

  不過,這份陶醉沒有持續太久。

  「叔叔,你的眼神好奇怪喲!」當少女用殺風景的台詞指責他沒規矩時,神保大為慌張。

  再看到露狐疑地皺起眉的表情,神保連連搖頭,結結巴巴地解釋著。

  「這、這可真是失禮啦!啊,總之我沒有惡意……叔叔我要走啦!」就算是美少女,現實也不過如此。

  的確,西洋名畫裡的美人還是遠觀就好。

  就像後世大量出現的某種癖好者一樣,神保在心中自言自語。淒涼地心想著,轉過身去。

  但是,因為外套袖子被拉住了,他又停下腳步。

  正想著不知有什麼事而回過頭的神保眼中,躍入了少女握著雙手,表露懇求的模樣。

  「嗯?怎麼啦?還有什麼話想說嗎?」

  「嗯!我有事想請叔叔幫忙,所以才想對您說。」露這麼說著,還露出害羞的微笑。

  那令人愛憐的微笑讓神保精神一振,一臉洋洋自得。

  「喔,有事拜託嗎?是什麼事啊?叔叔如果做得到一定幫妳。」神保腦中浮現出留學時,維也納的浮誇男子對女性搭訕的模樣,模仿著說。雖然不可能是那種說話方式奏效,露卻寬心地開了口。

  「嗯,我就讀於本鄉女學院的小學部。」

  「喔喔,那間名校啊!」

  神保聽到以良家子女就學聞名的女校名字,大大地點頭。正如高雅的外表,這孩子果然是在被稱為千金小姐的家庭中長大的。

  當他這麼想的時候,實際上已落入露所設下的陷阱。但是雖然容易生氣,實際上是個好好先生的神保,卻完全沒有懷疑過她說的話。

  並且,他還以非常認真的表情,看著露的眼睛問道:「那麼,本鄉女學院的學生,有什麼要我幫忙呢?」

  「嗯,突然提出這種要求真不好意思,可是,是因為有作業要寫。」

  「作業?」

  「嗯,是地理科的回家作業。題目是『本鎮的距離』。得測量自家附近,比如蔬果店到酒館之間有多少公尺才行。」

  「喔,真是個有趣的回家作業。」

  神保微微點頭,想到有這種作業也並非不可思議。

  ——一定是地理老師為了讓習於日制標尺法的我國人民實際感受公尺制的距離感,而特地出的作業。

  「雖然要麻煩您,但還是想請叔叔幫忙。一下子就好了。」

  「喔,要做什麼?」

  反正這段時間本來該在白梅軒喝咖啡度過的。

  那段被搞砸的時間,就留給這可愛的少女吧!

  在微笑地想著的神保面前,少女從口袋裡拿出一團毛線,與一束看來像是帶子的東西。

  「大概有三十公尺。我用這個測量到那邊轉角的喬麥麵店的距離時,請您拿著這一端喲!」

  「咦?要做這種事啊!」

  「對不起,其實應該要跟同學兩人一組做測量的,可是跟我同組的同學感冒發燒了……不過,交作業的期限是明天,今天非得做完不可。」神保臉上露出身為東京音樂學校教授,可不能像下階測量技師舉動的想法,但一聽到露的懇求,表情也漸漸鬆懈不來。

  「拜託您。從剛才我就一直拜託路過的人,可是每個人都拒絕我,還笑我。叔叔跟其它人都不一樣,既高尚,看起來又好親切喲!」

  「啊,是嗎?妳看得出來啊!」神保完全不知謙虛地挺起胸膛:「叔叔我可是留過洋的,學過西洋禮節,對女性很溫柔呢!」

  「呀,好厲害喲!我能遇到叔叔真是太好了。」

  「喔,就交給我啦!小姐的托付當然得接受。」神保發揮臨陣磨槍的騎士精神,握住露遞過來的毛線一端。

  「那麼,當我去測量的時候,叔叔要待在這裡。就這樣約好了喲!」

  「別擔心。我會一動也不動的。」

  「謝謝您,叔叔!」露端正地行了禮後,迅速向右轉,跑開了。

  她還好幾次回過頭,確認神保是不是還站在原地。神保向露揮揮手表示沒問題後,喃喃說道:「嗯,做好事的感覺真不錯。如果幫忙的對象是罕見的美少女就更棒啦!」

  神保作夢也想不到,不到三十分鐘後,他就會對這番話後悔不已。

  舞台轉換到東京音樂學校。

  廣介送走了黑川滿太郎,立刻鎖上教授辦公室的門,偷偷摸摸地走出校舍。

  在人員出入頻繁的學校裡,儘管身為外人的廣介從教授辦公室裡走出來,也不會遭到責怪,但總覺得後面好像有人在看。

  於是,當廣介將東京音樂學校的正門拋在腦後時,總算有了想要誇耀的心情。

  (太好啦!完全唬過黑川大叔了。)

  廣介會竊笑也是理所當然。

  一開始對四條的小提琴心存懷疑,打算質疑真假的黑川,也被廣介的三寸不爛之舌所騙。走出教授辦公室時,黑川已完全深信那把琴就是史特拉底瓦裡。

  這樣下去,黑川必定會如他們所說,砸下大筆金錢,買下其實是便宜貨的小提琴。

  而且,他還會深信自己是抓住了沒落名門的弱點,狠狠殺價買下的。

  (四條先生果然厲害。這就是名人的詐欺手法嗎?)

  一想到一切都照著四條君隆的計策進行,廣介不禁咋舌。

  加入大案子,而且成功完成交付工作的榮耀在廣介胸口躍動,幾乎讓他想吹口哨。

  但是,自一旁樹蔭處傳來的聲音喚住雀躍的廣介。

  「廣介……廣介哪!」

  因為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廣介在瞬間心跳不已。但是在發現聲音來自四條後,便奔了過去。

  「啊,這可不是——難道說是來這裡守望的?這心意我是很高興啦,不過四條先生跟黑川打過照面,要是被發現就糟了。」

  廣介帶著好好完成第一份工作的得意,以不像他的口氣,說著通情達理似的話語數落四條。

  「哎,廣介哪!」

  「是?」

  看著廣介天真地回答,四條稍微聳肩。「哎,也好。我直接指給你看罷。我已經在這邊看到黑川回去了,所以那方面不用擔心了。」

  四條彷彿有什麼難言之隱,讓廣介傾首問道:「怎麼了,黑川已經相信我就是神保,現在回去啦!」

  「那些事我等會兒再聽你說。好了,快跟過來。」

  四條打斷廣介的話後,揮揮手杖走開來。廣介只有無可奈何地配合四條的步伐,跟在他身旁。

  於是,當走到同時可以看見往糰子坡的街道與東京音樂學校一帶時,四條小聲說道:「聽好了,可別發出怪聲。」

  「咦?啊,是。」廣介愈發不能理解四條的意圖,以不明就理的表情點點頭。

  終於,一個紳士以奇妙的姿態出現他的視線中。

  不,並不是指那個人的服裝有何怪異。

  小鬍子配上西裝,而且與時下流行的摩登青年不同,穿著正統的西裝與帽子,是無可挑剔的打扮。

  問題在於,他正在做的事。

  這洋派紳士手中握著延伸到前方轉角後的毛線一端,表情看來像是焦躁,又像是無事可做的樣子。

  (這傢伙在幹嘛啊?)

  湧起好奇心的廣介,在經過時偷偷觀察紳士的臉。然而,察覺那視線的紳士,彷彿要他們快點走開似的,故意咳了幾聲。

  有點不快的廣介邊沿著毛線往前走,邊低聲詢問四條。

  「那傢伙到底在做什麼啊?一副蠢樣,拿著毛線站在那裡。」四條聽到他這麼說,露出小孩子惡作劇般的表情偷笑。

  「那位紳士哪,也就是……」他以聽來有些愉悅的語氣告訴廣介:「真正的神保和也。」

  「……咦?」聽到這令人無言的答案,廣介想也沒想就想回頭看。但四條用視線制止他,他好不容易煞住,仍看向前方。

  但是,廣介的臉色卻整個發青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啊!難道,是在我跟黑川談到一半的時候……」

  「哎,說不定他會闖進去。也就是說,神保和也今天打破習慣,提早回來了。」

  「怎麼這樣!」

  「哎,不是告訴你不可以發出怪聲嗎?」對著沉下臉色責備他的四條,廣介也無法再抗辯了。「可是,萬一他來到現場,就沒辦法混過去啦!只要隨便叫個音樂學校的人來,就可以知道那一個才是本尊啊!」

  「就是因為這樣,才會用這條毛線哪!」

  廣介這麼一聽,目不轉晴地看著身旁拉起的毛線。

  只是看不出一點異樣的紅色毛線。

  想不出來有特別下了什麼陷阱。

  (是用了什麼方法讓神保和也停住腳步的呢?)

  宛如在金魚缸裡滴落一滴墨汁,廣介感到疑問浮現腦中,於是加快腳步。

  但是,他馬上記起不能讓在毛線另一端的神保和也起疑,便壓抑住興奮的心情悠閒向前走。

  不過,那份悠閒也只持續到轉過彎,來到往糰子坡方向的街道上。

  想到自己已經在神保的視線外,廣介加快步伐,隨即又更快地跑了起來。

  抵達線頭另一端的廣介不禁啞然。

  紅色毛線牢牢打了個結,栓在貼了消化酵素劑宣傳海報的電線桿上。

  「呵,怎麼了。身為詐欺師,都必須有這樣的機智。」

  總算追上來的四條,以有如仙人般的神情笑著對廣介說。這時,廣介忍不住追問:「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

  「不過是露的口袋裡剛好有用剩的毛線,便演了一場戲。」四條以惡作劇的表情眨眨眼。

  那靈巧的眼色令人驚畏,根本看不出來他是個老人。

  但是,廣介仍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只有更加陷入混亂。四條看到他這副德性,以「真是個不中用的傢伙」的神情聳聳肩,加以說明。

  「是要露借口說學校的地理作業要做測量練習,而向神保拜託,請他握著毛線的另一端,然後在神保看不見的地方,把另一端的線綁在電線桿上。」

  「咦,這樣的話?」

  「當然,神保教授就會在發現被騙之前,一直握著毛線站在原地。不過——」

  說到這,四條舉起手杖,指向糰子坡的方向。

  「對神保惡作劇已經超過二十分鐘了。還是趁教授先生還沒發脾氣之前,快點逃走比較好。」

  這時,露從橫盯的小巷子中露出臉來,邊說著「快呀快呀」邊招手。

  「啊,這可糟糕啦,我先走一步。」

  廣介想像著或許神保立刻就會追上來,便朝露那邊奔去。

  仔細想想,神保根本不知道廣介扮成自己,當然也沒必要慌慌張張地逃走。不過這一瞬間,廣介還想不到這些事。

  四條看著廣介奔跑的背影,覺得很有趣地呢喃著:「年輕人可真性急哪!」

  四條這麼說後,揮動手杖,跟在廣介他們後面,悠然地追著走。

  2

  距東京音樂學校那一幕已經過了數天,某個晴朗的下午。

  四條君隆、露與立見廣介三人齊聚在黑川滿太郎的宅邸。

  黑川總算下定決心買下史特拉底瓦裡。除了交涉對象的四條與露,還請了偽裝成神保教授的廣介來當見證人。

  為此,黑川是照著四條給的地址,打了電報給四條與神保,也就是廣介。不過,這兩個住址都是四條以假名租借的秘密據點。

  當然,完全不知情的黑川,正心情愉快地請四條等人進入接待室,並介紹了在那裡等待著的中年男子,說是他的顧問律師。

  「既然是高價品的買賣,再怎麼說,在法律手續上還是該清楚一點。」

  為了怕四條不高興,黑川察顏觀色地說。不過,讓律師同席,已經等同於他有不相信的意思。

  為此,四條卻沒有追究,反而一副怎樣都好的態度微笑著。

  「不不,這是當然的。您不需要介意。」

  那超然的態度,令黑川不禁感到佩服——同時,心裡則想到對手是這種脫離現實的老頭,而為自己可以盡情殺價而竊笑。

  此時,四條也在心中高笑著。

  到了這一階段,律師在不在場都沒影響了。在讓渡契約書上本就打算使用假名,只要一想到目前為止都順利,後面變成怎樣無所謂,就忍不住覺得對手徒勞的努力十分可笑。

  不過,工作可還沒結束。

  在肚子裡笑話黑川的小聰明這點完全不顯露在臉上,四條慢慢提出:「那麼,就如同電報上所說,您要買下我的史特拉底瓦裡嗎?」

  「喔喔!原則上是沒錯,不過,買賣東西價錢還是很重要,所以得慎重進行才是。」

  黑川帶著狡猾的目光,看向四條抱在腋下的小提琴盒回答。

  雖然他為了達到讓石崎浩一大吃一驚的目的,不了不論如何都要把史特拉底瓦裡弄到手的決心。但是若在一開始就這麼說,恐怕就無法如願了。

  黑川自是打算說出讓人不知道他有何打算,令人著急的話語來。但一旁聽著的廣介,卻抱住了肚子,拚命忍住不笑出聲來。

  (經驗老道的企業家,居然會為了這種便宜的小提琴眼紅,這傢伙……真可笑。太可笑啦!)

  廣介內心這麼想著,緊繃的臉已憋不住,幾乎要崩潰了。

  但下一瞬間,他的表情卻變成有如突然喝下熱茶時一樣的奇妙神情。

  坐在一旁的露,為了不讓這場戲毀於一旦,悄悄伸出手,狠狠掐了廣介的屁股一把。

  ——這個菜鳥!到了重要關頭,可不能被你給搞砸了。

  廣介一想到露冷冷投向自己的視線裡包含了這些意思,就縮起肩膀。

  不過,黑川完全沒注意到這場戲,仍繼續進行交涉。

  「那麼,我就單刀直入地說了。我呢,打算用兩萬日圓買下你的史特拉底瓦裡。」

  (兩……兩萬日圓!)

  事情進展至此,身為一分子,當廣介聽到黑川提出的驚人數字,也不禁啞然。

  再怎麼說,這可是在用六千日圓就能買到銀座一坪土地的時代裡的兩萬日圓啊!

  藉由四條的智慧,將便宜的小提琴化身為高價品,讓廣介看得張口結舌。

  不過,現在可不是滿足於詐欺成功,肆無忌憚地發笑的時候。得演好自己的角色才成。

  按照先前的準備,廣介故意發話頂撞黑川。

  「您在說什麼啊?黑川先生。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史特拉底瓦裡呢!居然出這麼低的價錢,未免太缺乏見識了!」

  以像個血氣正盛的青年教授一般——當然,這只是演技——廣介吐出指責的話語。

  黑川聽到這些話,露出困擾的表情。

  雖然沒有根據,但黑川以為同樣屬於資產階級的神保,也就是廣介,應該是無條件支持自己的一方。

  「不不,老師,請別激動。這價錢,怎麼說,那個……」

  黑川無法把想大幅殺價,第一步就得先提出荒謬低價的話說出口,因而閉上嘴。

  而廣介裝出反而被火上加油的樣子,緊接著說道:「總之,依照我的鑒定,最少也值兩萬五千日圓……不,就算出三萬日圓也不為過。」

  「啊,不行啊!您這麼說我很困擾的!」意外地冒出了妨礙者,令黑川抱住頭。既然從本國第一權威的小提琴家神保口中說出三萬日圓的金額,那麼除了支付這筆金額之外,就別無他法了。

  不然,不但神保面上無光,那個黑川滿太郎是暴發戶,不懂好東西價值的謠言也會因此傳出去。為了保住自己身為小提琴愛好者的名聲,無論如何都得避免事態如此發展。

  (可惡,本來還想說是東京音樂學校的教授,竟給我亂來……這不是害我損失重大嗎!)

  當黑川仰望天花板時,彷彿要調解兩人般,四條以平穩的口吻插入。

  「哎哎,社長先生,還有老師,都請別這樣。」四條以緩和但暗藏堅毅的口調責備道:「千萬不要為了這種事起爭執。第一,紳士是不會口出金錢之事的。」

  對於四條的指摘,廣介表現出對自己不像留洋歸來的不成樣子感到羞愧。

  但黑川卻不是如此。

  (紳士不會口出金錢之事?可真是裝模作樣的台詞,不過這麼說來……)

  黑川咳了幾聲,打斷四條與廣介的對話後,擺起架子來。

  「您剛剛的意思,是說您不拘泥於金錢,是吧!」

  黑川裝出的冷靜,正像中部藥品工業這間一流公司的社長應有的樣子,就他而言是值得讚賞的表現。但是他眼中立刻閃過物慾的光芒。

  「而且,您打算對史特拉底瓦裡放手,也沒有意思在小細節上進行交涉,對嗎?」

  「正是如此。」四條摸了摸雪白的小鬍子,爽快地回答。「剛剛神保老師說這把史特拉底瓦裡少說也值兩萬五千日圓。那麼,只要這個價錢就可以了。」

  「爺爺!」聽到四條提出這樣的條件,露擔心似的出聲。四條對著孫女溫柔地回以一笑俊,說:「沒關係的,露。雖然這把小提琴很重要,但如果要像利慾熏心的商人那般,就算只多賣一文也好的做法,我可是會沒有臉去見列祖列宗哪!」

  「可是,這樣也太……」為了不污蔑家名而逞強——看來彷彿想使裝出這種模樣的四條改變心意,露緊接著說。

  當然,如果放棄這大好機會,黑川就不叫黑川了。

  既然對手笨得說出只要最低金額就好,那就不能給他任何改變心意的時間。

  「喔喔,是這樣嗎?您要以兩萬五千日圓讓渡出來啊!」

  黑川以現在不論誰說什麼都無法改變事實的氣勢,揚起聲音說道:「那麼就如我聽到的,現場在買賣契約書上寫定金額吧!」

  黑川看著一旁的律師,急急忙忙命令道。

  看到黑川的膚淺模樣,廣介不禁皺起眉來。但內心對於事情又如四條所想的一般進展,感到更加欽佩了。

  事實上,到目前為止的對話,都是為了讓黑川以為佔了便宜而設計的。就好像是讀出四條所寫的腳本。

  「做得好!真不愧是日本第一的詐欺師啊!」廣介看著律師將準備好的買賣契約書遞給四條,在心中低語。

  在他的眼前,四條簡單地簽了名,蓋了章。

  廣介看到洗煉毛筆宇記下的姓名是「山田太郎」,這種隨處可見、確定無疑的假名後,差點爆笑出聲,但他更努力地忍了不來。

  然而,打算盡可能快點結束買賣的黑川,並沒有注意到廣介的表情變化,也無意責備四條所用的好認假名。

  黑川總算接過契約書,用難看的字跡署名後,將莫名巨大的象牙印章蓋下。於是,他將一張兩萬五千日圓的三菱銀行支票交給四條,也許是終於安不心來,他以無力的口吻說:「這麼一來——您的史特拉底瓦裡,就是屬於我的東西啦!」

  「沒錯。」

  四條以認真的神情,抽絲剝繭地說:「傳自俄羅斯帝國的大貴族,波布爾斯基的名琴,就歸於我國屈指可數的小提琴愛好者黑川滿太郎氏所有了。」

  黑川聽到這些話,有了真的得到史特拉底瓦裡的真實感,臉上笑了開來。

  黑川的顧問律師也跟著陪笑。四條、露與廣介,則與黑川不同,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發笑。

  當各式各樣的笑顏充滿接待間時,敲門聲響起,一個看似秘書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朝所有人行禮後,轉向黑川:「社長,阿爾貝爾迪先生來見您了,是否要請他進來?」

  「喔,他來了啊!無所謂,讓他進來吧!」

  (阿爾貝爾迪是誰啊?這名字聽起來像是意大利或西班牙人……)

  廣介聽到黑川與中年男子的對話,腦中浮現疑問,而在位子上待不住地挪動起來。

  出現了意料之外的人物,讓他有種不祥預感。

  既然詐欺都成功了,現在不是該趕快撤退嗎?

  廣介這麼一想,便將眼神瞥向四條,但是已經太遲了。

  接待室的門大開,一個留著一頭黑色鬈發,很明顯是南歐系外國人的壯年男子衝了進。

  「午安,黑川先生!」外國人以快活的聲調說道,與黑川擁抱。

  雖是拉丁系的問候,但看到兩個大叔抱在一起,還真讓人熱得難受。

  當然,不可能把這種話講出口,但這樣放肆的感想卻在廣介胸中湧出。

  然而,與廣介的反應相反,黑川卻像得了快樂症一樣,滿臉喜色地向他們介紹這個外國人。

  「各位,這位是在意大利大使館工作的馬力歐-阿爾貝爾迪先生。雖然正職是外交官,不過他來自意大利,對小提琴的造詣也非常深厚。」

  「嗯,我最喜歡小提琴了。初次見面。真的很高興見到各位。」

  阿爾貝爾迪快活地笑著,說著笨拙的日語。接著,他捲舌發出L音,切換成帶口音的英語。

  他的英語即使對在聚集世界各地人種的上海待過的廣介來說,也很難聽懂,四條與露又聽得懂嗎?廣介瞥視他們,卻驚訝地發現兩人若無其事地聽著,在適當的地方加以應對。

  四條是理所當然,看來連露都受過相當的外文教育。

  不過,阿爾貝爾迪接下來的發言,讓廣介打從心底覺得要是自己從沒學過英文就好了。

  「聖希拉芬、瓜奈裡……我也見過不少名琴呢!關於小提琴,我可是個挺講究的人。」

  阿爾貝爾迪這麼說著,用力眨眨眼,興味十足地將視線投向四條抱在懷中的小提琴箱。

  「正是、正是,正因為阿爾貝爾迪先生是這樣的專家,一知道這一次我得到了史特拉底瓦裡,就表示一定要來看看,所以今天才請他過來的。」黑川好像要為找來不相關人士而辯解。

  不過,這些話廣介完全沒聽進耳中。當他知道馬力歐-阿爾貝爾迪是意大利人,很可能戳破這場騙局之後,受到了莫大的衝擊。

  (來自意大利,見過許多正牌名琴的男人?那,他也會鑒定小提琴吧?萬一我們的小提琴被這傢伙看破……)

  廣介與維持著平靜表情,臉色卻不禁有點發青的露交換視線。

  接著,又求救般地看向四條——不禁大吃一驚。

  對幾乎陷入窮途末路一無所覺,四條一點也沒有動搖。

  他浮現飄然的微笑,配上令人如沐春風的氛圍看著阿爾貝爾迪,看來只能說是打從心底歡迎這個外國人。

  「哎,您也是小提琴愛好者嗎?那麼,您一定瞭解這把史特拉底瓦裡的價值。」與阿爾貝爾迪明顯的意大利腔有如對照般,四條以正統的英語說道。

  「喔喔,您的英文真好。要是也會法文,一定比我還適合當外交官吧!」阿爾貝爾迪這麼說道,露出討好的笑容,請求四條展示小提琴。「來,來,請讓我也一飽眼福吧!聽說是曾屬於俄國貴族的吏特拉底瓦裡嗎?能看到這樣的逸品,再也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啦!」

  「而且,這把名琴還是我的喔!」黑川俗氣地加了句不用說也知道的說明,還挺起胸膛。

  黑川與阿爾貝爾迪越是這麼期待,一旦發現史特拉底瓦裡是贗品時的失望與憤怒,無疑就會越大。

  廣介想到這裡,不禁感覺胃裡好像裝滿鉛塊般沉重。

  仔細一看,露也用力咬住嘴唇,露出等待著不可避免的破局到來的表情。

  (要是他們知道被騙了……像黑川這種人,絕對不可能讓我們安然無事地回去。)

  得藉由扮出神保和也的樣子,適當地賣弄學識,把這個場面瞞過去不可。廣介絞盡腦汁想著。但是,面對小提琴知識豐富的阿爾貝爾迪,廣介不覺得他臨時抱佛腳的知識能派上用場。

  不然,就拉著四條與露,如脫兔般逃出去?他這麼一想,馬上搖搖頭。

  黑川的宅邸裡,理應有許多僕人與正值血氣方剛年齡的寄宿學生才是。拳腳功夫不過一般程度的廣介,還得帶著四條與露兩個人,是逃不掉的吧!

  萬事休矣。

  與臉頰不禁抽搐起來的廣介相反,四條一臉微笑地層示出小提琴盒。

  「既然阿爾貝爾迪先生都這麼說了,哪,請看。」

  (啊、啊、啊……在做什麼啊!)

  難道是知道已經被逼到絕路,所以自暴自棄了嗎?

  看到四條連爭取時間都不做,就將小提琴盒放在桌上,廣介只想抱頭。

  但是,他也沒辦法踩煞車。

  阿爾貝爾迪以有如俯拜的姿勢,慎重地打開盒蓋,窺視著琴盒內。

  那一瞬間,就算旁觀者也能看出他倒抽了一口氣。

  同時,這快活得近乎輕浮的意大利人表情凝重起來。廣介和露的臉色轉青。

  與兩人相反,阿爾貝爾迪取出小提琴,將琴高舉在午後陽光下,集中精神檢查著。

  琴身優雅的曲線,濃郁蜜色的光澤,乍看之下的確像是名匠匯聚心血之作。

  但是,如果是來自小提琴原產地,眼光老道的阿爾貝爾迪,恐怕當場就能揭穿這小提琴並非真貨的謊言吧!

  (到時就說一切都是我的圖謀,別連累四條先生他們吧!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老人和小女孩進監獄啊!)

  廣介雖然勇敢,卻未免太早做了這樣的心理準備,為了冷靜下來,他深呼吸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等待審判的時刻到來。

  然而——

  雖然廣介一臉與他一點都不配的老實表情,卻完全沒聽到質問、指責欺騙的話語。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因為氣過頭,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嗎?)

  只要一想到最糟的情況,廣介便無法睜開眼。但當沉默超過了十秒鐘,廣介終於忍不住瞇著眼,偷偷瞧向阿爾貝爾迪。

  很意外地,廣介的視線捕捉到的,卻是意大利外交官恍惚的神情。

  那張鼻子高聳醒目的臉上,一點也看不見生氣或失望等負面的感情表現,只有彷彿才剛見到神跡的感動神情。

  「媽媽咪呀!」

  無視於正為了不知發生何事而訝異的廣介,阿爾貝爾迪高叫一聲。

  他高舉小提琴,連珠炮似的不停吐出太棒了、太美了這類的形容詞。

  「梅拉維裡歐索、貝羅-波諾!」

  這可真是驚人的、有如狂態般的激動模樣。

  黑川雖然沒說什麼,卻皺起眉頭,以蹩腳的英語問道:「怎麼了,阿爾貝爾迪先生?您看來很興奮。」

  「喔、喔喔,真是失禮啦!」或許是聽到母語以外的問話,他總算恢復冷靜了,阿爾貝爾迪也以英語回答。然而語尾的顫音,卻翔實道出他剛剛經歷了多麼激昂的情緒。

  不只是廣介,阿爾貝爾迪不一瞬間所說的話,連露也驚愕不已。

  「不不,這東西真是太棒了。這的的確確是安東尼奧-史特拉底瓦裡手制的小提琴。」阿爾貝爾迪這麼說後,轉向黑川,流露出羨慕的神色。「黑川先生,真是買到好東西啦!能得到這麼出色的吏特拉底瓦裡,可說是非常幸運。」

  「喔喔,您是說我的眼光沒有錯囉?」黑川聽到擁有鑒賞力的意大利人鐵口直斷,邊發出奇異的笑聲,邊無恥地說。

  如果是平常,廣介一定會對這種暴發戶癖性曝露無遺的言行產生反感,但現在他卻沒有這種餘力。

  (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這把小提琴不只是用來讓人看看的便宜貨嗎?)

