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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府天 -【明朝謀生手冊】《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0:50 PM     標題: 府天 -【明朝謀生手冊】《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6-10-12 10:25 AM 編輯

【書名】: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內容簡介】:                         

 家有良田百來畝,也算殷實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卻突然被人叫爹,剛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飛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壓力山大。

    汪氏家訓第一條: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

    隆萬之交,世風奢靡,風月浮華,謀生卻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尋常路的征途,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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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0:52 PM

第一卷 一家之主

    坑爹的第二次人生,從一聲爹開始。要謀生,先求生,哪怕只是暫且充當一家之主,脊樑也決不能折!

第一章 爹!

    好刺眼!

    汪孚林本能地眯起了眼睛,想要適應從黑暗到光明的巨大反差。可他還沒看清楚四周,耳朵裡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爹?」

    這是在叫誰?

    汪孚林茫然四顧,下一刻,他就看清楚一個年方八九歲,眉清目秀的童子趴在床沿邊上,先是和他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繼而就又驚又喜地又大叫了一聲:「真的是爹醒了,爹醒了!」

    這一次,意識到這竟然是在叫自己,汪孚林被雷得外焦裡嫩,隨即氣得七竅生煙。

    哪個賤人竟敢用這俗套的一招來坑他?

    等等,他恍惚記得之前那場劇烈的事故,他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怎麼會在這裡?

    隨著這兩聲嚷嚷,他的面前須臾就擠滿了人。那是三個女子,紅紅綠綠復古的衣著,髮髻繁複,容顏秀麗,可全都是從前絕不認識的!緊跟著,他只見那個稱呼自己為爹的童子對這三個女子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而後開口喚道:「大娘,二娘,三娘。」

    光是被人叫爹還不算,現在又來了大娘二娘三娘?這到底什麼情況?

    汪孚林只覺頭皮發麻,情急之下,他乾脆兩眼一閉,假裝昏死了過去。

    他這一闔眼不要緊,屋子裡登時再次亂成了一團。床前三個本是欣喜若狂的女子不禁呆住了,隨即便焦急了起來。

    「小弟怎麼才一醒又暈過去了!」

    「都怪那兩個天殺的轎伕,半路劫財傷人,官府到現在都沒抓到人!虧得舅舅正好順這條路從徽州城到松明山來,聽到哥的呼救!」

    「要不,再把上次那大夫再請來瞧瞧?」

    「大姐!還請那庸醫幹什麼,他一張口就說哥捱不了幾天,就算捱下去也是活死人,舅舅給他賠了多少好話才肯開方子!診金倒敢大開口,一次就要五錢銀子,前前後後拿了那麼多錢,哥卻遲遲不醒。回頭他若再來問診,看我捶不死他!」

    「二姐你小聲點,幸好娘不在,娘聽見了你又說什麼捶不死,肯定要罰你跪院子了!」

    這嘰嘰喳喳的聲音一一入耳,聽到那些稱呼,汪孚林終於稍稍回過了神。

    他悄悄把眼睛打開一條縫,仔細打量這擠在床前的三個人。只見那個最年長的女子十七八歲,銀紅衫子藕荷裙,雙眸黑亮,不怒自威,很有長姐派頭。那嚷嚷著罵庸醫的女子一身玉色衣裙,大約十二三,雙手叉腰,柳眉倒豎,一臉凶巴巴的。而最後一個小丫頭尚在總角,眼睛忽閃忽閃,卻是正好和他偷瞟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哥醒了!」

    這個眼尖的小丫頭!汪孚林嚇了一跳,趕緊又閉眼裝昏。

    剛剛聽到一聲爹醒了,現在又聽到一聲哥醒了,長姐和二娘不約而同又把目光投向了床上的汪孚林。見人雙目緊閉挺屍似的,長姐便狐疑地看向了剛剛開口的小妹,小妹當即嘟囔道:「我剛剛還看到哥眼睛睜開一條縫的……」

    長姐眉頭緊蹙,可還不等她有什麼動作,二娘卻一個箭步沖上去,突然用兩指拈著汪孚林的右頰,就這麼擰了小半圈。只聽哎喲一聲,眾目睽睽之下,汪孚林痛苦地**了一聲,五官都彷彿糾結在了一起,眼睛自然而然就瞪得老大。

    「還是我這招管用吧?」二娘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可收穫的卻是長姐責難的目光。意識到自己有些過火的她訕訕地低下了頭,隨即卻不服氣地看向了小妹,「從前冬天哥起晚的時候,小妹還拿冰塊放他被窩裡……」

    長姐沒好氣地瞪了兩個妹妹一眼,這才在床沿邊上坐下了。見汪孚林表情呆滯,而且不知為何避開了自己的視線,她方才嘆了口氣。

    「小弟,你這次進了學,同窗邀約不得不去,可為何先把佃僕打發了回來,又在人前露財?到頭來雇了兩個惡棍轎伕,弄得這一身傷!爹行商在外染病在身,娘怕你正臨道試耽誤了,親自趕了過去。二老不在,我又嫁了人,回來一次不容易,妹妹們都小,這次多虧了舅舅奔前走後給你請大夫……」

    汪孚林聽著這些絮絮叨叨的話,只覺一個頭兩個大,又不知道該怎麼接話茬,心裡對如今的處境糾結萬分。就在這時候,他眼角餘光一瞥,突然瞧見了角落中那個童子,想起剛剛那一聲突兀的爹,他心裡不禁犯嘀咕。

    如果他現在真的成了這女子的弟弟,年紀才多大,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兒子!

    儘管他沒有開口,但坐在床沿邊上的長姐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順著視線看過去之後,她登時俏臉含霜,開口叫道:「金寶,你過來!」

    深深吸了一口氣,汪孚林眼神複雜地看著那童子依言上前,只見人雖然站得筆直,但怎麼瞧都是滿臉緊張之色。

    見金寶緊緊咬著嘴唇不吭聲,長姐依舊端著一張冷臉:「一會兒我派人送你回去!」

    金寶的臉色越發蒼白,他僵立在那好一會兒,這才結結巴巴地問道:「大娘,是我照看爹照看得不好?」

    「自從你哥哥把你送過來之後,你這半個月日夜守著伺候,盡心盡力!」長姐看到金寶的臉上稍稍有了些血色,卻仍然沒有鬆口,「可既是同姓同宗,同氣連枝,小弟只聽了你兄長幾句話,就一張死契,收你為奴僕,這不成體統!而且,若不是因為給你兄長禮銀的時候露財,小弟怎會招這無妄之災?」

    汪孚林雖鬆了一口大氣,但心裡卻已經完全迷糊了。這不是口口聲聲叫自己爹嗎?怎麼又變成了僕人?

    金寶的臉終於完全煞白一片。他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帶著哭腔說道:「爹,求求你留下我吧。我要是回去,就真的沒活路了!生火、燒水、劈柴、打掃、端茶……我什麼都會做,我一個人能幹好幾個人的活!哥哥送我來的時候說,賣了我,家裡就少了一個累贅,不然他就打斷我的手腳,把我賣給專收小兒去行乞的外鄉人!爹,求求你了,留下我吧!」

    汪孚林上輩子連婚都沒結過,這樣被一個半大孩子跪著,一聲聲叫爹的經歷就更是第一次。父母早逝,他自己獨自打拚,好容易有些成就,卻又倒霉地遭遇事故,醒來之後,就突然如遇夢境一般,來到了這麼一個陌生的時空。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天大地大,只有自己孤寂一人。當下看著那淚流滿面的小傢伙,他竟生出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留下他吧。」

    「哥!」

    「小弟!」

    「爹娘不在,我就是一家之主,聽我的!」

    面對長姐和二娘這四道全都絕不讚成的目光,小妹則在笑嘻嘻地打量著金寶,汪孚林頓時有些心虛,卻不願改口。除了憐憫,他還有別的顧慮。

    幸虧父母在外,只要應付三姊妹,否則他根本不知道怎麼辦。可即便過了第一關,要是不能從叫自己爹的小傢伙那想想辦法,回頭他恐怕只能裝失憶!

    「立婚書人徽州府歙縣千秋裡松明山汪秋,今有親弟汪金寶,年方八歲,為因家下貧窮,飢寒無奈,是以夫婦商議,浼托中親說合,與族叔汪孚林名下養為義男,當日接受禮銀八兩,一併完足,言定撫養成人,與依婚娶,終身聽從使喚。」

    想辦法把姐妹三個支出去,這會兒半坐在床上,手裡拿著那一張字跡工整的賣養男契書,汪孚林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今天這一連串遭遇之下,他已經能夠確定,自己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擁有了新的身份,可竟然有這麼巧的事,契書上的定約人之一竟然也叫做汪孚林!難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可坑爹的是,他對這個身份的一切記憶全無,連現在什麼年代都不知道!

    他揉了揉太陽穴,又看了一眼面前那垂手侍立,要多恭順有多恭順的金寶,他明白金寶那一聲爹實在是叫得不冤。白紙黑字的契書寫得清清楚楚,其兄八兩銀子把人賣給了自己,名義就是養子。他只出神片刻,就又順著這段內容繼續往下看去。

    「此系二比情願,並無重疊、來歷不明等事,亦無貨利、准折、逼抑等情。自今以後,系是本主之人,死不歸塋。朝夕務要勤謹,不敢躲懶走閃。如有此色,盡憑主人教訓責罰。倘風水不虞,系是天命,與主人無干,敬立婚書,並本男手印,悉付本主收執存照。」

    那一前一後兩次出現的婚書二字異常刺眼,汪孚林暗忖這年頭的賣身契卻寫成婚書,抬頭更是用了賣養男三個字,他這是收奴僕呢,還是養兒子呢?他把這薄薄一張買斷了一個大活人的契書暫且丟在床邊,對金寶問道:「當時買你的時候一時衝動,後來又受了傷,事情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你既然叫金寶,想來當初父母也該視若珍寶,你兄長為何如此狠心要賣你?」

    金寶還小,剛剛豁出去哭求收留,此時臉上淚痕未乾。面對這個問題,他臉上漲得通紅,好半晌才低聲說道:「我和哥哥不是一個娘生的。」

    這短短一句話,足以解答一切問題。汪孚林不想追問別人家那點狗屁倒灶的陰私,稍一思忖便又問道:「雖說你兄長不慈,但你為何就甘願跟我?不怕朝打暮罵,做牛做馬?」

    「爹不是那樣的人!」金寶慌忙雙膝跪了下來,壓根沒發現汪孚林聽到那一聲爹後臉抽筋的樣子,「哥哥帶我見了爹後,只不過分說了幾句,爹就一口答應出八兩銀子買我,待我又和氣親切。而且,爹是進了學的相公,只要再中了舉人進士,日後肯定要當大官的,做大事的,就算打罵,也定然是我犯錯。」

    汪孚林懶得去想這稱呼了,指著金寶便沒好氣地喝道:「別沒事就往地上跪,男兒膝下有黃金,起來說話!」

    見小傢伙猶如兔子一般彈了起來,復又規規矩矩站在那兒,汪孚林雖說覺得自己好似那誘騙小白兔的大灰狼,可又不得不耐著性子問道:「那我家裡的情形,你可曉得?」

    金寶哪裡知道汪孚林這是在套自己的話。他低垂著腦袋,老老實實地說道:「哥哥對我說過,爹家裡有一百多畝地,三戶佃僕。爹是家裡獨子,今年十四歲就過了縣試、府試、道試,剛進了學,現在是附生。除了進學時那幾次考試,爹平時都不進縣城,一心在家苦讀。雖說這次道試只是最後一名,可畢竟是秀才!爹家裡有大娘二娘三娘三位姊妹,上頭老員外從兩淮販鹽往湖廣,幾年都沒回來,這次在外病了,在家主持家務的老安人親自趕了過去,」

    其他信息之前汪孚林也聽長姐言辭中透露過。可這秀才的名次卻還是第一次聽說,原來汪小秀才幸運地吊了車尾!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0:52 PM

第二章 真坑爹!

    接下來連著兩天,汪孚林都儘量避免和姐妹獨處,免得露出破綻。可是,長姐也好,二娘小妹也好,一個個不管嘴上怎麼說,實際行動卻是對他關切備至,到頭來他只恨這坑爹的穿越連個記憶都不給他。從年紀稍大的長姐那兒,他總算明白了那一紙契書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來,朱元璋嚴禁平民蓄奴,可總有貧苦人家為了生計賣兒鬻女,又或者自己賣自己,所以一來二去,就借用了婚書的形式,又把買賣奴僕的內容,寫成了隱晦的買賣養男養女。於是,民間奴僕往往稱呼主人家為爹娘,主人家的兒女為大哥大姐。當然,那些士紳官宦人家就不會這麼隨便了。

    既然明白了這一點,對於金寶,鬆了一口氣的汪孚林刻意親近,沒別的,只因為他和金寶從前交集甚少,不容易被窺破後降妖除魔了,而且小傢伙到底還嫩,容易被他套出話來。然而,儘管為了討他歡心,金寶有什麼就說什麼,但年紀太小,對很多東西都是一知半解,以至於他對自己生活的松明山村,迄今為止也所知甚少。唯一值得欣喜的是,他終於能下地走幾步,不再如同廢人一般只能臥床。

    這會兒,金寶因為汪孚林一直都只是不置可否地聽著,漸漸輕鬆了許多,不知不覺便把話扯開了:「這些天爹臥床不起,我照料的時候聽大娘和二娘悄悄說起,因為老員外病了,老安人不顧路途遙遠親自去侍疾,爹卻因為這次道試是在府城,就留在了家備考,有人在外頭散布流言說爹只顧自己的功名,不侍父疾,大失孝道,還說爹當初縣試的時候就作弊了,這才縣試名次很高,府試平平,道試就落了末尾,所以要告去提學大宗師那兒,革了爹的功名……」

    他一下子頓住了,慌忙解釋道:「爹,我說錯了話,大娘說過不許對爹提的,您千萬別往心裡去!」

    汪孚林心頭大震,但同時暗自慶幸這小傢伙老實,什麼話都往外說,可也虧得如此,他方才知道眼下的處境。在這種科舉為尊的年代,別看只是一個秀才,卻已經進入了士這個階層,能夠享有免稅免役等種種特權。不管將來是否打算繼續科場,這個功名一定得保住!

    可是,還不等他繼續想方設法,從金寶口中探出更多里裡外外的底細來,突然只聽砰地一聲,緊跟著,就只見大門被人一把推開,卻是那之前印象深刻的潑辣妹子汪二娘風風火火衝了進來。

    「哥,怎麼外頭又送來一個!」

    被汪二娘噴了一臉唾沫星子的汪孚林不禁一愣:「什麼又送來一個?」

    「你還問我?好,我帶你去看!金寶,還愣著幹什麼,給你爹穿鞋!」

    汪孚林不由自主地被二娘直接從床上拽了起來,而金寶眼疾手快,半跪下來三兩下就為汪孚林穿好了鞋子。等到汪孚林高一腳低一腳被硬拉出了門,他就只見院子里長姐和小妹都在,小妹只是好奇,長姐的面色卻很微妙。

    而在她們的面前,正站著一個面上脂粉極厚的中年婦人,旁邊赫然是一個年紀大約比金寶大兩三歲的童子,唇紅齒白,清秀脫俗,此時低眉順眼,嘴唇卻抿得緊緊的,臉上說不清是緊張還是畏懼。

    「小官人這是身體大好了?」

    中年婦人顯然是個自來熟的,立刻撇下那童子上前,雙手搭在左腰邊深深道了個萬福,起身後這才慇勤地笑著低語道:「小官人幾次進城應試,一向和程公子最好。程公子得知你從縣城回千秋裡的路上,被兩個大膽轎伕給害得不輕,想著是他中午留你吃酒才讓你走得晚了,心裡內疚得很。所以,聽說小官人在同鄉族侄那買了一個小童伺候,就讓小婦人也挑了個好孩子,專程送來給小官人賠禮。」

    說唱俱佳的中年婦人覷見汪孚林面色茫然,她便滿臉堆笑地從懷裡拿出一張契書雙手呈上,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程公子特意囑咐過,所以小婦人專程找了十幾家出賣自家兒郎的人,選的是那一等一細皮嫩肉,身量又纖長合度的,只要自己調教一陣子,必定千依百順。」

    不等汪孚林回答,她便回頭掃了一眼那年方十一二的童子,眼神中厲芒一閃:「秋楓,還不過來拜見你爹?」

    雖說沒有留下幾分過去的記憶,可汪孚林現如今皮囊是十四歲的初進學秀才汪孚林,骨子裡卻是那個在大千世界中廝混打拚多年的汪孚林。通過那中年婦人有意賣弄的那一番低語,他隱隱覺得所謂的程公子送人賠禮,彷彿不是字面上那麼簡單。

    如果僅僅送個奴僕,強調人如何能幹,如何精通才藝也就行了,用得著強調什麼細皮嫩肉,身量纖弱?

    該死,這具皮囊的舊主人不是小小年紀就不學好吧!要真是那樣,他寧可立刻抹脖子再死一回!

    在中年婦人嚴厲的眼神下,秋楓終於一步步挪上前來,到汪孚林面前後跪下磕了個頭,小聲說道:「秋楓拜見爹。」

    「別忘了你那親老子收了程公子十二兩身價銀,回頭要是小官人說你一聲不好,你自己知道下場!」

    中年婦人厲聲嚇唬了秋楓一番,見汪孚林面上看不出喜怒,既不叫起,也不接過自己手中的契書,她有些尷尬,突然又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從懷裡拿出一封信來,笑容可掬地說道:「看我的記性,程公子還有書信一併讓我帶給小官人。」

    汪孚林仍不接那契書,卻先將書信搶了在手,一手撕開封口取出信箋,一目十行掃了一遍。信上開頭先是一通客套,然後方才隱晦點出,送人不但是為了他從城裡回來的路上受傷一事,也是為了上次飲宴未盡歡的賠禮,最後更是一句有些曖昧的話。

    「墨香乃祖母賜予,未得尊命,不敢以其侍人,今使牙婆覓佳兒代之。」

    雖然汪孚林只從金寶那裡得到了寥寥幾條信息,但其中很關鍵的一條就是,原來的汪孚林從小在松明山讀書,連縣城都只是在考試的時候才去的。

    於是,僅僅瞬息間,他就自行腦補出了上次所謂飲宴的大概情形。初見大千世界,某初哥在觥籌交錯的應酬時,見那個程公子帶著個俊秀書僮顯擺,當即就心動了!不過既然信上說是「不敢以其侍人」,大概……也許……應該……絕對沒做什麼真正出格的事!

    諸天神佛保佑,希望他沒猜錯!

    心裡盤算著這些關係,汪孚林有些心不在焉地接過了那中年婦人手中的契書。有前一份金寶的賣身契在,見這張格式和之前金寶那張彷彿,也是賣養男契,變的只是中間媒人以及出賣人,該是自己這個定約人之一的地方卻是空白,他少不得抬頭又瞥了那中年婦人一眼。

    「這是小婦人特意到衙門裡,花了四錢心紅銀,請戶房劉司吏親自辦下來的。」

    中年婦人知道汪孚林見定約人之一是空白,定然會有狐疑,少不得賣弄了一句,想到對方不過是個剛進學的小秀才,不懂那些門道,她又解釋道:「只要肯出兩錢心紅銀,戶房劉司吏就會在契書上加蓋官印,而多給了兩錢,小官人這個定約人空著也不打緊,官印照蓋,回頭小官人補上自己這署名指印就行了。這死契有官府認,旁人質疑不得!」

    這些旁門左道汪孚林還是第一次聽說,姑且記在了心裡。可他眼下更在意的是自己很可能會丟掉秀才功名,這份「大禮」他壓根不願意沾手,當下便搖搖頭道:「無功不受祿,程公子的信我收了,這契書和人你帶回去。」

    中年婦人身為資深牙婆,也不是第一回辦這種事了,卻還是頭一次碰到有人回絕,連忙強笑道:「小官人,程公子一片赤誠之心,您若不收,豈不是說不肯原諒程公子?」

    「我受傷是我自己一時不察,中了賊人暗算,和程公子毫無關係,哪有受他賠情的道理。傳揚出去,還以為是我不明是非!」

    見汪孚林如此不領情,中年婦人想到自己攬下此事時,程公子許下的酬勞,登時有些急了。欺負汪孚林只是個鄉下雛兒,她聲音雖然更低,話裡卻帶了刺:「小官人雖是剛進學的相公,可這一養傷就是半個月,外頭的事情恐怕不知道。縣城裡對小官人不利的傳聞可是沸沸揚揚。程公子家大業大,你若交好了他,他定能求求長輩替你說情;可你若是拂逆了他的好意,他一惱上來,那可是雪上加霜!小官人,還請三思,士林之間互贈佳僕是美談,又非壞事!」

    看來那些傳言還真邪乎,一個區區牙婆都知道,還敢拿來威脅自己!

    「身正不怕影子斜,請你回去告訴程公子,好意心領,人卻萬不敢收下。我傷勢未癒,手腕無力,不便寫信,只能口頭拜謝他的好意了。」

    那中年婦人用眼睛打量汪孚林,見其就是不松口,她方才意識到這次來見的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小秀才,自己剛剛話又說得重,恐怕事情真辦不成了,心裡不禁悻悻。勉強又道了個萬福後,她對長姐二娘小妹笑了笑,上前一把揪起地上的秋楓,就這麼揚長而去。

    她這一走,剛剛被長姐死死拉住的二娘方才使勁一跺腳,氣咻咻地說道:「哥,這到底怎麼回事!」

    「你問我,我問誰?」汪孚林意興闌珊地挑了挑眉,隨即自言自語地說,「太坑爹了!」

    本以為重活一世,能當個有功名的清閒小地主,沒想到面對的又是功名危機,又是送疑似孌童的僮僕,太坑爹了!

    見汪孚林轉過身回屋,金寶趕緊在旁邊攙扶,長姐只覺異常頭疼。想起剛剛那中年婦人獨獨和汪孚林低聲密談的情景,她那種不安就更強烈了。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小弟今天雖說沒收下人,可那程公子到底是何用心!

    二娘則是苦苦琢磨了好一陣子,這才疑惑地問道:「什麼叫坑爹?」

    小妹莫名地眨巴著眼睛,一本正經地說:「二姐真笨,金寶不是叫哥一聲爹嗎?坑爹就是爹被人坑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0:53 PM

第三章 日記和夢話

    以傷勢未癒為藉口,直接用口信打發了那個顯然是牙婆的中年婦人,眼見已到傍晚,汪孚林回屋之後,胡亂吃了點東西墊飢,只覺身心疲憊,索性直接上床躺倒就睡。迷迷糊糊之間,他隱約聽到外頭傳來女人的說話聲,卻懶得分神去傾聽她們都在八卦些什麼。

    事情真落到自己頭上他才發覺,哪怕是當初自己曾經在論壇上大罵的霧霾,有毒食品,水土污染,也好過突然被丟在這樣一個陌生時代!

    這一覺睡得很安穩,當汪孚林再次醒來,看到頭頂上那紗帳,身下那杉木床,伏在床頭睡著了的金寶,以及外頭復又大亮的天色,他不得不接受現實,同時認認真真地考慮,接下來他該怎麼辦。

    畢竟,這具皮囊的原主彷彿魂飛魄散得很徹底,竟是沒有留下任何人情世故的記憶。直到現在,他也只不過是根據服飾和對話,初步斷定眼下大多是明朝,當然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異時空。

    他四處掃了一眼,突然發現身下這張床靠牆的角落擱著一本書。之前他心煩意亂,只顧得上套金寶的話了,這會兒連忙小心挪動了一下身體,伸手一抄夠著了那本書。翻開一看,見封皮上赫然是《論語集注》,作者是朱熹,他登時有些心煩。

    他對朱熹這傢伙一直都沒什麼好感!

    這本《論語集注》雖說封皮另用桑皮紙包過,但已經顯得很舊了,顯然常常翻閱,甚至時時刻刻帶在身邊。可等他略掃了一眼,他便發現腦海中竟然對其中的內容有記憶,好似過目能誦。他本還以為這是老天爺對自己的補償,可等閉眼努力回憶整理,發現不止這些,還能想起很多雜亂無章的四書五經八股破題等等,他就意識到,這只怕是原來那汪孚林誦讀多了,如同本能一般鐫刻到骨子裡的東西,竟能在其他記憶全都煙消云散時,亂糟糟地留了下來。

    可這些記憶凌亂得很,東一句西一句,指望這些去考什麼科舉簡直痴心妄想!

    書頁留白處密密麻麻全都是小楷筆記。起初倒中規中矩,應為聽夫子講課時的隨堂筆記,可他翻了十幾頁,漸漸就不止是那回事了。就只見那些字越來越小,要運足目力才能夠勉強看清楚,卻似乎在記錄日記一般,有敘述讀書苦悶的,有抱怨成日不能出門的,有興奮地炫耀師長誇獎的,有敘述汪氏名人的,有抱怨兩個妹妹捉弄人的,也有黯然思念生病父親的……

    敢情這些都是費盡心思開小差時寫的,用這麼小的字不過是怕長輩發覺!

    不知不覺,他就看得入了神,原本那個面目模糊的汪孚林竟是漸漸在他腦海中栩栩如生了起來,同時終於認識到了自己所處的時代。

    現在是隆慶年間。

    他好歹算個歷史愛好者,知道這會兒嘉靖皇帝已經成了過去式,隆慶皇帝一即位就放權給擁有徐階、高拱和張居正等牛人的內閣,自己縱情聲色。儘管北邊還時常有小亂子,但中原承平已久。可要說具體大事,他哪可能一樁樁都記得。而且,他也不能指望歙縣山野的一個小秀才能記下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發生了什麼,能有個年號作參考就不錯了,具體是幾年,日記裡沒提,他回頭再試探別人就行了。

    好在,對於家庭情況,大約因為崇慕祖先,汪小秀才在日記中不斷提起,記得很仔細。

    汪氏乃徽州大族,尊唐越國公汪華為始祖,在徽州府六縣繁衍生息已有數百年之久,光是在歙縣的族人就有十幾支,少說也有數百人,其中,松明山千秋裡汪氏這一支原本並不起眼,從休寧縣遷過來後,在此繁衍生息已有十幾代人。最初世世代代在山坳中務農,家境頂多殷實小康,也因此雖和徽州其他小山村一樣有私塾,卻從來沒人進過學。

    直到數代之前,從田舍之中走出來一位頗有膽識的前輩守義公,帶著兄弟一共七人經營鹽業,一時成為經營淮鹽浙鹽之鹽商翹楚。豪富之後的兄弟幾個反哺鄉里,資助歙縣各大書院,其長孫南明先生更是高中進士,官一路當到了福建巡撫。可對於這個南明先生,日記上只是提到了這個稱呼,說和自家是五服之親,並未提及其名。而對現在的汪孚林來說,最要命的不但在於這具體是誰筆記上沒寫,而且這麼一個人就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認識!

    而這二十多年來,千秋裡汪氏中秀才中舉人的大約有五六人。汪孚林這個十四歲的秀才雖年輕,可不但是榜尾最後一名,而且還傳出了不利的名聲,是否能指望族人援手還未必可知。更何況,他父親多年不曾回鄉,似乎和族人也沒有太多往來,他母親吳氏出身吳氏岩鎮南山下這一支,舅舅吳天保是這一支的族長,可相比吳氏其他各支的顯達,這一支人少地薄,舉業不利,行商者多只是小康而已,並無得力族人。

    長姐汪元莞嫁到了徽州府城斗山街上的許家旁支,許家族人多,他那姐夫連秀才都還不是,人微言輕。二妹汪少芸和小妹汪幼菡尚待字閨中。照這情況來看,汪元莞應該是因為家中二老不在,因為他這情況特意從城裡趕回來的。

    汪孚林很有自知之明,他上輩子對古文典籍也有些涉獵,現如今也保有這些對四書五經的零碎記憶,可並不代表他就能提筆寫出一筆好八股,這科舉之道就省省心吧。更何況,隆萬之交這些年的水太深,他上輩子打拚活得太累,現在當個悠閒的小地主也挺好。

    可要享清閒,不但先要把父母之命應付過去,還得先解決眼前的問題——不只是自己和那位見鬼的程公子之間究竟有些什麼瓜葛,更重要的是究竟誰和自己過不去,竟然用不孝和作弊這種罪名來坑他,那不但事關功名,而且事關將來的生活!

    現在的首要之務是應對這場危機,可用於這場危機公關的資源竟完全不夠。

    突然,他看到在這針眼大小的字眼當中出現了和那位程公子相交的往事。汪孚林先是於縣試之中與人相識,對方年長兩歲,兩人縣試名次一個第三一個第四,然後府試名次還是緊挨著,一個第十三一個第十四,道試卻大約是因為臨場發揮問題,兩人文章稍有差池,竟成了吊榜尾的難兄難弟,彼此卻因而更加熟稔。當他聚精會神看到最後時,又找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墨香,而且還記了好幾段,說是那程公子帶著墨香與其相見了好幾回。

    「家無侍婢,唯有佃僕灑掃,若得墨香隨侍讀書,何愁孤寂!」

    末了,大約寫的時候心情激動,那個寂字的最後一捺拖出去老長,汪孚林不禁莞爾,同時大大鬆了一口氣。

    看完了前頭這麼多日記,他不再像最初那樣只覺得原來那汪孚林無知被騙,心道那少年委實可憐。

    從小就被送到汪氏私塾之中讀聖賢書,天天枯燥地學習四書五經,沒有寒暑假,也幾乎不參與人情往來,除了私塾夫子和同學,平時接觸不到外人。等到預備縣試府試道試三關時,更是比現代高考集訓更恐怖,關在家裡請了個資深舉人講課,也不知道做了多少破題,研究了多少前輩文章,被傳授了多少八股應試常識。日記之中甚至曾經鄭重其事寫了一筆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乃是家訓首條,從他甦醒至今也沒見姊妹之外有女僕,足可見家教森嚴。

    可長輩卻忘了,十四歲的少年到底應該是什麼心理!不過好在沒發生自己最擔心的事,虛驚一場,真是謝天謝地謝菩薩了!

    「不要,不要賣了我娘……」

    汪孚林正出神,突然聽到了這含糊不清的話,他立刻往床頭看去,卻只見金寶並未醒來,只是嘴裡卻說著囈語,面上也露出了幾許驚惶。

    「別賣我娘……哥哥,求你了……」

    「娘……別哭了……我長大之後……一定去找你……」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先頭汪孚林還聽得眉頭緊皺,暗想金寶這兄長汪秋簡直太不是東西了,賣了同父異母的弟弟不算,連弟弟的生母也不放過,可聽到最後這嘟囔,他登時有些哭笑不得。側耳傾聽,他便發現金寶又繼續往下背起了論語,雖說中間有些聽不清的地方,但聽得清的地方流暢嫻熟,竟是一字不差。他正聽得有趣,突然那呢喃聲戛然而止,他低頭一看,只見金寶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微微抬頭和他目光一對視,立刻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

    「爹……你醒了!」

    這個稱呼能不能改改!

    汪孚林忍不住再次太陽穴跳了跳,乾脆單刀直入:「金寶,你睡覺的時候說夢話?」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金寶卻猶如炸毛的小貓似的,一下子跳了起來。他蹬蹬連退兩步,這才醒悟到自己失態,繼而便咬著嘴唇跪了下來,低聲說道:「爹,我不是故意的。哥哥打過我很多回,可我就改不了。我在夢裡說了什麼?」

    「你也沒說什麼。」汪孚林狀似寬容大度地笑了笑,見金寶如釋重負,他嘴角卻上彎了一個狡黠的弧度,「只是背了大段論語。」

    「啊?」金寶卻沒覺得這是調侃,他登時連嘴唇都沒了血色,突然回過神來,竟是死命地以頭碰地道,「爹,我不敢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我不敢再去學裡偷聽人讀書,更不敢偷練字了!」

    汪孚林沒想到金寶竟突然有這樣強烈的反應,嚇了一跳。他正要下床上前去將其扶起來,門外卻傳來了一個聲音。

    「小弟,是你醒了?」

    聽出是長姐的聲音,汪孚林立刻對金寶低喝道:「快起來,大姐來了!萬一讓她惱了你,你還想留下?」

    金寶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額頭上卻是一片青紫。他不敢呼痛,連忙跌跌撞撞衝到門邊,小心翼翼地把門拉開,垂手叫道:「大娘。」

    汪元莞看了一眼金寶,眉頭輕蹙:「你的額頭怎麼一回事?」

    「啊?是……是我剛剛守著爹的時候一時貪睡,聽到動靜驚醒的時候一不小心摔倒磕著的!」金寶慌忙把頭垂得更低了,眼睛都不敢抬。

    汪元莞這才無話。她打手勢吩咐金寶先退下,等來到汪孚林跟前時,這才有些躊躇地問道:「小弟,昨日那個程公子怎會送人來?」

    汪孚林還在尋思剛剛金寶那異常激烈的反應,一面尋思緣由,一面揣摩自己那些危機,不免有些心不在焉:「反正人我沒收,大姐你不用多慮。」

    汪元莞素來知道這個小弟從小一門心思讀書,性格有些孤僻,規勸不得其法,只會適得其反,萬萬沒想到汪孚林的反應竟然會這麼平淡。她猶豫了一下,想到那些從丈夫處聽說過的外間士林之風,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說道:「按理你已經進學,有個書僮伺候筆墨也尋常,但那秋楓容貌俊秀,人品卻不得而知,而且,收人這樣大禮,總得回禮,十二兩銀子不是小數目……」

    她這話還沒說完,汪孚林突然一本正經地打斷了她:「大姐,那程公子雖和我同年進學,但我和他還沒熟悉到贈奴僕的地步。幾次飲宴,他常帶著身旁一個書僮墨香,對我語出曖昧。這次轉託牙婆送來這秋楓時,更是出言不堪入耳,大姐你看看他這信。」

    見汪孚林坦蕩蕩地將一張信箋送到了自己面前,汪元莞只覺又欣慰又感動。欣慰的是小弟終於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感動的是小弟對自己的信任。她連忙接了過來,等從頭看到尾,她登時柳眉倒豎,氣得臉都青了。

    「無恥之輩!」

    很好,只要在長姐這過了明路,日後可以名正言順與疑似有龍陽之癖的那廝割袍斷義,劃清界限!

    汪孚林心裡咬牙切齒,卻還反過來安慰長姐道:「大姐,知人知面不知心,總之是我所交非人,以後一定不和他來往了。」

    「小弟……」汪元莞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替汪孚林理了理額前亂發,見他有些不自然,她不禁笑了,「你能這樣想,大姐就能放心了。這次你被賊人打傷,因爹娘都不在,雖有舅舅照拂,我還是央求公婆容我回來照應幾日,如今你既然甦醒,我得回婆家去了。」

    說到這裡,汪元莞又有些遲疑。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再回娘家探望小弟,那外間的流言如此洶湧,要不要提醒汪孚林一聲?可他身體還虛弱……

    就在這時候,外間陡然傳來了二娘那大嗓門。

    「大姐,哥,舅舅來了!」

    汪元莞善解人意,當下開口說道:「舅舅也不是外人,你本就重傷未癒,不用去迎了。我去外頭看看,你在這等著,舅舅不會怪罪的。」

    「這不妥吧?」汪孚林又怕在親戚面前露出破綻,又想要打探更多的消息,但到最後,還是危機感佔了上風,「這次我受傷多虧舅舅照拂,我連程公子遣來的牙婆都見了,又怎能不親自去迎一迎舅舅?」

    可他話音剛落,還沒付諸行動,就只聽門外傳來了一個如若洪鐘的聲音:「雙木,你真的沒事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0:54 PM

第四章 霸王糖葫蘆

    汪孚林已經從日記中知道,自己年紀小了點,雖說中了秀才,尚未有長輩給起個表字。照這麼說,雙木應是他小名,顧名思義,雙木成林,朗朗上口。

    沒想到人來得這麼快,汪孚林正半坐在床上。甚至連汪元莞都還沒來得及起身,就只見一個魁梧壯碩的中年漢子進了門。此人四十許人,四方臉,濃眉大眼,一看就是爽朗好打交道的。這會兒其人臉上又驚又喜,儘是掩不住的關切。

    汪孚林知道,這應該就是舅舅吳天保了。

    吳天保快步走上前來,一把將彷彿要起身的汪孚林給按了回去,手勁極大,就這麼兩眼一動不動和汪孚林對視了好一會兒,渾然不知道對方因為他這目光而心情緊張,後背心甚至冒出了汗。

    「總算你福大命大!」吳天保終於鬆開了手,笑著說道,「我就說嘛,即便是剛剛進學的相公,也有天上星宿護佑,怎會被幾個蟊賊給害了!」

    對於這種說法,汪孚林著實瀑布汗,可想想「險死還生」的前因後果,他對神佛之說已經不敢不信,只能點了點頭:「就算真是神佛保佑,也是因為舅舅奔走,大姐二妹小妹悉心照料。」

    汪孚林只以為這是很尋常的一句客套話,可誰曾想吳天保竟是更加欣慰:「雙木受這一劫,倒不像從前那樣木訥了,第一次見你這麼會說話!」

    糟糕,從前那傢伙貌似不太會為人處事,**得只會悄悄記日記,不小心把破綻給露出來了!

    吳天保根本就沒想到汪孚林心中轉著某些降妖除魔的畫面。儘管汪孚林是他的嫡親外甥,但從岩鎮南山下到這松明山村還有十里山路,不算遠可也絕不近,再加上汪孚林從啟蒙開始就日日苦讀,他從前竟和這個外甥沒有說過太多的話。

    此時,他只以為汪孚林是經這一劫,心性有所成長,態度就越發和煦了。

    「外間流言四起,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娘臨走的時候就對我說過,是你爹在信上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要耽誤了你的舉業,所以她才不顧你的懇求,帶了兩個老僕,又問我這娘家借了幾個健僕隨行,親自趕去了漢口。十四歲的秀才和十五歲的秀才雖只差一年,但興許日後前程就有天壤之別。就因為此事便要將不孝的罪名栽在你頭上,又指你作弊,分明有人在鼓動輿論,實在居心狠毒!」

    汪元莞死死瞞著此事,沒想到舅舅一張口就全都說出來了,她登時措手不及。她慌忙拿眼睛去看汪孚林,見弟弟面色如常,竟絲毫不意外,她大為驚愕,下一刻,她就只見汪孚林又沖她笑了笑。

    「小弟,你都知道了?」

    汪元莞這才問了一句,見汪孚林微微點頭,她想到之前他對自己坦陳那程公子的事,一時沒去計較是誰多嘴,只覺弟弟真的長大了。

    「舅舅說得固然有理,但我即便真的是因為從母命不得不留下應試,可爹娘都不在,別人只會看到我因為舉業而廢棄了孝道。事到如今,舅舅不用安慰我,我只想問一個問題,舅舅覺得誰會這樣恨我?」

    而吳天保對汪孚林小小年紀表現出來的鎮定固然很高興,但對於最後一個問題,他卻唯有報之以苦笑。

    「雙木,你爹在外行商多年,經營的又是鹽業,但起步既晚,如今甚至都還談不上利潤。他在外又不打汪氏的名號,應該沒得罪過什麼人。要說此事緣起,我覺得歸根結底,還是在於僧多粥少。咱們徽州府歙縣鹽商最多,除了有些豪商子弟為了投機取巧,冒籍於北邊那些府縣應試,可大多數豪富之家的子弟都在本地應試,再加上其他的官宦子弟,耕讀殷實之家的子弟,人才輩出,較之北方各州縣,單單一個進學的秀才功名,也不知道多少童生折戟沉沙!所以,也許是有那落榜的人心生嫉恨,就不知道是誰把你家裡的事情張揚了出去。」

    汪孚林只知道徽商富甲一時,卻沒想到徽州府的科舉竟然也是這樣千軍萬馬的獨木橋,少不得多追問了幾句。於是,他立刻就知道了自己所在的歙縣那頗為輝煌的科舉成績。

    自明初,徽州府的科舉成績就不差,而從明朝中葉以來,更是越來越突出,近年每科進士,歙縣都沒掛過零蛋,少則一人,多則四五人,狀元會元都出過。用吳天保的話來說,徽州府的進士數量在南直隸也就僅次於蘇州、常州,考中舉人的數額也常常位居前列,而徽州府的進士,至少五分之二三出在歙縣,做到高官的比例也很高。所以,哪怕只是區區一個秀才,在每縣都定死了數額的情況下,哪怕比不上江南的山陰姑蘇那種魔鬼之地,但也差不離了!

    「而且,你畢竟是榜尾。」

    這話吳天保沒明說,可汪孚林怎麼會品味不出來?道試吊車尾,家裡看上去沒什麼勢力,還被人翻出了父病子留,母奔千里侍疾的帳,索性連作弊的大帽子都扣上來了,這完全是柿子撿軟的捏啊!

    重點在於根本不知道是誰下的黑手!

    既然吳天保身為吳氏岩鎮南山下這一支的族長,都只知道這麼多,汪孚林也就不奢望能夠在短時間之內查找到流言源頭了。對這位舅舅千恩萬謝之後,他就把送汪元莞回徽州城內婆家的事拜託給了吳天保,請他將仍舊憂心忡忡的長姐送回府城。

    等到送走了舅舅和長姐,汪孚林就下了地,說是想出去走走。金寶忙不迭地伺候他穿衣,汪二娘雖說滿滿的不放心,可兄長這主張一定,她張牙舞爪也沒用,只能自己生悶氣。反倒是年紀和金寶相似的小妹汪幼菡沒有那麼多顧慮,好似出一趟門就是過節似的,打開櫃子找出了一套套衣裳,嘰嘰喳喳說這個配那個好看,讓連日以來愁云慘霧的家中多了幾分生機活氣。

    嘴上不饒人,可兄長帶了金寶,又捎帶上跟屁蟲似的汪小妹真正出門時,汪二娘站在家門口又氣得直跺腳,暗惱自己只是說說,兄長竟然真的就把自己撂在家裡了。可想想家裡除了一房老僕汪七夫婦,還有兩個偶爾過來幫傭的佃僕家女人,餘下再也沒別人了,她只能悻悻留了下來。

    初次出門,汪孚林只憑之前那《論語集注》上的日記,以為松明山不過是個山坳中的尋常山村。可是,當他出了家門,就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開門見山固然不假,可放眼望去,就只見遠處古松參天的青山之下,錯落有致地建造有七八座典型的白牆黛瓦院落。其中一處規模最大的,內中依稀有亭台樓閣,雅緻精巧,可想想在這種鄉野如此營建屋宅的代價,豪富之氣亦一覽無遺。而村間其他屋宅參差不齊,有的和自家一樣齊齊整整,有的則破舊低矮,但更引人矚目的是那一馬平川的成片良田,再遠處則是一條大河,隱約可見對面還有一個極具規模的村落。

    山野非荒野,他還小覷了自家這小小的松明山村!

    「小官人。」

    「汪小相公。」

    一路上見到的村民,大多會開口打個招呼,奈何汪孚林一個都不認識,只能囑咐金寶遠遠看見人時提醒他一聲誰是誰,也好回禮。

    走了好一會兒,他身後跟屁蟲似的汪小妹則笑嘻嘻地說:「從前哥在外走路,只顧背書想事,哪管遇到什麼人,幾次連長輩都沒瞧見,受了兩回責難,也就越來越少出門了。今天倒換了個人似的,到處打招呼。」

    汪孚林登時大汗,心想這書呆子的旁若無人簡直是到了一定境界!人情世故一概不懂,有什麼苦悶就往那本論語集註上記,這過的什麼日子!

    於是,他便語重心長地對汪小妹說:「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吃一塹長一智,你哥我吃了這一次大教訓,決定痛改前非!」

    與其繼續扮演那個書呆子,不如他趁機做回自己!

    汪小妹有些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她突然眼睛一亮,伸手指著不遠處的老貨郎說道:「那好,哥我要吃糖葫蘆!」

    這是哪跟哪?

    汪孚林登時目瞪口呆,眼見得小丫頭提著裙子撒歡似的跑了過去,對不遠處一個老貨郎分說了幾句,繼而眉開眼笑地接過了一串糖葫蘆,他有些頭痛地拍了拍額頭,扶著金寶一步一步追了過去。從大老爺們一下子變成十四歲的少年也就算了,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自己這重傷初癒孱弱的身體!

    等到追上了汪小妹,小丫頭對他舉著糖葫蘆得意地一笑,這才伸出空閒的左手道:「哥,三文錢。」

    汪孚林無可奈何探手入懷,隨即就僵住了。他從前出門當然會帶錢,可現如今情況不一樣,他眼下兩袖空空一文不名!他立刻側頭去看金寶,誰想這小傢伙也苦著臉看自己,小聲說道:「爹,出來的時候二娘沒給錢。」

    面對這窘境,汪孚林登時臉上發燒。這是要吃霸王餐……不,霸王糖葫蘆麼?

    他正要差金寶回家拿錢,那老貨郎眼見他們一家三口如此光景,立刻就明白了過來,因笑道:「小官人之前中了秀才,小老兒也沒什麼東西可賀的,就請三娘吃串糖葫蘆吧,不要錢。」

    「這怎麼好意思。」汪孚林口中這麼說,眼睛卻瞪向了小妹。小饞貓,急不死你,小心長蛀牙!

    汪小妹卻不管哥哥什麼眼神,一邊吃著手中的糖葫蘆,一邊抱怨說:「從小到大,別人家的哥哥給妹妹買這個買那個,哥你從來沒給我和二姐買過東西。松伯的糖葫蘆最好吃了,四鄉八鄰都有名,還常常去徽州城裡賣,他為人又好,哪怕知道上咱們松明山這兒賣的少,可為著村裡不少人愛吃,每旬還是會特意捎二三十支過河到咱們村來。從前我央過哥你好幾次,讓你從學裡回來時捎帶一支,你都不理我!」

    汪孚林剛剛只是尷尬,可聽到這話,他就唯有苦笑了。事到如今,他不想怨天尤人,已經決定接受現在這個身份,包括維繫在原本肉身上的一切因果,把日子好好過下去。因此,他當即伸出手去揉了揉汪小妹的腦袋,低聲說道:「從前哥對不起你,以後你喜歡什麼,哥一定給你買!」

    汪小妹哪裡知道兄長的心情變化,當即高興地歡呼了一聲。見她開顏,汪孚林便對那老貨郎拱了拱手道:「多謝老伯惠贈,但你也是掙的辛苦錢。這樣吧,日後若是你再做了糖葫蘆來松明山賣時,勞煩每次都給我家捎上三支。」

    那賣糖葫蘆的老貨郎本是河對岸西溪南村的人,熬得一手好糖,就做了糖葫蘆貨賣,大多數時候都去徽州城,那兒光顧的人多,但也定期到西溪南村附近的各村賣,有閒錢的村民可以嘗個鮮,富家大戶也有不少喜歡這小零嘴。

    他對這位汪小秀才雖說不熟,可來松明山次數多了也照面過幾回,眼見他對妹妹這般寵溺,倒覺得這位小相公平易近人。此刻對方承了他好意,還承諾今後都照顧他生意,他登時眉開眼笑連聲答應。末了想起近日傳聞,常常去城裡賣糖葫蘆的他便提醒了一聲。

    「小官人,這外頭流言傳得凶,就連我也在城裡聽說了。大宗師去了鄰近的寧國府主持道試,說不定也會聽到風聲。唉,歙縣一年才出這麼二十多個進學的相公,每鄉都未必能分到一個,這麼不容易的事,如今小官人父母都不在身邊,怎也不請個長輩出來說公道話?」

    從汪小妹的話裡,汪孚林就知道從前那位是個什麼性子,因此對老貨郎的打抱不平只是笑了笑。想起這位既然走遍四鄉八鄰,他突然心中一動,當下誠懇地說道:「一會兒松伯賣完了糖葫蘆,能不能到我家裡小坐一會?我這一養傷就是半個月,外間消息一概不知,還想請教請教。對了,一會還請留兩支給我家二妹嘗嘗鮮。」

    老貨郎立刻笑了:「那還不容易麼?正好叨擾小官人一碗茶喝。」

    傍晚時分,老貨郎松伯在松明山村賣了二三十支糖葫蘆之後,便如約來到了汪孚林的家裡。汪二娘雖然嘴上認為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可松伯送來的糖葫蘆仍是讓她喜出望外,而金寶則是在汪孚林給了松伯錢,繼而隨手塞給了他一支時,有些說不出的意外和興奮。

    用兩支糖葫蘆把這一大一小兩人打發走,把房門關上,汪孚林方才向松伯打聽起了城裡那些關於自己的傳言。發覺焦點集中在不孝和作弊兩條上,卻顛來倒去就是那麼點東西,沒點幹貨,他不禁暗自打起了計較。

    「小官人,要小老兒說,最好請宗族長輩出面設法平息,再這麼下去,興許真會把大宗師給驚動回來。」

    「此事突然傳出這麼大動靜,沒那麼容易平息的。」汪孚林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隨即突然站起身,對松伯鄭重其事地一揖到地。

    松伯登時手忙腳亂,趕緊伸手去扶他:「小官人你是讀書人,怎可向小老兒行此大禮?」

    「多虧松伯,我才能知道幾十里之外的徽州城裡有什麼動靜。所以,我還有一件事想要拜託您老。」

    與其蒼白無力地試圖辯解前頭兩條罪名,還不如下一劑猛藥!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0:55 PM

第五章 汪小官人的決斷

    老貨郎松伯賣完糖葫蘆在汪家盤桓了小半個時辰後,方才過橋回了豐樂河對面的西溪南村,這點小事根本就沒有引起村人的任何注意

    而汪孚林彷彿絲毫不在意外間那沸沸揚揚的流言,開始了積極的鍛鍊。

    每日清晨,他就在金寶的攙扶下開始出外散步,田埂地頭,遇到別人打招呼的時候,他都會笑著回覆,一來二去,大多數村人印象中那個不太理人的汪小秀才形象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尊老愛幼,和氣待人的林哥兒。儘管有些富裕殷實的族人見到他時,不過隨意點個頭,並不將他這個岌岌可危的小秀才放在眼裡,他也不放在心上。在他看來,最好的進展無過於松明山村那些尋常農戶對他的態度。

    有時候,見汪孚林散步完了,在村口樹底下做著各種古古怪怪的動作時,還會有農人上前關心地詢問一兩句。

    「有勞關心,在床上躺得太久了,渾身就像散了架子一樣,這是書中看到的法子,練一練,也好強身健體。」

    大多數時候,汪孚林都這麼回答。不過十幾天,散步變成了快走,快走變成了慢跑,金寶每次都緊隨其後,主僕二人也就成了松明山村一道亮麗的風景線。而藉著兩人獨處,汪孚林便對金寶說,自己重傷之後,很多過去的人事都記不清,讓金寶見人見事多多提醒自己,但千萬別告訴兩個妹妹。金寶不疑有他,自然滿口答應。

    至於剩下的時間,汪孚林則是在書房中翻看那些四書五經,免得大宗師殺回馬槍時露出破綻,隨即每天練上一個時辰的字,嚴防被降妖除魔的危險。他從前也是學過書法的,但丟下太久,最初,那些字他全都寫了就燒,壓根不敢給兩個妹妹看見,可很快,彷彿是身體的本能一般,他竟漸漸找回了感覺。對比從前練過的字帖,與現在他寫的字竟有幾分神似,照他的估計,再練一兩個月也就差不多了,在此期間,可以託詞被轎伕打傷的後遺症遮掩過去。

    這天一大早,他和金寶照舊一前一後在村子裡慢跑,才剛和兩個早起的農人打過招呼,拐過一個彎,他便聽到有人在背後叫了一聲叔父,回頭一看,他就發現是一個滿臉堆笑,小眼睛容長臉,約摸二十左右的年輕人,卻是之前早起晨練時從來沒見過的。他正尋思此人是誰,就只見金寶猶如受了驚似的急忙往他身後閃去。

    「爹,是我哥哥。」

    這聲音猶如蚊子叫似的,汪孚林立刻心中一動。這就是那個狠心把親生弟弟賣給人當奴僕的汪秋?

    「哦,是你啊。」

    汪孚林不咸不淡地微微頷首,接下來再也不理汪秋,帶著金寶繼續往前跑去。金寶從小就被兄長打怕了,巴不得離開遠遠的,連忙起步跟了上去。可主僕倆才跑出去沒多遠,卻只見那汪秋又邁開大步追了上來,一個閃身攔在了他們跟前。

    「叔父,我知道你是怨我這麼多天都不見人影。其實,我之前在城裡和叔父定下契書後先走一步回村,把金寶送到您家裡,就又進了城去,真不知道叔父你受傷了,我這才剛從城裡回來。」滿臉賠笑的汪秋見汪孚林只不吭聲,他卻也不氣餒,打躬作揖之後又慇勤地說道,「金寶能夠跟著叔父,是他的福氣,如果他犯了什麼過錯,還請叔父嚴加管教!今天我來,是因為叔父你侄孫正好滿月,我打算擺兩桌酒,請叔父務必賞臉……」

    「好意我心領了,我的傷勢還沒痊癒,遵醫囑不敢喝酒。」

    見汪孚林冷淡地說了一句,就叫上金寶繼續跑了出去,不多時在遠處村口那棵大槐樹下停了下來,開始活動手腳做些奇怪的動作,汪秋登時面色一沉。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他才冷笑一聲轉身離去。

    擺什麼架子,要不是看在你家還有些便宜的份上,光是我手裡這個把柄,你這秀才相公就到頭了!

    直到兄長不見了,金寶立刻如釋重負,卻低著頭想起了心事。突然,他只聽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你哥有錢給你侄兒辦滿月酒,卻要賣你,你就沒想過找族中長輩甚至是族長主持公道?」

    金寶頓時打了個激靈,抬起頭時,卻發現汪孚林頭也不回地在自己身前做著那套操。他緊緊咬著嘴唇,沒有開口說話。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看到汪孚林結束了那套自己看起來滑稽的動作,轉過身來認認真真地看著他。

    「你既然口口聲聲叫我爹,那就和我說實話。你認識多少字,能背多少論語,又會寫多少字?」

    見金寶仍舊不吭聲,汪孚林便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你說實話,我日後會給你紙筆,讓你光明正大地寫字練字,書房裡頭那些書也隨你翻看。不說實話,我就把你送回去!」

    金寶一下子愣住了。他抬起頭看著汪孚林,又使勁晃了晃腦袋,生怕自己是幻聽,最後更是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等終於確定汪孚林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這才把心一橫,老老實實地說道:「我有空的時候就悄悄去學裡偷聽,斷斷續續聽了兩年,四書都能背。可因為摸不著書,只看到過先生教寫字,又撿了一些別人丟棄的字紙用樹枝在泥地上學寫字,會寫的字只有一小半。後來被哥哥發現,挨了幾頓狠打,又餓了我兩天,我就再也不敢偷偷去學裡了。」

    自從那次聽到金寶夢囈之中背論語,汪孚林就一直在暗自留心。因為他還在養傷,每天晚上,金寶都是和衣睡在他床邊上的一張竹榻上,以備半夜三更他有所呼喚,所以,他曾經不止一次在夢醒時,聽到過小傢伙的夢囈,其中少數是思念母親,多數是背論語,背中庸大學,時不時還穿插過幾句孟子。只不過,幾句和全篇的意義截然不同,只靠在學裡偷聽和撿字紙,卻能夠背全四書,這是什麼妖孽資質啊!

    可這樣懂事的孩子,卻偏偏遇到那樣一個狠毒絕情的兄長。看來他之前拜託松伯的那件事,算是做對了!

    「金寶,我還是小看了你!」汪孚林招手示意小傢伙近前來,等人遲遲疑疑挪到了跟前,他突然屈指在其腦門上輕輕一彈。

    「啊?」

    「放心,我說話算話!」

    金寶登時狂喜,正要趴下來磕頭拜謝時,他突然看見笑呵呵的老貨郎松伯正健步如飛地往這兒來,這才暫且止住了動作。

    「林哥兒!」

    上次到汪家坐了那小半個時辰,松伯在汪孚林的堅決要求下,就收起了那一口一個小官人,如同這些天村裡的其他長者那樣換了稱呼。此時此刻,他放下手中那插滿了紅燦燦糖葫蘆的擔子,擦了一把汗後,看了看左右,發現只有一個金寶,這才說道:「你拜託我的事情,我昨天進城,試著在人前提了提。只不過,似乎在我之前,就已經有人在傳你買侄為奴,我就怕按照你這吩咐往外繼續一宣揚,更傷你的名聲,那我就幫倒忙了。」

    居然已經有人開始傳了?好快的動作,難不成金寶的事情本身就是陷阱?

    「到了這份上,就算弄巧成拙,也都是我自己的錯。松伯你只是隨便閒侃而已,這已經幫了我大忙,我感激不盡。」

    汪孚林想了想,還是誠懇地對老人深深一揖,見其慌忙還禮不迭,他就又笑著說道:「二妹和小妹算準了松伯你今天回來,想著你那糖葫蘆,她們一早就在廚房蒸了芙蓉糕,等你回頭賣完了糖葫蘆回村時,捎帶一點回去,給家裡人嘗嘗,也是我家一點心意。」

    之前答應幫忙,松伯只是因為一時心軟看不過去,再加上見汪小秀才為人和氣,如今聽到汪家二娘三娘竟還特意如此備辦回贈,老人只覺心裡暖呼呼的。那種被讀書人禮敬的驕傲,遠比平日他賣糖葫蘆遇著大富大貴人家想嘗鮮時,他多得了幾個賞錢更高興。

    辭過鬆伯,汪孚林方才帶著金寶離開了大槐樹下。如果說他最初請松伯幫那個忙,只是初步有那個想法,現在就輪到他下決斷了。沒走多遠,他便停步對金寶說道:「族長家你應該認識吧?帶我去一趟。」

    之前被問到為何不去族中長輩甚至族長那兒求主持公道時,金寶沉默不語,此時見汪孚林突然要去族長家,他頓時僵在了那兒。可想到自己如今已經被兄長一張死契賣了出去,主僕名分已定,決不能違逆主人,他只能緊緊咬住嘴唇,一言不發地在前頭帶路。

    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族長家並不是自己頭一回走出家門時,遙望遠處看見的那些氣派院落,而只是村中偏西一座看上去有些年頭的徽式建築。

    汪孚林到訪得突然,族長汪道涵很是意外。汪氏這一支當年從休寧縣遷徙到松明山,前前後後十幾代人繁衍生息,如今這一村人十姓九汪,足有上百汪姓族人,他縱使是族長,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叫得上名,尤其是年輕小輩。當然,汪孚林畢竟從小就致力於舉業,又是今年進學的生員,他不會不認得。

    可汪孚林上頭那位父親性情頑固,當初那件事又得罪了幾家至親,汪孚林本人也同樣孤僻不懂人情世故,他對其自也親近不起來,故而他雖聽說過某些傳聞,思忖還只是流言的範疇,族裡那幾家最富貴的沒發話,他這個族長也就權且當沒這回事。

    此刻,他就漫不經心地問道:「林哥兒之前受傷不輕,現在好了?」

    汪孚林這些天來晨練復健,見人打招呼,偶爾聊聊天打探兩句,已經知道眼下是隆慶四年,但尋常村人對於汪氏上層人士都用的尊稱,他總不能去盯著問,南明先生是誰,所以更多的信息也就談不上了。唯一的收穫是,他比從前那活了十幾年的汪孚林還要更融入松明山村。他知道自家父子從前那生人勿近的德行,因此也並不在意族長那生疏冷淡的態度。

    「多謝伯父關心,好得差不多了。今天我來,是有一件事想要請伯父做主。」汪孚林轉頭看了金寶一眼,見其立刻醒悟過來,慌忙告退出屋,他方才對有些不解的汪道涵說道,「伯父可認得他麼?」

    汪道涵不明所以,乾脆敷衍道:「瞧著有些眼熟……」

    「他是汪秋的親弟。」汪孚林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向汪道涵推了過去,「請伯父看看這個。」

    汪道涵一聽到汪秋這個名字,眉頭便立刻緊緊皺了起來。他雖是族長,卻不算最富,更談不上極貴,家裡這些年也只出了一個秀才。只因為自己這一支出身宗房,這才得以執掌族務和族譜族規。展開紙,見是一張契書,三下五除二看完了其中內容,他登時更頭疼了。

    那個汪秋是有名的滾刀肉,聽說還和縣衙不少六房小吏有些往來。如今族中南明先生賦閒在家,松明山汪氏一族自然也低調度日,不希望節外生枝。再加上汪秋又是族中旁支,往日哪怕聽說其苛虐弟弟,他也頂多讓人提醒責備,畢竟這是各家家事,少不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這次實在是太離譜了!

    族人往有功名的同宗親戚那兒投獻田地,這不出奇;自薦為僕奔前走後,也不算出奇;可畢竟是同宗,什麼時候真的寫過賣身契?

    「此事是不合禮法規矩,只不過……」他恐怕壓不住汪秋,可難道真要去請上頭那幾位出面了斷這種小事?那他這個族長的臉往哪擱?

    不等汪道涵把話說完,汪孚林便用十萬分誠懇的態度說道:「我也知道汪秋這種人不好相與,伯父身為族長也有難處。那時候我是見汪秋鐵了心要賣弟弟,想到若是我不答應,日後同宗血脈流落在外,一時不忍,就定了契書,可這些天怎麼想怎麼不妥。所以我今天特地來,只想另求伯父一件事。只要此事一成,也就沒有那些隱患了。」

    等到帶著金寶出了族長家之後,汪孚林揣著懷裡那兩件東西,心情很不錯。既然汪道涵這一關過了,那麼,接下來要做的事就僅僅是等!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0:57 PM

第六章 游野泳的閒人

    站在寬敞的書房中,看到架子上那一冊冊摞得整整齊齊的書,四方書桌上那紙筆,金寶只覺得整個人激動非常。他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地問道:「爹,真的可以……」

    「說話算話。」汪孚林拍了拍那厚厚一刀字紙,見小傢伙欣喜若狂,他便收起笑臉,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別高興得太早,先寫個字給我看。」

    等金寶使勁平順了一下呼吸上前,磨墨蘸筆,小心翼翼地在一張字紙上寫了一個汪字,汪孚林打量了一眼,隨即便說道,「你從前學字都是照著人家廢棄的字紙寫的,沒臨過字帖,又是用樹枝在泥地上練字,有些壞習慣得糾正過來。所以,我把從前習字的字帖都整理了一遍,你先從摹寫歐陽詢的帖子開始。」

    見小傢伙只會感激地連連點頭,再不會說別的話,汪孚林便笑著說道:「每天先摹寫十張。剩下來的時間,我給你重新讀一遍四書。」

    順便權當自己複習一遍,以備那位近期很可能從寧國府殺回來的提學大宗師!雖說他不想繼續考,但這一關還是要過的。

    金寶幾乎要歡喜得發瘋了。幸福如此突然地降臨在自己身上,這對於自懂事開始便受到哥哥辱罵毆打,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的他簡直以為這是在夢境。他下意識地使勁掐了一把手臂上的肉,隨即齜牙咧嘴輕嘶了一聲,心裡卻終於確定,這一切都是真的!

    「好好努力!」

    聽到這簡單的勉勵,金寶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他一下子跪倒在地,磕了兩個頭後便聲音嗚咽地說道:「謝謝爹,謝謝爹!」

    見金寶已經不會說別的話了,汪孚林上前在其身前蹲下,神態複雜地看著這個日後命運將會發生天大扭轉的小傢伙。他不是濫好人,不會對前頭那汪孚林做下的事照單全收,比如那個送上門的秋楓就毫不留情被他回絕了;但他也不會虧待那些能夠讓他過上安穩悠閒生活的親友,比如這個天天認認真真伺候他的小傢伙。他摸了摸金寶那淤青已經褪去的額頭,對其笑了笑。

    「是因為你從前到學裡偷聽時夠用心,夠有毅力,才有今天,不用謝我。從今往後,每天早上陪我慢跑之後,你就回來先摹寫字帖,不要浪費時間。」

    金寶把頭點成了小雞啄米,見汪孚林到書桌後坐下寫什麼東西,他連忙拿起雞毛撢子,認認真真地打掃起了書房。汪孚林也不管他,寫了一封信後封口,連族長那討來的文書一塊封進去,這才起身轉身出了門。

    院子裡,汪二娘和汪小妹正饒有興致地玩翻繩,今天再度吃到松伯糖葫蘆的姊妹倆心情顯然非常好,笑得眉毛彎彎,再不見從前那鬱結。他沒有去打擾她們,悄然到了前頭,叫來家中如今一個唯一的男性老僕,四十出頭的汪七,囑咐他往岩鎮南山下的舅舅吳天保家送信。

    接下來這些天,汪孚林照舊如同從前那樣每天晨練,金寶則是跟著他慢跑上半個時辰後,便先行回去練字,只餘下他自己在村口槐樹下繼續做他的操。這又是大半個月下來,要說吃的是各色全天然無污染新鮮菜蔬,雞蛋肉食,他明顯能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快速恢復,不說身上多了兩斤肉,光是體力就已經強太多了。當他一套操坐下來,用搭在肩頭的軟巾擦了擦汗之後,突然看見豐樂河邊似乎有人,他心中一動,便走了過去。

    儘管只有一河之隔,但汪孚林甦醒之後,還從來沒去過河對岸的西溪南村。幾次出村在河邊遠眺時,他就只發現那邊比松明山村更富庶,這是從私家園林的規模更大更多看出來的。當然,有富人也就有窮人,那些低矮的舊屋破房自然更多。

    在松明山村口的石板路盡頭,是一座木製亭子,似乎也就只有數十年的歷史,陳舊卻堅固,和村中四面壘砌的石牆以及門樓彷彿是差不多時候建造的。再往前,就是那座直通西溪南村的石橋。此時此刻,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正背對著汪孚林,站在距離石橋十餘步遠的河邊,彷彿是在發呆。可不過是頃刻之間,就只見他三下五除二把身上衣衫鞋襪脫了放在一邊一塊石頭上,撲通一聲跳下了水。

    見此情景,汪孚林嚇了一跳。他趕緊快走兩步追上前去,先看了一眼那一塊圓石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隨即才往河面上望去。只不過須臾的功夫,人就已經沒了蹤影,彷彿是直接沉了底一般。他按捺了一下不安的心情,耐著性子又等了片刻,很快,他就只聽嘩的水聲一響,一個腦袋就鑽出了水面,緊跟著就劃動手腳,往對岸游了過去。

    他就說嘛,有幾個跳河輕生的人還有興致脫了衣裳鞋襪,還將這些都摺疊得整整齊齊,果然是下河游泳!只不過,看這一身衣衫就知道那游泳的是個讀書人,而且家境殷實小康,這年頭士子有這種愛好的,應該不怎麼多見吧?