  對於應當見過真正史特拉底瓦裡的阿爾貝爾迪,認定四條的小提琴是真品這場混亂,廣介皺起眉頭,陷入沉思。

  難道是在只有自己不知情的狀況下,又設了一重騙局?廣介心想。但是看到露也跟廣介一樣,明顯受到動搖。

  對露來說,現在的大逆轉或許完全超出預期。那困惑的神情並非演出來的,不過……

  疑心病變深的廣介在心底自言自語。

  而四條卻不知同伴們心中的混亂,滿足地說道:「太好了,黑川社長。如果您覺得我們談了一筆好交易,便再沒什麼能讓我更高興的哪!」

  四條坦然說出就廣介他們看來有點虛偽的台詞,滿臉善良似的笑著。

  3

  儘管戶外正吹著寒風,然而黑川滿太郎宅邸的大廳,因為毫不吝惜地將柴薪丟進壁爐燃起火來,而顯得十分溫暖。

  甚至可說,因為今晚聚集在此的男男女女多得讓黑川廣闊的宅邸都顯得狹窄了,因而暖到讓人流汗。

  廣介、四條與露就站在房間一角。

  兩位男士身著高級的小禮服,醞釀出的洗煉風采正值得一看。但站在穿著適合年紀、做工精良的晚禮眼風洋裝的露面前,不過是陪襯的綠葉。

  即使是跟大廳裡談笑的貴婦與千金小姐們相比,這詐欺師少女凜然的美也毫不失色。

  「不過……」

  被當作神保和也受邀前來的廣介,努力裝出東京音樂學校教授應有的威嚴,向旁邊的四條說道:「還真是來了好多人。不只是貴族和大企業家,連大臣都來了好幾位。」

  「這可是貴重的小提琴發表宴會。黑川一定是用了所有管道,將這些紳士淑女都請來了。」

  「可是,那是贗品吧?不過,如果採信意大利大使館阿爾貝爾迪先生的鑒定,難道它真是史特拉底瓦裡……啊,我搞不清楚到底哪一邊才是對的了。」廣介皺起眉頭說道。

  因為小提琴是否是史特拉底瓦裡的謎題一直沒有解開。

  自從與黑川的讓渡契約成立以來,廣介好幾次都請四條說出真相,但四條總是露出曖昧的微笑,什麼也沒有回答。

  「已經過了這麼久,請告訴我吧!黑川滿太郎在一旁拿著賣弄的小提琴,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裡嗎?還是贗品?」廣介將視線投向在大廳中央,正小心翼翼抱著小提琴盒與阿爾貝爾迪交談的黑川,問道。

  「哎,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人生的很多問題都是這樣分不出黑白的。」四條吟出含混般的禪語,看來這回他又打算敷衍了事。不過只有這次,廣介可不會讓他就這樣混過去。

  總是站在四條那邊的露,這回也難得地替廣介說話。「對呀,告訴我們嘛!爺爺真是的,騙過那個意大利大叔的手法,連對我也沒說。」

  謝啦!廣介對露投出感激的眼神,但露卻挑起一邊的眉毛來。

  ——我只是自己想知道才問的,跟你可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喲!露以她慣有的風格表達這一點。

  這可愛的少女表明的意思卻一點都不可愛。廣介心想,接著追問。

  四條看著兩人,聳了聳肩膀。

  「哎哎,你們到底是合得來還是合不來?真搞不懂。不過……」

  為了吸引兩人注意,四條清清喉嚨,繼續說:「既然是孫女想見習,我就說給你們聽吧!」

  「嗯,說嘛!」

  「請務必說明!」

  明明彼此沒看對方,廣介與露聽到四條的話,卻不禁同時喊出聲來。接著馬上露出一臉「糟了!」的表情也一模一樣。

  四條沉默地看著他們,似乎覺得很有趣,便小聲開始說:「首先,先說結論。賣給黑川的小提琴,當然不是真品。那把史特拉底瓦裡是從某處弄來的便宜貨。」

  「嗯,這我知道。把高價商品賤賣出去根本做不成生意。」露以純潔無垢、令人愛憐的微笑,說出散文風的句子。

  然而下一瞬間,四條所說的話,卻讓露盈盈的大眼睜得更大了。

  「不過,也並非百分之百的贗品。」

  「……咦?」露聽到這不可思議的回答而歪著頭,於是廣介便擔任發問的角色。

  「這是怎麼回事?」

  以四條剛剛說的話為線索,廣介的腦袋邊快速回轉邊問。「小提琴的一部分,至少某些地方,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裡嗎?」

  「哎,廣介的觀察力真是好。」對廣介展現出不像菜鳥的敏銳,四條微笑著說明真相:「本來,人工製作的東西就不可能永遠保存,小提琴也一樣,經過漫長的時間,就算本體沒事,有時也可能哪邊碰傷、裂開。」

  「啊,是這樣沒錯啦!」

  「在世界大戰之前,不論是多麼有名的工匠製作的小提琴,只要稍有損傷,都會被當成毫無價值的東西。塔利斯歐與韓馬等著名的樂器商,就是藉此買下遭蟲害或有傷痕的名器加以修補,因而獲得了可觀的利益。」

  四條說著不知從何得知的專業知識。他的博聞強記,遠遠超過這時代日本人對西洋知識的平均水平。

  「結果,表板、裡板、橫板其中之一是真正的阿瑪迪,其它部分則是原型仿製品,或是只有裡板替換過的瓜奈裡等,就出現在世上了。」

  「我懂了!」聽到四條的說明,露的眼睛閃爍光芒。「那把小提琴……只有在最顯目的表板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裡對嗎?」

  看到孫女的反應,四條總算展顏。

  「沒錯,答得好。那個阿爾貝爾迪雖然熟悉小提琴,但並非這行人。一開始就被表板板漆的光輝,還有貼在裡面的史特拉底瓦裡標籤給迷惑,完全相信它就是真品。」

  「太厲害了,爺爺。能夠做到這樣子的,找遍日本也只有爺爺一個人喲!」佩服不已的露讚美著祖父。

  但廣介卻無法就這麼接受,又問出想到的問題。「等、等等,如果能弄到那種東西,豈不是就能收集真正的吏特拉底瓦裡的各部位,拼湊出真品來了嗎?」

  「光就理論上來說是如此。」四條伸出食指搖了搖回答。那是會令人聯想到鋼琴家的修長手指。「實際上,也有將分散開來的本體與表板成功結合,復原回吏特拉底瓦裡的案例。但是在大部分的情況下,都沒有這麼順利。」

  「可是,這裡有真正的表板啊!」

  「你想說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應該有這把史特拉底瓦裡的本體對嗎?」四條撫了撫白色的小鬍子笑道:「哎,廣介,你不是想當詐欺師嗎?那麼,比起想著把真品的各部位組裝起來,用真品上場,不是更應該想想要怎麼運用手邊現有的小提琴,作成這場佈局嗎?」

  被這麼一說,廣介再也說不出話來。

  的確,正如四條所說。「而且,假設有這回當作餌使用的史特拉底瓦裡其它部分存在,大概也會被跟我有同樣想法的同行拿來活用,不是嗎?」

  「是呀,就像爺爺說的一樣呢!」露活潑地幫腔。

  (哎呀哎呀,簡直像落幕一樣。)

  廣介苦笑著,無聲地自言自語。□他突然想到了什麼,不禁笑容一僵。

  「那、那個……」

  「怎麼了,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是啊!萬一,阿爾貝爾迪不只是表板,連橫板和裡板都注意到,您打算怎麼辦?要是他大叫著說『這不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裡!』?」四條聽到廣介用發抖的聲音提出的問題,便皺起眉來。

  「怎麼,那不是早就決定好了嗎?」

  「怎麼辦?」

  「到時再想應急的方法囉!」

  「……也就是說,您完全沒考慮到會失敗嗎?」

  廣介聽到四條一派無所謂的回答,不覺腦袋一昏。而看到廣介的模樣,四條對他的不爭氣哼了一聲,突然開口:「廣介,你讀過艾倫坡的論文《視詐欺為一種精密科學的探討》了嗎?」

  「怎麼突然這麼說?當然,既然您說是為了詐欺師修業的一環,我當然仔細讀過了。」

  「哎,真不愧是第一高校輟學的秀才。那麼,你倒是說說裡面提到的詐欺要素。」

  「是,嗯!『如果正確探討,詐欺是擁有不列成分的一種化合物。也就是指……』」

  廣介開始背誦起艾倫坡論文的其中一段。因為段落不長,又在好古堂裡被露使喚的空暇時間讀過好幾次,因此大部分都記住了。

  「……細心、利益、忍耐力、機運、野心、隨性、獨創性、無忌,還有會心一笑。」

  「做得好。如果具有機運和隨性,阿爾貝爾迪一事就不足為懼了。」

  四條這麼說道,自己也引用了艾倫坡的論文。

  「詐欺師擁有豐富的創意天才,以及龐大的建構力。他通曉策略、能夠捏造、隱蔽真意。」令人驚訝地,露接著說下去。

  雖然她受到四條的詐欺師英才教育,不過一個小女孩能說出這番話,依然顯示出驚人的素養。

  「隨性是這樣的。『詐欺師是隨性的。絕不會變得神經質,應該說本來就沒有神經這種東西,所以也不會變得狼狽不堪。』」

  「正是,很好,有用心記哪!」四條忽然板起臉孔,嚴肅地說。

  「不論是經過多麼縝密計劃的詐欺設局,在實行時必定會發生預料外的事,這時,能夠將詐欺師拯救出危機的,就只有由隨性支持的機運囉!再說——」四條笑了起來。「阿爾貝爾迪一事,只靠隨性而為就渡過了。」

  對於四條脫線的發言,廣介連回話的力氣都沒了。看到他的模樣,四條換回悠閒的語調說道。「哎,不用這麼焦躁,這種事總是要跨過去。總之詐欺成功了。現在,是浮現『會心一笑』的時候了。」

  四條話說到這,白色的眉毛愉快地動了動。「哎,正好。令人發笑的紳士過來了。」

  廣介追隨著四條的視線,看到黑川滿太郎走了過來。

  「喔喔,神保老師,還有山田先生和令孫女啊,歡迎大駕光臨。」黑川嘿嘿笑著,打了聲招呼。他大概已經察覺四條用的「山田太郎」這名字是假名,但小提琴既然已經得手,這些事也就無所謂了。

  「因為您將小提琴讓渡給我,讓我也臉上有光,啊,石崎那傢伙不甘心的臉浮現在眼前啦!」

  黑川的心情極佳,要是有樂隊伴奏,說不定就要跳起舞來了。那乾脆讓他更興奮些,爬上樹去吧!廣介接話。

  「那位石崎浩一先生沒在這裡嗎?您沒有邀請他?」

  「怎麼會。我當然送了邀請函給他。不過,得知我獲得天下名器史特拉底瓦裡後,他應該不敢過來吧!啊啊,真是太令人愉快啦!」

  黑川頭髮稀疏的腦袋晃呀晃的,呵呵大笑起來。大概是因為能勝過對手石崎,他看來非常高興。

  「您真是我的恩人,今晚請盡情享受。喔,又有新客人來了,先失禮了。請慢慢談啊!」

  黑川說聲失陪後,便快步走開了。

  廣介看著黑川的背影搖搖頭。

  「不但一點都沒起疑心,還過來致謝。」

  「這就是一流的詐欺。不管是騙人的還是被騙的一方都很幸福。」四條說著吃人不吐骨頭的台詞,表情突然轉為認真。「像這樣的手法,也只能使用在有限的對象身上。」

  四條的語氣相當認真,廣介意外地直直盯著師父的臉瞧。對此,四條也繼續一臉認真地說:「既然是寫出優秀偵探小說的艾倫坡所著,《視詐欺為一種精密科學的探討》本就是篇好論文。不過,裡面有一點我可是怎麼都無法同意。」

  「是什麼啊?」

  「對於利益這一點,我可是不服氣。就是『詐欺師是為私利私慾而動的,他會視單純為詐欺本身而做的詐欺為恥。』這一點。不是嗎?」

  四條懇切的聲音,既是在問自己,也像在問廣介。

  「對我,不,對有高手氣質的詐欺師來說,百人中有百人,不只是為了金錢,而是為了達成完美騙局而入這行的。就算被當成異想天開也一樣。」

  廣介聽到這些話,同意地大大點著頭。若不是這樣,就算是輟學,能夠進入一高的他,也不會選擇詐欺師為業了。

  四條從廣介的表情讀出他的心聲,嘉許地瞇起眼睛,繼續說:「所以,妤好記住。我們的下手對象,只針對那些慾念深重、想找樂子、想誇耀自己的優越感而蠢蠢欲動的人們。就像那個黑川一樣。」

  「那麼,其它的人呢?」

  「哎,這是身為詐欺師的大原則。」四條用師父該有的教誨告誡。「不能欺騙不流著汗水、真正辛勤工作就無法得手的東西——而且也騙不了。」

  彷彿覺得最後的話根本不像自己會說出口的,四條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接著,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掩飾,話鋒一變又加上一句。

  「詐欺,是紳士的遊戲。」

  這句台詞,讓廣介打從心底振作起來。同時,他也確信死去的辰三,的確替他選擇了最棒的師父。

  如果在擁有這種詐欺師哲學的人門下修業,那就算一生都待在黑社會,也能夠抬頭挺胸吧!

  這樣的感慨在廣介胸中湧現,讓他高興得想大喊出聲。

  但踱到他身邊的露拉了拉廣介小禮服的衣袖,讓他總算回過神來。

  「在教授詐欺師的基本知識中打擾,真不好意思……」

  面對難得的好心情被潑了冷水,而有些不高興地看過來的廣介,露用因為太過鄭重其事,而聽得出是諷刺的語調說:「既然已經確認鴨子心情大悅,那我們是不是也該離開了?如果是那位社長,一開始可能會先由自己演奏,不過接下來大概會想請新銳小提琴家神保和也也演奏一曲喲!」

  廣介聽著露說到一半已換回平時口氣的話,立刻呆住了。

  的確,正如露所說,如果是黑川,八成會這麼做吧!

  那樣一來,廣介的偽裝就要被當場揭穿了。依廣介的實力,就算演奏名曲,聽來也只會是無法入耳的怪音。

  「對啊,既然黑川這麼高興,就已經夠了吧!」四條看著突然變得慌慌張張的廣介,覺得很有趣似的念著隨性、隨性之後,總算出手幫忙。

  「那就趁廣介還沒出醜之前,我們悄悄離開吧!」

  「那麼,廣介也可以把奇怪的鬍子拿下來了。」露嘲笑廣介為了扮演神保和也而特地黏上的鬍子,咯咯笑著。

  明明是令人有點生恨的模樣,她的笑容卻是能夠抵銷這些的天真無邪。

  真是的,擁有天使面孔。心裡面卻是個小惡魔。廣介這麼想著,追著朝出口走去的四條與露身後前進。

  然而,混在人群中的廣介突然停下腳步。

  他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

  可是,他沒有看錯。

  「怎麼了,廣介。你的臉色不太對勁。」露擔心起臉色變得蒼白如鬼的廣介,以擔憂的聲音問道,但他卻沒有回答。

  廣介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剛走進黑川家大廳的客人身上。

  那個客人——像座肉堆成的小山的巨漢,不是別人,就是辰三在上海被殺那晚,被稱為犬丸大佐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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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25 11:43 PM

  第五章   同伴集結

  1

  回轉、回轉。

  沐浴著人們充滿慾望的晶亮視線,輪盤回轉著。

  是黑,是紅?

  是奇數,還是偶數?

  在輪盤上急速回轉的白色小球,將決定是天堂或地獄。

  今晚聚集在秘密賭場中,猛看像是紳士淑女,實際上如何卻不得而知的男男女女會屏住氣息,注視著白球的轉動,也是無可厚非。

  但是,在這個煙酒與脂粉味充塞的地下室一角,卻有個給人與這場合不同印象的青年。

  其它人就算裝出上流的模樣,也都會吞吞口水,或是眼睛紅了起來,藏不住賭徒特有的慾望,但是他不同。

  就算押注正中紅心,青年也只是微微一笑。

  相反地,要是判斷出錯,下注的籌碼全被收走,他也不過是稍微聳聳肩。

  那種從容,加上看到他像洋人一樣身穿小禮服與吊帶褲,讓週遭客人議論紛紛。是貴族的年輕當家嗎?難道是財閥小開?但是都沒有人猜中。

  今晚出現在通稱為「犬丸機關」新興暴力組織私下經營的秘密賭場裡,這青年的真正身份,正是立見廣介。

  (一般說的賭場,是指包下溫泉旅館,聚集了老爺們,擲骰子或花牌開牌的地方……在住宅區開秘密賭場可真是高招,相信連警察作夢也想不到豪宅的地下室會變成賭場吧!)

  從位於目白一角的豪宅內門對好口令後被帶進地下室,以平靜表情觀察四周的廣介,心中突然湧現感想。

  事實上,躍入廣介眼中的景象,怎麼看都無法相信是在日本國內。

  巨大的輪盤、撲克牌與百家樂的賭桌,在休憩用的酒吧一角,還放著吃角子老虎。

  這規模已是真正的賭場,不論大小或設備,都不會輸給廣介在上海看過的,以外國人為對像所開設的賭場。

  (原來犬丸是用西式設施來吸引厭倦舊式賭博的賭徒的暴發戶!藉此讓他們賭得半死不活,而吸取龐大金錢。)

  就算在微暗的照明下,也能一目瞭然地看出室內擺設與裝潢的豪華。廣介微微皺眉。

  無法克制的怒火上湧,讓廣介感到胃部一陣痙攣。

  這裡是敵陣。

  是那個下了命令,殺害對廣介而言既是恩人又是師父的辰三的人,犬丸錠作的組織經營的,帝都首屈一指的秘密賭場。

  廣介一想到這裡,緊張與鬥爭心令他臉頰一帶的肌肉全都繃緊了。

  但他馬上想到這樣可不行,而慌張地抹去這種表情,露出沉醉於輪盤的臉色來。

  那一天,在黑川滿太郎宅邸的史特拉底瓦裡發表會上,看到那想忘也忘不了的巨漢之後,廣介就開始探索敵人的真實身份。

  當然,是為了替去世的師父辰三,向犬丸報一箭之仇。

  既然在四條君隆的身邊進行詐欺師修業,又得被露使喚,廣介一開始還心想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準備,沒想到進展竟是意外地快。

  因為成功騙過了黑川,讓廣介從好古堂的傭人,升格為見習詐欺師。四條不顧露「人手已經很不夠了!」的抱怨,給了廣介不少自由時間。

  當時,四條說出「要成為詐欺師,思考的時間不可欠缺。」這樣相當含蓄的話。

  接著,四條更將廣介介紹給棲息於東京黑社會的詐欺師同行們。

  這一點,讓廣介在尋找名叫犬丸的男人的消息時,幫上了大忙。

  儘管四條的厚待,讓廣介想雙手合十地感謝他。但遇到犬丸這件事,廣介卻不想向四條報告。

  雖然只要向四條說明,他一定會幫廣介復仇,但廣介卻不想借用四條的力量。

  廣介之所以會如此頑固地打定主意,是因為他心裡的念頭。

  如果就師兄弟的關係來說,就算廣介向辰三的師父四條求助,也不能說是廣介沒骨氣。

  但是,如果借助自己以外的力量替辰三復仇,這豈不是對廣介的第一個師父,辰三的背叛嗎?

  與看來溫吞的外表相反,性格極為好強的廣介,心中只有這些念頭。

  況且——他不想看到四條跟辰三一樣死去。

  夢想著廣介總有一天能成為一流詐欺師,卻被子彈狙擊倒下的辰三死去的面孔,廣介一輩子都忘不了。辰三那張表情仍很愉悅卻已發青,再也無法說話的臉。

  所以,他要親自動手。

  那一晚,犬丸說過是因為面子問題所以要殺辰三。

  那麼,身為辰三弟子的他,就要再一次讓對方不不了台!

  重新立誓後,廣介將視線投向賭場內部的一扇門上。

  如果廣介得到的情報無誤,在那扇塗著紅漆門後的事務所,就是目標犬丸錠作的所在處。

  一想到這點,廣介全身便無意識地戰慄起來。

  (不可以、不可以。詐欺師的重點在隨性,現在就不夠冷靜怎麼可以。)

  廣介克制住自己,將調查到的情報在腦中複習一遍。

  雖然有些情報是靠自己收集而來,不過,大多數都是從四條介紹的黑社會商人們手中獲得的。

  廣介藉此得知,犬丸錠作的確是個配當對手的黑街老大。

  原本,他就是堂堂帝國陸軍的大佐,在軍中也佔有一席之地。

  也就是說,犬丸的屬下們之所以稱呼他為大佐,並不是假名也不是綽號——正確來說,犬丸就是前大佐。

  事實上,如果犬丸還在軍中,將是在未來必晉陞為將官,擔任要職的難得人才。

  但是,犬丸在陸軍發揮才幹的日子將永遠不會到來。

  是為惡的魔力太強大了嗎,還是說犬九大佐本就有這種傾向?

  不論是哪一個理由,被配屬至中國的犬丸,遭謀略的陰暗魅力所惑,開始著手極惡的工作。

  脅迫、誘拐、暗殺……

  大佐將直屬於自己的特務機關編成「犬丸機關」,從事這些邪惡的事,連一向習慣中國當地粗暴作法的人都不寒而慄。

  然而,很諷刺地,活躍的犬丸機關卻斷送了大佐的晉陞之路。

  就結果來說,犬丸做得太過火了。

  其中一種說法是,因為犬丸進行了就連喜用謀略的昭和陸軍都看不過去,無法言述的秘密工作,而受到東京參謀本部嚴厲譴責。

  當然,流言的真假不明,但犬丸錠作大佐確實就像遭到放逐般,離開了陸軍。

  但是那並非代表他的惡行就此結束。

  犬丸接受了負責編入預備軍的任命,當場從帝國陸軍軍人華麗地化身為犯罪組織的頭頭。再加上集結了特務時代的可疑部下,組成了在帝都與中國各地都有據點的組織。

  跟陸軍時代大佐掌握的特務機關同樣被稱為「犬丸機關」,這個犯罪集團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成長為巨大的組織。

  陸軍內部的有心之士,雖也曾發出「曾為軍人的人竟然如此」的憤慨,但犬丸將過去同僚的責難當成耳邊風,以各式各樣的惡業營生。

  實際上,知道此事的陸軍高官們,也只有皺皺眉頭,沒有人敢出面反對。

  因為犬丸曾身為特務機關長官,與陸軍在中國施行的數個謀略有關。

  如果刺激了這號危險人物,讓他把機密給洩露出去,將會成為使現今政權動搖的醜聞,陸軍的面子也將粉碎。

  而且,陸軍對犬丸的惡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原因還不只如此。犬丸機關不僅僅是犯罪組織,同時,對陸軍而言,也是個方便的道具。

  就如同剛爆發的滿洲事變,時代正朝動亂前進。

  在這樣的時代裡,對中國抱持野心的帝國陸軍,說不出不可使用陰謀謀略這種漂亮話來。

  因此,能代辦陸軍無法自行下手的骯髒工作的犬丸機關,也就是無可替代的珍寶。不可能如此簡單就揭發他們的惡行。

  於是,身為前大佐的犬丸錠作利用了自己特殊的立場,成為黑白兩道的名人。

  白天是貿易公司「五大州商事」的會長。夜晚則不用多說,以犯罪組織「犬丸機關」的頭頭身份,涉足東亞的國際犯罪。

  在犯罪活動中,犬丸與廣介不幸地相遇了。

  最初是在上海。第二次則是黑川向各界名人發出邀請——身為往來日本與中國之間,創造龐大貢獻的五大州商事會長,犬丸有充分的資格以貴賓身份受邀——黑川所主辦的宴會上。

  當然,犬丸根本不知道廣介在心中牢牢記住了他的臉,但贗品史特拉底瓦裡發表會那一天,是命運悄悄安排了兩人的對決。

  儘管如此,廣介對於那種「納命來」的恐怖分子式復仇完全沒興趣。

  因為,那是與紳士的遊戲——詐欺完全不相稱的野蠻行徑。

  身為詐欺師,就該以詐欺師的規則復仇。

  廣介這麼決定後,便拿出史特拉底瓦裡詐欺成功後四條分給他的錢,對犬丸做一番調查,因而潛入這個秘密賭場。

  (……差不多,也該是適當時機了。他們那夥人應該已經把我當成是只送上門的鴨子了吧?)

  廣介啜了一口自酒吧拿來的馬丁尼,心中喃喃自語。

  是杯讓人想不到是從秘密賭場調製出來,琴酒與苦艾酒比例絕妙的真正馬丁尼。

  對於只要想到是令人憎惡的犬丸所擁有,就什麼都想挑毛病的廣介來說,這又是個讓人不悅的事實。

  不過,雞尾酒畢竟是無罪的。廣介從玻璃杯中取出串著橄欖的牙籤,拿在手中旋轉著。這時,他發現週遭視線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這自是當然。打從廣介來到輪盤桌之後,他一直用像個外行人的方式在賭大錢。

  若是上一回出了紅,他就以「啊——原來如此」的神情押下紅色。

  似乎是想賭上一獲千金的機會,在同一個數字上堆滿了籌碼,卻喃喃說著「這個數字是我的生日喔!」這類無人在乎的話。

  不只是其它客人,對服務生們,廣介也扮演著「我雖然身懷巨款,但卻是個菜鳥少爺」的戲碼——如此一來,賭場方面當然會覺得這真是個前所未見的貴客。

  「真傻,那樣的賭法只是在灑錢嘛!」

  「既然是外行人,就應該先從其它地方開始練習。」

  終於,同一個輪盤桌旁的客人們之間的耳語變成了低語,而廣介仍持續輸下去。

  包括輪盤的莊家在內,都沒有人注意到那是廣介為了詐欺所做的準備。

  廣介裝出悠閒的樣子觀察四周,判斷自己已經給了其它人一個印象,那就是即使遭活剝生吞也不會反抗的十足爛好人。

  (不過,為了達成目的,再三小心也不為過。)

  為了保險起見,廣介無聲地獨白。他將手邊剩下的籌碼全都押在數字盤的十四上。又一次全賭在勝算不大的地方。

  其它客人看到了,紛紛湧起歎息的吵雜聲。

  只有賭場經理毫無所動地確認全體都下注後,便開始轉動輪盤。

  他將小白球投入。此時,已經沒有人注意廣介了。

  球將停在哪裡,自己的籌碼會怎麼樣,這讓每個人都吞了吞口水,專心盯著回轉的輪盤瞧。

  終於,回轉速度慢了下來,已經可以看出輪盤上的分色與數字了。

  同時,大家發出了「喔」的叫聲。小白球看來就要停在廣介所押的數字十四上了。

  難道這個青年真的就要成功,得到三十六倍的賭金了嗎?

  勝利女神會一時興起,來到這個連輪盤賭博基本技巧都不清楚的菜鳥身旁嗎?

  有幾個賭客因此向廣介投以羨慕與忌妒的眼神,但此時的廣介卻不介意那些事。

  (糟了,要是真的贏了,豈不是又得重頭來過?)

  廣介表面上表現出總算要中大獎而雀躍的神情,實際上卻正在暗著急。

  幸好廣介的期待並沒有落空。

  本來好像準備停在數字十四號上的白球,不知怎地又大幅跳了一下,飛到數字二十九號上了。

  「啊,這樣我的籌碼就沒啦!」廣介用無法隱藏不甘心的口吻小聲地說。接著,依照大家的預期沉下臉色。其實,他正在內心得意地笑著。

  令人驚異地,廣介已經預料到事情的發展經過了。之所以能夠準確預測,在於在上海時學到的輪盤賭博知識。

  的確,賭桌上只要有熟練的莊家或賭場經理,就不可能真正公平。

  對專家級的賭場經理來說,只要控制投進白球的時機與輪盤的速度快慢,就可以隨心所欲投出想要的數字。

  如果真的找不到這種高手當賭場經理,那麼只要在輪盤的回轉盤裡裝置磁石,讓球不要落在賭客集中下注的地方即可。

  對賭客而言,這樣的算計真是場災難。他們深信是以自己的運氣在賭博,可是卻沒想到事實上得按照賭場經理或賭場老闆的意思,白白送上大筆金錢。

  然而,對打算一舉踏破犬丸大佐的秘密賭場的廣介來說,這是可以下手的一點。

  只有錢卻不懂得思考與分辨的外行人,如果以到這裡來見識見識的態度出現,應當會受到賭場經營的「歡迎」才是。

  對方會適當的給點甜頭,再使出手段盡情把他的錢全都吸光吧。

  至於廣介自己,他會裝出受騙上當的樣子,氣急敗壞、越賭越急。這樣下來,就算拿大錢換了大筆籌碼,也一點都不奇怪。

  沒錯。不熟悉賭博的年輕人,因為大輸而被激起怒火,因此投下大筆金錢。這是廣介使詐的前提。

  廣介判斷時機終於成熟了。他將雞尾酒杯中殘餘的馬丁尼一飲而盡,自座位上起身,大步走向繫著蝴蝶結的經理身邊。

  「您要回去了嗎?還是要繼續?」經理露出慇勤的微笑詢問。他在心中想著「如果這少爺能賭上更多錢就好啦」,這一點從他下垂的眼角就看得出來。

  廣介很有精神地說出了讓經理開心的話來:「我可不能被當成笨蛋。當然要繼續,夜還很長呢!」

  「喔,的確是。」經理將「從沒看過這麼容易上當的鴨子」的真心話吞下肚子,得意地微笑著。

  但下一個瞬間,廣介的話卻讓經理臉上的笑容立刻凍結。

  「只可惜我沒有現金了,剛剛的已是全部……不,等等。」

  廣介表示不用擔心地搖搖頭,從小禮服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皮袋來。

  經理伸手接過,感覺頗為沉重。

  「我是個寶石商,這是要用來做生意的紅寶石。」

  紅寶石這個單字與手心上的重量,讓經理的職業微笑快速復活了。

  「喔,想必是價值非凡。」

  「嗯,時價大約四千日圓上下。其實並非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廣介以彷彿習於接觸這類寶石的口吻說著。而聽到這些話的經理,只要一想到這鴨子還有不少油水,便滿意地笑著。

  「那麼,您是要將這些紅寶石當成本錢嗎?」

  「嗯,不好意思,不過像你們這種賭場應該都會僱用寶石鑒定師吧?」

  「是,您真清楚。」因為傷到自尊心,經理挺起胸膛說。

  的確,在犬丸機關直營的賭場裡,客人常會提出這類要求。事實上,他們也真的僱用了一個因為手腳不乾淨而遭銀樓開除的男人,專門鑒定客人為了換籌碼而拿出的寶石。

  「當然,雖然比不上身為寶石商的客人您,不過我們也有人還略懂些心得。」

  「那麼,就給那個人看看吧!如果確定沒問題,請馬上,那個……」廣介朝輪盤賭桌看了一眼,裝出想要馬上再開賭的模樣。

  經理看到他的樣子,十分瞭解地點點頭,眨了眨單眼。「您是指準備籌碼吧,我瞭解,請您稍待一會兒。」

  經理恭敬地低下頭,隨即消失在別室。

  這段時間,廣介點了杯新的馬丁尼,慢慢地——至少在表面上保持慢條斯理的態度,等待結果。

  好不容易,捧著裝滿大量籌碼盆子的經理回來了。

  「如您所說,那些紅寶石大約值四千日圓,因此我依照您的吩咐換了籌碼過來,不過,我想您應該知道……」

  經理臉上浮現出彷彿打從心裡覺得抱歉的表情,但細小的眼睛閃爍的光,就有如衣冠下的鎧甲。

  面對經理的算計,廣介卻無所謂地回答:「我懂,為了小心起見,所以不能照紅寶石的價格替換籌碼對吧!那麼,這些籌碼是多少錢?」

  「多謝您的通情達理。扣除一千日圓的保證金,這裡是相當於三千日圓的籌碼。」為了暗示廣介豪賭即將開始,經理特別強調三千日圓的部分。在一旁傾聽的其它客人,此時也掩不住驚訝的表情。

  這是理所當然,三干日圓可不是筆小數目。

  雖然貨幣價值不同,無法直接換算,但若是在平成年問,便大概是一千萬日圓左右吧!

  除了這一大筆錢是原因之一,看全然外行的青年陷入輪盤賭局,更是值得一看。

  相當有趣的場面——對這青年而言是悲劇,對賭場而言,則是會笑得合不攏嘴的喜劇即將展開。

  在場的人都這麼想著,漸漸浮現出目睹他人不幸而感到愉悅時特有的壞心眼微笑。

  正當許多人將毫無顧忌的視線,紛紛投向正在自己位置前方高高堆起籌碼的廣介時,仿照西洋賭場風格,穿著貌似宮廷衛兵制服的服務生走了過來,在廣介耳邊悄悄說了些什麼。

  這時,廣介臉色一變,倏地站起,走進賭場一角,由玻璃隔出的電話室中。

  在外面的人都看得出來,接電話的廣介,臉色漸漸變得很難看。

  「怎麼了,有沒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廣介走出電話室後,臉上表情非常難看,察覺異樣的經理率先開口問道。

  廣介也面露困惑之色地回答。,「啊!本來以為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不過看來有了麻煩。要是我不親自去一趟,似乎就無法解決了。」

  「這……真是太不湊巧了。」聽到廣介的話,經理皺起眉頭,以長歎不已的聲音說道。

  即使是長年戴著假面具,經驗豐富的賭場經理,此刻的表情也不是裝出來的。

  畢竟是十年才出現一個的鴨子,正準備好好下手卻遭到妨礙,這讓經理的語氣與表情都浮現出遺憾。

  然而,守護經理的天使,或者該說是惡魔?仍為經理帶來一絲喜悅。

  立見廣介繼續說明事由,有如祝福鐘響般的台詞傾洩而出。

  「不,事情大概一個小時就能解決,我還會再回來的。今晚一定要分出個大勝負。」

  「喔喔,您說得是!那麼您的席位我就先保留下來,請您安心。」

  當經理得知鴨子留得住而浮現滿面笑容的瞬間,廣介繼續說:「不過,有件事想拜託。我現在其實是要去緊急洽商,需要用到現金。」

  就像個稍後要談重要交易的寶石商人,廣介鄭重地說。他換上一臉嚴肅的神情,經理也點點頭。

  「不不,您不用吩咐我也瞭解,您想要把這些籌碼換成現金是吧!」看到廣介席前堆積如山的籌碼,經理邊搓手邊親切說道。

  廣介看到他的反應,儘管心中想著「得手啦!」卻仍然像是很過意不去地響應。

  「就是這樣,當然,紅寶石會當作擔保品留下來的。」

  「我知道了,請您不用介意……喂,你過來!」經理朝廣介深深一鞠躬後,叫來最近的眼務生,要他去準備現金。

  如果是平常,是不會如此聽任客人的。但是,此時因為經理想到廣介是難得一見的鴨子,加上最重要的,他們手中已經握有紅寶石,因此一點也不擔心。

  不久,服務生將厚鼓鼓的茶色信封盛在盆中走了過來,遞給廣介。

  廣介接了下來,往裡頭一瞄,看見裡頭裝滿成疊鈔票,都是像會割傷手指的新鈔。

  「多謝。經理,欠你一份人情啦!」廣介匆匆道謝後,彷彿時間緊湊般,立刻起身朝出口走去。

  他的背影,刺滿了其它客人因無法得知這出難得的悲喜劇之後發展而失望的視線。

  然而,他們都沒有預測到廣介出去之後,便再也不會回來了。

  2

  自廣介從秘密賭場中消失後,已經過了一夜。

  儘管現在是冬天,但坐在經理室裡辦公桌前的犬丸錠作,卻拿起雪白餐巾,擦拭額頭浮現的汗珠。接著又擦了擦被襯衫拘束著,宛如縑倉火腿般盈滿橫肉的脖子。

  要讓像犬丸錠作般肥滿的人物安坐,這經理室的暖氣稍嫌熱了些。

  犬丸卻不在乎地命令橫列左右的手下之一把室溫調得更高後,終於將餐巾一端塞人入衣襟開口。

  他拿起刀叉,看向桌上盤中的牛排,舔了舔舌頭。

  從附近西餐廳送來的牛排還冒著熱氣。犬丸沒規矩地將刀切入只有表層煎過,接近全生的肉中。

  一點也不在乎塞在胸口的餐巾濺上飛散的血與肉汁,犬丸以意外熟練的動作,將牛排切成大塊,叉起一塊塞入口中。寂靜的經理室立刻響起卡滋卡滋,令人難以入耳的咀嚼聲。

  聚集在經理室裡的一大群人,包括犬丸的親信與護衛,還有秘密賭場的負責人,全都沉默無語。特別是椅子遭到犬丸佔據的經理,臉色有如與牛排斷面的鮮紅相對應般蒼白,緊緊閉口不語。

  而犬丸也有如對待路旁的石頭般,一點也無視於經理,熱衷地用著餐。於是,經理室裡只迴盪著那如同鬣狗啃食腐肉的怪異聲響。

  此時,大佐做出了更沒規矩的舉動。當一半的牛排進了胃袋後,犬丸緩緩取出紙捲煙草,點上火。

  煙上印的商標,是與他的風格不台的便宜貨「金鳥」。

  他吸了一口煙,又咬了一口肉咀嚼著,當旁人以為他會一口吞下時,卻又抽起煙來。

  雖然這樣的光景讓人看了格外難受,但經理室中都是犬丸的部下,自然不會有人說什麼。

  在中國一帶,抽煙本來就是用餐的一環。不管是在飯前飯中或飯後,大口抽煙都是理所當然。長年在中國生活的犬丸會染上這種惡習並不奇怪。

  相對於大咬大嚼的犬丸,經理就算聞到便宜煙草的刺鼻煙臭,也還是保持著謹慎惶恐的表情。他的身份讓自己無法對犬丸出口抱怨。

  再加上昨晚犯了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大錯——被人以人造紅寶石騙走了三千日圓,當然不可能還敢埋怨。

  一想到這裡,經理再度擺出畢恭畢敬的表情。然而,呼吸時一不小心大口吸進犬丸幾次吐出的煙霧,因而忍不住皺起臉來。

  彷彿在等這一瞬間般,犬丸抬起頭,將視線由餐盤移向經理。那有如爬蟲類般毫無感情的眼神,令經理全身僵立。

  「那麼,有問題的紅寶石呢?」犬丸不顧身後佇立的親信部下早已詳細報告昨晚的事情全貌,簡短地發問。

  以有如刮過生銹鐵片般,令人不快的聲音問道。

  聽到這些話的經理身體震了震,膝蓋也喀喀發起抖來。看來他相當畏懼犬丸大佐。

  儘管如此,但是因為不能得罪大佐,經理只好拚命地想說出話來。

  「那、那、那個、是、是、是……啊,好痛!」

  太可憐了,因為連牙都咬不准卻想勉強說話,經理咬到了舌頭。雖然悲哀,這時的他卻是會讓人爆笑出聲的滑稽模樣。但是,沒有人敢笑。

  對因為自己的舉動而陷入慌亂的經理,犬丸又問了一次。

  「是假貨對吧?」

  經理為了表示沒錯而連連點頭。

  犬丸見到他這副德性,將視線轉向經理背後的中年男子,那人也如補充說明般猛點頭。

  看來這個中年男子就是鑒定紅寶石的人。

  中年男子被犬丸一盯,臉色發青的程度完全不輸給經理,但他卻不知道是在解說或自我辯解地,喋喋不休說了起來。

  「我以為是真正的紅寶石。對有名的專家來說,鑒定紅寶石本來就不容易。硬度跟真貨一樣,色澤也沒有差別。從沒有傷痕這一點來看,品質或許比真貨還好……只不過說到價恪,卻是便宜貨。」儘管是想逃避責任的發言,中年男子卻不是胡說八道。

  從古至今,人們便經過再三的實驗製造出人工寶石,而人造紅寶石更是最早成功的例子。

  早在公元一八三七年,便有法國的葛丹氏將明礬以高溫熔解後添加鉻,儘管極微量,但成功合成了紅寶石。

  有了這個先例,在十九世紀後半,隨各國科學家的研究進展,終於在一九O二年,由法國的化學家威爾奴,找出了可作為商業用的紅寶石合成法。

  威爾奴的人造紅寶石是由與天然寶石相同的成分以化學合成,與天然物全無不同。

  因此,廣介由威爾奴傳不的合成裝置製作出的紅寶石,會讓秘密賭場裡的寶石鑒定人分辨不出來也是很有可能。

  因為,日本氮元素肥料公司開始營運本國最初的人造紅寶石工廠,是在昭和九年,就本故事的時間點來說,人造紅寶石當然不可能在國內市場大量流通,因此累積判斷真偽經驗的機會也很少。

  的確,就算有充分的知識與熟練度,要判別紅寶石是否為天然物仍是至難之業。從廣介的時代到遙遠的後世,專家們仍得靠顯微鏡來鑒定判斷。

  雖然,在設備不齊的賭場室內很難正確判別寶石,但這個因出事而遭銀樓解雇的中年男子,對於自己鑒定寶石的眼力有著專家級的自信。

  然而,現在這男子卻連這份自信也沒了。

  因為有急事離去的廣介始終不回來,感到狐疑的經理便將問題紅寶石拿到一流的寶石店鑒定,確定了是人造品的事實。

  「我曾看過德國奧伯斯丹出產的人造紅寶石,但這跟那不一樣,我真的確信這是天然寶石……」喋喋不休辯解著的中年人突然停了不來。

  他看見犬丸大佐拿著餐刀的手振振揮舞著。

  「消失吧,無能的傢伙。」

  從大佐沾滿油脂的嘴唇中,吐出了簡潔無比的命令。同時,擔任犬丸護衛的兩個壯漢,一左一右抓住中年男子的手腕。

  「怎麼會這樣,大佐,求您發發慈悲啊!」

  護衛一個手刀砍在臉部痙攣慘叫著的中年男子脖子上。隨著一聲呻吟,翻白眼昏了過去的中年男子被拖出室外。

  目的地會是東京灣底,還是秩父的深山?

  不管是哪裡,在場的每個人都十分清楚,他將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中年男子被帶走後,沉默造訪了有如法官下判決前的法庭般的室內。

  「……然後嘛!」犬丸愉快地看著害怕自己會跟中年男子遭到同樣命運而全身發抖的經理,抽了一口金鳥後總算開口。「該怎麼處理好呢,你的部分?」

  聽到這話,經理當場跪下。「怎樣都好,怎樣都好,請您原諒!我再也不會犯這種錯了!」

  隨著如悲鳴般的懇求,經理額頭碰地。

  雖然這麼做太過卑屈,非常丟臉,但對看到同伴被不了死刑判決的經理來說,自尊心早已被丟到水溝裡去了。

  聽到經理這般哀求,犬丸拿起刀叉,將肉片送入口中。再度聽到刺耳的咀嚼聲時,同時聽見他呢喃著。

  「嗯,嗯……嗯!」

  這有如野獸般的聲音是吉是凶?

  犬丸對顫慄著睜大眼瞧的經理點點頭。「的確,紅寶石這件事,與其說是你,不如說是那個蠢蛋惹出來的。你在這裡畢竟也算是個很能幹的男人,真可惜。」

  「大佐,您是說?」經理從犬丸的話裡感到些許希望,隨即站了起來。

  對此,犬丸大佐微微一笑。

  儘管是有如老虎露出利牙般的猙獰笑容,但總比沒表情好些。

  經理這麼一想,很努力地陪笑著。

  大佐的臉色也更加和悅。

  週遭部下們看到這個獲得寬待的光景,也各自露出對他們來說最親切的表情。

  而在這一瞬間,彷彿要打破這和緩的氣氛,犬丸大佐將正在抽的煙草插在吃了一半的牛排上。

  隨著短暫的嘶聲,煙頭的橘色火光消失在油脂中。但是,犬丸好像還不滿足,他將一半已化為灰的煙蒂,在剩不的肉片上擰轉,好像要塗滿煙灰似的。

  難得的上等牛肉,被這麼一搞,沾滿了灰燼與煙草的殘骸,變得慘不忍睹。

  接著——

  到底是打算做什麼?部下們都露出驚訝的眼神,而犬丸將刀叉扔在牛排上後,輕聲說道:「吃。」

  「……咦?」一時之間搞不清楚犬丸的話,經理張大了口。

  不,經理雖然充分瞭解他所說的意思,但卻不敢相信大佐是認真的。

  然而,犬丸對呆然的經理投以輕蔑的視線,繼續追擊。

  「我叫你吃。」

  「吃、吃這個嗎?」

  「不然還有別的食物嗎?」

  聽到這樣冷厲的命令,經理直直盯著桌上的餐盤瞧。

  叫他吃剩菜已是個屈辱,而眼前這盤原本是牛排的東西,現在已呈現連野狗都會避開繞過的慘狀。

  要我吃這樣骯髒的東西?

  面對這過分的要求,經理真希望自己只是在作惡夢。但是,現在在他眼前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犬丸要把吃這盤剩菜當作對他的處罰?經理這麼想著,隨即在心中大大搖頭。

  這其實不代表任何意義。大佐總是期待著傷害他人的機會。不論敵我,就算是部下,他都能從貶低別人這件事獲得愉悅。

  因為這件事,經理給了這頭狂犬啃咬他的機會。但就算是這樣,犬丸大佐的命令還是絕對的。

  如果不依令行事,大佐一時興起的寬大心胸,當場就會消失無蹤,自己也會重蹈剛剛那中年男人的命運。

  經理只有下定決心。自喉頭發出幾聲後,經理以顫抖的手拿起叉子,叉起肉片。

  但是,那個動作隨著犬丸的聲音中止了。

  「別用餐具,用手吃。」

  格外無情的話語令經理臉色一變,看著犬丸大佐。

  然而,犬丸徹底冷酷的表情,令經理萌生的反抗心,有如夏日艷陽下的冰片一樣消融了。

  看來只有遵從這條路可走了。

  經理以虛浮的視線,看著沾滿灰的肉片——一把猛抓住,塞入口中。

  沒什麼咀嚼,就以指頭塞到喉嚨裡吞下。

  這樣的舉動令在旁觀看的人們感到不舒服,好幾個人都移開了視線。

  但是,只有犬丸像在看喜劇電影般,注視眼中含淚,吃著髒污牛排的經理。

  ——太怪了,實在忍不住啊,真是最棒的表演。

  犬丸心中充滿這樣的感想,他的三白眼很清楚地說明了這一切。

  於是,當經理差不多將盤子清空時,大佐抿嘴發出了笑聲。

  當經理無法忍耐地崩倒在地,開始吐出方才塞的東西時,抿嘴的笑聲也變得高昂。

  犬丸混雜了令人不快與精神狀態扭曲的反應,令部下們顫慄不已,而大佐仍持續笑著。

  那模樣簡直就像小孩子因為好玩就把抓來的昆蟲腳全折斷一樣,令人感到無邪的殘酷。

  然而,一瞬間,大佐臉上的笑容唐突地消失,浮上不悅的神情,部下們也慌張地站穩。

  因為他們察覺犬丸對欺負弱者的娛樂已經膩了,有轉回面對實務的轉變。

  犬丸對於部下們迅速的反應感到滿足地大大點頭後,快速地發出指令。

  「看來人造紅寶石是相當罕見的東西,那麼一定很難得手。從做這行生意的人開始查起,確定最近有沒有人買人造紅寶石。」站在門右手邊的四個人聽到命令後。快速走了出去。

  「向經理問清楚用人造寶石的小鬼的特徵,傳遍組織內部。一定要找出來。」兩個男人接下命令,立刻將經理拉起帶出門去。剩下的人也幾乎都跟著他們兩人走了,一時間腳步聲不斷。

  留在此的,只有看來是犬丸心腹,臉上有疤的壯年男子。

  「大佐,您的心情我很瞭解,但對一個毛頭小於詐欺師,是不是太大張旗鼓了?就算不用這麼多人,也一定馬上就會找到。」

  犬丸聽到這建議卻大大搖頭。

  「若是動作不快一點,被拿走的錢就會被用掉了。現在,為了那筆大交易,正是需要錢的時候。」犬丸以不容許反對的眼神瞪了部下一眼,下了決定。

  「就算是三千日圓也不能輕忽,再說……」說到此,犬丸話聲一落,附加道:「可不能丟了我的面子。」

  雖然是以若無其事的調子說出的台詞,但聽到這話的男人卻露出發寒的表情。

  大佐最討厭遭到愚弄、嘲笑了。

  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用人造紅寶石詐欺的青年,若是能夠停手的話就好了,如今他卻踩到了犬丸的痛處。

  3

  「喲,有什麼內幕呀?」

  ——都被妳看穿啦!當優雅地伸直背脊坐著的露這麼一問,穿著工作用舊西裝的廣介直想歎氣。但是,他把這些藏在心底,廣介把視線從露的臉上移到桌上的白蜜豆沙,臉上露出苦笑。

  「沒有啦,只是從小提琴案子裡拿到了一點零用錢,想回報妳平常的照顧嘛!」

  「嗯?」

  不顧廣介的討好,披著棉襖的露,一點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懷疑。她交互看著俯首的廣介的瀏海與自己的白蜜豆沙,說出露骨的台詞。

  「我覺得你是想拿甜食來收買我。」

  「哈、哈哈哈哈,說什麼收買,太難聽了。」廣介抬起臉,大笑起來,否定了露的疑問。不過,因為被猜中了而想用笑混過去這一點,他也無法否認。

  其實事情正如同露所說。

  下午好古堂的工作告一段落,廣介之所以想請露吃蜜豆沙,而把她拉到附近的甜食店來,是想問問最近一周來,四條為什麼會對廣介投以意味深長的眼神。

  雖然心想「不會吧」,但該不會是廣介對犬丸錠作的秘密賭場所進行的詐欺傳入四條耳中?廣介因此感到揣揣不安。

  雖然,他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壞事。

  從四條使用只有一部分是真品的史特拉底瓦裡這個技巧得到提示,加上在上海時習得的寶石知識,而以人造紅寶石騙上鴨子這點,廣介可說是很驕傲的。

  但是,因為廣介目前仍在修業中,身為門下弟子,竟然未經師父四條君隆許可,便獨自進行詐款,這可是很糟糕的事。

  (雖然是不打算讓四條先生發現,小心翼翼,秘密行事……但對方畢竟是日本第一的欺詐師。或許已經被拆穿了。)

  因為露的話,讓廣介整個心思被憂慮與疑心佔據,不禁皺起眉頭,臉色也沉了下來。

  露觀察著廣介百變的表情,或許是因為太好笑忍不住了,竟咯咯笑出聲來。

  這麼一笑,露不符年紀的大人表情便消失了,露出天真無邪的神情。

  「呀,也好。不管廣介是怎麼想的,白蜜豆沙還是一樣好吃。那我就不客氣了。」露嫣然一笑,拿起湯匙。

  接著,她以不失優雅,卻非常專心的表情將白蜜豆沙送入口中。看來是相當喜歡甜食,每吃一口,她所露出的幸福表情都讓人不禁微笑。

  一旁的廣介看著看著也愉快起來,真心覺得這樣的時光真是太好了。

  (像這樣忘我地吃著白蜜豆沙,就像普通的女孩子……如果平常都這樣,就能當成妹妹看待了吧!)

  想起露平日有如欺負媳婦的惡婆婆般,拚命差遣人的模樣,與現在可愛感覺的落差,廣介感到近似目眩的衝擊後,也吃起自己那份白蜜豆沙來。

  雖然不喜歡吃甜食,但還是配合露的步調為上策。

  於是,當兩人將白蜜豆沙吃完後,正當廣介想問露要不要再來一份時,露已經由陶醉在甜食中的小孩,轉變為接受稀世詐欺師四條君隆的詐欺教育的少女.