    看著那清澈的小河,汪孚林不知為何也有些心癢癢的。可想想這天氣還未到最炎熱的時候,他好容易走在恢復健康的路上,不得不暫時抵制這種誘惑。但那游到對岸去的人還尚未返回,這會兒河兩岸也沒有別人,他上輩子小時候在河裡游泳,曾因為腳抽筋被人救過,如今既然四周無人,出了問題也沒個人援手,他少不得本著以防萬一的念頭,決定在這隨便再做一會操,順便看著點。

    汪孚林這一套操堪堪做完,剛剛跳河游泳的男子就已經游回來了。見其平安上岸,正在圓石邊自顧自地擦身穿衣服,沒有上來主動打招呼的意思,他也不多事,自顧自轉身回家。他本以為這只是一次偶遇,可此後一連三天清早,他都遇到了同樣一個人在同樣一條豐樂河裡游野泳。這種放在後世絕對司空見慣的行徑,放在如今卻大為罕見,畢竟,尋常百姓下河,不是為瞭解暑就是為了摸魚,誰吃飽了閒著,沒事清早游泳練水性玩?

    這年頭平民百姓最少的就是閒工夫!

    雖說對方顯然水性很好,可汪孚林還是在河邊當了三天的義務救生員。直到第四天,當他等人上岸之後,照舊轉身就走的時候,背後卻傳來了一個聲音:「那位……喂,叫的就是你。」

    汪孚林頓時站住了,他回頭一看,這才近距離和這大清早游野泳的男子近距離打了個照面。只見此人二十五六光景,眉目清朗,但接下來開口說話時,卻沒有任何客套:「你在這看我下水三天了,是不是覺得此舉狂放不羈?」

    這世上竟然還有人這樣給自己臉上貼金?游個野泳就叫狂放不羈?

    汪孚林嘴角抽了抽,隨即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只是以防萬一而已。古話說得好,擅泳者必溺於水,尊駕如果是結伴而來也就算了,可獨自一人大清早跑到這豐樂河裡游泳,我就不得不浪費點時間在這守三天了。不說別的,即便暑日,下水也難免腳抽筋,更何況現在這樣的天氣,水溫會更冷。」

    那年輕男子眉頭一挑,口氣更直接了:「這麼說你是怕我淹死?」

    「如果尊駕這麼想,那我也只能說,小心無大錯,這是我做人的宗旨,告辭。」

    汪孚林拱了拱手,轉身就走。可才離開沒幾步,他就只聽背後那人又開口說話了。

    「你自己現在麻煩那麼大,還有工夫管這種閒事?」

    明顯對方知道他是誰,而他不認識人家!

    對於這種狀況,汪孚林很無奈。別說他只留下了原主關於四書五經八股文章的那些凌亂記憶,就算融合了其他記憶,就那不懂人情世故的書呆子,他也不怎麼指望能夠認出眼前這個人。於是,他索性不回頭了,就站在原地輕描淡寫地說:「我要是唉聲嘆氣,寢食難安,只會讓別有用心的人高興。日子是自己過的,自己舒心就好。」

    說完這話,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可某個自詡為狂放不羈的傢伙卻猶如牛皮糖似的粘了上來,竟是不多時就跟上了他。

    「這松明山村十姓九汪,你怎麼不知道去見一見長輩,讓他們替你做主?」

    汪孚林終於回頭瞧了對方一眼,乾脆又站定對其拱了拱手:「我從前只知道閉門造車,以至於連很多族中長輩同輩晚輩都不太熟悉,如今也不敢厚顏去攪擾。如果真的被人逼到懸崖邊上,我自然不得不乞宗族之力。」

    「那就是說,你現在還沒被逼到那份上,而且對將來的事有把握?」

    這傢伙真難纏!

    汪孚林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說:「我這次受傷,因禍得福醒悟了一個道理——不能有事有人,無事無人。凡事先求己,再求人。告辭了。」

    其實是因為我壓根不認得你是何方神聖,為了別露出破綻,趕緊說兩句漂亮話,溜之大吉才是上策!

    見汪孚林揚長而去,那頭髮上還濕漉漉滿是水珠的年輕男子不禁露出了一絲笑意。

    「從前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除了四書五經再無旁騖的小傢伙,沒想到變得這麼有意思了!」

    嘴裡這麼說的時候,年輕男子饒有興味地摩挲著下巴,臉上表情變幻不定。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0:58 PM

第七章 趁火打劫的混蛋

    也不知道是汪孚林的話說得不好聽,還是真真切切認識到了孤身跑來游野泳有些不安全,接下來一連好些天,汪孚林沒有再見到這個人家認識自己,自己不認識人家的年輕男子。

    他也沒有太放在心上,這天照例晨練完回家之後,卻發現家門口多了兩個不速之客。院子裡,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在猶如玩耍似的趕著給幾隻雞喂食,而這兩個衣衫襤褸的人站在一牆之隔的門外,卻不敢貿然進去,直到發現汪孚林的到來,這才臉上露出了一絲驚喜,慌忙迎了上來。

    又是你認識我,我不認識你!

    看到這兩個人是連日早晨在村裡沒見過的,汪孚林只覺得腦袋有些痛,還不得不假裝客氣地微微頷首,算是回禮,招呼就不敢隨便亂打了。可兩個人竟一見面就趴下磕了個頭,稱呼了一聲小官人。這時候,裡頭的汪二娘大約聽到了外頭的動靜,端著一盆喂雞的食料就這麼徑直出了門。

    「好啊,我晾著你們不理會,你們倒直接糾纏起我哥了!剛剛是誰說小官人已經連功名都快丟了,就應該仁厚一些減點田租,現在還有臉糾纏他?」

    汪二娘柳眉倒豎,見兩人跪在那不起來,她隨手重重將食盆往腳邊一放,便上前叉腰喝道:「娘一貫還不夠體恤你們?哪一年的租子不是照足額的六成來收的,家裡也並不要你們一天到晚過來幹活,頂多偶爾使喚一下你們,可你們呢?之前跟著我哥去徽州城,竟然就因為他一句話,撇下主人自己回來了,哪有這樣當佃僕的道理!」

    多虧了潑辣的汪二娘,總算知道這些人的身份了,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汪家佃僕!

    汪孚林打量著這幾個人,見他們被汪二娘一通大罵,低頭做聲不得,他本著不瞭解情況就沒有發言權的宗旨,沒有開口管閒事。更何況,汪二娘剛剛已經說了,這兩個佃僕甚至連他眼看就要丟了功名這理由都拿出來了,為人秉性臉皮厚度可見一斑。

    連這些傢伙都想趁火打劫!

    果然,汪二娘一點都沒有適可而止的意思,又指著其中一個中年漢子的鼻子罵道:「你倒有臉上門來?就知道賭,家裡的田地都賣了個精光,前妻留下的兒女一個個都死契賣了給人做牛做馬使喚,自己欠了一屁股債上門來求懇,我娘這才收留你,讓你頭上有片瓦可以棲身,又娶上了一房媳婦,可你呢,你都幹什麼了?」

    「居然把該交租子的糧食拿去賭!要不是看你還會一手好農活,誰要你這種爛賭鬼!」

    汪二娘論年紀當這中年佃僕的女兒都夠格了,這會兒她這劈頭蓋臉一頓大罵,對方卻是根本一丁點脾氣都沒有,只是訥訥頓首,趴著不敢說話。而另一人彷彿是知道主人家這位二娘不好招惹,見汪孚林還站在一旁,便慌忙調轉方向尋找下一個突破口。

    「小官人……」

    「家裡田地上的事情我不懂,二娘說什麼就是什麼。」汪孚林根本不給他們糾纏的機會,直接把皮球踢回給了汪二娘。

    果然,汪二娘反而因為兄長的信賴,眉開眼笑,接下來就更加神氣了起來,見兄長一閃身進門,她便指著兩個佃僕數落不休。

    汪孚林在裡頭聽她的口氣,竟是能把兩人的長處短處說得頭頭是道,別人根本就別想插進半句嘴。到最後,這兩個一大清早來堵門的佃僕竟是連想懇求什麼事都說不出口,怎麼來的,怎麼怏怏離去。而等到汪二娘氣尤未消地進了門來,他才開口問道:「他們這是來幹什麼的?」

    「還不是為了想要減免之前拖欠的租子!住咱們家的房子,日後埋在咱們家的地,娘定下的租子也是全村最低的了,只有別家的六成,他們卻還要一而再再而三上門來軟磨硬泡!不知道的以為他們日子真過得苦,一個是爛賭鬼;一個已經精窮卻還在外頭勾搭女人,被人打到家裡幾次了!這兩年風調雨順,又不是災荒,災荒年間咱們松明山村裡田地多的人家,誰不減租?咱家三家佃僕,靠得住的就一家,娘對他們太厚道了!」

    「都是些好吃懶做的東西,二姑何必為了他們生氣!再說,這會兒罵了他們,回頭用得著他們時,萬一他們推諉,那豈不是更生氣?」

    汪孚林還沒說話,外頭突然傳來了這麼一個聲音,緊跟著又有人不請自來,就這樣進了大門,赫然是金寶的嫡親哥哥汪秋。

    汪秋一點都沒有不速之客的自覺,笑吟吟地行禮,又沖著汪孚林叫了聲叔父。眼見得汪孚林也好,汪二娘也好,見他進院子全都皺眉不悅,彷彿隨時隨地都可能下逐客令,他便緊趕著賠笑說:「叔父,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知道你正在養傷,並不敢無事攪擾。眼看又要收夏稅了,官府又要僉派糧長,據說縣衙戶房那兒喧囂很多,有人說要重新甄別一下戶等,選出真正的上戶來當糧長。」

    就如同之前那些佃僕找上門,汪孚林交給熟悉情況的汪二娘來應對一樣,眼下這什麼糧長和戶等之類的名堂,他也同樣不甚了了,乾脆保持沉默。見汪二娘眉頭微皺,眼神裡頭卻有些不明所以的疑惑,他一下子意識到,這種僉派糧長的事,待字閨中的汪二娘顯然也不清楚!

    想來也是,能夠管理佃僕,這還可以解釋為往日跟著母親耳濡目染,可糧長這種差事,連吳氏本人在家也未必瞭然!

    汪秋一直在悄悄觀察兄妹二人的反應,見他們這表情,他登時心頭暗喜,當即接著說道:「如今和國初的時候不一樣,國初咱們歙縣一共十五糧區,每區十一里,大糧長都是父子相繼,兄弟相襲,咱們千秋裡只需聽上頭大糧長的。可現在大戶沒人肯當大糧長,每裡也就不得不僉派小糧長,還有兩戶幫貼。不是我危言聳聽,咱們村十姓九汪,家有良田上百畝的,攏共也數不出幾個。這其中,叔父家裡這一百多畝地,卻是頭一份。」

    話聽到這裡,汪孚林心裡簡直有一萬頭神獸轟然踐踏而過。他這些天雖沒有去過那幾家園林如畫,屋宅如雲的族中富貴人家,可看也知道人家比自家富貴上百倍,就連族長家亦要殷實得多!而且,他是生員,是秀才,這年頭不是有功名就優免賦役的嗎?糧長是誰關他什麼事!

    汪秋彷彿看透了汪孚林的心思,又加了一把火:「叔父大概在想,上頭南明先生等幾位叔祖家大業大,怎也輪不到你。可叔父從前都在讀書,有些情形不太瞭然。和叔父家裡,叔祖爺在湖廣銷鹽一樣,南明先生同輩兄弟甚至長輩,還有不少在兩淮為鹽商,家裡的家底都在鹽業上,而不在田地,就算有地,也都在兩淮甚至江南,在徽州府的地少之又少,所以當然輪不上他們。而叔父如今雖說進學成了生員,可外頭不是正流言蜚語不斷麼?」

    汪二娘登時大怒:「汪秋,你這話什麼意思?」

    捅破汪孚林的功名岌岌可危這一層窗戶紙,汪秋只是為了加重自己的說服力,連忙連連賠禮,這才低聲下氣地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就算叔父是生員,可以免賦役,但按照從前的規矩,免的是雜派差役,裡甲正役卻是不免的。」

    儘管還是似懂非懂,但不懂裝懂這種事,想當初汪孚林混學校混社會時就爐火純青,此刻在汪秋面前又怎會露怯?於是,他乾脆就不動聲色地問道:「這麼說來,你是有什麼好主意?」

    汪秋磨破嘴皮子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竭力按捺喜悅的心情,這才神秘兮兮地說道:「不瞞叔父,我前些天逗留在徽州城,恰好和戶房劉司吏打好了關係,承諾給我補個書辦。所以,我也從他那兒學到了不少。歷來只要考取功名,免了賦役,族中必定有人將田地送來附於名下,這就叫做投獻,為的是能夠免掉賦稅,故而如叔父這樣的相公,乃至於舉人進士,大多是田土越來越多,但也有例外。」

    他微微頓了一頓,意味深長地說道:「那就是為了不被定等為上戶,少交賦稅,同時免於被僉派糧長,弄一個傾家蕩產,所以就把名下的田土寄放到親朋佃僕之處,把大戶變成中戶,甚至於小戶。這叫做飛灑!」

    戲肉終於來了!

    僉派糧長的貓膩,汪孚林只明白了一小半,但汪秋的用心,他卻摸透了。果然,接下來汪秋花言巧語說盡,無非是勸他將家中名下這一百多畝地分寄到佃僕以及親朋名下。佃僕是因為出賣自己後根本沒有戶籍,於是不用擔心他們捲走財產,至於寄於親朋之處,則是他自己毛遂自薦了,最後更是涎著臉說:「叔父如今是生員,本身之外還能免兩丁雜役,老叔祖之外還能免一丁,若是能拉扯我一把,這事我定然一力辦好,不讓叔父操心半點!」

    混賬王八蛋,真當我是三歲小孩不成!

    汪孚林眯縫了眼睛,突然就這麼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說:「既然僉派糧長的時候還沒到,就不急在一時,等爹娘回來再決定不遲。我還要閉門讀書,不留你了,二妹妹,預備關門吧。」

    剛剛汪秋那番話,汪二娘也聽得云裡霧裡,這會兒兄長發話,她立刻答應了一聲,當即對汪秋道:「我哥說了,回頭再議,你先回去!」

    汪秋登時面色一僵,還想繼續遊說,見汪孚林一面伸懶腰一面往裡走,他即便再不甘心,也只能無可奈何地返回。等到跨過門檻出來,身後兩扇門合得嚴嚴實實,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半新不舊的大宅,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汪孚林,你比我強什麼?給你臉不要臉,你買侄為奴的罪名已經鬧開了,你等著瞧!

    而門裡頭,汪孚林吩咐了汪七小心門戶,立刻叫了汪二娘和汪小妹到身前,低聲囑咐道:「今後要是我出門,你們就關門,不管汪秋還是那些佃僕,都擋在門外,一個不許放進來。」

    汪二娘倒不在乎那汪秋,可佃僕的事她卻不敢放下,當即辯解道:「哥,娘在的時候,那些佃僕我也常見的……」

    「這事沒商量!尤其是那個爛賭鬼,怕就怕人狗急跳牆!至於那汪秋,先不理他!」

    汪孚林不由分說地打斷了妹妹,見其先是不以為然,繼而在自己的目光下,不得不姑且答應了下來,他就曲著手指頭算了算,心有所悟。

    轉眼間他醒過來已經一個多月,他自己身體復健差不多了,而外間功名風波業已蓄勢這麼久,連個汪秋都敢跑到他面前來打主意,估計也該快進入實質性高潮了。早死早超生,解決了那個大麻煩,他才能清閒地過安生日子!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0:58 PM

第八章 打響功名保衛戰

    提督學校巡按南直隸監察御史謝廷傑,提縣學附生汪孚林!

    當這樣一張署名牌票擺在桌子上的時候,不管是潑辣能幹的汪二娘,還是古靈精怪的汪小妹,全都覺得心慌意亂。汪孚林卻鎮定自若,請三個登門的快班快手稍等片刻,回房之後須臾就收拾停當帶著金寶出來。眼看兄長就要跟著這些差役出門,汪二娘終於忍不住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哥,我陪你進城!」

    「傻話,你和小妹留下看家!」汪孚林轉過身來,見汪小妹也跟著汪二娘過來,眼眶裡含著淚水,礙於外人在場,他不好對她們透底,只能衝著她們點了點頭安慰道,「等我回來。放心,不會有事的。」

    今天來的是歙縣縣衙快班三個快手,除了正役許傑,還有副役馬能,幫役劉三。所謂正役,是指上了編制的,也就是所謂的經制正役,副役和幫役是經過核准增加的,三者間也就是所謂編制內和合同工的區別,和縣學廩生以及增廣生差不多道理——廩生是年資久的秀才,每月能領米,經制正役也一樣每月能領錢,增廣生是候補廩生,副役幫役也同理。除了他們,縣衙內還有大批的白役和幫手,那是連口糧銀都沒有,全靠平時各種陋規錢填肚子的幫閒。

    平日要是遇到這種下鄉的好差事,何止出動三人,少不得還要捎帶上十幾個白役幫手,那時候才叫一個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非得那牌票上要捉拿的犯人榨乾不可。可今天的情形畢竟不同,發牌票的不是知縣,而是剛剛抵達的南直隸督學御史謝廷傑,只借用他們來提人,提的又是正經有功名的生員,自然得給予對方應有的體面。只不過,想著那沸沸揚揚的流言,還有大宗師的態度,自然有人覺得汪孚林根本過不了這一關。

    所以,出門的時候,眼見汪家人竟然連個表示都沒有,劉三心裡不痛快,嘴裡便嘀嘀咕咕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汪二娘原本心情低落,此刻登時驚醒了過來。她雖潑辣剛強,卻也知道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的道理,突然撂下兄長回轉屋內,不多時就快步出來,一言不發將三串錢往三個快手那一塞。

    「此去徽州城有二十里路,勞煩三位照應我哥!」

    聽她話說得不太軟和,又看到手中那串錢不過幾十文,劉三便嘿然笑道:「我們照章辦事,定然不會讓汪小相公為難的!」

    見汪二娘信以為真,回頭卻又悄悄往自己懷裡塞了一把散碎銀子,汪孚林知道她畢竟不懂行情貓膩,這些衙門出來的傢伙哪是那麼容易打發的!不過,他心裡也不怵,連日他經由早起晨練,午後也出門走上一圈,四處打招呼閒嘮嗑,汪二娘又會常常分送些新鮮吃食給四鄰。他一個讀書人既是如此折節,村人自然對他好感多多,再加上他事先又有所打點,今日前頭人登門,他後頭就讓汪七去給四鄰八舍通風報信了。

    果然,當他跟著這三個快手出門之後,就只見門前已經圍攏了一二十人。

    「林哥兒不過是依父母之命全心全意應試,犯什麼錯了,要這樣對他!」第一個開腔的是一個拄著拐棍的老人,他用力地跺著手中那拐棍,氣咻咻地說,「這三年咱們松明山村便出了這麼一個秀才,招誰惹誰了!」

    「林哥兒,咱們也隨你進城,請大宗師主持公道!」

    眼見四周圍攏的尋常農人群情激憤,三個快手之中為首的正役許傑之前一直不顯山不露水,此刻終於出面轉圜道:「大宗師也只是提汪小相公去問話,各位鄉親父老,還請稍安勿躁。我們一路護送汪小相公去徽州城,自然會盡心竭力……」

    劉三因為是戶房劉司吏的侄兒,這才沒經白役這一層,直接成了幫役,因此見許傑竟是對一幫泥腿子如此客氣,他登時很不理解,遂對身邊的馬能問道:「這小東西的功名眼看保不住了,許頭兒還對這些村人這般低聲下氣幹什麼?」

    馬能素來笑眯眯的,可若要把他當成和善,那就錯了,他雖為副役,卻是歙縣縣衙有名的笑面虎。

    他看了一眼幫著許傑勸服村人的汪孚林,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千秋裡松明山你第一次來吧?相比河對岸的西溪南村,這裡人少,可卻一樣不好欺負!那松明山前的房子,你看到沒有?」

    他衝著那幾座錯落有致的莊園努了努嘴,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據說那位南明先生也許要起復了。他那會兒罷官之前就是福建巡撫,一起復之後,至少平齊,秩位不會更低!否則,今天會只有咱們三個來?一個家世不怎麼樣的秀才,只要大宗師親筆出了牌票,早有一二十人一擁而上了!」

    自家嫡親叔父是戶房司吏,在鄉間都可橫著走,再加上之前他和汪鞦韆方百計設計的事情落了空,這次過來松明山,劉三早就打好了敲骨吸髓的主意,來的時候滿腔熱切。可此刻聽到巡撫兩個字,他登時心中一跳。

    本縣典史主簿縣丞只是個花樣子,可戶房司吏上頭還有知縣,知縣上頭還有知府,可知府距離巡撫還差著遠呢!想想剛剛在汪家院子裡,看到這房子半新不舊齊齊整整,還有那百多畝地,分明殷實小康之家,這一趟走二十里山路出這趟差,卻只得一串三四十文錢,他又覺得很不甘心。

    「就算同村同宗,也未必親近到哪去。更何況,只不過是賦閒在家的鄉宦。而且那小東西是犯了大忌諱的,據說大宗師之前到徽州城的時候,府衙不去,卻到縣衙來,臉色很不好!」

    馬能點到為止,聽劉三這口氣,還是想撈一票,他索性抱手在一旁再不做聲。

    就在這時候,只見圍攏的村人已經漸漸被勸退,餘下三五個人,劉三卻是蹬蹬蹬來到許傑身側,有意開口說道:「許頭兒,咱們今天就來了三個人,可沒多少動靜,好好的怎麼這麼多人圍堵?若是回頭耽誤了大宗師的時辰,少不得要如實稟報上去,說是有人煽動民意,圖謀對抗朝廷學政!」

    餘下三五個人是已經決定要送汪孚林去徽州城,聽到這話登時齊齊對劉三怒目以視。劉三卻不在乎這些尋常村人,正要添油加醋再說道兩句,許傑卻看見不遠處有數人抬著一架空滑竿往這邊來。

    等到了近前,為首的一個中年人便上前對汪孚林作揖說道:「我家老爺吩咐,二十里山路不好走,讓我等抬滑竿送小相公進徽州城!」

    劉三一見又多了幾個礙事人,臉色立刻更不好看了。可還沒等他發問是誰家老爺,那餘下還未散去的人中,就有個年紀大的嚷嚷了一聲。

    「是南明先生的家僕!我就說嘛,林哥兒好歹是秀才,南明先生一定不會坐視的!」

    「到底南明先生又是前輩,又是長輩,想得周到!」

    許傑乃是快班資深快手,本就不想在這松明山村多事,因而,對劉三的自說自話,他相當不滿。可對方是劉司吏的侄兒,他之前也不想鬧僵了。刺客,他連忙息事寧人地上前拱了拱手,確定來人真是最忌憚的那一家派來的,他心裡就更加不安了。

    連日徽州城風起云湧,看似只是一個小秀才惹出的風波,可其實真正消息靈通的人都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

    金寶侍立在汪孚林身後,此時此刻見是本村最有威望的長者派人護送,登時又激動又歡喜,當即小聲說道:「爹真有辦法,竟然能請到南明先生撐腰。」

    別誇我,我自己還糊塗呢!

    汪孚林嘴角動了動,心想自己不擔心進徽州城見大宗師之後,卻怕這從松明山村到徽州城的二十里山路出問題。畢竟,他之前不就是被轎伕打傷險死還生的?所以,他連日結識了幾個熱心腸好說話的鄉親,請他們幫忙護送自己一程,可他哪裡有本事去疏通那傳說中的南明先生,對方怎會主動出手襄助?

    難不成是因為同宗血脈,故而不嫌棄自家父子為人孤僻,於是一伸援手?

    想不通的問題就不想,他只糾結了片刻,便也立刻上前道謝,卻沒有貿然探問背後的緣由。等到上了滑竿坐好,隨著兩個健僕將他輕輕鬆鬆地抬了起來,他對抹眼淚的二娘和小妹招了招手,當即把目光投向了前方。

    目標,徽州城!這場功名保衛戰就要打響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0:59 PM

第九章 小秀才進城

    竹製的滑竿走山路最是穩當,但一路晃悠悠的,卻讓人昏昏欲睡。不知不覺的,汪孚林便睡著了。

    他是睡得舒服了,可三個快班快手中,許傑騎一匹駑馬,馬能和劉三卻是各騎一匹騾子。許傑和馬能也就罷了,那劉三顛在那頭瘦騾子的背上,只覺得腿疼腰疼牙疼哪都疼,心裡直把汪孚林罵了一千遍一萬遍。來來回回白跑四十里山路,就只得了三十七文錢!而且被提的人悠閒安生地坐在滑竿上打盹,他這個正經快手卻跑斷了腿,這算什麼道理?

    「等回頭你被革了功名,我看還有人肯庇護你!」

    金寶一路都跟在滑竿旁邊,當半道上停下來稍作休息的時候,他張羅著給汪孚林倒水解渴,又連聲問道:「爹,你累不累?因為要趕在傍晚前到徽州城,不得不走快一些,要是覺得頭暈,我還帶了藥油,擦一擦就好。」

    「我坐滑竿的人要是還叫苦叫累,怎麼對得起抬滑竿的人和你這走路的人?」

    汪孚林一路上深有體會,自己坐的這滑竿是精選山中毛竹打造的,不但結實,而且打磨得光滑圓潤,椅背更是弧度巧妙,正好把整個人的腰背全都承托住,還鋪了軟軟的墊子,兩個轎伕更是步伐極穩,他剛剛根本就是別人走了一路,自己睡了一路!

    他算過時間和反應,儘管三個快手來得突然,但他之前早就翻找出了從前那個汪孚林這些年積攢下的壓歲錢,都是些小銀錁子,還悄悄剪碎了用戥子稱好,以備不時之需,所以並不打算動用汪二娘塞給他的錢。這時候,賞了抬滑竿的兩個轎伕和兩個跟人約摸一錢銀子,他就開口說:「今日承情,多謝幾位的辛苦了。」

    四個人高高興興收了錢,其中一個轎伕就笑道:「小相公客氣了,別說老爺吩咐,就說小相公乃是松明山這些年來最年輕的秀才,就值當大家這點辛苦。」

    見人答得毫不拖泥帶水,汪孚林又親自去謝了另外三個主動跟著他進徽州城的鄉親,送給他們的卻是家裡帶出來的蒸糕,許諾回去之後再行重謝,最後才去和三個快手打了招呼。許傑和馬能都連聲客套,只有劉三陰惻惻地嘿嘿直笑,也不接話茬。

    他也懶得和這不陰不陽的傢伙敷衍,一回頭無意中瞥見看到金寶收拾什物走路時,腳下有些蹣跚,他就走到其跟前,瞅了一眼小傢伙的腳,隨口說道:「脫下鞋子給我看看。」

    「爹,沒事,我是從小吃慣了苦的,走兩步山路沒什麼。」金寶口中這麼說,可見汪孚林半點沒有收回話語的意思,他方才訥訥說道,「就是腳底心磨破了,真的沒事,剛剛南明先生家裡那位康大叔說了,還有一半路就能到徽州城……」

    「叫你脫你就脫!」

    汪孚林加重了口氣,直到金寶有些遲遲疑疑地脫下了鞋子,果然赤裸的底板磨出了幾個血泡,他登時眉頭緊皺。

    「爹,真的沒事,從前我都是穿的草鞋,前幾天剛好二娘讓人給我做了新鞋,大概是有些硌腳……」

    「我去找轎伕們問問,他們總有土辦法。凡事別硬挺,否則到了徽州城之後你還想走路?」

    正如汪孚林預計的那樣,這次派來護送自己的是兩撥共四個轎伕輪換,平日裡最多的就是走路,腳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老繭,對於腳上磨出血泡這種事卻是最有心得的。有人用烈酒給金寶擦洗之後挑破血泡,又嚴嚴實實上了一層藥,緊緊裹上了一層棉布條,再穿上那雙布鞋下地,疼痛就要輕多了。至於他打算讓金寶坐一會滑竿稍事休息的想法,則是一說出來就被小傢伙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口謝絕了。

    如是耽擱了一刻鐘,眾人方才再次啟程。這一次,汪孚林就沒有什麼睡意了。而且,大約是因為徽州城漸近,路也漸漸寬闊,不再是之前山路居多。路上行人多數結伴而行,可如他們這樣十幾人,而且有馬有騾子又有人力滑竿的卻沒有,一時吸引了很多關注的目光。

    眼見人多,一路上憋了一肚子氣的劉三便瞅著機會,扯開喉嚨道:「汪小相公,大宗師雖說出了牌票,但今天到徽州城恐怕也晚了,你在外休息一夜,明兒個養精蓄銳,再去拜見大宗師不遲。若是運氣不好,你這功名可就只剩下今天一晚了!」

    被他這一說,四周圍的路人很多都朝滑竿上的汪孚林看了過來。這些目光之中,有探究,有好奇,有鄙夷,有嘆息……議論紛紛的人也不在少數,顯見那沸沸揚揚的傳聞影響之大。

    然而,汪孚林細細留心,卻發現和自己同方向的人聽到這話,更多的是探究和好奇,而從徽州城那個方向來的人,卻是有不少都帶著輕蔑和鄙夷。事情到這光景,他心裡已經很清楚了。明明是自己的家事,散佈的方向卻是以徽州城為中心往外圍輻射,而不是從自家松明山村往外傳!

    所以,在眾多目光的聚焦下,他沒有任何心虛、羞惱、愧疚、不安,而是沒事人似的答道:「我身為生員,大宗師提領,自當先去拜見,不論日夜。至於大宗師是否處分,我既然問心無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何勞養精蓄銳?」

    這年頭雖說不是盛唐最講究氣度風儀的時代,但人活一張皮,凡事都能夠從容應對的人,總比那些遇事驚慌不安手足失措的人強。故而聽到汪孚林如此說,那些過路稍稍停頓的行人們有人挪動了腳步,有人讚許點頭,也有人和同伴竊竊私語,說是傳聞不實,卻把有意出言挑釁的劉三氣了個半死。

    要不是汪孚林囑咐金寶這一路上不許隨便說話,哪怕人挑釁也不得為他辯解,他早就想搶著開口了。此時此刻,金寶加快腳步,緊緊跟上了那兩個健步如飛的轎伕。可隱隱約約的,他又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譏誚聲音。

    「這小東西說得好聽!為了他一個小秀才,大宗師從寧國府趕回徽州府,心情早就壞透了。大宗師的刑杖可不是擺著好看的,現在說大話,回頭就是保住功名也得脫一層皮!」

    金寶登時打了個寒噤,心情一下子沉甸甸的,好在就在這時候,說話的人顯然被人喝止住了。

    「夠了,劉三你少說兩句!是非曲直自然有公論,輪得到咱們多嘴多舌?」

    「光憑不侍父疾這一條罪名,興許是大宗師頂多動一下小板子責罰一頓,作弊也得有證據,可你別忘了現如今外頭還加了兩條,買侄為奴,父病尋歡,據說是和那位程家公子一起,程公子還送了他一個僮僕,這什麼意思誰不知道?」

    金寶心頭大凜,他悄然回頭,見那劉三忿忿不平,卻被旁邊的馬能再次低聲喝住,繼而再也沒說話,他登時捏緊了拳頭。他父親就是個尋常農夫,後來積攢了幾個閒錢,死了媳婦,就在四十歲又買了他的生母,生下了他。不幾年父親去世,哥哥就把他這個吃閒飯的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硬說他的生母只是買來的婢女,賣了他的生母后,對他更是百般虐待。他這輩子過得最安心的這段日子,就是在汪孚林身邊。更何況,他還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希望!

    他一個被死契賣了給人的奴僕,做夢都沒想到這輩子竟然還能夠光明正大地讀書寫字!可他竟然也成了汪孚林的罪名之一!

    汪孚林畢竟離得遠,劉三和許傑的對話,他絲毫沒有聽到。接下來的一路上平靜無波,再也沒有發生什麼意外,一直到入城都是太太平平。

    對於汪孚林來說,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徽州城,只覺相比後世那些古鎮古城,這裡更多了幾分真正的古色古香。趁著天還沒黑之前,有人正在扯開喉嚨竭盡全力進行最後的叫賣,有人加緊腳步爭取早點歸家,也有那些掛著燈籠的獨門小院門口,有濃妝豔抹的女子倚門賣笑,見著好穿戴的人就投去一個勾魂奪魄的笑容——一切都是真實而鮮活的,提醒他這是一個真實的大明古城。

    徽州府和歙縣並不像其他附郭縣那樣是府縣同城,一座徽州城,其實是包括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兩部分壁聯而成的城池。這樣奇特的現象形成於嘉靖中期,在那之前,歙縣都是附郭省城,沒有自己的縣治,而嘉靖二十四年倭寇過境之後,就在府城東南面沒有護城河的地帶又修築了一段城牆,圈起了一座縣城,歙縣衙門就設在這裡。督學御史謝廷傑此番沒有去府城內的徽州府衙小住,也不去府學,而是在縣城內的歙縣學宮暫住。

    所以,打西邊松明山過來的汪孚林等人進城後便得穿過府城,然後再經過東邊的德勝門,這才能進入府城東邊的縣城,再經由大街過新風橋,由縣衙西邊沿縣前街走一箭之地,就是最東面臨近縣城紫陽門的歙縣學宮。

    當眾人抵達學宮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距離夜禁的時辰已經很近了。許傑親自到門上繳還牌票,稟告本主已經提到,同時隱晦地提了一聲,汪孚林是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派人用滑竿送來的。可等到學宮的門子進去好一會兒從裡頭出來,卻對眾人搖了搖頭說:「大宗師說,今日天色已晚,生員汪孚林自行安置,明日一早他將升堂審明。至於牌票,明日一起繳還。」

    今天一整日全都在山路上奔波,許傑和馬能雖說不會如同劉三那樣眼皮淺,可也終究精疲力竭,聽到要明天才能夠完差,他們還是都有一種罵娘的衝動。劉三心裡就更不痛快了,要不是一路上已經覺察到許傑和馬能和自己不是一條心,他險些就要再貶損幾句。

    至於汪孚林自己,他先頭說歸那麼說,心裡卻知道這年頭講究正大光明,堂堂大宗師不可能在晚上審結自己的案子。可他區區一個小秀才,不先得到允准就拖延到明天來拜見,那和找死差不多。此刻裡面已經發話了,他見許傑接了牌票,就走過去拱了拱手道:「三位一路辛苦,如果信得過我,明日清早便到這後頭橫街上的馬家客棧會合。要不然,便在馬家客棧多開三間客房就是。」

    這馬家客棧是他上次道試期間住過的地方,就這還是舅舅吳天保信上提過,否則他連這個都沒記憶!

    「什麼信得過信不過,難不成你還能跑了?」劉三搶先諷刺了一句,繼而就傲慢地說道,「既如此,我家裡還有事,這就先走了,明早卯時,馬家客棧會合!」

    見劉三騎著騾子揚長而去,汪孚林看著他那背影,這才笑了笑說:「我本來還想說,勞煩三位走了四十里山路,至少得請大家用點酒飯壓驚。既是有人歸心似箭,我也不敢強留了。」

    他一面說,一面攏著袖子,分別和許傑馬能悄悄拉了拉手,不動聲色地往兩人手裡各塞了一塊銀子。

    動作不帶煙火氣有點難,但一氣呵成還是很容易的。

    銀子一入手,兩個老江湖同時臉色由陰轉晴。尤其是臉上無時不刻都在笑的馬能,這會兒更是笑得臉上彷彿綻開了一朵花。

    「小相公客氣了!咱們既然有差事,可不敢像那劉三似的不成體統,自當送你到馬家客棧!」

    見許傑雖沒說話,卻也頷首微笑,汪孚林心中稍寬,決定回頭再重重犒賞一下那四個轎伕,另外就是重謝隨行跟著自己進城的三位鄉親。

    銀彈攻勢不是什麼時候都有效的,要沒有他從松明山啟程時的這聲勢,這些公門中人會這個態度?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00 PM

第十章 和傳說中的程公子割袍斷義

    縣衙、官廨、學宮這一系列歙縣官府建築後頭的縣後街以及橫街上,開著不少酒肆飯莊客棧之類的店舖。其中大部分都是為官吏生員們服務的。馬家客棧緊挨著黃家塢,在這一溜店舖中只算是中等,門前掛著兩盞氣死風燈,在這剛剛昏暗下來的天色之中,那黛瓦白牆倒是顯得乾乾淨淨。

    既是臨近官府,這附近沒有什麼聲色之所,暗娼流鶯也不見半個,可這會兒客棧裡頭隱約傳來了唱小曲的聲音,顯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汪孚林這一行人剛在馬家客棧門前停下,立刻就有夥計慇勤地迎了上來,隨即就認出了許傑和馬能這兩張熟面孔,當即一口一個許爺、馬爺叫個不停,不多時,就連掌櫃也親自迎了出來,覷了一眼正在下滑竿的汪孚林,便滿臉堆笑地對許馬二人招呼道:「早聽說許爺和馬爺出了公差,這是回來了?」

    「是出公差。那邊的汪小相公,就是這次功名風波的正主兒,人剛剛到,大宗師傳話說明日審結,今夜就住在你這裡,你這老貨不會說沒有空房吧?」

    那掌櫃正覺得那邊年輕的小相公有些面熟,此刻一聽許傑這話,方才醒悟到那便是近日徽州城中沸沸揚揚大風波的主角,記得從前還在自家客棧住過,少不得多打量了一陣子,旋即滿口答應道:「自然有的是空房安置。許爺和馬爺可也要宿在小人這裡?小人立刻讓人打掃出潔淨客房來!」

    「我們跑了一整天,回家休整一夜明早再來,你給我伺候得精當一點。」馬能照舊笑眯眯的,嘴裡卻不經意似的帶出了另一句話,「莫欺少年窮,人是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派了家裡妥當人抬滑竿送來的,是非曲直明日才能見分曉。」

    整日裡迎來送往,做的就是笑臉迎人的營生,這掌櫃最是八面玲瓏的人,立刻心領神會。他當即親自去和汪孚林打招呼,又領著他到了後頭一整個空置的乾淨院落,把一行人全都安置好了,眼看許傑和馬能全都告辭離去,他又去張羅了幾桌酒飯來招待了客人。本以為汪孚林正處於保功名的關鍵時刻,定然會留下自己打探消息,可出乎意料的是,對方竟沒留他,打賞了十幾文錢就將他打發了。揣著錢出來,他眼珠子一轉便有了主意。

    等掌櫃一走,金寶有些抑制不住地打了個呵欠,見汪孚林起身去整理行李包袱,他趕緊起身說:「爹,我來吧。」

    汪孚林頭也不回地說:「你只管好你自己那雙腳,然後早點睡。」

    金寶登時一個激靈,想起自己從劉三那聽到的話,有心想要說出來,可話到嘴邊,他又咬了咬嘴唇,最終低聲說道:「那我去找康大叔討點酒來上藥。」

    汪孚林不疑有他,嗯了一聲,只聽到門口傳來咿呀一聲,顯見是小傢伙出門去了。這時候,他才從包袱中拿出了舅舅吳天保此前得信後跑一趟城裡,辦下來的戶籍文書,以及族長汪道涵出具的族譜副本。將兩樣最重要的東西貼身放好,他拿出那本《論語集注》,若有所思地又開始翻閱了起來。

    對於全無從前那些人情世故記憶的他來說,這日記是維繫他和從前那個汪孚林之間唯一的媒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再次看到程公子那一段的時候,兩扇大門又咿呀一響,他以為是金寶回來了,當即頭也不抬地說:「敷了藥就早點睡,今天你走了一天的山路。」

    然而,他卻沒有聽到任何回答,反而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在身側站定,繼而輕笑道:「雙木好定力,眼看泰山崩於前,卻還挑燈夜讀《論語集注》,真是有古之大將之風啊!」

    汪孚林立刻抬頭,見來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年頭戴馬尾羅巾,身穿陽明衣,下著云履,眉目含情,嘴角含笑,瀟灑溫文,乍一看去,誰不道是風流俊俏好少年?可對於這樣莫名闖進來,又一口叫出自己小名的傢伙,汪孚林卻只覺得頭痛萬分,因為他完全不認識人!

    轉瞬之間,門外便又閃出了一個人,衝著裡頭規規矩矩地垂手行禮,繼而低聲說道:「少爺,咱們是偷溜出來的,你可快些兒,否則讓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我自然理會得!墨香,你給我好好守著,千萬別讓無聊人攪擾!」

    聽到這句話中那熟悉的墨香兩個字,汪孚林只覺頭皮發麻。敢情這少年便是那傳說中的程公子!他還打算過了明天那一關,就去找疑似有龍陽之好的這廝割袍斷義的,怎麼人今天晚上竟然不請自來了?難道某人不知道那流言已經殃及己身,這時候正確的做法不應該是明哲保身嗎?

    「幸好此間掌櫃知道我和雙木相交莫逆,你一來就到我家捎了信,而我家就在這黃家塢,否則我也沒這麼快趕過來。」

    燈台上火苗竄動,程公子沒發現汪孚林那猶如見鬼似的臉色,竟是反客為主自行坐了下來,又啪的一聲打開了手中摺扇,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我縣試、府試、道試,全都是一同上榜,名次緊鄰,那就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傢伙,竟敢擅自譭謗咱們的友情,詆毀你的名聲,是可忍孰不可忍!賢弟,愚兄決定和你同進退!」

    我沒說需要隊友啊,你不要這麼自說自話好不好?

    汪孚林簡直是目瞪口呆了!他很希望這會兒能有個人過來攪和一下,能夠讓他打發掉這位自以為「義薄雲天」的程公子,可別說金寶不知道跑哪去了,那些個轎伕以及鄉親也全都不見蹤影,也不知道是一路上走得實在太累,還是因為程公子現身之前已經去打過招呼,以至於這會兒外頭靜悄悄一片,半點鬼聲音都沒有!不得已,他只能強自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來。

    「程……兄。」他從牙縫裡勉強迸出這兩個字,竭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自然一些,「程兄出身富貴,前程遠大,還是不要和我這待罪之人卷在一起的好!」

    「你我行得正,坐得直,不過是坦蕩蕩的君子之交,就是上堂見了大宗師,我也敢這麼說!如果你是待罪之人,愚兄也同樣是待罪之人!要不是愚兄眼瞎認錯了人,將那好端端的美事託付給那個多嘴的謝牙婆,以至於她到外頭胡說八道,壞你名聲!」

    此時此刻,汪孚林已經不止是嘴角抽搐,他只覺得自己連牙都酸了。敢情這程公子不但自以為是,而且還相當會腦補,直接把這盆髒水扣在那個謝牙婆身上了!不過想當初那牙婆跑自家送人的時候,嘴臉可惡,語出威脅,也活該她頂這麼個屎盆子,日後做不成生意!

    汪孚林沒說話,程公子卻反而覺得他是在為難,在感動,當即又霍然起身道:「雙木,我今天出來,是給家裡留了書的,明日我和你一道登堂去見大宗師,洗脫這污名!」

    我的程大哥,求求你回去,別添亂了行不行?

    汪孚林簡直連想死的心都有了,早知道他就不貪圖這馬家客棧距離學宮近,住別處去!想到這送上門來的**煩,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手中寒光一閃,竟是亮出了一把今天隨身攜帶用於防身的匕首。

    面對這一幕,剛剛那慷慨激昂滔滔不絕的程公子立刻猶如被掐住了喉嚨的鵪鶉,喉嚨裡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明的聲響,踢翻凳子連退幾步後,才結結巴巴地叫道:「賢弟……你這是……這是干什麼?」

    外頭墨香本來一心一意守著,可聽到這動靜,他不禁探頭進來,一看之下就立刻驚呆了。他下意識地衝進屋子,張大雙手猶如母雞護小雞似的擋在程公子面前,驚魂交加地喝道:「汪小相公,我家少爺是存心助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汪孚林看著這主僕倆,隨即動作瀟灑地將身上那件家常直裰撩起一截,想也不想地舉起右手匕首一揮而下。就只見衣襟滋啦一聲短了一截,斷裂下來的布片慢悠悠地飄落在地。直到這時候,他才垂下匕首,用帶著幾分痛心疾首的口氣說道:「程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的事,請你不要管了!今後,橋歸橋,路歸路,我們割袍斷義!」

    墨香呆了,程公子傻了。這詭異而僵硬的氣氛只持續了數息時間,緊跟著就被程公子那突如其來的笑聲完全打破。

    「好,好!」程公子笑聲戛然而止,看著汪孚林滿面欽佩地說道,「賢弟有古之先賢之風,不想連累我,高義可佩,但我程乃軒也不是膽小怕事之人!賢弟明日還要面對大宗師詰責,需要養精蓄銳,既如此,我今晚就回家去,明日再前去和賢弟一同擔當!」

    眼見得程公子說完此話肅然拱手,滿臉堅決,再看到外頭探出了一個個腦袋,有南明先生家裡的轎伕,也有松明山村的鄉親,甚至還有客棧的夥計們,一張張臉上全都滿是佩服、讚歎、崇拜,顯然看熱鬧的不嫌事大,汪孚林雖說臉色紋絲不動,心中卻不由得哀嚎了一聲。

    我真是和這廝割袍斷義,不是怕連累他啊,怎麼就沒人相信我的決意呢?

    就在這時候,眾人後頭又伸出來一個腦袋,卻是掌櫃本人。他輕咳了一聲,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汪小相公,剛剛和你同行的一個小哥出了門,小人問了一句他上哪,他卻跑得飛快,所以小人不得不來回稟一聲。」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01 PM

第十一章 夜遊到班房

    茲事體大,汪孚林恨不得立刻去找人,至於程乃軒則是主動請纓幫手。汪孚林這會兒心急如焚,也沒法拒絕對方的好意。馬家客棧的掌櫃提供了金寶出門時正在抹眼淚這個線索,他便推斷出,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傢伙最可能去歙縣學宮找大宗師喊冤,當即請了掌櫃提燈籠相陪,把其他人都留在了客棧中。

    然而,他和程乃軒主僕二人跟著掌櫃一出門沒多久,尚未到學宮門前,就已經遇到了人攔路。

    縣衙之中三班衙役,快班快手專管緝捕以及拿人,至於街頭巡邏甚至於各處緊要地方的看守這種差事,則是屬於壯班的民壯負責。這一行民壯沒有辜負他們的稱號,個個膀大腰圓,一看上去就顯得孔武有力。只不過,在威嚴地喝問了兩聲之後,上前打燈籠一瞧,為首的中年漢子就認出了程乃軒,立刻打疊上了全副笑臉,變臉之快讓人歎為觀止。

    「原來是程公子,這麼晚怎還在外頭走?萬一有不長眼睛的人衝撞了,豈不是了不得的大事?」

    程乃軒看了一眼中年漢子身後那幾個跟班,這才直截了當地問道:「我的事自有分寸,趙五,我且問你,剛剛可有個小童去了學宮那兒?」

    「小童?」中年漢子先是一愣,隨即有些不確定地說,「我領命巡查整個縣城,這一片倒是還有其他人負責巡查。不過,這大晚上要真有人跑到學宮前頭來,肯定是犯夜被拿了。程公子不如把人名姓給我,我明日肯定給送回府上。」

    「當然急!」汪孚林站在程乃軒身後,低聲說道,「金寶是明日我翻盤的關鍵。」

    不論汪孚林之前怎麼覺著這位程公子添亂也好,瞎逞能也罷,可好歹人確實熱心,更何況在需要別人鼎力相助的這時候,他也不好再賣關子。

    聽到汪孚林這話,這位程大公子立刻皺眉說道:「十萬火急,我等不到明天!這樣,你陪著我們到學宮前頭看看,沒人你就立刻帶我去班房!」

    那中年漢子登時有些為難,可是,想到程家乃是縣城巨室,他最後還是對幾個跟班囑咐了幾句,讓他們照舊帶隊在路上巡查,自己則是頭前帶路。等到了歙縣學宮前頭,見這兒果然空曠黑暗,雖然只是兩盞燈籠的光芒,可這種藏不住人的地方足夠一覽無遺。即便如此,他還是竭力低聲勸說道:「程公子,那地方髒亂得很,是不是……」

    「不就是班房嗎?我又不是沒去過,帶路!」

    聽到這裡,那中年漢子知道,帶著這位程大公子去班房走一趟恐怕無可避免。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當即折往西邊。而跟在後頭的汪孚林眼看這方向赫然和縣衙等官府建築不在一塊,登時大為納悶。

    難不成歙縣的牢房還是單獨建的不成?

    墨香只緊緊跟著程乃軒,倒是一直沒吭聲的掌櫃很會來事,提著燈籠一面為汪孚林照路,一面低聲說道:「縣衙大牢裡頭能關的人有限,全都是在縣尊面前過了明路的,至於其他的諸如犯夜這樣的輕罪,絕大多數都是關在三班衙役自設的班房裡。所以程公子才會答應得這麼輕易,因為既然沒往上頭送,有他一句話,頂多再送幾個錢,就能把人完完整整地弄出來。」

    真是長見識了,原來這班房和官府的牢房是兩碼事,是三班衙役自己私設的!怪不得後世有個名詞叫做私設班房,敢情出典就在這了!

    汪孚林第一次聽到這種陰私門道,卻也好奇程乃軒一個大家公子,竟然能夠知道班房的存在。等又走了一箭之地,掌櫃悄悄告訴他這叫桃源塢,從後頭繞去黃家塢,以及他所住的馬家客棧,距離都很近,他暗想這麼個好名字卻配上了這麼個腌臢地方,不禁有些唏噓。果然,隔得老遠他就能夠聽到裡頭一陣吆五喝六的喧嘩,中間還夾雜著嗚咽。儘管遠遠的聽不分明,但一想到那個可憐人興許是金寶,他又只覺整個人又焦躁,又恨得牙癢癢的。

    回頭等事情過去後,非得讓小傢伙吃點教訓才行,免得又自作主張!

    所謂班房,不過是一座三進院落,已經有很多年頭了,左右住戶也不知道是忌諱,還是生怕惹麻煩,都早早搬走了,反而被眾多白役都佔了下來自己住。這裡的外頭大門已經斑駁掉漆,兩個吊兒郎當敞開著衣服的白役在外頭石階上坐著嘮嗑,一見中年漢子帶人過來,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叫了一聲趙五爺。走在前頭的趙五爺這回沒了在程乃軒面前的卑躬屈膝,淡淡地一點頭就開口問道:「今夜可有從學宮前門抓到一個犯夜童子?」

    趙五爺乃是壯班的班頭,這才會被知縣點名,親自主抓大宗師蒞臨縣城期間,周邊的巡視工作,所以,他問這麼一件小事,兩個看門的白役全都大為意外。面面相覷了片刻,其中一人便賠笑說道:「大約半個時辰以前,似乎是有個**歲的童子被帶回來。」

    一直聽到這裡,汪孚林方才如釋重負。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就怕萬一金寶不在這裡,那回頭他面對的麻煩就大了!

    眼見趙五爺回頭問了一聲,程乃軒堅決表示要進去親眼看看,汪孚林也希望眼見為實,等趙五爺無奈帶路,程乃軒和墨香不慌不忙緊隨在後,他少不得跟了上去。至於落在最後的馬家客棧掌櫃,則是小心翼翼地迴避著白役們打量的目光,希望回頭不要因為今天陪著兩位進學的相公夜遊班房而被找麻煩。

    踏進院子,汪孚林就看到幾個身穿皂青布衫的漢子正在一邊哄笑,一邊喝酒吃菜。而在他們面前,幾個蓬頭垢面的人正在地上狗爬,似乎是在比誰的速度快。眼見有人支撐不住趴在地上喘粗氣,一個正喝酒的漢子便丟下酒盞喝道:「給老子趕緊爬起來!剛剛都說了,誰落在最後,明天就沒飯吃!」

    這樣的體罰在此地算是極輕的了,不過是取樂而已,趙五爺見那幾個皂隸都正樂呵,沒注意到自己,乾脆也沒驚動他們,至於程乃軒和汪孚林等人,就更加不會盲目管閒事了。可等來到了第二進院子,趙五爺隨口一問之前拿到的那童子,得到的答案卻讓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小傢伙?被拿的時候一個勁說要求見大宗師,費老大一時惱火就喝令綁了回來,這會兒正捆在屋子裡讓他老實老實,再鬧就吊打他一頓。」

    聽到這裡,程乃軒哂然冷笑了一聲,儘管他沒說別的,可趙五爺卻感覺到了莫大壓力。至於汪孚林,聽到人還沒挨打,他反而鬆了一口氣。當下趙五爺不敢耽擱,更不敢把這一行人往更裡頭那腌臢地方帶,好說歹說留了他們在外頭,自己匆匆進去,不一會兒就一手提溜了一個小傢伙出來。

    就只見金寶這會兒已經被解開了捆縛,臉上身上亂糟糟的,當他認出站在最後頭的汪孚林時,眼睛立刻霧氣一片。

    自己這麼快就被找到,汪孚林定然是焦頭爛額辦法用盡!

    被放下之後,他踉踉蹌蹌來到汪孚林面前,正想要跪下認錯,可在那嚴厲的眼神下,只是囁嚅叫了一聲爹。

    今日最大的目的已經達成,程乃軒也懶得在這種關押輕犯的班房多做逗留,他很爽快地謝了趙五爺一聲,墨香又掏出一塊銀子遞了過去,一行人正想要離開時,突然只聽外頭傳來了一陣喧嘩。不多時,就只見幾個同樣身穿皂青衣衫的漢子簇擁了一個中年人過來。那中年人看上去頗為魁梧,而且沒有任何囚犯的姿態。而趙五爺一見那人便臉色大變,甚至連程乃軒都顧不上了,竟快步迎了上去。汪孚林運足耳力,只聽到模模糊糊的一些字眼。

    「暫且於此少歇……五縣奸民……風聲過後……徽州府陳告……」

    再接下來的話,他就聽不見了,就只見趙五爺這個壯班班頭親自引路把人引了進去,好一會兒才出來,到程乃軒面前連連打躬作揖賠罪。

    「好了,知道你忙,我也不攪擾,派個人送咱們回去,你就不必親自跟了!」

    說歸這麼說,等上了橫街,程乃軒就讓墨香拿了十幾文錢,打發走了那個被撥來護送的白役。見人喜滋滋地走了,他便回轉身對汪孚林說:「賢弟,今晚上我回去準備妥當,明日我定會設法替你說話,就這麼說定了!我還等著你傷癒之後回來,咱們做同窗呢!」

    「程兄,今天多謝了。」哪怕汪孚林曾經下定決心和人割袍斷義,可今天晚上多虧這程公子幫忙,而且人死乞白賴似的非要同舟共濟,某種取向不談,人品至少不錯。於是,他頓了一頓之後,便誠懇地說道,「程兄還請不要貿然行動,既然把金寶找回來了,明天的事情我頗有幾成把握。」

    兩人對視了好一陣子,最終程乃軒只能無奈退縮:「那好,橫豎明天大宗師會召集歙縣生員齊齊到場,我一定找交好的同窗給你聲援助威!」

    接下來眾人分道揚鑣,跟著打燈籠的掌櫃回馬家客棧的路上,汪孚林再沒有對金寶說一句話,以至於後者滿心惶恐。待到回了院子,發現轎伕也好,松明山的鄉親也好,全都沒睡等著自己,金寶登時心中更內疚。汪孚林不理金寶,和一夥計說了幾句什麼,那伙計立刻跑了出去,不多時就拿了一樣東西出來,他袖了在手,就徑直進堂屋去了。金寶見狀趕緊跟了進去,一進門便想要開口認錯,可卻只見人轉過了身來。

    「把左手伸出來。」

    金寶這才看清那又直又長的是一把木尺,知道自己今晚險些鑄成大錯,他自然認打認罰,一咬牙把左手伸了出去。須臾,那一道直影倏然落下,隨即手心便是一陣**辣的疼痛,緊跟又是第二下第三下。他從前挨打無數,這點疼根本算不得什麼,一咬嘴唇就忍住了,可區區三下之後,汪孚林就把那把木尺丟到了一邊,卻是點著他的鼻子教訓了起來。

    「今後給我記住,不許自作主張!今天要不是及時找到你,你以為得在班房蹲多久?人家都說了,要是你再鬧就吊打你一頓!」

    「爹……我知道錯了。」金寶這才終於低聲解釋了起來,「我是因為進城路上聽那個捕快劉爺說,爹的罪名還多了一項買侄為奴,這才想去求見大宗師陳情……」

    「聽到就對我說,早說就沒今夜這點虛驚了!」小笨蛋,這消息本來就是我讓松伯幫忙散佈出去的,我巴不得人人都知道!

    汪孚林氣歸氣,又越發覺得那劉三嘴臉可憎,正要繼續訓斥金寶幾句,卻不想小傢伙又低聲說出了幾句話。

    「今晚被抓進去的時候,我還聽到人說,這次大宗師要審爹的事,還因為有人告發說,縣尊在縣試的時候點了爹高高的名次,結果到了道試爹卻是最後一名,其中是縣尊和爹之間有什麼貓膩。」

    汪孚林這才悚然而驚,隨即氣不打一處來。敢情這事根本就不是衝著他一個沒什麼家世的小秀才來的,他只不過是導火索而已,否則誰會吃飽了撐著為一個小秀才去牽扯一縣之主?可事到如今顧不得那麼多了,不管別人如何設計,他只走自己的路!

    想到這裡,汪孚林嘆了一口氣,他輕輕摩挲著金寶的頭,繼而鄭重其事地說:「記住,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先和我商量,要相信我!」

    金寶只覺**辣的左手一點都不疼了,含著眼淚重重點了點頭。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05 PM

第十二章 殺威棒,豆腐印

    昨晚抵達歙縣縣城時,天色已晚,汪孚林心中又有事,只來得及掃了學宮一眼,後來為了找金寶到這裡來時,更是黑燈瞎火什麼都沒來得及看。所以,一大早在馬家客棧門口和許傑等三人會合,他帶上金寶跟隨他們來到地頭時,這才領略了這座歙縣學宮的真正光景。

    所謂的歙縣學宮,也就是縣學,包括了明倫堂、紫陽書院、文廟、文公祠、教諭署等一系列建築,位於縣衙以東,緊挨著歙縣縣城東北面的紫陽門。最南面是坐北朝南的文廟,也就是孔廟,西面是文公祠,最北面方才是緊挨著的明倫堂和紫陽書院。儘管明倫堂才是正經供生員讀書的官辦學堂,造在射圃中的紫陽書院乃是重建,只是沿用了從前的名義,但全都面向廣大生員招生,又都在學宮建築之內,後者竟赫然已經帶著幾分官方的性質。

    此時此刻已經過了辰時,除了汪孚林身穿青色寬袖皁緣圓領襕衫,頭戴皁絛軟巾垂帶,帶著金寶等候在大門前,對面還有百餘名和他穿戴一模一樣的人,顯然也是今天要來見大宗師的縣學生員。儘管人多,可卻沒有絲毫雜聲。在這些清一色的行頭之中,汪孚林隨便打量了一下,也沒去費心找程乃軒,心中反而更盼望這傢伙別出現,或者出現之後別貿貿然摻和,免得節外生枝。

    汪孚林只是掃了一眼別人,別人又何嘗不是在打量他?

    尤其是那些歙縣生員們,自從事發之後,就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就連同年進學的十幾人中也是如此。程乃軒以及幾個相熟交好的新科秀才,堅決認為什麼不孝和作弊的傳聞是假的,所謂買侄為奴,也不過是汪孚林受人矇蔽。而另外幾人對不孝和作弊持保留態度,但覺得汪孚林書呆木訥,縣試名次那麼高不正常,而買侄為奴這種匪夷所思的事都會做,更可見品行。

    這會兒就有人低聲冷笑道:「今天若是這汪孚林真的被革了功名,我歙縣士林就要名聲掃地!」

    「這不是那些散佈流言的人最想看到的?」程乃軒反唇相譏,滿臉的憤怒,「這麼大的事情,我們歙縣這麼多生員卻不能團結起來,讓外人看笑話!」

    「軒弟!」眼見程乃軒悍然開了群嘲的大招,他的族兄程奎不得不低喝了一聲,這才半是告誡族弟,半是提醒別人地說道,「這次的事情來勢洶洶,甚至還有人因此指斥葉縣尊,大宗師明察秋毫,一定會明斷的。不過,此事確實對我歙縣士林影響極壞,背後指使者是誰一定要查清楚。」

    「不管是誰,如果一切屬實,清理汪孚林這害群之馬也是應有之義!」剛剛那說話的生員卻不肯鬆口,還挑釁似的看著程乃軒道,「還是說,程大公子真的和那汪孚林是一丘之貉,人家父親重病的時候還送孌童……」

    程乃軒登時大怒:「你有膽子給我再說一遍!」

    「夠了!」眼看這時候自己人鬧起來了,程奎登時氣急,厲聲喝道,「這種時候還要起內訌,萬一傳到大宗師耳中像什麼樣子!」

    對面那些歙縣生員當中的小紛爭,汪孚林只能看到小騷動,卻也沒放在心上。趁著這最後一點功夫,他正在對金寶面授機宜,囑咐他等在原地,不管什麼事都不許亂走,嚴防死守出現昨晚上那種烏龍事件。

    「大宗師宣諸生入見!」

    隨著這聲音,眾人方才開始從大門口魚貫而入。學宮外頭圍牆有兩人多高,波浪起伏,紅丹為飾,大門則是四柱三門的戟門。進了大門,便是半月形的泮池,中間是三孔石拱橋,過橋後過了櫺星門,地勢漸高,一路走來,汪孚林就只見文廟之中的建築分明隨著地勢起伏而層層疊砌,最高處那座建築,應該是祭孔之地大成殿。今日雖並非祭祀之日,但百多秀才還是在此齊齊躬身施禮之後,這才繞往後頭的明倫堂,真正狹義上的縣學其實就是在此。

    如果說大成殿的建築是宏麗,那麼明倫堂則是沉肅,那種黑白相間的風格,卻又和尋常徽式建築給人感覺不同,一看就覺得壓抑。汪孚林心裡明白,一旦跨過門檻,就得面對那位操持南直隸諸多府縣生員命運的大宗師,可這會兒他只能長長吐出一口氣,把所有的緊張和不安全都驅趕出去。

    他連死都死過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其餘生員先行入了明倫堂,而汪孚林卻孤身等候在外。金寶畢竟不是儒生,不能隨便進學宮,只能在最外頭的大門處等候。他這會獨自被晾在這裡,心裡不焦不躁,乾脆在心裡默默背誦了一下那些已經成為不可磨滅記憶的經史文章。

    不得不說,這些東西其他的作用說不好,但很有助於靜心,之前他剛穿越來的日子能安然入睡全倚賴它們,所以現在這種時刻他一點也不急,眼觀鼻鼻觀心,老神在在地發自己的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汪孚林突然聽到堂中傳來了一陣喧嘩,抬頭看時,卻只見兩個皂隸正拖著一個身穿襕衫的中年生員出來。只見那人口口聲聲求饒辯解,奈何根本沒人聽,人就這麼被按倒在了他身邊不遠處,又被堵上了嘴。

    緊跟著,又是兩個同樣裝束的皂隸從明倫堂出來,手中各自提著一根約摸小指粗細的刑杖,等在這中年生員左右站定之後,兩人對視一眼,二話不說便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刑杖,一人一下衝著這生員的屁股上重重落去。刑杖雖細,帶起的凌厲風聲卻半點都不弱,每一下著肉,他都能清清楚楚地聽到那啪地一聲悶響,而那生員也會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可以想見,如果不堵嘴,必定一片鬼哭狼嚎。

    剛剛汪孚林一直在分神發呆,裡頭大宗師說了什麼壓根沒聽見,這會兒默默數了一下,只見此人約摸挨了二十下,行刑的皂隸便放下了刑杖。由此可見,罪過似乎不輕也不重,否則也不會二十下就算完。好在不扒褲子,稍留體面,即便如此,這倒霉生員的衣裳後襟已經露出了隱約血跡,顯見破了皮。

    今天明明是審他的案子,卻是別人先倒霉挨了一頓殺威棒,這算是殺雞儆猴麼?

    「大宗師有命,附生汪孚林上堂!」

    眼見輪到自己了,汪孚林便丟下對別人挨笞刑的關注,徑直上前邁過明倫堂那高高的門檻,進入了這座學宮之中真正用於教學的官方建築。這明倫堂面闊五間,軒敞亮堂,此刻所有桌椅全都被收了起來,左右生員羅列肅立,竟不像是公堂審案,而像是金殿上朝一般。

    居中主位上端坐的,是一個年近四旬的中年人,慈眉善目,下頜幾縷長鬚,乍一看去並不威嚴,反而像是鄰家大叔。可就是這麼一位鄰家大叔,剛剛已經一通殺威棒發落了一個犯事生員!

    「學生拜見大宗師。」

    也不管多少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汪孚林目不斜視,低頭行禮,要多恭敬有多恭敬。下一刻,他就只聽見一個聲調緩慢的聲音。

    「你就是歙縣生員汪孚林?」

    「正是學生。」

    「那你可知道本憲宣你何事?」

    學生不知……

    汪孚林知道他要是敢這麼回答,十有八九會激得這位大宗師雷霆大怒,說不定下一次問話之前,先讓自己嘗一頓竹筍燒肉,於是他當即抬起頭來,膽大地直視著上首這位老者,不慌不忙地說:「學生知道,是為了傳聞中學生罔顧孝道,縣試作弊,買侄為奴等事。」

    「你既然知道,本憲准你置辯!」

    汪孚林最怕遇到的就是那種急躁不聽人話,上來就喊打喊殺喊革功名的提學大宗師,如今聽到上首這位乾脆利落地撂下這麼一句話,他登時心中一寬。儘管他早就為了今天的情形暗中演練過很多遍了,這時候還是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緒和話語,這才開了口。

    「其一,學生乃是家中獨子,二老素來督促極其嚴格,自啟蒙以來,日日讀書不輟,雖三九三伏,讀書不得少歇。父親常年奔波在外,每逢有家書送回來,必然是以勸學為主。」

    這是筆記裡頭看來的,此時汪孚林自然說得理直氣壯:「此前道試在即,家父捎來的家書上,嚴令學生在家安心備考,不許離開半步,否則即為忤逆不孝。家母前往漢口一為侍疾,二也是因為她精通算學,能夠幫助家父。我歙縣好學之風深入人心,雖鄉野也有社學,不孝者鄉里千夫所指,試問學生如若不孝,本村長輩鄉親何以一路相送至城中?」

    一口氣說到這裡,見座上大宗師不置可否,四周的生員之中卻傳來了一陣嗡嗡嗡的議論聲,而後又歸於寂靜,汪孚林才繼續說道:「其二,學生從前除卻這三場考試,就沒有出過鬆明山村,縣試之前又和老父母素昧平生,何來作弊之說?眾所周知,縣試、鄉試、道試,名次如何本就未必一定,既是平日積累,也有臨場運氣。若是縣試名次高,道試雖取中卻在末位,這就是作弊,那過往數百年,有多少先賢亦會遭此污衊?有多少考官要蒙不白之冤?」

    生員之中,大多數人和汪孚林都不甚熟悉,只覺得這位附生在外頭看了一場殺威棒之後還能口若懸河,心理素質和臨場發揮都頗為可觀。只有人群中的程乃軒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暗想這是從前與人觥籌交錯間,顯得很不擅長交際的那位賢弟嗎?