  對於看到她的表情而慌張閉上嘴巴的廣介,露毫不客氣地說:「我可不是因為白蜜豆沙的人情才告訴你。不過,廣介做了什麼,爺爺早就發覺到了。」

  「……妳是指什麼呢?」

  雖然露的話讓廣介心中一震,但他仍試著敷衍過去。這時,露小聲地說:「還裝呀?」邊繼續說:「裝傻也沒用。最近你曾趁著有點自由時間,就出門做詐欺的準備對吧?這種事連我都知道,當然更不可能瞞過爺爺。」

  「啊……」對於無力響應的廣介,露以嚴厲的神情繼續追擊。「是跟在上海去世的辰三先生有關?若是那樣,爺爺也會,不,我也不能默不做聲呀!」

  說到這裡,露話聲一斷,盯著瞪大雙眼的廣介。

  「因為辰三先生前往上海之前很疼愛我。如果跟他有關,我也不能裝作不知道。」好個直覺敏銳的孩子。

  被露連連追問,廣介忍住咋舌的衝動。

  的確,廣介可是以打死不退的心理準備加入四條君隆門下,即使是有如學徒苦工的修業,也好強地挺過去了。這樣的他會瞞著師父仟患而為,除了替辰三報仇之外別無他事,當然會被發現。

  不過,能從廣介以調查、散步等等各種借口推測出他真正的目的,他們的腦袋還真是靈光。

  這樣一來,光是修飾表面根本沒辦法混過去。當廣介仰天長歎的瞬間,不合時地的聲響竄入耳中。

  是福特,或是通用?與當時尚未成熟的國產汽車明顯不同的引擎聲。

  以那個聲響做先鋒,與淺草不相稱地,一列豪華的汽車車隊出現,通過甜食店前。

  不久,聽著引擎聲與喧囂的煞車聲一同消失,廣介與露互相對望。

  從剛剛的噪音來看,車隊正好停在好古堂一帶。

  他不認為會是有錢人或政府高官帶著轎車隊來買古書。除此之外,會開著成群外國汽車的團體,就只有——流氓了。

  難道,是犬丸的部下?

  在想到這些之前,廣介已經反射性地動作起來。

  「這,白蜜豆沙的錢。」廣介倏地站起,在雙眼圓睜的甜食店老闆娘手裡塞了幾枚十錢白銅板,如疾風般狂奔而出。

  「等等呀!廣介!」不愧是機敏的露,她立刻高聲喊道,但廣介耳中已經聽不進這些了。

  跑。總之,就是跑。

  他只管拚命跑著。

  廣介之所以如此驚慌失措,是因為擔憂在火缽旁午睡的四條君隆的安危。

  只要一想到萬一是犬丸錠作找到了廣介的所在地,而打算殺進來,那便難以善了了。

  如同辰三的遭遇,對方可是個只因為面子受損,就能毫不在乎地殺人的傢伙。不可能因為四條是老人就放過他吧!

  想到這裡,廣介感到臉上血色全失。

  要是車裡坐的是犬丸的部下,而他做出跟上海時同樣的事——那麼自己將會變成對四條與露恩將仇報的罪人了。

  萬一事情演變至此,他就再也不可能得到寬恕,一生都無法在天道下行走了。

  因不吉利的想法而戰慄,狂奔過街道的廣介,碰到了迅速聚集在好古堂前的起哄人群。

  「讓我過去,我是這間舊書店的店員!」廣介失去耐心地朝毫無動彈的人群大喊。

  廣介推開好事的圍觀者們,朝著停在步道一旁的黑色轎車瞥了一眼,全心向前進。

  終於來到好古堂的店門前時,廣介出乎意料地呆立當場。眼前所呈現的,是非常淒慘的景象。

  無數的書本散亂在路上,被扯散的紙片在空中飛舞。

  彷彿這樣還不夠,穿著黑色三件式西裝的男人們,將成捆的書和雜誌拖出來,再把內頁全都撕下來。

  好古堂店面中唯一能稱為裝飾的展示窗也被打破了,收藏其中的高價西洋書,被包圍在玻璃碎片中。店裡還傳來像是書櫃被推倒的粗暴聲響。

  聽到那聲響,呆然的廣介也回過神,憤慨地走了進去。

  是因為憤怒的關係嗎?踩在地面的靴底,發出意料之外的高音。

  腳步聲讓在一旁滿意地看著那些人對先人遺產進行冒瀆行為的巨漢,轉向廣介的方向。

  看到巨漢的臉,廣介知道自己的預言不幸命中了。

  閃爍冷酷光芒的三白眼,奇異的薄唇。

  那特徵太過明顯的形貌,廣介是不可能看錯的。

  那就是前陸軍大佐,犬丸錠作。

  在帝部與中國兩方暗中活躍的這個怪人,的確找到了廣介隱身的好古堂,並前來報復。

  「喔,經理倒是把這個人的長相記得很清楚嘛!不正是個鼻樑高,看來很好強的小鬼嗎?」

  犬丸大佐在盈滿吧肉的臉頰浮起微笑,以他特徵明顯的聲音說道。看來,他已經由秘密賭場經理的證言中,看出眼前站著的廣介,就是用人造紅寶石使詐的青年。

  「你應該知道我為何而來吧,我就是那個地方的老闆。」就像玩弄老鼠的貓般,犬丸舔了掭舌說道。

  但廣介無意報上姓名。

  他覺得在互為仇敵的情況下——而且,在知道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後,沒有浪費時間交談的必要。

  因此,廣介只是簡短髮問:「你為什麼會知道這裡?」

  對於這個問題,犬丸很愉快似的回答:「雖然你用人造紅寶石的方法不錯,但稀奇的東西用得太過頭了。」

  犬丸以有如熊的姿態聳聳肩,繼續說道:「在黑社會,能賣得出這種寶石的人,就算在東京也沒幾個。要找出賣寶石給你的人,不用花多少功夫。」

  不知為何,大佐唐突地中斷話語,露出出神的表情。廣介覺得那個表情很奇怪,但立刻伴隨著嫌惡,知道了大佐之所以陶醉的理由。

  「把他打到不成人形後,就什麼都招啦!買了人造紅寶石的,是在淺草的妤古堂修業中的年輕詐欺師。」犬丸愉快地說著,還竊笑了起來。

  這種對暴力本身感到愉快的反應,讓廣介感到想吐。

  同時,廣介腦中浮現自己是以四條介紹的關係,勉強拜託人家,替他調來人造紅寶石的那個中年人溫和的面孔,因而感到十分過意不去。

  對方雖自嘲是為了讓小孩繼續升學而踏入這行,但是在遭到犬丸部下們的痛擊後,應該是有一段時間無法再做這行了吧!

  一想到這裡,儘管對方破壞了保守委託者秘密的商業鐵則,但廣介一點部下想責怪他。

  不過,現在並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

  廣介心想,依據他的應對,與襲擊人造寶石商一樣,不,該說是在那之上的暴力可能會降臨到四條與露的身上。

  既然如此……下定決心的廣介,正面直視著犬丸大佐的三白眼。

  面對勝利地瞇起眼,期望聽見被逮到的小混混詐欺師不顧羞恥地求饒的犬丸,廣介低聲說道:「……啊,太丟臉了。」

  這意料之外的藝言,讓犬丸不由得傾首。「什麼意思,什麼太丟臉了?」

  「當然是說你那沒用的小孩子氣啊!」廣介臉上浮現笑容,開始一連串地說。「明明是擁有大批人馬的黑幫,卻徹底被我這麼個小鬼給騙過,因為不甘願又惱羞成怒,帶著只有力氣能炫耀,像哥吉拉一樣的手下,跑來砸爛無關的舊書店。簡直就像在認真的比賽裡,所有的陀螺都輸光的沒用小鬼,回家叫來粗暴的哥哥,不顧道理地亂用暴力一樣。啊,真難看、真沒用,這如果不叫丟臉,什麼才叫丟臉?旁人看了可是都要臉紅啊!」

  在好古堂生活的這段時間,廣介已經完全學會了下町流的惡態嘴臉,因此熟練地羅列出整串罵人的話。當然,也不能否認最後那一部分是從露罵他的那段模仿來的。

  總之,廣介看到犬丸的臉色因怒氣而轉為青黑,滿足地點點頭後,倏地挑起眉頭這樣說。「總之,紅寶石的事是我一個人幹的,跟這間店根本沒關係,還是說啊……」廣介露出嘲諷的微笑,替連串惡言惡語畫下句點。「你那個被滿滿脂肪塞住的腦袋,連這麼簡單的事都搞不懂?」

  隨著這句話,廣介挺起胸膛。

  事實上,這是段口齒相當鋒利的開罵。

  雖然在說完這些話時,廣介嚥了口口水,有點不像樣,但要因此掃分的話未免太過分了。再怎麼說,廣介剛剛說出口的話已經等同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如果這樣能讓犬丸將怒火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

  廣介一邊盡力裝出面目可儈的神情,一邊在內心拚命祈禱著。

  正是。廣介是為了讓犬丸將敵意集中在自己身上,使四條與露得救,才使勁痛罵的。

  雖然或許會因而被殺,但要是這樣能補償自己的失策,讓四條他們不要受到連累就無所謂了。

  這個個性輕浮但認真起來卻頑固無比,擁有雙重性格的年輕人,剛剛就這麼想好了。

  然而,要左右老好巨猾的犬丸錠作大佐,他特地的優異演技卻還不足夠。

  犬丸將薄唇拉成一直線陷入思考後,臉頰憤怒的紅潮逐漸消退,三白眼再度閃爍冷酷的光芒。

  「原來是這麼回事!你是想保護師父嗎,真是用心啊!」犬丸看透廣介的想法,大大點頭後,特地緩緩拍起手來。

  實在沒有比這更虛偽的舉動了。

  「不對!我跟好古堂真的……」

  「喔,還要繼續那個廉價戲碼嗎?我早就看穿啦!」

  打斷還想反駁自己與四條他們無關的廣介,犬丸臉上浮現給人老好巨猾印象的笑容。

  「太可惜啦,好古堂的主人其實是黑社會的名人,我方纔已經知道了。」

  有如配合這句話,身穿和服的四條君隆被大佐的部下抓住手腕,從店內拉了出來。

  從遠遠圍觀著好古堂店面的起哄群眾間,一個小黑影像子彈一樣衝了過來。那是好不容易才追上,嚥住口水看著廣介與大佐對話的露。

  「你想對爺爺做什麼!」露氣勢滿滿地衝撞抓住四條的男人,像將爺爺保護在背後般挺身而立。

  老人看到露這個模樣——令人讚賞地,這老人在面對如此修羅場時依舊沒有失去悠然的態度,但——小聲地歎息了。

  「露哪,淑女讓別人看到這男孩子氣的模樣……」

  ……怎麼成呢!這句輕斥孫女的話,老人吞到白鬍子之下後,自言自語著。

  「……不過,對不速之客是不需要講究禮貌的。」四條以低音說了之後,緩緩地看著犬丸綻作。犬丸也回以恫嚇的視線。

  空氣因緊張而凍結,誰都動彈不得。只有四條君隆不同。

  彷彿讓旁觀的廣介都要著迷似的,四條既不膽怯,也不害怕。

  正面看著犬丸讓小孩子,甚至連大人都會畏怯的兇惡三白眼,四條一貫的高雅輕鬆,卻完全沒有消失。

  「你就是四條君隆?」是因為威嚇沒有達到效果而感到不快嗎?犬丸沉下臉問道。

  對於這個問題,四條以平常的態度回答:「正是。」

  簡短回答後,四條臉上浮現十分訝異的表情。

  接著,他以不只是犬丸,又連週遭的人都能清楚聽見的音量呢喃著:「哎呀,說到蠻族來襲,我還以為只有在歷史書籍或遙遠外地才會發生。」

  這話說得太露骨,因此人群中也傳來幾聲偷笑。犬丸瞪向那一帶,笑聲立刻沉默,接著回話:「你所說的蠻族是指我嗎?真是失禮。」

  也許是絕不屈服的四條又令犬丸心中湧起虐待癖,大佐臉上浮現冶酷的微笑。很明顯,不論四條回答什麼,犬丸都打算給他苦頭吃。

  然而,四條接下來所說的話,卻是犬丸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哎,這的確是失禮。比起歷史書籍,應當更接近科幻小說才對。」

  「什麼?」

  四條看著瞬間呆住的犬丸,笑著繼續說:「與其說你是蠻族,不如說更像怪獸一類。看來正像《莫羅博士島》(註:此本科幻小說內容敘述主角海難漂流到一座孤島上,碰到瘋狂的莫羅博士,與他改造出的眾多畸形獸人。這句話在諷刺對方長得像獸人。)裡登場的人物啊。」

  四條引用英國作家H-G-威爾斯的小說來諷刺。他是指犬丸跟摩羅博士製作的獸人一模一樣。

  當然,根本沒讀過威爾斯小說的大佐不可能瞭解諷刺的意思,但四條輕蔑的意味卻完全傳達過去了。

  為此,犬丸氣得呼吸紊亂、垂滿肉的臉頰也一抖一抖地搖晃起來。

  犬丸已經不打算再說了。

  他下巴一挺,朝著站在一旁的強壯部下示意。

  到底要怎樣鍛煉才能變成這個模樣?那是個會讓人這麼想,宛如哥吉拉般由肌肉塊堆成的男人。

  肌肉男接到頭頭的指令,向前一步,抓起四條的衣襟。

  「住手!把你的髒手從爺爺身上拿開!」露意想不到地發出尖銳的叫聲,卻也被其它男人拉住,押在一旁。

  「哎,別對女孩子動手動腳。」對於看到孫女即將遭到危害而沉下臉色的四條,肌肉男舉起了拳頭。

  要揍他嗎?

  像四條這樣的老人,如果被那種男人給揍了一拳——豈不是死定了?

  想到這裡,廣介的腦袋中彷彿有什麼斷裂了。

  4

  他的腳無意識地動了起來,像是為了保護四條挺身而出。

  飛舞的鐵拳佔據了視野。

  衝擊感。

  與其說是痛,更像目眩的感覺。

  廣介反射性地介入男人與四條之間,臉頰卻狠狠吃下了男人的全力一擊。

  然而,怒火中燒的廣介卻沒有因此畏怯,他忍住臉頰上火熱的麻痺感,對著犬丸怒吼:「你想對老人家做什麼,這個混帳!我說過跟四條先生一點關係也沒有!」

  接下廣介由滴血的嘴唇吐出的詰問,犬丸卻連眉毛不動也一動地呢喃。「你打算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師父嗎?」

  接著,他愉快地說:「這真是……太有趣了。」

  聽到犬丸殘酷的感想,肌肉男大大點個頭後,開始施加真正的暴力。

  拳毆,腳踹,再抓著廣介的衣襟撞向地面。

  就算是拳擊用的砂袋,也不會遭到這麼淒慘的待遇。

  「住手,住手哪!」

  「廣介!」

  四條臉色大變地吶喊,露也跟著喊道。

  但是,兩人都被犬丸的部下押住了,動彈不得。

  此時,廣介仍被痛毆著。

  因為拳腳力氣只有平常人程度的廣介,無力對這個在犬丸的部下中似乎專門負責暴力的肌肉男加以反擊。

  骨頭折裂的聲音。

  血腥味在口腔擴散開來。

  在被揍了十拳左右大概還有印象,但之後眼前只有一片空白,什麼也記不得了。

  回過神時,廣介已經滿身是傷地倒在地上。

  (不行……如果我不當盾牌……四條先生跟露……他們會怎麼樣呢?)

  儘管他這麼說給自己聽,同時不斷地試著站起來,但手腳已經動不了了。

  (起來啊,廣介你這混帳東西……快站起來啊!)

  廣介逞強地站起來,挺立在肌肉男面前。但下一瞬間,猛烈的痛楚竄流全身,讓他當場倒了下來。

  「廣介!廣介呀……嘿!」

  「嗚啊,這小鬼!」

  隨著犬丸部下的一聲慘叫,露猛地奔了過來。她使勁咬下抓住自己的男人的手,逃了出來。

  「廣介,振作點!不可以死呀,廣介!」露用她那雙小手抱起廣介,在他耳畔呼喚。

  聽到露的拚命呼喊,廣介突然覺得想笑。

  (……所以說啊,不要用那種洋腔洋調叫我的名字嘛,拜託啦!)

  隨著在胸中默念著這些話語,廣介的意識逐漸遠去。

  然而,下一個瞬間犬丸所說的話,卻又讓廣介完全清醒過來。

  「夠了吧,把這些傢伙帶走,全部解決掉。」

  (果然……他打算也對四條先生他們下手!)

  只有這件事,他無論如何都要阻止。

  在激動的情緒之下,廣介的四肢使出最後的力量試著站起,但痛苦已達臨界點的肉體卻不聽使喚,立刻又倒了下來。

  而在廣介對自己的不爭氣緊咬嘴唇時,有什麼柔軟、溫暖的東西撲在他身上。

  (怎麼了?天使應該不會來迎接一個死不足惜的詐欺師吧?)

  廣介不禁湧起軟弱的想法。雖然真的是天使,但卻是棲息在現世,詐欺師的守護天使。

  「你們要做什麼?我不會讓你們對廣介出手的!」

  是露。

  這個小小的少女,勇敢地用自己的身軀護住廣介,朝犬丸和他的部下們怒喊。

  但是,犬丸只不過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連理都不理,只是再度命令部下們把廣介等人帶走。

  正當大家都以為廣介還有四條與露的命運已經決定時。

  「給我等等。」自人群之中,一個粗獷的聲音響起。

  隨著話聲,全都穿著短褂的小混混們推開看熱鬧的群眾出現了,他們彷彿要威嚇犬丸一行人般,排成一列。

  「雖不知是怎麼回事,不過由我負責看管的這個町裡,可容不下這種沒規炬的事。」

  (是誰呢?這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

  廣介微睜著眼,搜尋聲音的主人。

  不久,他看到一個白髮剃成平頭,身著古典和服的老人,走到前頭來。

  是在澡堂訓誡怕熱的廣介的男子——立於淺草豪俠頂點的大頭目。

  他的聲音並不激動,也沒有褪下衣衫,露出身上的升龍刺青給人瞧。

  然而,在隆冬裡,一身薄衣挺立著,任由寒風吹撫的姿態,就已經壓倒了看熱鬧的起哄群眾和犬丸的手下們。

  「頭目,您來幫我們了嗎?」此刻的露仍保護著廣介,她歡聲說著。

  頭目聽到她的話,嚴肅的神色瞬間變得和藹,眼睛都瞇細了起來。

  「小小姐,還有那邊的年輕人,看來都很努力,你們可以安心啦!」頭目這麼說,但立刻又繃起臉來,以有如出鞘短刀般銳利的視線投向犬丸。

  但犬丸畢竟是前帝國陸軍的將校,踞傲的態度並沒有改變。

  他們互相睥睨著,之後犬丸先開了口。

  「別妨礙我們,這事跟你無關。」

  「這什麼話。」

  對於犬丸意含威嚇,重重撂下的話,頭目嗤笑道。

  「別處我是管不著,但我關照的淺草可容不得人胡來。再說,平常受他們照顧的好古堂老闆和露小姐有了危難,我豈能袖手旁觀?」

  頭目用看著髒東西的眼光回看犬丸。

  「本來應該先打聲招呼,不過對你這種暴發戶流氓沒有這個必要。謠言我都聽到啦,名叫犬丸的軍人,既不擇手段又下流的惡評——不過啊!」

  頭目抬起手揮了揮,就像在趕野貓。「不管世道再怎麼壞,也不是任何地方都能沒規矩地闖過,把道理丟在一邊。快給我滾回去!」

  犬丸聽到這些話的反應著實令人不安。他將手伸進上衣內袋。像犬丸這類的男人,應該都會將手槍藏在那裡。

  本該是畏懼的時候,頭目卻露出一臉覺得有趣的神情。

  「喔,你要開槍打我嗎?好啊,打架就是要盛大一點,不過啊!」

  頭目對著為了保護頭頭而聚集過來的小混混們點點頭,要他們別擔心後,繼續說:「要是開槍打了我,淺草……不,東京全部的同行,都會與你為敵,你有這個心理準備了嗎?」

  對於頭目的挑釁,犬丸似乎打算以實際行動來回答。

  因為他伸入上衣內袋的右手,以握住手槍的模樣鼓起了。

  事態一觸即發,看來已經無法避免流血衝突了,但位於犬丸身後,臉上有傷疤的男人卻慌張地勸住了大佐。

  「不行啊,這人的話不假!」這看來是犬丸的親信,似乎有點腦筋的壯年男子,不知是不是受到眼前危險情況的影響,連壓低音量都忘了。

  雖然隨後便將音量降低為耳語,但仍能依稀聽到「這裡跟中國不同」、「變成大火並的話就糟了」等話。

  不久,犬丸錠作的臉醜陋地扭曲了。對這號人物而言,是少見的忍耐——是犬丸違反自己的意志,決定撤退的證據。

  像是「給我記著,總有一天會分個高下!」之類庸俗的放話,犬丸機關的首長畢竟是不會做的。他只以冷得可怕的眼神環顧四條、露、廣介及頭目後,便大步離去。

  犬丸的部下們,也喃喃著威嚇的話,邊跟著離去。暴風後的寂靜降臨在好古堂的店匱。

  「多虧您的幫忙,頭目。」四條敲著直到剛剛還被抓住的肩膀,向頭目道謝。頭目以連男人看了也會著迷的微笑回道。「哪裡的話,之前受了好古堂老闆不少恩惠啊,這種事不需要在意,不過……」頭目憂慮地問:「看來是惹上了不妙的對手,要不,我們也來幫忙吧!」

  頭目雖然提議協助,但隨後又將話吞了回去。他看出四條臉上的表情雖然柔和,卻以暗藏的意志,表達出謝絕之意。

  「嘿嘿,一直以來,好古堂老闆就是個儘管做人穩重,但話一出口就不聽別人意見的人。」

  四條對苦笑著的頭目低下頭來。「您這麼好意我真是抱歉。不過,這是我們世界的事情。」

  四條將視線一瞥,往反方向看去,靜靜說道。「這是我最小的弟子闖出來的禍,得由我來收拾。」

  看到四條這麼堅決,本該高興得雀躍不已的廣介,此刻卻不成樣子地橫倒在路上。

  隨著危機解除,廣介忍不住痛得在地上翻來滾去。

  「廣介,你還好嗎?振作點!」露擔心突然感到痛苦的廣介,搖晃著他的身子。

  (痛,痛啊!求求妳……不要再搖了!)

  雖然想這麼說,但是因為太痛了,廣介連話也說不出,只是痛得閉過氣去。

  這時,四條走了過來,總算將廣介從露無意識的拷問中救了出來。

  「露哪,不能這麼搖他。我已經請醫生過來了,現在先讓他躺在那兒。」

  (謝、謝謝,得救了。)

  四條對以眼神表達感謝之意的廣介眨眨眼。接著,他以悠然的口調問道:「哎,不能說話也沒關係,你只管聽我的問題,如果對,你就眨眨眼。首先,你設局詐欺了那個胖子?」

  對於這個問題,廣介除了認了,也想到事到如今不用隱瞞,便歉疚地眨了眨眼。

  「嗯,那,那個胖子是殺害辰三的元兇。所以你才會想靠自己的力量討回來,對嗎?」對於這個問題,廣介也只能拚命眨著眼。

  其實四條早巳完全看透廣介的心情。

  (哎呀!這就叫逃不出佛祖的手掌心吧!)

  面對變得有些沮喪的廣介,四條聳聳肩說:「真讓人傷腦筋。既然這樣,光是回報這家店被弄得一團糟的部分還不夠。我豈不是也得連辰三的份一起討回?」

  廣介一時間無法理解四條話裡的涵義而呆住了。但是很快地,他立刻明白四條的意思,連痛也忘了地跳了起來。

  「咦,四條先生,那麼……嗚哇哇哇,好痛!」

  看著因痛而表情皺成一團的廣介,露喃喃罵了一句笨蛋,又讓他躺下來。

  看著因擔心而望著廣介的孫女,四條若無其事地說:「露,去打電報。把同伴都集合過來吧!」

  「我知道了,爺爺。」露點點頭,雪白的牙齒咬住下唇。

  四條看到她的表情,也摸摸白色小鬍子,露出罕見的認真表情說:「我們即將展開一場許久沒動手的大騙局。要讓那個狠毒的肥佬明白,敢對一流的詐欺師出手,將會遭到什麼樣的下場。」

  大騙局?

  對四條的話,廣介也有所反應。

  確實,那是辰三在死前所說過的話。

  那到底是什麼?

  是能夠給犬丸錠作致命一擊的詐欺術嗎?

  對於不斷湧出的疑問,廣介雖然想發問,但凌虐四肢的痛楚,讓他沒有實踐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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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25 11:44 PM

  第六章   虛虛實實

  1

  與作為帝都玄關的東京車站相對聳立的丸大廈,是三菱財團賭上威信所建築的,日本屈指可數的現代建築之一。

  由三菱建築部所設計,美國費拉公司施工建造,這棟鋼筋水泥造的八層大廈,在大正十二年的關東大地震中也毫無損傷,它的堅固足以證明。

  而且,能在丸大廈設置辦公室,就表示這是第一流公司。在那裡工作的人們,也會詖稱為「丸大廈人」、「丸大廈女郎」,被視為摩登都市東京裡最先進的存在。

  在這棟大廈的最上層,同時也是租金最高的地方,便是近年來急速發展的五大洲商事總公司辦公室。

  忙碌工作的男男女女,不絕於耳的英文打字機聲,都充滿了新興商社的氣息。

  在那裡頭,鑲嵌著霧面玻璃,以燙金字標示出的社長室門屝彼端,犬丸錠作正在享用午餐。餐點是從同樣開在丸大廈裡的花月食堂特別預訂的烤雞,是很適合資產家的午餐。

  但是,正在用餐的犬丸的吃相,實在很難令人覺得他就是社長。餐點附送的刀叉對他而言根本不重要,他總是用手抓起雞翅就啃。

  儘管滴下的肉汁與醬汁弄髒了自脖子垂下的餐巾,他卻一點也不在意。

  犬丸以讓人聽了無法忍耐的聲音,用口啃下附著肉的骨頭,再將軟骨喀擦喀擦地咬碎。

  那副德性與其說是人類在用餐,不如說像動物園餵食肉食動物的光景,實在太難看了。

  然而,除了填滿旺盛食慾以外別無他念的犬丸,卻突然停了下來。

  他之所以會突然做出這樣的大動作,是因為他從牆上懸掛著的鏡子裡看到自己的倒影。滿滿的脂肪,不禁讓人聯想到北海的海獸。

  詖酒與煙草熏染的膚色。

  一時之間,犬丸動也不動地看著自己的模樣,終於將手中的雞骨丟向鏡子。

  一點肉也不剩的骨頭自鏡面彈回,掉在鋪著厚厚地毯的地面上。

  吃完就隨手亂扔骨頭,難道他不懂得待在社長室與馬路旁的差別?雖然自己的行徑毫無常識,犬丸卻一點都不在乎。

  將裝著吃剩烤雞的盤子往旁邊一推,他拿出金鳥香煙點起火來。是因為這裡只有自己一個人,不怕被看到嗎?犬丸面露苫色。

  對犬丸來說,他也並非一開始就擁有這樣肥胖的軀體。年輕時,他全身的肌肉鍛煉得十分顯目,擁有軍人體格。

  在上官學校時代,每當休假返鄉,犬丸穿著軍服凜然的姿態,總會讓他沐浴在小孩和女學生們仰慕的視線中。

  任官之後,他秉持著軍人精神,飲食十分簡樸,與肥胖一點也扯不上關係。

  如今,他不再自制。犬丸大佐臉上浮現若說是自嘲未免也太猙獰的微笑。

  陸軍時代的他,根本不在乎物質享受,全心專注在軍務上。

  他不想只滿足於將陸軍這巨大的組織運用自如,而是籌劃著總有一天能將亞洲地圖全納入國土的大戰略,世俗的誘惑對他來說不足一提。

  但是,犬丸卻被陸軍給放逐了。

  犬丸自由自在地操縱權力,隨心所欲地左右中國民眾的至高快樂遭到剝奪。

  從此之後,犬丸對於填滿慾望,特別是形而下的慾望,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酒、美食、女人、賭博……

  對他而言只是享受剎那愉悅的娛樂,宛如換了個人般沉溺的結果,讓犬丸的身體病態地變得肥大。

  那也許只是為了尋求被剝奪的地位,所做的空虛自慰。

  但是,犬丸已經完全無法回到過去禁慾般的生活了。

  既然在陸軍晉陞的願望已無法實現,那麼,就盡情享受現世的榮華富貴吧!