    這先後兩次回答,汪孚林知道這些反駁雖說有力,卻絕對稱不上嚴密到無可辯駁。換言之,那就是空口說白話,僅此而已。反正他真正的重心在於最後一條買侄為奴,這會兒調整了一下呼吸,決定拿出殺手鐧,畢其功於一役。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只聽明倫堂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嚷嚷:「大宗師為小民做主!那汪孚林不是買侄為奴,而是逼侄為奴!」

    堂上督學御史謝廷傑立刻坐直了身子。直到明朝中葉,天下各省方才全都設立了專門的學官,其餘省份都是以按察司副使為提學,南北直隸則因為不設按察使司,於是以巡按御史來提督學校,每年的鄉試主考官也往往要報請朝廷另外派人,督學御史從旁輔佐。所以,他這個提學大宗師剛上任不久,也打算抓緊時間,爭取三年之中各府縣每年錄取一批生員,把成績做出來,誰知道剛走就鬧出了這樣的輿論!

    他惱火地一拍扶手,對左右喝道:「出去給本憲查看,究竟誰在外咆哮呼號!」

    御史巡按地方,除卻書吏之外,往往還會調一兩個國子監的監生隨行,算是給後者提供一個歷練的機會,日後也可以憑藉這樣的履歷來入仕,但多半當個雜佐官就到頭了。謝廷傑帶來的就是這樣一個年方四十的老監生,聞言立刻應喏而出,不多時便復又進來行禮道:「大宗師,外間一男自稱是汪孚林族侄汪秋,其弟為汪孚林強買為奴,請求大宗師為他做主。他還說,那張賣身契是假的,乃是汪孚林買通歙縣戶房一個典吏,蓋的是用一塊豆腐乾刻的假印!」

    剎那之間,明倫堂上一片嘩然。這種內幕實在是太勁爆了,哪怕大宗師當面,也沒人能夠抑制得住交頭接耳的衝動。

    而作為今日主角的汪孚林,此刻也不由自主張大了嘴,竟有一種哈哈大笑的衝動。

    他怎麼都沒想到,那個狠心虐待親弟,又將其出賣他人的汪秋,竟然還在當時那張賣身契上藏著這一招,然後在這種要命關頭髮作了出來。

    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撞進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07 PM

第十三章 豬一樣的對手

    如果這時候有人一直暗自觀察督學御史謝廷傑的臉色,那麼也許會發現,最初升堂見生員的時候,這位大宗師並沒有太大的盛氣,笞責的那個生員更是一點都不冤枉,此人在縣學連續三次科考中都落在最末一等,甚至還有科考作弊的傳聞,故而才在大宗師親自考課後,挨了一頓竹筍烤肉。而等到汪孚林上堂之後,謝廷傑也沒有動輒大怒詰責,而是給了對方置辯的機會。但此時此刻,這位年紀不小的提學是真怒了。

    等到汪秋一上堂,他便厲聲問道:「你既然說汪孚林逼侄為奴,甚至於賣身契上弄虛作假,此中情形,給本憲一五一十全都說清楚!」

    汪秋很光棍地往汪孚林身旁一跪,磕了個頭後便直起腰說道:「大宗師,小民家裡父母過世之後,便和弟弟相依為命,縱然家中再窮,又怎會有貨賣親弟的念頭?是汪孚林見小民那弟弟年方八歲卻生得俊俏,於是有不良之心,故而趁小民新得長子,卻欠下不少外債的當口,逼小民將親弟賣了給他!而且,他知道戶房劉司吏為人一絲不苟,必定不會准許這等血親買賣,便買通了戶房錢科典吏萬有方,在賣身契上蓋了豆腐乾上刻的假官印!」

    說到這裡,汪秋竟是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包袱,小心翼翼地解開之後,赫然是一塊已經長毛了的豆腐乾,他舉起給眾人看了,就只見下頭還留有印泥的痕跡。他皮笑肉不笑地斜睨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朗聲說道:「這是學生從萬有方處偷來的假官印,可以請汪孚林拿出我那親弟的賣身契來,驗看這印鑑是否一致!也可以對照這一個多月來,經戶房錢科典吏萬有方之手出具的其他公文,看看是否一模一樣!」

    要不是知道這場一個小秀才引起的風波後頭,還有更多牽涉到方方面面的名堂,自己一直有些投鼠忌器,聽到這裡,謝廷傑一怒之下簡直想立刻革了那汪孚林的功名。然而,他怒氣衝衝地往汪秋身邊那小秀才臉上一掃,卻只見其非但沒有露出半點驚慌失措的表情,反而鎮定得有些過了頭,嘴角還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此中有鬼!

    生出了這麼一個念頭,謝廷傑便立刻開口喝道:「汪孚林,你可有話說?」

    「既然汪秋告學生逼侄為奴,那學生提請大宗師,將汪秋之弟汪金寶宣召上堂。」

    「大宗師,汪孚林身為生員,卻不顧同宗之親,我那弟弟不過一八歲孩童,懾於淫威,縱使對質也未必屬實,還請大宗師明察!」

    見汪秋連這種打預防針的話都說出來了,汪孚林便不緊不慢地說道:「大宗師,學生請宣召汪金寶上堂,不是為了對質。一個八歲孩童,只要稍加威逼脅迫,不足以當成陳堂證供,學生既然從小讀聖賢書,當然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

    不是為了對質?

    此時此刻,包括程乃軒在內的不少生員糊塗了,汪秋則有些發懵。謝廷傑滿心怒氣頃刻之間無影無蹤,只淡淡地說道:「准,提汪金寶!」

    當金寶出現在明倫堂上時,赫然雙眼通紅,彷彿才剛剛哭過。當他跪下磕頭之後,竟是訥訥無語,不知道該說什麼。

    剛剛在學宮之外,他已經見過汪秋和劉三了,被狠狠脅迫了一番。如今面對的抉擇,著實讓他五內俱焚,心亂如麻。

    就在這時候,他只聽耳畔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提學大宗師在上,金寶,把《中庸》從頭開始背來給大宗師聽聽。」

    如果這時候是讓他作證說話,金寶定然不知如何開口,可聽到是背書,他立刻恢復了連日以來養成的本能。而且,這也能讓他平靜下來。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明倫堂上突然傳來了這琅琅書聲,從前常常在此讀書的生員們登時面面相覷,正中主位上的謝廷傑先是狐疑,漸漸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而跪在那裡的汪秋只覺得此刻這一幕對不上他預想過的任何一種情況,心情一時七上八下,怎麼都不明白汪孚林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讓金寶一口氣背了數百字,汪孚林才出口將其打斷,隨即拱手對謝廷傑說:「大宗師,適才金寶所背《中庸》數章,未知可有任何謬誤?」

    「沒有。」

    得到這言簡意賅的兩字回答,汪孚林便笑了笑:「歙縣千秋裡松明山村雖則並不算富庶,但村中有社學,社學之外還有私塾,乃是幾家大戶聯合出資,但使族中幼童,全都能夠入學啟蒙讀書認字,如果是家中貧寒卻資質好的,甚至能夠得到一定的資助。但是,金寶現年八歲,卻沒有上過一天學。」

    沒有上過一天學,卻能背出大段中庸,沒有磕磕絆絆,也沒有半點錯誤?

    眼見得四周圍那些目光儘是質疑,汪孚林不慌不忙,繼續說道:「而他卻從小好學,但凡有空就會去學裡偷聽,短短兩年間,竟然已經能夠背出四經,而且還靠著撿別人的字紙,用樹枝在泥地上習練,於是學會了寫字。可是,這樣放在別家定然會視若讀書種子的珍寶,卻在他兄長發現之後遭到連番毒打!」

    說到這裡,汪孚林一下子翻起金寶背上的衣衫,露出了那斑斑舊傷。他提高了聲音,一時整個明倫堂中都是他的咆哮在迴響。

    「歙縣縣衙也好,徽州府衙也好,全都有的是最了得的仵作,金寶身上傷痕是新是舊,想必全都能夠輕易驗看得出來!金寶這個狼心狗肺的兄長,只因為弟弟不是一母同胞,便將弟弟的生母賣到了遠處,便將弟弟當牛做馬,而且生怕其讀書認字之後,將來有出仕為官,出人頭地的機會,竟狠心讓如此良才美質踩在塵泥裡,將其賣為奴,讓他一輩子不能翻身!」

    這都是汪孚林在結合種種跡象之後做出的推斷,可是,在他出其不意地用金寶背誦中庸這樣一種方式,將其好學且資質優秀這一面擺在所有人面前之後,幾乎無人懷疑他此話的真實性。只有汪秋本人一下子驚慌失措,慌忙連連叩頭。

    「大宗師不可聽他一面之詞,定然是汪孚林詭詐,趁著將金寶收在身邊這一個多月,趁機教他讀書,金寶會背的不過這數段而已……」

    「我詭詐?中庸,論語、大學、孟子這四書,金寶全都能倒背如流!若是誰人原本目不識丁,只一個多月便能將四書盡數記熟,誰敢說不是良才美質?金寶自從跟了我之後,我無意中發現此節,便許他讀書寫字,書房之中所有經史典籍盡他翻閱,如若大宗師不信,可以當堂考核!」

    儘管已經信了八分,但汪孚林既然說了,謝廷傑少不得立時考證。而有汪孚林擋住了汪秋那可以殺人的視線,金寶面對的又是自己最熟悉不過的誦讀,最初還有些緊張,一來二去便漸漸回覆了過來,竟是對答如流。十幾條經義考問之後,謝廷傑便欣然點了點頭。

    「若僅僅是偷學便能夠如此,確實是良才美質。不過……」

    他倏然話鋒一轉,聲音一下子轉厲:「汪孚林,你既是知道此子好學上進,又是你族侄,怎能讓其屈身為僕?」

    汪秋這才終於得到了喘息之機,他立刻哭天搶地道:「大宗師所問正是正理,他若是真心體恤我這弟弟,又怎會待他如同隸僕……」

    「大宗師問得好!」汪孚林不等人把話說完,立刻高聲應答了一句,當即從袖子中拿出了兩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片,繼而轉身對著身邊額頭碰得通紅,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汪秋看了一眼,又深深吸了一口氣。

    「汪秋,早在你硬是好說歹說要把親生弟弟賣給我之後,我就覺得不妥,因此便去稟告了族長。知道你苛虐親弟,又將其賣為奴僕之事,族長痛心疾首,他知你滑胥,生怕此事萬一另有變故,你會將親弟賣到外地,讓同宗血脈流落在外,便出了過房文書,將金寶於我為養子!你在族中素來蠻橫,為防此事引來聒噪,族長和我方才隱忍不言,只想著有賣身契在,再改了戶籍,我就可以將金寶當成兒子一般養。」

    幸虧因為秋楓的事,他對那戶房劉司吏很不感冒,請舅舅辦戶籍的時候另外轉託了人,不使那位戶房掌案察覺。

    「這不是賣身契中的賣為義男,而是有族長見證的過房為子。我只年長金寶不過六歲,但同宗昭穆有序,長他一輩,自信比他這狼心狗肺的兄長,更能夠做到為父之責,讓他能夠堂堂正正立身處世!雖是養子,不是嗣子,但只要我一日有一口氣,金寶就能一日安安生生讀書,將來即使我有了親生兒子,金寶也會分得一份家產,能夠繼續學業!」

    今日明明審的是汪孚林,可審來審去卻審出了另一樁匪夷所思的案子,謝廷傑即使閱盡世事,也覺得有目不暇接之感。當他接過隨行馮監生下去拿的兩樣文書一看,見其一是族譜副本,其二是蓋著歙縣縣衙戶房印章的過房文書,表明改了戶籍,他更是驚奇感慨。

    身為督學御史,他這次從寧國府折回徽州府根本就是被輿論綁架。畢竟,他這個督學御史剛剛上任沒多久,若是被傳出第一次錄取的秀才就出了問題,回頭非得被其他御史噴死不可。其他的民間紛爭他本來不會管,也懶得管,可本該是讀書種子的良才美質險些埋沒塵泥,他就不能置身事外了。更何況,汪孚林擺事實講道理,說出來的話鏗鏘有力,讓人無可辯駁。

    至於前頭那兩條只憑臆測,沒有乾貨的罪名,反倒成了次要!

    眼見東西都呈上去了,汪孚林看到金寶已經呆愣在那不會動了,他方才衝著小傢伙微微一笑,又看著汪秋說道:「大宗師,適才汪秋所言典吏萬有方,學生先前已經說過很少進城,對於縣衙吏員更是一個都不認識,更不要說什麼豆腐乾刻的假印。怕是他賣親弟於我,本就包藏禍心,甚至打算一人賣二主,故而才弄出了一張假的賣身契來!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鼠輩,簡直是白披了一層人皮!」

    此時此刻,汪秋只覺整個人都快癱了,他想要磕頭求饒,但身上力氣全無;想要和汪孚林繼續置辯打嘴仗,可事實證明和讀書人吵架簡直是自取其辱;他想要威脅金寶,偏偏連這本來最有把握的事,竟也突然斷絕了希望。

    就只見金寶膝行上前,突然用力在地上碰了幾下頭,帶著哭腔說道:「大宗師,剛剛在學宮門口,哥哥和縣衙一個差役劉爺同來,用我生母的下落,逼我在大宗師面前陳告是爹逼我為奴!我之前就該說實話的,可卻因為害怕不敢開口,我不配當爹的兒子!」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09 PM

第十四章 各式各樣的隊友

    驚天神轉折!

    看到這裡,站在眾多生員當中的程乃軒驚得連下巴都快掉了。如果他之前覺得汪孚林一下子能言善辯只是被逼到了牆角,於是奮起反擊,那麼,這會兒他就簡直有些懷疑,此時此刻的這位友人是不是有了什麼奇遇,這才能夠料事如神。昨天晚上汪孚林曾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對他說,金寶是翻盤的關鍵,一定要把人從班房撈出來,可那會兒他只是將信將疑,如今看來竟是真的!

    可那個汪秋呢?是不知死活自己撞進這個套子裡的,還是汪孚林故意將其引入彀中的?

    不管究竟是什麼原因,程大公子一想到自己也被人潑了髒水,剛剛在學宮外頭等候的時候,還有人冷嘲熱諷,他胸中積鬱了很多天的惱火終於在這一瞬間完全爆發了出來。他突然振臂一呼,大聲叫道:「此等奸民竟敢勾結胥吏,算計我歙縣生員,懇請大宗師明察秋毫,還清白人一個公道!」

    汪孚林正打算這麼說,猛然聽見這一嗓子,他登時嘿然,不用看他都知道,那是程公子再也按捺不住了。好在他已經達成了目的,而這一波最大的高潮確實引來了不少生員共鳴,程乃軒這一鼓噪倒沒冷場,附和的生員層出不窮。程奎就適時高聲說道:「應該嚴懲散佈謠言的人!」

    「能夠將同宗晚輩視若己出的賢士,又怎能被人指摘為人品有瑕!」

    至於起初還叫囂要清理害群之馬的生員,這會兒也覺得理虧,不得不和別人一塊附和了幾聲。而程奎在挑起了歙縣生員同仇敵愾的情緒後,則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今天成功大翻盤的汪孚林,想著其當初道試吊榜尾的成績,忍不住暗嘆了一聲。

    看來他們大多都小覷了這個初出茅廬的小秀才!

    汪孚林思忖今天發揮已經足夠了,也就不再多事,趁著別人鼓噪的當口,他默默走到金寶面前,輕輕摩挲了一下小傢伙的腦袋。

    不論昨晚上金寶是不是差點好心辦壞事,今天終究是反轉不利局面的殺手鐧!

    「爹……」金寶已經哭得淚流滿面,此刻抬起頭來,額頭赫然又是一片淤青。他一動不動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的雙腿,竟是乾脆嚎啕大哭了起來,只想把這多年來受的委屈全都宣洩出來,「爹……爹……」

    儘管從前很不習慣這麼個稱呼,甚至直到現在還覺得耳朵不適應,但汪孚林很清楚,從今往後,兩人這父子名分就算是定下來了。算算前世的年紀,他收這麼個養子勉強也不算不像話。如今金寶能夠擺脫那個狠毒狡詐的兄長,而他也能夠解脫被人戳脊樑骨的境地,今天這一場,可說是名副其實的雙贏!而且,那至今尚未謀面的父母雙親,他今後肯定要辜負他們對兒子在科場上不斷前進的殷切希望了,他就幫他們養好教好金寶當補償吧。

    八股文那玩意和他犯衝!

    「別哭了。」見襕衫下襬已經被濡濕了一大片,汪孚林便安慰小傢伙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男子漢大丈夫,流汗流血不流淚。」

    主位上的謝廷傑面對群情洶湧的歙縣生員們,並沒有立刻出聲彈壓,然而,因為距離的關係,他也聽到了汪孚林安慰金寶的話,一時神色更加微妙。就在這時候,他看見外間一人快步進了明倫堂,赫然是自己的一個隨從。此人沒去理會吵嚷的生員們,徑直上前稟報導:「大宗師,歙縣葉縣尊來了!」

    從前兩榜進士登科之後,第一等當然是入翰林,第二等方才是留京在六部都察院等觀政,最差的才是出為一縣父母官。但自從嘉靖之後,京官清苦,翰林散館之後熬資格出頭,陞官慢得令人髮指,油水就更別提了。反倒是出為縣令的,不幾年升為知府分守道分巡道比比皆是,至少家資豐厚,反倒讓那些京官同僚羨慕。只不過,歙縣縣令葉鈞耀得到這個缺亦是運氣,前任縣令房寰年初丁憂出缺,他上任至今不到區區四個月。

    縣令是正七品,監察御史也是正七品,可官場上的高低從來不是光看品級的。別說分管南直隸督學的巡按御史回朝之後,按例多半是升任正五品的大理寺丞,陞官猶如坐火箭,就是憑著謝廷傑科場前輩的身份,葉鈞耀少不得擺足了下官晚輩的謙卑,腰彎得要多乾脆有多乾脆。而對於生員們齊齊躬身施禮,稱一聲老父母的時候,他則是笑容可掬虛托一把,須臾便把目光放在了汪孚林身上。

    但這樣的注視只是一瞬間的事,他對行禮的汪孚林微微一頷首,隨即就收回目光,痛心疾首地說道:「大宗師,我自從上任以來,雖不敢說事無鉅細,全都面面俱到,但也是兢兢業業,不敢有半分懈怠,至於儒林之事更是力持公正,誰知道竟有居心叵測之輩,指我縣試取士不公!徽州一府六縣,我歙縣無論財賦,還是士林,全都是六縣之冠,如今遭此污衊,實為我歙縣文林之恥,請大宗師明察秋毫,為我歙縣文林正名!」

    聽到這裡,汪孚林對這位知縣大人的用詞功底著實歎為觀止!這位初來乍到,竟直接把他汪孚林一個秀才的事提升到關係整個歙縣士林的事,隱隱之中更是點出,這是徽州府其他五縣對歙縣生員的污衊和打壓。他不清楚今天若不是自己用金寶的事扭轉不利局面,這位老父母會不會如此當仁不讓地出面,可現如今既是有一縣之主如此表態,他總算可以平安退場了!

    於是,他也不管依舊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汪秋,悄悄拉了金寶一把,扯著這個不明所以的小傢伙起身,悄然退往了一邊。

    哪怕到現在他還不明白這檔子事背後有怎樣的黑幕,可絕不只是為了算計自己一個小秀才這麼簡單,這已經很明顯了。接下來是神仙打架,他這小鬼避開遠一些好,否則是當炮灰的命!

    這會兒眾目睽睽之下,焦點無疑屬於謝廷傑這個督學御史,以及葉鈞耀這個歙縣知縣。四目對視之間,兩人沒有任何語言交流,只有眼神和表情的變化,這樣的過程持續了大約片刻,最終謝廷傑便長長吁了一口氣道:「也罷,葉縣尊與我同去徽州府衙,了一了此事!」

    「多謝大宗師高義!」

    葉鈞耀登時喜上眉梢,立刻虛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然而,在他那熱切的目光之下,謝廷傑先走了幾步,隨即才扭頭看了一眼地上一團爛泥似的汪秋,臉上露出了一絲嫌惡:「葉縣尊,此人不忠不義不仁不孝,兼且滑胥刁狠,偽造公文印信,又苛虐親弟,著實可惡,就交給你歙縣法辦了!」

    葉鈞耀立刻從善如流地點頭道:「大宗師且放心,下官立刻讓人將其看押!」

    謝廷傑又想去找汪孚林,發現人竟是不在,他愣了一愣,方才意識到恐怕退到生員當中去了,便微微笑道:「嗯,歙縣附生汪孚林,宅心仁厚,孝義雙全,很不錯!」

    聽到謝廷傑就這麼先往外走了,葉鈞耀這才想起正主,可他抬頭一看,同樣只見滿目青色圓領襕衫,一時間根本找不出人,他只得把此事先放下,立刻吩咐身邊一個隨從把汪秋的事情辦好,隨即步履匆匆地追著謝廷傑去了。

    對於他來說,這趟前去徽州府衙打擂台,遠比剛剛明倫堂的這場大戲要重要幾十倍!

    歙縣令葉鈞耀突然到來,親自替本縣士林討公道,倏忽間把提學大宗師給請到徽州府衙去了,面對這樣的一幕,滿堂百多人生員只覺得今天戲碼不斷,一層層一幕幕,讓人目不暇接,腦筋也轉不過來。沒有人在意被人當成死狗一般拖出去的汪秋,全都在高聲議論著這件開始得詭異,結束得高潮的案子。由於上頭大人物全都退場了,教諭訓導之類的學官也都不見人影,眾人的聲音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大,到最後突然有人驚咦了一聲。

    「那汪孚林呢?」

    對啊,人呢?

    由於汪孚林之前進學之後,回鄉途中被轎伕劫財所傷,一直就沒在縣學露過面,認得他的也就是和他同年進學的那些人,故而大多數生員都是今天第一次見他。此時此刻,在這滿堂青色襕衫之中找這麼個不熟悉的人,那簡直是和大海撈針無異。還有人想起汪孚林當堂認為養子的金寶,可這會兒小傢伙也不見蹤影。整整亂糟糟了好一會兒,方才有人意識到那個理應揚眉吐氣的正主竟然閃人了!

    「爹,為什麼要走?」

    金寶臉上還留著淚痕,此刻眼見得汪孚林悄然沿著來路離開這座歙縣學宮,他不禁滿心不解。

    「李白的《俠客行》你聽過沒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汪孚林笑眯眯地反問了一句,見金寶有些沮喪地搖頭,他便安慰道,「之前你只顧著四書五經,沒時間讀這些,回頭我給你找找這些詩集。經史文章之外,這些流傳千古的名篇一定要多讀。」

    事了拂衣去固然聽著很帥氣,但他溜之大吉的真正原因是,那些同年進學者他一個都不認得,更何況亂糟糟那麼多人,他一個個都叫不上名字,更沒法應付回頭眾人的各種追問,還不如乾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賢弟!」

    汪孚林正在暗自得意自己溜得快,後頭傳來的這聲音登時讓他大為頭疼。他無可奈何地轉身,見那追出來的人果然是程乃軒,他便乾咳一聲拱了拱手道:「程兄,適才多謝助言了。」

    「我只是在水落石出之後才開的口,哪有幫上忙,反而是旁觀了一場賢弟胸有成竹,翻手為云覆手雨的好戲!」程乃軒顯然這時候還在興奮中,見金寶向自己施禮,他便露出了一個笑容,隨手扯下腰邊懸著的一枚玉墜,一把塞在了他的手心裡,「好孩子,今天多虧你給你爹爭氣,這是程伯伯給你的見面禮,回去之後好好讀書,別辜負了你爹的心意!」

    見程乃軒說出來的都是正經話,汪孚林這才松了一口氣,授意金寶接了東西謝過。等到接下來程乃軒說要設宴為他慶祝,他趕緊藉口家中兩個妹妹翹首相盼,不打算在城中停留,立刻就要回去,好說歹說承諾日後進城再約,這才把人打發走了。嘴上這麼說,他心裡卻決定,這次趕緊回鄉,先悠閒享享清福再說,之前那一個多月實在是太讓人心力交瘁了。

    出了學宮,在大門口等候的轎伕和松明山村的鄉親團團圍上來,等到得知經過之後,一群人全都大喜,恭賀連連。他便笑著一一謝過,最後才說道:「事情既然已了結,咱們回去準備一下,午後就動身回鄉。回鄉之後,我再設宴重謝各位!」

    鬧哄哄喜洋洋地回到馬家客棧,掌櫃夥計一見他們的模樣,就知道汪孚林平安過關,嘖嘖稱奇的同時,自然更加慇勤地幫忙備辦了酒菜。等到汪孚林應付了這些亂糟糟的恭喜,又和眾人匆匆吃過一頓早午飯,推開自己賃下那小院堂屋的房門,打算收拾行李趕緊跑路,卻發現一個二十五六的年輕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看書。

    恰是那個游野泳的閒人!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12 PM

第十五章 要孝順你爹!

    「恭喜恭喜,沉冤得雪!」

    這前頭四個字是剛剛汪孚林已經聽到耳朵起老繭的,可後頭四個字卻是其他人都識趣不提的。面對這麼一位不速之客,汪孚林的第一反應便是側頭去看金寶,本想著對方既然被他看見連續三天早起在豐樂河裡游泳,總是松明山村人,金寶應該認得,可他沒想到,小傢伙竟然滿臉茫然,顯然也不認識。

    這下子,汪孚林也不知道他是該覺得安心,還是該覺得糾結,最後乾脆不說話,靜等著對方的後招。

    反正這傢伙游個野泳都要自詡為狂放不羈,最是話多,否則那時候也不會追在他後頭問東問西!

    果然,對方在很沒誠意地道賀之後,便笑著說道:「怪不得之前你說,沒有被人逼到絕路上之前,不會求助宗族長輩,如今果然是做到了這一點。之前明倫堂中翻盤的一幕實在精彩極了,我在外頭看著,也忍不住想要鼓掌叫好,不枉我攛掇了葉縣尊去學宮看熱鬧!你這一大獲全勝,總算是讓他痛下決心,跑去徽州府衙為自己討公道了。他也倒霉,剛上任幾個月,根本還沒摸清楚前任的遺留問題,就挨了這麼當頭一棒。」

    話說到這份上,汪孚林已經隱隱明白,這應該就涉及到他之前摸不著頭腦的幕後角力了。可是,對方那玩笑一般提到前任的遺留問題,他心中不禁一動,暗想難不成堂堂歙縣令也和自己一樣,只是個倒霉鬼?

    「總而言之,你不要忙著趕回去,畢竟大宗師都還沒走。只要大宗師還沒正式為你正名,你貿貿然回了松明山村,來日大宗師也好,葉縣令也好,一出牌票,你照舊得趕二十里山路再折回來。還有那個被你罵作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汪秋,那個暗中和汪秋勾結,為難你的劉三,難不成你不想看他們什麼下場?安心在城裡再等幾天,一切都會揭曉。」

    這位有閒遊野泳,說話又喜歡賣關子的傢伙嘿然一笑,衝著汪孚林和金寶父子倆又一點頭,衝著金寶囑咐了一句要孝順你爹,旋即旁若無人地出門揚長而去。面對這麼個來去自說自話的閒人,汪孚林恨得牙癢癢的,當即對身邊的金寶問道:「你真不認識他?」

    「好像見過。」金寶有些不確定地嘟囔了一聲,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這才抬起頭說,「我好像有一次看到他從南明先生家裡出來。」

    怪不得昨日他領了提學牌票進城的時候,那位南明先生竟是派人抬滑竿送他,果然此人身份不尋常!

    「爹,都怪我從前去學裡都是偷偷摸摸,在宗祠祭祖的時候排位太靠後,看不清前頭那些人,說不定他就是族中哪位長輩……」

    「小笨蛋,不要什麼事都認為是自己的錯!」

    汪孚林沒好氣地在金寶腦門上敲了敲,同時不得不開始盤算,自己接下來滯留城裡期間應該幹些什麼。他費神冥思苦想,金寶在一旁不敢吭聲,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大門再次被人砰的一聲推開。面對這絕大的動靜,他立刻惱火地抬頭望去,隨即就對上了長姐汪元莞那又驚又喜的目光。

    這下,他登時有些心虛地叫道:「大姐!」

    「小弟,你總算過這一關了!」汪元莞強忍住險些奪眶而出的淚水,快步走上前,不管不顧一把將汪孚林摟在懷裡。足足好一會兒,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態,慌忙鬆開手後退幾步,又拿手帕擦了擦眼睛,這才收起那些悲傷憂慮,滿面嗔怒地斥道,「可你昨天就算進城晚,也應該給我送個信!這樣大的事情,我是你大姐,竟然還是從旁人口中聽說的,莫非是覺得我無能,幫不上你的忙?」

    「大姐,你先聽我解釋。我昨天進城的時候,身邊還跟著三個牛鬼蛇神,等到在馬家客棧住下又已經快宵禁了。這還不算,大晚上,我又為了金寶這個不省心的忙活了半宿,哪裡顧得上?」汪孚林一邊說,一邊沖金寶使了個眼色,「金寶,還不改口叫大姑?」

    金寶從前最怕的就是汪元莞,這會兒腿肚子都有些打哆嗦,好容易鼓起勇氣叫道:「大姑。」

    汪元莞匆匆趕到歙縣學宮撲了個空,卻打聽到汪孚林漂亮翻盤的經過,此時此刻再看金寶時,眼神之中便流露出了一絲柔和與溫情。見金寶對自己的態度分明還有畏懼不安,她便笑了笑說:「既然是你爹做的決定,又在族長那裡改了族譜,那從今往後,你就是你爹的兒子。就如你爹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的一樣,良才美質若是埋沒了,那實在是暴殄天物!金寶,日後一定要孝順你爹,他這次為了你,捨棄了很多東西。」

    金寶只聽明白汪元莞竟然承認了自己,一時差點又掉下眼淚來。可聽到最後一句,他登時陷入了深深的震驚,當即開頭看向了汪孚林。

    這一次,汪孚林登時有些無奈:「大姐,你對他說這些干什麼!」

    「我少時也讀過王荊公那篇傷仲永。若是他日後懈怠,不再勤學苦讀,對得起你這份苦心嗎?」汪元莞卻沒有因此諱言矯飾,她看著金寶,一字一句地說道,「金寶,你爹今日當堂那番話,認下了你這個兒子,日後他成家立業,也許會因此碰到障礙……」

    「大姐,不要說了,不就是有了金寶這個便宜兒子,我日後興許娶不著出身好,嫁妝多的媳婦嗎?沒事,這世上總有眼光足夠好的姑娘!」汪孚林打斷了長姐的話,隨即笑眯眯地說道,「金寶,你給我聽好了,要覺得對不起我,就好好用功,秀才舉人進士一路考上去!我就等著養兒防老了。」

    汪元莞原本心中傷感,可聽到這話差點沒氣樂了。就連惶恐不安的金寶也忍不住咧了咧嘴,隨即小聲說道:「爹,你這要求太高了。」

    「別瞧不起自己,你一定行!」

    有了這個小小的插曲,汪元莞僅有的擔憂也好,傷感也罷,全都暫且丟到了九霄云外,這才想起今日丈夫也同來了,趕緊催促小弟去見,又拉上了金寶。和汪元莞的沉著能幹相比,其丈夫許臻不善言辭,人卻分外樸厚。

    前有閒人知會他多留幾天,後有姐姐姐夫拜訪,汪孚林便又去通知了轎伕和鄉親還要在城中盤桓幾日,繼而晚飯時在馬家客棧款待姐姐和姐夫,幾杯小酒下肚,心情輕鬆的他笑嘻嘻地打趣了一句巧婦伴拙夫,立刻遭到了長姐一頓白眼。可他那位姐夫卻彷彿對這評價很高興,拉著他又多喝了幾杯,鬧到最後,醉醺醺的他連怎麼上床都記不清了。

    汪孚林一夜好睡,金寶卻一整個晚上輾轉反側,完全沒睡好。明明汪孚林已經解決了那樣的大危機,他也不用再擔心惡棍兄長的欺凌,可他就是沒辦法入睡。只要一闔眼,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明倫堂上那一幕幕情景,耳邊就會傳來汪元莞的嘆息,還有那你一定行的鼓勵。

    他那弱小的脊背上分明已經解脫了一個最大的負擔,可轉眼間又背上了另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可這一次,他不斷給自己鼓勁,一定要好好讀書。

    於是,等到次日大清早起來時,一宿沒闔眼的他特意到外頭提了冰冷的井水洗臉,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才去服侍汪孚林。可他剛剛進房間,就發現汪孚林也已經起了,這時候業已穿戴整齊,正在彎腰穿云履。他快步上前正要幫忙,剛蹲下腦袋上就被拍了不輕不重的一下。

    「別忘了從今往後你不是奴僕,這些事就不用做了。」沒有給金寶反對的機會,汪孚林便站起身來,眨了眨眼睛說道,「昨天那傢伙既然有意賣關子,今天咱們就自己去打聽打聽,總不成一味守株待兔,做個瞎子聾子!」

    金寶聽到咱們兩個字,一時高興得無以復加,剛剛那一丁點小小失落立刻無影無蹤,立刻連連點頭道:「好,我都聽爹的!」

    說是打聽,汪孚林卻沒有半點打聽正事的架勢,帶著金寶在縣城滿大街閒逛。和府城相比,歙縣縣城只築起城牆二十餘年,圈佔的範圍並不算大,幾條大街都是有數的。汪孚林既然把金寶當成了兒子,除卻買給他的零嘴,零零碎碎還買了兩本詩集,再加上捎給家裡兩個妹妹的禮物,給幾個幫忙的鄉親置辦的禮物,整整花了四兩銀子,幸虧都是讓人送回客棧去的,否則就算雙手雙腳齊上也根本拿不下。

    當他繞了大半圈,終於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時,登時笑了起來,等前頭幾個主顧心滿意足離開之後,他才遞了三文錢過去。

    「一串糖葫蘆。」

    「好嘞……咦,林哥兒?」松伯麻利地取下一串糖葫蘆正要遞過去,這才認出面前的人,登時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小老兒昨天正好沒進城,竟是錯過了你那場翻盤好戲,想想就後悔!金寶有了林哥兒這樣的爹,真是好福氣,老規矩,小老兒請你吃糖葫蘆,今後記得要孝順你爹!」

    今天這已經是第三個人對自己說這話了,金寶不禁心情複雜。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糖葫蘆就已經塞到了自己手中,只能趕緊道謝。他還小,當然也和其他孩子一樣愛吃甜食,但從前在兄長手底下能吃飽就不錯了,自從跟了汪孚林,每次松伯送糖葫蘆來,除卻二娘和小妹,剩下一支就是他的,現在回想起來,他哪裡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汪孚林就已經打定了主意。於是,他捏著這輕飄飄的糖葫蘆,半晌都沒有咬上一口,直到突然聽到有人在催促自己。

    「爹?」

    「發什麼呆,我叫你行個禮謝謝你松爺爺,不止是為了他送給你糖葫蘆,還有謝他幫忙在外頭放出我買侄為奴的風聲。要不是如此,你哥哥說不定不會在這時候起歹念,我也沒有這麼容易就把你搶過來當兒子!現在,你知道你前天晚上有多冒失了吧?」

    金寶瞠目結舌地看著那憨厚的老貨郎,突然眼睛濕潤,喉頭哽嚥了起來,慌忙退後一步深深施禮,卻被松伯一把攙扶了起來。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小時候最愛聽人說書,沒想到一大把年紀還能真正行俠仗義一趟。」松伯把金寶送回了汪孚林身邊,這才笑了笑說,「但林哥兒好決斷,好胸襟,我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小官人就不曾擔心過我多嘴說破這關節?」

    「松伯古道熱腸,哪是那等人?再說,你只不過對人嘮嗑,說是在松明山村,有個剛進學的秀才竟然買了同宗侄兒為奴,難道不是?」見老貨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汪孚林又誠懇地說道:「等回鄉之後,我請兩個妹妹在家裡備辦酒飯,好好敬您幾杯酒!」

    一老一少正聊得高興,就只聽大街上突然鳴鑼敲鼓,旋即就有一個快班快手匆匆跑過,卻是大聲嚷嚷道:「葉縣尊告示全城,今日併案公審千秋裡松明山村人汪秋苛虐親弟,假造印信文書一案;戶房典吏萬有方假造戶房印章一案;戶房司吏劉會、快班幫役劉三叔侄勾結,誣陷生員一案!」

    眼見得那快手大聲公示,漸漸跑得遠了,須臾就有很多百姓往縣衙蜂擁而去,汪孚林登時笑了。

    這三樁案子似乎都和他脫不了干係!卻不知道,昨天知縣葉鈞耀去見徽州知府的事,到底什麼進展!

    他想了想,側頭一看金寶問道:「怎樣,你要不要去縣衙看熱鬧?」

    金寶卻咬了咬嘴唇,半晌才搖了搖頭,低聲囁嚅道:「他畢竟是我哥哥,我不想看他悽慘的樣子……」

    汪孚林立刻明白了過來,轉念一想,這熱鬧大不了就是審完之後啪啪啪地打板子,昨天已經看過一場殺威棒了,今天不如就算了。只不過,他還是問了一句:「那你娘的下落,你不想知道?」

    金寶登時咬了咬嘴唇,最終低聲說道:「我哥的性子我知道,他如今恨我入骨,一定不會告訴我的!」

    汪孚林長嘆一聲,有心無力地安慰了金寶兩句。當松伯表示要去湊個熱鬧,他便與其道別,帶著金寶又晃悠逛了一會街,

    偷得浮生半日閒,得來不易啊!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14 PM

第十六章 好一頓竹筍烤肉

    直到午後在外頭用過飯,汪孚林才和金寶回了馬家客棧。剛到門口,他就只見一個人影突然撲了過來。

    「汪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家少爺!」

    自打汪孚林無可奈何繼續住在馬家客棧,他就知道,只憑掌櫃前次通風報信的迅捷無倫,那位程公子定然還會過來找自己這個賢弟。昨天一下午一晚上竟然都沒動靜,他心裡還有些納罕,如今墨香以這種方式出現,而且滿頭大汗,眼睛又是紅紅的,他反而覺得正常。可是,沒等他開口問清楚究竟怎麼回事,墨香就死活求他趕緊去黃家塢程家,想到自己還欠程乃軒一個大人情,他不得不留下金寶在客棧,自己跟著墨香去了程家。

    程家大宅是黃家塢這附近規模最大的院落,從遠處看去,那白牆黛瓦便極其醒目,沒有任何斑駁陳舊的痕跡。到了門上,守門的門房一聽墨香說,來的是傳說中的汪小相公,兩個人四隻眼睛登時全都聚焦在了汪孚林身上,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那好奇的目光彷彿恨不得在他身上扎幾個洞出來。放行的同時,那個年長的門房還不忘滿臉堆笑地提醒了一句。

    「汪小相公千萬在老爺面前美言幾句,否則少爺這回苦頭就要吃大了!」

    敢情這墨香捎話竟是真的!可為什麼我一個外人,竟然能夠在程老爺面前說上話?我連程公子幹什麼挨打都不知道!

    汪孚林只覺滿頭霧水,可這會兒不是盤根究底的時候,再加上墨香心急如焚走得飛快,他也只能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快步追了上去。程家大院層層疊疊,院子套院子,直到跨入最裡頭一進的天井時,他才聽到一陣依稀耳熟的嗚咽聲。

    他定睛一看,就只見天井中央一張春凳上,程乃軒正趴在上頭,一旁一個家丁模樣的中年人正舉著一支細細的竹杖,一下一下抽打著程公子的尊臀。看那手勢,聽那風聲,對比昨天自己觀摩過那一場殺威棒,顯然是手下留情的。即便如此,每一下竹杖落下,伴隨著程大公子顫抖的身軀,那嗚咽的聲音都會清清楚楚地傳來。

    「少爺,我把汪公子請來了!」

    聽到墨香這聲音,又隱約覺察到有人疾步衝了過來跪在自己身邊,程乃軒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腦袋,這才露出他嘴裡勒著的那根檀木棍。顯然,就是這樣的東西防止了他的慘叫。感覺到身後行家法的那個家丁住了手,他趕緊用期冀的目光往墨香身後看去,見汪孚林果然來了,他登時如釋重負,隨即腦袋一歪,竟是就這麼昏厥了過去。

    墨香登時嚇得渾身冰冷,當即連聲哭喊了起來。面對這一幕,那奉老爺之命無奈執行家法的家丁手足無措,提著竹杖呆站在那兒,心裡實在糾結極了。

    剛剛老爺在場監刑了一會兒就進屋去了,他趕緊放輕了力道,典型的雷聲大雨點小,否則真按照老爺吩咐的笞責四十下,少爺只怕十幾天都別想下地!

    汪孚林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中間堂屋前頭那斑竹簾一動,緊跟著就出來一個中年人。只見此人闊眉大眼,威嚴天生,就連之前明倫堂上他見過的督學御史,人人都得稱一聲大宗師的謝廷傑,竟還不如眼前此人那沉下臉時給人的壓力。這中年人先是衝著哭喊的墨香掃了一眼,見墨香猶如被人捏住喉嚨似的,立刻不敢再哼一聲,他就打量著汪孚林,面色明顯緩和了下來。

    「可是汪小相公?」

    人家對自己客氣,汪孚林自然投桃報李,躬身行禮:「學生正是汪孚林,見過程老爺。」

    汪孚林從墨香的反應,猜測這便是程家之主。事實證明,他確實沒有猜錯。

    「犬子輕浮頑劣,險些害了汪小相公名聲受損,我若不是昨日才剛剛從外頭回來,得知事情晚了,早就打得他下不了地!」程老爺斜睨了那邊呆若木雞的家丁一眼,冷冷說道,「誰讓你停手的,四十下打完了?我雖說在屋子裡,但聽風聲也就是二十五六下,若再敢糊弄,你自己去領家法!」

    那家丁暗自叫苦,可小主人還昏在那,他只能用求救的目光去看汪孚林。這一次,還不等汪孚林尋思是否要求個情,程老爺便越發冷峻地說道:「這逆子又不是第一次挨打時裝可憐,要是真昏了就拿井水潑醒,然後繼續打完!」

    這一次,程乃軒終於不敢再裝昏了,他趕緊睜開了眼睛,一把摳出嘴裡咬著的那根檀木棍,帶著哭腔叫道:「爹,我知錯了,我不該去找那牙婆給雙木送人……」

    「你到現在還敢避重就輕!」

    程老爺這次終於勃然色變,他也不管汪孚林還站在一旁,就這麼氣沖沖走下來,一巴掌將那家丁打了個趔趄,繼而奪下他手中的竹杖。用凶光四射的眼神把那家丁給嚇得趕緊垂手退出了天井,他方才拿起竹杖衝著程乃軒屁股上就是狠狠兩下。

    這回家法就顯然就比先頭狠多了,程乃軒立刻發出了兩聲悽慘的哀嚎。程老爺狠狠敲了兒子這兩下,便惡狠狠地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鬼主意?讓墨香和你一塊演戲,在外頭四處放風聲表示自己喜好男色,不就是想激你那未來老丈人退婚嗎?」

    這一次,程公子的哀嚎戛然而止。甚至在程老爺仍舊氣怒未消地又是兩下敲下來,他也彷彿震驚得呆住了,沒發出半點聲息。

    「你讓那牙婆給汪小相公送人,又囑託了她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信上大約也不會留下什麼好詞,不都是為了告訴外人你就是個好男風之輩?逆子,我的臉全都給你丟盡了!男子漢大丈夫,自己自作聰明,還連累別人,我打死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此時此刻,眼見得竹杖如雨落,程大公子終於反應過來,一時鬼哭狼嚎一片,原本還對其有些同情的汪孚林立刻為之氣結。他簡直想舉雙手表示,程老爺你打得好,這樣的逆子應該狠狠打!

    想當初那送上門來的秋楓,那個牙婆說話皮裡陽秋,還有那封內容曖昧的信,差點就沒把他給嚇死!搞了半天程大公子竟然是為了退婚在演戲!

    剛剛家丁最初幾下是真打,後來就變成了假打,程乃軒還沒吃太大苦頭,現如今老爹親自行家法,程公子就倒大黴了。在一面哀嚎一面苦苦求饒無果之後,他下意識地高聲叫道:「賢弟救我!」

    汪孚林心裡惱火歸惱火,可想想自己並沒有因為程乃軒先前送人之舉吃什麼虧,頂多是被嚇得不輕,反而事後他請松伯散佈他買侄為奴的消息,轉移民眾對幾樁罪名輕重的注意力時,把程公子一塊給捎帶了進去,這才促成了這傢伙此次挨打。而程乃軒還幫他從班房撈出了金寶,在明倫堂上給他助言鼓噪,怎麼也算兩兩扯平了。

    眼見這傢伙臉上肌肉全都抽搐在了一起,再也沒有從前那濁世佳公子的瀟灑俊俏,後裳上殷殷血跡滲漏出來,看上去比昨天挨了一頓殺威棒的生員傷得更重,他最終上前攔了一下程老爺。

    「程老爺,程兄也只是一時糊塗,還請暫息雷霆之怒,饒了他這一回。」

    雖說汪孚林阻攔,程老爺還是怒氣衝衝又打了兩下,這才丟下了竹杖,卻是轉身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隨即痛心疾首地說道:「汪賢侄,若是這逆子能夠有你一半的宅心仁厚,憐老惜貧,我就不用這麼操心了!我愧對祖宗啊!」

    眼見程老爺掩面而走進了正屋,對比他剛剛出現時威風凜凜的樣子,汪孚林看到墨香慌忙給春凳上的程乃軒擦汗,想起這麼大的事,先受罰的是少爺而不是書僮,他倒是對這位程老爺又生出了幾許敬意。

    這年頭先責親子,而不是遷怒僕隸的明白人實在是太少了!但和這樣的明白人打交道卻要仔細,不是好糊弄的!

    程乃軒今天前後兩頓打,加在一起怕不得挨了將近五十下,卻是前所未有的教訓。他趴在春凳上看著汪孚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卻是虛弱地苦笑道:「家父既然什麼都知道了,我也無可辯解。總而言之,雙木,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求你大人有大量,寬宥我一回。你當初對墨香是讚不絕口,可只是讚他能讀書認字,想著有個人陪讀,我想咱們相交一場,沒什麼別的好送你,就送你一個書僮,信上戲耍了兩句。想不到轉託的那牙婆竟也會錯了我的意思……」

    「好了好了,不提這些。」汪孚林牙癢癢的,暗想就這傢伙,這頓打活該!

    「不過,我求了我族兄程奎出面去查那些造謠污衊你的人,回頭你可以去找他……」

    見程乃軒額頭上密密麻麻都是汗,分明是疼得厲害,汪孚林只覺得心頭僅有那點惱怒也無影無蹤。

    「這些事日後再說。你好好養傷,前事一筆勾銷。」

    程乃軒如釋重負,但這會兒疼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勉強道謝一聲,又說下次賠情,隨即由墨香出去叫了家丁,將趴著不能動的他直接用春凳抬出了天井。看著這一幕,汪孚林冷不丁想起前天晚上墨香陪程乃軒來見自己時,提過家中還有老祖母和母親,可剛剛人挨了這麼一頓暴打,那兩位卻沒過來求情,他對程老爺在這家裡說一不二的地位更有了充分認識。可轉瞬之間,他陡然意識到自己這會兒的尷尬處境。

    程老爺進屋了,程公子也跑了,自己竟是被晾在了這裡!

    又好氣又好笑的他不得不來到堂屋門前,輕咳一聲道:「程老爺既然家中有事,學生就告辭了。」

    話音剛落,門簾便再次打起,現身的程老爺有些歉意地擠出一個笑容,這才開口說道:「今天讓賢侄看笑話了,本想留你用飯,還是下一次誠心再請吧。我此前一直在揚州,對於你這次功名風波還不太瞭然,只約摸聽到一點風聲。這次你這場風波不僅關乎你,也不僅關乎葉縣尊,而是旁人別有所圖,據說事關徽州一府六縣的夏稅,總之,你小心就是。」

    離開程家大宅,汪孚林在心裡盤算了一下今天的收穫——看了一場竹筍烤肉,聽了程老爺父子一番衷腸,最後瞭解到幾分黑幕——足可見今天這趟程家跑得不冤,超額完成了自己出來打探消息的目的。

    可問題是,他一個小小秀才,收稅這種事和他有毛關係?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15 PM

第十七章 程老爺的贈一陪一

    汪孚林還是低估了這年頭的偽造公章公文罪。他回到客棧之後,傍晚時分,去歙縣縣衙看熱鬧的松伯也回來了。松伯說起結果,他很是吃了一驚。

    儘管一部大明律在歷朝歷代的法律基礎上進一步細化,再加上太祖朱元璋的《大誥》、《教民榜文》以及各種皇帝以誥敕形式發佈的成文律例,可各州縣的主司大多數都是從小苦讀四書五經,做八股文章,金榜題名之後則吟詩作賦,詩詞答和,教化子民,能夠有閒心去鑽研這些法律文本的人,十個人裡頭都未必有一個。於是到了判案的時候,約摸就是判個差不離,根據客觀惡性和主觀程度判案,人治更大於法治。很多時候,甚至操之於刑房書吏之手。

    按照大明律,但凡偽造衙門印信的,全都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斬!不過印信也是要分等級的,第一等是各級衙門四四方方的正印,因平日用的是朱紅印泥,統稱朱紅大印。第二等是巡撫、提學、兵備、水利等關防,長方形,或銀或銅,因用紫紅色水蓋印,又被人稱作紫花大印。若是偽造這兩種印信,當然死路一條。然而,那刻在一塊豆腐乾上的假印並不是歙縣正印,而是縣衙戶房的印章,重要性都遠遠不如前者,量刑自然就要降數等。

    所以,最後汪秋的罪名只是集中在毆打苛虐親弟,偽造文書印章,兩罪合一,再通過大誥減等,也不知道是否那位葉縣尊火氣旺盛,竟直接判了杖一百徒三年,劈劈啪啪打了一頓狠的!

    至於如快班幫役劉三、典吏萬有方,因為隸屬於歙縣衙門,葉鈞耀有心當堂審決,可後來卻暫時沒決斷,人都先行下監了。原因很簡單,戶房司吏劉會一口咬定不知情,其他六房胥吏則分為好幾派,據說案子沒審完,歙縣縣衙之中就鬧開了。

    要知道,整個縣衙也就如同小朝廷,吏、戶、禮、兵、刑、工六房等同於朝廷六部,承發房也就是個小內閣。朝廷是吏部最貴,而縣衙六房卻是以戶房和刑房最吃香。以歙縣衙門為例,一個蘿蔔一個坑,老的經制吏騰出位子時,往往要從新人那裡索要頂首銀。這其中,戶房司吏是標價最高的,整整六百兩,大多數時候甚至有市無價。畢竟,要不是老得做不動,哪個司吏願意放下那肥厚的油水?

    聽了這些熱鬧,想到程老爺提過的夏稅之事,汪孚林覺得拿出來問松伯不太合適,乾脆便打探了一下程家底細。果然,常常進出城裡的松伯對程家很熟悉,當即笑道:「這黃家塢的程老爺是歙縣人,出身貧寒,當年進學沒多久就中了舉,可再跟著屢次會試不第,後來就索性補了個教諭,當了一任之後,他覺得太憋屈,便去揚州淮安行鹽,十多年積攢下來幾十萬傢俬,卻不忘本,一直安家在縣城而不是府城。聽說,他給家裡長子說的是官宦之家的長女……」

    正在喝茶的汪孚林頓時出了神。照這麼說,程老爺那簡直是牛人中的牛人,家境貧寒卻還考中了舉人,會試幾次沒考上進士就跑去行商,行商之後還攢下了幾十萬家業,給兒子程大公子程乃軒攀上了官宦人家結親,結果程乃軒還不樂意,為此不惜自污好男色!

    難不成程乃軒打聽到未婚妻是個河東獅吼的悍婦,於是出這種損招?

    想歸這麼想,別人的事卻也輪不到他多操心。因為去看了這一場熱鬧,眼下天色已晚,松伯打算明日回西溪南村,他便好好招待了這位長者一頓,又留人在自己賃下的這馬家客棧小院住了。

    次日一大清早,除了松伯,三個鄉親也放不下家裡前來道別,他就拿出之前買的幾樣禮物重謝,又送了他們離開,囑託捎個信給家裡的兩個妹妹,告知自己近況,松伯自是滿口答應。而四個轎伕卻說主人有命,得送了小官人回去才能交差,汪孚林樂得留下四個幫手,當下聽之任之。

    如今業已鹹魚翻身,縣太爺那裡又雷厲風行發落了汪秋等人,汪孚林自然希望趕緊回家去躲清閒,可目前大宗師還沒走,各種信息不對等,他不得不耐著性子繼續盤桓在馬家客棧。下午,他閒來無事,卻也懶得出門,乾脆拿著本論語給金寶開講。最初還是按照腦子裡那些記憶,可不知不覺就引申得無邊無際,到最後聽到外頭傳來輕輕叩門聲的時候,他方才一下子驚醒。這是在外頭不是在家裡,被人扣一個離經叛道的罪名就糟糕了!

    「誰?」

    「小人來給汪小相公報喜!大宗師行文徽州府為你正名,讚你仁孝雙全,日後若再有謠言,當嚴厲徹查。」

    儘管前日明倫堂中那一場大戲結束之後,汪孚林成功地翻盤買侄為奴一事,引來程乃軒號召生員聲援,又把歙縣縣令葉鈞耀給驚動了出來,一舉把其他兩條沒幹貨的罪名給帶了過去,順利洗清了名譽,可這終究還沒有在官府正經過了明路。此時此刻,他為之大喜,而金寶動作比他更快,三步並兩步上前去拉開房門,卻只見外頭站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看那穿戴打扮,彷彿是大戶人家的僕人。

    果然,來人一見金寶,便立刻打了個躬,喚了一聲寶哥兒,等看到汪孚林親自出來,他方才跪下磕了個頭,起身之後就滿臉堆笑地說:「小人是黃家塢程家的程琥,奉我家老爺之命,特意來給小相公報喜!有大宗師親自認定,前日那一幕又已經傳得人盡皆知,再無人敢拿小相公的功名說事。」

    「請替我多多拜謝程老爺,有勞關切。」

    那程琥立刻滿口答應,接著又賠笑說道:「老爺還讓小人帶話,大宗師明日要啟程回南京了,府學和縣學很多相公們一早會去縣城新安門送行,還請小相公不要忘了,這也是交好同窗的機會。」

    汪孚林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還幸災樂禍於程乃軒挨打,可他不認識歙縣其他生員,現如今那個唯一認識的傢伙只能在床上趴著養傷,送行時少不得要多動很多腦筋。而且,他還想回鄉去躲懶呢,卻忘記了他好歹是生員,按照規矩是要在學宮明倫堂讀書的!雖然也可以逃課,但你總不能天天逃吧?

    這就是想方設法保住功名的後遺症了!

    汪孚林正打算開口再謝一聲,就只見程琥突然拍了拍手,緊跟著,原本低頭站在院子裡,各自提著包袱的一對少男少女便小步上前來,旋即跪下磕頭行禮。等兩人抬起頭來,他一下子認出,左邊那個少年赫然是自己曾經見過的。

    就算這小子化成灰,他也不會忘記,那是程乃軒命牙婆送到自己家來的那個秋楓,怎麼又送來了!

    至於旁邊那個約摸十二三的少女他倒不認得,模樣還算周正,身量卻還未長開,顯得有些纖弱。

    「小相公,這秋楓當初由那個牙婆帶回縣城後,就被連人帶契書一起送到了程家大院,少爺留他在前院灑掃。老爺回來後親自查問過他,其實他身家清白,又識幾個字,賣身契也重新去驗看過了,並沒有任何造假,只因生得清秀,那牙婆對少爺有所誤解,這才胡說八道,回來又因不忿,對同行傳過對小相公不利的話,老爺已發話,不許她在徽州一府六縣立足。看這秋楓還算本分,老爺的意思是,送了給小相公當書僮。」

    說到這裡,程琥偷覷了一眼汪孚林的臉色,見其沒有立刻拒絕,他心中稍鬆,又指了指另一邊的少女:「至於這丫頭名喚連翹,是老爺當初在淮安買的,在徽州府無親無故,做事手腳勤勉,性子又溫順,更不用擔心其交接外人,老爺聽說小相公家裡沒有使女,就送她服侍小相公和二位小娘子。這都是老爺替少爺賠禮的一片心意,還請小相公千萬收下。」

    見人家說完就遞上來兩張賣身契,汪孚林這一次卻著實沒法拒絕。程老爺的賠禮和上次程乃軒的賠禮意義不同,更何況長幼尊卑有別,這次他要是再推回去,就太不給面子了。可是,他多麼希望送來的是兩個丫頭,而不是贈一陪一,一個丫頭再搭上這麼個曾經讓自己糾結萬分的秋楓!

    「好吧。請回覆程老爺,等明日送了大宗師,我便親自登門致謝!」

    說完這話,汪孚林接過賣身契,隨眼一看發現和當初一樣,又是賣養男養女的契書,便授意金寶賞了這程琥一錢銀子。等這位完成任務的程家下人喜氣洋洋地告退離去,他打量著這兩個歸入自己名下的奴僕,想了一想先開口道:「你們兩個既然跟了我,今後就稱呼小官人,免得和金寶混淆。」

    一個金寶叫爹就已經夠了,他可不想自己還長著一張嫩臉,可卻被一個個人圍著叫爹,每時每刻都有一種已經一大把年紀,兒孫滿堂的錯覺!

    等到兩人答應,他便又對金寶說:「金寶,秋楓今後就撥給你當書僮。」

    「啊?」金寶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好一會兒才有些訥訥地說道,「爹,我自己什麼事都會做,不用人伺候。」

    「長者賜,你敢辭?」汪孚林一瞪眼,擺出了當爹的派頭,「你是我兒子,日後要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的,讀書都來不及,哪有那麼多時間去做雜事?」

    汪孚林一瞪眼,不由分說地把小傢伙給堵了回去,卻沒注意到秋楓在一剎那的錯愕之後,輕輕咬住了嘴唇。安排了秋楓,他就看著連翹說:「連翹,等回了松明山,你去伺候我那兩個妹妹,這幾天就先做些茶水筆墨之類的雜事。」

    「是,小官人。」連翹連忙再次磕頭答應。等窺見汪孚林和金寶回屋,她扶著膝蓋站起身來,見秋楓仍然在地上呆呆沒起,她便出聲提醒道,「喂,小官人和寶哥兒已經進屋去了!」

    秋楓見連翹撂下這話就急忙進屋去了,他有些滯澀地爬起身,想起自己上次被送去松明山汪家時,汪孚林死活都不肯要自己,為此回來那一路上,那牙婆對自己又打又罵,雖說程公子最終把自己留在了程家大院,可他卻連最低等的小廝也不如。如今自己兜了一圈又被送給了汪孚林,而那時候同樣只是一個僮僕的金寶,卻是在前時得到了大宗師首肯,從區區一介僮僕一步登天,成了秀才相公的真正養子!

    同樣是人,他也好學上進,也會讀書寫字,為什麼他便只能這樣卑賤地被人買賣,送來送去?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18 PM

第十八章 高端大氣的書僮

    程老爺送人賠禮這一片好意,汪孚林固然領情,但更感謝對方的卻是告知自己大宗師要啟程回南京。否則,謝廷傑為他洗刷冤屈,人家走時他卻大喇喇地不去送行,這才叫辛苦積攢的好名聲全都毀了。就算他不想繼續出風頭,但對大宗師應有的尊敬還是要給足,人至少得到場刷個存在感。

    於是,他立刻讓金寶叫了馬家客棧的掌櫃過來,好好打探了一下歙縣生員之中都有那些傑出人物。

    這馬家客棧毗鄰歙縣學宮,掌櫃知道程公子和汪孚林交好,如今又見程老爺也分明很看重這位剛剛打贏功名官司的小秀才,自然慇勤巴結,細細曆數了十數個風雲人物,其中有老有少,在他口若懸河的介紹下,那些有名的人物汪孚林一個個都記在了心裡。

    可緊跟而來的問題又來了,掌櫃本事就算再大,也不可能百多名生員全都知道個齊全,而那些應該記得的同年進學之生員,汪孚林除卻程乃軒之外一個都認不得,這怎麼辦?他甚至不得不嚴肅考慮一件事,那就是難不成藉著探傷為名去見程乃軒,然後借一下墨香應急?

    可程老爺固然一口咬定程乃軒的性取向沒有問題,只是在演戲胡鬧,但畢竟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不得不持一定的保留態度,尤其是對墨香態度要謹慎,別到頭來又惹一身騷。思來想去,他糾結得眉頭都快打結了,卻突然發覺有人走近了自己。抬頭一看是秋楓,他登時有些不自在。

    「小官人。」秋楓覷著金寶正好出去方才上前,見汪孚林沒說話,他便鼓足勇氣道,「小官人明日去給大宗師送行,可能帶上小人?」

    想想父親辛苦操勞卻連親生孩子都養不活,更不要提讓自己正經入學,長兄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跟人學做生意,長姐嫁給農人,他最後一次見的時候都認不出那蒼老憔悴的人來,即便汪孚林依舊不置可否,秋楓還是竭力用最恭順的態度自薦道:「小人曾經在歙縣學宮裡頭打過三年雜,偷聽紫陽書院裡頭的大儒,以及明倫堂裡的學官講課,頗識幾個字,絕不會給小官人丟臉。」

    程琥替程老爺送人時只說這秋楓認識幾個字,眼下聽到這個,汪孚林不禁挑了挑眉。金寶是在松明山私塾偷聽兩年,這才會背四書,會寫字,這會兒又冒出個更高端大氣的書僮,藉著在歙縣學宮打雜,明目張膽在紫陽書院和明倫堂偷聽,這樣的人一個接一個都給他碰上了,他這是什麼運氣?

    只不過,金寶當初諱莫如深,秋楓卻毛遂自薦,這主觀能動性有明顯差別,兩人的性格也自然南轅北轍。

    這些細枝末節汪孚林本懶得理會,可是,看到秋楓那小心翼翼中帶著渴盼的眼神,他想起自己迫在眉睫的麻煩,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在學宮打雜這麼久,認得裡頭多少生員?」

    秋楓發覺主人的口氣終於有所鬆動,連忙答道:「百多個生員,只要常來學宮的,小人都能認得!」

    那就夠了!

    汪孚林輕輕吁了一口氣,這才點點頭道:「那好,明天你就跟著吧!」

    儘管只是這短短一句話,秋楓卻高興得無可不可。他不敢在汪孚林面前露出太濃重的喜色,趕緊磕頭謝過,等到告退出了堂屋時,他方才捏緊拳頭放在胸前,正要輕輕呢喃自語什麼,卻不防面前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秋楓,你怎麼在堂屋門口發呆?」

    「寶哥兒。」秋楓這才警醒過來,連忙彎下了腰道,「剛剛小官人吩咐我明日跟隨出門,我想想該預備些什麼。」

    「哦,那你去吧。」金寶不以為意,當下打起門簾進門去了。

    金寶這一進去,秋楓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門前側耳傾聽,隱約聽到裡頭傳來了父子倆交談的聲音,依稀是汪孚林吩咐金寶明日留下,他一時更加欣喜了起來。他不過是時運不濟,沒有金寶一步登天的機緣,但他比那傻乎乎的小傢伙更肯用心,他一定能憑自己的力量打拚出一個將來!

    他不會一輩子吃苦受窮,屈居人下!

    次日一早,恰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汪孚林一大早就起了床,換上了秀才的標準行頭,青色圓領襕衫,皁絛軟巾垂帶,攬鏡自照,動動嘴角挑挑眉毛,他對鏡子裡那張十四歲的臉還是很不習慣,但這種事沒法去糾結。等到收拾停當的秋楓進屋來,他打量了一下其頭戴小帽,身穿褐色貼裡的穿戴,情知這一身行頭也是程老爺準備的,沒讓他多操半點心。他微微頷首收回了目光,卻對金寶吩咐道:「你留在客棧也別耽誤功夫,練好的字回來給我看。」

    「是,爹出門也小心些。」金寶一面說,一面本能地蹲下身去整理汪孚林那襕衫的下襬,直到被提溜了起來,他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憨笑道,「習慣了。」

    「你呀!」汪孚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這才站起身,笑眯眯地說道,「好好看家,回來爹給你買好吃的!」

    「爹,不用了!我這幾天都不知道吃多少零嘴了!」

    金寶有些哭笑不得地抗議了一聲,隨即一直把汪孚林送到了客棧外。秋楓跟上前頭的汪孚林時,卻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發覺金寶站在那兒並未進門,臉上表情分明滿是關切,秋楓不禁暗自感慨。

    儘管他只跟了汪孚林一天,但平心而論,這個主人也確實待人不錯。而若是不看年紀,汪孚林這個父親也當得很不差。對比之下,自家宗族裡的長輩大多自私自利,別提幫襯親戚,不趁機坑你一把就已經很不錯了,也難怪紮根歙縣百多年來,就從沒出過像樣的人才,只能祖祖輩輩在地裡刨食!

    從縣後橫街到新安門,路途並不遠,往北繞過朱家塢,汪家塢,再折向西北,通過接官亭,也就是歙縣縣城北門新安門了,安步當車也就是走路兩刻鐘時間。正因為如此,汪孚林才婉拒了坐滑竿,一路走走逛逛過來。此刻時辰還早,卻已經頗有二三十個人聚集在這裡,一見他來,幾十道目光刷的聚焦過來,要不是汪孚林骨子裡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小秀才,這會兒肯定打退堂鼓了。

    來的路上汪孚林便對秋楓說過,自己從前閉門苦讀,不太記人,更不瞭解這些生員履歷,讓其但凡見著認得出的人就提醒一聲。此時此刻,見頭前有四五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迎了上來,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秋楓的低聲傳話。

    「小官人,最左邊那個容長臉的是朱朝聘,字芝山,本來是山東人,寄籍歙縣,如今在紫陽書院就讀,今年十八。最右邊那個是程奎,十六歲上得的案首,如今十七。中間兩個姓吳,一個是西溪南人,一個是南溪南人,雖說同姓不同宗,但交情很好,又都是十六歲,對外常常以兄弟相稱。」

    彷彿生怕汪孚林不明白,秋楓更壓低了聲音說:「年紀超過二十五歲卻還沒考上舉人的,常被人笑作老生員。雖則歙縣學宮還有比他們更年輕的秀才,但科考名次都在他們後頭,他們都是一等前幾名,今年秋闈都要下場。」

    汪孚林當然能夠理解這話的意義。那就是說,這幾個都是通過科考,拿到了秋闈去考舉人的資格,而且把握很大。而且,程奎是程乃軒特意提過的。於是,他也少不得主動快走幾步迎了上去。

    最先說話的是朱朝聘。相比南直隸,山東的科舉要容易一些,他卻為了求學跑到紫陽書院來,自信非常。此時此刻,他彷彿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北方人的豪爽來:「前幾日明倫堂上,汪賢弟侃侃而談的風采,實在讓人折服!之前大家被流言所惑,除了小程沒人敢為你說話,說來我們心底有愧!」

    「和你同年進學的幾個人還說,你性子孤僻不太理人,只和我那族弟交好,可之前看你陳情時的慷慨激昂,傳言大謬!還是相交太少,我們險些鑄成大錯啊!」程奎則笑著打趣了一句。

    吳家兄弟只笑著打了個招呼,不像另兩人一般自來熟。

    這時候,汪孚林便拱手說道:「見過朱兄,程兄,二位吳兄。說來說去,此事只怪我這人從前不太通人情世故,實務經濟,又哪裡能怨別人?這次我歷經大變,痛定思痛,這才決定好好改變一下自己。」

    如此就算他言行舉止都和從前不同,也就有足夠的藉口了!

    他知道理由很牽強,好在人家和自己都不熟,連家裡姐妹三個都沒看出破綻,他現在已經不那麼擔心了。果然,對於他這樣的回答,對面這四個生員當中的佼佼者並沒有表示任何懷疑,而吳家兄弟之中年長的那個卻很好奇地往汪孚林身後的秋楓瞅了瞅,發現其年紀不對,這才收回了目光。

    「汪賢弟,令郎金寶呢?」

    見秋楓竟然領受到了注目禮的待遇,汪孚林不禁慶幸今天沒帶金寶出來,否則萬一遭到別有用心的考問,反而不利於那小傢伙。於是,他只輕描淡寫地說道:「金寶還留在客棧裡練字。」

    「果然是愛子莫若父。」

    「汪賢弟年紀雖比我們小,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一點,真比我們強多了。」

    「令郎好福氣啊,有這麼一個為他著想的慈父。」

    這四位歙縣秀才之中的佼佼者中,沒有一個認出秋楓便是在學宮呆過兩年的雜役,反而打趣起了汪孚林,就連起初不擅長自來熟的吳家兄弟亦是如此。

    就在這時候,卻有更多秀才圍攏過來,汪孚林嚇了一跳,暗想這麼多人秋楓根本提醒不過來,卻不料這些秀才之中的一人出聲大喊道:「芝山,書霖,剛聽到有從新安門出來的鄉民說,府學中其他五縣生員聯袂去學宮相送大宗師,請其從府城小北門鎮安門離城!」

    汪孚林正意外,耳畔便傳來了程奎惱火的聲音:「明明是他們派人來,和我們約好在縣城新安門送大宗師,如今卻鬧這種名堂,分明居心叵測。欺我歙縣學子太甚!這時候我們這會兒折回縣城怕來不及了,乾脆去府城小北門等他們!」

    看到縣學生員群情激憤,鼓噪陣陣,汪孚林想想這事蹊蹺,突然心中冒出了一個念頭。正好站在程奎身邊的他連忙低聲提醒道:「程兄還請暫且息怒,我多句嘴,這會不會是調虎離山之計?」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20 PM

第十九章 出岔子的尿遁

    這會兒喧嘩不斷,汪孚林那聲音又不大,只有程奎、朱朝聘和吳家兄弟就在他身邊,因此聽到了。四個人的惱怒程度也絕不相同,朱朝聘是寄籍,對於這附郭首縣和其他五縣的紛爭,他無法理所當然地融入進去,此刻反而對這樣的爾虞我詐有些不以為然。而程奎和吳家兄弟就不一樣了。即便程姓和吳姓都是徽州大姓,新安望族,並不止在歙縣安家樂業,在其他各縣也都有很多支,可各支的主流還是認小宗,各管各,以自己這一支的利益為重。

    所以,程奎立刻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可接下來的問題就來了,無論派人回城打探真假,還是派人去府城小北門一探究竟,等傳回消息時黃花菜都涼了。要是分成兩批人,總有一頭會落空。他一時恨得牙癢癢的,要不是顧忌風度儀表,幾乎就要破口大罵。這時候,還是汪孚林低聲嘟囔了一句。

    「大不了我們就做回傻等的呆子唄?」

    程奎倏然側頭,見吳家兄弟無不在片刻猶豫之後,向他點了點頭,他便高舉右手,竭盡全力請躁動的生員安靜下來,隨即擲地有聲地說:「既然別人和我們約定在這裡送大宗師,那我們不如就等在這裡。若是到時候大宗師真的被他們哄了從府城小北門走,那毀約的是他們,不是我們!傳揚開去,我們重約,他們毀約,到時候看誰沒法做人!」

    程奎雖年輕,卻是這次歙縣生員科考第一等第一名,被人認為定然能夠一舉考中舉人,故而他振臂一呼,即便還有不少生員擔心不能去送大宗師,到時候會讓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可總算是逐漸平息了下來。

    而汪孚林見其如此有威信,心下自也稍安,忍不住開始惡意地揣測,若督學御史謝廷傑真的被人哄走,放了這麼上百號生員鴿子,到時候會是怎樣一個情景。反正他如今既然保住了秀才功名就心滿意足,才懶得去白首窮經繼續征戰科場。有事兒子服其勞,指望他下場,還不如指望金寶去斬將奪旗來得實在!不過他須臾就不敢幸災樂禍了,要知道,若真的謝廷傑不來,判斷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又建議傻等的他,回頭說不定會被遷怒。

    真是兩難啊!

    隨著時間的推移,日頭漸漸升高,就連程奎也有些不安了起來,和吳家兄弟不停地交頭接耳,更不要說別的生員。而朱朝聘見汪孚林帶著書僮站在稍遠之處好整以暇地東張西望,倒是佩服其定力。就當這種不安又有轉化為嘈雜之勢的時候,有人突然嚷嚷了一聲。

    「看,是大宗師出城來了!跟著的是府學裡那些五縣生員!」

    果然有陰謀!

    程奎氣得臉都青了,左右吳家兄弟也全都罵了一聲卑鄙。至於剩下的歙縣生員們,有的心有餘悸,有的罵罵咧咧,可眼看大宗師就要過來了,他們只能按捺下某些衝動。而汪孚林則是順手整理了一下著裝,挪動腳步混在人群末尾。

    生員們大多帶著書僮或隨從,此時這些僕隸們都群集在另外一處等候主人,只有秋楓緊隨在汪孚林身後。發現前頭被其他生員堵得嚴嚴實實,他忍不住低聲問道:「小官人為何不和程公子吳公子他們一起?」

    「你都說了他們今年要下秋闈考舉人,乃是歙縣生員之中的翹楚,我這個道試吊榜尾,還沒經歷過一次科考的,憑什麼去和他們並列?」汪孚林頭也不回,獨自在末尾閒庭信步,「等別人把該說的話說完,我再上去拜謝一下大宗師的正名之恩,這樣才有分寸。」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會兒歙縣和其他五縣生員甫一相見,說不定就會冷嘲熱諷齊飛,他何必站在前頭拉仇恨?

    秋楓卻很不理解汪孚林的懶散。作為一個秀才,科考且不必說,就是往日文會詩社,誰不是力爭上游?眼下這種給大宗師送行的當口,如若能夠出采,轉眼間就能名揚徽州府,屆時富商大賈也好,官宦顯貴也好,全都會延請為座上嘉賓!

    正如汪孚林預料到的那樣,這一場給大宗師的送行,確實已經演變成了明爭暗鬥。向謝廷傑行禮之後,程奎就蜻蜓點水地戳了一下剛剛的調虎離山之計,旋即就遭到了婺源生員程文烈的反駁。

    就只見這兩位同為程氏的年輕士子唇槍舌劍,參與進去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還是朱朝聘看不過去,岔開話題送了一首送別詩,其他人方才醒悟到大宗師當面,連忙把早早預備好的各種吹捧詩詞一股腦兒都捧了出來,順便抬高自己,貶低別人。

    然而,謝廷傑為官十幾載,今次不得不回徽州處理這樁棘手的功名紛爭,再加上之前和葉鈞耀那場徽州府衙之行,他從知府段朝宗的暗示中,已經明白了某些緣由。可笑的是葉鈞耀因為初上任,根本不明白這次差點引火燒身的主因是什麼,只知道在知府面前吵嚷著主持公道,結果可想而知。不過他也因此躲過了一場最大的麻煩,這也多虧南直隸有三個巡按御史,他只管學政,否則這次根本脫身不得。

    此時此刻,這些阿諛奉承縱使再悅耳,他仍然有些走神。隨眼左右一掃,他發現那個年方十四便已升格當爹的小秀才並不在跟前,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汪孚林何在?」

    呆在後頭,前頭那些亂七八糟的詩詞一句句傳來,汪孚林聽在耳中,發現一首接一首,沒個完,又想到今日來了整整一百多人,也不知道多少人要上去獻詞,他登時大為不耐煩。他隨口對秋楓說:「看到了吧?這會兒若是上前,少不得也要像別人那樣,拿出這麼一首精心炮製的送別詩來,以送別為由,讚頌大宗師的文治教化之功。既然有的是人爭先恐後,我就不上去獻醜了。」

    「小官人這話不對。」秋楓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是決定好好勸一勸主人。他見其他人蜂擁在前,沒人注意他們主僕,便大膽說道,「縱使李杜活在如今這世道,要想出頭,也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權貴,更何況小官人已經得了功名,自然不能放過每一個機會!前頭那些詩詞裡頭,也許大多數確實是爛俗之作,但這會兒講的是應景,大宗師想來更在意的也是一片心意,而非詩詞好壞。」

    「哦,你倒是比金寶有見識,不愧是在學宮裡頭呆過的!」汪孚林饒有興致地回頭打量了秋楓幾眼,繼而便打了個呵欠說,「李杜固然名垂青史,但說到底,在仕途上也是不出頭的悲情人物。現如今士林之中不少人都高喊復古,什麼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可實際上,他們也只是藉著這樣的口號打出自己的旗號。有道是,李杜詩篇萬人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說是要學李杜,其實都在想著各領風騷哪!」

    說到這裡,他突然覺得一陣內急,發覺前頭不少士人還在那獻詞,他就隨口說道:「我去出恭,你在這兒看著一點,有事替我回個話先遮掩遮掩。」

    汪孚林這一走,卻沒注意到秋楓呆站在那兒,整個人赫然木木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是何等氣魄,何等激昂!虧他還想提醒汪孚林不要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哪怕詩詞做得不好也可以往前多擠擠!這樣的詩句,有幾個人做得出來?

    汪孚林這一走才沒多大功夫,剛剛擠在前頭的人突然散開了一條路,秋楓就只見一身青色圓領襕衫的程奎帶著一個中年隨從過來,四下一掃就匆匆來到了自己面前,劈頭蓋臉地問道:「汪賢弟呢?大宗師宣他上前!」

    秋楓沒想到早不來晚不來,汪孚林一走,宣召的人就來了。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硬著頭皮低聲說道:「小官人出恭去了。」

    程奎登時給氣樂了。這時候旁人一個個都擠在前面,恨不能多出風頭,汪孚林一個人落在最後也就罷了,而且還在這種時候尿遁溜了!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而同來的中年隨從是謝廷傑的身邊親信,掃了秋楓一眼便開口說道:「那就勞小哥隨我去稟報大宗師。」

    想到金寶也正是因為在大宗師面前有所表現,這才得以一步登天,秋楓只覺得又興奮又惶恐,跟著二人來到了大宗師面前時,他甚至覺得雙腿都有些打顫了。跪下磕頭後,他正思量自己該怎麼回話,誰料謝廷傑卻只是隨口問道:「汪孚林今天來此,沒帶上汪金寶麼?」

    又是金寶!

    秋楓暗自咬緊了嘴唇,但想到程奎等人聽過汪孚林的解釋,他便只能如實說道:「小官人吩咐寶哥兒留在客棧臨帖。」

    「不錯,他年紀輕輕,卻知道即便是良才美質,也不能揠苗助長。」謝廷傑見四周圍涇渭分明的歙縣和五縣學子表情各異,想起剛剛那些送別詩,他就隨口打趣道,「汪孚林可是躲在後頭想他的好詩?」

    此話一出,來自婺源的府學生員程文烈便嘲笑道:「不是想不出來,就借尿遁了吧!」

    儘管大宗師當面,可但凡過了秀才這道檻,科考不至於落在最末等,只要別犯事鬧出醜聞,生員們也不用太擔心大宗師行使革功名的大殺器。所以,這會兒來的府學五縣生員之中,附和程文烈的人不在少數,甚至還有人把汪孚林那寒磣的道試吊榜尾成績拿來冷嘲熱諷。程奎和吳家兄弟雖說氣憤,卻也惱火汪孚林關鍵時刻掉鏈子,只能虎著臉不說話。

    就在這時候,跪在地上的秋楓卻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勇氣,突然抬起頭道:「我家小官人剛剛說,古來先賢的送別詩寓情於景,今人卻往往東施效顰,所以他不想上前獻醜。他還順口吟詩一首,道是:李杜詩篇萬人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四句一出,一片寂靜,再無半點雜聲。縱使有人覺得這詩做得狂傲,可要指摘,卻找不出與之匹敵的好詞。

    而督學御史謝廷傑在佇立片刻之後,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一個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本憲啟程回南京之日,能夠得此佳句,此行不虛。傳令下去,立刻啟程!」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22 PM

第二十章 羨慕嫉妒恨

    說是出恭,實則汪孚林放完負擔之後,對那生員扎堆的場面著實有些不耐煩,再加上算算還有好些人沒做詩露臉,於是他故意耽擱一小會方才返回。然而,等到一回去,讓他傻眼的是,一大堆秀才固然還沒散去,但提學大宗師謝廷傑那馬車以及隨從等人竟然已經不見了!

    這是什麼情況?

    汪孚林一想到自己恐怕錯過了給謝廷傑送行的關鍵事件,少不得立刻深刻反省。他很清楚,自己還是沒有擺正心態。沒有深刻認識到這是在尊卑有序的大明朝,不是在後頭那個雖有隱形階層,但不用講究那麼多禮節的時代。可走在人群中,他就注意到不對了,四周圍無論是歙縣生員,還是徽州府其他五縣的生員,看向他的目光中,並沒有幸災樂禍和嘲諷譏笑,反而流露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不至於吧,他不過就是藉著尿遁離開這麼一小會兒,到底發生什麼大事了?

    他今天和程奎等四人混得最熟,很快就找到了這四位,卻看見秋楓正站在他們身邊,臉上表情比剛剛那些生員更微妙。面對這一幕,他也索性豁出去了,大步上前對程奎拱了拱手道:「程兄,大宗師這是已經走了?」

    汪孚林本打算用這話起個頭,可話音剛落,他就只見四個人八道目光全都盯著自己,那犀利的程度和此前玩笑打趣時截然不同。

    看到他這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年紀最大的朱朝聘終於長吁了一口氣道:「看來汪賢弟真是出恭去了,不是有心如此。」

    「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程奎彷彿想通了,當下露出了一個笑容,「我們這些送別詩都是為了應景所做,大宗師聽得心無所感,這也很自然。故而賢弟那『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一出,自然詩驚全場,大宗師長笑三聲,立刻啟程回南京去了。」

    秋楓見汪孚林倏然側頭看著自己,那臉上表情赫然比之前那些生員們還要驚愕,他只能硬著頭皮解釋道:「適才小官人離開,正好程相公和大宗師身邊近僕過來,說是大宗師宣召小官人,小人便只得隨之上前見大宗師稟告。聽到其他五縣生員把話說得很難聽,小人一個忍不住,就把小官人做的詩在大宗師面前背誦了出來。」

    對於這樣的巧合,汪孚林不禁輕輕拍了拍額頭。他只記得如今這個年代,彷彿是後七子活躍的時代,還有什麼新安詩派,公安三袁,清朝亦有幾個出名的詩人,至於他們都做過什麼詩則記得有些混淆。要知道,他又不是文科生,唐宋名人記得多,這明清名人中,他真正背得出的名句,能和作者年份對上號的還真不多,這次簡直是連老天爺也在幫他的忙啊!否則光是今天捅出錯過大宗師這婁子,他都不知道回頭如何去見好心提醒自己的程老爺!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兩句一出,真是絕大的殺器!

    然而,當看見吳家兄弟躍躍欲試,更遠處不少人一臉羨慕嫉妒恨,彷彿有上來比一場的架勢,一想到日後也許會有無數的文會詩社邀請紛至沓來,他又忍不住頭疼。

    朱朝聘見汪孚林臉色變幻不定,便笑道:「其實是大宗師一開口便問起令郎金寶,得知他在家練字,還誇了你兩句。」

    原來金寶已經在謝廷傑面前掛上號了!

    汪孚林這時卻比自己隨口吟出了個大殺器更高興,隨即笑眯眯地說:「哈,敢情大家看我目光不對,都是因為這四句詩,原來如此。啊呀,我還忘了今天要帶金寶去回拜我家姐夫,時候不早了,既然大宗師已走,我就告辭了。秋楓,咱們走!」

    秋楓沒想到汪孚林竟然不留下和這些生員多多交流,放任這樣一首絕妙好詩的餘波就此浪費,可是,當汪孚林朝自己丟來一個嚴厲的眼神時,他到底不敢違逆主人,只能低聲答應跟了上去。

    程奎和朱朝聘本想挽留,可看到汪孚林說走就走,一點都沒有士林往來的客套,他們不禁面面相覷。而吳家兄弟倆則是竊竊私語了起來。

    「那汪金寶還真是好福氣,投胎沒投好,撞上個狠毒兄長,卻白撿了一個好爹!」

    「竟然放下此刻在人前揚眉吐氣的機會,汪賢弟還真是不走尋常路!」

    程奎冷不丁聽到了吳家兄弟的閒聊,立刻醒悟了過來,發現程文烈等府學中出自其他五縣的生員們竟須臾都散了,他明白這些人大概是生怕往縣城走遭人嘲諷,立刻更惱怒了起來。他前時說要查清造謠者,可這說來容易做來難,只查到府學便是源頭之一,還是程乃軒比他動作快。如今新仇舊恨一起上來,他哪裡忍得住?

    眼看歙縣生員還留下了大半,他立刻大聲招呼了剩下那一二十人聚攏過來,繼而大聲說道:「今天的情況大家也看見了,他們竟然耍詐,若不是汪孚林機警,我們險些就上了惡當!從年初開始,他們就頻頻對我們歙縣生員使絆子,今天也是如此,看到事情不妙,他們就出言擠兌,對汪孚林冷嘲熱諷,被那首詩一打擊,竟然就跑了,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對,險些害我們上了大當,不能放過他們!」

    程奎想到程乃軒告訴他的那個殺手鐧,當即便將其丟了出來:「而且,之前葉縣尊也說過,汪孚林這事是有人故意污衊抹黑咱們歙縣士林。我查出府學之中有兩個生員便是傳謠最起勁的人之一,如果真是這些傢伙搗鬼,那便是存心抹黑我歙縣士林!」

    這話一出,剩下這些歙縣生員立刻真的炸了。

    「乾脆我們就到徽州府學去,把這首詩抄個幾十份貼在那,反正連大宗師都讚口不絕!」

    「要是他們不認錯,就讓他們把汪孚林這首詩抄下來吃進肚子裡去,讓他們日後閉上臭嘴!」

    汪孚林哪裡想得到,儘管大宗師謝廷傑走了,他也帶著秋楓閃人了,大多數人也散去了,但這首詩的餘波還沒結,某些古道熱腸,拿著他做由頭打算大鬧一場的歙縣生員們,竟是浩浩蕩蕩往西面走,也不從縣城裡繞路,直接西行從府城大北門奔徽州府學去了!

    此時此刻,他和秋楓已經進了縣城新安門,走了一箭之地,見四周無人,他便回過頭說道:「今天你心懷義憤,替我出頭,效果算是不錯。不過下次碰到這種事,不要自作主張。」

    這次是運氣好,要是他那會兒隨口感慨的是秋楓沒聽過的唐詩宋詩,背誦出來賣弄的時候被人揪出來,那就弄巧成拙了。

    秋楓本以為自己今天在人前替主人揚名,至不濟都會收穫一番讚賞,卻沒想到得到的除了少許肯定,竟是告誡,登時又驚訝,又委屈。而接下來回馬家客棧的路上,汪孚林再也沒說什麼,彷彿只當後頭的他不存在似的,而這樣的忽略簡直比輕視更讓他難過。

    等到了他們賃下那個小院的堂屋門口,汪孚林便頭也不回地說道:「你既是愛讀書,回頭我送你幾本,你自己先去休息吧。」

    眼見得人就這麼消失在門內,秋楓就呆呆站在那兒。想到今天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機會,甚至還能夠見到提學大宗師,可到頭來卻沒有換回任何肯定,唯一覺得自己做得很漂亮的一件事,汪孚林也彷彿並不算太高興,他只覺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難道他真是多此一舉?

    隱隱約約的,他又聽到房間裡傳來了說話的聲音,卻是汪孚林在詢問金寶今日練字的進展,繼而又誇獎了兩句,恰是細聲慢氣,和風細雨,讓他無比羨慕。可是,正當他要轉身離開時,冷不丁卻聽到裡頭傳來了讓他極其不可思議的對話。

    屋子裡,汪孚林站在金寶身邊,笑著說道:「我念四句詩給你聽,如果會寫就寫下來。」

    金寶雖說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刻攤開一張小箋紙,提筆蘸墨,等著父親的吩咐。

    「李杜詩篇萬人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汪孚林一面念,一面看著金寶仔仔細細逐字寫,眼見最終一個字都沒錯,他便拿起這張紙來,輕輕吹了吹,隨即笑眯眯地說道:「不錯,大有長進。」

    金寶卻有些不好意思:「爹教了我這麼久,要是我還不會寫,那就是朽木不可雕了。不過,這詩真好,有一種……唔,繼往開來的豪氣!」

    「不錯,現在連成語都順口就來了!」汪孚林看著努力裝小大人的金寶,頓時笑了起來,隨即提醒道,「記住,把這張紙收好了,日後有大用。」

    站在門外,秋楓的心裡翻起了驚濤駭浪。收好這張紙,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汪孚林今天原本就沒有當場承認,此刻讓金寶抄下這首詩,如此回頭就可以將其說成是金寶所作?憑什麼?就憑金寶當年受過兄長的虐待,又偷聽過學裡講課,能夠讀書寫字?就憑金寶也屬於汪氏宗族,於是就能理所當然地成為秀才相公的兒子?就憑是兒子,就能把父親做的詩據為己有?而他卻因為自作主張,反而要遭到責備和冷落?

    他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如同毒蛇一般噬咬著自己的心,失魂落魄到連什麼時候離開的堂屋門口都不知道。

    而屋子裡,金寶有些不太明白地看著書案上這張薄薄的小箋紙,最後決定還是問個清楚:「爹,這首詩是誰做的?」

    見汪孚林的臉上流露出有幾分微妙的表情,金寶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登時喜上眉梢:「難道是爹做的?」

    「嚷嚷什麼,低調懂不懂?」汪孚林沒好氣地呵斥了激動興奮的金寶,這才一本正經地說道,「聽別人說,大宗師對對你很關切,他才剛上任,如果他順順當當再當上兩三年的提學,你來日道試可就有福了。就算他貴人多忘事,你到時候設法送個帖子去,附上你現在抄下的這首詩,再加上日後你練字有成再寫一遍的這首詩,只說是請教大宗師書法,興許就能夠讓大宗師想起咱們父子來。這樣你去考秀才,說不定就容易多了。」

    金寶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道:「爹,兩三年就去考秀才,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開玩笑?你爹我不是十四歲就考了個秀才回來!兩三年之後,你也十一二了,憑你這過目能誦的資質,足夠了!」汪孚林腹誹了一句,哪怕你爹我是吊榜尾,這才開口說道:「你收拾一下,我們盡快回去。」

    金寶只能不去糾結這應考的問題,卻很納悶現在就要回去:「爹,之前那人不是說,讓咱們等一等。再說,爹不用留下在歙縣學宮讀書嗎?」

    「大宗師都走了,還等什麼?」一想到那個游野泳的閒人神神叨叨,汪孚林只覺得一肚子氣,「明日我去縣衙投帖求見葉縣令,沒事我就趕緊走人!至於讀書,回頭我就說傷勢未癒,先去學宮請一年半載的假!對了,我之前找藉口說帶你去姐夫家回拜,這就走吧,省得回頭被人挑刺!」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23 PM

第二十一章 行情看漲的汪小官人

    和徽州府城其他的街坊不一樣,中午時分的斗山街並沒有太多的行人。這裡臨街兩面都是一座座深宅大院,馬頭牆彼此摩肩接踵,黑白相間分外雅緻,都是在外經商有成的徽商建造的宅邸,庭院深深。規模最大的宅子,從最外頭大門到最裡頭一重院落常常還要另坐滑竿。所謂商人之後不能參加科舉的不成文陋規,在這年頭早已經成為了過去式,不少人家都是以商養文,以文入仕,以仕拓商,所謂先賈後儒,便是如此了。

    許家大宅正在斗山街深處,嫡支幾代鹽商,積攢下了頗為豐厚的家業,二三十年間出了兩個舉人,五六個秀才,從商賈之家漸漸演變成了鄉宦士紳。因族人眾多,原本寬敞的大院早已經住不下了。而斗山街地方有限,除卻嫡支之外,旁支若是發達了,往往會在府城其他地方置辦屋宅,至於在此繼續依附嫡支住著過日子的旁支族人,大多家境尋常,靠著常常到本家堂屋走動,維繫血緣關係。

    汪元莞本來也不過是這些許家旁支女眷中的一個。公公在外行商,丈夫應試多年還是個童生,小弟雖年紀輕輕中了秀才,卻又遭受了那樣一場風波,她跟著婆婆去本家堂屋見那些長輩平輩時,也不知道遭過多少冷嘲熱諷。可這會兒,那些瞥向她的目光固然還是有輕視和不屑,卻也多了很多好奇的眼神。

    「臻大嫂子,你的娘家弟弟真收了那個八歲的族侄當兒子?那天我和明月姐姐說起的時候,她還特意追問起此事。」

    問這話的是和汪元莞平輩的許家九小姐許薇,人有幾分嬌憨,頗得祖母方氏喜愛。她這一起頭,其他人登時也七嘴八舌問了起來,汪元莞之前那些日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閒氣,連自家婆婆也曾經不輕不重敲打過兩句,如今終於得以翻盤,她卻強自壓下譏嘲某些人的念頭,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當初打聽到的明倫堂一幕繪聲繪色講給眾人聽。

    汪元莞剛剛說完,便有人看不慣她的得意,冷不丁插嘴道:「十四歲的爹,八歲的兒子,這日後哪家閨秀若是嫁了給他,一過門就有個便宜兒子,那時候就有的是熱鬧了!」

    「這話我也對我那弟弟說過。」汪元莞輕描淡寫地說,「他雖小小年紀,卻豁達得很,說世上總有眼光足夠好的姑娘。」

    見四周圍有不少人不以為然,她便笑了笑說:「再說,是養子,又不是嗣子。金寶跟了我弟弟不到兩個月,但凡看過的書都過目能誦,一手字也已經從最初的狗爬練到頗像樣子,甚至連大宗師都極為讚賞他的資質。我弟弟還開玩笑說,他等著金寶科場有成,好給自己養老。」

    想到那汪孚林才不過十四歲就說這樣老氣橫秋的話,屋子裡老老少少頓時都樂了。連主位上的老太太方氏素來嚴峻的人,也一時笑得險些翻了手中的茶盞。如此一來,剛剛那點挑剔的氣氛全都無影無蹤。

    方氏又笑道:「有道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能做到前者的還容易些,能夠做到後者的卻百中無一,難得他小小年紀卻又縝密仔細,讓族中惡侄不能得逞,又庇護了良才美質,怪不得就連大宗師也稱讚一聲好。日後有機會,臻兒媳婦你帶他來家裡坐坐。」

    如今許氏一族輩分最高,出身岩鎮方家的方氏都開了口,別人自然無話可說。汪元莞的婆婆柯氏只覺心中無比高興,第一次覺得長媳家裡除了人丁單薄,嫁妝也不太豐厚,其他的缺點真談不上,畢竟,這家裡有幾個新媳婦能夠一進門就把家務料理得井井有條,孝敬公婆,善待小叔小姑?盤桓了好一陣子,她打算帶著汪元莞告辭的時候,就只見門簾一動,卻是跟自己的一個老媼張頭探腦。知道這舉動很沒規矩,她頓時有些沒面子。

    「鬼鬼祟祟幹什麼,進來說話!」

    「是小的莽撞。」那老媼硬著頭皮進屋,萬福行過禮後,便滿臉堆笑道,「是大奶奶娘家來人,小的就來看看可有空兒。」

    汪元莞只以為是汪孚林,登時喜出望外:「是小弟來了?」

    屋子裡登時有人打趣道:「說曹操,曹操就到。」

    可那老媼聞言趕緊搖頭:「不是汪小官人,來的是松明山南明先生的胞弟,大奶奶的本家族叔汪二老爺。」

    要說徽州府每三年都能出好幾個進士,可如今朝堂險惡,真正能夠做到高官的十中無一,而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即便如今賦閒,可罷官前就已經當到巡撫,這些年與王世貞二人並稱,名滿天下,在這婦孺也讀書的徽州府中,能夠與其並稱的文壇名士找不出第二個。於是,屋子裡的人看向汪元莞的目光登時全都變了。哪怕是剛剛還帶著幾分不以為然的人,這會兒也流露出了幾分驚詫和羨慕。

    而汪元莞自己則是險些以為自己聽岔了。父親多年行商未歸的其中緣由,她這個家中長女隱約覺察到了一星半點,除卻除夕祭祖這樣的大日子,自家和族裡最顯赫的幾家親戚幾乎斷了往來。就算她出嫁時,那邊也只是命人送了禮,並沒有過來吃酒。沒想到時隔那麼多年,那家長輩竟會來見她這晚輩!

    「快去,別讓你那叔父久等!」

    這次就連方氏也連聲催促,等到汪元莞匆匆告罪一聲,和婆婆柯氏匆匆離去,屋子裡方才發出了一陣驚嘆。也不知道是誰人低聲嘟囔道:「本來是一樁險些要革功名的官司,沒想到竟然壞事變好事,一下子抖起來了!」

    方氏沒說話,卻露出了疲態,許薇最會察言觀色,連忙端茶遞水問祖母是否累了,旁人見狀趕緊告退。等到閒雜人等都沒了,方氏便使了個眼色,許薇的母親,她的長媳程氏立刻起身到屋子外頭,吩咐人去汪元莞家中打探打探。

    約摸半個時辰之後,就有了消息。

    「老太太。來的確實是汪家二老爺,一塊見了四太太和臻大奶奶,送了四色禮物,他只留了一刻鐘,可屋子裡卻笑成一團。據說是臻大奶奶的弟弟在去給大宗師送行的時候,鬧了個笑話。」

    方氏登時驚咦了一聲:「前幾天才剛讓大宗師讚不絕口,今天怎麼又鬧了笑話,而且臻兒媳婦這個當長姐的竟然還笑得出來?」

    「是笑話,卻也是佳話。聽說是今天那汪小相公和其他人一塊去給大宗師送行,不耐煩生員們圍著大宗師左一首詩右一首詩,就藉機尿遁了!誰知道正好在這時候大宗師宣召他,他不在,他身邊一個書僮自然得上去稟告,這時有個婺源生員擠兌了兩句,那書僮心裡不忿,就吟了他主人的一首詩。這下可好,大宗師讚不絕口,大笑三聲立刻啟程,汪小相公回來時,大宗師連個人影都沒了!」

    來回話的張二嫂說得繪聲繪色,又誦了那首詩,屋子裡的幾個女眷雖不在場,可聽著全都覺得栩栩如生,一時許薇竟是撲哧笑了一聲,隨即才眨巴著眼睛浮想聯翩。而方氏不禁莞爾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果然好氣勢,臻兒媳婦這個弟弟還真是不尋常!好了,你下去領賞吧!」

    張二嫂喜上眉梢,謝過之後正要退下,外間卻又傳來一個聲音:「老太太,那位汪小相公帶著金寶來見臻大奶奶,人已經進家門了,剛好和汪家二老爺前後腳錯過!」

    如果只是一個十四歲的秀才,方氏頂多是問問罷了。可是,一個十四歲的小秀才卻把一場對自己極其不利的功名官司給翻了過來,今天送行的時候又鬧出了這樣的「笑話」,她實在是很感興趣。儘管她論輩分長了對方兩輩,論年紀可以當對方的祖母,此刻還是饒有興致地說道:「這樣吧,準備滑竿,我過去湊個熱鬧,也見識一下這位汪小相公!」

    眾人沒想到方氏竟然會這樣興致勃勃,本勸她不如請人過來說話,方氏卻只搖頭道:「臻兒媳婦今天都來過了,為著我們的好奇心又請她再來,這就不是當親戚,而是當下人了。橫豎我一把年紀,就實話對人說我是好奇,想來她弟弟既愛幼,總應該有幾分尊老,不會見外才是。」

    家裡老太太這麼說了,其他人連忙奔前走後去張羅,許薇則是幫忙給原本一身家常打扮的祖母換衣服,一邊動手一邊好奇地說道:「祖母,這個汪孚林從前不說是書呆子嗎?現在怎麼一下子這麼厲害了?」

    「自己年方十四就收了個八歲的養子;給大宗師送行,卻不耐煩地溜去出恭,這還不呆?」方氏說著連自己都笑了,卻是若有所思地說,「倒是真性情。」

    如果知道這次功名風波的背後,關係到夏稅風波,這真性情的汪孚林又會是怎樣的反應?

    然而,外頭好容易才收拾停當,滑竿也已經抬到了堂屋門口,緊跟著卻又送來了一個消息。這下子,剛剛忙完的眾人頓時目瞪口呆。

    「歙縣葉縣尊派人找到了咱們這來,把汪小相公請去縣衙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23 PM

第二十二章 躺著也中槍

    自打上次在歙縣學宮明倫堂中,瞻仰了一番知縣大人的風采之後,汪孚林還沒有機會再見葉鈞耀這位歙縣之主。

    據他這些天來打探得知,這位新任知縣是三甲同進士,按理榜下即用,但他想等個好缺,所以候選一年多,最後還是因為歙縣令房寰丁憂出缺,他這才撈到歙縣這徽州首縣的縣令,一路緊趕慢趕,竟然趕上了主持二月底的縣試。至於其他政績,才上任四個多月的葉縣尊自然談不上,初上任只顧得上全力和士林縉紳之間搞好關係,否則上一次也不會打著那樣的名義請了大宗師同去徽州府衙。

    可要說其他的,汪孚林就著實兩眼一抹黑了。程老爺畢竟是初識,程乃軒又挨了一頓痛打在養傷,他不可能一有什麼不瞭解就跑去人那裡探問。而其他的人如客棧掌櫃,如在歙縣縣學打雜過三年的秋楓,全都層次太低,就如同此時此刻的他自己一樣,沒有太多資源去接觸高層。而且這次召見來得突然,他根本摸不清是什麼目的。

    正因為如此,他請長姐派人把金寶送回去,自己則匆匆跟著來傳話的一個親隨前往縣衙。一路穿過甬道,繞過各式建築,來到後頭三堂的時候,汪孚林盡力表現得小心翼翼一些,以便符合自己眼下的身份。

    他在明倫堂上大發神威,那是為了自衛反擊,眼下在一縣之主面前慷慨激昂,那就是喧賓奪主了。起初幾句沒營養的寒暄對話之後,葉鈞耀便深深嘆息道:「想當初流言剛起的時候,本縣就覺得不對,可待想要追查的時候,這風波竟是直接席捲到本縣自己身上來了。所以為了避嫌,本縣只能靜觀其變。」

    「學生此次能夠逃脫一劫,都是大宗師明察秋毫,老父母神目如電。」汪孚林不管是不是肉麻,直接高帽子送上一頂再說。

    「那是你自己仁孝雙全。」葉鈞耀畢竟也是新進士,對於這樣的吹捧,他的臉皮還沒修煉出足夠的厚度。他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這才試探道,「昨日本縣應段府尊之命,為大宗師設過送行宴,今天你和其他生員去給大宗師送行,大宗師可有說什麼?」

    這一個問題原本平平常常,但汪孚林頓時糾結了。難道他能說,因為自己出恭尿遁,以至於秋楓去賣弄了一首詩,而自己本人根本就沒和謝廷傑說上話,就和這位回返南京的大宗師錯過了?於是,他不得不在心底快速思量該怎麼回答,就在他打算避重就輕應付過去的時候,葉鈞耀突然瞥見外頭有人影閃動,立刻皺眉喝道:「誰在外頭?」

    「回稟堂尊,是小人。」

    隨著這聲音,一個身穿吏衫的中年人進了三堂。他先是瞥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深深躬下身說:「堂尊,剛剛從徽州府衙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咱們縣不少生員跑到徽州府學那去鬧事了!」

    此話一出,葉鈞耀險些沒跳起來。總算他還記得在屬吏面前得不動聲色,因此故作威嚴地挑了挑眉道:「怎麼回事?」

    汪孚林也同樣莫名驚詫。今天程奎那些人險些被人騙去府城小北門,鬧出一場和大宗師送行失之交臂的笑話,故而心中惱火要去爭執討個公道,這事情可以理解,可竟然不是在城門口直接發作,而是要跑去徽州府學發難麼?他正慶幸自己找了個藉口跑得飛快,卻冷不丁發現那中年屬吏竟是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瞟。一瞬間,他登時心裡咯噔一下。

    不會吧,這種破事還能扯上我?

    果然,那中年屬吏瞟了他幾眼後,便謙卑地彎下腰道:「堂尊,這事情說來話長,總而言之,似乎是府學裡頭五縣生員擠兌了汪小官人,學宮裡頭的生員們心中不忿,就跑去為汪小官人討公道了!」

    看到葉鈞耀那震驚的目光立刻落到了自己身上,汪孚林登時心中暗自叫苦。這簡直是躺著也中槍啊!你們鬧事就去鬧事,非得扯上我這個早就遁了的人做什麼?

    葉鈞耀苦惱地揉了揉眉心,繼而一彈袍角站起身,隨即吩咐道:「備轎,去府城!」

    等那中年屬吏連聲答應之後退了出去,他便看著汪孚林說道:「你也一起,順便給本縣好好解釋解釋,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徽州一府六縣,徽州府學的生員都來自六縣縣學。每年的科考,各縣縣學除了遴選出一二等去考舉人外,也會遴選出二十五人為府學附生,年歲久的方才補入廩生和增廣生。從前這都是按照名次定,可因為最初府學之中一半人都來自歙縣,其他五縣不服力爭,就變成了按照各縣派名額,歙縣五人,其他五縣各四人。

    如此一屆一屆循環往復,府學中歙縣生員的數量就稀釋到了相當少的地步,這麼一點人根本連水花都響不起來,頂尖歙縣生員也就不樂意呆在府學。

    而且,府學縣學這種官方學校如今早已式微,都是些不上不下的生員們在裡頭點卯熬資格,等成了廩生可以得一份廩米,又或者得到歲貢推舉入國子監的資格。真要說學問,還得去書院。而在這一條上,徽州府學又同樣輸給了歙縣縣學。歙縣學宮射圃之中早年就重建了紫陽書院,定期延請大儒來講學,而徽州府學卻只有那訓導和教授幾個學問平平的學官,久而久之,府學裡頭的歙縣生員都約定俗成一般,一面在府學點卯,一面在紫陽書院讀書。

    這下子,府學便成了除卻歙縣之外,其他五縣生員的天地。

    當然,徽州府並不止一家紫陽書院,還有的是更多其他書院。這些書院中,有的不限出身,有的只面對生員。

    比如設在歙縣學宮射圃之中的紫陽書院,乃是理學中心;設在黟縣城南儒學原址上的碧陽書院,也帶著完全官方的特質;這兩家只面對有功名的秀才以及有潛質的童生。而又比如婺源縣中云鄉的福山書院,因為曾經有湛若水講過課,儼然心學一系的大本營之一;祁門縣城東眉山的東山書院,半官半民,亦常常延請名師,頗有名氣;黟縣集成書院,帶著黃氏一族的族學性質……這些就是有教無類。再加上社學私塾族學,整個徽州府讀書風氣幾和江南平齊。

    確切的說,優秀的五縣生員根本不屑於在府學混日子,只不過拿著個府學名頭,人卻到徽州府這些大書院,甚至江南那些有名的書院去苦讀上進了。只有大書院進不去,小書院不屑讀的那些五縣生員,才會在府學熬資格。等著歲貢、拔貢、恩貢這樣的機遇,能夠不用出錢就混個監生的名頭。

    在府學裡混了多年日子的程文烈等人從歙縣縣城新安門送走謝廷傑後,沒有再往縣城中繞路,而是西行從府城大北門返回,一個個都虎著臉很不自在。他們本來是想讓那汪孚林出個醜,讓大宗師知道他除了慧眼識英才收了個好兒子,其餘的一無是處,誰知道汪孚林身邊那書僮竟是拋出了那麼一首詩!

    連大宗師都讚不絕口!

    「那汪孚林不過是道試最後一名,年紀又小,鑽研經史文章都已經很勉強了,還能有詩才?」

    「若是真有那樣的真才實學,早就應該奪下案首了!」

    「肯定是請人代筆!」

    「都是因為那汪孚林,我們好些人的送別詩都沒來得及送給大宗師!」

    此時此刻,回程的徽州府學其他五縣生員足有五六十人,大多數人臉上都陰霾密佈,大為不忿。要說附郭首縣歙縣以及徽州府其他五縣原本有什麼樣的紛爭,最初也說不上,但徽州乃是山區,六縣口音不大相同,常常這地兒聽不懂那地兒的方言,再加上貧富不均,歙縣方圓百餘里,而最小的績溪方圓不過二十餘里,彼此之間也就談不上一條心。而如今上升到這樣對峙的局面,說到底,只有為首的程文烈等寥寥數人知道,都是夏稅的風波。

    此時此刻,程文烈便開口建議道:「我們找個地方合計合計,一定要出了這口氣!」

    此話一出,眾人自然紛紛響應。找了一處安靜的小酒館,坐下之後,幾杯酒下肚,漸漸就有人怨氣更大了,罵罵咧咧都是抱怨,至於本來那所謂合計商量的初衷,反而被酒蟲給沖淡了。等到這一夥醉意微醺的生員們復又回到了府學門前時,登時被那八字牆上貼滿的墨跡淋漓字紙給驚呆了。這還不算,就只見那黑壓壓幾十個歙縣生員正堵在門口,氣勢極其囂張。

    面對這一幕,程文烈只覺一股火氣直衝腦際,沖上去就怒喝道:「竟敢圍堵府學,誰給的你們熊心豹子膽!」

    程奎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也毫不理會兩人是同姓,往上推祖宗幾十代,說不定還是同根同源。作為領袖,他對程文烈的唾沫星子亂飛應對更加強硬。

    「誰給的我們膽子?就許你們陰謀詭計,又是調虎離山,又是造謠污衊,就不許我們來討個公道?別以為我不知道,汪孚林那流言是怎麼來的!」

    此時此刻,被程奎這一罵,程文烈登時氣得臉都青了,心頭卻大為不安。

    這層窗戶紙怎會被捅破了?

    「胡言亂語,你這是污衊!」

    「污衊?今天你們耍詐,想要我們誤了去送大宗師,這事我是沒證據,但是……吳大江,葉挺,你們兩個有膽子就給我出來,對著這府學裡頭孔聖人,明明白白地給句話,之前府城裡頭那些汪孚林的流言傳這麼厲害,甚至語涉縣尊,難道沒有你們倆推波助瀾興風作浪?」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27 PM

第二十三章 光桿縣令和義氣秀才

    儘管從松明山到縣城這幾十里山路上,汪孚林坐過滑竿,但第一次坐進四人抬的大轎,他卻沒感到新奇,只覺得壓力山大。

    這乘四人抬的轎子是特製的,頗為寬敞,平日只縣太爺一人坐。按理縣令沒資格用四人抬,可如今世風奢靡,八人抬沒人敢隨便用,四人抬的轎子只要有錢,兩京之外誰都能坐。這樣的轎子,把座位挪動一下就可以改成兩人對坐,但很少有人有這樣和縣太爺同轎的機會。可這會兒,承受著一縣之主那審視的目光,汪孚林實在是無奈極了,很希望外頭那四個轎伕能夠因為力竭而停下,讓他能夠出去透口氣。

    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裡被晃悠悠帶著上路,他都快吐了,更何況還要面對一個滿心怨念的縣太爺!奈何他這個十四歲的小秀才有多重,至少對外頭四個轎伕來說,增加的負擔還在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所以別說放下轎子,外頭就連一聲抱怨都沒有。

    葉鈞耀終於輕輕用手敲了敲扶手,打破了這難言的沉寂。剛剛聽瞭解釋,對汪孚林今天去給大宗師送行,結果卻發生了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他著實又好氣又好笑,可仔細想一想,謝廷傑來得不情願,走得卻倒心情暢快,而且自己身上的污名總算是洗乾淨了,不管怎麼說都是個還不錯的結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那天去徽州府衙見知府段朝宗陳情,請求嚴查有人借汪孚林之事故意給自己潑髒水一事,暫時沒個下文。

    於是,他便板著臉故作威嚴地告誡道:「下次不可如此孟浪!」

    「是,學生謹記老父母教誨!」

    葉鈞耀對汪孚林的態度還算滿意,可一想到這會兒徽州府學不知道鬧成了什麼光景,他不禁又有些頭痛。要是只到那首詩壓住徽州府學那些五縣生員的氣焰為止,這無疑是一個很好的結果,為什麼那些本縣生員就這麼不識大體呢?沒看到人家汪孚林作為真正的受害者,都已經不吵不鬧了,他們還去鬧什麼!萬一這麼一件事鬧大了,知府切責下來,他這個縣令不是要承擔管束生員不力的責任?

    「堂尊,到徽州府學了!」

    徽州府學位於府城東北角,尋常百姓稱呼的時候,往往會和歙縣縣學一樣,尊稱其為學宮。這裡的規模比歙縣縣學更大一倍,歷史也可以一直追溯到唐朝。儘管一度毀於宋時方臘起義的戰火,但很快就得到了重建。

    只不過,今天汪孚林沒有機會和上次明倫堂受審那樣,進去瞻仰一番這座徽州府第一官學的風采,因為他一下轎子就發現,在不遠處府學那恢弘壯麗的牌坊之下,兩撥人正劍拔弩張地對峙,彷彿隨時隨地就能真打起來!

    算算自己和縣令葉鈞耀得到消息趕過來這些時間,再推算一下大宗師離開的時辰,他不禁得出了一個令人咂舌的結論。

    如果程奎等人真的是謝廷傑一走就跑這裡來大鬧了,那麼至少也得是一個半時辰之前的事了!

    至於四周,既有圍觀看熱鬧的百姓,也有不少身穿官方制服的三班衙役,可誰也沒費心上前去勸解。這畢竟是讀書人的糾紛,誰敢胡亂插手?

    汪孚林打量了一下自己這一行人的位置,發現轎子停在較外圍的地方,旁邊就是一堵牆,人家的目光都被那邊兩幫人給吸引住了,少有人注意到這邊。他突然心中一動,回頭瞧了一眼,正好看見葉鈞耀下轎的時候動作太急,連烏紗帽都險些給蹭了下來,他少不得眼疾手快地攙扶了這位父母官一把。

    然而,葉鈞耀顯然顧不上這些,站穩之後正要上前去主持調解,可還沒走兩步就被人攔住了。

    「老父母。」見葉鈞耀顯然不理解自己為何阻攔,汪孚林不得不擠出一個笑容解釋道,「這是六縣生員之間的事情,眼下還沒到不可開交的時候,老父母一旦現身,回頭說不定會有人扣上一頂指使本縣生員在府學鬧事的帽子。還請老父母先等一等,學生願意為您分憂。」

    汪孚林當然不是憑空如此陰謀論,之前那中年屬吏稟報消息的時候,態度實在是太可疑了,絕不只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所以,哪怕他很惱火躺著也中槍的窘境,卻不能不考慮另一件事——眼前這位知縣大人也算是在縣試點了他一個不錯的名次,能幫就幫一把,說不定還能攢點人情日後用。

    「唔……」葉鈞耀身為新任縣令,能言善辯固然不假,但在有些事情上他是真的不熟悉,此刻聽到汪孚林主動請纓,又點明利害,他悚然而驚的同時,當即連連點頭道,「也好,你先過去,如若能夠解決此次紛爭,本縣一定會記得你的義氣和功勞!」

    儘管葉鈞耀情急之下,連義氣兩個字都說出來了,又只有空口說白話的許諾,但汪孚林還是感激涕零狀地謝了一聲,心裡卻犯起了嘀咕。今天這樣的事情固然是突發事件,可也未必非得要葉鈞耀這個堂堂歙縣父母官出馬,縣學教諭,縣衙的縣丞又或者主簿,誰都可以出馬,而葉鈞耀竟然是一個人過來的,就連個師爺又或者屬吏都不曾跟著!

    這個縣令不會是光桿司令吧?

    暗中吐槽歸吐槽,輕重緩急他還得分清楚。汪孚林對憂心忡忡的葉鈞耀微微一點頭,隨即就大步走上前去。隨著走近那裡三層外三層看熱鬧的人,他便發現要從這樣的圍堵中找到進去的路簡直難如登天,而四周圍亂七八糟的議論聲,更前頭兩撥生員彼此指責的爭吵聲,全都一個勁往他耳朵裡灌。在這種前路難走的情況下,他不得不提高了聲音。

    「汪孚林在此!」

    這區區五個字登時讓四周圍呈現出片刻的寂靜。哪怕是汪孚林當初通過道試,光榮地成為一名秀才時,他的大名也遠不像現在這樣人盡皆知。可眼下,人群中那突然讓開的道路,那一道道打量審視的目光,無不昭顯著他在府城民眾之中的知名度。

    不過,當初只差那麼一丁點,他得到的就不是現在的美名,而是惡名。

    在這樣的集體注目禮中邁開大步向前,汪孚林終於來到了府學牌樓底下那對峙的兩撥人面前。

    對於他的突然到來,歙縣這邊領頭的程奎是意外驚喜,而五縣那邊領頭的程文烈則是惱羞成怒。甚至不等汪孚林開口,後者便大聲說道:「汪孚林,別以為你一首詩讓大宗師讚賞了兩句,就能得意忘形!」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才看到了兩邊雪白的粉牆上那一張張墨跡淋漓的字紙。這種熟悉的感覺,讓他想到了後世某些業主維權的情景,忍不住有些恍惚。但這樣的分神祇是片刻,因為他很快就明白了這不是他想像中的聲討書,而是……

    「這是賢弟那四句詩!我們對他們撂下了明白話,要麼交出那些散播流言中傷你的害群之馬,要麼就把這些字紙統統吃進肚子裡去!」

    汪孚林雖說在葉鈞耀這個歙縣令面前把事攬上了身,可平心而論,他只覺得程奎等人跑這鬧事,只不過是拿他做個由頭,實則是出一腔怨氣,所以隱隱還有些埋怨這些歙縣生員多事。可沒想到,今天這場紛爭,他這個不在場的還真的是主角!即便之前他身處風口浪尖的時候,基本上只是孤身奮戰,可有人現在為自己討公道,他仍然覺得心中生出幾分暖意。

    哪怕來的只是歙縣百餘生員當中的一小部分,但已經很足夠了!

    所以,他沒有理會惱羞成怒的程文烈,而是只看著程奎問道:「書霖兄怎會知道,當初府學之中有人散佈流言中傷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程奎輕蔑地掃了一眼對面人多勢眾的府學五縣生員,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程家要打聽的事情,有什麼打聽不到的?吳大江,第一個指斥汪孚林作弊的是你吧?在酒肆之中借醉大放厥詞,又讓小廝到外頭去傳謠,你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還有葉挺,你買通了不少棍徒在市井之中散佈流言,說是汪孚林忤逆大不孝,你要不要我把這幾個棍徒捆了送到徽州府衙去?」

    說到怒時,程奎更是怒指眾人道:「不但如此,今天大宗師起行,你們竟連這上頭都要玩心眼,險些將我們調離縣城新安門,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再一次的點名,又點出己方有人證,府學五縣生員當中頓時起了陣陣騷動。誰也不知道自己人當中還有人被抓到了這樣的痛腳,一時有人憤怒,有人惱火,有人羞愧,心中有鬼想打退堂鼓的人就更多了。儘管程文烈聲嘶力竭地想要挽回這人心渙散的局面,甚至示意吳大江和葉挺為自己辯解,可那兩位分外勉強的說辭和剛剛程奎的犀利比起來,簡直弱爆了。

    「程兄,你和各位前輩的一片公心,實在是令我感佩,但這裡畢竟是一府學宮重地,光是口舌之爭,來日反而要被人污衊我們氣量狹窄!」

    汪孚林終於開口打破了這混亂的局面,他說完就走上前去,從那粉牆上將一張張字紙仔仔細細揭了下來,儘量保持完整。等到那片白牆勉強回覆了起頭的整潔,他方才回到了那些滿臉驚訝的歙縣生員面前。

    「諸位前輩飽讀詩書,精通制藝,經史皆通,今日我只不過僥倖得了大宗師誇獎。以這樣僥倖之作在府學門前誇示,豈不是弱了我縣生員的臉面?要炫耀,等今年秋闈之後,再誇示科場佳績,豈不是更大快人心?」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29 PM

第二十四章 贏得友誼就這麼簡單

    今天歙縣生員中,被程奎硬拉來府學討公道的,一多半都是和他相交甚篤,同時又名氣頗大的,每一個人今年都即將下場參加鄉試。所以,汪孚林的這番勸解,著實是搔到了他們的癢處。哪怕有人起頭見大宗師只贊汪孚林那首詩,心裡還有些酸溜溜的,這會兒也為之神采飛揚。

    這倒是,詩詞確實是小道,科場才是大道。與其在這徽州府學和這幫傢伙鬥一個魚死網破,還不如今科秋闈掰一掰腕子,看看到底哪家強!

    看到汪孚林說完這話後,又突然將剛剛仔仔細細揭下來的這些字紙突然一把把全部扯碎,扔向了空中,程奎終於心悅誠服地開口說道:「好!汪賢弟既然如此虛懷若谷,那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說著就沖臉色鐵青的程文烈冷笑一聲,重若千鈞地說道,「程文烈,你剛剛問我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我現在就告訴你,今天的事,憑你去何處申訴!有那上躥下跳求爺爺告奶奶的本事,就去秋闈裡頭博一個舉人功名回來!哦,我倒是忘了,你在府學呆了十年,一次都沒在科考中進過二等,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夠資格去考舉人!至於吳大江,葉挺,你們洗乾淨脖子等著!各位仁兄賢弟,我們走!」

    程奎這居高臨下的口吻實在是太氣人了,可眼下面對四周圍那些圍觀百姓和衙役,被擠兌的府學五縣生員卻沒人說得出半個字反駁。他們固然是脫離了民,進入了士這個階層,但大多數人都是到此為止了,否則也不會在府學熬資格混日子,早就和五縣秀才之中的那些佼佼者一樣,到各大書院去了。和對面這些人相比,他們之中夠格參加今科秋闈的固然不少,可希望卻都相對渺茫。

    程文烈氣得只能咬牙切齒地罵道:「程奎,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今科秋闈要是落空,到時候我看你如何立足!」

    看到這一幕,汪孚林終於鬆了一口大氣。既然程奎已經指名道姓揪出了這兩個人,他這會兒高風亮節一下,可並不代表就真的不追究了,須知同樣被害得很慘的歙縣令葉鈞耀在場聽到了,難道會善罷甘休不成?而且,經過這大義凜然的一番話,他雖然還沒在縣學讀一天書,可卻總算是混入組織了!

    他正出神時,就被哈哈大笑根本不屑回答的程奎一把拉了,而其他歙縣生員也上前簇擁起了他,一行人如同勝利者一般成群結隊地往回走。

    看到這一幕,葉鈞耀長舒一口氣。他當即彎腰坐回了轎子中,輕輕一蹬腳說道:「起轎,回縣衙!」

    萬幸今天他正好叫了汪孚林到面前問話,一場可能鬧得天大地大的風波,竟是就這樣輕輕巧巧平息了。而且,如果因為汪孚林那激將法,能夠讓本縣在今年鄉試的時候多出幾個舉人,那就更妙了!那不但要算成他的政績,還能進一步拉近和士紳的關係!至於那兩個造謠生事的府學生員,他回過頭來有的是收拾他們的機會!

    「那時縣試的時候我怎麼沒注意,這汪孚林年方十四卻機智百出?唔,回頭倒可以再見見他!」

    在回縣城這一路上,汪孚林隻字不提自己是和歙縣令葉鈞耀一塊來的,笑吟吟地讚歎程奎那群嘲挑釁的豪氣。而他剛剛恰到好處地長了自己這些人威風,這番解圍也讓不少原本騎虎難下的歙縣生員大為高興,於是走了一路攀談了一路,等到回了歙縣學宮的時候,眾人已經混熟了。

    如果說此前汪孚林在明倫堂上,當著督學御史謝廷傑的面洗刷了污名,生員們只是接受了這樣一個同窗;如果說,今日新安門為謝廷傑送行,汪孚林那樣一首無意之作,則是讓他成了有才可交之人;那麼剛剛在府學門前,他則是用放棄為自己討公道,反而誇示歙縣秋闈成績這種方式,真正贏得了認同。

    別看這樣的認同,須知歙縣生員百多人,真正頂尖有望科場登頂的,不過也就是一小撮而已。即便今日沒在場的那些,聽到今日之事,也很有可能會把汪孚林視為可交的朋友。從這一點來說,哪怕他今後不去科舉,也能初步贏得了一部分未來歙縣籍官員的友誼!

    成功避免了一場糾紛的汪孚林打起精神和眾人道別分手後,一回到馬家客棧就癱了。今天早上來回了一趟新安門送謝廷傑,回客棧就馬不停蹄帶著金寶去姐夫家回拜,剛吃了幾口午飯就蒙歙縣令葉鈞耀緊急召喚,緊趕慢趕從府城回到縣衙,再然後又火燒火燎和葉鈞耀同坐一頂轎子從縣城趕去了府城的徽州府學,而後再回來……可憐他腰腿都快斷了,這會兒仰面往床上一躺,連小手指都懶得動一下,更不要說有餘力去吃東西了。

    「爹,洗個澡松乏一下吧,我叫掌櫃去燒水?」

    汪孚林知道說話的是金寶,卻連答應的力氣都沒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不多時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之間,他依稀感到似乎有人扒了他的衣裳,隨即被浸入到了溫度適宜的熱水中,還有誰在胸前背後搓洗。可這會兒他根本不想睜眼,也不想說話,竟一直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微微睜開眼睛時,就發現床頭趴著一個人。他有些詫異地伸手推了推,見那小腦袋抬起來,藉著床頭燈台微光看清了人,他登時皺了皺眉。

    「金寶?」

    金寶使勁揉了揉眼睛,有些抑制不住地打了個呵欠,整個人還有些昏沉:「爹,是天亮了?」

    「什麼天亮,外頭黑著呢!」

    剛說出這話,汪孚林就只聽得自己的肚子很不爭氣地咕咕大叫了一聲,白天那些記憶終於回到了腦海。見金寶輕輕哦了一聲,緊跟著腦袋一耷拉,直接就這麼撞在了床板上,偏偏還無知無覺,直接睡了過去,不一會兒甚至還發出了輕輕的鼾聲,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下也不再去弄醒人了。輕手輕腳下床趿拉上了鞋子之後,他隨手從衣架子上拿了一件外袍,蓋在了金寶的身上,隨即一手掌燈,打算出門去廚房要點吃的。

    可隨著燈台的高度變化,本來一片昏暗的屋子裡終於亮堂了一些。看到臨窗的方桌上擺著幾個帶蓋子的高腳碟子,他上前去一一揭開蓋子一瞧,就只見是幾色點心,儘管算不上精緻,可對這會兒飢腸轆轆的他來說,總比這半夜三更找人去廚房現做吃的靠譜。就在他窸窸窣窣吃東西的時候,只聽大門忽然被人推開,嚇了一跳的他手一抖,險些噎著。

    進門的連翹同樣沒想到這半夜三更站在窗口吃東西的人竟然是汪孚林,手中提著燈的她瞠目結舌,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叫道:「小官人。」

    嚇死我了!

    汪孚林按著胸口痛苦地把那半塊糕給嚥下去,總算順過氣來。而連翹亦是反應過來,慌忙上前賠罪道:「我只是在外看到堂屋燈光移動,又有聲音,所以過來看看可有什麼要的東西,沒想到是小官人醒了。小官人可要熱茶,我這就去廚房看看。」

    「算了,黑燈瞎火這麼一折騰,別人還要不要睡覺?」汪孚林幾塊點心下肚,那種前胸貼後背的感覺沒了,也就隨便擺了擺手道,「你也去睡吧。」

    正當連翹萬福之後要退下,汪孚林突然發現自己身上赫然換了一套乾淨的中衣中褲,連忙開口問道:「之前誰替我沐浴換的衣服?」

    連翹連忙轉過身來解釋道:「本來應該是我服侍,秋楓也搶著要幫忙,但最後寶哥兒請了轎伕康大叔幫忙把小官人放到浴桶裡,其他的都是他親自動的手,累的滿頭大汗。寶哥兒忙完了之後,只是略擦洗了一番後,就一直在床邊守著小官人。」

    知道又是金寶親力親為,汪孚林登時無奈得很,他衝著連翹微微頷首,等到她出門之後,他就過去下了門閂。等回到床前,看到八歲的金寶睡得正熟,他這會兒還有些腰酸背痛,實在沒力氣挪動這小子,索性將其就拾掇到這張床上去,又蓋上了被子,自己則是到東邊靠牆處金寶的那張床上躺了。

    闔眼的時候,他還在心裡不無感慨地想道,日後哪怕有了親生兒子,說不定也是熊孩子,未必比得上如今這便宜兒子!

    接下來這一覺,汪孚林一直睡到天亮。起床之後看到金寶睡得正香,他也就沒去驚動,自己穿戴了之後走出堂屋。和前幾天的陽光明媚不同,他一打開門,就發現天空陰沉沉的正下著雨,空氣卻頗為清新。他在簷下伸展手腳稍稍活動了片刻,就看到耳房裡有人出來,卻是秋楓。

    儘管昨日下午晚上並沒有忙活,但秋楓此刻眼下青黑,一夜都沒怎麼闔眼,甚至足足好一會兒才發現是汪孚林站在簷下。他連忙上前垂手行禮,卻訥訥難言,不知道該說什麼。汪孚林也沒話想要問他,只一點頭就繼續做著自己那不成套的健身操。就在這時候,堂屋裡突然傳來了乒呤乓啷的聲音,汪孚林一愣之下,立刻二話不說轉身進屋。

    「一大清早的,怎麼鬧出這麼大動靜?」

    「爹,我怎麼會睡在這裡?」

    「你還問我?你好好的床不睡,非要守在我這裡,我又搬不動你這麼沉的傢伙,當然只能把你弄上這張床,到你那張床上湊合了一晚!」

    「我只是擔心……」

    「我又不是病了傷了,昨天實在是累得夠嗆而已,瞎操心!」

    聽到裡頭這些對話,秋楓深深吸了一口氣,默然轉身退下。可還沒等他躲回耳房裡去,就只見連翹興沖沖地從外頭進來,滿臉的喜氣洋洋。她甚至沒顧得上和秋楓打招呼,快步走到堂屋門前就揚聲說道:「小官人,葉縣尊派人送了帖子來,說後日端午,請您到新安江畔一觀龍舟競渡。」

    屋子裡的汪孚林對於葉鈞耀的邀約並沒有太大的意外,只在聽到端午節三個字時,他掐著手指頭算了算,發現自己從松明山出來已經整整五天了。

    那就等到端午節賽龍舟的時候,直接向縣太爺告個假,他可不想去縣學混日子。須知松明山村中,兩個妹妹不知道等得多心急!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30 PM

第二十五章 小秀才和菜鳥縣尊

    徽州習俗,每年端午,新安江畔都會舉辦龍舟競渡,六縣男兒在寬闊平靜的水面上賽一場龍舟,也算是一年一度的保留節目了。不但如此,府城和縣城裡常常還會舉辦一場旱龍舟,這卻是抬著龍舟滿城巡遊,類似於狂歡的另一場節目了。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樣一場賽龍舟的主辦方本應是徽州府衙,但既然府城和縣城緊挨著,徽州知府段朝宗素來低調,自從上任以來,每年都往往在最初露個面就回去了,真正承辦此事的也就變成了歙縣。

    而在龍舟競渡的端午活動中,獲得歙縣縣衙下帖邀請的,往往都是徽州府城歙縣縣城的縉紳名士,富商大賈。這樣的盛會,當然也少不了秀才舉人們露個臉,做上幾首端午龍舟詩,為這樣的佳節平添幾分氣氛,但除非頂尖名士,否則也只能擠在下頭和尋常百姓一同觀看而已。

    所以,汪孚林帶了金寶和秋楓出現時,立刻引來了不少人為之側目。至於當事者本人,卻在見到程奎等幾個熟悉的歙縣生員之後,堅決表示連日辛苦,文思枯竭,今天絕不做詩,純粹看熱鬧。程奎連激將法都用上了,得到的卻只是搖頭拒絕,一時又好氣又好笑,也就不去逼他了。只不過,歙縣生員對此嘻嘻哈哈一陣子也就算了,府學那邊應邀的幾個生員卻不滿地往汪孚林這邊瞪去,奈何人家卻只拿後腦勺對著他們,他們只能自顧自地生悶氣。

    從前在村裡過端午節時,金寶也曾經在做事的間隙,偷偷跑去看過鬆明山村和西溪南村在豐樂河上賽龍舟,這樣的熱鬧場面他已經覺得很厲害了。現如今耳聽一聲鑼響,眼見新安江面上十幾條龍舟猶如離弦之箭一般疾馳在水面上,每一條龍舟上的槳手全都一色穿戴,隨著那震天鼓響奮力往前,他不禁極其興奮,兩隻眼睛幾乎一眨不眨緊盯著那時時刻刻的勝負,只覺得這情景實在是振奮人心。

    而秋楓雖不是第一次看賽龍舟,但站在位置最好最高的貴賓席上,也同樣是第一次。哪怕距離那些徽州巨室的位子還有些偏遠,但他還是難抑心頭那興奮。隱約聽到那邊廂幾個秀才正在做端午龍舟詩,他想起之前汪孚林那一句各領風騷數百年,忍不住又朝那邊望去。

    奈何汪孚林壓根沒有那雅興,正在四處閒逛。他上輩子看多了各式各樣的熱鬧,此時看到這樣的龍舟競渡,對他來說只不過有幾分古色古香的新鮮。所以,他不想出風頭,也不想再碰到麻煩。在饒有興致觀賞了一會兒之後,他冷不丁瞧見維持秩序的三班衙役中,還有自己照面過一次的那位壯班班頭趙五爺,便出聲打了個招呼。

    他連日來名聲大噪,趙五爺當然不會怠慢,立刻笑著迎上前,叫了一聲汪小相公。

    「我還是第一次到新安江畔看龍舟競渡。這連年賽龍舟,不知勝負如何?」問歸這麼問,汪孚林最想知道的是,事後決出勝負之後,敗者會不會鬧事!

    汪孚林絕不認為自己這是多心。他從前也沒招誰惹誰,卻被人傳謠險些坑慘了,現如今矛頭隱隱指向了府學之中除卻歙縣以外的五縣生員,他嘴上說大度不追究,可心裡卻早已恨得牙癢癢的。他還無法理所當然地把自己代入歙縣人這樣一個陣營中去,但程奎等人自然而然把他視作為自己人,這已經很明顯了。他就不明白,都是徽州所屬的六縣,難道這年頭的地域仇恨就這麼大,至於麼?