  因此,不管沾染上什麼惡劣的事都已經無所謂。

  犬丸這麼決定後,便率領自己的組織,擴大了黑社會的事業版圖。

  很巧地,時勢也是站在犬丸這一邊。

  有如滿洲事變爆發所呈現出來的現象,提倡憑借道理與誠意,和平地提高日本地位的一派已衰退,取而代之的,是高唱以武力稱霸東亞的聲音。

  在這樣的機會下,只要能確保組織與陸軍成為共生的機關,犬丸機關與五大洲商事便能夠同時有極佳的發展。

  但是,熏著煙草,陷入思考的犬丸錠作卻皺起眉頭,遭到陸軍放逐的屈辱又在腦中復甦。

  (在我即將施行極端的謀略時卻來妨礙我,讓一切全都付諸流水。天津方面也是,竟然像嫌棄破鞋般捨棄我。聚滿這種蠢材的帝國陸軍,現在更得依賴我了。)

  因為察覺自己沒有說出口的焦躁,犬丸沉下臉來。

  (不過,若是得看陸軍臉色來做生意,我可不幹。一定要讓陸軍省和參謀本部的大人屈服在我腳下。)

  在心中念著恐怖的復仇話語,犬丸摸摸胸口一帶。

  如同往常在襯衫下摸到觸感堅硬的物體,接著用手指確認,他的表情一變。

  犬丸露出像貪婪的怪物獲得屍肉般陰涼的微笑。

  「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出手。只要這筆交易成功,我就擁有無限的力量了。」犬丸想到即將到來的成功,便似乎變得無法忍耐。他發出聲音自言自語。

  但是,犬丸的臉卻再度蒙上陰影。

  (為了付那些人的錢,正需要資金……那筆重要的錢卻被蛆蟲給偷走了。)

  想到淺草那個年輕詐欺師的臉,犬丸浮起不快的念頭。

  被詐取的金額只有區區三千日圓。對一般百姓來說絕對是一筆不小的損失,但以犬丸機關的規模來看,不過是一點小損失。

  再說,對方已經吃到苦頭。若是一般人,應該會就此收手,但犬丸不同。

  不只是年輕詐欺師,連同名叫四條的老人,他都想殘忍地解決掉,否則吞不下這口氣。然而,淺草當地的頭目卻來妨礙,而無法給予致命一擊。

  這樣的感覺就像放任跑進眼裡的灰塵不清一樣難受。

  (給我等著,選個黑夜送殺手進去,連那個頭目也一起送進地獄。)

  正當犬丸在心中自言自語,邊粗暴地拍掉金鳥煙灰時,社長室響起敲門聲。

  當犬丸請對方進來的同時,臉上有道疤的男子走了進來。

  相當於犬丸的副官,腦筋也很靈活的這個男子,此時卻不知為何顯得惶惶不安。「大佐,不好了……」

  「在這裡要叫我社長。」低聲訓誡後,犬丸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有、有奇怪的傢伙來訪。」

  「是客人嗎?我沒聽說下午有客人要來啊?」

  「不,那是……」疤面男一臉無法置信地說:「是那個小鬼,在賭場使詐的傢伙來了,他說想見社長。」

  穿著自己珍藏的,由號稱上海第一的西服店精工製作的西裝,立見廣介悠然踏入五大洲商事的社長室。

  來到堪稱敵人的大本營,卻一點也看不出緊張的模樣,這點真值得讚賞。不過,廣介臉上的OK繃、袖口一帶露出的繃帶,看來卻頗為可憐。

  「喔,傷已經好了嗎?」在桌面另一端向後仰靠的犬丸,意外地競關心起廣介的傷勢。

  不過,要是聽到犬丸接下來所說的話,就能明白這個肥滿的大漢,絲毫不抱有一點慈悲心。

  「其實,當你來到我的辦公室,就已經不再需要擔心傷勢了。不,我會立刻讓你從活著的痛苦中解放出來。」

  委婉地表達不會讓廣介活著回去的意思後,犬丸愉悅地將兩手交握,放在桌上。

  即使聽到這樣的威嚇,廣介仍聳聳肩說:「就算你在這裡殺了我,你也拿不回一毛錢。相反的……」

  廣介浮現不知為何而來的微笑,添上不可思議的話語。「我想你會有很大的損失喔!」

  「什麼?」這麼回問的不是犬丸,而是一旁側耳傾聽的疤面部下。

  「你又想使詐了嗎,我才不會上當。」疤面男恐嚇廣介。

  但廣介一點也不在乎他,從西裝口袋取出什麼,放在犬丸桌上。

  犬丸和疤面男都往桌上瞧。

  紙幣。

  是去年,也就是昭和五年才剛發行的百圓鈔。

  「這又怎麼了,不過是張鈔票啊!」這次換成犬丸以狐疑的語氣質問。

  雖然他心存懷疑,但從他的視線移不開百圓鈔票這一點,就能看出犬丸已被勾起興趣。

  「你分不出來?啊,本來就該這樣。」廣介以得意的臉孔回應,在話中丟下了炸彈。「這張可是偽鈔。」

  「怎麼可能,你少胡說八道。」在一旁觀看的疤面男立刻回嘴,犬丸也沉下臉色。

  他們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是無可厚非,因為眼前的百圓鈔毫無可疑之處。

  犬丸用手拿起鈔票,折了又拉開,就著窗口照入的日光來確認,還是覺得是真貨。

  「是嗎,這是偽鈔啊!」

  看著不知該如何應對的犬丸大佐,廣介露出無懈可擊的微笑,說道:「以日本第一欺詐師著稱的四條君隆,現在正打算用偽鈔進行一場大詐欺,為此叫來工匠們做出精巧的偽鈔,這就是其中一張囉!」

  廣介突然伸出手抓起百圓鈔,繼續說:「……就是這張喔!嗯,做得真好,這兒印刷的聖德太子簡直就跟百圓真鈔一模一樣。」

  犬丸將冷冷的視線投向用快活語氣說著,邊揮舞鈔票的廣介。「為什麼?就算你說的是事實,又為什麼要把這個秘密告訴我?」犬丸單刀直入地問。以他有如猛獸低咆的聲音問著。

  廣介聽到這些話,用宛如魔術師從高禮帽巾變出鴿子的表情回答。那是連犬丸錠作也想不到的答案。

  「因為希望你能讓我加入你的組織。」這句話,讓犬丸的三白眼瞪得更大了。

  站在一旁的疤面男,也懷疑起這傢伙的腦袋是否正常,而頻頻搖頭。

  因為兩人大驚訝,因而陷入將近三十秒鐘的沉默。

  終於,犬丸開口了。

  「你真是厚臉皮,讓我的賭場損失三千日圓,還敢說要當我的部下,你真的很敢。」

  「不不!」

  廣介從上衣口袋拿出一個厚實的信封,交給犬丸。但是看到犬丸仍握著雙手,沒有要接過去的意思,廣介便硬是將信封放在桌上。

  「錢都在這裡,全部還給你們。啊,當然裡面都不是偽鈔喔!」

  加了多餘的一句話後,廣介開始解釋:「嗯……當時我不知道啊!後來調查了才知道。犬丸先生是個大人物,率領著厲害的組織,表面上是五大洲商事的社長,在黑社會可是通稱『犬丸機關』的頭目。哎呀,居然對這種對像詐欺,一開始我可是嚇得半死,不過仔細想想,這不也是個緣分?」

  說到一半興頭來了,廣介喋喋不休地說。「既然認識了這種大人物,就不用繼續在四條老爺爺那裡蘑菇啦!哪邊有利哪邊去嘛!比起看到自己的弟子挨揍也幫不上忙的四條,在犬丸先生的身邊工作更有利,真的。」

  廣介這麼說著,將一手拿著的百圓鈔票放在信封旁。

  「這張偽鈔算是我的見面禮,我想犬丸先生您應該有興趣才是。」

  「哼,你打算背叛師父嗎?」

  相對於疤面男瞧下起地吐出這些話,廣介卻猛然搖著頭。

  「您在說什麼啊?高級的道具,如果不讓一流的專家使用,真是糟蹋了寶物。沒錯,到製作偽鈔為止或許還是詐欺師的領域,不過四條老爺爺是沒辦法好好運用的。能夠活用這些偽鈔的,就只有犬丸機關。」

  廣介以諂媚的目光看著犬丸。默默聽著這番話的犬丸,臉上表情雖然一點也沒有改變,但是從臉頰贅肉頻頻顫動,可以看出他並非不動心。

  事實上,犬丸在雙手交疊考慮了一陣子之後,對廣介說:「你是因為這樣才跑來找我嗎?不過,只是一張偽鈔,辦不了什麼大事。」

  「那麼,如果我告訴您偽鈔的偽造設備在哪邊,會怎麼樣呢?只要有犬丸先生您的力量,要抓住四條的尾巴,在偽造所自由出入,不也是小事一樁?」

  隨著這句話,五大洲商事的社長室再度恢復寂靜。然而,廣介方纔的話的確擊中廠犬丸的要害。「……我們可以幹一票啊!」廣介附和著,勸犬丸默默思考一會後說:「就是說啊,這麼精細的偽鈔可是很好用的,能拿來做大交易啊!」

  廣介那有如看穿他心中想法的發言,令犬丸下定決心。

  「你叫什麼名字?」

  「廣介。我叫立見廣介。」

  不知為何,廣介用交戰前報名般嚴肅的口吻回答,聽到他的話,犬丸點點頭。

  「好,那麼,立見,這就交給你了。」

  「正該這樣!多謝了!」

  相對於滿臉喜色的廣介,一旁的疤面男皺起眉頭正打算反對,但看到犬丸搖搖頭,只有不甘心地忍下來。

  「你就暫時待在那裡吧,那是我在東京的房子。」犬丸取出筆,在便條紙上寫下自己住宅的地址,交給廣介。

  廣介一看,地點與秘密賭場位於同一地區,看來犬丸是大膽地在自家經營起兵工廠。

  「嗯,怎麼著手?你打算怎麼拿下四條的偽鈔工廠?」將便條紙交給廣介的同時,犬丸問道。

  「我打算暫時仍裝成四條的弟子,在那邊將所有細節都打探清楚,以免讓他們逃掉啦,然後再……」

  「和我的部下們一起奇襲攻進去嗎……也好。」對於廣介胸有成竹的回答,犬丸滿意地點頭,但他的臉瞬間又轉為冷酷。「我可還沒相信你。如果這件事能辦好,就讓你成為正式的部下。不過,要是在那之前有什麼不對勁……」

  犬丸閉起嘴,用指頭在喉嚨橫切而過,臉上浮現令人背脊發寒的笑容。

  他揮揮手,命令看到他的動作而臉色僵硬的廣介離去。廣介高興地聽從指示。

  他就像軍隊的教官倏地朝右轉,不一會便消失在門後。

  當廣介離開後,社長室的門還晃動時,疤面男便滿臉苦色地開口:「我覺得他不值得信賴,讓這傢伙加入真的好嗎?」

  聽到親信的建言,犬丸的臉色緩了緩,口吐謊言。「我可不記得要他當同伴啊!」

  「那、那麼是?」

  「那個小鬼,或說他背後的四條君隆藏有什麼企圖,這我早就知道了。就像我想徹底殲滅他們一樣,他們也正為了把我打倒而在籌劃什麼詭計吧?」

  犬丸完全符合軍人身份地用了『殲滅』這個剷除全部敵人的驚悚單字,點名對手與自己的企圖。

  「到此我都能瞭解,但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要找他當同伴?這豈不是太危……」

  打算進一步反對的疤面男突然住口,他察覺犬丸臉上浮現奇妙的神情。

  「我雖然想宰了四條那群人,不過,對詐欺師那樣做沒什麼意思。」犬丸喃喃說道,臉上的陰霾更深了。

  「要是對立見虛與委蛇,就能弄清楚四條的動態,到時候再算準時機,把他們全都送到警察手上。我真想看看到時日本第一的詐欺師會有什麼反應。」

  犬丸話說到此,將臉轉向疤面男,愉快地問:「對詐欺師使詐,這可不是最棒的懲罰方式嗎?」

  疤面男已經連話都答不出了。他只能佩眼犬丸大佐的深謀遠慮,連連點頭。

  但犬丸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便將廣介留在桌上的百圓偽鈔拿了起來。

  「再說,這偽鈔也很吸引人。做得這麼精巧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折起眼前的偽鈔,犬丸臉上浮現貪婪的笑容。「徹底剷除四條一黨,再把偽鈔也弄到手,真是一石二鳥啊!」

  「您說得是,真不傀是犬丸大佐。」

  犬丸無視於疤面男的附和,他一心一意盯著紙鈔,三白眼綻放野心的光芒。

  「好。雖然總部能拿到檯面上的生意來用,不過黑街交易就用這個吧!」犬丸儘管喃喃自語,卻用彷彿在跟疤面男說話的口吻說著。「一世的大買賣即將到來。那邊的錢就用這些偽鈔來付吧,因此,有必要打下四條。」

  疤面男聽到這些話頻頻點頭,犬丸錠作卻將冷徹的視線投向空中。

  2

  換了好幾趟電車,特別繞了遠路,確定沒有人跟蹤後,廣介搭上出租車,朝青山而去。

  這個故事所處時代的青山,還算是郊外,是個無法想像出後來繁華街景的悠閒地方,只有四處生著草叢的大片空地。

  廣介在青山的一條小巷下了車,在冬天早至的夕陽中快步向前。

  不久,在過了青山兵工廠一帶後,在一片展開的孤寂平原中,終於看見一間房子。那房子宛如歡迎廣介般,點亮著燈。

  廣介就著光線前進,房子形似倉庫,以薄暗為背景,漸漸清晰。

  (真是個秘密基地啊!根本沒多少時間,真虧四條先生能找到這樣的房子。)廣介這麼佩服著,來到玄關。

  他敲敲門後,四條君隆便出現在門後。

  「哎,是廣介哪!能平安回來,看來大騙局的第一步是順利的。哎,沒丟了性命,真好、鎮好。」

  他不知開玩笑還是當真地說著,邊要廣介進來。看他們的對話就能明瞭,正如大佐的推測,廣介是假裝成背叛者的樣子被送入犬丸機關的。

  雙方鬥智的遊戲早已展開。

  當廣介走進房子,一般適用在工廠的高燭光燈泡使他目眩。漸漸習慣光芒後,廣介看到漂浮著機油氣味的各種機械佔據了約三十張榻榻米大的房間。

  印刷機與裁切機,還有其它各種工具類的用品一應具全,設備充足得讓人覺得有些像印刷廠了。

  但是,更吸引廣介目光的,是那些各自挑了喜歡的地方休憩著的眾多男子。

  大約有二十人吧,每個人身上幾乎都是有一兩處特徵。

  (咦,今天早上出門時還沒這些人啊?)

  一下子多出好些沒見過的人,令廣介感到困惑。

  四條拍了拍廣介的肩膀,微笑地說:「我跟大家介紹一下。他是我最小的弟子立見廣介,今後還請多多關照。」

  那些男人聽到後,也依序揚起手,說出自己的名字。但是,全都不是本名。

  他們報上的是像「聖經」、「吹法螺的」之類,通稱的綽號。

  要是他們報出本名,這麼多人廣介應該也記不得吧!其實只說綽號,也仍讓廣介一片混亂。

  帶著一臉賊笑的矮小男人朝一臉洩氣的廣介開口說:「你看來很沮喪,少爺。既然要一起做事,就該連大家的綽號由來都搞清楚啊!」

  「喔,是這樣嗎?」廣介以無可奈何的表情回答。

  這個自稱「電纜」的矮小男人他已經見過了。電纜最早響應四條的召集抵達時,已經介紹過了。

  事實上,早在第一次見面時,廣介就對電纜強烈展現出來的個性印象深刻。

  抵達好古堂的電纜在跟熟識的四條打過招呼後,就拿出會割傷手指的五十圓新鈔給廣介,說:「少爺,去幫我買高級的埃及煙草,找錢就給你當零用錢。」

  當廣介看到電纜十分享受地抽著他買來的煙草,被激起吸煙慾望,而想跟他討一根來抽時,電纜的回答也讓他啞口怨言。

  「小孩子要是抽煙會長不大喔!」電纜以一臉無奈的表情對他說。

  (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得夠大啦!)

  想起那段奇特的對話,高姚的廣介俯視著小個子的電纜。此時,四條發問了:「哎,廣介,犬丸相信那張百圓鈔票是偽鈔了嗎?」

  「嗯,他應該是完全相信了,可是……」儘管是報告好清息,但是從廣介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得意。「他會相信也很正常啊,那不是真鈔嗎?」

  如果犬丸此時在這裡,就算是前特務機關首長,也會藏不住驚訝的表情吧!四條竟然叫廣介拿著真正的百圓鈔票前去,還特地裝出是偽鈔的樣子。

  「呵,別這麼說。詐欺師便是在是真是假,虛虛實實之中生存的啊!事實上,正是因為拿著真鈔去,才會連疑心病重的犬丸都上當了。」

  這時,四條背後傳來一個沒有感情的聲音。「我覺得就算拿我做的偽鈔去,也行得通。」

  突然聽到抗議聲,四條、廣介與電纜都朝聲音的主人看去。

  那是個剃平頭,看來十分頑固的中年男子——「印刷店」。

  雖然第一個到達的是電纜,但其實他也是很早便抵達好古堂,因此廣介也曾打過招呼。

  看到印刷店不服氣的模樣,四條連忙解釋:「哎,是我說錯話了。嗯,用你做的偽鈔也騙得過,不過只是小心起見才會這麼做,可別生氣哪!」

  印刷店將手伸進沾滿油污的口袋裡,拿出兩張百圓鈔票遞到廣界面前,低聲問道:「你看得出哪一張是真的嗎?」

  看來他打算用實物讓人見識見識自己的能耐。

  這對廣介來說可真是個難題。聖德太子的肖像自不待提,連菊花御紋與日本銀行兌換卷等字,兩者都沒有絲毫不同。

  如果其中真有一張是偽鈔,那麼印刷店當然會感到自豪。

  「來,誰能回答我?」自一言自語的印刷店將視線停留在廣介身上。「那,廣介先生。」

  「咦、咦?」廣介難為情地喊出聲來,求救地朝左右望去,但四條和電纜只慶幸不是叫到自己,立刻轉過頭去。

  廣介比較起紙幣來。但無論他怎麼看,在外行人眼裡就是看不出來。當他看到紙張都要穿孔時,廣介終於發覺左邊那張鈔票的印刷字體似乎比較粗。

  (偽鈔果然不可能跟真品完全一樣。嗯,就是這張!)

  他再一次仔細看過後,指向印刷店右手握著的百圓鈔票。但印刷店依然沉默不語。

  「怎麼樣?這張是偽鈔吧?」廣介忍不住問道,但印刷店一臉沒趣地喃喃說道:「看來在鈔票紋路精密度上的差異還是無法隱瞞。」

  他肯定的回答讓廣介大喊:「喔!我猜中了。這張是偽鈔,嗯,的確做得比較差。」

  印刷店卻是一點微笑也沒有地繼續說:「你選的那張是真鈔。由官方製作,貨真價實的百圓鈔票。」

  聽到這句話,廣介的下巴差點掉了下來。

  廣介再度凝視兩張百圓鈔票,怎麼都覺得日本銀行製作的那張比較粗劣。

  「這樣就好,好嗎?如果是你的偽鈔,的確無法與真品分別。」四條看到被騙得團團轉的廣介抱著頭,便立刻打起圓場。「這次的大騙局,絕對少不了像你這樣高明的人旁師。」

  這些話總算讓印刷店的嘴邊露出微笑。

  四條所說的「人旁師」,就是偽造師的隱晦說法。有源自「偽」字偏旁「人」的說法,也有說是出自偽造、偽證件的偽,或說是把真品看成第一號,而取「第二號(註:日文中的「二」讀音與「人」相同。)」之意。

  印刷店身為人旁師,乃是高手中的高手。除了這個粗漢,應四條召集而來的男子們,個個都是在各自領域中堪稱屬一屬二的人物。

  (這麼說來,這些人平常都是裝成老實的生意人啊!)

  想到這裡,廣介不禁覺得自己才是被騙者。

  不,接下來即將展開的大騙局,將會是無論是誰都不相信的破天荒奇事。

  事實上,擔任這計劃其中一環的廣介,一開始聽到策略大概時,幾乎開口就要反問「這種事做得到嗎?」。

  大騙局正是這般大膽妄為的詐欺。

  大騙局以十九世紀後半,美國詐賭師班-馬克斯於懷俄明州夏安城所開設,表面上是雜貨店的非法賭場為起源。最初是用店家當幌子,來釣牛仔、礦工之類沒見過世面的鴨子的原始詐欺術。但進入二十世紀後,大騙局有了重大發展。

  藉由帕克-波特萊特及艾迪-史培亞、喬治-萊爾等著名詐欺師,發展出「大商店」這種將鴨子帶進假賭場或證券交易所,在被害者作夢都想不到會被騙的時候,捲走大筆金錢的詐欺舞台。

  若要舉例,在賽馬上有種被稱為「電報」的詐欺手法。

  首先,以收買電報公司的職員,使賽馬券發行所獲知比賽結果的時間比較晚,趁這段時間無下注,就能大賺一筆的說法遊說鴨子。

  當然,不會有鴨子聽了這些話就相信。此時,就將鴨子帶到假電報公司——其實只是找個地方擺些電信機設備,再找幾個人假裝成職員——進而取信於他。

  加上從經理到酒保、客人全都是詐欺師的同夥,然後再帶鴨子到假的賽馬券發行所。

  昤是,激起貪圖之心的鴨子買下賽馬券——結果,卻只聽到與電報公司的聯繫間出了什麼差錯,賭金在一夕之間全都沒了。

  之走,在電影《老千計狀元才》中也採用這題材,詐欺手法「電報」正是藉由佈置令人意想不到的大舞台與演員,擊中人的弱點,有如舞台魔術秀的詐欺術。

  雖然不清楚四條君隆是如何習得,但是這日本第一的詐欺師,早在明治末年就已經通曉了大騙局的手法。

  而現在,四條一夥人正把青山的偽造所當作「大商店」,要給為惡黑社會的大人物犬丸錠作致命的一擊。

  「真的非得這麼大費周章嗎?以四條先生的智慧,應該有更簡單點的方法啊!」

  到底這場大騙局得花上多少資金?廣介因為想著這些俗事而開口詢問,四條聽了之後大大地搖搖頭。

  「犬丸不是笨蛋。依照我的調查,不論是還在陸軍,或是來到黑社會之後,他都是個讓人不能輕忽的男人。要騙過這種人,這麼大的騙局是必要的。」四條話聲一斷,露出壞心眼的微笑。「這次,犬丸身上有兩個弱點。」

  「咦?那個犬丸嗎?」

  廣介腦海浮現犬丸那張好險狡詐、名符其實符合歹徒形象的臉孔,傾首說道。隨後,四條仔細地開始說明:「沒錯。首先,自從你做了秘密賭場那件案子以來,犬丸便恨不得殺了我們。那種人總是會毫不在乎地踐踏他人,可是一旦自己傷到分毫,就會憎恨仇家,甚至仇家的後代。」

  四條將犬丸的性格徹底分析出來。

  「所以,他一定會想藉由偽鈔的機會將我們一網打盡。我們便可以因而設下陷阱。再也沒有比被憎恨弄得失去冷靜的鴨子更容易拐的了。」

  說到這裡,四條嘿嘿一笑。可是到底該怎麼做?廣介本來打算連細節都追根究柢,卻打消了念頭。

  他知道,就算自己問了,也只會被敷衍過去。在四條身邊修業這段時間裡,他學到對於不需要知道的事,保持沉默也是詐欺師的原則。

  「接下來還有一點。犬丸之所以會在這場大騙局中上當,是因為他正需錢孔急。看來是為了支付大筆交易而需要資金,如果能擁有製造偽鈔的設備,就等於有了搖錢樹。所以他才會上勾。」

  原來如此。對於再度說出準確判斷的四條,廣介點點頭。接著四條問他:「對了,那個謠傳確定了嗎?」

  「嗯,雖然不能詢問犬丸的手下,不過我裝成即將到那邊工作的人,試著問了五大洲商事的職員,對方也告訴我不少情報。」廣介自豪地回答。

  行動的確相當敏捷。在遭到犬丸的威脅,慌慌張張地逃出社長室後,回程時又多做了一件工作。

  「正如同四條先生所說,犬丸似乎常將某個東西帶在身邊。雖不知道是什麼,但放在掛在脖子上的袋子裡,寸不離身地藏在懷裡。連洗澡的時候,都用油紙包住,避免弄濕地拿進去。」

  「是嗎?很好很好。」看到總是一派輕鬆的四條這難得的反應,廣介不禁傾首。

  犬丸那不離身的某樣東西,有這麼重要的意義嗎?