    趙五爺當然不知道汪孚林的用意,當即笑著解釋道:「賽龍舟嘛,輸贏當然說不好。咱們歙縣這邊,出資造的龍舟固然是最好的,可槳手卻要看發揮了,前頭這十年,也就贏過三回。每年掛個二十兩花紅,只是個綵頭,這樣明刀明槍決出來的勝負,不服氣的明年再來,僅此而已。」

    那就好!

    汪孚林知道自己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可他只想回頭抽空對歙縣令葉鈞耀請個假回松明山,因此分外希望少點麻煩。於是,放下一樁心事的他就隨口又問了這些年龍舟競渡的盛況,得知今年是規模最大,參與人數最多的一次,如歙縣便出場了三條龍舟,每條二十人計算,整整六十號人。這放在後世根本不值一提,但眼下卻得算盛況空前,他忍不住咂舌道:「這麼大規模,這得要多少錢!」

    趙五爺乾笑道:「端午節這樣大的節日,這麼大的場面,哪次不是用錢堆出來的?」

    他卻還藏著一句話沒說,哪次不都是去各處大戶請捐?到頭來不但不會虧,還能略盈餘一點,這些剩下的銀子,自然是底下大家分了。

    趙五爺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糾纏,很快滿臉堆笑地問道:「汪小相公,聽說前兩天你曾經和堂尊同乘一轎,前去徽州府學?」

    縣衙人多嘴雜,再說那些轎伕隨從之類的人全都別指望能夠保密,汪孚林知道終究會洩露出去。因此,他就光棍地認了下來:「不錯,是有此事。」

    趙五爺卻眼睛一亮,又探問道:「眼看夏稅五月半就要開始起徵了,堂尊是否有對汪小相公提過,今年這夏稅怎麼征?」

    咦?

    想到程老爺曾經提醒過,當初那場功名風波的根子並不在於自己這個小秀才,而是和夏稅有關,汪孚林登時警醒了起來。他故意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詫異地挑了挑眉道:「這賦稅乃是國家大事,葉縣尊怎會對我這區區生員提及?」

    趙五爺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失望,隨即賠笑道:「也是,是我看著日期漸近,一時失言了。小相公繼續看賽龍舟吧,我還要在四周維持,先失陪了。」

    等到趙五爺一走,汪孚林心中一合計,見葉鈞耀那邊正好是個空兒,他便吩咐秋楓在這看著興致勃勃目不轉睛的金寶,自己往那邊走去。此刻龍舟賽程已經過半,那些頭面人物卻沒幾個真的把心思放在江面的龍舟上,各自三五成群談天說地,只餘下葉縣尊本人在主位上,竟有些孤零零的。

    面對這一幕,汪孚林只覺得這位歙縣令真有光桿司令的跡象。見其微微發呆,他有意輕輕咳嗽了一聲,見葉鈞耀立刻驚醒,側頭看來,他便恭恭敬敬上前長揖行禮,稱呼了一聲老父母。葉鈞耀的表情立刻緩和了下來,竟是和藹可親地笑道:「原來是孚林。今日這賽龍舟的激昂場面,你覺得如何?」

    按理哪怕汪孚林只是自己歙縣下轄的一個秀才,直呼其名也不太尊重,但葉鈞耀聽說這少年連個表字都還沒起,自己年歲又大其一倍不止,也就索性用省姓呼名這種態度,來表達自己對其的看重和親切。汪孚林自然聽得出這弦外之音,少不得大讚了一番今日的盛大場面。他本想順勢提出請假回鄉的事,可話到嘴邊,他想起趙五爺的話,突然試探性地問出了和剛剛類似的問題。

    「老父母,今日這龍舟競渡場面浩大,振奮人心,花費也應該不菲吧?」

    葉鈞耀愣了一愣,隨即才有些不確定地說道:「此事是戶房經辦的,本縣倒沒問過具體花銷。」

    汪孚林登時心裡咯噔一下。有關縣衙戶房,他可是記得很清楚,戶房司吏劉會和錢科典吏萬有方這兩個經制吏,可還都陷在之前那樁尚未審結的案子裡呢!隱隱覺得不那麼對勁的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探問道:「之前那樁案子記得涉及了戶房司吏和錢科典吏,如今戶房已經有人署理了?」

    「不過是下頭依次遞補,本縣沒多大理會。」

    從堂堂縣太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汪孚林再也淡定不能了。身為初來乍到的一縣之主,走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抓權,而抓權的首要之務就是人事,可聽葉鈞耀這麼說,難不成這位縣太爺從來都沒管過六房人事?而且在之前出現了這樣的大好環境和形勢之下,竟然還是沒伸手,這是什麼邏輯?

    這位葉縣尊似乎不太熟悉業務,可上次語言藝術聽著很是登峰造極……他到底是裝的還是真的?

    陪著又閒談了幾句,他就裝作好奇地問道:「對了,之前徽州府學門前那場鬧事,學生一直有一句話憋在心裡,今天斗膽一問。老父母那時候緣何不先差遣縣衙屬官屬吏出面,又或者請師爺代為調解?」

    葉鈞耀頓時臉上有些下不來了。可是,面前的汪孚林不過十四歲,稚嫩的臉龐,好奇的眼神,不像那些老油條一般讓人一看就厭惡,問得又誠懇,他想想之前那場府學風波,正是這個小秀才一手解決的,他打探下來知府段朝宗那兒對這件事也沒有什麼不滿,此刻就稍稍含糊語句答了。

    「本縣只是心憂士林和教化,這才決定親自出面,否則,換成縣丞主簿也好,六房胥吏也好,名不正則言不順。」用這樣一個理由遮掩了自己的窘境,葉鈞耀覺得差不多還算得體,這才故作鎮定地說道,「至於師爺,本縣之前受任為歙縣令的時候,只用了區區二十日就從京城走陸路趕到了歙縣,哪裡有那樣的閒工夫?古來先賢上任大多孤身,連個家眷隨從都沒有,本縣身為天子門生,又豈會落於人後?」

    汪孚林只知道從前的汪孚林是個書呆子,這會兒面對一個更大的書呆子,偏生這書呆子還得意洋洋自以為是,他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反應好!

    他只能鎮定心神,順口吹捧了知縣相公的古來先賢之風,隨即就立刻提出了縣學告假之事。他給自己找的理由非常冠冕堂皇,前時從縣城回去時被惡棍轎伕所傷,未曾痊癒,打算回鄉休養,等養好身體之後再來縣學聽講。

    葉縣尊雖說看似菜鳥,可他也不好隨便指手畫腳,與其現在急不可耐亂逞能,還不如來日真出問題時再說。而且,他是真放心不下家中二妹。

    果然,葉鈞耀關切地詢問了幾句之後,一口就答應了。等其行禮退下之後,這位歙縣令方才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因為汪孚林的話,他第一次暗自猜測起了今天這一場龍舟競渡的花費,但仍然沒太往心裡去。

    歙縣乃是徽州首縣,聽說徽商豪富,幾十萬兩還只能算是中等身家,縣衙的開銷哪裡用愁?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31 PM

第二十六章 家和萬事興

    「收拾東西,明天回家!」

    從新安江畔龍舟競渡的現場,回到馬家客棧之後汪孚林,對金寶簡簡單單吩咐了這八個字。當然,他也不會忘記通知轎伕和秋楓連翹做好準備,同時找來掌櫃結賬。為此,他又緊趕著讓人去府城的姐姐姐夫,以及隔壁黃家塢的程家道別,送去自己即將回鄉的消息。

    等去送信的人回來,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雙雙對他不能多留表示遺憾,程老爺還特別附帶送了一份豐厚的程儀。而長姐汪元莞的反應就強烈多了,竟是派了一個家裡的僕婦過來,嗔怪他為何說走就走,舅舅吳天保正好就要到城裡來了,舅甥倆眼看便要錯過。對此,汪孚林只能用歸心似箭這個藉口,滿口承諾下次進城一定先來探望姐姐,好容易把人給搪塞走了。

    他確實有些想念平靜的松明山,還有潑辣的二娘,貪吃的小妹,若不是走夜路太不安全,他都想連夜趕回去。可既然已經從歙縣令葉鈞耀,還有壯班班頭趙五爺那兒品出某種苗頭似乎有點不對,他又希望自己那幾句提醒有點作用。

    不過,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小秀才,只能把話說到那程度,否則過猶不及,引起反感,之前府學事件中那一丁點人情就算白搭了。

    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便踏上了回鄉的旅程。這一次,他根本沒和金寶提一句,早早去讓掌櫃去另租了一具滑竿,卻沒有雇轎伕,只是讓掌櫃雇了個可靠的挑夫,把他之前在城裡買的東西都帶回去,又因為路上沒法輪換了,厚厚賞了南明先生家中派來的四個轎伕,如此一來,他們自然人人樂意出力。

    於是,這會兒看到落在自己面前那具滑竿,金寶登時瞠目結舌,還沒來得及反對,便被汪孚林直接按到了那靠椅上。

    「來的時候你就把腳磨破了,回程就少逞能!難不成你想讓我背個苛虐養子的罪名?」

    金寶知道後半句是開玩笑,但還是心中感動,趕緊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睛,這才小聲說道:「爹,我沒那麼嬌氣的。」

    「好了,少說廢話,就這樣了。」

    至於連翹和秋楓,早一天晚上汪孚林就問過他們是否走得了三十里山路,如若不能,便暫時留在府城長姐那兒。連翹出自農家,從小不但做家務,還要下農田,只因家貧才被父母賣了,卻是自然一雙天足,只說自己從小能吃苦,走路無礙。

    她一個丫鬟都說能走,秋楓自然也說能走,可到了上路,眼見汪孚林給金寶預備了滑竿,聽到又說了那樣的話,他不禁想起自己上次跟著牙婆從城裡到松明山來回一趟,也是走路,因趕得急,整整六十里山路走得雙腳滿是血泡,那種滋味他至今都還記得。

    剛出城時,他還跟得上幾個健步如飛的轎伕,可走了約摸六七里路,隨著太陽漸漸出來,曬得人頭眼昏花,後背冒汗,他就只覺得雙腿猶如綁上了重物,漸漸有些吃力了。好在這時候路邊有供行人休憩的亭子,以及可供汲水解渴的深井,汪孚林示意先休息片刻,他這才得以喘了一口氣。正使勁拿袖子擦汗時,他只覺面前多了一樣東西,抬頭就只見是金寶遞了一個桃過來。

    「爹剛看到路上進城賣桃的農人,就買了一筐,連翹才剛用井水洗過。」金寶解釋了一句,見秋楓有些遲疑地接過,又謝了一聲,他笑著點了點頭,等回頭看到連翹已經分給了轎伕們和挑夫每人一個,他就沒再過去,發現汪孚林正站在山道一邊,看著一棵結滿了他不認得果實的樹微微發呆,他連忙快步走前。

    「爹不吃桃嗎?」

    「你先吃,我還不渴。」汪孚林笑了笑,這才看著行人,若有所思地說道,「回頭看看能不能買一匹馬來,學一學騎術,否則每次進城都要想辦法雇滑竿,太折騰人了。」

    金寶沒想到汪孚林竟在想這個,卻不太懂這些,也不好貿貿然接口。他下意識地咬了一口桃子,感覺那甘甜的汁水一下子滿溢整個口腔,稚嫩的臉上頓時露出了高興的笑容,不知不覺一個桃子下肚,捧著桃核的他竟是情不自禁地發起了呆。

    上一次吃桃是在什麼時候?似乎是在一株野桃樹上摘了個青桃子,吃進去滿口又澀又苦……

    汪孚林嘴裡說待會兒吃桃,目光依舊落在那棵樹上。思來想去,他最終讓轎伕找了竹竿過去,敲下了幾個丁點大的果實,隨便找了塊帕子包好放在身邊。

    「歇夠了吧?趕緊去洗手,該走了!」

    直到耳畔有人叫了一聲,金寶的思緒才被打斷,慌忙丟下桃核,急急忙忙去洗手。接下來的路上,他和之前汪孚林一樣,恍惚間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又一覺,待到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只見面前已經是熟悉的松明山,分明是已經回來了。

    都說近鄉情怯,更何況他離開的時候是被兄長賣了給人當奴僕,如今回來的時候卻是天壤之別,一時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鄉親。

    回來這一路,汪孚林考慮到轎伕不能輪換,放慢了行程,因此這會兒已經將近午時,地裡還有農人在勞作。他們這一行人一入村,就已經有眼尖的看到了,不多時就有一二十村民圍攏了過來。汪孚林主動下了滑竿,上前一一打招呼,尤其當看到內中有當初陪自己進城的那幾個鄉親時,更是謝了又謝。

    他這些天在城裡的那些事情,早有進城的人回來添油加醋地宣講過,故而四周看熱鬧的人無不又好奇,又羨慕。看他這樣客氣,感慨的人更不在少數。

    從前汪孚林學業雖說還算出色,又早早考中了秀才,可不太理人,哪像這一次一般又是神奇翻盤,又是大出風頭,回來時卻還如此平易近人?

    而那些知道汪秋和金寶之間兄弟恩怨的,則更是看著金寶唏噓不已。擺脫了那樣一個沒人性的哥哥,如今又有了個好爹,這孩子真是苦盡甘來了,而汪秋家媳婦得知消息後便抱了兒子回娘家,這還真是報應不同!當然也少不得有人眼紅,對金寶旁敲側擊地探問,奈何小傢伙低著頭不太說話,一問三不知,卻讓別有用心的人無可奈何。

    「哥,哥!」

    聽到這聲音,汪孚林抬頭看去,就只見不遠處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朝這邊飛奔而來。見她們提著裙子絲毫不顧儀態,他連忙排開人群迎了上去,卻不想小妹竟是在最後十幾步來了個大衝刺,一下子超過汪二娘,撲進了他的懷裡。這時候都是本村民眾,沒有外人,他便順勢抱起小丫頭打了個圈放下,隨即打量著那紅撲撲的興奮笑臉,笑吟吟地問道:「在家裡這幾天,沒和你二姐淘氣吧?」

    「哥太小看我了,我可不像你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能幫二姐很多忙呢!」小妹人小鬼大,仰著頭紮把眼睛道,「哥不會是空手從城裡回來的吧?」

    「急不死你!」汪孚林指了指後頭的滑竿說,「東西都在上頭,有好吃的有好玩的,任憑你自己去挑!」

    「哥,我就知道你現在最好了!」

    小妹興奮地歡呼一聲,須臾就鑽進人群去檢視戰利品了。這時候,汪孚林方才看到了汪二娘。只見她明明眼神裡全都是激動和興奮,卻硬露出了一副惱怒的樣子,瞪著他說:「既然早就把事情都解決了,哥早就該回來了!知道我和小妹等你等得多心急嗎?你再沒消息,我都想去城裡找你了!」

    「對對,是我不好。」汪孚林雙手按著二娘的肩膀,笑著說道,「你還怨我回來得晚,大姐昨天聽說我要走,還怪我走得太早,和舅舅正好錯過。所以說,凡事不能兩全。這些天在城裡,我挑了兩匹好花色的絹,回頭給你和小妹裁衣裳。」

    「就知道亂花錢!」

    汪二娘皺了皺鼻子,嘴上雖這麼說,但喜悅卻滿溢在了臉上。看到四周圍的鄉親還未散去,她便大大方方地上去團團打招呼,什麼叔叔嬸嬸哥哥姐姐,叫得四周圍全都是喜氣洋洋的笑聲,等到小妹跑過來,湊在她耳邊小聲說了挑夫那兒都有些什麼東西,她在心裡快速一合計,立刻便開口說道:「哥哥不在這些天,多虧大夥照應我和小妹。哥這次從城裡帶回來不少東西,我回頭清理出來之後再和哥去各家送禮,也算是感謝大家這些天的幫忙。」

    見汪二娘一番話說得四周眉開眼笑,汪孚林不禁歎為觀止。只不過,等到人群散去,他還是少不得提醒道:「我可沒買足夠分送幾十家人的東西!」

    「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再說,正好咱們家三戶佃僕裡頭,最老實本分的那家剛來過,送了好幾隻肥雞大鴨子,新鮮瓜果,還有十幾條鮮魚,一併給人送一些唄!」汪二娘一揚眉,隨即便掰著手指頭算計道,「再說,哪有幾十戶,真幫過咱們的,頂多也就十幾戶人。再說,哥你從城裡平安回來,名聲大噪,在咱們松明山村行情看漲,人家難道會讓咱們都滿手而去,空手而歸?」

    「好啊,我家二妹妹真會算賬!」汪孚林頓時笑開了,可緊跟著就看到汪二娘的眼光看向了一個方向,他往那邊看去,發現赫然是金寶,頓時暗叫糟糕。畢竟,汪二娘可不像長姐汪元莞,又是頂級的潑辣凶悍屬性,他不得不輕輕咳嗽了一聲,「金寶的事情,等回家之後我給你解釋……」

    可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見汪二娘根本不理會他,徑直就走到了金寶面前,從頭至腳好好打量了他一番,當聽到金寶結結巴巴叫了一聲二姑之後,她就眉頭一挑道:「你叫什麼,我沒聽清!」

    金寶鼓足勇氣,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二姑,可緊跟著旁邊就又湊過來一個腦袋:「那我呢?」

    汪孚林沒想到就連小妹都去湊熱鬧,登時氣不打一處來,連忙快步上去。可這時候,金寶一聲小姑已經叫出了口。就只見小妹臉上一下子綻開了欣喜的笑容,歡呼雀躍不止:「太好了,以後我不是家裡最小的啦!」

    說完這話,她一合雙手,喜笑顏開地說:「金寶,以後聽小姑的話,小姑就給你吃糖葫蘆!」

    就連原本死沉著一張臉的汪二娘,也一下子被小妹這童言無忌給逗得撲哧一笑。直到這時候,提著一顆心的汪孚林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家和萬事興,只要能在外頭那兩位他還沒照過面的爹娘回來之前,把家裡安頓好,將來見面那一關總能過得容易些!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31 PM

第二十七章 鬼才要當糧長!

    汪小妹興高采烈地摘掉了汪家最小的帽子,汪孚林一路上又猶如講故事一般,將府城縣城中發生的那些事情娓娓道來,汪二娘終於忘記了心裡那幾分不痛快,時而驚嘆,時而緊張,時而氣憤,時而歡呼,徹頭徹尾一副她這個年紀少女該有的樣子。尤其是等回了家,一家人圍桌而坐吃飯的時候,聽到汪孚林提到自己那會兒要和程乃軒割袍斷義,卻被程乃軒和為官眾誤以為高風亮節的時候,她差點沒笑岔了氣,小半碗飯全都扣到了一旁汪小妹的裙子上。

    「二姐!」汪小妹卻還聽不太懂這些複雜的東西,這會兒頓時氣鼓鼓的,「你賠我裙子!」

    「好了好了,送給你和你二姐那兩匹顏色新的絲絹,盡你先挑,趕明兒就裁一條新的馬面裙!」

    汪孚林立刻當了和事老,幫忙小妹收拾乾淨後,他見汪二娘也趕緊收拾了地上飯粒,又埋怨他偏在吃飯的時候講笑話,他卻不管不顧,一本正經地又說起了程乃軒挨打的事。果然,汪二娘又笑開了,整個人都因笑容而顯得鮮活亮麗了起來,反應過來後又是臉一紅,凶巴巴地叫道:「哥,你故意的!」

    「對,我就是故意的!」汪孚林笑著在她眉心按了按,這才提醒道,「小小年紀,別時不時就這麼凶,還皺眉頭,小心變老!以後家裡人口多,你哥又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都得靠你這個精明的妹妹操持,你也得常常多笑笑才是,反正日後能幹活的人多了!」

    自從兄長從長時間的昏迷中甦醒過來,而後開始恢復,汪二娘就只覺得往日那個生人勿近的書呆子哥哥漸漸變了,變得開朗和煦,可親可敬。此時此刻,她破天荒沒有發火把人凶回去,雙頰微微有些紅,嘴上卻猶自地說道:「哥你說得輕巧,是吃飯的人多了才對!爹娘都在外頭,我管著家裡開銷,現在家裡已經沒剩多少錢了,只等上半年的租子,否則咱們就都去喝西北風啦!」

    金寶自打回來還沒怎麼和汪二娘好好說上話,此刻聽到她抱怨開銷,他正想開口攬活,卻只見汪孚林猶如心有靈犀一般朝他瞪來一眼,頓時老老實實不敢多事,心裡卻尋思著自己能夠從別的地方幫什麼忙。可下一刻,他就看到汪孚林解開了身邊一個小包袱,把一錠雪花大銀放在了飯桌上。

    汪二娘也不過嘴上說說,壓根沒指望哥哥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桌子上這銀子,竟沒顧得上這會兒飯還沒吃完,伸手過去抓起來一掂量,又一看底部,當即瞪著兄長道:「哥,你這打哪來的?竟然是都轉運鹽使司鑄造的官銀,怕不有十兩重!」

    「這是程乃軒的父親,程老爺送的程儀,你收好。」汪孚林解釋了一句之後,見汪二娘歪頭沉吟了起來,他冷不丁又是一指頭按在了她的眉心,「好了,別想這麼多,我知道人情債難還,日後一定會設法還,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好好管著家裡開支帳,至於從哪裡弄錢,那是你哥我的事!」

    汪二娘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官銀。儘管汪孚林把那位程公子形容得猶如丑角似的,可只看程老爺的大手筆,只看他能拿出官鑄銀兩,程家豪富身家便可想而知,而這樣的善意,全都是衝著哥哥的面子。於是,她沒有再多說話,只拿出手帕將這一錠銀子仔仔細細包好放入懷中,等拿起碗又撥拉了兩口飯,她方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哥,你這次進城的時候那麼急,我只來得及給了你一把散碎銀子,大約二三兩,你住了這麼多天客棧,這次又捎帶了這麼多東西回來,錢哪來的?」

    「從小到大,壓歲錢的銀錁子也收了不少,足足一二十兩,我之前就料到有這事,全都剪碎備在那裡,不就有錢了?」

    汪二娘登時愣住了。她小的時候,家裡比現在更殷實,和那幾家最富裕的族親都有往來,每逢過年,長輩們常常會打賞那些鑄造精緻的銀錁子,什麼紋樣都有,幾年也攢下來好些,可後來父親突然常年在外行商,母親守著家裡少有和那幾家走動,這樣的待遇也就沒了,就連過年時舅舅給的壓歲錢,也就是新鑄造的幾十文新錢而已。那些錁子她一直都珍藏著,閒來無事常會數數,記得哥哥暗地裡也是,沒想到哥哥這一次竟是動用了!

    「哥……」

    見一貫潑辣凶悍的汪二娘竟是眼睛微紅,汪孚林有些不能理解她的情緒。畢竟,他沒有從前那段家境轉變時刻的經歷,對於那些他認為是私房錢的銀錁子,當然也沒有太多的珍視。他想了想,沒有開口安慰妹妹,也沒有遞什麼帕子,而是岔開話題道:「大家趕緊吃,吃完了整理一下東西,否則明天怎麼送禮?」

    這一夜,一家人折騰到很晚,才把一份份的禮物分好。至於這次跟著回家的秋楓和連翹,空屋子雖有,但還沒收拾出來,也就只能讓連翹暫時跟著汪二娘和汪小妹一間屋,秋楓和汪孚林金寶一間屋。這一夜,有人睡得安穩,有人輾轉難眠,次日早起收拾了之後,眾人立刻開始了一家家送禮。

    汪孚林記著之前南明先生送那四個轎伕的人情,親自帶著金寶去了松明山下那一座座豪宅之中最雅緻的一座,目的自然是道謝兼送禮。

    他剛遞上帖子,門房卻先端詳了他一眼就笑道:「那幾天得知小相公成功翻轉了局面,維護了名聲,老爺高興得不得了,還誇汪氏一族後繼有人。不過今天小相公來得不巧,我家老爺前幾日就應邀和兩位叔老爺,還有豐干社的幾位相公去了河對岸西溪南村吳氏果園會文,不在家中。要不,小相公留下東西和帖子,趕明兒老爺回來,小人送個信給您?」

    汪孚林知道這應該不是搪塞,而是這一趟真不巧。他也沒什麼氣餒,留下拜帖和禮物就告了辭。接下來,他又帶著金寶去了一趟族長汪道涵家。

    這一回,汪道涵對兩人的態度便親切和煦多了。不論是看在汪孚林憑藉一己之力,成功翻轉了對己不利的功名風波,還是在大宗師面前詩文出彩的份上,他都得對族中這位後起之秀客氣一些,所以收禮之後,他的回禮卻貴重好幾倍,竟是贈了汪孚林一方歙硯,一錠徽墨,又激勵他好好上進求取功名,甚至還鼓勵金寶好好讀書,孝順長輩,說了好一番場面話,他才送了客。

    接下來其他各處送禮就容易多了,汪孚林帶著金寶和兩個妹妹,送出去的是糕團點心,以及從江南特產的各色花布,別人回贈的則是自家收穫的各式糧米菜蔬,甚至還有直接送幾塊醃肉,一小簍雞蛋,就這麼當成回禮的。總而言之,汪家現如今收到的回禮足夠吃半個月都有餘。

    從明裡花團錦簇,背地裡明槍暗箭的縣城回到了這一片寧靜的松明山,汪孚林只覺整個人從內到外都鬆快了不少。他又恢復了從前那種每日晨練,整村散步刷人緣,讀書寫字教金寶的日子。而且,現在不用像從前那樣擔心功名隨時隨地會丟了,又把汪秋那個滾刀肉丟去了服刑,他這日子甭提多逍遙了。他還認真考慮過是否要把金寶送去社學正經唸書,可一想到這種大鍋飯的進度,卻又尋思著是不是托那位未曾謀面的南明先生找個靠譜的西席先生。

    問題是那邊會文成了長住,人至今都沒回來!

    而隨著天氣日漸炎熱,想起當初那游野泳的閒人,他甚至打算了一番,要不要日後每天早起去練一會游泳!當然,得帶上個會水性的救生員才行。身體是本錢,他現如今得先保證自己活得長久,才能承擔別的責任!

    回鄉數日,西溪南村那位松伯又過來松明山時,提及城中葉縣尊一頓亂棒,杖責了被程奎捆了送去縣衙的造謠棍徒,兩個府學生員吳大江和葉挺雖不歸他管,但已經奏請督學御史謝廷傑,把人從府學革退為青衣。雖說只是拎出來兩個倒霉鬼,但汪孚林也還能表示滿意。

    反正葉縣尊之前也差點因此倒霉,理應會揪住這點線索繼續深入的,就不用他操心了。

    如今汪孚林最關心的,還是自家經濟賬,接下來一連數日,他險些磨破了嘴皮子,好容易說服了汪二娘把賬本給自己看。這一日午後,他正在清理那些簡易賬本,突然只聽外間大門被人擂得震天響。心頭疑惑的他抬起頭來,就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只一會兒,那聲音就變成了吵嚷。分辨出其中有汪二娘那大嗓門,他再也不遲疑,當即起身出門。走過二門來到前院時,他就只見汪二娘正對一個中年男子怒目以視。

    「千秋裡這麼多大戶,憑什麼要派我家的糧長?我哥可是秀才,家裡能免賦役的!吳里長,你今天要不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那可別怪我宣揚出去,我家中父母不在,你便欺負我們這一家幼小!鬼才要當糧長!」

    那中年男子正是千秋裡今年輪充里長的吳里長。他被汪二娘說得臉都青了,看到汪孚林從二門出來,彷彿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撇下汪二娘上前說道:「小官人,這可真不關我的事,我雖是這千秋裡的里長,但僉派糧長這種事,哪裡是我能夠說得上話的,我也恨不得永遠別輪到我去充當里長,可這不是十年一輪,逃不過去嗎?此事是縣衙那邊定的,我也就是傳個話,誰能知道,那邊竟然會僉派令尊為糧長?」

    見汪孚林只不說話,他便苦著臉說道:「我聽說這事之後,也曾經詫異地問過生員免賦役的事,可立刻就被那戶房的趙司吏噴了滿臉。他給我找出了當初的舊例,又說正統元年英廟爺爺就下了旨意的,免的是雜泛差役,裡甲正役不免!

    趙司吏口口聲聲說,這糧長就是裡甲正役,別說不是派的小官人你本人,就說令尊正當年富力強,家裡有百多畝田,每年田糧十石不止,這已經夠格重新定等為上戶了,中下戶都得輪充幫貼糧長,更何況上戶,管領一區糧長是應該的。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什麼辦法都沒有,只能從縣城過來給你送信!」

    「太欺負人了!」汪二娘氣沖沖地跑了回來,正要再罵,卻被汪孚林一手攔住。

    「吳里長是吧?」汪孚林見面前這中年男子慌忙連連點頭,他便淡淡地說道,「既然不是一時半會能夠說清楚的話,那就到我書房來說。金寶,你先帶吳里長進書房。」

    等到跟著出來看動靜的金寶趕緊過來,把吳里長給帶去了裡頭的書房,汪孚林方才對著緊咬嘴唇的汪二娘說道:「事到臨頭,光是跳腳沒用。你別著急,凡事有我!」

    眼看哥哥像往常對待小妹和金寶似的,竟是伸出手在自己頭上揉了揉,隨即頭也不回地去書房了,汪二娘終於再也忍不住了,整個人一下子蹲了下來,眼淚奪眶而出。隱約聽到耳畔小妹焦急地叫著自己,她卻在抹了兩把眼淚後,仍然難以抑制眼睛和鼻子的酸澀。

    哥回鄉才過了不到十天輕省日子,老天爺憑什麼總欺負自己一家人?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32 PM

第二十八章 坑爹的糧長!

    汪孚林還記得,上次汪秋就曾經拿僉派糧長的事情,來和自己軟磨硬泡,不但覬覦自家的田產,還花言巧語騙自己將免一丁雜役的特權給他。只不過,在提學謝廷傑的面前,他把倒打一耙的汪秋直接給揣進了監房,如今人都挨過板子去服刑了,他差不多把糧長這檔子事給忘在腦後了。如今再次被人舊事重提,他和汪二娘的驟然大怒不同,他更想弄清楚其中這些深層次的名堂。

    而吳里長顯然也想把自己撇乾淨,問一答十,恨不得把所有關節都對汪孚林解釋清楚。從他口中,汪孚林終於明白了為何糧長兩個字會被人畏如蛇蠍。

    因為朱元璋當年定的制度實在是太坑爹了!

    所謂糧長,是專門收解一整個糧區之內夏稅秋糧的人,但卻只是民,不是官也不是吏。想當年糧長專挑真正的富裕殷實大戶,一旦當上,那就和鐵帽子似的,世襲罔替,除非一家絕戶,再無男丁,否則永遠不能摘掉這件差事。如果光是徵收賦稅也就算了,問題就在於還要負責大老遠地送去京城入庫,路上從僱船又或者僱車僱人,一應開銷全都自己包干,這些開銷有時候比真正繳納入庫的賦稅高出幾倍都不止。

    貼錢還是小事,萬一因為天氣原因等不可抗力延期沒送到,又或者是少了丟了,那對不住了,腦袋就得借給朝廷用來殺雞儆猴了!

    當然,在建國之初,糧長一職總算還有些好處,那就是有和朱元璋直接對話的機會,有些糧長甚至因為得到天子賞識,扶搖直上,一舉當到高官。與此相比,充軍甚至殺頭的風險雖然不小,但在鄉間說一不二,有時候可以中飽私囊,在父母官面前又有一定的政治特權,也算是機遇和風險並存的勾當。

    可是隨著精力旺盛的朱元璋一命嗚呼,接下來的天子一個比一個懶散,糧長辛苦依舊,卻再也見不到天子,政治上的特權就漸漸越來越少。而遷都之後情況更糟,送糧食已經不再侷限於從前的南京,北上京城還要算好漕河封凍的時間,入庫時又會遭到從胥吏到內官一層一層嚴酷的盤剝,於是富家大戶再也不願意充當吃力不討好的糧長,紛紛藉著優免兩個字逃脫。

    尤其在徽州這種農商倒置的地方,近年來,鹽商越來越不願意在本地購置土地,家產再多,也都寧可在外地買田建宅,以至於世襲糧長制度成了一紙空文,每縣原本固定的一個個糧區也漸漸解體,大糧長幾乎全都撂挑子了。於是從正德之後,官府就不管糧區了,一區十一里,乾脆每裡都讓里長挑出富裕的十家人,十年一輪,負責收稅,同時攤派兩個人幫貼,然後於一區之中僉派大戶負責解送入庫。

    所謂的幫貼,就是不幸被選中的人只管湊份子出錢,貼補大糧長的開銷,可以不用出力負責解運。即便如此,攤上糧長幫貼的,仍需要典當房屋土地,甚至賣兒鬻女傾家蕩產。

    可這次戶房新司吏趙思成剛上任就耍了新花招,又開始重新選派大糧長。汪家這次被派的,就是歙縣總共十五糧區之中的第五區糧長,比每個裡的幫貼小糧長更慘,貼錢還在其次,那是要奔前走後收解錢糧,還得負責千里迢迢去解送入庫的!這些年徽州府也好,歙縣也好,拖欠的各種賦稅錢糧很不少,而糧長因此被逼無奈死了逃了的不在少數。

    彷彿是察覺到汪孚林那張臉著實有些難看,吳里長把糧長之役的弊端都老老實實說了,也就小心翼翼地補充道:「當然,糧長之役也不是有弊無利。往年也常常有糧長藉機把稱銀子的小戥換成大戥,說是要交一兩銀子,實則多收個六七分,八九分甚至一錢的也有。而各區糧長要運糧去南京,還能從下頭的各戶人家征派貼役和空役錢,這也能落一大筆進腰包。只不過,除非真的能夠有本事壓服鄉里,不怕被人告發,大多數糧長總還有些分寸。」

    敢情唯一的利益就是興許可以昧良心裝腰包;可弊處卻是從充軍到掉腦袋,整整一大堆!

    汪孚林惱火歸惱火,可瞧著可憐巴巴的吳里長,他並沒有衝著對方發火,而是客客氣氣地問道:「那我請問吳里長,我爹如今行商在外,卻被僉派為糧長,若只是按照規矩,應該怎麼做?」

    「這個嘛……」

    吳里長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糧長是戶役,戶主不在,其他丁男就得頂替,沒有也得趕緊想辦法。而且期限很緊,五月末起征,八月就要完稅,若是一拖延,回頭恐怕受累的就是令尊了,小官人也不可能置身事外。聽說葉縣尊召見過小官人?如若這樣,小官人趕緊去一趟縣城求見,把糧長推脫出去,也是一樁辦法。畢竟,這麼多年,讓生員家中至親出任糧長的,真是稀罕事。」

    很好,果然是故意的!看來上次他只把一個汪秋給亂拳打倒,又放過了那可能造謠生事的生員,於是給人一種錯覺,認為他還是軟弱可欺!

    「那你告訴我,我還有多少天時間?」

    「六月初一定要開始收夏稅了,在此之前,十五區大糧長都要去縣衙謁見縣尊,頂多半個月。」

    汪孚林看著滿臉誠懇的吳里長,已經不想再和這個同樣是小人物的傢伙糾纏了。至於對方之前所提的去見葉鈞耀的建議,他也不置可否,直接吩咐送客。等到金寶把人領了出去,他站起身打量著這四面都是書的書房,突然一時興起。

    他隨手拿起一捲紙將其攤開在書桌上,提筆在硯台中飽蘸濃墨,就在這一方長捲上揮灑了起來。

    汪二娘推門一進書屋,就看到了兄長正站在書桌前寫什麼,她登時有些急了。吳里長出門的時候,躲躲閃閃根本不敢再和她說話,金寶那她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而那個對自己承諾一定會有辦法的兄長,卻在這種時候書生之氣發作,還有工夫寫什麼字!

    她氣沖沖地衝了過去,正要埋怨發火,可目光卻一下子瞥見了那紙上已經寫好的十幾個大字,不知不覺就念出了聲。

    「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

    見汪孚林信手收筆,抱腕而立,汪二娘有些震驚地抬起頭看看兄長,隨即又低頭瞧瞧那墨跡淋漓的字,好一會兒才眼睛一亮。

    「哥,你有辦法了?」

    「也許。」汪孚林聳了聳肩,沒把話說死,見汪二娘簡直快要跳腳了,他才笑了笑說,「你哥是屬海綿的,就是沒辦法,擠一擠就有了!」

    見汪孚林竟是撂下這話就徑直往外走去,隨即隱約聽到他對金寶囑咐了兩句,等汪二娘驚醒過來追出去的時候,卻發現這父子倆已然出門了。問小妹人去哪了,得到的卻只是搖頭,她登時為之氣結。兄長如今性子是比從前好了,可也比從前賊了,凡事神神秘秘,老是不肯說明白話!

    當再次來到南明先生家中那座私家園林大門口時,汪孚林望著內中隱約可見的亭台樓閣,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從前在松明山時,他生怕在村民面前露出破綻,故而一直沒有大力打聽本族最出名的這位名士、可上次到了歙縣,他明明有很多機會的,緣何卻從來沒有想到假扮外鄉人,去茶館酒肆好好打聽?如此一來,就不會到現在還不知道人家到底叫什麼名字,甚至連人家該是族伯還是族叔都不知道。

    「說到底,我就是沒那個心!」

    汪孚林自嘲地嘟囔了一聲,因為聲音太小,就連身邊的金寶也沒聽見。他到門上一問,得知南明先生竟然還盤桓在西溪南村的吳氏果園,一直沒有歸來,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我近日就要去一趟城裡,既是一再和南明先生緣慳一面,可否容我留一張字條?」

    那門房正要答話,裡頭便傳來了一個聲音:「字條就不用了,有什麼話你直接說,我給你捎帶口信過去。」

    隨著這聲音,汪孚林就只見一個年輕人不慌不忙地從裡頭出來,和他打了個照面後,笑吟吟地一點頭道:「說吧,什麼事?」

    這傢伙簡直神出鬼沒!

    認出來者是游野泳的閒人,汪孚林倒並不意外,當下斟酌該如何開口。而他身邊的金寶在行過禮後,則是有意無意拿眼睛去瞥那門房。果然,下一刻,就只聽門房忙不迭地點頭哈腰道:「二老爺。」

    這一聲二老爺,金寶登時恍然大悟。而汪孚林則在吃驚的同時,有些發窘。之前不認人這個最要命的破綻,有金寶和秋楓幫忙彌補,總算是遮掩過去了,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下可好,和這一位面對面已經是第三次見面了,他愣是直到眼下才知道應該敬稱對方一聲叔父!

    那竟然是長輩!長輩!都怪他到現在為止,還不是太習慣自己才十四歲這個事實!

    見汪孚林臉色不自在,汪二老爺便主動說道:「你又不走親訪友,認不得我也很正常。我正要去西溪南村,來,咱們邊走邊說,你要給大哥捎什麼話?」

    汪孚林見對方主動遞台階,他也就索性臉皮厚一記,賠笑叫了一聲叔父,這才跟上了汪二老爺前行的步子。斟酌了一下語句,他把今天吳里長過來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當他說到是派糧長,他身邊這位年輕的叔父一下子停住了腳步,眉頭一挑道:「什麼時候派糧長這種事竟然會落到咱們松明山這種沒有上戶的地方了?看來,這些傢伙是教訓沒吃夠,膽子越來越大了!你是想讓大哥出面,把這件事擋回去?」

    我倒是想,可這種人情似乎不那麼好欠……況且還不知道那個戶房新任趙司吏到底打什麼主意!

    汪孚林心中這麼想,嘴裡卻大義凜然地說:「若什麼事都要驚動南明先生,我這晚輩也太厚顏了。只是我被人反反覆覆一次又一次算計,實在不勝其煩,就算沒辦法一勞永逸,我也得讓人知道我不是好捏的軟柿子。」見人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他便拱了拱手道,「能否請叔父替我向南明先生問一聲,如若回頭我一不留神把事情鬧大了,是不是能夠兜得住?」

    「呃……哈哈哈哈!」汪二老爺先是一愣,隨即大笑了起來。笑過之後,他才眼神炯炯地說,「大哥雖說賦閒,可松明山汪氏也不是誰都能欺負的!之前那次要不是你放狂言,我也不會請大哥先看你出招,沒想到你竟然來勁了。好,你有本事就盡情放手去做,我們給你托底!」

    見汪孚林眼神一亮,繼而喜形於色行禮道謝,汪二老爺便伸手將人攙扶了起來,又不要錢似的送上了一大堆勉勵,甚至還一本正經地對金寶說,回頭給他引介一個好先生。等到目送父子倆告辭離去,他方才輕輕嘖了一聲。

    「大哥組了豐干社,上頭不少人都說他是起復無望,這才苦中作樂,將來就只能當個太平鄉宦!可就算是鄉宦,區區小人也想欺負?」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34 PM

第二十九章 準備二進城

    當汪孚林帶著金寶從外頭回到家裡的時候,就只見前院的小凳子上,汪小妹正雙手托著腦袋坐在那裡,對於他們進來沒有絲毫理會。汪孚林用眼神支使金寶去關門,隨即便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來逗她:「小饞貓,新衣裳也穿上了,好東西也吃了,怎麼這呆呆的樣子?」

    「誰是小饞貓!」汪小妹頓時氣鼓鼓地瞪了兄長一眼,這才悶悶地問道,「哥是不是又要走了?」

    「咦?」汪孚林登時一愣,繼而若有所思地問道,「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我看到二姐在親自給你收拾東西,連翹要幫忙她也不肯讓,秋楓還被她罵了一頓,就上去問了一句,結果我也挨訓了。」汪小妹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好一會兒才可憐巴巴地抬起頭說,「哥,真的不能帶我和二姐一塊去嗎?之前你不在的時候,我們天天都很想你,晚上有時候我還能聽到二姐整夜整夜在翻身,早上起來眼睛都是紅紅的。」

    聽到這裡,汪孚林頓時心中一滯。雖說不過短短兩個多月,他在努力適應生活的同時,也一直盡力想對兩個妹妹好一些,但他終究沒有想得那樣細膩周到,沒有注意到父母已經在外,自己這個兄長也離開時,兩個年紀尚小的妹妹留在家裡,那會是怎樣的牽掛和寂寞。他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小秀才,對於田地管理和操持家務一竅不通,而這些擔子大多都是汪二娘一肩挑了,就連知道喂雞,知道摘菜的汪小妹也比自己強。

    他下意識地伸手把汪小妹攬進懷中,隨即輕聲說道:「以後有機會,哥一定帶你和你二姐進城去,想逛幾天就逛幾天,但這次不行。哥要去解決一直在背後搗鬼的壞蛋,這樣日後才不會有人老是算計我們,哥也就不會撇下你們倆在家裡了。」

    聽著聽著,汪小妹頓時哇地一聲哭了。而在她的身後,聞聲從裡頭出來的汪二娘站在二門口,眼圈也同樣是紅紅的。可她沒辦法像年紀還小的小妹那樣隨隨便便就撒嬌,只能使勁眯了眯眼睛抑制掉淚的衝動,最後乾脆扭過頭去不看這一幕。直到身後突然有人攬住自己的肩膀,她渾身一顫慌忙回頭,這才看到是汪孚林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過來了。

    「別聽小妹瞎說,我就是清理一下東西,省得到時候哥你又落下什麼!」汪二娘趕緊扭過身子去,不想給汪孚林看自己已經淚流滿面的樣子,還使勁吸著鼻子,不讓自己發出抽噎的聲音。可是,當汪孚林轉到了她跟前之後,她這樣徒勞的努力最終還是落空了。

    「我這次一走,家裡又全都要靠你了。剛剛我去了一趟南明先生家裡,雖沒見著人,但巧遇了二老爺。有他答應幫忙,我這趟進城不會有多大問題。」汪孚林故意把人家答應托底,說成了直接答應幫忙,果然立刻讓汪二娘的臉上綻放出了驚喜。

    「真的?是二老爺?太好了,二老爺為人狂放好客,交遊廣闊,如果是他答應,也和南明先生沒什麼兩樣!」

    敢情那傢伙還真有狂放之名!

    汪孚林輕咳了一聲,當下又故意自賣自誇了一下之前在縣城結下的人脈,好容易才把一大一小兩個妹妹給完全安撫好了。等回到書房,他就叫來金寶徑直問道:「金寶,你今天也看到了,那位汪二老爺直接站在我面前,我也沒認出他來。從前我一味書呆讀死書,人情世故半點沒放在心上,他們一家子你知道多少,都說給我聽,省得下一次再出醜。」

    金寶本就對此前沒認出汪二老爺心中愧疚,聽汪孚林如此一說,他立刻原原本本地把自己記得的東西都一股腦兒倒了出來。然而,他從小被兄長苛待,哪裡會知道這種只能遠望的尊長叫什麼名字?只聽塾師提過,南明先生字伯玉,排行居長,二十出頭就中了進士,汪二老爺仲淹亦是從小就有文名,隆慶元年中舉,接下來卻春闈失利,還沒定下明年是否赴京應考。兩人還有一個從弟仲嘉,亦是早早進學,頗有文采,舉業卻不順,如今還是個秀才。

    而汪孚林的曾祖父,和南明先生的祖父是兄弟,故而到汪孚林這一輩,正正好好是五服內的同宗。

    聽到這裡,汪孚林不得不打定主意,此次進城一定要端正態度打探清楚,省得來日又如呆頭鵝似的。而最重要的是,夏稅兩個字究竟掩藏了什麼玄機?

    這次不比上次,他可以亂拳打死老師傅。人家來了一招勝負手,他得細緻小心一點!而且也不能全信那個游野泳的傢伙,關鍵時刻還得靠自己!

    打點行裝的同時,汪孚林也在決定該帶誰。他的本意是留下連翹,至於秋楓和金寶誰走誰留,他則著實糾結了。平日裡不太主動的金寶,等他問過南明先生一家的事後就就主動請纓軟磨硬泡,死活表示一定要跟著去。哪怕汪孚林擺出父親架子,讓他留在家裡好好讀書寫字,別浪費大把時間在路上,也被他振振有詞的孝道給堵了回去。不得已之下,他只能點了頭。可等到晚飯之後,秋楓卻又找來了書房。

    「小官人這次去縣城解決糧長一事,還請千萬帶上小人。就算寶哥兒也隨行,他如今總不好再做那些雜事,小官人身上總得有個人伺候起居。」

    其實是他不甘心留在家裡受冷眼!雖然山路奔波辛苦,可跟著進城,也許還能有讓人重視自己的機會!

    那就都帶上吧!

    汪孚林索性就這麼定了,當天傍晚就去張羅雇滑竿,可這事情還只剛剛透出個風去,南明先生那邊就已經派人登了門,道是將那四個他已經相處得很熟的轎伕,並兩具滑竿一併借給他。面對別人這一番好意,汪孚林自然不會推辭,反正他連托底的事都已經拜託出去了,又何必在乎現在這點小人情?

    而且,請汪二老爺托底的另外一個目的,便是讓他再一次確定,自己連番倒霉的背後,就是這幫子大佬在打架!

    被人當槍使的感覺再不好,也總比毫無價值被踹開來得強!更何況,以他的直覺來看,汪二老爺那兄弟倆,人品至少還湊合!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34 PM

第三十章 投石問路

    時隔十來日,再次踏足府城,汪孚林沒有了上次來時的侷促。因為長姐汪元莞之前囑咐過,他一進城,就先讓金寶帶著秋楓先去縣城裡的馬家客棧安置,自己則和兩個轎伕去了斗山街中附屬於許家大院的一座小宅前投帖。

    因為他這一趟實在來得突然,汪元莞唬了一跳,慌忙請示了婆婆就讓人將其請了進來。姐弟倆一照面,她便急急忙忙問道:「怎麼突然又進城了?是爹娘捎了信回來說什麼要緊事,還是二娘小妹出了什麼狀況?」

    「大姐,爹娘雖沒捎信回來,但肯定好好的,二娘和小妹也都好得很。」汪孚林看著汪元莞那心急火燎的樣子,有些遲疑自己是不是應該先來和長姐打這個招呼,但最終還是實話實說道,「這次我進城,是因為千秋裡的吳里長跑來知會我,說是縣衙僉派了爹當糧長。」

    「什麼?」汪元莞登時柳眉倒豎,臉都氣白了。可她終究是嫁了人的,不像汪二娘一般爆炭似的直接發作,忍了又忍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欺人太甚!」

    「爹既然不在,我當然就不得不進城來,和戶房那位新任趙司吏打個交道了。」汪孚林說到這裡,反而安慰汪元莞道,「大姐不用擔心,這件事我自有主張,你就不用管了。」

    「小弟!」汪元莞登時急了,「我雖嫁了人,可爹的事情總不能不管。你姐夫哪怕還沒進學,可我常常跟著婆婆去求見本家老太太……」

    「大姐,我來的時候去過南明先生家,雖沒見到南明先生,但二老爺已經答應過不會袖手旁觀。總而言之,這件事你先聽我的,不要勞煩姐夫和其他人。」汪孚林不得不又拿出了和對付汪二娘相同的一招,見汪元莞果然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他少不得又添油加醋,終於讓長姐放心下來、

    「怪不得上次二老爺進城之後特意來看我,還帶了禮物。論理他是長輩,原本我去拜見他。」汪元莞大大鬆了一口氣,這才對汪孚林說道,「小弟,爹這些年一直在外,你從前又一味只顧著讀書,家裡都是娘和兩個妹妹操持。你如今既然有了主見,我終於可以安心了!有什麼事千萬捎個信,別逞能。」

    「知道知道。」

    連聲應承了長姐,汪孚林盤桓了片刻,得知姐夫許臻出門會友,他又去拜見了汪元莞的婆婆柯氏,這才告辭離開。這次他來訪客,兩個轎伕就等在門口,此刻他出來上了滑竿,預備離開斗山街時,正好有一行人簇擁著兩乘轎子迎面而來。

    雖說街道寬敞,但那一行人之中兩乘四人抬大轎,跟的人又是前呼後擁,他便下來吩咐兩個轎伕讓了讓。誰知即將錯身而過時,頭前那乘轎子卻突然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且停一停。」

    只是一個並不大的聲音,正在行進的一行人立刻停了下來。汪孚林就只見前頭那四人大轎的窗簾被人打起,隱約可見裡頭坐著的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他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出門在外禮多人不怪,便拱手行禮稱呼了一聲老夫人。

    橫豎這年頭不像大明建國之初,服飾稱呼無不森嚴,現如今是只要有錢,老爺夫人隨便叫,遍地金的衣裳連奴僕都隨便穿,早已混淆了品級貴賤。

    而聽了他這一聲稱呼,大轎裡的老婦便笑著問道:「敢問可是汪小相公?」

    汪孚林沒進過幾次府城,走在這斗山街上竟然被陌生人認出自己,他登時心裡犯起了嘀咕,嘴上卻客客氣氣地問道:「正是學生,未知老夫人是……」

    「老身是這斗山街許家的,平日也常見你長姐,此前聽說你的事情後,一直頗有些好奇,誰知卻緣慳一面,沒想到今天竟然能夠偶遇。」

    轎子中的老婦正是許家老太太方氏,她說到這裡稍稍停頓,繼而笑道:「今日本想請你家中小坐,可看你一身風塵僕僕,想是進城未久。不知是否已經定下了寓所?來日老身好讓人投帖。」

    「原來是許家老夫人。」知道這就是姐姐所說的許家本家老太太,汪孚林當下又行了個禮,這才笑道,「多謝老夫人關切,我此次還是住在縣後橫街的馬家客棧,老夫人若有召喚,來日只管讓人捎口信就行了,至於投帖兩個字,豈不是折煞了晚輩?」

    「好好,那就這麼說定了。」老婦頷首之後,放下了窗簾,一行人復又起行。

    而後面那乘四人小轎經過汪孚林身前的時候,他只看到窗簾亦是微微一動,彷彿有人透過縫隙悄悄打量自己,他突然有意捉弄,回了個大大的笑容。見那窗簾立刻閉合得嚴絲合縫,也不知道里頭人是否看見了,但裡頭隱約傳來年輕女子說話的聲音,顯然不是一人在內。他也沒有放在心上,等人過去便對轎伕打了個招呼,坐上滑竿和那一行人相反的方向離開,心裡卻尋思了起來。

    他卻不是琢磨許家的態度。許家如今對他這般客氣,興許有長姐會做人的緣故,可歸根結底還是他洗清了名聲,又在歙縣士林中建立了良好的關係。

    問題在於,歙縣衙門戶房那新任趙司吏,憑什麼就敢僉派他那不在家裡的父親為糧長?

    在府城一家糕餅鋪子盤桓了一會兒,又從東邊的德勝門和外門進了歙縣縣城,汪孚林卻沒有先去馬家客棧和金寶秋楓會合,而是從縣前街來到了縣衙,投帖求見歙縣令葉鈞耀,打算借此投石問路。

    反正在別人看來他也就十四歲,固然之前得了點名聲,冒失衝動才是天性,那麼受了委屈找知縣老爺叫撞天屈,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門子看了他的帖子後,就客客氣氣地雙手奉還道:「原來是汪小相公,您來得實在是不巧了,堂尊午後就去了徽州府衙,直到現在也還沒回來。若是您實在是急,小的幫您先遞進去,興許堂尊回頭看見之後,就會召見。」

    話雖說得恭敬有禮,那中年門子眼神卻有些飄忽。汪孚林知道這是索要門包,卻假裝不知。直到身邊一個轎伕上來低聲提醒了一句,他才猶猶豫豫從錢袋子裡摸出十幾文錢來。見此情景,那門子頓時皮笑肉不笑地伸手接了,瞄了一眼後隨手揣在懷裡,拿著帖子點了點頭。

    「汪小相公放心,小的一定送進去。」

    等汪孚林上了滑竿遠去,那中年門子方才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冷著臉譏嘲道:「考了個秀才就以為了不得了?十幾文錢就打發我,以為我是叫花子!什麼玩意,靠你這點子出息,老子就喝西北風去了!」

    他剛剛將那名帖扔在地上,縣衙裡頭正好出來一個中年人,正是壯班班頭趙五爺。趙五爺一見門子這舉動,就知道又是哪家投帖時不塞足門包,當即似笑非笑地問道:「老徐,剛剛來的是誰?」

    門子老徐聞聲回頭,見出來的是這位,剛剛還一臉陰沉的他趕緊打疊了全副笑臉。門子是重役,三班衙役也是重役,但工錢卻不同。門子一年統共工錢就二兩銀子,遠少於三班衙役,但門包卻油水多。可趙五爺這等不但在編制內,而且還是頭頭的角色,他就不敢得罪了。既然人家已經看到了這一幕,他立刻添油加醋說了汪孚林的小氣,卻沒想到趙五爺盯著他看了一會,突然上前去把名帖撿了起來,他登時有些面子下不來。

    趙五爺隨手翻開名帖,見上頭果然署名是學生汪孚林百拜,中間還夾著一張紙片,他拿起來一看,頓時笑了。見老徐臉色晦暗地站在那裡,他隨手合上了這名帖,卻將那紙片先遞了過去:「自己看看,你險些隨手丟了半兩銀子。」

    「咦?」老徐聞言一愣,待接過來一看,見是府城最有名那家糕餅鋪子今年新推出來的餅券,他登時面色尷尬,眼見趙五爺笑著又遞迴了名帖,他趕緊收了,嘴裡卻嘟囔道,「真是秀才相公,哪那麼多名堂?這東西哪有銀錢實惠!」

    趙五爺心裡同樣是這麼想的——到底是秀才相公,送個門包還扭扭捏捏,險些就浪費了錢!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35 PM

第三十一章 夏稅的貓膩

    汪孚林知道自己這拐彎抹角的興許會白折騰浪費錢,甚至可能根本見不到葉縣尊,但不論人家是發現了,還是沒發現門包的奧妙,都會覺得他是一個運氣好,有點小才,但在人情世故方面很不著調的小秀才,這樣的印象經人之口傳到那位戶房新任趙司吏耳中,就會形成一種固化思維。在沒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的情況下,這種輕視是很有利的。

    不過此時此刻他已經暫時將這個拋在了腦後。他到了馬家客棧,第一眼看到的除了金寶和秋楓,還有滿臉堆笑的掌櫃,竟是還多了一對完全意料之外的主僕。

    那一回那頓竹筍烤肉可是很不輕啊,程大公子那尊臀上的傷竟是已經養好了?

    只不過,當看到程乃軒一瘸一拐迎上來時,他立刻知道這傢伙是強撐的。無論之前有過什麼亂七八糟的恩怨,但這時候,他的心裡還是有一絲小小的感動,連忙快步上前,眼睛卻看向了一旁那掌櫃:「看來我下次真是要換地方住了,我還沒到,通風報信的人就把程兄你招來了!」

    「上次你走的時候我下不了地,這次正好爹不在家,我怎麼也得來給雙木你接風洗塵吧?」嘴裡這麼說,可似乎是動作太猛牽動了傷口,程大公子的臉上肌肉又糾結在了一起。見汪孚林的臉上赫然又好氣又好笑,他便不自然地說道,「都是上次爹下手太狠,還讓你看了笑話。」

    「傷沒好就別出來,還有你,墨香,就不知道攔著一點,不怕回頭程老爺也給你一頓家法?」

    墨香從前和汪孚林見過幾次,可總覺得這位從前和少爺每每名次緊挨著的小秀才越來越不一樣了。此刻眼睛一瞪的感覺,更是讓他想起了程老爺。於是,他趕緊上去攙扶了自家少爺一把,有些無奈地低聲解釋道:「我哪攔得住少爺。他也不知道打哪聽說了點什麼,硬是要親自來。」

    「不是打哪聽說,是從我爹那偷聽到的。」程乃軒突然把聲音壓得極低,滿臉認真地說,「到房裡說話吧。」

    小半個時辰後,當汪孚林把程乃軒送走之後,心裡已經把這傢伙定位為很靠得住的損友——不是論語上那打成有害類別的損友,而是那種搞怪胡鬧,關鍵時刻卻很靠得住的損友。若不是這一位親自跑來通風報信,恐怕他要打探明白那所謂夏稅兩個字的意義,還得費一番大工夫!

    原來,徽州一府六縣的夏稅數額,從洪武十四年制定之後,幾乎一成不變地沿用到現在,號稱祖制。徽州六縣夏稅征的都是麥,這其中,唯有歙縣在麥子之外,還多出了八千餘匹絲絹,三百餘斤茶。茶也就算了,雖說祁門的茶葉比歙縣有名,好歹數量有限,可這數千匹絲絹卻非同小可,而且如今並非徵收實物,不知打何時開始,一直都通過折銀來徵收,每年要交六千餘兩銀子。

    但要知道,據說即便是浙江這樣的大省,一整個省的絲絹夏稅加起來,都還不如歙縣單獨一個縣高!據說,當年這筆絲絹稅為什麼徵收有各種亂七八糟的說法,完全是一筆糊塗賬。

    所以,年初就有新安衛人帥嘉謨陳情徽州府,認為這沿襲了百多年的絲絹夏稅不合理,要求將這筆龐大賦稅均攤到徽州六縣。雖則那時候因為各縣主司丁憂的丁憂,上京朝請的上京朝請,事情就算含含糊糊過去了,可歙縣這邊一直不服,五縣那邊生怕這邊再有人鬧將起來,兩邊就這麼僵持上了。

    畢竟,一年六千餘兩,這麼多年下來至少就是幾十萬兩!

    至於這件事和汪孚林有什麼關係,程乃軒沒有能夠從程老爺那裡偷聽到,也許是因為根本就只是遭了池魚之殃,也許是別人故意瘋狂打擊報復,也許只是單純的五縣和歙縣意氣之爭……但隱隱約約的,汪孚林覺得程老爺那樣的精明人,不至於被程乃軒偷聽成功,彷彿更像是其通過程乃軒告訴自己的。

    雖說這個貓膩非同小可,但眼下他必須得先解決糧長這個煩!出於對程老爺這精明人的認識,糧長的事他還是瞞了有點太熱心的程乃軒。畢竟,程大公子一看就是個衝動的,他可不想這傢伙壞事,他對借程家的勢也有顧慮。

    入夜時分,汪孚林正在床上輾轉反側,突然就只聽外間傳來一陣喧嘩。此刻已經是夜禁時分,這樣的大呼小叫相當反常,他不禁坐了起來。可拉開帳子一看,就只見已經驚醒的金寶正躡手躡腳往門邊上走去,隔著門縫往外張望,那鬼鬼祟祟小心翼翼的樣子,怎麼看怎麼好笑。汪孚林正要出聲喚他,突然只見金寶一個利落地轉身,隨即就這麼趿拉著鞋子朝他這邊跑來。

    「爹,有人進咱們這院子了。打扮看上去和學宮裡上次見到的差役差不多,會不會出事了?」

    這時候,收拾了一張竹榻也睡在這屋子裡的秋楓亦是側耳傾聽,臉上頗有些緊張。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一陣砰砰砰的敲門聲。

    「汪小官人?」

    汪孚林看了一眼滿臉緊張的金寶,拍了拍他的肩頭以示放輕鬆一點,隨即有意等別人又叫了幾聲,他方才打了個呵欠,用懶洋洋的口氣問道:「這麼晚了,什麼事?」

    門外的聲音卻一下子壓低了:「小官人,是縣衙來人,葉縣尊有要事請您過去。」

    不對啊,即便他的投帖成功送到了,歙縣令葉鈞耀也不至於大晚上的就心急火燎要見他,他又沒在帖子上寫明什麼事!

    「請他們等一等,我這就出來。」即便心中狐疑,汪孚林還是立刻下床穿戴,金寶也忙著在旁邊幫忙。等到裝束停當他要出去時,卻不想金寶仍是緊緊抓了他的後襟。他回頭看了一眼分明滿心擔憂的小傢伙,就輕聲說道,「安心等著。萬一等天亮之後如果我還沒回來,就去程家投帖找程公子,讓他帶著你去縣衙打探打探。記住,一定要等到天亮申時之後,千萬別沉不住氣。」

    「好,我記住了!」金寶拚命點了點頭,又輕聲說道,「爹小心些!」

    馬家客棧距離縣衙並不遠,但外頭還是準備了一乘兩人抬的青布小轎。看到竟還有轎子來接,提著燈籠滿臉堆笑送出來的掌櫃,這會兒嘴巴也張得大大的,滿臉不可思議。

    接下來這一路上,只有汪孚林一個人坐在轎子裡,四周圍除卻腳步聲再無雜聲,那種顛簸搖晃的感覺反而更強,他索性打起窗簾,讓自己能夠透口氣。雖然四周圍黑漆漆的,只能影影綽綽看到建築的輪廓,但汪孚林之前把整座歙縣縣城都給摸得差不多了,自然知道兩人抬的小轎是順著橫街上了縣後街,最終在依稀應是縣衙後門口停了下來。這裡早有人等候,接了他下轎後,就在前頭徑直引路。

    在這樣的黑夜裡,跟著一個只打了一盞燈籠的人到處七拐八繞,以至於汪孚林甚至生出了一種夜闖白虎堂的感覺。

    好在事實總不會每每和最糟糕的揣測相同。當他進入一間書齋後,就只見偌大的房間裡靠牆設著高高的書架,一身家常衣裳的葉縣尊正在書桌前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一看到他進來,這位歙縣令立刻吩咐引路的那人退出去,等到房門被帶上了,他立刻看向了今夜被自己請來的人。

    「汪孚林,你之前怎能未卜先知,料到縣衙的開銷賬有問題?」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37 PM

第三十二章 誰忽悠誰?

    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葉縣尊你實在太後知後覺!

    聽明白是這麼一件事,汪孚林心情一鬆,故作詫異地反問道:「老父母這話從何說起,我只是那一日端午節看到那麼大的排場,怕不得要花費好幾百兩銀子,所以才隨口問一句。」

    「隨口問?哈,沒想到倒是給你隨口問對了,這次端午節龍舟競渡的種種開銷,便用了整整五百兩!」

    「要不是本縣今天突然一時興起,召來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要賬冊看,還竟然不知道!趙思成口口聲聲說,戶房賬面上已經沒錢了,非但沒錢,還倒欠外間各種花費!說是之前大宗師盤桓歙縣那幾天,用去各項花銷三百兩,前時巡視學校主持道試那些天,徽州府又攤派到我歙縣頭上開銷五百兩,本縣這樣那樣的花費若干,總而言之一句話,堂堂徽州府附郭首縣,竟然沒錢!」

    說到這裡,葉鈞耀的聲音已經幾乎是咆哮:「不但沒錢,用他的話說,本縣上任的時候,賬目是平的,有本縣蓋印為證。可光是今年初本縣上任後到現在各種花費,賬面虧空已然竟有五千,如果本縣不能在徵收夏稅的時候多攤派公費五千兩,就不足以填補虧空。如今從他以下,不但六房以及其他各處的胥吏,還有三班衙役,上上下下都在自己貼錢,都快前胸貼後背了,懇請本縣做主!這要是隨隨便便就多攤派公費,本縣就算現在平了賬面,可日後呢?」

    眼看葉鈞耀一時憤怒,竟是狠狠把手中一本薄薄冊子砸在了書桌上,汪孚林默默地在心底裡腹誹了一句——您老好容易等到一個缺,就沒個親朋好友提醒一聲,當縣令應該要具備什麼樣的常識,招攬怎樣的人才班底麼?上任盤賬的時候又該怎麼幹?

    可這時候,他就不像上次在徽州府學時那樣,主動把事情攬上身了。他只能假裝完全震驚而憤怒的模樣,惱火地應了一句:「竟有此事,太可惡了!」

    嘴裡附和,汪孚林心裡卻在想著,如何把自己的事和現在這件事有機結合,突然心中一動。

    「沒錯,就是太可惡了!」

    葉鈞耀又罵了一聲,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臉上疲憊的同時,心情卻因為對汪孚林這一通傾瀉,稍稍冷靜了下來。畢竟對面只是個稚嫩的小秀才,又和自己在縣試中有點師生之情,之前又有點香火情分,他說話不用那樣端著。

    儘管他只是三甲進士,但對於自己的評價一直很高,總以為自己走馬上任之後,一定能夠治理好一縣子民,可現實是他上任幾個月來,還在政務摸索期,結果先是一場功名風波把他打得頭昏眼花,而後又是這當頭一棒。他甚至想到,要是這些胥吏差役大鬧起來,說是他任上才有這虧空,他又該怎麼辦?

    他看了一眼汪孚林,突然想起,自己今天一時起意召了戶房司吏過來,而後氣急敗壞之下,就因為大宗師之前主持道試期間,由歙縣負擔的那筆開銷,跑去徽州府衙扯皮了,結果非但沒見到知府段朝宗,還被舒推官給擠兌了一通,所以,上床就寢前,心中煩亂的他隨手一翻桌子上的投帖,一看到汪孚林那份就立刻回憶起了當初這小秀才的提醒。

    這時候,他看了一眼汪孚林,突然用試探的口氣問道:「孚林,你覺得本縣是否可以找個能手,將賬目做平?」

    聽到葉縣尊居然如此天真,汪孚林頓時哭笑不得。他做出仔細替這位縣太爺考慮的模樣,眉頭緊皺了好一陣子,實則剛剛早就想好了。

    「老父母,恕學生說句不恭敬的話,既然對方敢要挾,背後說不定有人,如果輕舉妄動,說不定反而被他們帶到溝裡去了。更何況,這年頭精通書算的人,不是掌櫃就是胥吏,難保風聲不外露。」

    葉鈞耀頓時急了:「那本縣豈不是只能被小人算計?五千兩攤派公費,萬一激起歙縣各區各裡反彈,那可如何是好?」

    「其實,學生有個不太成熟的想法。外人不能用,那戶房其他人呢?」汪孚林說到這裡,見葉鈞耀登時眉頭一挑,顯然有所領悟,他便接下去緩緩說道,「老父母之前審案的時候,學生雖然沒有去旁聽,但也知道,典吏萬有方為了多得心紅銀,私刻戶房印章,在別人的文書上蓋假印,罪證確鑿。而那幫役劉三又和汪秋沆瀣一氣,盜用典吏萬有方的假印,出具假契書,誣告我買侄為奴。這兩個人罪有應得,輕饒有違法度。但那個戶房司吏劉會……」

    「對啊,劉會倒是查無實據,所以本縣才讓他取保!」葉鈞耀忍不住一拍大腿,喜形於色,「而且,萬有方和劉三都還押在大牢,但劉會堅決否認侄兒的事情和自己有關,所以本縣也只能准了他回家待審。」

    說到這裡,他上下打量著汪孚林,聲音一下子低緩了下來,「不過,我身為一縣之主,之前又答應了大宗師,若召見這樣的待罪之人……」

    見汪孚林一臉不太理解地看著自己,葉鈞耀想起這小秀才不過十四歲,他就干咳一聲道:「本縣不好親自去見這樣的待罪之人,又恐身邊人不能說清楚利害,孚林可願意代勞?」

    「這等重任,學生恐怕……」

    不等汪孚林把話說完,葉鈞耀便站起身來走到汪孚林面前,如同長輩一般按著他的肩膀,狀似帶著無窮期許:「你若是能夠為本縣料理了此事,來年你那兒子金寶參加縣試的時候,本縣保準給他一個第一!」

    汪孚林本來就是以退為進之計,沒想到葉鈞耀竟然丟出這麼一個誘餌,他登時又好氣又好笑。而葉鈞耀彷彿還以為他不相信,繼續循循善誘道:「孚林莫非以為我在空口說白話?如金寶那般資質,又能好學上進,兩年時間盡可習得八股精髓,這是大宗師親口說的!你放手去做,本縣給你托底!」

    你不給我扯後腿就不錯了!

    汪孚林心裡這麼想,嘴上卻還是繼續為難:「既然老父母信得過,學生便勉力去試一試!不過,學生不瞞老父母說,這次學生特意進城投帖,是為了家父竟然被派了糧長之役!」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38 PM

第三十三章 紙老虎發威

    「什麼!」這下子換成葉鈞耀又驚又怒了,他正想拍胸脯說本縣立刻召來那些該死的胥吏解決這個問題,可緊跟著就想起自己亦是被區區胥吏逼到了絕路上。於是,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說道,「只要本縣過了這一難關,必定把這件事給你解決了!」

    汪孚林本就打算一定要把葉鈞耀拉上岸,這非但是一個錯過了就再沒有下一次的人情,而且他現在面對的問題正好也是趙思成造成的,正好同仇敵愾。否則這位縣令要淹死了,他就只能去想方設法激起歙縣生員公憤,可問題這會兒是人家應試秋闈的當口,鬧事等同於毀人前程,毀人前程等同於要人性命,那一招是萬萬不能用的。所以,他當即假作感激涕零地起身長揖稱謝不止,隨即又不忘多嘴了一聲。

    「只不過,學生進城畢竟是因為糧長之役進城來的,還請老父母給學生幾分臉面,至少對那趙思成發頓火。」

    「此事簡單,我先痛罵此人給你出氣!」這事情葉鈞耀當然滿口答應。別說能給汪孚林一個臉面,他自己也恨不得藉機宣洩心頭怒火,把那趙思成痛罵一頓,正好也替自己出一頓惡氣?

    自己說的一條一條全都答應了,汪孚林知道如今葉鈞耀病急亂投醫,對自己確實有些真心依賴。於是,他也不忘提醒最重要的一點:「不過,學生今日投帖並未寫明緣由,老父母卻連夜召見學生,在外人看來恐怕不正常。萬一讓那奸吏察覺到老父母通過學生另打主意,恐怕會另做手腳。」

    「這個……」葉鈞耀這才醒悟到自己是給氣瘋了,今晚這事情做得有些不隱秘。思來想去,他就喜笑顏開道,「有了!就說本縣因大宗師力薦,憐惜你父子,打算異日破格推薦你們父子倆同在紫陽書院精研舉業!」

    見汪孚林滿臉錯愕,他越發覺得自己聰明,當即喜笑顏開地說道:「父子同學,絕對是佳話!」

    好吧,指望這位縣太爺也就只有這樣的藉口了!你不擔心揠苗助長,我還擔心呢!

    「老父母固然美意,可紫陽書院那可是在學宮裡,帶著幾分官學性質,據說收童生,可也得考試,金寶若是現在進去,就太勉強了。至於學生,如今倒是更愁身體吃不消。」汪孚林點穿自己本要回鄉休養,卻被僉派糧長這件事給炸了回來,見葉鈞耀有些尷尬,他便話鋒一轉說道,「不過老父母這美意這當成藉口最好不過,我便對外說謝絕了就是了。至於今後,請老父母挑選一個妥當人居中聯絡,畢竟學生不能一直往縣衙跑。」

    一個多時辰後,當一乘兩人抬的青布小轎再次停在馬家客棧的門口時,一直沒敢闔眼的掌櫃立刻迎了出來。目送人又抬著那轎子遠去,他笑容可掬地給汪孚林拍著身上並不存在的浮灰,討好地說道:「小相公大晚上的來回奔波,要不要用點夜宵?小人這就吩咐人去做。」

    汪孚林一面說一面打了個壓根不存在的飽嗝,狀若無心地說:「不忙,在葉縣尊那兒已經用過了。唉,我真是沒想到,葉縣尊連夜召見,乃是為了金寶。因大宗師力薦,葉縣尊憐惜金寶資質,有意推薦他入學紫陽書院旁聽,我思來想去,還是拒絕了。」

    金寶和秋楓此刻也都聞訊出來,聽到這最後一句話,兩人同時大吃一驚。金寶先是有些小小的遺憾,隨即就把這點小想頭丟到九霄云外了,忙上前說道:「幸好爹拒絕了,我基礎沒打好,入學了也未必能聽懂。」

    「說得好,日後考了秀才進去讀書,那才是揚眉吐氣,否則一個縣尊特推生的名頭,你可會被人笑話!」汪孚林見金寶並無一絲一毫的怨色,心情頓時好得很,拉起小傢伙便往前回房道,「要不是我如今沒精力進紫陽書院,又怕你被人欺負,我說不定就順口答應下來了。金寶,別忘了二老爺答應過給你請名師的,機會將來有的是!」

    嘴上這麼說,汪孚林卻是故意透給掌櫃夥計那些人聽的。可豎起耳朵聽最仔細,心裡想法最多的,卻是跟在他們父子身後的秋楓。

    紫陽書院,那可是位於歙縣學宮之中,不但夠官方,而且是歙縣第一書院!

    一大清早,歙縣衙門的早堂便準時開始了。不但縣丞、主簿這樣的僚佐官,典史這樣的首領官,六房胥吏以及其他各處書辦等吏員,就連各鄉里長,按照規矩都要起早在兩邊廊下伺候。早些年糧長亦是和里長同列早堂等候召喚,但現如今徽州府大糧長幾乎沒了,小糧長多如牛毛,這規矩也就漸漸名存實亡。即便如此,這排衙的規模仍然威風凜凜,是葉鈞耀自從上任以來唯一覺得享受的時刻。

    所以,哪怕天天早起卯時升堂有些折磨人,他仍然雷打不動從不管颳風下雨,竟是給自己刷出了一個從不誤早堂的成就。當然,午堂晚堂他就沒這麼認真了。他只不過逞了威風,下頭屬官屬吏都知道堂尊新來,不熟悉政務,恭敬歸恭敬,可背地裡沒幾個人將他這個兩榜進士放在眼裡,早堂的時候也不過隨便拿點公務糊弄請示一番而已。

    可往日如此,今天早堂升堂之後,先是屬官作揖,屬吏叩頭,這還沒叫起呢,猛然就只聽砰地一聲,把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嚇了一跳。尤其是不少人早起正迷迷糊糊的,吃這一嚇險些沒直接趴在地上,好半晌才發現是堂尊拍了驚堂木。

    有品級的屬官還好些,那些胥吏們便進退兩難了。從前磕個頭也就起來了,現如今堂尊顯然大發雷霆,起身不太恭敬,可要依舊這麼跪著,天知道得跪到什麼時候?就在這時候,上頭堂尊又是砰地一聲,竟一不做二不休,又拍了一下驚堂木。

    這震耳欲聾的聲音算是把所有半夢半醒的人給驚醒了,方縣丞不得不輕咳了一聲,一揖問道:「堂尊可是有何訓示?」

    「訓示?本縣當然有訓示!」葉鈞耀昨天本就窩著一肚子氣,現在能夠假公濟私大發雷霆,心裡也覺得暢快。他霍然站起身來,厲聲喝道,「戶房司吏趙思成,本縣問你,什麼時候歙縣要從有功名的生員家裡僉派糧長了?朝廷體恤士林,歷來優免撫慰有加,這才能夠教化百姓,安撫四境,可你呢,剛上任竟然就派了今年新進學生員的糧長,你是想激起歙縣乃至於徽州士林的公憤嗎?」

    歙縣乃是徽州府首縣,經制吏比其他各縣都多。而六房之中,最要緊的就是戶房和刑房,經制吏各三人,別的房頭卻不過兩人。

    趙思成年近四旬,從最開始連個編制都沒有的白吏,一步一步苦熬資格,成了戶房糧科的典吏,可這最後一步卻是一直跨不出去,這次好不容易覷著司吏劉會和錢科典吏萬有方那點紛爭,他一舉上位,正是最春風得意的時候。他也聽說了昨晚上葉鈞耀夤夜召見汪孚林的事,正想打探究竟為了什麼事,誰想今天早上就被縣太爺單獨拎出來一頓痛斥。心中羞惱的他本打算為自己辯解一番,誰知道葉鈞耀根本沒給他還嘴的機會。

    「本縣為官,爾等為吏,就應該謹守上下之分,勤勉做事。而士農工商,涇渭分明……」

    葉縣尊竟是開始長篇大論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39 PM

第三十四章 龍蛇各有道

    葉鈞耀終究是書生,那些髒話只會在肚子裡想想,真正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口,他卻也覺得丟臉,於是乾脆張嘴就是一大堆大道理。他別的本事尋常,可要說訓示的本事,初來乍到下頭官吏就全都領教過一遍,那絕對是一種無比痛苦的經歷。此時此刻,方縣丞和其他兩個屬官眼看一群屬吏跪在下頭被訓得灰頭土臉,跪得東倒西歪,不禁有些幸災樂禍。至於始作俑者趙思成,自己惱火不說,別人更是暗中埋怨。

    好容易等到葉鈞耀滔滔不絕說完,他們一個個挪動著發酸的膝蓋站起身來,無精打采地呈報了一下零星幾件公務,上頭這位知縣相公隨隨便便點了點頭,竟是不消一會兒就退堂走人了。他這一走,大堂裡登時吵翻了天,七嘴八舌全都是小吏的聲音。方縣丞劉主簿不是徽州府本地人,深知這些歙縣地頭蛇不好惹,羅典史也是去年從外頭調來,就任不久就被架空了的,生怕惹火燒身,幾個人幹脆全都閃人了。

    「老趙,你下次惹事也好歹通個氣,讓哥幾個陪跪這麼久!」

    「那個汪小秀才什麼時候招你惹你了?」

    「別到頭惹來歙縣那堆秀才像上次去堵府學似的,把咱們縣衙大門給堵了,那時候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了!」

    趙思成見七嘴八舌損自己的都是些往日和他不對付的,便皮笑肉不笑糊弄了過去。

    等到他回了戶房,幾個素來和他走得近的全都跟進了屋子。見這些人臉色都不太好看,他便哂然一笑道:「慌什麼!堂尊也就是嘴上發火,你們聽聽他說的話,可有讓我蠲了汪家的糧長之役?沒有吧!這就對了,堂尊也就是藉機發一頓火,讓人知道他是一縣之主,可要說他還能做什麼,那就甭想了!」

    「只要這次攤派公費的事情成了,他就算有把柄捏在了咱們手中,那邊交待的事情也就辦成了。哪怕東窗事發,也是他縣令擔待。咱們有什麼好怕的?歙縣都已經單獨承擔這六千多兩絲絹夏稅上百年了,那些想要翻過來的人不過是做夢。再說就算成功,攤到每個人頭上,那才少交多少稅,咱們有什麼好虧心的?做成這件事咱們可以調去徽州府衙,到時候那就什麼都不怕了!」

    其他人紛紛眼睛大亮,顯然,去府衙當吏員,卻比在這縣衙當吏員更風光,油水也更豐厚。可還是有人猶猶豫豫地問道:「可讓堂尊不得不答應攤派公費的事情也就算了,司吏為什麼非得揪著那汪小秀才不放?」

    「他算個屁!」今天跪著挨了一頓臭罵,趙思成登時恨得牙癢癢的,吐出一句髒話後方才低聲說道,「以為抱緊堂尊的大腿,告上一刁狀,就能夠把這件事扳過來?呸,堂尊都已經自身難保了!他本來就只是個小人物,可誰讓他之前蹦跶得太歡快了,所以人家看他不順眼?更何況,人家覺得他背後那位,就是年初指使那個帥嘉謨重提夏稅絲絹一事的主謀,不教訓小的,怎麼打出老的?那邊說,京裡高首揆對汪家那老的很不待見,他這輩子賦閒定了!」

    「可萬一真的激起士林……」

    「歙縣這些生員不日就要趕赴南京去參加鄉試了,家家戶戶看得正緊,這時候若那小秀才去煩人,門上也得把他打走!就算是程奎幾個,也沒那工夫為他主持公道!」

    見其他人還有些猶豫,趙思成又加重了語氣:「你們少杞人憂天了!別說堂尊今天也就是為了他空口說句白話,就是真的為他開脫,我也自有說法。休寧、婺源、績溪、黟縣、祁門,這徽州府其他五縣都曾經有過生員之家擔當糧長的前例。而且,段府尊那兒對堂尊本就頗有微詞,再出岔子他這縣令之位難保!更何況,堂尊現如今正焦頭爛額那五千兩攤派公費的事呢,顧不上汪孚林!」

    趙思成這一番話連消帶打,平息了眾人心中的顧慮。見人人點頭如啄米,他這才笑吟吟地說道:「那個劉會我可就沒工夫看顧他了,你們知道怎麼做?」

    聽到這話,眾人當然心領神會。剛補上沒多久的糧科典吏立刻狗腿地說:「司吏放心,那劉會從前仗著能寫會算,巴結了前任房縣尊,這才能夠撈到了司吏的位子,這一回一定給他點教訓!我已經和皂班那些白役打好了招呼,這會兒估計人已經過去了!」

    昨晚被葉鈞耀這樣一攪擾,汪孚林就索性沒有早起,補覺之後睡到快午時,他留下秋楓在客棧守著,自己帶著金寶出了門。目的很簡單,按照葉鈞耀給的地址,他和金寶去找前任戶房司吏劉會的家。

    對於這麼一個只聽過沒見過的人物,他從前沒有太放在心上,可沒想到這傢伙下台之後,新任司吏趙思成竟然給堂堂歙縣令引來了一個**煩,他也只能走這一趟。當然,如果此人因為侄兒劉三捲進那樁深不見底的案子,由此受了牽連後就恨他入骨,那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他可不會飲鴆止渴,只為解決今日危機,就給自己日後找麻煩。

    按照明初的制度,從知縣以下,所有官吏不允許住在衙門之外,官有官廨,吏有吏舍。但歙縣衙門並不像府衙那樣寬敞,吏舍並未完全納入縣衙的範圍。為了進出衙門方便,縣衙屬吏的吏舍大多在縣前街和縣後街、橫街一帶,可劉會家卻是個例外。

    此人家住縣城和府城之間的德勝門外新安驛。當初歙縣和徽州府還是府縣同城的時候,這裡曾是進出府城的要津,即便如今也依舊熱熱鬧鬧,鋪肆林立。所以,汪孚林脫去了秀才的招牌襕衫,和金寶都是一身布衣打扮,穿過小巷坐在劉家對面那家米粉攤上,看上去就和尋常鄰家少年似的毫不起眼。

    為了不引人注意,汪孚林還特意囑咐金寶,把那聲招牌的爹給收起來。

    那米粉攤乃是一個長相尋常,三十出頭的婦人操持,只見她時而麻利地收拾碗筷,擺正桌凳,收錢結賬,時而燙粉開湯放佐料,手腳極快,生意也紅火。不消一會兒,汪孚林和金寶面前就一人擺上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涼拌粉,炒制的醬料一拌,上頭撒了青翠的蔥花,汪孚林更是按照自己的口味點了幾滴花椒油,加了薑汁,三兩口下肚只覺得鮮香麻辣,唯一遺憾的就是少了點大紅的辣椒。就在他一氣下肚小半碗之後,突然只覺得旁邊有人碰了碰自己。

    「爹……你看那邊!」

    金寶情急之下差點露出破綻,好在收得快,汪孚林也就只瞪了他一眼。他抬頭望去,就只見劉家門口多了幾個皂隸打扮的漢子,頭前第一個人一腳踹開了院門,繼而就揚聲叫道:「劉司吏,別躲了!堂尊還沒審結你這案子,你還能躲到什麼時候?」

    「到時候若來個充軍,弟妹不得哭死?」

    「是男人的,就別當縮頭烏龜!」

    汪孚林聽到這亂鬨哄的笑罵聲,情知是有人落井下石,登時聚精會神看了過去。

    而這時候,米粉攤上的婦人亦變了臉色。知道這些傢伙回頭若是沒收穫,那就必然會來找她的麻煩,她把錢箱裡頭的銅錢一把全都抓了放在懷裡,竟是連這攤子都顧不上,就悄悄溜了。倒是幾個在這裡吃東西的食客膽子大些,但也無不閉緊嘴不敢吭聲。

    好一會兒之後,終於有一個人影抄著條凳衝出了劉家院門,看年紀還不到二十,卻是怒容滿面地回罵道:「什麼充軍,誰說老子有罪,老子是瞎了眼,這才被劉三那個小王八蛋給害了!老子知道你們在想什麼,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可你們真要把老子惹急了,殺人放火老子都能幹出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40 PM

第三十五章 你甘心嗎?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那年輕人長相清秀,看上去文縐縐,但說出話來卻儘是痞氣,竟是把那十幾個找麻煩的皂隸給鎮住了。

    可為首的人也僅僅是最初稍稍愣神了片刻,隨即就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看來劉司吏到現在還以為是從前哪!殺人放火?單憑你這句話,就足夠進班房的!來啊,讓咱們的劉司吏明白明白,這歙縣城裡拳頭最大的地方是哪!」

    只見劉會操著條凳左支右擋,可他雖有一把力氣,卻哪裡比得上這幫素來以賣力氣過活的白役,不多時就被人搶去了條凳,打翻在地。混戰之中,他也不知道遭了多少拳打腳踢,最後被人拖起來的時候,整張臉已經腫脹青紫,根本就不成樣子了。

    那為首的傢伙這才拍拍手上前,捏著他的下頜,一字一句地說道:「怎樣,真進了班房,那可就真的是死生都由不得你了!六房裡頭那些和你交好的人也只能保你一時,這可是大宗師雷霆大怒要堂尊查的案子,他們已經幫你拖了半個月,你要是不識相,趙司吏回頭就可以攛掇了堂尊明日繼續審,到那時候你可別哭天搶地!」

    鼻青臉腫的劉會死死瞪著面前這些虎狼之輩,一顆心已經沉到了無底深淵。就在這時候,他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放了我家相公,錢我都給你們!」

    隨著這聲音,一個青帕包頭的少婦跌跌撞撞出現在眾人跟前,卻不過十七八的年紀,手中用帕子捂著什麼東西。見這情景,立刻有個白役沖上前去,一把搶過她手中那包東西,隨即便又驚又喜地嚷嚷了一聲:「頭兒,是銀子!」

    有了銀子,十幾個白役頓時再也顧不上劉會,隨手將其往地上一扔,立刻上去分起了銀子。為首的中年人拿了一塊最大的揣在懷裡,這才不懷好意地掃了一眼那渾身發抖的少婦。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遠處似乎有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嚷嚷了一聲:「趙五爺,這邊,我看到這邊有人打架!」

    一聽到趙五爺這三個字,一群皂隸登時起了騷動,為首那人也不糾纏了,皮笑肉不笑地衝著其他人勾了勾手:「得了,今天看在弟妹的份上,再給咱們的劉司吏寬限三日。三日之後,要是不拿出五百兩銀子來,你就等著充軍遼東吧,走!」

    一幫人離去的時候,還有人意猶未盡,衝著米粉攤的幾張凳子洩憤似的踹了幾腳。眼見這些如狼似虎的傢伙都走了,汪孚林終於深深吸了一口氣,一直激盪翻滾的心情漸漸平息了下來。這時候,他才看向了自己赫然緊緊扣著桌腿的那隻手。剛剛只差一丁點,他就打算站出來打抱不平了。幸好剛剛還有一丁點冷靜,讓金寶悄悄繞路出去虛張聲勢,總算是把人給唬走了!

    這時候,米粉攤上的食客卻反而不多留了,眼見操持的婦人還沒回來,幾個人趁此白吃一碗米粉溜之大吉。汪孚林也懶得追究這些吃白食的傢伙,就從錢袋裡數出十幾文錢放在了桌子上,用一塊抹布蓋了,隨即往劉家院子門前走去。

    就只見剛剛狠狠挨了一頓臭揍的劉會正癱在地上沒法動彈,他那年紀輕輕的妻子雖說使足了力氣,卻依舊沒法把人拖起來,一時跪坐在地,茫然無措。

    「這位嫂子,要不要我搭把手?」

    自從丈夫從戶房司吏的位子上一下子重重跌下來,劉洪氏第一次知道這世道究竟如何險惡。十幾天來,到家裡訛詐恐嚇的人一撥接一撥。想閉門落鎖,對方會砸門翻牆;想投親靠友,又沒人敢接納如今待罪的丈夫;就連丈夫在縣衙之中稍有交情的小吏,最初幫襯了一番之後,漸漸也都躲得沒了蹤影。一來二去,又經歷了今天這一幕,她眼看就快要絕望了。此時此刻,她不敢相信地抬起頭,眼看面前是一個小少年,她的眼睛一下子被淚水完全糊住了。

    「好,好!謝謝小官人,謝謝小官人!」

    汪孚林事先囑咐金寶嚇走人之後,就在四周圍悄悄望風,此時他便上前架起劉會一邊胳膊放在自己肩頭,隨即其妻一道,一步一步將其往裡頭挪。至於那已經被人踹開,合上也沒作用的院門,誰也沒顧得上。

    一進屋子,他便發現四面並沒有什麼像樣的家具,唯有靠牆的一張螺鈿床顯示出了這家人當初的殷實。儘管從院門到這裡僅僅十幾步路,但劉會個子高,又完全沒法走路,劉洪氏力氣小,這麼一個人的重量全都壓在了他身上,因此,把人放在螺鈿大床上時,他已經出了通身大汗。眼見得劉洪氏慌忙去打水來給丈夫擦洗那些外傷,他便開口說道:「要請個大夫嗎?」

    「不用了,那些混蛋平時專管行刑,下手最知道分寸。他們還想從我身上榨出油水來,不至於要了我的命!」

    劉會終於艱難地說出了幾句話,可妻子那蘸水的軟巾觸碰到了臉頰上的一道口子時,他仍然嘶地慘哼一聲,隨即便咬緊牙關再不說話。等到那些廝打之間沾到臉上的塵泥好容易都給弄乾淨了,他方才自嘲地說道:「我六歲讀書,家裡窮,沒精力去學那些四書五經,就乾脆多學了些算數,十五歲就千方百計去縣衙裡頭當了個書辦,不到二十就成了整個徽州府最年輕的司吏掌案,可沒想到這次會跌得這麼慘!」

    「相公,別說了……總會有辦法的,之前吏房錢司吏不是說了,會幫你在縣尊面前說話的!」

    「這些皂班白役折騰我不是一次兩次了,你幾曾見到他露過面?呸,那個老東西,他之前不過是怕我有起復的機會,可如今葉縣尊壓根就不在乎誰經管戶房,他還會管我的死活?」劉會說到這裡,便突然掙紮著坐起身,用力一捶床板道,「都怪我一時心軟,聽那劉三叫了幾聲叔父,就給他在快班裡頭謀了個缺,沒想到他竟然心那麼大,想去算計奪那萬有方的典吏,又夥同汪秋謀算那個汪孚林家中田產,結果到頭來連我一起坑了進去!」

    劉洪氏心如刀絞,趕緊一把抱住了氣怒攻心的丈夫。老半晌,她方才想起屋子裡還有個陌生的好心人在,連忙放平了劉會,又擦了擦眼淚道:「相公,剛剛多虧了這位好心人幫忙……」

    「我劉會如今自詡為強龍,如今不過是一條蟲罷了,沒想到還有好心人幫我。」劉會抬頭看了看汪孚林,見不過是個比自己還小四五歲的少年,他便苦笑道了謝,隨即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立刻看向妻子說,「剛剛聽到外頭有人叫嚷趙五爺來了,你快去看看,如果真是,興許還能求他搭把手……」

    「趙五爺沒來,只不過是我看到那些窮凶極惡的傢伙施暴,就讓隨行的一個孩子跑遠了些,扯開喉嚨嚷嚷一聲而已,好在順利把人驚走了。」

    劉洪氏正要起身出門,突然聽到這麼一句話,她登時愣住了。不但是她,床上躺著的劉會也不禁再次艱難地支起身體,看向了剛剛那個他只以為是年少氣盛的濫好人少年。只見對方身量不高,雖只一身布衣,卻仍舊難掩俊秀文雅的氣質,他不禁心中驚疑了起來。

    「敢問小官人是……」

    「你是沒見過我,我也是第一次見你。」

    汪孚林前天才驚聞自家從來沒見過的那位老爹被派了糧長,昨夜又被葉鈞耀給倒了一通苦水,別看他對姐姐妹妹拍胸脯,對知縣相公兩肋插刀,其實他自己心裡哪有那麼大底氣,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摸索盤算而已。他之前甚至忘了問劉會這位前任戶房司吏的年紀,只想當然地當成個老油子,結果見到的卻是個年輕氣盛的傢伙,那原本的那些循序漸進的打算就用不上了。

    趁著剛剛劉會自怨自艾,劉洪氏悲悲切切的時候,他已經在心裡考慮再三,這會兒決定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

    「就如同我聽說過你一樣,你也應該聽說過我。」他微微一頓,便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就是汪孚林。」

    汪孚林……汪孚林!

    劉會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而劉洪氏更是在極度的驚愕之後,突然尖叫出聲:「就是你害得我家相公!」

    「住口!」汪孚林知道女人發瘋最容易壞事,不等她有進一步語言動作就厲喝了一聲,繼而劈頭蓋臉地說道,「我害了他什麼?我在明倫堂上不過實話實說,何曾指斥過你家相公半句?是他自己的侄兒和汪秋勾結,偽造賣身契,其他圖謀又被葉縣尊給審問了出來,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劉洪氏一介婦道人家,被汪孚林幾句話問得啞口無言。而床上的劉會也漸漸平復了急怒的心情,半眯著眼睛問道:「對,是我瞎眼認錯了人,把個好高騖遠的堂侄當親戚,這才引火燒身,怪不得別人!可既然你我沒有關係,那你這個秀才相公到我家來幹什麼?總不能專程來看我的笑話?」

    「據我所知,汪秋和劉三勾結,罪證確鑿;萬有方私刻印章,同樣罪證確鑿。只有你雖丟了司吏之位,取保待審,其實卻壓根沒查到任何罪證,對不對?」

    劉會慘然一笑:「沒錯,可這世上不是沒罪證就能脫罪的。就比如你汪小相公,當初要不是在買侄為奴這一條罪名上一舉翻盤,前頭不孝和作弊兩條哪怕查無實證,你的功名就算能保住,這一輩子也別想再去參加鄉試了!不像你現在,非但揚眉吐氣,而且還名聲大噪!」

    「那你就甘心這麼一輩子不能翻身?」

    劉會一下子咆哮了起來:「當然不甘心!可剛剛的情形你都看到了,牆倒眾人推,我又能怎麼辦!」

    「那你想不想如同我當初那樣,洗脫污名,揚眉吐氣?」

    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劉會一下子僵坐在了那兒,如果不是臉上全是淤青,看不清楚表情,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是如何失態的樣子。儘管他在衙門裡廝混了很多年,情知這會兒應該先試探對方究竟是個什麼心意和打算,可也不知道是剛剛汪孚林的單刀直入打動了他,又或者是潦倒落魄的生活刺激了他,他竟是本能地迸出了一個字。

    「想!」

    做夢都想!

    下一刻,他就只見汪孚林笑著對自己伸出了手。他有些不明所以,直到那隻手在自己的手上輕輕一握,他才一下子驚醒過來,耳朵裡卻傳來了一句話。

    「那麼,你就相信我!」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41 PM

第三十六章 蝶戀花和烏龍師爺

    毗鄰新安驛的小巷中,一身布衣的金寶正躲在牆角張頭探腦,警惕地注視著過往路人。然而,在外人看來,他不過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一會兒竄到這邊,一會兒竄到那邊,也許是在與其他小孩子捉迷藏,因此沒有什麼人太在意他的存在。而他一面盡忠職守,一面在分心想剛剛目睹的那一幕。他聽松伯說過,那個戶房前任司吏劉會也在之前受審的人中,和汪孚林被陷害的案子有關,可如今汪孚林特地來見的卻是這麼一個人,他實在不明白。

    已經不知道守了多久的他忍不住搖了搖腦袋,低聲說道:「不明白就不明白,相信爹總沒錯。」

    「說得好。」

    驟然聽到身後傳來這麼一個聲音,金寶嚇得渾身一激靈。等意識到這個聲音無比熟悉,人已經站在他身邊了。往四周圍瞥了一眼,發現這會兒正好沒什麼其他人,他就小聲稟報導:「爹,我在這裡守著的這些時間,往這邊巷子進來的是總共二十五個人,三撥是結伴的,其他都是單人;出去的是十一個人,兩撥結伴的,其他都是單人。至於四周圍除了做小生意的,並不見什麼人一直呆著沒挪窩,應該沒人在監視這裡。」

    汪孚林剛剛倉促之下,只囑咐了金寶望風的時候要注意些什麼,沒想到小傢伙竟然死記硬背全都做到了。他笑著點頭誇道:「很好,回頭獎你一本書!」

    對於金寶來說,書比糖果蜜餞這種獎勵要誘人得多,但更重要的是得到了誇獎,他一張臉立刻綻放了欣喜的笑容。等到汪孚林招呼他往後頭大街上繞,他一句也不多問就跟了走。走在路上,汪孚林又隨手買了一包南瓜子塞在他手裡,那種打發小孩子的感覺讓他既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歡喜雀躍。

    就在父子兩人一前一後仿若閒逛的時候,後頭卻漸漸有呼喝開路的聲音。汪孚林靠邊回頭一看,卻只見是一行人簇擁著一乘兩人抬的青綢轎子過來了。

    看那方向彷彿是往縣衙後知縣官廨去的,汪孚林不禁心中一動,暗想之前也忘了問別人,葉縣尊是否帶了家眷上任。當那轎子經過身邊的時候,他赫然發現有一隻纖纖素手撥開窗簾,露出的臉正好和他對了一眼。他本來還饒有興致地期待千金閨秀露嬌顏,誰知道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張青面獠牙的臉,登時吃驚地連退兩步。等到正好側頭一看,他發現剛剛看到的那面孔和身邊賣面具的攤子上一張鬼面具一模一樣時,轎子已經抬過去了。

    而除了他之外,其他路人也有陡然發出驚咦的,顯然是被那張面具給嚇得不輕。而這時候,轎子那窗簾方才倏然落下,裡頭傳來了銀鈴一般的輕笑聲,隨即就曇花一現聽不見了。

    汪孚林有感於那轎中人的捉弄人,突然只見一隻蝴蝶竟是追著那轎子飛舞,不知不覺吟了一句:「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反被無情惱……」

    一旁的金寶眼睛一亮,連忙問道:「爹又做了新詩?」

    吃這一句一問,汪孚林險些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連忙站住鄭重警告道:「你可千萬別學秋楓,下次我吟詩不許隨便往外頭傳。比如這一首,那是宋時蘇學士的《蝶戀花》,張冠李戴的話,我和你都得被人笑死!」

    看來回頭一定得找上一堆唐詩宋詞給家裡這兩個小的補課,否則日後非得弄巧成拙不可!

    教訓完金寶,見其有些尷尬地點頭答應,汪孚林見一旁這攤子上還有好些各式各樣的面具擺著,突然饒有興致地拿下其中一張:「剛剛那張鬼面具似乎是大鬼,這張小鬼倒是挺合適……金寶,過來,這個給你!」

    那轎子的窗簾須臾又撩開了少許,依舊是一個女子戴著那張鬼面具。她往後方汪孚林這邊連看了好幾眼,恰好看見了汪孚林取下一張小鬼面具,套在金寶臉上的情景。見他臉上洋溢著猶如陽光一般燦爛的笑容,她看了好一會兒,窗簾方才再度放下,這張一路引來好一番嘩然的鬼面具,便就此消失無蹤。

    當汪孚林帶著頭戴小鬼面具的金寶從後門進了馬家客棧時,迎上來的秋楓唬了一跳,怎麼都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而更讓他目瞪口呆的是,汪孚林竟是隨手也丟給了他一張,繼而就笑呵呵地往自己臉上套了一張,卻是老虎面具。這時候,金寶總算瞅著機會,一把將臉上那讓自己尷尬不已的東西取下來,隨即就看到汪孚林那樣子,一時忍不住笑出了聲。正當汪孚林催促秋楓也戴上瞧瞧的時候,他陡然聽到了一聲重重的咳嗽。

    循聲望去,他就只見堂屋門口赫然站著一個四十出頭,山羊臉,吊眉毛的中年人。他有些納悶,趕緊取下了面具,看了秋楓一眼,後者捧著和金寶一模一樣的一張小鬼面具正發呆,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連忙低聲提醒道:「小官人,剛剛小人忘了提醒,馮師爺來了好一會兒。」

    馮師爺?哪來的?上次端午節他問葉鈞耀時,這位知縣相公可還慷慨激昂地說,孤身上任乃是古來先賢之風,昨晚上又那麼心急火燎地召見自己,也沒見有別人在旁邊謀劃出主意,什麼時候就多出來個師爺?

    想歸這麼想,汪孚林還是上前幾步,客客氣氣拱了拱手道:「不知馮師爺駕到,剛剛失禮了。未知有何見教?」

    馮師爺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沉聲說道:「起頭聽葉縣尊說你身體不適,回鄉休養,如今既是又進了城,緣何不到學宮報請?」

    咦?一個師爺問自己這個生員為何不去縣學上課,這是什麼意思?而且,他不是已經對葉鈞耀訴了苦,眼下這馮師爺怎不知道?

    汪孚林只覺得腦袋有些暈了。幸好他素來見機很快,既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便索性客客氣氣實話實說:「有勞馮師爺親自過問。其實,學生身體尚未痊癒,此番進城,是為了家父被僉派糧長之事。家父行商在外多年,很少回來,如今學生進學成了生員,家父卻無端被僉派糧長之役,學生不得不走這一趟。」

    馮師爺那張山羊臉登時怒容滿面:「什麼時候歙縣竟然淪落到要派生員家的糧長了,簡直荒謬!這等事你就應該第一時間到學宮稟報,自己在外亂撞有什麼用?我這就去縣衙拜見葉縣尊,若有結果再使人告知於你!你身為生員,需得時時刻刻記牢以學業為重!」

    直到這馮師爺自說自話揚長而去,汪孚林還是沒反應過來。沒來由吃一頓教訓倒無所謂,這番話裡告誡的成分不少,但也帶著好意。可一個師爺不是應該輔佐縣令嗎,怎麼口口聲聲全都揪著縣學的事情?於是,他又看向秋楓,帶著疑惑問道:「你確認這位是馮師爺?」

    秋楓見汪孚林滿臉不信的樣子,他不得不加重了語氣道:「不會有錯的!小的從前在歙縣學宮,幾乎天天都能見馮師爺。」

    這就更不對了,師爺怎麼會呆在學宮裡?汪孚林已經糊塗得無以復加,揉了揉太陽穴再次確認道:「你的意思是說,馮師爺天天呆在學宮?」

    「馮師爺是歙縣縣學教諭,自然是天天在學宮。」

    聽到這個回答,汪孚林簡直瞠目結舌,差點沒咬到舌頭。馮師爺是專管生員的教諭?這到底什麼烏龍?

    等到仔仔細細盤問了秋楓,汪孚林這才明白,烏龍的是自己,不是別人。這年頭還不比後世,師爺並不僅僅是對幕賓的俗稱。縣學裡頭的教諭訓導可以被人稱為師爺。知縣知府特聘的那些教導子弟的門館先生也就是西席,也可以被人稱為師爺。至於那些正宗的紹興師爺,雖說蔚為成風,可也還不至於一定不可或缺,一縣反而未必有一個。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42 PM

第三十七章 好為人師的李師爺

    尷尬歸尷尬,但這位馮教諭……不,馮師爺表現出來的剛正態度,還是讓汪孚林有幾分感慨。但他心裡知道,這位特意跑到縣衙去幫自己據理力爭,結果恐怕不容樂觀。因為那位倒霉的葉縣尊自己也被胥吏拿捏得結結實實,否則就不止答應在今天早堂上罵人一頓,而是直接免人之職,把這件事辦結了。

    「此也師爺,彼也師爺,師爺何其多也!」

    嘴裡念叨著這話,汪孚林便徑直進了堂屋,隨之突然想起馮師爺剛剛那樣兒,彷彿是等了自己好一陣子,不論怎麼說,作為一縣教諭,這態度有些太主動積極了。正常情況下,不應該是把自己叫去歙縣學宮嗎?如此一推敲,馮師爺的剛正就有些打折扣了。

    如果沒有前時那風波連場,只怕他一個道試掛榜尾的區區小秀才,怎麼也不至於讓人如此關切!所以說,名聲這東西還是很要緊的。

    胡思亂想了一陣子,汪孚林便開始推敲起了今日和劉會的那番會面。正想得入了神,他就只覺得身後有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自己的背,扭頭一看卻發現是小心翼翼的金寶。面對他的目光,金寶便小聲說道:「爹,外頭又來人了,是縣衙李師爺。」

    又是一個師爺!

    這次,汪孚林學乖了。他定了定神,仔細地問道:「哪來的李師爺?」

    「是縣衙葉縣尊身邊的李師爺,我特意跑去問過掌櫃,掌櫃說他是前幾日剛剛聘來教授葉公子的門館先生。秋楓生怕爹在屋子裡有事,不方便人進來,請他暫且在外頭雅座奉茶,爹要去見他麼?」

    「見,當然見!」知道這次才是正主,汪孚林不禁從心裡舒了一口氣。幸好他剛剛沒在馮師爺面前說漏嘴,否則把此師爺當成彼師爺,那就麻煩大了!

    這年頭大多數客棧都是前店後院,和現代酒店一面做住客生意,一面做外客生意一個道理,馬家客棧自然也不例外。金寶提到的雅座,位於前頭大堂旁邊單獨闢出來的小隔間,儘管也不隔音,也不隱蔽,但金寶和秋楓雙雙往門外猶如警衛似的一站,汪孚林進去的時候,還頗有幾分安心。

    而這種安心,僅僅維持到他見著裡頭這位李師爺為止。

    之前那位馮師爺雖說已被證實是汪孚林自己的誤解,但從長相來看,至少還是符合一個飽經滄桑,頗有閱歷的師爺特徵。而眼下這位身姿筆挺,容貌俊朗,眼神黑亮,乍從賣相來看,自然是非常出色的,可問題在於……乍一眼看上去,年紀比他頂多大幾歲的光景,絕對不到二十!

    想到之前同樣讓他吃驚非小的前戶房司吏劉會,再看看眼下這位李師爺,汪孚林不知道自己是該感慨自古英雄出少年,還是該嘀咕葉縣尊的大膽用人不走尋常路。好在金寶打探下來的情況是,對方是教書的門館先生,也就是西席,而不是他理解上的那種師爺。

    心裡腹誹,汪孚林表面上還是對這位李師爺客氣而恭敬。而對方顯然也不是那些喜歡說話拐彎抹角的老油子,還禮之後就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封信,信手遞了過來:「汪小相公,今日我來是奉東翁之命給你送信,順便也捎兩句話。東翁說,你的事情他會想辦法,但聽說令郎也隨之進城來了,若是成日東奔西走,恐怕會耽誤學業。如今東翁長公子業已讀過四書,正在跟著我習春秋,所以東翁的意思是,想請令郎每日一同修習。」

    汪孚林雙手一捏信封,就知道里頭頂多一張信箋,這一分神,李師爺那前半截話他就沒怎麼注意聽,等聽到後半截,他一下子目瞪口呆。抬頭看著這位捎口信的李師爺,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三下五除二撕開信封取出信箋,只見薄薄一張小箋紙上,只寫著寥寥幾行字,意思直截了當。

    那位葉縣尊表示,身邊雖有幾個僕人,但跟到縣衙這麼久,說不定會和胥吏勾結,而本地收的就更不可靠,因此不敢賦予完全的信任。所以,建議他讓金寶每日前去縣衙後廨,以和其長子一同讀書的名義,負責傳遞兩邊的消息,如此外人只會認為葉縣尊純粹一片惜才之心。

    至於對李師爺這麼個人則是重點指出,才學卓著,堪為人師!

    汪孚林盯著這薄薄的信箋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默不做聲地將信箋重新折好放進信封裡,這才開門見山地向李師爺問道:「恕我直言,我之前聽說,葉縣尊上任以來並沒有聘師爺,不知道李師爺是如何入幕的?」

    「當然是毛遂自薦。」年近弱冠的李師爺從容自若地笑了,露出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鄙人寧國府人,十四而案首,十五而鄉試亞元,可十六卻會試不第。因家裡人聒噪要我娶妻成家,我卻立誓舉業不成何以家為,於是決定找個別人攪擾不到的地方清淨讀書。聽說歙縣葉縣尊求賢若渴,我就登門自薦,教授其長公子。不想長公子年方十二才剛讀了四書,資質庸碌,我實在不耐煩,本打算辭館,沒想到東翁竟然要請令郎陪讀,我一時好奇,索性親自來了!」

    真是小覷了天下英雄,算起來李師爺今年應該才十八,竟然早在三年前就已經是舉人!是已經可以謀一個訓導教諭這樣的學官,甚至到偏遠小縣當個縣令都沒問題的舉人!所謂亞元,並不是一個名次,而是解元之後從第二名到第十名,都統稱為亞元,也就是一省前十,在這年頭絕對不可小覷。

    更難得的是,人家很重視金寶!

    汪孚林對李師爺的成就很是佩服,可對那句舉業不成何以家為卻不以為然。別看舉人考上了,可當年祝枝山那樣的才子,從舉人考進士也鎩羽一次又一次,這要是李師爺萬一也這麼倒霉,他家裡人豈不是要急死?只不過,有這樣一心一意投身科舉的人願意給金寶講春秋,他卻覺得非常幸運,當下毫不猶豫,立刻把金寶從外頭叫了進來,把事情直截了當挑明了。

    金寶剛剛在外頭隱約聽到幾句,但一時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眼下再次聽到,他的眼睛漸漸亮得和太陽似的,看向那位李師爺的眼神中滿是敬仰。而後者矜持地一點頭,隨即就說道:「雖說提學大宗師已經考問過你,但耳聞不如見面,我得再考一考!」

    坐在一邊的汪孚林聽到這兩人一問一答,須臾就是二三十條經義,對照自己那些零碎的記憶,他不禁嘆息了一聲。老天爺要是能夠給他多保存點記憶,他也不至於那麼慘!

    足足考問了一刻鐘之後,李師爺方才神清氣爽地站起身來,笑著一拱手道:「令郎雖年方八歲,所學卻遠勝葉公子,我很滿意。明日一早就讓他來吧,我必將傾囊相授,告辭!」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42 PM

第三十八章 聯絡員金寶的第一天

    眼見李師爺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離去,汪孚林不禁暗嘆這實在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見金寶還沉浸在某種不可置信的情緒中,他站起身到小傢伙跟前,往其腦袋上輕輕一拍,這才笑眯眯地說:「愣著幹什麼,趕緊跟我回去準備準備!」

    帶著金寶從雅座出來,汪孚林發覺秋楓站在門前呆呆不動,猶如木頭人似的,他便喚了一聲。等到其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慌忙去找掌櫃結賬,他便招呼金寶先回了堂屋,將葉鈞耀的另一重用意對金寶囑咐了一遍。

    末了,他輕聲說道:「記住,你只要把葉縣尊的話一字不漏都記住,把我的話也一字不漏傳達過去,其他的都不用管,明白嗎?」

    「爹,你放心。」金寶捏著小拳頭揮了揮,臉上表情就彷彿下一刻就要上戰場似的,「我絕對不會洩露給別人半個字!」

    「很好,今後你就是爹和葉縣尊之間的聯絡員!」

    汪孚林玩性大發,直接送了金寶一個名頭,見其滿臉茫然,他也不解釋,笑著說道:「其他時候你只管好好跟著李師爺讀書,至於葉公子嘛,他脾氣好你就和他好好相處,脾氣不好你就裝啞巴當他是木頭,要是他敢欺負你,回來一定要告訴我,不准藏著掖著,明白嗎?」

    「明白,爹!」

    汪孚林突然有這麼一種微妙的錯覺。眼下怎麼好像是上級給下級佈置任務呢?所幸就在這時候,秋楓在外叫了一聲小官人,他便把人召了進來。得知李師爺剛剛點了客棧中最貴的茶,一壺茶喝掉五十文,他差點嗆著了,只能在肚子裡暗自哀嚎了一聲——這書生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

    要知道,他這三個人再加四個轎伕在這住一晚上,也就是一錢半銀子。如今不比洪武初年,隨著外頭大量銀子湧入,現在是銅貴銀賤,一兩銀子差不多相當於八百文,也就是一百二十文的樣子,可現在人家一壺茶就是五十文!

    汪小官人壓根沒想到,他當初給縣衙門子送禮,同樣是差點飛了半兩銀子。他只能安慰自己,這樣的花錢如流水,也是為將來打基礎。好在金寶接下來是免費蹭讀書,回頭總會把這點本錢翻倍賺回來!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對秋楓說道:「金寶去跟著李師爺讀書,以後秋楓你就暫且跟著我。」

    這原本是秋楓此次想方設法跟進城來的最大目的,可此時此刻,他慌忙答應的同時,心裡卻沒有太多的高興,眼角餘光更是忍不住朝金寶瞥去。

    次日一大清早,金寶就裝束整齊出了門。儘管從馬家客棧到縣衙後頭官廨,步行也就是一小會兒,但汪孚林還是請了兩個轎伕用滑竿送一程。

    一個家僕早早都在知縣官廨後門口等候,見金寶下了滑竿,他立刻就知道這便是那位從奴僕一躍而成為秀才相公養子的好運小郎君了,少不得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寶哥。金寶事先聽了汪孚林囑咐,知道這是要打賞的,雖說有些不捨得,還是抓了幾個銅錢給了。

    等到隨其入官廨,一路順著甬路東拐西繞,最終到了一處亮堂的屋宅前,他就只聽到裡頭傳來了有氣無力的讀書聲。進門之後,他昨日才剛見過的李師爺正端坐主位,手不釋卷目不轉睛。而一旁一張小桌子上,一個大約比汪孚林小兩歲的小胖子正苦惱萬分地讀著書,見他進門立刻看了過來,可下一刻就只聽得砰地一聲,再一看是李師爺一戒尺拍在桌子上,小胖子登時一縮腦袋,不敢再分心了。

    金寶連忙收回視線,上前恭恭敬敬拜見過李師爺,對方卻連寒暄都沒有,立刻將他提溜在身邊,拿著一本春秋就講了起來,語速又急又快。這要是換成別的孩子,鐵定叫苦不迭,可金寶卻是偷聽成習慣,聚精會神地豎起耳朵傾聽,唯恐漏了一個字。

    一旁那小胖子頻頻拿眼睛偷瞥過來,見李師爺也好,金寶也好,一個講一個聽,誰都沒顧得上自己,他的唸書聲漸漸就輕了,最後甚至悄悄放下了書,躡手躡腳往外走。然而,當他終於成功逃出書房,按著胸口正得意的時候,耳畔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這是往哪去?」

    小胖子這才發現眼前出現的赫然是一個自己根本沒料到的人,老半晌才結結巴巴叫出了一聲爹,繼而就在那怒火四射的眼神下,耷拉腦袋跪了下來。

    葉鈞耀實在是恨鐵不成鋼,此刻他心裡有事,懶得理會這個憊懶兒子。推門進書房,看到李師爺正滔滔不絕給金寶講春秋,他本待稍等片刻,可聽著聽著發現怎麼都沒個完,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可就是這一聲咳嗽,引來的卻是李師爺憤怒的目光,金寶幽怨的眼神。

    一時間,他竟感覺自己成了那個攪局的人,不知不覺地往後退出了書房。等到了門口,他猛地醒悟到自己才是這裡的主人,登時又好氣又好笑,不禁把滿腔惱火全都發洩到了兒子身上。

    「來人,把這個孽障給我拖下去,行家法重打二十!」

    小胖子立刻傻眼了,眼見跟著父親過來的一個家僕磨磨蹭蹭上來抓自己,他突然敏捷地爬起身,一溜煙就往外跑去,口中還大聲嚷嚷道:「姐姐救我!」

    葉鈞耀險些給氣了個倒仰,上前就狠狠踹了那家僕一腳:「還愣著幹什麼,把人給我追回來,今天要是打不成他,本老爺就打你!」

    李師爺好容易遇到一個良才美質可以跟得上自己講學的進度,經過外頭這一鬧,心情頓時很不好。可是,他到底還知道自己是毛遂自薦的門館先生,不是傲公卿的名士,故而葉鈞耀進來賠笑說有話要吩咐金寶,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很認可的第二個學生被東主給帶走了。人一走,他捏著一旁那把戒尺,面色不善地齜了齜牙,暗想回頭一定要好好給那第一個學生一個教訓。

    養兒不教父之過,既然葉縣尊上次舉雙手贊成他狠狠打了小胖子的手心,回頭他加罰雙倍!

    而金寶跟在葉鈞耀身後出了書房,心裡卻有些七上八下。別看他在汪孚林面前拍了胸脯,真正面對一縣之主,緊張那是肯定的。這一走神之下,當葉鈞耀停下腳步時,一個沒留神的他險些直接撞到了其後背上。

    若不是自從真正和汪孚林有了父子名分之後,他被狠狠灌輸了一通不許隨便下跪的大道理,這會兒都有些站不住了。

    葉鈞耀卻根本沒有在意金寶的失態。瞅著這兒處於空曠地帶,四周圍藏不住人,有人偷聽也沒那麼好耳力,他就低聲問道:「你爹可讓你帶了話來?」

    金寶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地讓自己集中精神,隨即小聲答道:「爹昨天去見了前戶房司吏劉會,他被人欺負得很慘,所以在爹遊說之後,他答應為縣尊悄悄收集從前的賬目。爹還從他口中套出了話,說是其實前任房縣尊離任的時候,賬面虧空就有四千多兩……」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43 PM

第三十九章 葉縣尊罵娘

    「混賬……混賬王八蛋!」

    一直自詡為文雅之士的葉鈞耀終於忍不住了,竟是破口大罵。然而,就在他這話音剛落之際,突然有人揚聲說道:「爹,幸好弟弟不敢來見你,否則要讓他聽到爹竟然口出粗鄙之語,回頭有樣學樣怎麼辦?」

    金寶也被葉鈞耀這突然蹦出來的七個字給震得不輕,第一次覺得知縣老爺原來也不是這麼高高在上。此刻聽到有女子說話的聲音,他明明知道來的是女眷,不該隨便回頭,可還是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就只見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個年紀和汪二娘差不多的年輕少女,她身量頎長,牙白紗衫,大紅石榴裙,烏鴉黑似的秀髮上,只利落地用竹簪挽了一個鬏兒。雖則她面容秀美,可這樣通身不見金玉的打扮,卻使整個人更顯英氣,而不是嫵媚。

    他不敢多瞧,趕緊低下了頭,隱約只見一雙樸素的繡鞋穩穩當當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僅僅兩三步遠。

    「這裡沒你的事!還有,今天就算你再說情,我也絕不會饒了那竟敢逃課的小子!」

    「我又不是求爹饒了他。只是爹既然請了李師爺,就應該照之前約定好的,弟弟只要是上課犯錯,就交給李師爺管教,不要動不動就家法,李師爺那把戒尺又不是吃素的!」彷彿是發現葉鈞耀啞口無言,那少女便笑了一聲,隨即說道,「爹不說話我就當您應了,這就把弟弟送回去給李師爺管教……對了,這便是那位連日來在府城縣城都大名鼎鼎的良才美質麼?」

    金寶沒想到話題竟會突然轉到自己身上,頓時更加侷促,可讓他沒料到的是,這比自己高許多的縣尊千金竟突然在自己面前蹲下,饒有興致地端詳了他好一會兒,這才起身說道:「有他這樣好學上進的孩子和弟弟一塊讀書,興許真的能夠帶挈弟弟多多用心。你是叫金寶對吧?」

    「是,見過小姐。」

    金寶連忙退後兩步,幾乎長揖到地,緊跟著,他就覺得有人把自己扶了起來,順便還把什麼東西硬塞到了手裡。

    「爹平時為人最不仔細,肯定沒預備見面禮,我就代他給你了……回頭告訴你爹,不少人都期待他繼續大發神威!」

    低頭一看手中是一對紅線結繩紮好的銀錁子,約摸有一二兩,金寶大吃一驚,抬頭想要拒絕的時候,卻發現那少女已經笑著轉身去了。他不敢去追,不得不用求助的目光去看葉鈞耀,卻沒想到這位縣尊正無奈地揉著眉心。

    「既然是見面禮,你就收下。」葉鈞耀好半晌才注意到金寶的糾結,趕緊乾咳一聲,故作威嚴地吩咐道,「接著你剛剛說的,繼續。」

    剛剛說到哪了?

    被這一打岔,金寶不得不絞盡腦汁回憶剛剛的情景,好一會才接上話茬道:「因為縣尊之前剛上任時,和房縣尊盤賬的時候急匆匆的,劉會和那時候還是典吏的萬有方,還有趙思成一起,按照前任房縣尊的支使,把這一筆虧空給隱瞞了過去。」

    見葉鈞耀已經氣得七竅生煙,他趕緊低下頭,原原本本根據汪孚林的敘述繼續說道:「但是,劉會說,如端午節賽龍舟這樣的盛事,向來都是從城中收到請柬的縉紳富商那裡派捐,大家都會慷慨解囊,這些派捐彙總起來,別說開銷足夠,還會有很多盈餘,所以此次多了五百兩開銷絕不可能。」

    這一次,葉鈞耀再也忍不住了,一張口又是連串髒話。他是寧波府人,這時說話語速又快,金寶根本聽不懂,只聽到不斷出現某種罵娘的字眼。於是,金寶腦海中那高高在上的縣尊形象完全轟然崩塌。他終於意識到,知縣老爺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生氣了會跳腳,沒什麼可怕的。

    李師爺來當門館先生,主要是為了自己找個清靜的地方讀書,所以,他原本給小胖子每天只上半日課,下午和晚上就自己溫書和磨練制藝。可是,因為上午小胖子逃課之後被姐姐送回來,他拿著戒尺在其左手上狠狠敲了十下戒尺以示懲戒,而金寶又被葉鈞耀拉著說了許久的話,他竟是破天荒下午又加了一個時辰的課。等到自己這輩子收下的第二個學生告辭的時候,他還送了一卷自己當初秀才應試時的制藝全集給金寶,讓小傢伙受寵若驚謝了又謝。

    雖說這第一天上課實在是有些說不出的刺激,但金寶回到客棧的時候,卻也知道主次,先把要帶的話給說了出來。

    「爹,葉縣尊說,既然爹一出馬就問出了這麼多舊事,那這件事就全權交給你,他只要結果,不管過程如何。只要事成,他重處趙思成,就連僉派糧長一事,也一定會當成這傢伙的罪名!」

    金寶有板有眼地複述,甚至連葉鈞耀那氣急敗壞的口氣一並模仿得惟妙惟肖,汪孚林不禁笑了。他今天當然沒閒著,去見了一趟程乃軒,找這位程大公子借了兩個人跑腿。為了讓外人看到自己這個呆頭鵝無頭蒼蠅四處亂撞的樣子,他故意讓這兩個人四處走門路,跑了好些府城縣城的大戶人家,實則全都是在門房打聽主人將來幾天何時在家。自己則再次去看了一次長姐。至於暗地裡,他則讓秋楓去見了一趟劉會,卻只帶去了兩個消息。

    第一,金寶從即日起,入縣衙和葉公子一同從學於門館先生李師爺。第二,明日會請葉縣尊審理案子,請他把被人欺壓的事照實說,一旦脫身出城,則走新安門。

    汪孚林相信,劉會既然當年不過弱冠便為戶房司吏,得到前任縣令房寰器重,應該會很明白這代表什麼。

    此時此刻,得到了葉鈞耀授權,他心中稍稍一鬆,當即饒有興致地打探起金寶今日第一天上課的經過。於是,他得知了葉公子是個小胖子,而且顯然很討厭讀書,趁著李師爺給金寶講課期間偷偷溜走,結果挨了一頓戒尺;得知了葉知縣在明白實情後大為失態,破口大罵,其中還有娘希匹這樣的違禁詞;得知了李師爺為人一絲不苟,卻很賞識金寶……可是,當金寶從懷裡掏出了一對綁著漂亮紅絨繩結子的銀錁子,說是葉小姐的見面禮時,他不禁有些驚愕。

    金寶抬頭看了看正摸著下巴思量的汪孚林,猶豫片刻還是實話實說道:「爹,葉小姐還讓我捎話給你,說是不少人都期待你大發神威。」

    見鬼,這話什麼意思?

    汪孚林一下子愣住了。他隱隱覺得,昨日在縣後街上偶遇的那一乘青綢小轎,那個頭戴鬼面具打起窗簾,把自己和路上行人都嚇了一跳的女子,興許便是知縣千金。可就算如此,就這麼在人來人往的地方隨眼一瞥,人家就能記住金寶?而且,如果那位葉小姐知道父親的難題,寄希望於自己幫忙解決,那還說得過去,可什麼叫做不少人都期待他大發神威?這不科學!

    既然想不通,汪孚林也不想在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身上費太多腦筋。反正那葉小姐就是上司的女兒,僅此而已。他低頭瞅了一眼手上那一對小銀錁子,笑著塞回給了金寶:「既然是給你的見面禮,你就好好收著!」

    「可是……」金寶猶豫片刻,最終還是低聲說道,「爹,之前小姑曾經悄悄對我說過,得知爹之前進城保功名那一次,把從小珍藏的那些銀錁子都剪碎了以備需用,二姑背地裡哭過一場,覺得都是她不會當家。現在咱們又住客棧,我去縣衙讀書又常常要打賞人,開銷也很大,我留著錢也沒用,爹就拿了去一起開銷吧。」

    「傻小子!」汪孚林聽得心裡五味雜陳,好一會兒才笑罵道,「不過再怎麼說,還不用你來操心怎麼省錢,怎麼當家!讓你拿著你就拿著,你們這些小孩子不要成天就想著勤儉節省!」

    見金寶這才訥訥把銀錁子收了,他便低聲吩咐道:「明日你早點去縣衙,給葉縣尊帶句話……」

    低聲囑咐了幾句之後,他就又繼續說道:「然後再麻煩葉縣尊找個妥當人家,借輛車給我用一下。」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44 PM

第四十章 快刀斬向狗腿子

    歙縣縣衙的早堂一貫枯燥無味,除卻兩日前葉縣尊陡然大發雷霆,狠狠批了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一頓,其他時候也就是行禮、磕頭、奏事、退堂,僅此而已。放告日雖然常常會收上一些狀紙,可最終當堂受理的終究是少數,很多人生怕衙門裡頭的吏役吃了被告吃原告,拿著狀紙跑衙門打官司,也就當成是個嚇唬人的手段而已。

    可這一天大清早的早堂,一貫風雨無阻,從不耽誤早堂的葉縣尊竟是破天荒遲到了!無論是方縣丞這些屬官,還是其他六房以及各處的小吏,等候在大堂上的時候全都在竊竊私語。有人議論那位年紀輕輕就已經考中舉人的李師爺,有人嘲諷資質低劣人卻吃得滾圓滾圓的葉小胖,有人說道常常坐轎子出門的葉小姐……總而言之,往日威嚴肅穆的大堂上八卦與謠言齊飛,甚至還有人商討起縣尊上任不帶妻妾帶兒女的問題,直到一聲高喝響起。

    「縣尊升堂了!」

    隨著這聲音,死板一張臉的葉縣尊從後頭入堂,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等到官吏一層層又是行禮又是磕頭,最終一一起身回歸原位之後,他不輕不重一拍驚堂木,沉聲說道:「此前戶房司吏劉會,典吏萬有方及幫役劉三等人,內外勾結私刻印章,偽造文書一案,拖得太久了。本縣心意已決,今日審結,呈報徽州府衙!來人,立刻往各處提領人犯,不得有誤!」

    葉鈞耀上任以來,嘴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做事卻拖拖拉拉沒多少效率,眾人無不知道他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誰也沒想到,他竟然還能有這樣雷厲風行的一天!可驚疑歸驚疑,歷經這麼多天,趙思成這個戶房新任司吏已經把位子給坐穩了,六房已經再次達成了妥協和平衡,因此吏役們對視一眼,誰都沒打算在這種時刻去捋縣尊的虎鬚,提出什麼反對意見。

    萬有方和劉三全都押在大牢,而劉會卻還取保在外,快班快手正役許傑便被胡捕頭點了將,去新安驛附近的劉家拿人。遙想上次他和馬能劉三一塊去松明山提汪孚林,轉眼間不過半個多月,汪孚林平安無事,劉三卻把自己算計進了大牢,還牽累了自己的叔父劉會,他就覺得世事滄桑,唏噓不已。於是,領了縣尊牌票的他並沒有帶太多人,只帶著馬能這個老夥計,再加上四個自己信得過的白役匆匆趕到了劉家。

    即便他隱隱聽說過劉會落難之後被人訛詐勒索,此刻看到其鼻青臉腫的模樣,也不禁有些意外。不論怎麼說,眼前這年輕後生可曾經是縣衙六房之中的狠角色,五年之中一舉拿下一房之主的位子,不想現如今竟落魄到如此地步!可同情這種情緒,他一貫能夠隱藏得很好,更何況今天就是塵埃落定的時候,因此他抖了鎖鏈把人一鎖之後,阻止了四個白役的進一步搜刮,只接了劉洪氏含淚送上的一包錢。

    臨走時,他低聲對劉會說道:「今天事出突然,大家都沒得到風聲,一切就得看堂尊的決斷了。」

    劉會臉上淤青處處,聽到這話時並沒有太多的表情變化,但心裡卻翻起了驚濤駭浪。前日汪孚林才親自見過他,昨日又讓小廝捎話說,其養子金寶進了縣衙和葉公子一同從學於李師爺,並暗示今天一大早縣尊會提審,能夠把他弄出城,一切的一切,都彷彿正按照汪孚林對他的承諾在緩步推進。

    至少,他之前一直希望這樁案子拖得越晚越好,否則極可能在落井下石中被判充軍,如今卻竟是有些期待了!

    在大牢關押了半個多月,昔日戶房鼎鼎有名的胖典吏萬有方,如今卻是憔悴消瘦,整個人怕不掉了有十斤肉。說話口氣比叔父還大的幫役劉三,眼下徹底猶如蔫了菜的西瓜。然而,當劉會被帶上大堂的時候,那頭面上處處青紫的樣子方才是真正的悽慘,就連蹲大牢期間恨透了劉家叔侄的萬有方,也先為之一愣,隨即才幸災樂禍地冷笑一聲。

    至於趙思成則是在看到劉會的一剎那,方才想起自己曾經吩咐人去榨乾這傢伙,此人這一身傷恐怕就是這麼來的。雖說他很是篤定,以葉鈞耀和汪孚林那還算密切的關係,作為堂尊的葉鈞耀不能把糧長之事擺平,必定會在其他地方為其出氣,劉會絕不會有好下場,可也不希望節外生枝,當下不動聲色往吏房錢司吏身後閃了閃。可錢司吏卻彷彿對他這動作很反感似的,沒好氣地往旁邊斜退一步,又把他整個人給讓了出來,隨即又低聲出言譏諷。

    「怎麼,敢做還不敢當麼?」

    趙思成心中大恨,本想反唇相譏兩句,可不想上頭葉鈞耀陡然一拍驚堂木道:「劉會,本縣記得你並未押在獄中,緣何渾身是傷?」

    跪在地上的劉會慘然一笑,眼睛往四周圍那些自己往日最熟悉的同僚看了一眼,見趙思成繃著一張臉,他冷冷一笑,繼而就磕了個頭說:「回稟縣尊,小的自從被縣衙革退,取保回家待審之後,就一直有皂班幫閒白役到小的家中訛詐,讓小的拿錢出來,否則便請縣尊早審,斷小的一個充軍遼東!」

    劉會竟敢把這種事揭出來!這傢伙難不成準備魚死網破不成!