  心存疑問的廣介克制不住地想問,而彷彿在等著這一刻,四條從懷中取出繫著金煉的懷表。

  「哎,你跟我聊太久了。廣介,你現在可是已經背叛我們,投靠在犬丸身邊呢!報告已經足夠,快點回到那傢伙那邊去。」下了指示的四條好像覺得這樣還不夠地詳細說明。「只要犬丸為了欺騙我們而特地與你有接觸,與我們的聯絡便要盡量謹慎。」

  「是,我知道啦!對了,接下來……」廣介對四條的叮嚀點點頭後,將從五大洲商事那邊犬丸給的便條紙抄本遞給四條。「這是他在東京的據點,就是那間在目白的宅邸。」

  「好。接下來你就盡量搖尾討好他,不要讓人看破你是我們的間諜,知道嗎?」

  「嗯!」廣介回想起自己在五大洲商事的社長室裡,為了引犬丸上勾而不情願演出的諂媚模樣,便露出一臉苦相。

  儘管是策略的一部分,但要對殺害辰三、砸毀好古堂的對手低頭,對他而言仍是一種屈辱。而且想到接下來還得扮演他的屬下,廣介不禁憂鬱起來。

  但廣介馬上想到,在這次的大騙局中,自己非得令犬丸完全相信他,就美國詐欺師的暗語來說,就是扮演鴨子的夥伴。

  於是,廣介以認真的神情向四條點點頭後,立即轉身——雖說如此,腳步卻停了下來。

  途中報告已經結束,就算馬上離去也可以,但廣介卻一臉有什麼放不下似的環顧四周。

  四條看到他這個樣子,摸了摸小鬍子後,以明瞭的表情說:「露在淺單。她在監督頭目派來的年輕人們重建店裡。畢竟是被犬丸砸得一團亂,要恢復原貌也很花時間。」

  四條君隆這麼說著,臉上浮現了嘲諷的同時,也暗含好意的複雜微笑。「真是對不起,露不在。」

  「您、您在說什麼啊?我也沒有特別……」廣介雖然連忙抗議,但自己有些慌亂也是無法否定的。

  3

  距離廣介拜訪青山的「大商店」過了數天的午後,在淺草商店街一帶的小巷中,四條露正一臉若有所思地走著。,

  (嗯,今天的茶點選花林糖好,或是小饅頭好……還是仙貝好了?)

  露皺起眉頭考慮著,拍了拍購物籃。

  她是為了替前來整理好古堂,那些頭目手下的年輕人買茶點而出門。

  就算是頭目好意派來的人,總不能連個點心都不招待,因此露每天都用心地準備茶點。

  (不過,開銷也……)

  雖然買點心所花的錢並不多,但是量一大也不可小看。

  身為舉世名人詐欺師四條君隆的孫女,這太過質樸的家計煩惱,令露一臉難色。

  就四條詐欺所賺的金額來看,理應不需要擔心這種事,但事實上,好古堂的家計並不寬裕。四條君隆除了出入豪華場所與工作所需的服裝及大小道具購置費等……這些詐欺師必需費用外,再扣掉維持生計的必要經費,其餘賺來的大錢都不知去了哪裡。

  其實露早已察覺那些錢的去向。

  爺爺似乎把從惡徒手中騙來的錢,都以匿名方式送到孤兒院與醫院了。

  這點可以從他到郵局捐錢時悄悄藏住的鈔票疊推測出來。

  當然,露也曾經忍不住開口詢問,但爺爺總是矇混過去。

  露最喜歡的爺爺,與那些會特地叫來新聞記者,拍下捐錢照片的小氣鬼完全不同。

  「真是的,明明是詐欺師,卻喜歡做善事!」露小聲地自言自語著數落祖父的話。不過,少女的話中卻帶著一股莫名的驕傲。

  儘管如此,小小的家庭主婦,露,卻仍得為了犬丸一黨砸店所需的修繕費,而對這個月緊迫的家計憂心不已。

  (看來又得動用存款了。才剛有廣介那樣的大食客搬進來,正難過的時候呢!)

  露反覆思考著,腦海裡浮現出剛從寄住升格為弟子的廣介那張悠閒的臉來。

  (廣介那傢伙,第一次參加的大騙局能做得好嗎?會不會做了蠢事,反讓自己遇到危險?)

  露皺起形狀優美的眉毛想著,顯得十分在意。

  這個美少女的年紀明明比廣介小很多,但一想到見習詐欺師的不可靠,竟產生了如姊姊般的心情來。

  (呀,為什麼我要這樣擔心?討厭。)

  對於不知為何在意那不中用的廣介的自己感到生氣,露鼓起小小的腮幫子。就在此時——她感覺到一股充滿惡意的視線,令露全身一僵。

  她以繃緊的表情,毫不鬆懈地環顧週遭。沒錯,有人在跟蹤。

  露確信自己的直覺,後悔著沒叫頭目的哪個手下一起出來,便加快腳步。

  但是,她並沒有發抖。

  雖然大概是犬丸的手下,但他們既沒有露來得敏捷,對於淺草的地理環境應該也不熟。那麼,就耍要他們再甩掉吧!

  露下了決定後,突然朝橫町跑去。她有如奔越草原的兔子奔跑著。

  這意料外的動作,讓尾隨的人慌張起來。皮靴踏地的腳步聲追了上來。

  露的速度當然是大人比不上的,加上有一開始所造成的差距,聰明的獵物與遲鈍的獵人間的距離並沒有縮短。

  (等著吧,我會把你甩掉的!)

  當露在心中嘲笑對手,露出野性的微笑時,情勢卻大為逆轉。

  突然自橫向街道冒出的漆黑轎車急停下來,長相兇惡的男人們紛紛從車上出現。

  (居然用轎車堵在前面,太狡猾了!)

  此刻,露的心情比膽怯更接近憤怒。她咬住嘴唇,但露不認為這些對手會因而退縮。

  她使出最後的手段,打算張口呼救。然而,她已經遲了。

  其中一個男人很快地衝了過來,用染著哥羅芳氣味的布片掩住露的口鼻。

  男人們把很快便失去意識,筋疲力盡的露拉進車裡,慌張地關上車門。

  接著,漆黑的轎車以驚人的高速絕塵而去。被留下來的,只有空空的購物籃。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工程,不過看來挺費功夫的。」廣介站在犬丸宅邸的門廊上,眺望著遠處的電線桿,若無其事地說道。

  是在維修嗎?幾個工人在電線桿那爬上爬下,還操作著什麼機械,看來十分忙碌。

  那個在淺草為所欲為的肌肉男,朝看著對面施工發呆的廣介開了口。

  「別慢吞吞的,快上車!」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聽到結了樑子的對手指使自己,廣介皺起眉頭。而肌肉男也挑起粗眉來。

  或許是因為不幸的邂逅,儘管廣介表面上成了犬丸的部下,但是與這個肌肉男還是處不好。

  「不能收斂一點嗎?立見。」看到兩人的模樣,疤面男厭煩地開口。「若是沒有你帶路,就不知道四條的偽造所到底在哪啦!」

  「啊,的確是。在下現在就來帶路啦!」就像變了張臉,廣介一臉陪笑地奔到犬丸的座車旁。

  那是橫列在門廊前的車陣中的領頭車。

  當他坐上副駕駛座時,彷彿聽到後面的行李箱傳來奇怪的聲音,但現在卻不適合詢問。

  各自搭上車後,犬丸的部下們便放出了迫人的殺氣來。

  「好,出發。」

  確認全員都上車後,疤面男發出口令,車陣立刻排成縱隊駛出。

  目的地是青山。也就是四條君隆佈置大騙局所在的秘密基地。

  昨夜,廣介告訴犬丸,偽鈔的製造終於漸入佳境。

  當然,他也沒忘了加上現在正是直搗現場,將偽鈔奪取過來的好時機等建言。

  事實上,這個建議是來自於廣介號稱要搜集內情而定期聯絡的四條所下的指示,但犬丸表面上卻裝作沒有察覺這一點。

  於是,在雙方虛虛實實的互相欺騙下,由清楚內情的人眼中看來,這一行人正可說吳越同舟啊。

  搭載了廣介與犬丸一行人的數輛汽車,只管朝青山奔馳而去。

  與現代不同,當時的交通量並不大,搭車很快就到了。不久,穿越青山練兵場一帶的電隊經由廣介引導,來到了四條的偽鈔製造所。

  「就是那裡嗎?」還靠在後座的犬丸大佐問道,後照鏡裡的廣介無言地點點頭。

  得到響應後,為了避免引擎聲被發現,犬丸特地在離偽造所還很遠就停了車。其它車輛也都選擇不顯眼的地方停了下來。

  犬丸對著輕聲關上車門,來到草地上的部下們,小聲地發出命令。

  「別引起注意,先包圍那個地方,再衝進去。」

  部下們對頭頭的命令沉默地點點頭後,迅速而不發出腳步聲地散開來。的確像是受過訓練的部隊。

  於是,當一切都準備好後,犬丸領著廣介與疤面男,慢慢地步向入口。留下來看守的,只有待在車裡的肌肉男。

  接著,犬丸及疤面男、廣介都屏起呼吸,沉默地走著。越接近偽造所,機械般的嘈雜聲便越大。

  伴隨著噪音,與來到玄關的犬丸朝廣介下達暗號的同時,疤面男推開大門。

  「這是怎麼回事?」四條看到犬丸,將印刷機停下後,開口就問。

  雖然早就知道犬丸將要在今天突襲,但四條的演技實在精湛。

  犬丸並沒有發覺這是作戲,露出彷彿很愉快的笑容說:「這可是你們這裡的年輕人告我的,你們正在製造好東西呢!」

  四條聽到這些話,臉色大變地朝廣介怒吼:「雜碎……你竟敢背叛我們?」

  「不好意思,不過良禽擇木而棲嘛!我覺得聽從又強又大的組織比較能開拓我的未來。」配合假裝憤怒的四條,廣介也用令人生恨的言詞回話。

  「喂,這種叫人看不下去的內哄,你們晚點再演吧!」

  疤面男奉召替犬丸的金鳥香煙點上火後,打斷了廣介他們的爭執。

  「我們可是來工作的。把你們流著汗水辛苦製造的偽鈔,納為犬丸機關己有的工作。」

  「就是這樣。」

  聽到部下的伶牙俐齒,犬丸滿意地笑著,從外套內袋掏出一張百圓鈔票來。

  就是那張從廣介那邊得手,令犬丸以為是偽鈔,實際上卻是真鈔的鈔票。

  「其實我得稱讚你們,這偽鈔做得還真不錯,不過……」

  犬丸大佐稱讚著四條的「偽鈔」,但他臉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繼續說:「你們靠偽鈔發財的那天永遠不會到來,因為它們要一張不剩地屬於我。」

  「說什麼蠢話……」聽到犬丸傲慢的發言,四條笑了起來。「弄出這個偽鈔製造所可是費了很多工夫。而且,還不只是這座倉庫跟這些機械而已。」

  四條用手指了指將嘴角撇成型,看來很乖僻的印刷店。

  「你知道要找到能做出如此精工的工匠,是多麼困難嗎?」

  「我可不想聽你吐苦水。」犬丸無動於衷地駁回四條的抗議。「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只有你們做出了大量能用的偽鈔。把那些全都交給我吧,」

  四條應該會不甘心吧?犬丸暗自期待著。

  但他的反應卻出乎犬丸意料,四條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說大量的偽鈔?」彷彿現在正在反芻剛剛的對話般,雙手抱胸的四條不久拍著膝蓋,笑出聲來。「哈哈哈哈,真不錯,夠好笑!」

  焦躁的疤面男粗暴地朝著笑得眼角都浮現淚水的四條發話。「老頭,有什麼好笑?你們都如此籌劃了,還不馬上大印偽鈔?」

  「哎,這也不能怪你們。你們大概是聽信了廣介的說法吧?其實廣介還在見習,並不知道製造偽鈔的步驟,他八成也是這樣相信的。」總算收住笑聲的四條緩緩搖著頭。「偽鈔的製造現在還在試印階段,接下來才要正式生產。原版也還得做最後的加工。」

  「什麼?」疤面男聽到四條的話,便瞪向廣介。「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偽鈔印刷已經完成了?」

  「請等一等,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聽說啊!」儘管內心想著事情發展跟四條預料的一模一樣,但廣介仍表現出顫抖的模樣。

  相對於疤面男,犬丸的表情卻越發沉著冷靜。他的神情說著這是理所當然。

  「所以你說這張百圓鈔票只是試作品嗎?」深深吸了一口金鳥煙草,犬丸靜靜地說。

  「那麼,我問你。準備十萬……不,二十萬日圓的偽鈔需要多久時間?」

  「哎,就目前的準備工作來看,大概不用三天。」

  四條彷彿在誇耀偽造所的實力,立刻露出算計心重的表情接著說:「哎,就是這麼回事。這裡現在唯一的一張偽鈔,就只有你手上那張百圓鈔。之後的試作品都因為要測試能不能用而用掉了。我們現在應該來談談,你打算付多少錢?」

  「打算跟我進行交易嗎?」

  「就是這樣。你看起來挺闊的,對了,我可以把淺草的店被你們砸了那件事給忘了。雖然可以算進店面的維修費用,不過,要我把偽鈔便宜傾銷給你也可以。」

  犬丸對瞇起雙眼提出交易的四條投以冷笑。

  「雖然是特地的邀請,不過我拒絕。我連一毛錢都不打算付。」吐出金鳥香煙的煙霧,犬丸這麼說。「我不是來交易,而是來下命令的。聽好了,你們得在二天內準備好二十萬日圓的偽鈔。」

  在一旁看著兩人你來我往的廣介,對於事態意外的變化,有了不好的預感。

  來自四條的說明,此時犬丸應該會讓步,支付偽鈔的代金。不只是廣介,看得出四條的表情也沉了下來。那應該不是演技。

  與廣介的不安相反,犬丸在這時卻吹起口哨。哨音既高又長,像是在叫喚飼養的狗。

  像在響應那聲音般,玄關大門在廣介背後開啟了。不只是廣介,四條與印刷店等在偽造所內的男人全都一起看向入口。

  站在那裡的有那個肌肉男,還有悲慘地被塞住嘴巴,雙手也被緊綁住,卻依然拚命掙扎著的少女——露。

  (為什麼?為什麼應該待在淺草的孩於會落入他們手中?)

  突然到來的危機,令廣介腦海一片混亂。他感到腦中疑問沸騰,不禁差點就要看向四條,但廣介拚命忍住了。

  接吾,廣介努力壓抑住洶湧的情緒,判讀著情勢。犬丸一定是下了只要把四條的弱點,也就是孫女露抓來當人質,就能令對手唯命是從的命令。

  既然知道露就在淺草的好古堂,綁架她更是易如反掌了。

  接著,為了當作突襲四條的殺手鑭,再將動彈不得的露丟進行李箱載過來。方才廣介察覺的氣息,並不是錯覺,的確是露發出來的。

  (沒想到他們居然會對小女孩出手……我太輕忽他們了!)

  廣介對於包含四條在內,我方全員都太有紳士風度這點,感到深切的悔恨。

  敵人是歹徒中的歹徒,不論做出多卑劣的事都不會猶豫,是毫無道義的一夥人。

  想到這裡,廣介非常衝動,想勒死就在眼前的犬丸。但是,很快地他就打消了念頭。

  犬丸不但身懷手槍,他慣用暴力的部下們,也正包圍著這裡。絕不能衝動行事,否則反而會讓四條與露陷入困境。

  這時,犬丸再度開口:「不用多說明了吧!照我說的話去做,就把你的孫女還給你。不過,要是你不聽……」

  犬丸以陰險的眼神環視四條,以及偽鈔製造者們,繼續說:「我,可就不得不對這小女孩動手啦!我可是不想這樣做喔!」

  與他說出的內容相反,犬丸大佐這麼說。他將金鳥的煙蒂彈落地面,以靴底踏熄。

  「那麼,各位,請全力以赴做出最棒的偽鈔來吧!為了我,哈哈哈!」

  犬丸的薄唇吐出諷刺的懇求,接著笑了起來。朝中了計,被迫從命的四條等人丟去的嘲笑不久轉為狂笑,迴盪在偽造所挑高的天花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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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25 11:46 PM

  第七章    大團圓,或可說是詐欺師笑譚

  也算是個成功實業家的犬丸錠作的住宅,這目白宅邸地下迴繞的走廊,未免太窄也太曲折了。

  這走廊的設立,或許就是為了在警察破獲這裡時,讓內部人員便於逃脫,而特地建成的。

  唉,不論是什麼理由,都替避開犬丸大佐部下們的耳目,潛入宅邸地下樓的立見廣介製造了一個好機會。

  避開通往秘密賭場的通路,他專挑暗處,壓低了腳步聲前進。

  依據廣介從吹捧犬丸其中一名部下那裡問來的情報,露似乎被關在這段走廊的深處,一個外界聽不見哭泣、呻吟聲的地方。

  但是,已經沒有足夠時間去問出詳細地點了。今天就得把露救出來,讓四條得以自由行動。

  一想到這裡,廣介抓了抓微鬈的頭髮,臉上浮現毫無虛飾的認真神情。

  四條君隆與犬丸錠作以大騙局展開的對決已經經過二天。為了收取完成的偽鈔,犬丸剛剛帶著他的精英部下,再度前往青山。

  不過,廣介卻被獨自留在宅邸。

  早在剛從偽鈔製造所回來後,犬丸就吩咐廣介,因為不需要再有人帶路,於是下次就留下來。

  或許犬丸是判斷在這個情況下,別帶不值得信賴的廣介會比較好。

  不論如何,既然已經走到這裡,已經沒有任何可以猶豫的時間了。廣介這麼想著,使出了非常手段。

  他把在不擅長打鬥的自己要潛入敵陣前預先準備的安眠藥,加進了留在目白宅邸的犬丸手下們的晚餐中。

  為了這一點,廣介當然是卯起勁來,使用三寸不爛之舌騙了大廚。不過因為事有輕重,這裡就只有割愛不提了。

  總之,安眠藥立即發揮效果,令犬丸兇惡的手下們深深入睡了。

  若是還有醒著的人,那就只有秘密賭場的服務員。不過他們忙著招呼客人,應該不會注意到廣介。

  如果能把握這個好機會,把露救出來,四條一定能想出足以逆轉的秘策,打倒犬丸。

  廣介藏身在通往應該關著露的房間的走道最後一個轉角處,這麼想著——臉上立刻浮現了些微苦笑。

  他察覺到剛才的想法裡,也摻入了自己的意願。原來,擔心四條、想給犬丸難看的心情也是真的。

  不過,最讓廣介無法忍受的,是露竟然落入歹徒手中。

  (我為什麼會這麼擔心那個嘴巴壞、小大人似的,又任性的孩子?)

  廣介自己也搞不懂地搖搖頭,悄悄探出頭,窺視著轉角的另一端。

  走廊的轉角就是死路,那裡還裝上了一片鐵欄桿。

  因為只有一個電燈泡,四周陰暗得很難判斷。但如果瞇起眼睛細看,就能發現坐在粗糙的木頭圓凳上負責監視的男人,正淌著口水熟睡著。

  (在這種地方建造監牢是要幹什麼……不,就是用在這種時候吧!)

  悠哉地自問自答後,廣介快步走近,掏起監視者的口袋。

  因看到了廣介,一個小小的身影從牢房深處奔了過來。

  「廣介!」

  廣介把手指放在嘴前,比了個「噓」的手勢,要叫出聲來的露安靜,邊用搶來的鑰匙打開了牢門的鎖。

  露迫不及待地飛奔而出,露出一口白牙笑著,優雅地說:「我相信廣介一定會來救我。」

  「咦,是嗎?」雖然很意外,不過得到稱讚總是令人開心。

  ——我也很能幹啊,正當廣介沾沾自喜時,露卻用一臉依然天真無邪的笑容,說出辛辣的發言。「因為廣介是個笨蛋呀!」

  「啊?」

  「從犬丸他們來砸店時我就知道了。廣介是個在想到老人跟小孩如果陷入危險,就會不顧一切衝出來的笨蛋。」

  「……妳是這樣想的啊!」說過分的確是很過分的評論,讓廣介的臉色暗了下來,但現在可沒有時間在這裡鬥嘴。

  「妳的建議我日後會好好檢討啦!現在我們得快點趕到青山的大商店。」廣介匆匆說道。「有人質在,四條先生也無法動作。來,跟著我。」

  露從背後叫住邊說邊準備跑步的廣介。「廣介!」

  幹什麼啦?在回過頭的廣介眼中,映入了露的稚幼神情。

  雖然身上穿著的仍是從被綁架起就一直穿著、又在監禁時弄得髒兮兮的棉襖,但此刻的露,看起來就像在朝忠誠的騎上表達謝意的公主。

  「真的很謝謝你救了我。」露以認真的語氣說道,深深地低下頭去。

  她這個模樣,廣介也服輸了。

  他感到害臊。

  要是露繼續說那些刺耳的話,反而好應對呢!

  (行行好,快別這樣啊!)正當廣介想這麼大叫的時候——

  突然感到令人恐懼的兇惡氣息,廣介猛然轉身,露也倒抽一口氣。

  出現在走廊彼端,通往地面的是他們最不想遇見的人——說是廣介的天敵也不為過的,肌肉男。

  「你為什麼還在這裡?」廣介茫然地說道。「你不是跟著犬丸到青山去了嗎?」

  肌肉男聽到這句話,打從心底覺得可笑似的,發出刺耳的笑聲。那是會刺激神經的嘲笑。

  「真是難看啊,詐欺師。」

  肌肉男看到廣介變得頹喪的模樣,終於開始說話。

  「打從一開始,大佐就不打算相信你這種傢伙。反正就照四條的意思,來搞那些詐欺的小花招吧!大佐早就看穿啦!」

  「那……」得知真相的廣介臉色發青。

  事情會進行得非常順利,是犬丸所設的陷阱嗎?

  「就是這樣。」肌肉男看到廣介的臉色蒼白如紙,滿足地點點頭。「大佐知道,只要留下你一個人在這裡,你一定會做出什麼事來,所以要我半途折回來。為了讓想欺騙我們,耍小聰明的老鼠知道自己反而遭殃,不令要我把你連這小丫頭一起解決掉。」

  肌肉男話說到這,從上衣口袋裡拿出危險的東西來。是把閃耀著黑色光芒的柯爾特自動手槍。

  「喂,住手啊,太危險了。」

  「天下還有不危險的手槍嗎?」

  對這個大概與機智、洗煉等詞無緣的男人來說,這句話算是說得很漂亮了。肌肉男往前踏出一步。

  面對著他的廣介,只有把露護到身後,直往後退。

  「你這雜碎,我從一開始就看不順眼了,因為你生了一張讓人想用鉛彈打爛的臉。」

  「我還以為我這是也還算受歡迎的長相。」

  廣介為了爭取時間,賭命輕浮地回嘴,邊尋找逃命的方法。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願望總算要實現啦,真是感激大佐。」肌肉男看著進退失所的廣介,露出像貓捉獵物的神情,舔了舔舌頭,把柯爾特瞄向他。

  肌肉男深信即將勝利地扣下扳機。

  然而,肌肉男靠得太近了。若是稍微離遠一點,就能好妤對準廣介的心臟開槍。但因為希望萬無一失,讓他走近到廣介伸手就能觸及的距離。

  不是全贏就是全輸。

  廣介伸長手臂,用力握住柯爾特手槍蓮蓬狀的彈匣部分。

  根據他在上海學得的知識,這應該是回轉式手槍的弱點。只要讓彈匣無法回轉,就沒辦法扣扳機了。

  「啊,你這混帳做什麼!」扣住扳機的手指不管使上多大的勁,也沒辦法開槍,這讓肌肉男焦躁起來。但是,他彷彿想到了什麼,冷笑起來。

  「哼,你是笨蛋嗎?你以為一直這樣僵持下去,就能有什麼法子嗎?」肌肉男邊以言語污辱廣介,邊把空著的左手舉起,啪擦一聲握緊。

  「就算要用這個姿勢互毆,你也沒有勝算。」肌肉男這麼說,邊眨了眨眼睛。

  那動作帶著強烈的殺氣,讓廣介戰慄不已。

  正像肌肉男所說,是一難已去一難又來。

  肌肉男看著廣介的樣子,為了揮出猛力的一擊,全力握緊拳頭。

  就這樣結束了嗎?當廣介忍不住閉起雙眼,做出心理準備的一瞬間,恐怖的重響敲擊鼓膜。

  怎麼了?是我被揍的聲音嗎?

  廣介像個呆瓜似的想著,但他卻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

  他害怕地睜開眼睛……是怎麼回事?肌肉男正呈大字型地倒在寒冷的水泥地板上。在他的身上,從頭部到胸口都散滿了木材的碎層。

  廣介再轉移視線,就看見露抓著已粉碎的圓板凳一腳,張大了眼睛站在那兒。

  「是妳……動的手?」

  對於廣介的問題,露輕輕點點頭,丟下圓板凳的殘骸。

  露趁著肌肉男專注在與廣介的對決上時,從昏睡的監視者那邊拿來了圓板凳。

  然後,她悄悄靠近,往肌肉男的後腦勺使勁地砸下去。

  對擅用暴力的人來說,這是輕而易舉的事。然而,那個外表看來優雅的美少女,對肌肉男來說,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做出這麼粗暴的舉動。

  (就這一點而言,我也是這麼想。被抓走的淑女居然會使用暴力,如此一來這就不是冒險動作片,而是冒險搞笑片了。)

  露彷彿看穿了廣介在胸中無聲的自言自語,張大眼睛瞪著他。

  「這樣不是比那種除了發出驚叫,或是昏倒過去之外,一點用都沒有的女主角好多了嗎?」

  ——沒錯,廣介無力地喃喃說著。他重新打起精神,拉著露的手就要往外衝。

  在那一瞬間,廣介卻發覺露的膝蓋正瑟瑟顫抖著,似乎沒辦法奔跑。

  (嘿,就算逞強,露也還只是個女孩子啊!)

  身為四條君隆的孫女,露想必經歷過各式各樣危險的場面吧!但儘管如此,她仍只是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小女孩啊!