    趙思成又驚又怒,怎都沒想到劉會竟敢如此。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葉鈞耀聽聞之後,竟是再次狠狠一拍驚堂木,怒聲喝道:「豈有此理!不論你有罪與否,自有本縣公斷,豈可容旁人私刑威脅?你給本縣明說是誰,本縣當堂公斷,立時開革,這歙縣衙門之中,豈能留這樣的落井下石,卑鄙無恥之徒!」

    劉會不過是拼著這一連三日之中窺得的一線希望,於是按照汪孚林的話奮起一搏,誰知道堂尊竟是撂下了這樣的話,一時驚喜交加。他砰砰砰用力磕了幾個響頭,這才帶著悲音說道:「是皂班白役周甲、秦武、韓十五……」

    當初挨打的時候,劉會滿心怨毒,暗自一一記下了名字,此刻一口氣說出了十幾個人,連一絲一毫的滯澀都沒有。而堂上其餘官吏無不沉默,有的是因為吃驚,有的是隱隱察覺到什麼,也有的是橫豎兩邊不搭只看熱鬧,還有的人則是幸災樂禍。當然,也不是沒有人想站出來指責劉會死到臨頭還胡說八道,可誰都沒有高高在上的葉縣尊動作快。

    「來人,傳本縣之命,將這些人各杖二十,全數開革出去,永不許進縣衙!」

    「堂尊,這總得對質,又或者有個證據吧?」

    「是啊,萬一下頭鼓噪起來……」

    在終於反應過來的人紛紛開口質疑之後,連日以來心情鬱結又惱又恨的葉鈞耀砰的一聲又是一記驚堂木。這是今天他升堂之後的第三下了,橫豎拍的不是自己的手,不但不痛,還有一種說一不二的痛快。

    「又不是經制正役,不過是投充皂班的幫閒罷了,革了就革了,杖二十已經是便宜了他們!如此害群之馬留在衙門,日後爾等若是一旦出了岔子被革退,難不成也想挨拳腳遭訛詐?」

    一句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葉鈞耀就厲聲喝道:「還不快去傳命?」

    有資格參加早堂的三班衙役全都是經制正役,不論是經過核准增加的幫役和副役,還是那些數目龐大的白役幫手,自然是沒資格出現在這裡。所以,當傳令人下去之後不多久,大堂之外立刻傳來了一陣鬼哭狼嚎的求饒聲。可是,葉鈞耀卻顯示出了驚人的強硬,立刻吩咐皂隸打完之後,將這些討饒的傢伙轟出去,同時在全城放出告示名單,寫明這些被革除出去的人。用他的話來說,如此便可讓百姓見識到他肅風氣的決心。

    「若真的當庭對質查證,也不知道要耽誤多少時間,按照毆傷律,這些狗東西可就沒那麼便宜了!本縣這叫做快刀斬亂麻!」

    既然汪孚林說那些白役是趙思成的爪牙,他奈何不了趙思成,砍斷其一些手腳也算解氣!他本來還打算再好好審一審,可汪孚林說得對,這樣就會耽誤時間,相反把人革除之後放出風聲,那些往日受這些白役侵害的百姓定會拍手稱快,這樣他不但少了麻煩,還能提高聲望!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45 PM

第四十一章 燈下黑

    接下來發生的事正應了葉鈞耀的話,這位堂尊切切實實快刀斬亂麻了一回。

    大半個時辰的審理之後,典吏萬有方和幫役劉三偽造印章和文書罪證確鑿,念在兩人一個偽造的並非公文,一個一口咬定是汪秋攛掇,罪行酌量減輕,當場杖責八十,一頓竹筍烤肉打得哭喊連天。至於劉會,則是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當堂開釋,至於丟了的司吏之位就算作是懲戒。等到這案子審完,葉鈞耀一退堂,劉會見趴在門板上不能動彈的萬有方和劉三在內的眾人都盯著自己,各種各樣的眼神都有,他突然哈哈大笑。

    「逃過這一劫,這歙縣我是不想再呆了,打算出去闖蕩闖蕩。我現在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各位要是誰想如同周甲那幫傢伙一樣下場,不妨就繼續來取我這條賤命!」

    見他就這樣轉身揚長而去,堂上一堆官吏差役看著他那背影,全都生出了一種此人不好惹的感覺。而趙思成雖說把牙齒咬得哢哢直響,但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不要因小失大,為了那些無所謂的白役,惹毛這麼個如今沒了官司作束縛的人。

    於是,他只能暗自在心裡詛咒了一聲:「你就上外頭闖蕩吧,遲早死在外頭回不來!」

    而劉會嘴上說得豪氣衝天,出縣衙的時候,他卻特意請了壯班幾個平日還有點香火的民壯護送了自己回去,一到家就立刻收拾東西,帶了劉洪氏離家,趕在所有人都還反應不及之前出了新安門。夫妻二人沿著官道沒走多遠,就有一輛車追了上來,車簾一打,露出了汪孚林那張笑吟吟的臉。

    「恭喜劉兄過了第一關。」

    劉會衝著驚愕的妻子使了個眼色,隨即心悅誠服地說道:「汪小相公果是誠信人,讓我得脫自由身。安頓好賤內,我就跟你回城!只是,趙思成等人必定會防我去而復返,小相公可有成算麼?」

    「你放心,我早就想到了一個誰都找不著你的地方!」

    趴在床上休養了小半個月,哪裡都不能去,成天還得小心翼翼躲著父親,以免其再發火,程大公子簡直快憋瘋了。因此,程老爺一去休寧訪友就是幾天,他終於鬆了一口大氣。自從汪孚林突然又進了城,還親自來借了兩個家丁,他總覺得一定有什麼事,傍晚家丁一回來他就叫到面前盤問。可兩人只是被汪孚林差遣到各家大戶那兒探問主人何時在家,何時方便拜訪這樣千篇一律的事,他問不出什麼名堂來,乾脆便令墨香到前院家丁處懸賞問事。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這一問,僅僅過了一天,前頭很快彙總了各條消息。尤其是葉縣尊大前天早堂大罵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指斥其僉派生員之家糧長的事,更是讓做事混不吝,腦袋卻很好的程乃軒分析出了其中端倪。奈何晚上被祖母和母親嚴令不許再隨便出門,次日一大清早,他就直接帶著墨香跑到了馬家客棧,正好看見汪孚林送了金寶上滑竿的情景。

    雖說不知道金寶這是上哪去,可程乃軒還是耐著性子等人遠去了,這才現身上前,一開口便是一句埋怨:「雙木,你可真不夠朋友!」

    昨天葉鈞耀給汪孚林借的車,乃是縣城某大戶人家的馬車,所以汪孚林載了劉會回城,在城門口隨手交了一點稅錢後,根本就沒人盤查。這會兒他正打算去找劉會合計接下來的事,此刻聞聲回頭一看,見程乃軒走路還有些不太自然,臉上卻流露出了不加掩飾的慍怒,他便笑問道:「程兄何出此言?」

    「你家裡既是遭遇僉派糧長這樣的麻煩,怎不對我說?」

    這傢伙還真是古道熱腸啊!

    不論程乃軒在其他方面如何,可講義氣這一條卻無可否認。面對這傢伙執拗的目光,汪孚林想了想便實話實說道:「之所以不告訴你,是因為十天之內,此事我有不小的把握能解決好。程兄你傷勢未癒,眼下還是好好養傷,回頭我還有很多別的事找你幫忙。」

    真正原因是,程老爺此人目光長遠,又是老江湖,不能隨便糊弄,他目前的資源勉強夠用,程家的勢還是不要隨便亂借的好!

    「你這傢伙,從前我怎麼就沒發現你盡會逞能?」程乃軒彷彿不認識似的瞪著汪孚林,可見對方完全沒鬆口的意思,他只得氣餒地說道,「得,我拗不過你!那好,有什麼不用我出面的忙,你總可以開口吧?」

    程乃軒這麼說,汪孚林想起今天見了劉會之後,本想約見的人,便索性直截了當地說道:「那好,程兄可能安排我一見趙五爺?」

    「趙五?這傢伙是壯班的班頭,為人很講義氣,幫過我幾次忙,我也給他解決過麻煩。你要見他還不容易,我立刻打發人去給他送個信,時間地點你來定!」

    「那就拜託程兄了!對了,這次的事情,你可千萬別多嘴,書霖兄他們正忙著應考秋闈,別讓他們分心!」

    自從在人前塑造了一個不通人情世故,急躁冒失的小秀才形象,汪孚林每日出門都有暗中留意,很欣慰地發現根本沒有人在意他這個小角色。即便有之前他大獲成功的明倫堂翻盤以及大宗師送行賦詩事件,大多數人也瞧不出什麼。果然,有點小才卻年少無知,這是最好的保護傘。

    所以,他昨日帶著劉會潛回城中,就本著燈下黑的原理,將其安置在了一個趙思成之輩根本想不到的地方——歙縣學宮!

    縣衙那些吏役無孔不入,唯有這屬於讀書人的聖地,他們沒法輕易進來。所以,早晨託付了程乃軒去聯絡趙五爺,交待了時間地點,汪孚林便來到了歙縣學宮。

    他和程奎等歙縣那些最出色的生員交好,引介一個遠親來此做雜役這種簡單的事,下頭人當然不會不給面子,劉會那張臉原本就被打得看不出原形,再化妝一下弄了個滿臉瘡斑,自然是閒人勿近,根本沒人搭理。這會兒汪孚林先去見了他一面,向劉會仔仔細細打聽了一番趙思成,以及縣衙賬冊的事。

    繼而他就去教諭所拜謝馮師爺,哪怕之前找葉縣尊說情不成,馮師爺的人情他還是得謝,也能遮掩一下他來此的真正目的。。

    這次見面,馮師爺再也不像之前那樣義正詞嚴,只是避重就輕問了汪孚林的學業,顯然,之前縣衙之行沒能達成最初的目的。汪孚林原就料到如此,對馮師爺的態度依舊一如起初恭敬有加,反倒讓這位縣學教諭不好意思了起來,漸漸就不再像起初那樣端著架子。

    於是,攀談之間,汪孚林就瞭解到,原來學官也和地方官一樣,並不能在本地就職,但只要不是本縣本府,其他則無礙。馮師爺出自文苑英華的蘇州,乃是舉人出身,至於為何不繼續考進士,而是屈身為教諭,汪孚林除非腦袋秀逗了,才會沒心沒肺地去提這種傷心事。

    也正因為如此,他深深體會到,同樣是舉人,年紀卻還不及馮師爺二分之一的李師爺,為何人人看好是潛力股。也怪不得葉鈞耀能夠放心把兒子交給其管教,哪怕手心打腫了也毫不心疼。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46 PM

第四十二章 都是浮誇惹的禍

    等這一趟完事,身著襕衫的汪孚林大搖大擺從學宮前頭大門出來,隨即信步走入了學宮前那一片高高的牌坊林中。

    因為歷代以來名人輩出,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之中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石質牌坊。府城名人牌坊最多——比如說大總督坊,指的是當年總督浙直的胡宗憲,哪怕胡宗憲當初自殺在獄中時早已被免職,這座牌坊依舊矗立至今。比如說雙鳳坊,指的是當年的侍郎楊寧和監察御史楊宜,一門雙鳳,光宗耀祖。比如說少宗伯坊,指的是成化年間當到禮部侍郎的祁門人康永韶,即便這一位後來站錯隊被貶,牌坊卻和胡宗憲一樣巍然矗立在府城之中。

    總而言之,除非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否則這牌坊一旦豎起來,就絕不會被輕易推倒。

    然而,歙縣學宮前頭那一座座牌坊,意義卻和京城的進士題名碑意義差不多。這裡清一色全都是進士坊,但卻並非每科一座,而是近年來那些每科本縣金榜題名者多至四人以上的,方才會在這學宮前豎起牌坊,供後人瞻仰。因為歙縣人才濟濟,有時候甚至會出現五六人甚至七人共享一個牌坊的情形。這裡出沒的全都是童生,這會兒就有十數個有志於科場的童生在這些牌坊的海洋中徜徉,個個滿臉嚮往。

    而汪孚林站在丁未進士坊下,就不像別人那樣神聖感十足了。這次他進城之後,利用閒晃來分散別人注意力的這幾天,走訪茶館酒肆,彌補了之前最大的疏失,終於弄清楚了南明先生何許人也。

    那位他應該稱呼一聲伯父的長輩,便是丁未科進士五傑之一汪道昆,赫赫有名的萬曆首輔張居正的同年,當然,如今隆慶皇帝還沒死,萬曆這個年號就更不用說了。而這座進士坊上還有另一個名人,便是如今正在廣西打仗,拿著叛亂壯民人頭賺戰功,深得首輔高拱信賴的殷正茂!

    根據他打探到的信息,汪道昆進士及第後官任義烏縣令,一直活躍在抗倭第一線,又在福建抗倭有功,從福建按察副使一路陞遷,最終接替譚綸,官居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提督軍務兼巡撫福建。其人和戚繼光相交很不錯,在胡宗憲下獄身死之後也曾經賦詩悼念,人品頗受人敬重。而且,汪道昆與王世貞並稱,雖四十出頭便已經執文壇牛耳。至於賦閒回家的緣由,則是被人彈劾縱容麾下驕兵悍將不法以及貪污種種,可在坊間大多數人卻對此嗤之以鼻。

    事到如今,知道南明先生是這麼個大人物,汪孚林要是再推斷不出來某些事情之間隱隱的關聯,那就白活一世了。顯然,打算給歙縣摘掉那一筆龐大絲絹夏稅負擔的那幫子人中間,十之八九就有汪道昆一個;至於希望維持原樣,不要把這筆負擔轉嫁給其他五縣的,則是另外一撥對立勢力。在這一縣對五縣的對峙中,他這個小秀才很無辜地被人坑了。

    「早知如此,我找汪二托底,算不算是與虎謀皮?」

    汪孚林小聲嘟囔了一句,見那些來此瞻仰的童生往這來,一身秀才襕衫的他知道這裝束惹眼,便閃在了一邊,等一面走一面高談闊論的這些童生過去之後才又現身。眼看時辰將近,他不禁微微有些急躁。雖說趙五爺此人是否襄助,並非不可或缺,可重要的是他需要趙五爺證實自己的猜測。終於,他看到了遠處一個人匆匆而來。只見來者硬是把壯實的身材全都塞進了一件直裰裡,可卻沒穿出書生的文雅,而是硬生生多了幾分說不出的不協調。

    一打照面,他便笑著打趣道:「趙五爺為何要這身打扮?」

    趙五爺也很不習慣如此穿戴。然而,得知汪孚林相約自己在丁未科進士坊下相見,他知道這兒童生出沒最多,閒雜人等不敢窺伺,可自己要是壯班班頭打扮過來,甭提多惹眼了,於是就弄了這麼一身。此時此刻,他尷尬地笑了笑說:「多事之秋,謹慎為妙。汪小官人找我,可是為了糧長的事?」

    見趙五爺眼神閃爍,汪孚林知道這種身在官府的人消息靈通,當即哂然一笑道:「當然不是。」

    大前天葉鈞耀大罵趙思成,繼而縣學教諭馮師爺又為此特意去了縣衙一趟,這兩件事趙五爺都聽說過。縣令和教諭都沒能扭轉的事,趙思成背後又有人,他當然知道自己一個小小班頭對此無能為力。可既然程公子牽線,他也不得不來一趟,心想汪孚林有心求這個求那個,還不如請託汪道昆這位長輩出面。可是,汪孚林這四字回答,卻讓他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我記得,上次端午節那天,趙五爺曾經對我問過夏稅的事。我從前不明白,但回了一趟松明山,現在已經有些領悟。敢問趙五爺對歙縣夏稅絲絹一事有什麼想法?」

    汪孚林這麼突然一問。趙五爺登時震驚了。他死死盯著這位小秀才好一會兒,這才苦笑道:「想來是南明先生對小官人提起過了。沒錯,我雖說不過是區區差役,可自從知曉歙縣父老每年都獨自承擔這六千多兩絲絹夏稅,心裡就一直不平。年初此事看似暫時擱置,但咱們歙縣和五縣算是對上了。帥嘉謨就藏在我壯班分管的那幾間班房裡頭。因為他年初陳情不成之後,一度提過要不遠數千里進京訟冤,結果差點遭人暗算。」

    對於夏稅絲絹,汪孚林不瞭解更深層次的內情,但這並不妨礙他繼續不懂裝懂:「縣衙之中除了你,其他人對此態度如何?」

    趙五爺原本對汪孚林只存三分善意,七分提防,可把絲絹這兩個字給說破了,他那緊繃的臉立刻舒緩了下來:「咱們歙人當然是都希望變革所謂的祖制,把歙縣獨自負擔的絲絹夏稅均平到徽州一府六縣,所以大多數人都和我一個態度。可也有人不願意多事。原來的戶房司吏劉會是贊成六縣均平這筆絲絹夏稅的,可戶房這次一折騰,趙思成順勢表示還是安分守己,遵從祖制的好。」

    說到這裡,趙五爺猛地想到,戶房大換血的根源便是汪孚林,他登時就此打住。而這時候,汪孚林又追問道:「葉縣尊呢?」

    「堂尊……」趙五爺哪裡知道汪孚林和葉鈞耀那檔子關聯,只猶豫片刻就干笑道,「堂尊剛上任的時候曾經當眾訓示,又好幾次都表態說,要為歙縣百姓謀福減負,大家都認為他要接過這樁房縣尊沒完成的事,可幾個月來事情太多,堂尊暫時沒再提起,但想來堂尊一定會站在我歙縣百姓這一邊!」

    在趙五爺看來,做成這件事,那日後鐵定是要進名宦祠的,他就不信葉鈞耀會一直拖著!

    事到如今,汪孚林已經猜到了事情緣由,簡直哭笑不得。他還算得上是受牽累,可據他對葉鈞耀的瞭解,這位縣尊恐怕是完全壞在那張太會說道的嘴上!敢情是他上任之初大放豪言壯語,被人當真了,這才想方設法要拿住把柄!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47 PM

第四十三章 必須站隊選陣營

    金寶雖說年紀小,居中傳遞消息卻不含糊,條理清楚,主次分明。葉鈞耀用了兩天這個聯絡員,對自己靈機一動想出了如此好計,他簡直得意極了。

    所以,今天金寶向他稟報,說是汪孚林已經將劉會安置在了歙縣學宮,將會設法在衙門的吏役中間展開分化拉攏行動,盡快把賬面虧空之事解決,他想到這兩日民間大讚他這個縣令雷厲風行,革除了一批危害鄉里的白役,心裡一高興,就讓金寶回去時帶信給汪孚林,事成之後,他將會說動馮師爺,明年給汪孚林留一個增廣生的名額。

    之所以不是今年,因為汪孚林今年才剛進學,資歷太淺,增廣生雖說不是廩生,可畢竟算是候補,如果運氣好廩生出缺,也就能夠遞補上去領到廩米。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金寶午後回去,而傍晚時分,汪孚林竟突然投帖請見!

    他還以為自己的美意再次被人拒絕,臉上就有些下不來,一見人就不悅地問道:「怎麼,孚林莫非是看不上小小的增廣生?」

    什麼增廣生?

    汪孚林只覺莫名其妙。他今天見了趙五爺之後,就打著領童生參觀一下歙縣學宮的名義,讓趙五爺這個冒牌童生跟著自己混了進去見劉會。趙五爺和劉會一見,他才知道兩人是真正的老鄉,同是祖籍歙縣岩鎮人,這下老鄉見老鄉,可不是相對唏噓?只不過,趙五爺不像劉會那樣熟知戶房根底,汪孚林當然不會把葉縣尊的窘境隨隨便便說出來,而是以幫助劉會翻盤為由,請趙五爺協助。而從那一番探討之中,劉會吐露出了一條值得深思的線索。

    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和徽州府衙幾個掌案往來頻繁,曾經有往府衙那邊謀職發展的跡象。

    於是,他為此立刻匆匆趕回縣衙,怎麼如今就扯到增廣生了?既然不明白,他便索性明說道:「老父母是不是讓金寶帶了什麼話?學生才剛從歙縣學宮回來,還沒見過金寶。」

    葉鈞耀這才知道自己鬧了個烏龍。他不自然地干咳一聲,和顏悅色地問道:「哦,那是本縣誤會了。是什麼事情如此要緊,等不到明日金寶傳話?」

    當然要緊,因為這關係到小小一個戶房司吏怎敢拿捏你這個縣令的問題!

    汪孚林換了個正襟危坐的姿態,認認真真地問道:「敢問縣尊對於歙縣夏稅絲絹一事,有什麼看法?」

    這是照搬他之前問趙五爺的問題,而和趙五爺一愣之下吐露真言相比,葉鈞耀的表情顯得有些疑惑。

    「夏稅秋糧乃是國之正賦,本縣上任未久,當然一切遵照祖制而行。」

    這要是別人,興許就會據此認為,知縣相公這顯然是祖制派,不願意打破從前的舊規,可汪孚林深知這位縣尊是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肯定根本就沒有弄清楚什麼狀況。於是,他將程乃軒以及趙五爺處先後得到的夏稅絲絹一事彙總了一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這位一縣之主,著重點出了這是徽州府五縣和歙縣之間,關於歙縣獨立負擔還是六縣均平負擔這筆龐大絲絹夏稅的紛爭。

    就只見葉鈞耀的臉上先是一片茫然,繼而是震驚、憤怒、失望、無奈,最終蛻變成了深深的苦惱。

    「這麼說來,是本縣剛上任時那番話,讓人覺得本縣是打算把執行了上百年的夏稅祖制翻過來?」葉鈞耀看了一眼滿臉無辜的汪孚林,竟是又有一種罵娘的衝動。然而,汪孚林畢竟不是金寶,他不得不在其面前勉強克制一點,但已經抓狂了,「就為了這個,他們就不惜弄出來這左一樁右一樁的勾當,意圖挾制本縣,不再舊事重提?該死的混賬王八蛋,根本就沒把本縣放在眼裡!」

    見汪孚林不說話,葉鈞耀突然砰地一聲拍在扶手上,惱火地叫道:「不就每年六千多兩嗎?徽商家財動輒幾十萬上百萬,怎為了這點錢還要如此鬧騰!」

    汪孚林這下子終於不能裝沉默了。葉鈞耀的出身他也打聽到了,這位出身寧波府頗有家資的大地主之家,從小是家中努力供養他一個讀書,二十出頭中了舉人後就跑去赫赫有名的白鹿洞書院進修,以現在金榜題名官居一縣之主的結果來說,經史八股肯定不錯,可經濟實務只怕就一竅不通了。

    這筆龐大的絲絹夏稅,是要按照糧區派發到每一戶每一個人頭上的。每年六千多兩,十年二十年是多少?五十年又是多少?

    「縣尊,徽商有錢是不假,但徽州一府六縣行商者固然眾多,卻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富甲天下。至於為何出外行商,都是被逼的,因為徽州府多山,地少人多,這才有很多不能靠土地養活的人出外行商。我雖年少,卻也從村人那裡聽說過幾句民謠,道是『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四五六,往外一丟。』縣尊看到的是那些經商有成的徽商,但還有更多小商人拋下嬌妻幼子,一輩子在外奔波,最終埋骨他鄉,留下的甚至只有一屁股債務。」

    原本他說這些話,只是為了想方設法打動葉鈞耀,可話出口之後,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家裡翹首期盼的二娘小妹,想到行商多年未歸的那位父親,想到因為丈夫的病拋下她們匆匆趕往漢口的那位母親,不知不覺認真了起來。於是,他便定了定神,接著往下說。

    「從前,那些徽州府的大商人豪富之後,還常常會返鄉辦學買地,行善鄉里,但這些年來,往兩淮江浙買地安居的越來越多,光是揚州一府,就有眾多徽商遷居,這些人在原籍徽州府反而沒有什麼田地,縱使豪富,在原籍交納的賦稅卻很少。所以,縣尊之前說的,學生不敢苟同,徽商雖富,但歙縣很窮,徽州一府六縣都很窮,據說光是歷年積欠賦稅,就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

    葉鈞耀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反駁自己,原本大為不悅,可聽著聽著,他就漸漸有些動容了。高談闊論的葉縣尊畢竟還不是個老官油子,而且汪孚林把一富一貧這種事實已經剖析得很清楚了,他只能在尷尬地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有些心虛地岔開了話題。

    「這些本縣都知道了,可現在明白根子也沒用,重要的在於解決問題。夏稅一開徵,絲絹、小麥、茶葉這些正項不說,從各種歲辦的物料,歲貢的貢品,兩廣打仗要征派的軍費,到衙門的公費開支,全都要放在夏稅裡頭一體徵派下去!這時候討論什麼歙縣獨派絲絹夏稅,還是六縣均平負擔,已經來不及了。」

    「學生說的這些,就是和解決問題有關。學生斗膽請問縣尊,衙門六房、承發房以及其他各處的胥吏,還有三班衙役,縣尊能夠真正信賴的是誰?」

    汪孚林此話一出,就看到對面這位縣令沉默了。他心裡很清楚,葉鈞耀之前根本就沒怎麼把那些胥吏看在眼裡,又怎會信賴這些人?否則,上次端午節賽龍舟那會兒,葉鈞耀不會表示對戶房人事更迭不感興趣;之前驟然得悉虧空,不會直接把他這個小秀才半夜宣召了過去詢問,最後對他試探性提出的啟用劉會這一建議立刻點頭;更不會在聯絡員的問題上,也煞費苦心地選擇了金寶!

    「縣尊孤身上任,如今才會有奸吏意圖轄制,而縣尊身為一縣之主,總不能屈尊降貴去奪這些胥吏的權,當然得找一些信得過的人。畢竟,縣尊能夠保證心存不良的就只有一個戶房司吏趙思成?如若一個趙思成之外,還有別人怎麼辦?如劉會、趙五這些,縱使現在一時為縣尊所用,可難辦的是長久。說句不好聽的,縣尊是要離任的,而他們這吏役是要長長久久當下去的。可如果是用一樁利益,在任期之內把他們都聚攏在身邊聽用呢?」

    聽到這裡,葉鈞耀要是還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那就真是豬腦子了。汪孚林分明是告訴他,可以打著均平絲絹夏稅這麼一塊牌子,把一部分有心改革這件事的胥吏也好,差役也好,全都聚攏在身邊,形成一個圈子,於是就不用再發愁大權旁落,被人轄制這種事了!然而,這種道理,汪孚林一個十四歲的小秀才怎會想得到,難道是……一瞬間,他意識到汪孚林背後那位坐鎮松明山的人物,臉色頓時微妙了起來。

    不愧是曾經提督軍務巡撫福建的大人物啊,挖了好大一個坑給他跳!

    「此事……茲事體大,本縣還得斟酌考慮一下。」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48 PM

第四十四章 演技派

    走出葉鈞耀書房的時候,汪孚林反省了一下自己剛剛的態度,發現有些太過義正詞嚴,這樣的曉以大義不符合自己的年紀,而且,給某縣尊的壓力似乎也稍大了些。可想想橫豎背後還有個大人物撐著,他也就懶得去後悔了。

    本來這一筆數額龐大的絲絹夏稅是單單歙縣負擔,還是六縣一同負擔,他不瞭解其中那些追根溯源起來恐怕很複雜的關聯,也沒想胡亂插手,反正憑自己的家境,大不了分攤到自家頭上多繳納一二兩銀子的稅錢,不是出不起。可一次又一次被對立派算計了再算計,他別無選擇,只能站在自己如今所屬的歙縣這一邊,站在宗族這一邊,順便把葉鈞耀給使勁拉過來,然後在衙門吏役之中也分化出一個陣營。

    事情成不成,他且不管,他至少得用這個名目,把敵我分清楚!

    當他心事重重,順著縣衙這青石甬路往外走時,猛然只聽得一個突兀的聲音:「汪小相公又來見葉縣尊了。」

    汪孚林聞聲望去,見是一個身穿青色吏衫的中年人,他依稀記得上次見過這傢伙一面,正是那次歙縣生員去府學鬧事的時候,前來報信的人!儘管那時候他並不知道此人名姓,但他還是本能地生出了一個感覺。

    這應該便是趙思成,派了他家糧長的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

    來者笑眯眯地走上前,拱了拱手說道:「汪小相公,這糧長上任是有期限的,如果逾時不來,就算堂尊現在不說什麼,等到最終截止將近,該收的錢糧收不上來,那時候可是有律法在,三日一追,五日一比,板子越打越重,到時候就什麼體面都沒了!就是縣尊,也越不過這祖制!」

    「你別高興得太早,遲早你會有報應的!」

    看到汪孚林勃然色變,惡狠狠地吐出這句話,趙思成登時笑得更得意了。果然是沒見過世面的小秀才,到這份上還想著報應!

    眼看這傢伙揚長而去,汪孚林臉上怒容不減,加快腳步出了縣衙,直到出了門方才常常吐出一口氣。

    最近裡外兩張臉,他都快錘煉成真正的演技派了!

    既然打定主意要說動葉鈞耀,汪孚林接下來也不用金寶出馬了,又是一連兩天投帖登門騷擾,擺事實講道理,最後祭出了位列名宦祠這樣一個大殺器,終於讓有志於在仕途上走得更遠的葉大縣尊艱難做出了選擇。事實上葉鈞耀和汪孚林一樣倒霉,上任之初那番慷慨激昂的講話,以及後來每每掛在嘴邊的謀福減負四個字,全都在他身上打滿了均平派的烙印,在祖制派那批人看來已經站隊了,否則也不會算計上這位縣尊。

    所以,出了知縣官廨書房的汪孚林長舒一口氣。他自己已經倒霉地被殃及池魚了,如今親手把一個地位更高的人拉下水,心情總算輕鬆了點。

    雖說他起初完全想明白其中關節後,有些不大高興,可現如今身為根正苗紅的歙縣人,站在自家父老鄉親那一邊謀求減稅那是必須的,再加上他已經被程奎等歙縣生員,趙五爺這樣的鐵桿均平派視作為自己人,那還有什麼好埋怨的?胳膊肘只能往裡拐,必須往裡拐!

    他連續到這裡死纏爛打三天,第一天從正門出去碰到趙思成,第二天第三天,他卻沒興趣每次都得在那些吏役面前扮一個無知小秀才,乾脆走了知縣官廨後門。昨天還有個人帶路,但今天卻連帶路的人都沒了,顯然葉縣尊在做出選擇後也有點心理障礙,沒顧得上這茬。好在他不是路盲,走了三遍哪能不記住。這會兒,他一面走一面在心裡思量,回頭對趙五爺和劉會二人分享這個好消息,同時根據計劃,快速解決掉賬面虧空以及糧長這兩個**煩。

    「汪小相公。」

    聽到迎面突如其來的這個聲音,正心不在焉想事情的汪孚林立刻抬起了頭。卻只見來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俏麗少女,丫鬟打扮,眉清目秀,屈膝行禮之後便大大方方地說道:「我家小姐差小婢問汪小相公一聲,一連三日造訪我家老爺,眼下是否已經大功告成了?」

    「咦?」汪孚林聽到小姐兩個字,猛然想起金寶曾經提過的那位葉小姐,還有那句奇怪的期待,他立刻猶如提高了警惕,若無其事地挑了挑眉道,「我來求見縣尊,乃是為了我家的私事,葉小姐這話我不太明白。」

    「小婢只是個傳話的。」那丫鬟抿嘴一笑,又繼續說道,「小姐說,老爺是想做名宦,可八股文章做得好,不代表治理一縣的本事強,還請汪小相公拉了老爺下水之後,千萬多多襄助,不要坑了他。否則……」

    這否則兩個字故意拖了個長音,再加上其他這若有所指的話,汪孚林登時只覺得後背汗毛根都豎了起來。

    沒道理啊,葉鈞耀那完完全全就是個書呆子菜鳥縣令,怎麼女兒反倒比父親還精明?

    「否則小姐在府城手帕交遍地,別怪她在段府尊家的夫人和二位小姐面前說幾句話。」丫鬟笑得連眉毛都是彎彎的,隨即又補充道,「小姐還說,如果汪小相公答應,那麼府衙那邊的動靜她可以幫忙打探一二,有道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還請汪小相公斟酌。」

    這還真是威逼利誘,連引經據典都來了!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當下一本正經地說:「那還請姑娘回覆葉小姐,我雖說年少淺薄,但至少做事很有底線,葉縣尊對我有知遇之恩,我只會幫助葉縣尊贏得廣大歙縣父老鄉親的尊敬愛戴,絕對不會坑了他。至於打探消息之類的事,還請葉小姐小心為妙,最好不要再做。否則,萬一段府尊是那種很忌諱婦人幹政的人,到時候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那就弄巧成拙了。」

    那丫鬟沒想到竟會得到汪孚林這樣一個回答,登時目瞪口呆。眼見得他笑眯眯拱了拱手還禮,就這麼瀟瀟灑灑離去,她不禁一跺腳,慌忙去找自家小姐稟報。可是,當她一五一十原話複述了一遍之後,就只見自家小姐竟沒有意料之內的嗔怒,反而若有所思笑了出來。

    「機關算盡,反誤卿卿……他這麼說,我總算不用擔心爹了。」

    「小姐,可他後半截話說得那麼氣人……」

    「他也沒說錯,段府尊還真的就是忌諱婦人幹政的古板性子,他家裡夫人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兩個公子更是一個比一個道學,除了三節兩壽,別人都去,我不好不去,否則,你看我去府城的時候,看到府衙就繞道走!本來就只是想詐一詐他,看他打什麼鬼主意,沒想到還被人識破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49 PM

第四十五章 贈君徽州府志

    葉小姐輕輕皺了皺鼻子,又歪著頭想了一想,最後指使丫鬟道:「派兩個妥當人,把我之前得的那套《徽州府志》送去給汪小相公。對了,不要說是我送的,就說是爹送的。」

    當汪孚林又去了一趟歙縣學宮,再次把趙五爺悄悄帶了進去見了劉會,轉達了這一層意思之後,他又和他們就接下來如何行事商量了好一番,方才回了馬家客棧。可他前腳剛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坐下喝上一口水,後腳秋楓便在外頭敲門道;「小官人,葉縣尊讓人送書來了。」

    送書?什麼書?走的時候沒聽那位縣尊提起啊!

    汪孚林滿頭霧水,等兩個家丁各自雙手抱著一摞書進了院子,看樣子還不是一本兩本,而至少是一二十本,他便更加吃驚了。然而,從這些人口中,他只知道書是葉縣尊吩咐送的,其他的囑託一個字沒有,甚至也沒捎帶什麼手書字條解釋一下。這會兒金寶也還沒從縣衙李師爺那兒下課回來,他也只能留下書,打賞了這兩個家丁之後,就招呼了秋楓一起把書搬進了堂屋。解開外頭包著的那一層油紙,他就看到了封面上的書名。

    《徽州府志》。

    秋楓這幾天雖說也被汪孚林支使跑了幾處地方,但無不是東一鎯頭西一棒槌,他根本沒辦法從這些瑣碎的行動中明白主人的真正用意,唯獨只知道縣尊對自家主人頗為看顧,只要投帖就會接見。此刻,他忍不住問道:「小官人,縣尊送這《徽州府志》來是什麼意思?」

    汪孚林正在一本一本地清點,發現整整二十二卷,而且恰是嘉靖四十五年編纂的,距離如今只過去了四年,他仔細思量了一陣,心裡便有了計較,此刻不禁笑道:「如果我沒猜錯,應該不是縣尊送的。」

    「不是縣尊?難道還會有人敢冒充縣尊給小官人送書?」

    「有人送書是好事,管他是誰送的,我正好想看!」汪孚林把這些書按照分卷一一摞好,隨即就拍了拍手說,「你若喜歡也儘管看。」

    見汪孚林說著便徑直往外走去,秋楓瞅了一眼這兩大摞書,有些不以為然。又不是下科場時派得上用場的經史子集,也不是名人文集,有什麼好看的?

    雖說近日東奔西走,對徽州府和歙縣那些人文地理風土人情多了不少瞭解,但這一套《徽州府志》對汪孚林來說,仍然是雪中送炭。也正因為這個,他當即喚來掌櫃,拜託其找個夥計去書坊問一聲可有歙縣誌出售。不多時,那跑去買書的夥計就回來了,卻是兩手空空。

    「小官人,書坊主人說,徽州府志倒是有好幾個版本,但歙縣誌本朝沒編過,前朝似乎也沒有。」

    從古至今這麼多年,居然歙縣人都從來沒編過歙縣誌?

    汪孚林頓時無語了,隨即明白別人單單送那一套《徽州府志》是有理由的。於是,他賞了那伙計十文錢,就把人打發了出去。等到金寶從縣衙回來,他問過之後得知其今天壓根沒見過葉鈞耀,更不要提送那套書的事,他心裡就更加如同明鏡似的。

    不消說,送書的人一定是那位葉小姐!他只不過是透過丫鬟半開玩笑半當真地提醒了一句,那一位知縣千金倒好,轉手就送了他這樣一套書!

    上司很不省心,可上司的女兒倒冰雪聰明,這難道叫做歹竹出好筍?咳,不能對葉縣尊太苛刻,不是膽小怕事,也不是老官油子,這已經很難得了!

    於是,汪孚林忍不住對金寶問道:「金寶,這幾天你去李師爺那聽講,可還見過葉小姐?」

    金寶老老實實地說:「葉小姐來過,但頂多就是在門外對葉公子說兩句話,再也沒露過面。」

    對於這樣一個結果,汪孚林不算意外,但心中對這位上司的女兒稍稍添了幾分純粹的好奇。只不過,他眼下需要理會的事情太多,這事兒也只不過猶如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顆小石頭,漣漪散盡就無痕無蹤了。下午他沒再出門,囫圇吞棗似的翻了幾卷徽州府志,而另一邊金寶在完成李師爺佈置的功課,就連秋楓也在那看上次汪孚林送的一本論語集注,堂屋裡恰是一片靜悄悄。

    而這樣的靜寂,最終被一個突然大力推開門的聲音打破。

    「雙木!」

    汪孚林嚇了一跳,等看清是舅舅吳天保,他登時吃了一驚,連忙丟下手頭的書,迎了上前:「舅舅,您怎麼來了?難道二娘和小妹……」

    「這麼大的事情你還想瞞人?上次大宗師提人也是,等我知道都已經很晚了,到了府城又和你錯過,你就不知道給我早送個信!」吳天保一如既往聲若洪鐘,見汪孚林有些不好意思,他便嘆了口氣說,「只不過,我也不是單單為你進城,我這次也接了糧長。你不知道麼?後日就是糧長謁縣尊的日子。」

    又是糧長!

    汪孚林原本還以為舅舅是因為自己倒的黴,仔仔細細一問,他才知道,他母系吳家從前世代承襲了一個糧區的大糧長。而這些大明開國之初的鄉間大族,如今要麼徹底敗落,根本負擔不了糧長的開銷;要麼飛黃騰達,早就撂挑子不幹了;如同吳家這樣不上不下的到底是少數。

    所以,一區大糧長僉派到自己頭上,吳天保實在是躲不開,又或者厚臉皮推給別人。畢竟,這要是放在幾十年前,他這個世襲糧長是當定了。等汪二娘終於忍不住送信告訴他,他才得知姐夫也攤上了這一重役,外甥為此已經到城裡活動了,吃了一驚的他自然慌忙往城裡趕。

    此時此刻,他見汪孚林久久無語,便雙手按著他的肩頭說:「雙木,別擔心,你家又不是世襲的一區大糧長,單單論田畝,也無論如何不至於非得要你爹頂,你又是秀才,大不了豁出去鬧開來,縣尊總應該會為你做主的。舅舅這邊你不用管,岩鎮素來還算富庶,被點了糧長幫貼的兩家都已經在湊銀子,我那家裡也還有些家底,還沒到賣房子買地的地步,咬緊牙關忍一忍,這一年就過去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50 PM

第四十六章 新鮮出爐的代理縣令

    自己家和舅舅家居然攤上兩區糧長,汪孚林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鬱悶,還是該氣惱,只能暗自在心裡把那小農意識的朱元璋給罵了個半死!從古到今,何嘗有明朝這樣不靠譜的收稅方式?簡直是前人坑後人,坑死人不賠命!

    可如今是皇權社會,他也只能腹誹罵兩聲,嘴上又反過來安慰吳天保,又留其在馬家客棧同住。然而,吳天保說是在府城堂兄家暫住,得知他在這馬家客棧已經盤桓了七八天,臨走時卻硬是留下了五兩銀子給他,道是錢多不壓身。

    本著報喜不報憂的心理,汪孚林沒有對舅舅說明那些彎彎繞繞的關節,親自將其送出了馬家客棧之後,他回轉堂屋之後,便開始繼續翻《徽州府志》。

    這一夜,堂屋裡三個人都沒睡好。汪孚林挑燈夜戰到半夜三更才睡下,腦子裡全都是各式各樣的數據;金寶在思量自己能夠幫家裡做點什麼,努力地攥緊了小拳頭;秋楓則在想著一張賣身契不但斷送了自由,還斷送了前途,如今就算能夠有機會接觸書本,將來又該怎麼辦?

    於是,當次日一大清早三人起床的時候,每個人眼睛裡都是血絲密佈,顯然真正入睡的時間短之又短。

    明日就是十五區糧長齊集謁見縣尊的日子。可這一天早堂,葉鈞耀卻第一次缺席了,他放出風聲說,自己偶感風寒,病了不能理事。這即將步入六月的大夏天裡怎麼感染的風寒,縣衙中那些屬官吏役全都心裡有數。尤其是戶房司吏趙思成,更是得意洋洋地對黨羽說,縣尊這是心虛不敢見人。用他的話說,堂堂一縣之主,竟是連一個自己還算看好的生員都保不住,都沒法免除其家中的糧長之役,這縣令當得著實是太窩囊了。

    而司吏當到他趙思成這份上,輕輕鬆鬆就轄制了縣尊,怎不得意?

    縣令不管事,總得要有個人署理。論品級自然是該方縣丞頂上,可知縣官廨中的葉縣尊卻捎帶出來一句話,請縣學教諭馮師爺來暫時署理,把糧長謁見這檔子事接過去。這本來絕不合規矩,但葉縣尊卻掣出了一個前例,那就是年初各府縣主司赴京朝請時,績溪縣曾經由縣學教諭楊師爺來署理縣令!

    可是,馮師爺之前為了汪孚林家中僉派糧長的事情去和縣令商談,明顯站在汪孚林這一邊,這事兒六房胥吏無人不知,因此趙思成哪會讓縣尊這招得逞,一得知縣尊屬意於馮師爺接手,他就立刻跑去縣丞廨求見方縣丞。

    歙縣是徽州府首縣,故而縣丞、主簿一應俱全。然而,明朝初年,這些僚佐還有發揮能力的地方,現在就是猶如一個蘿蔔一個坑似的給個缺,實權卻一分也無,不止他們,就連典史也遠不如當年風光。所以,方縣丞作為監生出身的淳安人,在歙縣熬油似的當了兩年多縣丞,卻是好處基本沒有,出門基本靠走,家裡就他和老僕兩人,妻兒在淳安老家守著幾畝地,別說官威官架子了,桌上吃飯就連點葷腥都沒有,竟比下頭六房裡頭最不起眼的書辦還慘!

    縣丞廨和主簿廨,也就是歙縣兩大雜佐官的官舍,赫然位於整個歙縣衙門最最邊角的地方——西北角,而且是凸出在外的建築,都只有一進院子。當趙思成進屋之後,只覺得這裡比自己的吏舍還要寒酸。往日他這樣的一房之首,最看不上方縣丞這種最沒前途的官,這竟還是他就任司吏後第一次登門,因今天事急來不及,只帶了一盒糕餅,看到那老僕接了禮物進去喜上眉梢的樣子,他就知道今天肯定有戲。

    因此,他破天荒給方縣丞做了個長揖,等到落座之後更是滿臉堆笑地說道:「縣尊既然病了,按理臨時署理一兩天的,怎麼也該是二尹,怎能讓學官越俎代庖?績溪縣是因為地方小,根本就沒有縣丞和主簿,這才不得已讓縣學教諭楊師爺署理,縣尊這是糊塗了!府城縣城不過是一牆之隔,要真的傳到段府尊耳朵裡那像什麼?二尹應該當仁不讓地站出來才對。」

    方縣丞還是第一次打人口中聽到這一聲二尹的敬稱,一時有些飄飄然。可他更知道自己這縣丞也就是放著好看而已,打太極似的輕易不接話茬。趙思成知道對方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因此陪著打了一會哈哈,便突然拋出了一個誘餌。

    「而且,這糧長上任,就和里長上任一樣,乃是大事。謁見縣尊的時候,照例要上供的。葉縣尊家境殷實,未必看得上,可也是不小的油水。」見方縣丞臉上神情漸漸變了,但還是不肯鬆口,趙思成不得不拿出殺手鐧,「再說,這夏稅一事何等要緊,若是縣尊因為這一病耽誤了大事,二尹奔前走後,把事情給辦好了,也未必不能破例扶正。」

    方縣丞登時打了個激靈,不可思議地盯著趙思成,好半晌才聲音乾澀地說道:「你可別騙我,大明何嘗有過這樣的規矩!」

    趙思成知道方縣丞是監生出身,他幹笑一聲,意味深長地說道:「有時候規矩就是用來打破的!再說了,二尹這一任快滿了吧?大不了就任滿回鄉,只要不是兩手空空,家裡妻兒也能高興些不是?而相反,若是真的能更進一步,豈不是天大的歡喜?想來二尹也知道,我可不是一個人。」

    方縣丞知道趙思成背後有人,臉色變幻個不停,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頭說道:「那好,我去試試,馮師爺那我去說,只要他放棄,這署理我就幹了!」

    果然,方縣丞親自跑了一趟歙縣學宮,等他回來時,便帶來了馮師爺聲稱不懂實務,不敢署理縣令的消息。這下子趙思成如釋重負,鼓動六房其他胥吏齊齊提請鬧騰了一陣,不多時知縣官廨那邊就傳來了回應——葉縣尊妥協了,交由方縣丞暫署縣令!

    這下子,趙思成才算是徹底放心,當天晚上就在吏舍高高興興喝起了小酒。葉鈞耀就算不在,只要那五千兩攤派公費在明日早堂敲定,大局就定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51 PM

第四十七章 我就是賴上你了!

    次日一大清早的早堂,卻是這些天裡歙縣衙門最熱鬧的一次。廊下早起等著早堂的除了吳主簿和羅典史,以及眾多的六房胥吏書辦和三班衙役之外,還有十幾個衣衫各異的老老少少,這便是剛剛僉派的各區糧長了。如果放在明初,各區糧長全都是一等一的大縉紳,哪個知縣也不敢這麼大喇喇地讓人站在廊下等自己。奈何如今已經離那樣的黃金時代過去了百多年,大多數糧長的臉上都不再有任何自矜自傲之色,相反淒悽慘慘慼戚的倒是不少。

    當了糧長,那簡直是傾家蕩產!幸好現如今不是一輩子,而是一年,否則乾脆上吊得了!

    當然,也有幾個人鎮定自若,顯然別有所圖。和有些人把糧長當成是要命的勾當相比,他們卻視之為香餑餑,這就是靠著糧長的名義橫行的鄉間一霸了。相形之下,吳天保人站在那裡,眼睛卻在左顧右盼,著實心不在焉。因為他直到現在還沒看到汪孚林!

    哪怕其父遠在漢口趕不過來,汪孚林身為其子,今天也是必須到場!哪怕當庭抗爭,那也得人來才行!

    「升堂了!」

    裡頭這扯開喉嚨的聲音傳來,吳天保就更加焦急了。就在他最後一次往外頭儀門看時,終於發現了汪孚林那一身秀才襕衫的身影。長舒了一口氣的他趕緊打起精神,不再東張西望,目不斜視地隨著其他人一塊入內。由於消息不夠靈通,從前又沒親眼見過縣尊,他甚至沒注意到今日昇堂的不是葉縣尊,而是換成了方縣丞。

    他沒發現,大多數糧長也沒發現,卻有少數人已經知道了這一層變化,包括把知縣官廨後門當成自家後門走的汪孚林。

    所以,糧長們一個個行禮拜見的時候,唯獨位列最後的汪孚林身為秀才,行的是揖禮。雖說這舉動顯得很扎眼,可方縣丞底氣不太足,乾脆避過了目光,不去看末尾這小秀才,端著架子說了一些勉勵的話。正當第一次訓話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葉鈞耀那種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感覺,說得無比起勁的時候,突然只聽得下頭傳來了一個無比煞風景的聲音。

    「敢問方二尹,我歙縣人戶眾多,豪富之家遍地都是,什麼時候需要僉派生員之父為糧長了?」

    汪孚林踩著點才到,又站在最後頭,除卻一直在關注他的吳天保之外,大多數糧長都根本沒注意到他。這會兒他們紛紛回頭,當發現站在自己行列之中最末尾的人竟然是一個年方十四五的小秀才,登時起了一陣騷動。還有些人注意到了他剛剛的稱呼,這下就更意外了。

    敢情那個坐在縣令之位上發號施令的人並不是縣尊,而只是本縣縣丞麼?

    從明倫堂和新安門兩次事件來看,趙思成認為汪孚林只是個有點小才,做事衝動的愣頭青,他早就料到今天這小秀才定會當眾發難,因此便對主位上有些準備不足的方縣丞使了個眼色,示意其稍安勿躁,這才不慌不忙地站了出來。

    「汪小相公此言差矣。須知當年太祖爺爺定下官員和有功名者免役,免的從來就是雜泛差役,而不是裡甲正役!而歷代以來,每次都有相應的旨意,比如說,正統年間,英宗爺爺下旨意說,令在京文武官員之家,除裡甲正役外,其餘一應雜泛差役俱免。」

    他一邊說一邊用嘲諷的眼神斜睨了汪孚林一眼,這才繼續說道:「在京文武官員尚且如此,更何況生員?裡甲正役是惟正之供,這正是太祖爺爺當年的宗旨,天下臣民全都必須當差,這就是祖制,是規矩!」

    當初汪秋就曾經在自己面前這麼忽悠過,吳里長也同樣這麼轉述過,可現如今汪孚林可不是吳下阿蒙了。別說他剛用一天一夜的時間消化了整部《徽州府志》,連日以來又接觸到了各種陳規陋矩,他還特意去書肆翻過《大明會典》當中的相應條文,又向劉會以及趙五爺討教了許多。

    所謂的裡甲正役,指的是徵收稅糧,以及根據上頭的攤派上供物料,再有就是應付官府攤派的種種公費,說到底賦役不分家,這種裡甲正役和賦稅差不多一個理兒。至於雜泛差役,這才是實際意義上的當差,比如什麼河工、驛夫、門子、膳夫、馬伕之類的差遣,弘治以後也叫均徭。明面上官紳之家免役是只免後者,不免前者,但實際的操作上,大多數情況是,只要有個秀才功名,什麼差役都免,而且還能同時讓其他兩個至親男丁優免任何差役。

    就和免稅一樣,說是一個秀才只免兩石的賦稅,其實大多卻是無論名下有多少畝地,全都一文大錢不交。不止歙縣,天下各處都這麼幹,否則那位赫赫有名的徐階徐閣老怎會家裡有那麼多地?除了土地兼併,還有就是想要免稅的百姓蜂擁投獻過去的。要真按照朝廷規定的免稅額度,別說一個徐閣老不夠,一百個填進去都恐怕不夠。可這種不成文的制度就是這麼神奇,徐閣老照樣一文錢也不交。於是,所在州縣額定的稅賦,就都分攤到小民頭上了!

    當然,徐閣老一倒台,這些地加上他的兒子,就一塊倒霉了。這是清算,和陳規陋矩無關。所以,這就是雖違反祖制,但也同樣沒人敢去觸犯的陳規陋矩!

    見汪孚林沒說話,趙思成還以為他被自己這番話給堵得噎住了,又不慌不忙地說:「太祖爺爺和成祖爺爺的時候,都曾經有在國子監讀書的監生,因為家中承擔裡甲正役,放棄學業回家,等到裡甲正役服完,這才重回國子監,一時傳為佳話,現如今汪小相公卻藉著功名要免除裡甲正役,這豈是讀書人應有的樣子?更何況,我徽州府六縣,生員之家為糧長的舊例,一直都是有的……」

    「好了,趙司吏,勞煩停一停。」汪孚林突然開口打斷了這個越說越起勁的傢伙,微微笑道,「你說得不累,我聽著也累了。我剛剛說的話,似乎你只聽了半截,你聽好,我說的是,正因為本縣豪富之家眾多,我這個生員家裡不過百多畝地,家父怎麼就會被僉派為糧長了?前提是在於本縣豪富之家多,所以怎麼都輪不到家父出任一區糧長,而不是我身為生員,家裡就不肯當糧長,這個前提請你先聽清楚。」

    見趙思成一下子愣了一愣,趁著這功夫,他便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家中雖然有一百三十多畝地,但我今年十四,養子金寶年方八歲,全都未滿十六,尚未成丁,而我家中父親行商在外,也就是說,我家中雖有田畝,卻只有一丁,如果這樣的條件也夠大糧長,咱們歙縣只怕就全都是中下人戶了!而趙司吏家裡,一共有田地一百五十三畝,在歙縣城中有鋪面三間,家中成丁男子一共七人,至少在最近四十年內,從來都沒有被僉派過糧長,我沒有弄錯吧?」

    汪孚林口口聲聲豪富之家,但他知道,要真的把歙縣那些家資巨萬的富貴人家給牽扯進來,他簡直是不自量力,所以,他這突如其來的穿心一箭,竟刁鑽地直指趙思成本人!見那些起初還滿臉嘲弄看著自己的糧長們一時間面色各異,而趙思成則是再沒了剛剛的揮灑自如,而是在猝不及防之下顯得狼狽不堪,他便又丟出了另外一招。

    「光是比田畝,比丁男,我知道趙司吏一定很不服氣,那我們也不妨來比一比家資。松明山村民人盡皆知,我家雖有地,卻並不寬裕,吃的是田地裡出產的菜蔬糧米,穿的是最普通的棉布,也就是我這次進學,才買過唯一一次絲絹,一共兩匹,用了不到一兩半銀子,平日甚至沒錢和親戚往來。

    家父雖行商在外,卻一無恆產,二無店舖,甚至因為囊中羞澀,最初幾年還做了賠本生意,如今這些年都沒回來過一次,因此這次在外病倒,家母趕過去侍疾的時候,還帶走了家中這些年所有積蓄,總共五十兩銀子。而趙司吏身在歙縣,人情開銷闊綽,聽說動輒五兩十兩的人情不說,在外還大肆放錢,月息五分,總共少說也有幾百兩之多,相形之下,家資誰多,大家都應該清楚。」

    一直以來,汪孚林給人的印象就是個有點小才,冒失衝動的小秀才,不止趙思成,六房胥吏無不知道他進城活動期間,幾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縣令葉鈞耀身上,成日裡奔走縣衙,差點就把知縣官廨給當成自家後門了。因此,誰都沒想到汪孚林會突然把矛頭對準趙思成,而且還幾乎把趙思成的家底全都用這樣的方式給翻了出來。

    終於反應過來的趙思成也簡直快給氣瘋了。他已經意識到汪孚林耍了手段,卻以為對方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悄悄查了自己的家底。他打疊精神,正要展開凌厲反擊,可接下來他就看到汪孚林衝自己露出了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那一瞬間,他竟是覺得心底直冒寒氣。

    「所以,既然趙司吏口口聲聲祖制,那麼,我建議恢復歙縣從前十五糧區,每區糧長一正兩副的洪武祖制。據我所知,趙司吏和我家本來就屬於一大糧區。那麼,請趙司吏來當這個正糧長,我雖未成丁,但願意替父分憂擔當其副,這樣才算是真正的公允,各位覺得如何?」

    這簡直是……太無賴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52 PM

第四十八章 中場休息和繼續找茬

    如果說剛剛比田地比人丁比家產,已經有人產生了這樣的感覺,那麼現如今汪孚林打著我不好過,也讓你不好過的主意,硬是要把趙思成給拉下水,堂上眾人的某種感覺就更強烈了。尤其是吳天保身為汪孚林的舅父,眼見從前生性孤僻的汪孚林今天竟用出這種招數,他簡直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趙思成原以為今天準備充分,從歷代誥旨,到舊例,再到成文不成文的律例都齊全,一定能夠把汪孚林的氣焰徹底打壓下去,回頭這小秀才就會乖乖回去搬救兵了,到那時候才是他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可誰能想到,就好比他在前門砌好了堅固的圍牆,汪孚林卻虛晃一槍,直接踹開後門闖進來了!慌亂之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隨即往主位上的方縣丞看了一眼。

    今天可是我把你拱上去的,萬一我出岔子,你日子也不好過!

    方縣丞當然看得懂趙思成的騎虎難下,他本想去拿驚堂木,可他自忖沒底氣,拍不出葉縣尊那種氣勢,便只能放下手,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隨即笑容可掬地說道:「糧長之事乃是國朝初年定下的規矩,州縣主司需得以禮相待,各位遠來辛苦,又起了個大早,不如先到幕廳喝杯茶稍待片刻,本縣……本縣丞把事務處理完之後,再接見諸位如何?」

    哪怕只是代理縣令如此屈尊降貴,也足夠一大幫糧長受寵若驚,就連那些在鄉里橫行說一不二的,此時此刻也不禁多瞧了汪孚林幾眼。而剛剛一副我就是賴上你架勢的汪孚林,這會兒也彷彿暫且心滿意足似的,沒有繼續爭執下去,算是默許了方縣丞的和稀泥。

    等到十四個糧長以及一個糧長代理汪孚林暫且下去,趙思成鬆了一口大氣。他也顧不上接下來早堂上的氣氛如何詭異了,立刻打發了自己的心腹,一個主管糧科的典吏去後頭知縣官廨打探消息,以防葉鈞耀和汪孚林早有默契,今天是特意給他挖坑。不多時,那典吏躡手躡腳地從外頭回來,到他耳邊低聲說道:「司吏,那小秀才的養子不是和縣尊公子一同在李師爺那聽講嗎?今天一大早他沒去上課,打一來之後就跪在縣尊房前求懇,到現在都還沒起來!」

    「那就好。」趙思成按了按胸口,如釋重負地說,「看來那都是那小秀才自己亂撞,沒有縣尊當後盾,我還不至於怕了他!」

    歙縣衙門大堂左廂,是一座偏廳。原本這裡叫做典史廳,但典史這個首領官從明初到明中期風光無限了一陣子,甚至還出過從典史考中狀元的牛人,但此後典史一職就日落西山,和縣丞主簿一塊成了被縣令掃進垃圾堆,再沒有半點實權的角色。所以歙縣衙門這座典史廳,在歷史的洪流之中羞羞答答改成了典幕廳,大多數時候都是師爺辦公的場所。可現如今葉縣尊只有個李師爺,李師爺其實又是個門館先生,這裡就自然而然空閒了下來。

    眼下十五個糧長被請到了這裡喝茶——雖說汪孚林對這喝茶兩個字總感覺怪怪的,但並不妨礙他和舅舅吳天保坐在一塊,一面喝著那完全說不上啥滋味的茶,一面低聲交流著。別看他剛剛在大堂上振振有詞,把趙思成給駁得全無威風,可吳天保以長輩和過來人的身份提醒他要注意分寸,不要得意忘形等等,他卻一句還嘴都沒有,一面聽一面點頭,眼神卻在其他人身上掃來掃去。

    果然,他發現好幾個人全都在悄悄打量自己。這幾個人雖說都穿著綢緞衣服,但看模樣卻像是一輩子沒穿過好衣服似的,要多侷促有多侷促,一面坐著,一面還在用手捋衣襟上的小小褶皺。而那幾個自顧自翹足而坐的,則是神態自若,彷彿對糧長之役很有些心得。果然,他就只聽得耳畔傳來了吳天保的聲音。

    「靠牆邊那幾個,全都是十年之中當過兩次甚至三次糧長的狠角色,催科的時候比差役還要厲害,每次都能落下一大筆進腰包,你可別招惹他們。」

    「舅舅放心,我只認那個趙思成,只拖住這個傢伙,別人和我無關。」

    汪孚林有意稍稍提高了一點聲音,果然,接下來關注他的目光就少了許多,尤其是吳天保提到的那幾個狠角色。隨著茶水少了,又有人上來添了熱水,幾輪下來,那幾個彷彿頭一次穿好衣服的糧長就漸漸有些坐不住了,顯然是有些尿急。可他們到門口一問,候著的白役卻沒有剛剛端茶倒水時那般客氣了,一白眼睛便冷笑道:「這是什麼地方?歙縣衙門,上頭方二尹什麼時候召見你們還不知道呢,忍忍吧!」

    一聽這話,幾個人中年紀最大的那個老人登時變了臉色。出門在外多有不便,他早起就沒敢喝水,可被人請到典幕廳奉茶,他不知不覺就忘了喝水喝多了會尿急,實在忍不住了方才厚顏相問,可如今得到的只是一個忍字。面對那白役惡意而嘲弄的眼神,他整張臉都忍不住抽搐了起來,而他身邊其他兩個人亦是臉色發白。尤其在對方又說出了一句話之後,他們更是整個人都微微顫抖了起來。

    「記住了,這是在歙縣官衙,要是一個忍不住,尿在身上又或者地上,可是藐視官府之罪!」

    這大熱天的,汪孚林也知道喝水有什麼麻煩,本來就只是含一口茶水潤潤嗓子,餘下的趁人不備往地上一潑,哪裡會真的一杯杯往肚子裡灌,聽到這裡,他終於品出了幾分滋味來。莫非,針對自己上次去送大宗師時那突然尿遁,於是此刻有了這一招?見那三個被人從門口擋回來的糧長苦苦忍耐的窘樣,他便隨手一彈袍角站起身來,信步往門口走去。果然,剛剛那白役立刻伸出手來阻攔他。

    「縣衙重地,二尹隨時召見,還請別亂跑。」

    「我又不是第一次進縣衙,不勞提醒。既然早堂沒完,我去後頭官廨探望探望病了的葉縣尊!」

    那白役登時為之一愣,可想到趙思成的囑咐,他把心一橫,還想再繼續攔阻,耳畔就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別忘了,之前剛有一批狗腿子挨了打之後被革除出去,據說百姓們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下場可都慘得很!」

    葉縣尊快刀砍向那些毆打劉會的白役,確實讓縣衙中剩下的人為之心肝俱顫。所以,那白役和汪孚林四目相對,竟是情不自禁地讓開了路,由得汪孚林提腳跨過門檻出來。而汪孚林前腳出來,卻還回頭招呼道:「要是有忍不住的,便隨我出來透透氣。前頭衙門不肯通融,後頭葉縣尊那兒未必就不能通融。」

    那三個憋得發慌的糧長如蒙大赦,慌忙跟了出來,那白役一個阻攔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汪孚林把人帶了出來。意識到這事兒萬一鬧到縣尊那去,絕對是個**煩,他只能硬著頭皮追上去,低聲下氣地解釋道:「小的帶各位去官房就是……」

    當有意拖延早堂時辰的趙思成得知典幕廳發生的這一幕,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暗罵汪孚林厚顏無恥,竟敢連尿遁也敢用縣尊做幌子!

    知道拖字訣暫時沒用了,他只能授意方縣丞重新召見糧長們。眼見這又要開始新一輪的較勁了,不想惹事的秦主簿和羅典史已經找機會溜之大吉,就連不相干的其他六房和承發房的小吏也走了不少,和最初大堂上人頭濟濟的樣子相比,眼下汪孚林一行人再入大堂,這裡已經人空了一大半。

    趙思成要的當然不僅僅是汪孚林尿急出個醜,而是要藉著這一段空閒打擊對方原本高漲的銳氣,同時積蓄自己的氣勢。所以,當這些糧長重新在大堂上站定,他便先下手為強,第一個開口說道:「歷來僉派糧長,從來都不容挑三揀四。今天是五月二十五,正是要開始徵收夏稅的時候,哪裡還能有功夫拖延?若是今天任由汪小相公你這樣挑三揀四,硬指不公,日後一個一個全都如此,我戶房就什麼事都不用做了!」

    不等汪孚林開口反駁,方縣丞便立刻按照趙思成的目光,念起了面前那長長的單子,無非是要各大糧區額定要徵收的夏稅小麥、茶葉、絲絹,以及下半年要上供的物料、攤派的軍費以及各種雜項銀子,比如縣廨公費。當聽到那高達五千兩的攤派公費時,十四個正兒八經的糧長全都大吃一驚,可那數字須臾而過,接下來則是各種瑣碎的數字。

    趙思成今天出師不利,早就對這小秀才無比提防,竟是也沒顧得上方縣丞,一雙眼睛自始至終都盯著汪孚林。卻只見其彷彿根本沒有在聽,而是在和身邊的吳天保嘀嘀咕咕說著什麼。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敢有半點放鬆警惕,只恨自己與其隔著中間那寬敞地帶,聽不見其說的話。

    終於,等到這長篇大論一唸完,方縣丞還來不及喝口水潤嗓子,就只聽汪孚林突然再次開口道:「方二尹這是唸完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54 PM

第四十九章 大逆轉!

    這小子果然又找茬!

    趙思成已經覺得整個面孔都繃緊了,要不是這兒是公堂,要不是汪孚林背後有人,他恨不得沖上去破口大罵,這時候卻只能咬牙切齒地問道:「汪小相公還有什麼見教?」

    「見教不敢。」汪孚林閒閒地吐出四個字,突然話鋒一轉道,「趙司吏,你以為我是傻子,不記得從前的數字不成?絲絹和茶暫且不提,夏稅的正麥、耗麥、腳麥,全都是有定數的,今年為什麼要比去年多兩成?你不會是說,把去年的積欠全都放到今年了吧?」

    只要所有糧長在聽完當堂畫押之後,這些數字就變成了一定要完成的任務,趙思成沒想到在方縣丞那樣又急又快的唸誦聲中,汪孚林竟然還能分辨出數字,而且看情形竟然早就打聽到了去年的夏稅數額,登時心中咯噔一下。他是聽了下頭一個書辦的建議後,故意在汪孚林所在那個糧區裡多加了兩成,徹底讓他沒法翻身,而即便到時鄉間百姓鼓噪起來,自己也可以用填補積欠糊弄過去,可沒想到一開始就被聽出來了。

    他算是明白汪孚林今天此來純粹是攪屎棍,當下就索性撕破臉道:「正是如此,去年積欠,今年結清,天經地義!」

    汪孚林這才往其他糧長齊齊拱了拱手道:「天經地義?各位糧長,有誰覺得,每個糧區要徵收的夏稅以及各種歲辦費用全都增加兩成,這是天經地義?現如今糧長都是一年一輪,各管一年,不問從前,誰願意為前任背黑鍋,讓鄉親父老指著脊樑骨罵娘?」

    轟——

    哪怕是之前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那幾個惡霸糧長,剛剛聽著數字,心中都頗有驚疑,這會兒不禁全都變了臉色。藉著徵稅的時候揩油,這種事他們不是第一次做了,也輕車熟路,可一兩銀子多收個六七分甚至八九分,問題不大,一下子就多出來兩成,鄉里之間那可是要炸開鍋的,而且這樣自己哪裡還有餘地趁機多多加派?他們就算手段再狠,背景再雄厚,也恐怕抵擋不住!

    「趙司吏,這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時候收夏稅還要連帶去年的積欠!」

    「沒有這般道理!」

    趙思成這才真正醒悟過來。他哪裡會愚蠢到在十五糧區上全都加上去年的積欠,只不過在汪孚林所在的這個糧區上少許動了些手腳,其餘糧區的夏稅數額都還是沿用去年,可這會兒被汪孚林一煽動,竟是一個個人全都炸開了鍋!他剛剛只集中精神關注汪孚林的言行舉止了,根本沒有留心方縣丞念的那些數字!頃刻之間,他就把目光投向了上首主位上的方縣丞,卻不想一直唯他馬首是瞻的方縣丞突然用力一拍驚堂木,竟是怒喝了一聲。

    「趙司吏,這到底怎麼回事!各位糧長所說可是真的?」

    趙思成三步並兩步衝到正位,連問都沒問一聲,先從大案上將那一沓寫滿了數字的字紙給搶了過來。這是他交給方縣丞的,每個糧區幾個相應的數字,一目瞭然。這是他親手寫上去的,可如今那字跡依舊熟悉,可數字卻完全不對。除卻汪孚林那個糧區,其餘十四個糧區比自己最初的數字統統浮漲了兩成!

    可這些寫滿了數字的字紙,他是親手交給方縣丞的,怎麼會完全和他起初寫的不一樣!