  會受情緒影響而雙腳發抖,這才是普通的反應。

  廣介這麼想著,在露的面前蹲下,比了比自己的背。

  此刻,廣介體諒露的心情,想要背她。然而,露卻非常逞強。

  「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想用背的比較快。」

  「多管閒事,我還可以跑呀!」

  唉,這孩子真是的。廣介雖然想歎氣,但他判斷現在還是低調一點比較好。

  「沒時間了,拜託啦,照我的話做吧!」

  「……哼!如果你說什麼都要做的話,讓你背也可以。」

  「是是,我知道了。請讓我背您吧!」

  「嗯,就讓你背吧!」露開心地笑著。她正想搭在廣介的背上,忽然看見走廊一角堆放空瓶的木箱,便朝那裡走了過去。露在棉襖的懷中塞了大約半打的空瓶子。廣介看見就笑了。

  「喂,這是要做什麼啊?」廣介懷著不好的預感發問,露開門見山地回答:「當然是用來當武器呀!」

  她這麼說著,飛撲到廣介背上。

  「要是你背我,就沒有多餘的手可以用了。我得替你把壞人全都打倒才行。」

  怎麼這樣!慘叫著的廣介馬上振作起精神。

  追捕他們的可不只肌肉男。或許,在這條走廊上,還有其它人埋伏著。

  既然如此,與其選擇危險的通道,不如走別的路,也就是強行突破除了不慣暴力的經理與接待之外,沒有別人的秘密賭場,成功機率或許會比較高。

  不需要幫忙打倒妨礙者這句話,他撕爛了嘴也說不出口。

  「……我很清楚啦!」廣介用一臉瞭解什麼叫放棄的神情,這麼說著。「因為要一鼓作氣穿出敵陣,妳就盡情地打倒壞人吧!」

  「包在我身上!」聽著露精神奕奕的聲音,廣介開始奔跑。

  他穿過曲折的走廊,朝著充滿熱鬧氣息的方向,也就是秘密賭場的方向前進。

  不久,在陰影的另一頭已經可以看見裝飾著彩色玻璃的門扉。

  隨著廣介抬起長腿,一腳踹破了門,裡頭的睹客與服務生們的動作全都突然靜止,人人嚇得張大了嘴。

  的確,一個男人背著天真的小女孩闖入秘密賭場,而且女孩的兩手還舉著空瓶。怎麼也想不出賭場裡會有這樣的闖入者。

  儘管如此,仍有人率先回過神來,湧起怒火朝廣介他們逼近而來。

  就是那個被逼著吞下摻滿煙草的剩菜的經理。

  他認出背著少女的,就是導致他遭受空前屈辱,用人造紅寶石詐騙他的青年。他要立刻逮住廣介。

  但是,露瞄準一邊大喊著,一邊飛衝過來的經理腦袋,準確地砸下空瓶。

  空瓶發出巨響,破碎了。

  隨著呻吟聲,可憐的經理倒了下去。

  「想對我動手,你還早一百年!滾,永遠別出來啦!」

  露想也不想就破口讒罵。但是當她察覺到秘密賭場裡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露的臉頰不禁紅了起來,重新改口。

  「……請不要再來了。」

  現在才裝乖已經來不及了。

  廣介一邊覺得失禮,一邊把另一個衝上來的服務生給踹倒。

  2

  就在廣介與露逃出目白宅邸的同一時刻,位於青山的大商店,也就是偽鈔製造所裡,四條君隆等人正與犬丸一夥,以劍拔弩張的氣氛對峙著。

  「那麼。」三白眼閃過光芒,犬丸連一絲微笑都沒有地拋出話來。「四條,我命令你們製造的偽鈔在哪裡?」

  聽到犬丸彷彿在使喚傭人,就連表情一向溫和的四條也動了動眉頭。看到他的反應的犬丸,變得更加不懷好意,繼續追問:「你應該知道,代價是你的孫女喔!」

  這個威脅,就連四條也不得不屈服。

  四條清了清喉嚨,下垂眼往上吊起,臉上浮現相當靈敏的神情,大步朝屋內走去。

  那兒有個長方形的東西,由白布蓋著,堆得滿滿的。四條抓住遮布的一頭,一口氣拉了下來。

  同時,犬丸的部下們也發出了歎息聲。

  是每捆都封好封條,百圓紙鈔堆成的山。

  即使事先已經知道那是偽鈔,但真的看到了如此壯觀的光景,還是難以平靜。

  「看,正是如此。」

  四條宛如指出絕佳逸品的寶石商一般指著偽鈔,從偽鈔堆頂的鈔票束中抽出一張。

  他走到犬丸身旁,將偽鈔遞到犬丸眼前。

  那一瞬間,像個首領般裝作不在意的犬丸的眼睛,閃過了讚歎的光芒。

  了不起,這一句話就道盡了。

  真可說是完美的偽鈔啊!

  四條找到的人旁師「印刷店」,的確是個擁有非凡技巧的工匠。

  「我們照你說的,做出二十萬圓的百圓偽鈔了。隨你高興怎麼用都成,可是……」四條默默地提出要求。「能把露還給我嗎?」

  聽到這話的犬丸錠作,臉上浮現了令人厭惡的微笑,那是會讓人覺得心裡不快的邪惡笑容。

  「好啊!對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孫兒可是比什麼都可愛吧!」犬丸用不適合他的,非常溫柔的語氣說道。「不過就算還給你……大概也已經冰冷了吧?」

  那包含恐怖暗示的話語,讓四條立刻變了臉色。印刷店以及在後頭待機的同伴們也都發出抗議。

  於是,犬丸看著四條等人激怒的模樣,放話說道:「不只是你的孫女,那個用人造紅寶石坑了我們一票的小鬼,現在應該也早巳成了槍下亡魂吧?」

  聽到這番話,四條已經不想回答了。

  他只是臉上掠過紅潮,以銳利的眼神盯視著犬丸。而犬丸卻一點也不感到畏怯,這次反倒誇耀起自己的知識來了。

  「說你是日本第一的詐欺師,這真讓我吃驚。立見是為了騙我上當而送上門的,這我早就看出來了。所以,在徹底利用過後,就給了他欺騙我應得的懲罰。唉,丟掉了孫女和弟子的性命,這代價也真夠昂貴的了。」

  犬丸竊笑出聲。

  那是對打亂別人的命運,令他人陷入悲痛中一事感到愉快得無法忍受的笑聲。

  犬丸錠作前陸軍大佐這樣的反應,已經可以說是怪物了。

  不論是多麼不可救藥的歹徒,如果殺了小孩,通常都會有不舒服的感覺。但從下令殺害露的犬丸臉上,完全看不到一點類似良心苛責之類的東西。

  然而,自以為獲得壓倒性優勢的犬丸大佐突然閉上嘴。他的耳朵相當靈敏,聽見了從偽造所內部傳出像是玻璃破碎的聲響。

  受到犬丸表情變化的影響,敵我兩方都豎起耳朵。

  是吉,是凶?

  不久,大家都知道結果了。

  後門的門屝打開了,持續傳來奔過走廊的腳步聲。

  在場的全員都注視著聲音的來處。

  出現在眾人視線之前的,是背著露的廣介。

  年輕的詐欺師與少女在逃出犬丸宅邸後,就搭上出租車,前往這段拚命逃亡旅途的終點,青山的大商店。

  「很遺憾啊,犬丸。我可還活生生的。」

  「我也是。不用擔心了,讓這個肥佬好好大吃一驚,爺爺!」

  兩人異口同聲,似乎剛才四條與犬丸的對話他們都聽見了。

  露也許是為了表達不滿,還一手揮舞著手裡有裂痕的啤酒瓶。

  廣介與露在靠近大商店時下了車,發覺犬丸的手下們包圍了這棟房子,就繞到後門,把守在那裡的人給撂倒了。

  啤酒瓶就是在那時留下的痕跡。

  「哎哎,你們兩個都平安無事是很好,不過為什麼露會被你背著?是腳扭傷了嗎?」

  看到孫女與弟子平安歸來,四條禁不住展顏。但他立刻傾了傾頭,感到很不可思議地問道。

  聽到這個問題,兩個人同時露出「糟了!」的神情。首先,是廣介慌慌張張地蹲下來,露也一臉不好意思地從他的背後下來。

  當然,露的雙腳早已不再顫抖,但卻感覺好像理所當然似的,從下了車就一直讓廣介背著。

  「嗯……我一點事都沒有呀!」

  「哈、哈哈哈,我也是。一點傷都沒有。」

  四條怪異地瞧著像在解釋什麼的廣介與露,但因為沒時間問得詳細了,便將視線重新轉向犬丸大佐。

  這一看,犬丸剛剛愉快的模樣早已不知到哪去了,臉上露出憤怒至極的表情來。

  應該已經變成屍體的廣介與露,深深激怒了大佐。

  「你看,我的孫女和弟子都還活得好好的。你所說的偽鈔代價,如今已經沒有了。」

  四條恢復了一貫輕鬆的態度,指出犬丸的失算後,用手指比了比偽鈔堆。

  「那麼,這些寶物就不能給你了。」

  憤怒會令人喪失冷靜。因此,現在略居優勢的四條,故意發出容易刺激犬丸的挑釁。

  沒想到應該會輕易遭侮辱刺激的犬丸,竟不知為何,對四條的話沒有反應。

  「還真敢說啊,你以為你們已經贏了嗎?」犬丸看著四條感到猶疑而閉上嘴,以低沉的聲音說道。「這棟房子裡裡外外都被我拿著手槍的部下包圍住了。剛好這附近沒什麼人煙,要把你們全都殺了,再把偽鈔搶走也成。」

  「這樣一來,你就會失去東洋第一……不,應該說是世界第一的偽鈔製造所了。殺了我跟這些同伴,就沒有懂偽鈔製造技術的人了。」四條大大地搖頭。「我不知道你還有殺掉金雞母的興趣哪!」

  「話是這樣說沒錯,不過……」這時犬丸臉上的微笑,透出令人恐懼的陰森。「你以為我連製作偽鈔的流程都不清楚嗎?」

  聽到這些話,四條的臉孔刷地暗了下來。在後面沉默著的印刷店也不禁咋舌。

  犬丸看到他們的模樣,三白眼浮現愉悅的光芒,朝親信疤面男使了個暗號。

  疤面男走近才剛摸熟的印刷機,看來像在尋找什麼東西,立刻把其中一部分拆了下來。

  那是一塊沉甸甸,像金屬板的東西。

  犬丸從疤面男手中接過銅版,將它舉在頭上觀看,以陶醉的神情說:「太棒了,只要有這個,就可以盡情印出偽鈔啦!」

  「這是怎麼一回事,四條先生?」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看見四條他們的樣子,察覺事態急迫的廣介發問。

  在四條回答之前,犬丸搶先回應了。

  「我來教你吧!不過,在這之前,得先說說製造偽鈔的基本知識。」確信勝券在握的犬丸開始說。「聽好了,小鬼。製造偽鈔雖然有各種技巧,不過最實在的還是銅版印刷法。在原版上放上膠紙,拿鐵筆照描好後,用銅版雕刻出來,把銅版的凸處塗上油墨,再用紙複印。接著,再把它轉印到石版上來印刷,就是一般的偽鈔製造流程。」

  也許是特別興奮,犬丸難得饒舌,揮了揮手中的銅版。「啊,口頭上講起來雖然簡單,不過若要做出精巧的偽鈔,少不了能把作為原版的銅版完美雕刻好的工匠。反過來說,只要當作偽鈔源頭的銅版完工了,接下來就用不著那些有特殊技術的人了。只要在尋常的印刷工廠,就能印出偽鈔啊!」

  「這、這樣的話!」

  犬丸看到愕然呆住,禁不住喊出聲來的廣介,不禁笑了出來。「沒錯。你們也許是為了讓人以為沒有這個工廠就做不出偽鈔,才特地弄了這麼多人來。不過,這種小把戲是不管用的。」

  就像應和著犬丸的話,犬丸的部下們一起笑出聲來。當手下們盡情笑了一會兒,犬丸才抬起一隻手,制止笑聲。

  「四條啊!你跟那個人旁師都已經沒有用了。這塊偽鈔的原版,會由我為了助長大日本帝國的國威,來做有意義的利用。」

  故意把愛國情操與私利私慾混在一起,犬丸吐出這些話後,滿足地挺起胸膛。

  四條以凝重的表情詢問犬丸:「為什麼?既然你知道了這麼多,一開始突襲這個偽造所的時候,大可把我們全都給殺了,再把原版搶走的,不是嗎?」

  「不對不確定的事情出手是我的原則。當時還不清楚原版是否完成,就像你說的,萬一原版還沒完成,出乎就沒有用了……」這時,犬丸突然收了口。

  接著,他特意大大聳了聳肩膀,做給四條看後,才繼續說:「……本來,詐欺師說的話是否值得相信也是個問題,不過要是跟你說的一樣,偽鈔製造還在試作階段,用武力奪取就不是個好方法。要是殺了人旁師,就只能用不知道哪裡有缺損,未完成的原版來印刷了。」

  「所以,你等到我們印出二十萬日圓的偽鈔才展開行動哪!能印出這麼多偽鈔,就代表不需修正的原版已經完成了。」

  對一臉苦澀的四條,犬丸把重要的原版塞入外套懷裡後,搖了搖頭。

  「可不止這樣,四條。如果只有人造紅寶石那件事,一次把你送上西天也就夠了,但你們居然不學乖,還想再來騙我,這是不可饒恕的重罪啊!既然這樣……」

  廣介在這場與仇敵的最終對決中,一直緊盯著犬丸的一舉一動。這一瞬間,他感到背脊掠過一陣寒顫。

  犬丸滿是贅肉的面孔,還有他的聲音,都傳達出非同小可的冷酷意志。

  「……光是殺了你還不夠。我決定讓你們這些詐欺師嘗到比死還恐怖的痛苦。本來,為了讓你的處境更悲慘,還打算一起殺掉小丫頭和毛頭小子,不過看來他們是走狗運,從目白宅邸逃出來啦!」犬丸厭恨地看著廣介與露。

  那冷酷的三白眼,令露不禁抓住身旁廣介的衣袖。「就是這樣。藉著騙詐欺師上當的絕活,我要讓號稱日本第一詐欺師的四條君隆活著蒙羞。因此,那二十萬日圓的偽鈔也是必要的。」

  犬丸揚起右手,指了指堆積如山的偽鈔發問:「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此刻,遠處傳來汽車的聲響。

  是大型轎車,大概是卡車的聲音吧!

  「難道……你要把我們出賣給警察?」一瞬間認清事態的四條臉色大變。

  犬丸沒有立刻回答,為了讓四條更加焦躁,他拿出金鳥香煙,照例讓疤面男替他點了煙,呼出一口煙霧後,才大大地點點頭。

  「真不愧是你,腦筋動得挺快的嘛!我已經通知了警視廳的智慧犯罪科,說有大規模的偽鈔集團在青山的據點製造大量偽鈔,請急速趕往現場逮捕他們。」

  這是一番令四條感到衝擊的愛發言。

  廣介與其它同伴,就連四條也倒吸了一口氣。

  「不過,要是警察來了,你也不可能沒事。如果爺爺他們會被捕,我就把全部的事情都說出來!」代替皺著眉頭陷入沉思的四條,露罵出聲來。

  但是,犬丸卻對少女的抗議嗤之以鼻。「動動腦筋吧,小丫頭。我可是在對政府關係上也吃得開的五大洲商事社長啊!我還有偽鈔製造犯,妳想警察會聽信哪一邊?」

  「可是,你跟偽造犯的關係又打算如何說明?你是打算告訴他們,堂堂的企業家私底下卻跟詐欺師往來嗎?」

  這一次,換成由廣介接話。然而,犬丸依然毫無動搖。

  「不必操心。在警察面前,我會說是因為你們跑來遊說我能大撈一票的事情很可疑,於是做了種種私下的調查後,終於發現讓人吃驚的偽造集團。搞不好,我還會因為協助舉發犯罪而得到表揚呢!」

  犬丸以廣介他們聽來不快的誇張台詞說著,正當他深深吸了一口金鳥時,外面傳來尖銳的煞車聲。緊接著,聽到大批人馬的聲音,還有犬丸部下們的喊叫聲。

  「該是時候了。你們就在監獄裡,悔恨居然妄想欺騙我吧!」

  抖落煙灰之後,犬丸下了這樣的結語。

  首先是玄關,接著後門處也出現了大批警察。「我們是警視廳的人。束手就擒吧!」

  號令一下,警官們便包圍住廣介等人,把他們個個銬上手銬。

  即使結下深仇的敵人犬丸臉上浮現誇耀勝利的微笑,但廣介,甚至是四條也無計可施。

  廣介看著同伴們,甚至連露也耍被帶走了,不禁咬牙切齒。

  事情就要這樣結束了嗎?

  本該替辰三報仇的,如今卻要連四條和露都受害了嗎?

  不行。不應該變成這樣。

  廣介不知道搖了幾次頭,然而手銬卻像要斬斷他的思考般,銬上了雙手。

  沉重的絕望襲上廣介。

  然而,一看到正拿著手銬銬住他的矮小刑警的臉孔,廣介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驚愕、懷疑,還有……

  不到一秒的時間,各式各樣的情緒在廣介的臉上湧現又消失。

  在表情如此快速變幻之後,廣介做出了出乎意料的舉動。

  他揮舞著被手銬束縛的雙手,大喊大叫起來。「不對,不是我們!真正的歹徒是那傢伙,犬丸錠作啊!要抓就該抓他才對!」

  慌忙飛撲過來壓制住廣介的刑警,很困惑地看著犬丸。

  這時,犬丸依舊沉默,只用手指比了比腦袋。「真是可憐,大概是因為輸得太慘,連腦袋也變得不正常了吧?」

  聽到犬丸忍不住同情的模樣所說的話,廣介變得更加激動。「是真的,如果你們以為我說謊,就搜搜那傢伙的身吧!偽鈔的原版就在他身上!」

  雖然他竭盡全力喊著,但刑警們全都當作耳邊風。

  「別再做垂死掙扎了,他可是一流貿易公司的社長先生,怎麼可能做出這種勾當來?」就算遭到訓斥,廣介還是沒有放棄抵抗。

  刑警看著警官們押著胡亂揮舞手腳的廣介,將他拉到屋外,轉頭朝向犬丸行了個禮。

  「感謝您的協助。這一回您可是立了大功。」

  「不不,幫助警察本來就是善良市民的義務。」

  「真是了不起。對了……」

  面對一口佯裝不知的犬丸,刑警再度致謝後,看來很困擾似的環顧週遭。

  「沒想到有這麼多人,我們人手下夠,再說還得有收押設備。真的非常抱歉,不過在我去請求支持這段期間,可以拜託各位維持現場嗎?」

  「小事一樁。我們會守著這裡,請您安心去辦事吧!」

  「感謝各位的幫忙。」刑警這麼說著,漂亮地行了個禮後,連忙走了出去。其它的警官們也跟隨著他。不久,卡車離去的聲音響起。

  接著,與青山的夜晚相稱的寂靜降臨。

  「怎麼會這樣,連一個人都沒有留下來,這警察也太不小心了吧!」疤面男似乎很驚訝地說,但犬丸卻沒有附和。

  「就像那個刑警所說的,因為規模太龐大,人手下夠吧!再說,這裡還有我們這些站在警察這邊的正直市民啊!」犬丸諷刺地說著,吊起一邊薄唇笑了笑。由他那打從心底發出的罕見笑容可以看出,他對這次的獲勝有多喜悅。

  「如此一來,那些偽鈔就得交給警察也真是可惜。」犬丸將目光由疤面男身上移向堆積如山的偽鈔,有些遺憾地說。但是,他立刻搖搖頭,滿意地敲了敲胸口藏著的原版。「如果要錢,不管多少都能印出來。沒必要說這種吝嗇的話啦!」

  對於犬丸的話,部下們也迎合起來。

  「的確沒錯,這樣一來大佐就成了大富豪啦!」

  「想做什麼都能做囉!」

  雖然儘是一些肉麻的諂媚話,但犬丸大佐卻十分順耳地聽著部下們的恭維,邊撫弄著懷裡。

  他的手指隔著襯衫,觸摸著那個時時不離身的東西。

  與此同時,犬丸終於有了勝利的感覺。

  現在,自己已經破解了敵人——詐欺師四條君隆最得意的鬥智戰。

  況且,從四條那裡得到的戰利品,這精細的偽鈔原版又能替即將進行的大交易提供軍資金——更進一步,還應當能保證犬丸機關永遠的繁榮。

  巨大野心即將實現了。他想到這裡,對這場勝利感到的興奮也轉化為期待。

  不過,對犬丸而言,很不幸的,這甜美的時光沒有持續多久。

  很快地,數台卡車的引擎聲,打破了犬丸的夢想。「動作很快嘛,還沒經過十分鐘呢……支持的警官已經來了嗎?」

  疤面男豎起耳朵,朝表情轉為懷疑的犬丸回答。「的確是警察。聽外面的人的對答就知道了……啊!」

  疤面男瞪大了眼。

  伴隨著粗暴的對話,可以聽到「逮捕起來!」的吶喊。

  「大佐,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

  當犬丸沉下臉,回答疤面男急迫發問的那一瞬間,大門被粗暴地推開了。

  人數遠遠多於剛才的警官蜂擁而至。

  位於中心的,是一個穿著高級軟帽與外套的瘦小男子。

  雖然是個看來像真正的紳士,不適合出現在這種案發現場的人物,但看周圍的警官事事都待他指示的情況來看,這個瘦小男子應該就是指揮官。

  「哎呀、哎呀,這可不是來支持破獲偽鈔製造集團的各位警官們?」

  犬丸壓抑住心中湧起的不安,朝負責指揮的男子搭訕。

  戴軟帽的男子笑嘻嘻地拿出警察手冊,報上名字。

  「嗯!我是在警視廳搜查課,擔任智慧犯罪科科長的高科——高科警部。」

  警部以些許的開西腔平靜地說,朝著犬丸發問:「你就是犬丸先生嗎?」

  「正是。我就是犬丸錠作前陸軍大佐。」

  犬丸因為對方的鄭重其事而放鬆下來,換回平日的傲慢態度,點點頭。高科警部聽到他的回答,依舊帶著微笑說:「那麼,你被逮捕了。理由是違反刑法第五十四條第一項,製造偽鈔的現行犯。」

  宛如晴天霹靂的話,連犬丸不禁錯愕不已,張大了三白眼。但也只是一瞬間,他立刻以傲慢無禮的語氣否定了自己的嫌疑。

  「以定是哪裡搞錯了吧,製造偽鈔的不是我,而是各位的同事剛剛逮捕的四條一夥人啊!」

  「同事?剛剛逮捕的那夥人?」高科警部的聲音蓋過了犬丸的抗辯,一臉茫然地動了動眉頭兩二次後,搖了搖頭回答。

  「你該不會是在作夢吧?我們今天可是第一次出動喔!」

  犬丸聽到警部沒道理的話,感到腦袋一片混亂,而後退了兩三步。

  這是怎麼回事?這麼說,之前趕來逮捕四條他們的警官們到底是什麼人?

  犬丸反覆著找不到結論的自問自答,漸漸陷入混亂。而警官無視於這樣的他,逮捕了疤面男以及犬丸的同黨。

  同時,其它警官則去調查印刷機與堆積如山的偽鈔。

  不久,一個警官走到高科警部身邊。

  「就跟通報的一樣,是大規模的偽鈔製造設備。」

  「什麼!是誰向你們告密的?」對粗魯地質問警官的犬丸,警部很愉快似的回答了他。「既然有人匿名把偽鈔樣本送過來,我們當然就得行動。更不用說還有你這個惡名昭彰的男人了。」

  「你說什麼?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我可是以前陸軍大佐之身,替國家做出各種貢獻的五大洲商事的社長啊!你以為區區一個警部就能逮捕我嗎?」犬丸的怒火終於爆發,朝著警部怒吼大罵。但是,高科始終以冶靜且諷刺的態度應對著。「我想是辦得到的,大佐大人。再怎麼說,你都是現行犯啊!」

  警部看著因為過於憤怒,連臉色都發青的犬丸,又笑嘻嘻地笑了。

  對此時的犬丸來說,高科那樣的微笑,比遭受侮辱更加刺激他。「老實說,警視廳從之前就一直盯著你所做的壞事。只不過沒有可以確實逮捕你的證據。但是,這次有了偽鈔當證物。就算你在財政界與軍方都吃得開,也逃不掉。可不只是我們智慧犯罪科,全警視廳都會好好關照你。」

  「有件事。」一旁默默聽著的警官像是害怕打斷警部的話,畏畏縮縮地開口。「嗯,怎麼了?被查扣的偽鈔有什麼問題嗎?」

  雖然被插了話,但高科看來毫不介意,還催促著警官說下去。受到這個鼓勵,警官拿出一張百圓偽鈔來。

  「嗯,這裡每一束鈔票最上面的一張雖然都製造得很精細,跟真品分辨不出來,但其它的偽鈔也都是像這樣子……」

  這時,高科警部的臉上突然浮現奇妙的神情。

  看到上司的變化,警官一副「就是這樣」地大大點著頭。

  那張百圓鈔上到底有什麼呢?

  已經十分焦躁的犬丸,連自己即將遭到逮捕的事都忘了,從警部手中將百圓鈔票搶了過來。

  他將鈔票舉到電燈下仔細查看。

  不知為何,警部與那位警官都沒有阻止他。

  不久,犬丸的臉孔醜陋地扭曲起來。

  他睫毛眼尾一帶的肌肉痙攣,臉頰也抖動著。

  如果不是感到極度的憤怒,一般人是不會有這樣的表情的。犬丸現在宛如妖怪般的形貌不禁會讓人這麼想,那絕不是尋常的神色。

  但是,異常的事並不是只到此為止。

  下一瞬間,犬丸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行動。

  他衝到偽鈔堆旁,將紙封帶接二連三地撕碎,一捆一捆地檢查著百圓偽鈔。

  一旁的警宮也無法阻止他。

  犬丸就以這般拚命的模樣,持續翻找著紙鈔堆。

  在這怪異的行動進行的同時,卻可以明顯看出犬丸的軀體漸漸喪失了氣力。

  這也是無可厚非。

  每一張百圓鈔票上的聖德太子都在笑。

  應該是與真品無法區分,就連數字跟透光度都一模一樣的偽鈔,只有聖德太子的肖像,浮現出讓人受不了的下流笑容。

  這時,犬丸已經明白剛剛的勝利之夢己化為惡夢,突然無力地倒在現場。

  當他正抱著頭時,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慌忙從外套懷裡取出原版,直直盯著瞧。

  那是最後的一擊。

  雖然被銅本身的紅色與油墨的黑跡弄得紛亂不清,不像印刷出來的偽鈔這麼清晰,但這塊原版上的聖德太子像也浮現了嘲笑。

  (可惡的四條君隆!居然如此愚弄我!)

  此刻有人拍了拍犬丸因為激動而忍不住顫抖的肩膀。

  轉頭一看——高科警部好像能理解犬丸的心情,點了點頭。

  但是,下一瞬間從警部口中吐出的,則是執行勤務的宣告。

  「不好意思,現在得對你搜身。根據匿名通報者所說,你隨身帶著不得了的東西。」

  聽到這些話,眼看犬丸的臉就要失去血色。

  (不行,絕對不行。要是被發現,我就完了……)

  犬丸因為這幾令腦袋沸騰的衝擊而臉色蒼白,他無力地拍開手。

  此時,正因為被逼入絕境,達到極限的洞察力發揮了作用,犬丸不禁吶喊出聲。

  「四條,你打從一開始就是以此為目標?」隨著這聲吶喊,犬丸以有如負傷棕熊般的聲威暴動起來。

  但是,就算擁有犬丸這般龐大的身軀,也無法抗拒遭到搜身。

  一共有六個人壓住犬丸的手腳,第七個警官在犬丸身上搜索,很快拉開了他襯衫的衣襟,搜出有問題的物品。

  仔細一看,那是個用帶子繫住,自脖子垂掛而下的布袋。警官在裡頭一翻,拿出被油紙包覆的某樣東西。

  「哪個哪個……喔,是信嗎?」

  接過油紙包的高科警部慎重地打開包裹,將裡頭折疊的紙片攤開。

  那是封以熟練毛筆字寫成的中文書簡。

  通曉中文的警部緩緩瀏覽著。高科溫和的神情漸漸變得險峻起來,同時,還在掙扎的犬丸四肢也喪失了力氣。

  當高科看見信件結尾,以淋漓的字跡簽就的寄信人名號時,便發出了深長的歎息。

  那署名是,蔣中正。

  也就是現今敵國的中國國民政府首腦,蔣介石本人。

  「這下嚴重了,這可是叛國罪。恐怕得聯絡憲兵隊啦!」

  聽到高科以帶著歉意的神情自言自語,犬丸知道結局已經到來。

  (完了。一切都……完了。)

  高科看著犬丸終於認命地閉上眼,朝他問道:「你剛剛有提到四條吧!是指四條君隆嗎?」

  警鄒等待著回答。

  但是犬丸卻沉默不語。

  看到他那副模樣,高科聳了聳肩後,繼續說:「基於某些原因,你跟四條成了敵人吧?你真是不知道災禍臨頭啊!」

  犬丸聽到這些話後顫抖了一下,高科繼續說:「那個老人是有名的詐欺師,在我們這邊綽號是『大公殿下』。因為他的騙局都會讓被害者無法提出控訴,或者不想提出控訴,所以怎麼樣都抓不到他。」

  ——即使是這樣,總有一天我也會抓到他的狐狸尾巴。將這最後一句話留在口中後,警部以眼神示意部下們帶走犬丸。

  警官們立刻拉著犬丸的手腕,要他站起身,將雙手銬上手銬。

  對犬丸錠作來說,聽見那冰冶的金屬聲,就像聽見了他邪惡的巨大帝國瓦解的聲響。

  3

  在真正的警察逮捕犬丸之前不久。

  「可以了嗎?」從被帆布遮蔽住的視野裡看著青山的大商店越變越小,在卡車貨廂中的廣介停下掙扎,對著指揮警官隊的矮小刑警問道。

  「行了,演技挺機智的。因為少爺你吵著說那傢伙才是真兇,犬丸看來也慌啦!」刑警以灑脫的語氣回答。

  「幸虧我們沒遇到什麼困難就能全身而退。如果是真警察,至少也會留一個人下來看著啊!」刑警一邊這麼說,一邊解開了廣介的手銬。

  不,他可不是刑警。

  這個矮小的男人,正是綽號為「電纜」的人物。

  當然,其它的警官也不是真警察,大家都是四條的同伴們裝出來的。

  「哎,別只顧廣介,也把我們的手銬拿掉哪!戴著很痛耶!」坐在貨廂對面,露身旁的四條發出不平之鳴。

  「喔,真是失禮啦!喂!」隨著電纜一聲示意,四條以及假裝遭到逮捕的同伴們的手銬也紛紛解開了。

  聽著這些聲響,廣介朝正在摩擦手背的四條說道:「我漸漸明白了。設下這麼複雜的騙局,是為了把犬丸弄成偽鈔製造犯,好讓警察破獲現場,對吧?」

  四條聽到這些話,只浮現了令人猜不透的微笑,並沒有回答。

  但是,彷彿要附和廣介的推測,另一台由制服警官駕駛的卡車,從街道另一頭開了過來,猛然朝大商店的方向奔馳而去。

  雖然路燈的照明太暗,沒辦法看清楚貨廂裡,但卡車上明顯的載了許多警官。

  「哎,廣介哪!看來你的腦筋也轉得挺快的。」對方應該是看不到了,但四條仍向駛離的卡車揮揮手,說:「再過一會兒,那台卡車上的警察先生們,就會把以犬丸為首的那夥人以製造億鈔罪逮捕了。」

  四條以確信的口吻斷言後,詢問廣介:「我是策劃藉由警察之手,讓犬丸再也無法東山再起。不過,你是從哪一點看出來的?」

  「是從看到逮捕我的刑警是電纜先生,而感到安心的時候啊!是在從地獄解放到天國的一瞬間發現的。如果情況顛倒過來……讓陷害了我們,奪走原版,誇耀著勝利的犬丸落人雙手被銬的困境,豈不是最棒的復仇?對辰三先生來說,也沒有比這更高的供養了。」

  想到自己說中了,廣介就趁勢繼續說下去。

  「要做到這點的條件都已齊備,不,是四條先生運用智慧準備好的。如果只是要欺騙犬丸,用真鈔加工成偽鈔就夠了。特地請來像印刷店先生這樣高明的人旁師,是為了讓犬丸奪走偽鈔,使他變成偽造犯啊!反過來說,為了讓警察逮捕犬丸,也需要當作證據的偽鈔。」

  廣介以十分佩服的模樣搖搖頭。

  「犬丸在陸軍跟政府都與有力人士有關聯,要是小案件,都能逃離法網。不過,要是破獲了現場,掌握了原版與偽鈔,那就是現行犯,不容辯解啦!」

  「廣介,你看起來雖然呆呆的,不過畢竟是從一高輟學的高材生。」四條展顏說出不知是諷刺還是稱讚的話後,開始緩緩說道:「沒錯,我認為犬丸會想要偽鈔,打算敲他一大筆之後,再讓警察將他逮捕。」

  「所以,才帶犬丸到偽造所來,提出交易的要求。可是,」瞥了露一眼後,廣介說:「犬丸抓了人質,威脅我們。這樣就不是要錢的時候了。」

  「正是。我們是打算在第一次見面時,讓他看到大規模的偽造設備,認定有這些設備後,第二次再來拿錢。」

  「這我就搞不懂了。既然犬丸知道只要有原版就能印製偽鈔,就算不抓人質,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可以使用武力搶走原版,把我們全都殺掉的……啊!」

  歪著頭說出疑問的廣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會意地大叫一聲後,繼續說:「四條先生讀出了犬丸內心的想法吧!就像你讓那傢伙遭到逮捕一樣……」

  「犬丸也想把我們送給警察。想讓身為詐敗師的我嘗到被騙的屈辱。為了這個,便需要能當作直接證據的偽鈔原版與印好的偽鈔。在這些條件齊全之前,犬丸是不會出手的。」

  「要是犬丸使出強硬手段,就告訴他現在原版還沒完成,殺了我們只會什麼都沒有。」

  「就是這麼回事,不過……」說到這,四條看了露一眼。

  在這一刻,四條只像個因為孫女平安而放心下來的普通老人。

  「可惡的犬丸。為了確保我們會製造偽鈔,為了威脅我們而綁架了露,真是個無可救藥的惡徒。」

  「真的!」可能是想到了被綁架的不愉快,露皺起可愛的鼻子,點點頭。

  不只是四條,電纜與印刷店等其它同伴,也個個痛罵起對露出手的犬丸。

  看來不只是四條,露對所有的同伴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

  「在這一點上是我太天真了。還以為就算是歹徒,也有不可逾越的規則,不會對小孩子動手,看來世界末日快到了。」露擔心地看著長歎一口氣,表情轉暗的祖父。四條疼愛地摸了摸孫女的頭,繼續說:「因此,很可惜地不得不放棄敲他大筆錢一事。雖然不甘心,但在露還是人質的時候,只得聽從犬丸的命令。不過,我還沒有放棄希望。」

  四條摸了摸白鬍子,以柔和的眼神看向廣介。「因為你在那裡。我想廣介既然潛入了敵人的大本營,就一定會想辦法做些什麼。」

  「咦,原來您這麼信賴我啊?」

  「哎,是啊!我相信,不管遇到什麼事,你一定都會去救露。」聽到四條意外的讚賞,廣介滿臉喜悅。

  不過四條接著說出來的話,對廣介來說卻是多餘的。「嗯!因為每當你看到小女孩陷入危機時,就會不顧一切地動起來。真是有些單純。」

  四條說出與露在目白宅邸所講,一模一樣的話來。

  (哎呀哎呀!真不愧是一對祖孫。這樣捧人又損人的專長,大概是遺傳吧!)

  不只是露,就連四條也斷定他會衝動行事,這讓廣介消沉起來。但下一瞬間,他不禁差點在貨廂中飛跳起來。

  四條君隆坐正姿勢,深深地低下頭去,以廣介第一次聽到的,認真的口吻說:「廣介哪!不過,我打從心底感謝你。因為你救了露,我們才能照原訂計劃讓犬丸入罪。」

  隨著四條的稱讚,電纜以及其它欺詐師也紛紛讚美起廣介。

  在這種場合就會害臊得呆不下去,是廣介與生俱來的性格之一。

  「呃!那個……總之,因為露獲救了,對犬丸的詐欺就可以繼續下去了。」紅著一張臉,廣介硬是把話題拉回來。「當犬丸向警察告密時,我們就利用這個機會反擊,由電纜先生帶領的假警官隊先行趕到,救出我們。之後,由我們通報的真正警察前往保持不動的現場,把犬丸當成現行犯逮捕。真是完美的構想。不過——」

  廣介怎麼樣也搞不懂地搖了好幾次頭。

  「再怎麼說,這也太過火了。要是順序出了錯,一切將前功盡棄。第一,犬丸應該已經叫來警察,那些被告知我們才是偽鈔製造犯的警官們怎麼了?」這是理所當然的疑問。

  就像廣介所說,如果沒有事先想好對策,犬丸與四條互相矛盾的密告,應該都會引來警察。

  「關於這一點,就由我來告訴你吧!」與四條交換了意味深長的視線後,電纜接著說明。「我們已經調查過目白宅邸與五大洲商事等犬丸的據點,然後在這幾天一起遮蔽了這些地方的電話線,接上我們準備好的機械。」

  電纜指了指放在貨廂一角,類似大型通信機的東西。「就像電纜這綽號一樣,我可是電信電話的專家。這不過是小事一樁。」

  「這個人是海軍不上,長期在橫須賀鎮守府的通信隊執勤。」四條從旁補充說明。

  但是,心中仍然滿是疑問的廣介無法滿足於師父的說明,繼續丟出問題。

  「可是,這種事不能做得太明目張膽吧!要是切斷別人家的電話線,應該馬上就會被發現……不,等等。」

  腦中似乎被什麼念頭給吸引住,廣介突然停了下來。

  那一瞬間,工人們爬上目白宅邸旁電線桿的情景在他腦中復甦。

  (嗯……這樣的話……難道……)

  對著因為太驚訝,眼睛一時都瞪圓了的廣介,電纜會心一笑。

  「你發現啦,少爺。我們裝成進行電話工程的樣子,因此沒有被發現啊!」

  這麼說著,電纜點燃了埃及煙草,繼續說:「接下來就簡單了。逐一竊聽犬丸一夥人的電話,沒問題的就放行,危險的就由我們這邊接起來回答。」

  「那麼,犬丸以為是警察,密告快來逮捕我們的對象是……」

  「嗯,就是我。」電纜很美味似的吸著埃及煙草,若無其事地說。「我也是第一次假扮成警察大爺,反正只有聲音嘛!我自稱是智慧犯罪科的警部,感謝對方的協助,還告訴他們我們會立刻趕往現場。然後——」

  「聯絡真正的警察,說犬丸等人在製造偽鈔,對嗎?」露一臉津津有味的表情聽著,忍不住問道。

  對於這個問題,電纜笑了起來。

  「啊,沒錯。不過,萬一真的警察先抵達大商店就糟了,所以我們急匆匆地變裝成警官隊趕過去。怎麼樣,你看我這一人飾演三角演得如何?」

  對於這麼說著而挺起胸膛的電纜,廣介也大加讚賞。

  光用聽的,會覺得這個手法相當簡單,但是如果沒有過人的大膽,又怎能做出這些事來?

  能做到這些的電纜,也是足以當四條同伴的一流乾將。

  「當然,我也從側面給予支持,把偽鈔送進了五大洲商事與犬丸目白的宅邸等地。同時也將這件事告訴警察,現在東京所有的據點應該都受到搜索了。」

  四條說出設想周到的計劃,緩緩地笑了。廣介也跟著笑了起來,但不一會兒笑容卻暗了下來。

  「不過,我們再也不能回去淺單了吧!既然那個根據地已經被發現了,為了避免犬丸機關的殘黨前來襲擊,暫時得藏起行蹤才成。況且,」廣介很憂鬱地繼續說。「設了這麼複雜的局,也留下了很多證據。警察也會……」

  「如果是大商店的租約跟印刷機的權狀之類,就不用擔心了。契約跟其它方面都是用印剛店偽造的文件與印章辦的,把事情偽裝成全是五大洲商事幹的。這些文件,也毫無疏失地送到警察那裡去了。」

  「可是,就算頭目遭到逮補.,其它手下可還好好的。而且,如果只有偽鈔製造罪,犬丸也不可能永遠待在監獄裡,一定會來報復的。」

  四條打斷了廣介的話,接著,以宛如預言家般鄭重的口吻告訴他:「犬丸一生都不會出獄了,而犬丸機關跟五大洲商事也會跟著倒閉。」

  四條對於聽到這太過自信的發言而驚呆了的廣介眨眨眼後,繼續說:「因為犬丸錠作是向敵國買進鴉片而致富的惡徒。」

  突然聽到這重大的消息,廣介倒抽一口氣——在一瞬間,像機關鎗一樣連連發問:「這是怎麼回事?啊,犬丸最近熱中的交易就是鴉片買賣?敵國是……國民政府?這,這可不是現在與日本軍在滿洲交戰的對手嗎?啊,等等,難道說,犬丸會被陸軍革職,就是因這企圖陰謀的關係?」

  為了讓廣介住口,四條搖搖頭。「廣介哪!你的腦筋轉得快,看來舌頭也挺快的。一口氣問了這麼多,我沒辦法回答。」

  看到四條身旁的露也點著頭,廣介慌忙閉上嘴巴。不過,他的臉上還是一副要求快點說明的表情。

  「哎!就由我來說清楚吧!打從我決定與犬丸為敵起,就拜託了所有的同伴們調查他的事情。當然,並不是馬上就有結果,不過漸漸地便知道了一些有趣的事。」

  聽到四條的說明,廣介一開始雖想著有可能這麼簡單就查到嗎?但一想到四條在黑社會擁有的人脈,以及他所看到的實力,便重新認定這種事對他而言不算什麼。

  在這樣的廣界面前,四條以淡淡的口吻繼續說:「就如同你的推測,在中國擔任特務機關長時,犬丸秘密透過國民政府的特務,買進了鴉片。你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這麼說後,四條等著廣介回答。但看見廣介搖頭的樣子,他聳了聳肩,自己說出解答。

  「這很像那個惡徒的作風。看來他是以低價讓鴉片流通,好讓中國的民眾疲弊不堪。也就是反過來利用敵人的物資。」

  「不過,這樣國民政府有什麼利益可言?」

  「當然有。如果能夠得到大筆日本的資金,就管用了。」

  「哈哈,的確。可以用來從事各種謀略。」

  「就是這樣。」四條聳聳肩,肯定了廣介的話後繼續說。「不過,犬丸做得太過火了。就算是為了謀略,也不能跟極為抗日的國民政府同一陣線啊!這就是犬丸遭到軍方放逐的原因。」

  「但是,犬丸並沒有放棄。自從變成暴力組織的頭目後,他也打算有一天要再度與國民政府從事鴉片交易,對吧?」

  廣介的話,讓四條滿足地點點頭。

  「嗯,正中紅心。不過這一次,犬丸就沒有為了國家的名目可用了。說到底只是想買進鴉片謀取莫大利潤,滿足私利私慾而準備的交易。」

  「可是……曾是帝國的軍人居然做出這麼骯髒的事情。這真是叫人一時難以相信。」

  四條對著搖頭述說感想的廣介苦笑。「的確。但是,就算以身為軍人自豪,卻還是平凡的人。這世上只要有高潔的人物,就會有低劣至極的傢伙。儘管這樣,就如同你所說,要說過分的話,這的確也是很過分的事,我一開始也沒辦法相信。」

  「但是,竊聽讓我下了最後的結論。那個畜生沒想到我們竟會竊聽電話,毫不在意地說著鴉片交易的事呢!」

  電纜得意地摸摸鼻子,插話說明。相對於此,廣介傾首問道:「可是,你們應該沒有證據吧!就算犬丸盤算著這麼脫離常軌的事也……」

  正當電纜要回答的瞬間,廣介腦中靈光一閃。

  犬丸有個時時隨身攜帶的東西,是廣介自己問來的消息。

  那麼,那個東西是?

  「嗯!犬丸隨身攜帶的,大概是關於鴉片交易一事,國民政府要人寫的親筆信。」

  四條從廣介的表情讀出他心中的想法,因而破顏一笑。

  「大概是國民政府間諜組織的負責人陳立夫,或是蔣介石本人的書信喲!」雖然四條以一臉知情的模樣所開的玩笑,出乎意料地命中了核心,但不是神仙的廣介是不可能得知的。

  他只是感佩著四條的智能,攤開了雙手。「我服輸,投降啦!這樣的話,這次的大騙局,目標是為了讓警察抓到犬丸的狐狸尾巴,令他無法再起啊!」

  「就是這麼回事。」

  四條大大點頭後,繼續說明:「那畢竟是他連洗澡的時候都帶著,深怕會被奪走的東西。就算僱用偷兒去行竊,也不會成功。既然這樣,就只有以其它嫌疑,比如製造偽鈔罪來讓警察逮捕犬丸、收押問題的文件了。」

  「太漂亮了。這真是大成功啊!」

  回應廣介伴隨著感歎吐出的話,四條做出勝利宣言。「如此一來,犬丸就成了叛國賊。國內外與犬丸機關有接觸的人都會受到調查,他們的組織也將破滅。他再也無法來追趕我們了。接著……」

  「跨著大步,回淺草去囉!」聽到露的叫聲,四條的同伴們歡聲雷動。

  不久,歡呼轉為「萬歲」的叫喊聲,響徹夜晚。

  廣介一時間非常開心,但隨即想到有件事很可惜,因而對印刷店說:「彙集心血製作的原版被犬丸拿走了真是可惜。畢竟是這麼精細的東西。」

  為了掩蓋過大家的萬歲聲,廣介提高了聲音說。但印刷店搖了搖頭。

  「那個東西在我這裡呢!」印刷店以低沉卻聽得很清楚的聲音說,一邊從口袋裡拿出原版來。

  印刷店一臉沒趣的表情,對看到原版而張大了口的廣介說:「其實我做了兩種。犬丸拿走那個,聖德太子像會浮現下流的笑容。」

  看到廣介驚訝的表情,印刷店總算稍稍微笑了。

  「那個原版是不能用的。」

  印刷店的話,讓廣介有了種與精心演出的舞台一同落幕的感慨。

  不,四條葬送犬丸所設的大騙局,就算說是超一流的舞台劇也成。

  天才詐欺師四條君隆寫了腳本,放上適當的演員們,完美地上演了這齣戲。

  (辰三先生,就如同你所說,四條對我來說真是最棒的師父。)

  廣介為痛切的思念所動,閉上了雙眼。

  眼臉下浮現出辰三溫和的臉孔,彷彿耳邊就能聽到他在說:「怎麼樣,我沒說錯吧?」

  (所以你就安心地,不管是地獄或天堂,到你喜歡的地方去吧!我會認真修業,成為一流的詐欺師。)

  廣介在胸中對辰三說。一張開眼,就發現四條與露正看著他。

  「辰三的仇已經報了。」看出廣介此刻的心情,四條準備告訴他的話,由露接了下去。「對對,接下來只能為了積極的事動腦筋。」

  露又藉機嘲弄了廣介。「因為你老是悠哉悠哉的,鑽牛角尖煩惱不適合你。還是先行動再說。」

  廣介本來想要反駁,但電纜先插了話。

  「啊,少爺,如果你有俠義心腸,當工作夥伴就值得信賴啦!怎麼樣,廣島有個釀酒屋大老闆是傻瓜,跟我一起去釣這只鴨子吧?」

  不只是電纜,或許是看中了廣介的資質,其它人也陸續提出古怪的邀約。

  「教你土地詐欺師的作法也行。」

  「用赤城山埋藏金當餌有搞頭啦!」

  默默聽著這些的四條苦笑著,攤開雙手,要大家不要再說了。

  「哎,上一個工作才剛完成,到現在廣介還是一頭霧水。此刻我們無來乾杯慶祝吧!」

  四條說完,電纜從貨廂一角,像變魔術般拿出裝著高級葡萄酒瓶與玻璃杯組的箱子。這讓全員的臉上都浮上笑容。

  四條也是,露也是,廣介也是。

  還有,電纜跟印刷店也是。

  卡車載著浮現了艾倫坡所說「會心一笑」的詐欺師們,消失在帝都東京的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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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25 11:47 PM

  問 候

  您是說讓人心跳、雀躍不已的故事嗎?那麼,這樣的故事如何?不知道是不是合您的心意。不過,我想即使只是短短的時間,也能帶您遠離現實,進入陳舊的好時光中……

  各位讀者,初次見面。

  我是赤城毅,一個微不足道的寫書人。

  至於我寫的是哪一類的作品,讀過本書的人,應該都已經知道了。不過,會無從後記開始讀起的人也挺多的。所以,我想先以這個單元做問候與說明……但我的作品很難劃分在某一個範疇裡。

  要說是推理的話,那是僭越了。我是個非理論性的人,與本格推理是最無緣的。

  那麼,驚悚?不不,雖然我是寫過幾本有關妖怪出現的書,但實在不能以洋風的詞彙做標記。乾脆就稱呼為怪談還比較恰當。

  哎,既然是在戰前,除了本格偵探小說之外,也有變格偵探小說,還有怪異小說、幻想科學小說(喔,真令人懷念。不過這個詞現在已經不再出現了。)不過,要是歸類其中,那我也能自稱是變格偵探作家嗎?再怎麼說,現在也已是平成年代了。

  然而,如果是這次的《紳士遊戲》,就能清楚說出類別來。

  這是所謂的騙局小說——昭和初期,描寫詐欺師絞盡腦汁設局詐欺的小說。

  咦?您問我為什麼會想寫這種東西嗎?

  嗯,其實我也沒辦法說明。只不過,老欺詐師與孫女鍛煉新手,完成一個騙局的故事,從很久以前就在我的腦海中出現。後來因為在前年受到光文社邀稿,而趁此機會讓他們成形而已。

  不過,關於為什麼選擇戰前的昭和當作故事背景,我倒是可以清楚回答喔!

  我最討厭現代了。

  因為,這個時代只有手機老是嗶嗶作響,沒有令人憐惜的伯爵千金,也沒有凜然的海軍上官,要怎麼孕育浪漫呢?(不,這只是我個人的偏好。要是實際上在戰前生活,我一定馬上就厭煩了吧!)

  因此,這本書的舞台是明治六年的東京。

  在有紳士淑女的時代裡,抱持著現今已經失落的美感的一群人,只用智慧當武器,看完以後留下爽快的讀後感。

  是否要寫這樣的小說?我在腦海中試著構想。

  這結果是成功還是失敗,當然要請各位讀者來判斷。

  不過,只要在讀完故事時,大家願意與上角立見廣介一起微笑,對作者來說,就是最開心的事了。

  二OO二年菊月

  赤城毅

 ☆★☆★☆★☆★☆★☆★

  本書的寫作參考以及引用的文獻列述如下,在此表達感謝之意。

  飯澤高、村上常太郎合著《防範科學全集第五卷智慧犯篇》(中央公論社一九三五年)

  石井宏著《是誰殺了小提琴?》(新潮社二OO二年)

  石川純佑著《東京車站物語八O年史》(日本旅館有限公司改訂版一九九五年)

  江戶川亂步著《詐欺師與空氣男》(講談社版江戶川亂步全集)第十二集收錄(講談社一九七O年)

  尾佐竹□著《賭博與扒竊的研究》(新泉社一九九九年)

  加籐秀俊、加大こうじ、巖崎慈郎、後籐總一郎合著《明治卅大正卅昭和世相史》(社會思想社一九六七年)

  亞歷山大-克蘭編著,二階堂行彥譯《欺騙的快樂》(秀英書房一九九五年)

  警視廳史編撰委員會編著《警視廳史昭和前篇》(警視廳史編撰委員會一九六二年)

  佐賀潛編著《世紀的惡黨們》(日本讀者文摘出版社一九六九年)

  佐佐木庸一著《魔性的小提琴》(音樂之友社一九八二年)

  卡爾-希法基思著,鶴田文譯《詐欺大百科。(青上社新裝版二OO一年)

  下川耿史編著《昭和、平成家族史年表》(河出書房新社增訂新裝版二OO二年)

  週刊朝日編著《價格史年表明治、大正、昭和》(朝日新聞社一九八八年)

  亞倫-史密斯著,後籐優譯《惡作劇的天才》(文藝春秋社一九六三年)

  關根宏而著《詐欺的手法與預防方法》(稅務經理協會一九八九年)

  取違孝昭著《騙子與被騙的人》(新潮文庫一九九五年)

  取違孝昭著《詐欺心理學為什麼要騙?為什麼被騙?》(講談社Blue Box、一九九六年)

  無法無天「鷺(詐欺)師」研究會編著《若無其事欺騙人的人們》(雙葉文庫二OOO年。)

  永井壯吉著《新版斷腸亭日承》第二捲至第三卷(巖波書店二OO一年)

  中村善吉著《寶石、神秘與傳說》(戴維社一九五八年)

  夏原武著《詐欺的手法》(Data House一九九六年)

  別冊寶島編輯部編著《The詐欺師》(寶島社文庫二OOO年)

  三菱地所有限公司編著《The丸之內百年歷史與導覽》(三菱地所有限公司一九九一年)

  百瀨孝著《事典昭和戰前期的日本制度與實態》(吉川弘文館一九九O年)

  迪威-W-摩拉著,山本光伸譯《詐欺師入門欺騙的天才們:他們華麗的手法》(光文社一九九九年)

  矢部倉吉著《古錢與紙幣——收集與鑒賞》(金園社改訂新版一九九八年)

  Edgar Allan Poe,Didding Consider as One of the Exact Sciences,The Complete Poems and Stories of Edgar Allan Poe with Seletion from His Critical Writings,vol1.1,New York,1958....<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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