    他看向了端坐如鐘的方縣丞,終於明白了過來,登時又驚又怒地叫道:「你竟敢……」

    「什麼你!趙司吏,你簡直是膽大包天!」方縣丞今天第二次重重敲下了驚堂木,惡狠狠地說道,「這夏稅徵收何等大事,豈容你擅自更改祖制!來人,給我扒了他這一身吏袍!」

    眼看兩個如狼似虎的皂隸向自己撲了過來,把自己拖離了方縣丞身邊,三下五除二便扒下了那身引以為傲的吏袍青衫,將他摁跪在了地上,趙思成只覺得太陽穴都快炸裂了開來,滿口腥甜,胸口亦是一陣陣刺痛難當。他惡狠狠地抬頭看著本以為完全操縱在自己掌心的方縣丞,到現在還有些難以置信就栽在了這麼一個平素從來沒瞧得起的小人物手中。

    而方縣丞一聲令下直接扒了趙思成的吏袍,繼而也就威嚴地對目瞪口呆的眾多糧長微微頷首說:「祖制不可破,今年的夏稅數額,一應照舊。只是今天戶房出了這樣的紕漏,還得重新整理一下從前夏稅的數額,各位還請在縣城再留一陣子,傍晚申時之前就會召見各位,重新宣佈。」

    無論是頭一回擔當糧長的那幾個畏縮鄉民也好,還是已經視此為生財之道的老油子也好,全都鬆了一口大氣。趙司吏如何他們不管,只要自己負責的數額不要比往年抬高太多,他們回去也勉強能夠應付。所以,一個個糧長相繼滿臉堆笑地向方縣丞這位代理縣令行過禮,繼而就二話不說告退離去。

    汪孚林也同樣行過禮後,和吳天保一同離去。只是出了大堂,他就歉意地對吳天保笑了笑說:「請舅舅先走一步,我還有些事要辦。」

    吳天保聞言一愣,瞅了一眼一點都沒有要走意思的汪孚林,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跨出了離開的一步。因為他本能地覺著,自己呆在這裡似乎對外甥沒什麼好處,反而還會礙手礙腳。只是,在從那漫長的甬道離開縣衙時,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卻只見大堂前的台階下,汪孚林站著的身影雖並不高大,脊背卻挺得筆直!

    此時此刻,他想起之前對外甥的那些提醒和教導,不由自主地在心裡嘆了一聲。孩子他爹娘,你們看到了嗎,雙木長大了!

    閒雜人等全都沒了,趙思成那些留在大堂上的黨羽面對這樣的大逆轉,這時候終於有人回過神來。剛剛那個被趙思成差遣去打探的糧科典吏竟是衝著方縣丞厲聲喝道:「方二尹,你不過是因為縣尊病了,這才臨時署理幾天縣令,你憑什麼敢革除趙司吏!」

    「就憑你說我署理縣令,革除區區一個青衫令史,自然是區區一句話就行了!」方縣丞平生第一次這麼強勢,只覺得那種滋味真真是痛快極了,忍不住又拿著那驚堂木往大案上重重一拍,繼而指著那跳出來的典吏喝道,「反倒是你,區區一個典吏,竟敢如此咆哮公堂?來人,也給本縣丞扒了他的吏衫,這歙縣衙門容不得如此不懂上下之分的狂徒!」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56 PM

第五十章 你這個歙奸!

    那典吏哪裡想到自己只不過跳出來維護一下趙司吏,竟然就遭到如此對待,一下子懵了。隨著那兩個皂隸又沖了過來,乾脆利落地扒了他自己的吏衫,摘了他的帽子,因為天氣熱,裡頭根本沒穿中衣的他竟是光著腦袋的同時又光著膀子,就這麼狼狽萬分地站在了大堂正中央。發現那些往日的同伴這會兒全都瑟縮了腦袋,沒有一個敢出頭的,他登時欲哭無淚。

    方縣丞卻一不做二不休,沉聲喝道:「來啊,給本縣丞將他們打出去!」

    事到如今,趙思成要再不知道方縣丞有恃無恐,他這個媳婦多年熬成婆的司吏也就白當了。雖說不知道這些皂隸怎生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敢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他還是聲嘶力竭地叫道:「我不服,我要見縣尊!」

    「縣尊是不會見你的。」

    這一次開口的,同樣是氣定神閒的方縣丞。

    趙思成只覺腦袋轟的一聲,直到兩個拿著水火棍的皂隸開始拿著棒子轟自己。他狼狽地盡力躲避著,可胳膊上小腿上須臾就猶如雨點一般中了好多下,雖然那疼痛還沒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可那種屈辱感卻讓他氣得連胸口都快炸裂了開來。一想到自己,他終於忍不住高聲說道:「戶房賬面上……」

    他這話還沒說完,那邊吏役之中,突然又一個典吏高聲叫道:「方二尹,不能就這麼放過趙司吏,戶房賬面上的賬不對!上次端午節龍舟競渡的時候,戶房在歙縣各家豪商士紳那兒派捐,總計六百兩,實際開銷五百兩!他卻記賬為從公費中支出五百兩,實則把這派捐的六百兩全都進了自己腰包!」

    下頭眾多吏役一下子起了騷動。賽龍舟之後,他們這麼多人統共分了一百兩落腰包,已經覺得油水不錯了,沒想到趙思成竟然這麼狠,整整六百兩銀子,竟然用移花接木之計全撈了!

    趙思成幾乎難以置信地往聲音來處看去,見那說話的赫然是他升任司吏之後,因為巴結他不錯,資格又老才提拔上來的錢科吳典吏,他登時只覺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整個人完全涼透了。他傻傻地看著方縣丞驟然之間雷霆大怒,聽著他指著自己一番破口大罵,又看到兩個皂隸上來拖拽自己,而意識到這一次要遭遇牢獄之災,最知道牢裡那些貓膩的他終於一個哆嗦驚醒過來,聲嘶力竭地叫道:「你們這是玩火,今天是我,下次也會輪到你們!」

    他竭盡全力往堂上那些吏役看去,希望在聽到這樣嚴正的警告之後,能夠有人出來幫自己一把。可是,那哆哆嗦嗦被扒下吏衫的糧科典吏此刻還沒來得及被打出去,卻已經再不敢說話,而其他往日親近自己的人無不移開目光,不敢接他求救的視線。至於剩下的那些三班衙役也好,其他典吏書辦也好,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全都多了幾許說不出道不明的嫌惡。他怎麼都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竟只能眼睜睜看著兩個皂隸架著他出了大堂。

    眼看他們拖自己去的不是大牢的方向,而是典幕廳的方向,他又生出了幾許希望,可一進典幕廳,他就發現居中的位子上,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在喝茶。

    「趙司吏可來了。」

    趙思成滿臉驚愕地看著這個小秀才,甚至沒有注意到兩個皂隸什麼時候離開的,終於一下子醒悟了過來:「是你坑的我!」

    「當然不是。」汪孚林放下手中那個宣德官窯茶盞,一本正經地說道,「是你自己坑了你自己。」

    「胡說八道!」

    「我是不是胡說,剛剛你在堂上應該已經看得很清楚了。誰讓你是出賣歙人利益的歙奸?」

    聽到歙奸兩個字,趙思成便猶如一下子被擊中死穴一般,整個人癱軟在地。他終於意識到,那些堂上的吏役為什麼用這樣的目光看自己。而且,這些土生土長的傢伙連縣令都能夠陽奉陰違,怎麼可能聽方縣丞這區區一個雜佐官的話?吳典吏那麼膽小的人,怎麼敢指證自己?他自己寫的東西,怎麼會突然被掉了包,而且筆跡完全一樣?

    如果是葉鈞耀身為一縣之主,拋出那樣一個旗號,那就順理成章了!可是,葉鈞耀要是有這樣的心計,也不會上任之後就幾乎都被他們穩穩拿捏住?他盯著汪孚林,突然生出了一絲明悟:「原來是你!」

    他只看到汪孚林一次次往縣衙後頭知縣官廨跑,只以為他是找葉鈞耀解決自家糧長的問題,他怎麼就沒想到,汪孚林也同樣可以作為縣尊和外頭聯絡的媒介!他竟然被葉鈞耀這麼個光桿縣令連同汪孚林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秀才聯手坑了!

    「他怎麼敢?你怎麼敢!」

    「第一,你是膽大包天,竟敢在夏稅大事上亂做文章,這才因此被開革戶房司吏。」

    在怎麼拿下趙思成的問題上,汪孚林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如果一開始就用什麼中飽私囊的罪名把趙思成司吏的職位革了,那麼物傷其類,歙縣衙門不少吏役都會生出自危之心。而現在先用這麼一件大事把趙思成開革,別人就不會有那麼大的牴觸。

    「第二,你千不該萬不該,剛上任戶房司吏就中飽私囊,而且往自己口袋一裝就是六百兩,而別人那麼多人才分了一百兩,你的吃相太難看了。這時候你再攀扯縣尊,每個人都會認為你是死不悔改,胡亂攀咬!」

    見趙思成已經一張臉變成了死灰色,汪孚林才淡淡地問道:「說吧,誰指使你的。」

    事到如今,趙思成又怎會不知道,自己已經十二分無望?他知道汪孚林問這話的意思,不止是誰在背後推動僉派汪家的糧長,而是誰在背後算計葉鈞耀這個縣令,甚至算計汪孚林背後的汪道昆!儘管知道自己會被如同一顆棄子一般丟出去,可他更知道說漏嘴的下場,而且,他此刻分外痛恨眼前這個攪亂了風雨的小小秀才,因此便咬牙切齒地罵道:「你休想!」

    「不說算了。」汪孚林聳了聳肩,這才開口叫道,「來人,把趙司吏送去大牢吧,他不想說,那就他一個人背。」

    眼看兩個守在門外的皂隸大步進來,一邊一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趙思成想到自己曾經親眼見證過一次那暗無天日的大牢是什麼樣子,一下子生出了無盡的恐慌。他使勁蹬著雙腳,脫口而出道:「夏稅就要開徵了,戶房不能沒有我!」

    「趙司吏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你以為,戶房就只有你一個能人了?」汪孚林起身來到了趙思成跟前,卻衝著兩個皂隸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這才笑眯眯地說道,「你忘了,那個險些被你折騰死的劉司吏?你這個位子一騰出來,他就可以回來了。」

    劉會!

    趙思成幾乎都要忘記這麼一個人的存在了。他只覺得最後一絲希望也這麼熄滅了,當兩個皂隸架起自己往外拖時,他終於再次惡狠狠地開了口。

    「汪孚林,你別太得意!就算你後頭是汪道昆,他起復遙遙無期,怎麼就敢得罪五縣那麼多鄉宦豪強!」

    聽到這叫囂,汪孚林便眯了眯眼睛,這才上前貼著趙思成的耳朵說道:「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他稍稍頓了一頓,繼而用盡中氣怒吼道:「你一個歙人,代表什麼五縣豪強,滾你的蛋!」

    見汪孚林竟就此揚長而去,趙思成只覺耳朵嗡嗡直響,一時呆若木雞,一顆心跌到了無底深淵。

    確實,他一個歙人,拿什麼去代表徽州其他五縣的頂尖鄉宦?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57 PM

第五十一章 講義氣的葉小胖

    整個歙縣衙門那一系列建築中,除卻前頭大堂二堂三堂之外,知縣官廨是最像樣最齊整的地方,但統共也不過兩進院子。從穿堂到第二進院子,乃是左右各兩間廂房,堂屋則是三正兩耳的設計。這會兒,當汪孚林熟門熟路踏進此間的時候,就只見金寶竟是跪在堂屋前頭,膝蓋下還有個軟墊。而一旁則是一個小胖子為他打著油紙傘,遮擋那火辣辣的太陽,另有個小廝模樣的少年正手持一把大蒲扇用力給兩人打扇子,主僕倆正在那嘮嘮叨叨說著什麼。

    「都說了我爹明察秋毫,一定不會丟下你爹不管的。你個傻小子,到底還要跪多久啊,趕緊給我起來,喂,你聽到沒有!」

    「寶少爺,求求您快起來吧,這麼毒辣的日頭,少爺也已經陪你站大半個時辰了!」

    「哼,要不是李先生說什麼君子同甘苦,小人各紛飛,我才不受這個罪!我都進屋去求我爹幾回了,爹哼哼唧唧就不給句話……」

    看到這一幕,雖說之前來往官廨沒見過這小胖子,但汪孚林一下子明白眼下到底發生了什麼,遂三步並兩步沖上前去。在小胖子和身邊那小廝主僕倆雙重詫異的眼神中,他用力把地上的金寶給拽了起來,見小傢伙轉過腦袋,眼神迷茫地看著自己,他只能惱火地怒吼道:「上次你半夜三更跑去學宮求見大宗師,結果蹲了班房的教訓,這就忘記了?早就告訴過你凡事不許自作主張,這次竟然再犯,回頭看我不教訓你!」

    話音剛落,金寶還來不及辯解,一旁那小胖子卻惱了。他一把將金寶拉過來,推給自己小廝扶著,又把手中的油紙傘給塞了過去,立刻用不下於汪孚林的聲音吼道:「你是誰,憑什麼罵金寶?我爹和李先生都沒罵過他呢,都誇他勤學奮進人也好!再說了,他今天跪在這兒求我爹,還不是因為一片孝心……」

    「爹……」

    然而,小胖子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聽身後的金寶低低叫了一聲。這下子,他登時傻眼了,立刻回轉頭看向金寶,又扭頭看看汪孚林,最後指著人向金寶問道:「金寶,不是吧,他就是你爹?這年紀不對啊,頂多就比我大個兩三歲,當你哥還差不多。你爹幾歲有的你啊,這太不正常了……」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暗想葉鈞耀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最大優點,跑到兒子這就變成聒噪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在這時候,只見一直門簾低垂沒有動靜的堂屋裡頭彷彿突然傳來一陣騷動,緊跟著那簾子就一下子高高挑了起來,繼而,明明感染風寒正在臥床靜養的葉大縣尊,竟是不但現身,而且還中氣十足地怒吼道:「孽障,還不趕緊給我閉嘴!」

    小胖子囉囉嗦嗦提出了一大堆問題,可在看到葉鈞耀之後,他的聲音立刻戛然而止。他本能地想溜,可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垂手而立,用比金寶更輕的聲音擠出了一個字。

    「爹。」

    剛剛金寶跪在外頭求懇的這一幕,葉鈞耀雖說知道,也很想去讓人將其給攙扶起來,可想想外頭正在關鍵時刻,不能輕舉妄動,他也只能狠狠心忍了。而自家那個混賬兒子竟然能夠跑來給金寶打傘,又是在膝蓋下頭墊軟墊,又是喚來小廝給人打扇,他又生出了少許欣慰,儘管隱約聽到外頭的對話,知道那都是李師爺教的,可這樣的進步他已經相當滿足了。可誰曾想汪孚林一來,兒子一開口就問出這麼多丟臉的話,他這會兒簡直都快氣死了。

    敢情金寶與其同學這麼久,這混小子竟是連人家家裡什麼情況都還沒弄明白!而那個當姐姐的也不對弟弟多解說解說,就知道成天往外跑!

    可當著汪孚林的面,他只能咬牙切齒地忍住惱火,擠出一絲笑容道:「孚林,屋裡說話吧。」

    汪孚林瞥了一眼滿頭大汗,整個人也顯得有些虛弱的金寶,卻沒有立刻依言進屋,而是長揖行禮道:「稟告老父母,外間一切業已大功告成。」

    「真的?」葉鈞耀眼睛一亮,繼而竟是眉飛色舞,「好,好,哈哈,沒想到竟能如此順利,快,進來對我細說!」

    急切之下,葉鈞耀也就不再端著了,那一口一個本縣的自稱全都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可他正要把汪孚林讓進屋子,陡然瞧見金寶還由自家小廝扶著,便立刻又沖著兒子吩咐道:「你還愣著幹什麼,把金寶帶下去,讓他洗個臉擦擦汗換身衣服,再看看膝蓋可有瘀傷,如果傷了立刻去請大夫瞧瞧!既然你先頭能夠本著同窗之誼過來看護,那就應該把事情做到底!」

    父親沒有如往常這樣大發雷霆又是打又是罵,只吩咐了這麼一件事,小胖子登時喜上眉梢,趕緊答應了。眼見汪孚林衝著自己這邊點了點頭,繼而就進屋去了,他便趕緊過去扶著金寶的另一邊胳膊,有些慇勤狗腿地問道:「金寶,你爹很能耐啊,我從來沒看到我爹對人這樣客氣的……」

    同窗在耳邊說什麼,金寶全都沒聽見。知道外間大事已成,他雖然高興,隱隱卻又覺得失落。他再一次覺得,自己竟然和上回好心辦壞事一樣,又一次給爹添了麻煩,一時耷拉著腦袋,心裡沮喪極了,胡思亂想個不停,甚至連自己在小胖子主僕二人的攙扶下怎麼一瘸一拐走路的都沒太察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覺得膝蓋一陣刺痛,整個人登時打了個哆嗦,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在平日讀書的書房裡,李師爺也好,小胖子也好,全都關切地站在旁邊,而那小廝正在拿著藥膏小心翼翼地往他膝蓋上塗抹。

    「寶少爺,不礙事的。」那小廝見金寶死死咬著嘴唇,他便趕緊安慰道,「上次少爺還被老爺罰跪了一晚上,這藥膏是小姐特地找來的,消腫清淤,沒幾天就能好……」

    小胖子不意想自己當初的醜事被人揭了,頓時有些惱火地喝道:「上你的藥就行了,囉嗦什麼!」

    李師爺見金寶不說話,便一本正經地安慰道:「吃一塹長一智,你下次做事就該三思而後行,凡事都應該和你爹多商量。不過剛剛有人往官廨裡頭打探,聽說你正在跪求東翁,就高高興興走了。所以,那奸吏趙思成能夠放鬆警惕,你也算是幫了令尊一個大忙。」

    「先生,是真的嗎?」金寶的眼睛終於有了些光彩,竟是帶著無限期冀看向了李師爺。見其讚許地對自己點了點頭,他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攥緊小拳頭道,「那就好,能幫上爹就好……」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58 PM

第五十二章 把糧長甩給別人

    堂屋中,汪孚林因為牽掛金寶的狀況,最初有些心不在焉,而葉鈞耀急切地想要知道外間發生的事情,又問個不停,他分心二用,對答之間時常牛頭不對馬嘴。好在葉鈞耀自己對放任金寶跪那麼久也有些心虛,自然不會有所埋怨。兩人這一問一答就是許久,當最終得知一切經過,當了許久光桿縣令的葉鈞耀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只覺得自己當初金榜題名的時候也不像現在這樣揚眉吐氣。

    畢竟登科的時候,他才只不過是三甲同進士,底氣不足!

    整件事中,最關鍵的是葉鈞耀在汪孚林的勸說下,選擇了站隊均平派。他拋出的話是爭取在任期內把此事翻過來,如此才在劉會以及趙五爺之外,很快又得到了一大批衙門吏役中堅的擁戴。而汪孚林又建議,請這位葉縣尊拋出馮師爺署理縣令作為誘餌,暗地裡卻聯絡了方縣丞,將糧長們今天謁見的上供全都許了出去不算,另外還許諾分幾樁無足輕重的權限,成功讓方縣丞決定站到了知縣這一邊。

    而戶房錢科吳典吏的倒戈則是更重要的一環,他提供了趙思成核算的各糧區那些夏稅數字,又由極其擅長模仿筆跡的他重新摹寫改動。

    就連趙思成之前要挾賬面虧空五千兩之事,在拿下趙思成之後,只要咬死了這傢伙做假賬要挾縣尊。哪怕日後趙思成再攀咬此事,也不足為懼。

    總而言之,一切都在幕後,汪孚林之前那種我就是賴上你的無賴之舉,只不過是吸引趙思成注意力的招數而已!可如果沒有這樣豁出去鬧一鬧,他憑什麼事後給自家摘掉糧長這包袱?相比之下,博得葉鈞耀的好感也好,其他什麼也好,在吏役之中抓攏幾個人也好,都是附帶的。前者是生存問題,後者是發展問題。

    「孚林,你真是本縣的福星!」葉鈞耀百感交集,看向汪孚林的目光竟是比看親兒子還親,「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學生別無所求,只求老父母先解決了學生家裡的糧長之役。」見葉鈞耀這一次毫不猶豫就要點頭,他又補充了一句,「請僉派趙思成家中兄弟為糧長。」

    看到葉鈞耀頓時有些不理解,汪孚林知道這位縣尊說不定還以為自己是公報私仇,他就解釋道:「大多數人覺得糧長吃力不討好,心懷怨言不願當;而一小撮人則覺得糧長撈錢快。無論僉派這兩種人的哪一種,今年我所在這個糧區的夏稅徵收都恐怕會不那麼順利。只有趙思成,他自己剛剛下獄,他家中至親定然不敢胡作非為,也不敢不盡心竭力,屆時老父母說什麼就是什麼,而且也不會禍害其他人家,可謂兩全其美。」

    聽汪孚林如此說明,葉鈞耀一面聽一面微微點頭,到最後心領神會,立刻點頭答應。

    當然,他還記得最要緊的那五千兩攤派公費數目,趕緊派人一併通知方縣丞加以糾正,又命人把劉會召回戶房。卻不是立刻就讓他重新擔任司吏,而是令其以白衣書辦署理錢科,理由自然打著一個最好的幌子,那就是趙思成上任半月就膽大妄為私改賬目,所以需要熟悉戶房的人緊急查賬!至於戶房司吏,則是賞了吳典吏的倒戈之功。

    至於汪孚林本人,自然不會等到申時和其他糧長再次齊集大堂。這一次他家中的糧長之役算是徹底卸下去了,他惦記著金寶,辭了葉鈞耀出來,就徑直找到了金寶和小胖子一同上課的書房。

    他和李師爺客套兩句,正要把人帶回去,小胖子卻突然開口說道:「汪……相公,金寶一心都是為你,你回去可不能責罰他!」

    汪孚林看了一眼這位胖乎乎的葉公子,笑了笑後就對金寶開口說道:「你福氣不錯,交了個講義氣的好朋友。」

    「你的腳這樣子也走不了路,派個人去後門說一聲,把滑竿抬進來吧。」

    一出書房,聽到汪孚林這麼說,金寶不禁心虛地小聲說道:「爹,我本來想,官廨後門到馬家客棧不過就是幾步路,所以今天我叫康大叔他們休息了。」

    聽到這話,汪孚林瞅著在葉小胖和小廝攙扶下,仍舊一瘸一拐的金寶,登時氣不打一處來。雖說他平時出門,也儘量不勞煩汪道昆派來的那幾個轎伕,金寶要是往常這樣體恤人,他也不會說什麼,偏偏在今天這種節骨眼上,沒有滑竿接人!

    雖說只要他張口,就連葉鈞耀那四抬大轎也未必借不著,兩人小轎更不用說,可今天他在前頭大耍無賴,不想再借縣尊家的轎子從縣後街一路招搖回去。至於再派人回馬家客棧去請了轎伕抬滑竿過來,倒不是不可行,可早上說不要人接,傍晚又改主意,這也忒折騰了。思來想去,他便沒好氣地走到金寶跟前,伸手在其腦袋上一拍。

    「上來。」

    什麼上來?

    金寶一下子愣了,直到汪孚林轉身稍稍蹲下,他才反應過來,但腦袋卻轟然炸開。他還稍微有些記憶的時候,恍惚記得生父也曾經這樣背著還小的自己去求醫,但那樣的溫馨自從父親去世,卻已經成了幾乎要忘卻的記憶,剩下的都是漫長無盡頭的打罵羞辱。當他驚醒過來的時候,身邊的葉小胖已經和小廝把他一塊給托到汪孚林背上了,他只能胡亂伸手提腳掙紮了兩下,口中嚷嚷道:「爹,我能走,真的能走,放我下來!」

    「少亂動,否則回去之後家法伺候!」汪孚林頭也不回地嚇唬了金寶一聲,見其還是一個勁亂扭,他又警告道,「坐好,走上一刻鐘就到客棧了,給我安分一點!」

    葉小胖沒想到汪孚林凶歸凶,做派卻是另一個樣子,對比一下自家嚴父,他對金寶竟是有些羨慕,當即在旁邊嘻嘻哈哈幫腔了幾句。

    「金寶,你爹這麼體貼,你就彆扭捏了,我還等你明天過來,和我一塊到先生那兒聽講呢!」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59 PM

第五十三章 背兒子的爹

    發現汪孚林已經打定了主意,金寶即便再惶恐不安,最終也只能乖乖伏在了那並不堅實的背上。這大熱天裡,儘管他剛剛換上了葉小胖從前的舊衣服,但只不過捱到出了官廨後門,汪孚林背著他在縣後街上走了幾步,他這個被背的人都已經額頭微微出了汗。即便看不到背著他的汪孚林臉上什麼光景,可那後背須臾已經汗濕了一大片的情景,他卻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時間只能低聲哀求道:「爹,求你了,放我下來吧!我真的能走!」

    「少說廢話,你再囉嗦,我一個撐不住,兩個人可就一塊摔了!」

    儘管這段時間一直在鍛鍊身體,東奔西跑,金寶的份量又不重,但在這樣的大熱天裡背著一個人走在路上,汪孚林還是有些氣喘。也許是他倆眼下這樣的情景從官廨後門出來著實引人矚目,他發現不少人都在好奇地打量自己二人,也懶得理會這些,只打起精神繼續往前走,心裡不由得想,今天自己在前頭官衙又耍賴又找茬,金寶則在後頭官廨顯夠了苦情,至於趙思成是怎麼倒台的,只要那兩個趙五爺推薦的皂隸三緘其口,暫且算不到自己頭上!

    從萬有方、劉會再到趙思成,戶房倒在他手上的已經是第三個人了,真傳出去,這豐功偉績可就驚人了……不過劉會他又拉起來了,可以不算數。

    眼見汪孚林背著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金寶心裡越來越不安,最後終於忍不住問道:「爹,李先生說,這次我幫上了爹的忙,這話是不是安慰我?」

    「他當然是在安慰你!」汪孚林沒好氣地答了一句,發現後背上的人彷彿瞬間身體僵硬了,他便繼續說道,「你以為我這些天白跑的?一切都準備好了,沒你那一跪事情也會成功,不過有你這小笨蛋,好歹也讓趙思成放鬆了警惕,所以也不能說沒用。可你這個笨小子給我記住,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雖不是你親爹,但是你養父。我沒讓你來這一招,你卻給我自作主張去胡鬧,就該挨罰!下次再這樣……不對,沒有下次了,再有下次我就對你不客氣!」

    金寶只覺得心頭滾熱一片,儘管一再強忍,但一滴滴滾熱的眼淚還是掉落在了汪孚林的脖子上。他下意識地抱緊了那脖子,用抽噎的聲音說道:「爹,我下次不敢了,下次我什麼都聽你的!」

    「記住就好……喂,別哭了,我衣裳本來就濕透了,而且很癢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背後的小傢伙正在抽噎不止,汪孚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而眼下他腳也酸,背也酸,只能強打精神安慰金寶,也同樣安慰自己道:「還有,別以為我只是心疼你。我背你回去,也是為了給人瞧瞧,你這個養子懂得孝道報恩,為了祖父被派了糧長的事,竟然跪地許久苦求葉縣尊;而我這個養父也很重視你,看你不便走路就把你背回來。明白沒有,這也是一種宣傳,別哭哭啼啼像個女孩子似的……」

    儘管汪孚林這麼說,可金寶聽在耳中,心裡卻本能地覺得,汪孚林只是嘴裡這麼說說,心裡想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抬手想要擦眼淚,最終卻用袖子擦了擦汪孚林鬢邊那密密麻麻的汗珠,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爹,以後我一定會好好讀書,將來再報答你!」

    「嗯,那我就等著那一天了。」汪孚林隨口答了一句,可額頭上流下來的汗水卻已經讓他眼睛都有些模糊了,再次從眼眶滾落出來的,也不知道是汗珠,還是別的,總之是某種鹹鹹的東西。他費力地動了動交叉放在背後的雙手,把後背上的金寶又往上抬了抬,又幹咳說道,「聽好,上次打了你三戒尺,今天回去得加倍,下次再犯還要加倍,你也給我長點教訓!」

    「爹,我知道錯了,認打認罰……」

    父子倆便這麼一路走,一路絮絮叨叨地小聲說著話。而一路上有認得他們的,也有不認得他們的,無不好奇地站住打量,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還有好事者乾脆走上前來,拱了拱手叫了一聲汪小相公,隨即好奇地問道:「金寶這是病了?」

    「沒病,這不,縣衙戶房那個趙司吏派家父的糧長,我今日代父去縣衙陳情,金寶這小子不知道在李師爺那好好讀書,卻非得去縣尊門前跪地求懇。這大熱天足足跪了許久,可外頭那奸吏之前口口聲聲死揪著國法祖制不肯放,甚至還拿著莫須有的賬面虧空要挾葉縣尊,縣尊給氣病了,等甦醒過來知道這回事,這小子已經跪了很久。虧得葉公子親自給他打傘遮陽,這才沒讓這個笨小子中暑昏倒!」

    說到這裡,汪孚林又把金寶往上抬了抬,這才苦笑道:「金寶又總覺得坐滑竿不自在,今天正好讓轎伕不要來接。我也不好意思老麻煩南明先生借的轎伕,我這個當爹的只能把人背回來了。」

    問話的人見金寶伏在汪孚林的背上,別過頭去抹眼淚,登時唏噓不已,豎起大拇指說道:「金寶是好孩子,汪小相公更是好父親!」

    馬家客棧門前的夥計遠遠看到汪孚林背著金寶過來,最初還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等快走幾步迎上前去,發現確實是這麼一回事,他趕緊伸手幫忙把金寶放了下地。得知事情緣由,就連成天迎來送往,見慣了各種事情,那伙計也不禁心生憐意,趕緊彎腰把金寶背進了客棧。

    這接著就是好一陣子雞飛狗跳,留守的秋楓被汪孚林和金寶一個渾身大汗,一個一瘸一拐的樣子給嚇著了,忙著準備熱水,找藥找棉布。四個轎伕得知之後,為首的康大更是大為不好意思,卻教汪孚林拿話給安撫住了。

    「真不是見外,實在是金寶心裡不好意思,所以才叫你們不用去接,我知道之後,哪裡還好意思出爾反爾。本以為就一刻鐘的路,一會兒就回來了,誰知道他這麼死沉死沉!康大哥你們千萬別覺得心裡過意不去,我就是出點汗而已,金寶也是自作自受,叫他不聽我的話!」

    四個轎伕本就只是最底層的僕隸,連日以來汪孚林對他們一直頗為大方,因此他們自然更加容易被真誠的態度打動。各自回房去之後,康大還對其他同伴說著汪孚林的仗義,一進屋方才看到已經有一個人影等在裡頭,差點失口叫出聲來。

    竟然是汪二老爺!

    而汪孚林直到把一身油膩汗臭塵灰都給洗乾淨了,換了一身衣服,他才來到了金寶那張床前。見小傢伙不顧膝蓋上裹得嚴嚴實實的棉布,趕緊扶著床站起身來,老老實實伸出左手,他便沒好氣地重重一巴掌拍在了那隻手上,隨即自己也被那反震力給震得輕輕吸了一口氣。

    「還有五下記在賬上!」汪孚林甩了甩手,這才衝著金寶說道,「過一過二不過三,可沒有第三次了!」

    金寶登時張大了嘴。下一刻,他就被汪孚林硬是按著肩膀坐了回去。

    「以後不要再這樣冒失了,更不准再作踐自己!要知道,命只有一條,打個噴嚏,一場傷寒,跌倒之後傷口感染發炎,被狗咬一口……說不定全都會要了命。你跟著李師爺,不但要學經史文章,也多多學學其他的!凡事不要蠻幹!」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6 11:59 PM

第五十四章 遲來的聲援

    申時的歙縣衙門晚堂上,汪孚林缺席沒到場,而原本僉派他父親的一區糧長,轉嫁到了趙思成的親弟弟頭上。可這樣的轉折對於任何一個糧長,包括吳天保在內,卻都沒有覺得一絲一毫的驚奇。歙縣縣城就這麼一丁點大的地方,汪孚林之前把金寶給背回去的路上被很多人看到了,不到半日就已經人盡皆知,就連起初對年方十四的外甥竟然收了個八歲養子有些莫名驚詫的吳天保,如今也已經完全沒了那一丁點芥蒂。

    這樣讀書上進,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姐姐姐夫回來之後,也一定不會不高興的!

    所以,他甚至本著先讓這對父子好好歇歇的心理,在晚堂散去之後,沒有過來打攪。

    可傍晚時分的馬家客棧,卻幾乎快被紛至沓來的生員們給踏破了門檻,汪孚林所在那小院的堂屋裡,更是幾乎沒地兒下腳。為首的程乃軒見汪孚林臉色不善盯著自己瞧,他就干咳道:「雙木,真不關我的事,你要知道,之前你只是奔走,他們都在苦苦準備秋闈,也許未必知道你家被派了糧長的事。可今天的事情鬧這麼大,消息都快傳瘋了,怎麼可能還壓得住?我就是一句話都不說,大家也得來啊!」

    汪孚林見程乃軒撇得乾乾淨淨,他只能白了一眼,隨即對其他眾人說道:「芝山兄,書霖兄,還有各位兄台,你們秋闈在即,功名要緊,前程要緊!我這裡都已經沒事了,趙思成自作自受,糧長也派給了他家,正可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都雨過天晴了。」

    程奎見汪孚林說出這話的時候,一臉的坦然,他忍不住看了朱朝聘一眼,見這位顯然心有所感,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好,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們再矯情也沒意思。這件事我們沒幫上忙,但也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我們三五日之內就要上路去南京,預備參加今科大比,而徽州府其他各縣那些應試生員,也馬上就要齊集府城了。大後天我們這麼多人包下了府學對面的狀元樓,算是踐行宴,也許段府尊也會到場,你也一塊來吧!」

    汪孚林登時吃驚不小,他正要以自己是後學末進為由推辭,吳家兄弟中,年紀較大出身南溪南村的吳中明就回頭對其他人說道:「汪賢弟同去,各位有誰覺得不妥?」

    吳應明也附和道:「汪賢弟就算年少剛進學,但就憑他這段日子的忠孝仁義,就該在狀元樓中有個席位!」

    今天聯袂而來的十七八人,佔去了今年歙縣要參加鄉試人數的一小半,此刻亂鬨哄地全都嚷嚷著贊成,同意,支持,汪孚林站在這嘈雜的人群中,忍不住覺得這樣兒很像是論壇上發帖一呼百應的架勢,唯一差的就是一個熟悉的頂字。反正,不管他這個當事者同意不同意,他就被硬是要求不許不去,程乃軒更是被程奎要求到時候親自過來帶上汪孚林和金寶父子,以防他們變卦。

    大約也知道天色太晚,眾人七嘴八舌鬧哄哄了一陣子,表達了一下聲援,漸漸也就散去了。只不過,對趙思成這條落水狗的聲討卻並未停止,很多人都在咬牙切齒地痛恨著這個膽大妄為的奸吏。

    正如同趙思成所說,生員家裡確實是可以被僉派糧長的,可要是真的汪孚林這回倒了黴,誰知道日後會不會是他們倒霉?

    別人走了,程奎和吳家兄弟卻沒挪窩,而朱朝聘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歙人,想了想還是悄然離去。剛剛連站都沒地站的屋子陡然空空落落了下來,吳應明就熱情地說道:「汪賢弟,西溪南村和你家也就一河之隔,日後等我從南京回來,定要請你來家中做客!」

    吳中明也連忙開口說道:「南溪南村也隨時歡迎你,最好多住幾天!」

    汪孚林只覺眼前兩個人就如同聯手舉著一條大紅橫幅大叫歡迎,差點沒笑出聲來,隨即趕緊嚴肅點頭道:「好,我一定去,而且一定帶著金寶空手去,然後在二位家中大吃大喝,一直呆到二位忍無可忍,把我們父子趕出來為止。」

    金寶沒想到爹會說出這麼離譜的話來,眼睛一時瞪得老大,卻沒想到吳家兄弟非但不惱,反而哈哈大笑。而程乃軒亦是舉手附和道:「回頭我也陪著雙木一塊去,還請二位吳兄一塊收容。」

    「呸,汪賢弟可以,你小子給我有多遠死多遠,我可不想讓人以為有斷袖之癖!」吳中明沒好氣地衝著程乃軒一瞪眼,見他照舊涎著臉滿不在乎,他頓時有些頭痛,只能看著程奎道,「書霖,你這族弟你可多看著點,我是怕了他了!」

    「放心,我那叔父還沒走,他翻不了天。」說到這裡,程奎又笑眯眯地看著程乃軒道,「你再胡鬧,小心回頭叔父去揚州時,把你提溜在身邊。」

    這句話才算是真正點在了程乃軒死穴上,他立刻偃旗息鼓,不敢隨便吭聲了。而程奎和吳家兄弟也沒再理會他,而是仔仔細細盤問了汪孚林一整件事的經過。對於這一點,汪孚林當然是深藏功與名,他不但略過自己幫忙葉鈞耀擺平了攤派公費以及聯絡劉會趙五爺等事不提,而且反覆強調是程乃軒推薦,趙五爺仗義幫忙,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到了趙思成的種種計劃,總而言之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即便如此,對於今日早堂趙思成死摳祖制,汪孚林另闢蹊徑的一幕,三個歙縣秀才中的佼佼者仍然唏噓不已。

    這要是碰到他們,面對口口聲聲的祖制,只怕也未必應付得下來!

    這三位生員都在紫陽書院中深造過,乃是今年歙縣年輕生員中最出類拔萃的,可要說世事閱歷那就要差很多了。在告辭離開馬家客棧時,程奎就忍不住對吳家兄弟說道:「古語說得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如果這次能夠鄉試一舉題名,我打算靜靜心讀一年書,再出外遊歷一年,不急著明年下春闈。」

    吳中明和吳應明對程奎的決絕都吃了一驚,欽佩歸欽佩,可他們卻不敢就此做決定。只不過,一想到後日的狀元樓英雄宴,他們卻不禁期待了起來。

    這次據說各鄉那些曾經在朝廷赫赫有名的鄉宦,全都會露面!而在這種高層次的比拚上,歙縣無疑完勝其他五縣!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7 12:00 AM

第五十五章 壓力山大

    閒人都走了,程乃軒見金寶有些侷促地坐在床上,眼睛卻小心翼翼打量著自己,他雖一直都覺得汪孚林收個八歲養子有些滑稽,這時候卻忍不住走上前去。可還沒等他的手夠著金寶的腦袋,斜裡汪孚林就竄上一步擋在了他的面前,臉上有些不好看。

    「別打我兒子主意。」

    程乃軒登時僵住了,隨即便討好地笑了笑:「雙木,你不會真當我有斷袖之癖吧?真沒有,我這也是被逼婚逼得沒辦法,這才只能出此下策!你不知道,我當初為了不想盲婚啞嫁,死活磨了我祖母和我娘,希望能夠和她照上一面,可你知道怎麼著?那天春光明媚,藍天白雲,朵朵桃花在風中飄落,彩蝶蜜蜂飛舞,那樣美好的桃林中,遠遠望去,一個一頭烏髮,藕荷衫子藕絲裙的少女背對我站在桃樹下,那情景是不是很讓人心動?」

    汪孚林沒想到程乃軒突然給自己講起了故事,先是有些意外。代入這番敘述中,他不禁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反問道:「怎麼,難道人轉頭過來,結果是個醜八怪?」

    「如果是那樣也就罷了!」程乃軒苦笑一聲,這才心有餘悸地說,「她先是在那裡誦了一首蝶戀花,聲音如同銀鈴一般悅耳好聽,我那時候已經在想著,回頭立刻請爹去提親,這樁婚事我千肯萬肯。可結果,人突然轉身過來,卻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我那時候都快嚇傻了,拔腿就跑,現在想想那肯定是她的惡作劇,頂多是戴了個鬼面具,可沒想到她還放了條兇殘的大狗!你不知道,我被那條惡犬整整追了一刻鐘,整個人都快嚇瘋了!」

    怪不得,原來是畫風一下子突變!汪孚林登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最後才擠出了很不符合邏輯的四個字:「節哀順變。」

    程乃軒卻一點都不覺得汪孚林這四個字有什麼不妥之處,抱著腦袋一屁股坐在了金寶那張床上,無精打采地說道:「這件事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沒敢對我爹說,可誰能想到我爹見我沒話,就幫我把這樁婚事定下來了,可憐我這一次見面,還不如不見!」

    就連金寶也是瞠目結舌,他怎麼都沒想到,僅僅是談婚論嫁之前男女雙方見一面,竟然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而他倏忽間就想到了當初和汪孚林在縣後街上的那次偶遇,趕緊向養父看了過去。汪孚林卻近來事多,早把那樁偶遇忘差不多了,而是繼續很有八卦精神地追問道:「對了,到底是哪家姑娘?」

    程乃軒有些幽怨地抬頭看了汪孚林一眼,隨即又往金寶身上瞥了一眼,彷彿覺得讓小孩子聽到有些丟臉,便耷拉著腦袋說道:「我不說行不行?讓我保留點尊嚴吧!幸好不用立刻完婚,否則我都想先討上十個八個婢妾放在房裡,免得來日我被人欺負,壓力太大了!」

    今天解決了趙思成的事,剛剛一大幫子生員都擠在這裡,有些話不好說,原本汪孚林還想和程大公子商量一下某些其他問題,可現如今見自己隨口一問竟勾起了對方的無窮無盡傷心事,他倒有些不忍心了。尤其這最後一句本該值得聲討的話,現如今他卻只覺得好笑。

    納妾買婢竟然是為了防止未來妻子進門欺負丈夫,這什麼邏輯啊!

    於是,他只能體諒地拍了拍程乃軒的肩膀,用誠懇的聲音鼓勵道:「程兄,我在精神上支持你!」

    他也只有能力在精神上支持,那位居然放狗追未婚夫的未來程少夫人太可怕了,他可不想打交道!

    儘管很想念家中的兩個妹妹,而且自己兩次進城,都把這馬家客棧當成了家似的常住,這如同流水一般的開銷也著實讓人肉痛,兼且對那狀元樓上的什麼英雄宴興趣不大,可程奎等人好意相邀,汪孚林實在是卻不過這樣的情面,即便再歸心似箭,也只能再留兩天。

    於是,次日一大清早,吳天保匆匆來見他辭行,道是要立刻回去,聯絡本區各大里長,預備到時候在征輸庫收解夏稅,他便托其捎個信回松明山報平安,誰知道吳天保笑著點了點頭的同時,又欣慰地說道:「這次你的經歷和上一次一樣驚險,再加上趙思成倒了台,這消息恐怕早就傳了回去,少芸和幼菡肯定都知道了。可惜你爹娘不在,否則看到你現在這樣能耐,一定高興得很。」

    舅舅你錯了,他們二老要是在,那火眼金睛絕不是家裡一雙小丫頭片子能比的,那時候我就只能裝孤僻生冷了!汪孚林暗自感慨了一聲,隨即不無欣慰地想到,哪怕日後雙親從漢口歸來,畢竟時隔這麼久,又是自己「迭遭大變」之後,無論再出現什麼不對勁,他也就可以名正言順糊弄過去了。

    對於舅舅同樣攤上的糧長之役,汪孚林不禁抱歉地說了聲對不起,但吳天保卻顯得很豁達,因笑道:「以前糧長是永充,現在是朋充輪充,咬咬牙忍一忍,就能過去了,你不必放在心裡。而且咱們徽州府比南直隸和兩浙其他府縣幸運,運到南京的那部分是本色麥子,而運到京城京庫和光祿寺庫的夏稅麥子全都是折色,路上車馬腳費也就能夠節省不少下來。」

    汪孚林如今已經不是當初兩眼一抹黑的時候了,知道這所謂的都是折色,指的是這些夏稅中,理應送到北京的麥子全都是折成銀兩來徵收,而送到南京的則是直接實物麥子入庫。可凡事都有兩面性,儘管這對於糧長來說,是有利於路上解運的好事,可對於民間百姓來說,就要面對另外一大難題——他們得把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賣了,而且還不能要銅錢,得換成銀子才行!這種時候,往往是奸商大發橫財的時機。

    往日銅貴銀賤,可在兌換的時候,比率就不一樣了。

    自家得以逃免這一劫,面對舅舅眼下的困境,汪孚林自是心中沉甸甸的。將人送到客棧門口道別之後,眼看那人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之中,他更是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愧疚。畢竟,打從他這一世睜開眼睛之後不久,吳天保就幫了他很不少,包括前一次不問來由,就幫他到縣城給金寶辦出了入籍文書,這次自己擔當糧長趕到縣城,還不忘來為他打氣,又餽贈了五兩銀子。要知道,這個舅舅自己也正等著用錢!

    因為及時散瘀敷藥,當初葉小胖那個軟墊也算有用,金寶的雙腿雖然還是不那麼便利,但已經勉強能走了。這會兒給吳天保送行,他就硬是跟了出來。見汪孚林表情呆呆的,他就小聲提醒道:「爹,舅公已經走了。」

    「嗯。」汪孚林輕輕答應了一聲,隨即就對金寶說道,「以後你要是進了學,記住也要孝順你舅公,當初你入籍的事,就是他辦的。好了,時候不早,你也該去李師爺那聽講了」

    「是,我明白了!」

    汪孚林每每把進學兩個字掛在嘴邊,最初金寶還會少許抗議兩聲,可現在已經習慣成自然了。儘管他跟著李師爺聽講,只不過也就只有短短六七天功夫,但精於科場之道的李師爺著實給他打開了新天地,更難得的是,李師爺不但自己會考試,還很會傳授應試之法,而他過耳能誦的本事也發揮得淋漓盡致,若不是他懂事地沒有盡顯天賦,同窗那葉小胖的日子就更難熬了!也正因為如此,他也卯足了勁。

    爹說過兩年之後就讓自己去考秀才!

    金寶如今走路不便,幾個轎伕又都心中過意不去,甚至還爭搶起了今天送人去知縣官廨的差事。而金寶這一走,汪孚林心中又多出了另一樁煩心事,

    那就是等他父子倆這一回松明山,金寶的課業怎麼辦?只看金寶平時晚上回來的時候說起上課時,那興高采烈興致勃勃的樣子,他就知道其對李師爺這個師長很信賴,而且李師爺水平也不賴,可他怎麼也不可能把葉縣尊這個門館先生給打包帶回松明山吧?松明山民風不錯,適合安居,可如今家裡財政吃緊,在村裡要掘金有些難,自己這個不懂禾稼的沒用武之地,可要是留在城裡,兩個妹妹和家裡那些田地屋宅怎麼辦?

    明明已經解決了難題,怎麼還是壓力山大呢?這個一家之主還真是不好當啊!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7 12:01 AM

第五十六章 米行小遭遇

    之前因為圍繞糧長這一系列事情都是縣城中事,汪孚林府城幾乎沒逛過,如今既然卸下了包袱,他便打算去府城走走。於是,他依舊沒有坐滑竿,只帶了秋楓在後頭跟著,沿著縣後街一路西行,從縣城西和府城相通的德勝門進了府城。因為心裡壓著舅舅當糧長的事,他不知不覺就停在了一家米行門口。

    徽州府的夏稅麥是五萬餘石,秋糧則是米十二萬餘石,這都是因為整個徽州府麥田少,稻田多。這時節麥子漸漸成熟,進入了收穫季節,稻田卻還早,少說還有兩三個月才能熟,因此擺在米行外頭的那些米麥,全都是隔年的貨色。而裡頭還有些山貨,顯然這裡也兼做這些山珍的生意。

    汪孚林進去隨便逛了逛,見除卻木耳核桃等等之外,還有瓜子之類的零嘴,不禁心中一動。他召來一個約摸十五六歲的小夥計,問了問米麥價格,得知是一石米是五錢,一石麥是三錢五,他就隨口問了一聲收糧什麼價,結果,那原本還算慇勤的小夥計就覷了一眼汪孚林的服色,見只是布衣少年,立刻換了一副面孔。

    「賣糧?那你剛剛囉嗦什麼!若是小麥,一石麥兩錢四銀子。大麥,一石只有兩錢。」

    一聽到這一出一入的巨大差別,汪孚林不禁皺了皺眉。而他身後的秋楓久住城中,頗為清楚這些奸商伎倆,當即上去附耳說道:「小官人,這幾年都還算風調雨順,故而糧價低。而且如今夏稅徵繳在即,府城的收糧價格更是跌去了許多。」

    「嘀嘀咕咕什麼?到底賣不賣?我可有話在先,這要賣個五石十石,也就是這麼個價,如果賣百八十石,那可就沒那麼高了,至少要打個九折!」

    見那小夥計一臉愛賣不賣的架勢,汪孚林本就是隨口一問,此時更加掃興。想想人家也就一個打工小夥計,他便懶得與其計較,當即意興闌珊地轉身就走。可秋楓見那小夥計嘴裡罵罵咧咧了兩句,還翻了個白眼,想到昨天那麼多頂尖生員齊集馬家客棧,卻一個個還對汪孚林客氣萬分,他彷彿又從眼下這小夥計的輕慢態度,聯想到了自己從前受過的那些腌臢氣上。

    「你嘴裡不乾不淨說什麼?我家小官人不過隨口問問,你這怎麼做生意的!」

    「小官人?喲,這年頭是個人就敢自稱官人,也不撒泡尿照照!」那小夥計雖十五六歲,一張嘴卻是尖牙利齒,這會兒立刻嘲笑了起來,「就這一身布衣,也敢自稱官人?」

    「我家小官人可是秀才!」

    「窮酸秀才而已,也敢在府城裡頭撒野?」

    秋楓畢竟只是一時氣盛,真要鬥嘴,哪裡及得上這伙計,竟是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而彷彿是聽出了他的口音,那小夥計更是嘿然嘲笑道:「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寧一商山。有本事就買下休寧吳氏咱家這米行,否則趁早滾!」

    汪孚林見多了這種狗眼看人低的傢伙,見秋楓被這伙計一句接一句擠兌,臉色通紅都快哭了,他這才沒好氣地說道:「虧你還讀過幾年書,沒見過這種衣冠取人的嗎?居然還和人較起勁來,你空閒太多不成?走了,有什麼好計較的!」

    那小夥計見秋楓狠狠剜了自己一眼,就跟上汪孚林要走,頓時趾高氣昂又譏嘲了幾句。可不曾想就在這時候,大路上一行人簇擁著一乘四人抬的大轎過來,堪堪就停在了這一對主僕面前。掃了一眼那些隨從,對府城各大家族最是熟悉的小夥計趕緊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點頭哈腰地問道:「可是許老爺家的?上次送去的那些山貨可還好?東家說了,若是覺著好,回頭再蒐羅頂尖的送去。」

    汪孚林只依稀覺得這轎子和跟著的隨從似乎見過,聽到一個許字,他便明白了過來。果然,那窗簾須臾就被人一手打起,內中赫然是曾經見過一面的那位許家老婦。於是,他立刻主動打招呼道:「見過老夫人。」

    「我正好遠遠瞧見似乎是你,沒想到還真是這麼巧。」許家老太太方氏笑眯眯地端詳了汪孚林一陣子,隨即就欣然說道,「擇日不如撞日,我也就省卻給你下帖子的麻煩,到家中坐坐可好?回頭叫上你姐姐,你也給大傢伙說說,昨日在縣衙究竟是怎麼個定風波?」

    「老夫人過譽了,哪是我定風波,是那奸吏自己貪得無厭露出的馬腳。」汪孚林矢口否認,見方氏看著自己只是笑,他不想在這大街上繼續扯皮下去,只能打哈哈道,「既然老夫人相邀,那我就厚顏叨擾了。」

    方氏立刻囑咐轎子走得慢些,她要和汪孚林一路說話,當即,這一行人竟是看也不看那慇勤的米行夥計一眼,就這麼揚長而去。

    被完全無視的小夥計傻呆呆地站在那裡,當秋楓臨走時衝自己示威似的一笑,他終於醒悟到自己今天是昏頭瞎眼,沒認準人。

    自家東家在休寧縣那些豪商當中還排不上號,所以如府城斗山街許家那樣大家業的,往日想巴結都巴結不上,今天要是剛剛瞧不起的那小秀才多兩句嘴,他東家都保不住,更何況他自己這飯碗?這下可真是禍從口出了!

    方氏是位和善多話的老人,一路上汪孚林陪著她說話,倒也不覺得累。因為她並沒有在這樣的大街上,問那些可能引來別人注意的話題,而是絮絮叨叨地問他的學業,金寶的學業,父子倆平日相處,尤其是對昨日汪孚林背著人從縣衙後頭知縣官廨回馬家客棧的經過,她更是非同一般地好奇。追問到細緻之處,汪孚林甚至有些小小的尷尬,但更多時候是陪著年紀大的親戚嘮嗑時的隨意。

    「之前聽人說起你收了個養子的事,我只是新奇,後來聽你大姐說,又覺得驚嘆。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別人再怎麼看,過日子的終究是你們自個。昨天聽說金寶居然去跪求葉縣尊,你又把傷了膝蓋不便走路的他給背了回去,我就知道,哪怕你們兩個年紀只不過相差六歲,可當父親的就像個父親,當兒子的就像個兒子,天底下那些真真正正的父子,也難能這樣,真是不容易。」

    說到這裡,方氏往汪孚林那稚嫩的臉上多瞅了幾眼,最終嘆道:「你家爹娘都不在,你一個人當家作主,一關一關全都闖了過來,太不容易了。」

    「只是僥倖而已,再說,我也並不是真的一個人往前衝,有族里長輩幫忙,也有友人援手,更有葉縣尊一再照拂。」汪孚林不會過高地評估自己,他身後的靠山哪怕只是隱形的,但也是很重要的,程大公子也幫了很大忙。至於那不太靠譜的葉縣尊,要不是借一個旗號,他這年紀哪有什麼說服力?所以,他一邊說一邊笑了笑,最終又說道,「而且金寶更是懂事,我身邊其他人也都很盡心竭力。」

    方氏沒想到汪孚林在連番揚名之後,竟然還這樣謙虛,頓時更生好感。這時候已經到了斗山街許家大宅,進了大門,轎伕便把轎桿從肩膀上放了下來,汪孚林原以為方氏要下地,卻不想四個轎伕卻是就這樣二手齊用,只將轎子低低地齊肘提著,沿著長長的火巷走到底,這才最終將轎子放下地。

    下了大轎,方氏對迎出來的僕婦丫頭微微頷首,就這樣繼續一面和這年紀足可當自己孫兒的小秀才說著話,一面如同散步一般往後院走去。當聽說後日狀元樓英雄宴,程奎等即將赴考鄉試的歙縣生員還邀了汪孚林出席,她就笑著說道:「應該去見識一下,五縣加在一塊將近兩百號人,那場面可是熱鬧,各方頭面人物全都會露面勉勵大傢伙。」

    汪孚林對此卻有些不太理解,忍不住開口問道:「這只是鄉試,不是會試,為什麼這麼大操大辦?」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7 12:01 AM

第五十七章 閨秀粉絲團

    「你這就不明白了,中了舉人,便可以當府縣學官,再下點力氣,一縣縣令都不在話下。這些年來,天下一千多個縣的縣令,三分之二都不是進士正途出身。一兩任官當下來,貧寒之家也能在鄉里被敬為鄉紳。」方氏說到這裡,這才嘆了口氣道,「如此才能稍稍為家中父老遮擋一些風雨,更何況,徽州府能夠出多少舉人,也關乎在南直隸的地位。你還年少,不但自己是生員,金寶也是懂事上進的,你們松明山汪氏,還真是人傑地靈,有福氣。」

    汪孚林對自己考舉人那是不抱什麼期望,四書五經光背熟還不行,八股,雅稱為制藝,那東西絕對是要天分悟性,外加無數習練才能有所小成的!於是,他對方氏的期許表達了深切謝意,卻壓根沒往心裡去,只當陪老太太閒磕牙。等到堂屋陪坐了一會兒,汪元莞就匆匆趕了過來,姐弟相見,他少不得又被汪元莞好一番埋怨。而方氏在旁邊瞧著姐弟和睦,想到自家三個兒子明面還好,實則卻為了田地財產暗自較勁,忍不住唏噓不已。

    而隔著一扇屏風的珠簾後頭,則是幾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在那悄悄偷窺,雖隻影影綽綽看到汪孚林一個大概輪廓,可這並不妨礙她們彼此咬耳朵,嘻嘻哈哈地竊竊私語。直到方氏彷彿腦後長了眼睛似的,回過頭來往這邊看了她們一眼,她們方才吐了吐舌頭,躡手躡腳溜了。

    可通過和次間相通的門閃到最旁邊的東梢間,她們就興致勃勃說起了話。許薇更是按著胸口說道:「還好還好,祖母沒有一口叫破我們的行跡,否則真的丟死人了!原來傳說中那位汪小相公真的和我們差不多大,我還以為是個多老成的人呢,沒想到被臻大嫂子責備的時候,還是會尷尬,會臉紅的。」

    「回頭我一定要對衣香社的姊妹們說,汪小相公看上去挺靦腆的一個人,可從前在學宮明倫堂和縣衙大堂上兩次面對不利,居然還全都大獲全勝!」

    「可今天怎麼沒見他把兒子帶來?我真想看看那傳說中的汪金寶長什麼樣。而且聽說昨兒個汪小相公還背著他回去,感情真好。」

    「哎呀,這麼好的題材,為什麼那些讀書人就沒人想到寫個話本或者寫一齣戲呢?那可比現在那些戲好看多了!」

    雖說有道是男女授受不親,到了稍大一丁點的年紀更是不可隨便見面,可女孩子們興奮地議論了一陣子,竟是又悄悄結伴去簾後偷聽了。

    外頭也沒說什麼,只是方氏饒有興致地問昨日公堂上十五糧長謁見的經過,可簾子後頭的女孩子卻都豎起耳朵聽,哪怕聽不懂也無所謂。最受祖母寵愛的許薇更是忍不住咬起了手指甲,渾然忘記了這是長輩們一直都讓她糾正的壞習慣。

    汪孚林起初倒沒注意到有人在偷窺偷聽,可當發現一旁的姐姐頻頻側目去看那珠簾,他偶爾瞥過去一眼,就只見幾個小腦袋團團擠在那裡,當和他的目光陡然一撞之後,幾個小女孩子登時起了一陣騷動。要溜走的時候,又不知道是誰踩了誰的裙子,哎喲一聲從那簾子後頭清清楚楚地傳了出來。這下子,別說汪元莞面色有些尷尬,就連方氏也掛不住臉,遂扭頭沉聲喝道:「都在那鬼鬼祟祟的幹什麼!要麼就規規矩矩出來打個招呼,要麼就好好回房做針線!」

    聽到這一聲,後頭先是一片寂靜,緊跟著竟是傳來了一聲壓抑不住的歡呼。須臾,汪孚林就只見一個身穿品紅衣裙的少女帶頭,珠簾後頭一二三四五,總共出來了五個少女。年紀最大的不過十四五,年紀最小的也就和家裡汪小妹一般大,每一個人在走出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迅速往他臉上瞅幾眼,就彷彿他是什麼珍稀動物似的,看得他心裡直發毛。他甚至忍不住去看汪元莞,用眼神對長姐問了一聲。

    為什麼人人都看他?他在許家很出名嗎?

    只可惜他和汪元莞還遠遠沒有到這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地步,而且汪元莞對眼前這一幕也有些意外,竟是壓根沒注意到他這眼神。而方氏只是出於尷尬,這才如此吩咐了一句,哪想到所有孫女全都出來了,這下子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竟眼睜睜看著許薇帶頭,一群小丫頭片子規規矩矩對汪孚林萬福行禮,齊齊叫了一聲汪小相公。

    汪孚林趕緊起身,回了一個一躬到地的長揖,可稱呼上卻有些頭疼,乾脆含含糊糊地說道:「見過各位姑娘。」

    等到直起身時,他便發現,這些少女們臉上全都有些興奮的潮紅,偷瞥他的眼神則是顯得有幾分好奇,這會兒甚至還有人偷偷拉拽姐妹的衣角,悄悄擠眉弄眼的就更多了。從剛剛被人偷偷窺視,到現在被人光明正大地圍觀,這樣的變化讓他有些哭笑不得,而方氏則更是又好氣又好笑,板起面孔輕喝道:「既然有外客在,出來拜見過也就夠了,還不快各自回房?」

    眼見祖母都擺出了這樣的架勢趕人,許薇等人一時無法,只能怏怏行禮告退,可臨走時仍然忍不住往汪孚林偷覷了一兩眼。如果不是確定自己絕對沒有那樣的魅力,而且這些小丫頭片子都太小了,汪孚林都要錯認為自己最近桃花運旺盛,以至於招蜂引蝶。

    等人一走,方氏把屋子裡的僕婦丫頭屏退了,這才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道:「都是老身平時太放縱他們,這才讓她們在客人面前也都忘了規矩。」

    汪元莞生怕弟弟誤會許家嫡支這些云英未嫁的小姑子們輕浮,連忙替方氏解釋道:「小弟,這也不能怪諸位妹妹,她們純粹是好奇。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就這麼大,儘管平時也經常會有各式各樣的大事發生,可像你這樣小小年紀就出名的卻很少。往常頂多是科場奪魁,哪像你這樣經歷傳奇。自從你那次明倫堂上收了金寶為養子,府城各家都常常傳說你的事,還有閨閣千金說,簡直比傳奇話本還有意思,所以她們才會一時忘了規矩體統。」

    聽到這裡,汪孚林終於明白上次葉小姐對金寶說的很多人都很期待你大發神威,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怎麼都沒想到,他和金寶竟然成了傳說中的人物!大概是他和這些小姑娘們差不多年紀,所以才會成為閨閣熱議的話題,難不成這就是古代版粉絲團?他再一次感慨現如今這些養在深閨的小姑娘們實在是太閒了,又有點發怵自己不知道被八卦成了什麼樣子。於是,他如坐針氈地又盤桓了一會兒,就立刻提出了告辭。

    若是留下來吃飯,說不定還要被人圍觀!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7 12:02 AM

第五十八章 敲飯碗?

    當汪孚林出了堂屋和秋楓會合,一路出了庭院深深的許家大宅時,卻發現大門口正有兩個人來來回回走動,彷彿是在等人。見他主僕出來,那兩人扭頭一看,其中一個年輕的立刻急匆匆撲了上前,卻是直挺挺往地上一跪,緊跟著又磕了兩個頭。

    「小官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寬宥小的一回!」

    認出那是米行那位生意不成就口出惡言的小夥計,汪孚林沒有立刻說話。這時候,那小夥計身後一個身穿綢衫的中年人快步上前,卻是滿臉堆笑地說:「小官人,小可是那休寧吳氏米行的掌櫃,這狗東西平時就喜歡自作聰明,今日又狗眼看人低,得罪了貴客,小可特地帶他來向小官人賠罪。」

    見他們一個磕頭,一個作揖,一個說寬宥,一個說賠罪,簡直和說唱似的,汪孚林便似笑非笑地問道:「既然說賠罪,你們知道我是誰?」

    那掌櫃那笑容就更深了,連聲說道:「不論小官人是誰,來者是客,敝店都應該好生接待,都是夥計不懂事,於是才……」

    不等人家把話說完,汪孚林就笑了笑說:「頭也磕了,罪也賠了,之前那點小事,一筆勾銷就行了。只是,日後我若是再登門做生意,還請你家小夥計給我點好臉色。」

    那掌櫃還以為汪孚林是說笑,連忙點頭哈腰道:「那是一定,那是一定。」

    汪孚林經過那小夥計身側時,見他終於如釋重負直起腰來,額頭上卻已經有些發青了,顯然剛剛那幾個頭磕得挺重。想到當初金寶剛和自己相處的時候,也是一驚一乍動不動就往地上跪,磕起頭來沒個輕重,他想了想,便在這個年紀似乎還比自己大一丁點的夥計肩膀上輕輕拍了拍,輕聲說出了一番話。

    「以後不止是對我這樣的窮酸秀才,對那些來賣糧的農人,你也應該客氣一些。收糧的價格低,人家已經憋著一肚子氣,你再繃著一張臉,那就更是拉仇恨了。有道是和氣生財,對你家東主的名聲有的是好處。至於『歙縣兩溪南,及不上休寧一商山』,這樣自賣自誇的話,也最好少說。這裡是府城,隔壁就是歙縣,賣糧不成,又遭人一番擠兌,到時候釀出什麼風波,倒霉的還是你。」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可不是那種一言不合就敲人飯碗的人!

    說到這裡,汪孚林就回頭看了一眼秋楓道:「秋楓你也是,一點小事起口角,一個不好還要演變成兩相對罵,大打出手,沒意思透了。有這閒工夫,回頭多看兩本書多寫兩個字,那不應該是你最喜歡做的事?好了,時候不早,我們找個地方填五臟廟,然後回去歇個午覺!」

    面對這樣的告誡,秋楓只能低下了頭,訥訥應了一聲是。

    那掌櫃完全沒想到,這種理應最要面子的小秀才竟然這麼好說話,一時不禁愣住了。等到那一主一僕沿著斗山街漸漸前行,那掌櫃方才衝著地上那如釋重負的小夥計踹了一腳,恨恨地說道:「算你運氣好,快走,店裡還有的是事情要做。真要讓東家知道你得罪了斗山街許家老太太的親友,不扒了你的皮?」

    那小夥計手腳並用起身,想起剛剛汪孚林手按自己肩頭提醒那番話時的細聲慢語,想起之前自己對人家的怠慢不客氣,他卻仍舊心裡堵得慌。

    儘管從始至終,許家門房絲毫口風不露,掌櫃並不知道這少年小秀才是誰,此刻只是覺得解決了一樁麻煩,倒沒有太多想。

    可小夥計葉添龍卻曾親眼見到方氏和汪孚林在米行門前如同閒話家常似的對話,從那隻言片語中,他心裡已經知道,那便是近來名頭響亮的那位汪小相公。因為這麼一個小小秀才,歙縣縣衙戶房前後倒下兩任司吏,一個典吏,典型的專敲人飯碗,他一個幫工的小夥計算什麼?可他那時候的態度那麼惡劣,人家倒沒說別的,反而和顏悅色又提醒了自己幾句。聯想到起頭汪孚林那一身穿戴,在米行門前問的話,他一路隨掌櫃往回走,心裡漸漸又打起了鼓。

    莫非汪小相公是代表歙縣那位葉縣尊微服私訪麼?要是那樣,他今天似乎闖禍了,不如想個辦法趕緊換個營生,不在這米行繼續幹,省得被人敲飯碗!對,休寧最有名的是當鋪,他回頭不如去噹噹鋪夥計,而且前途也會更好!

    汪孚林哪裡知道,那個米行的小夥計竟然會如此緊張。對於米麥價格買入和賣出價格的如此差距,他心裡不是沒有想法的,但也僅限於想法。畢竟,在縣城這十幾天坐吃山空,他已經有些吃不消了,暫時沒能耐考慮長遠。因此隨便找了個餛飩攤吃過午飯回了縣城之後,他壓根沒睡午覺,而是把秋楓留在了馬家客棧,自己親自去黃家塢的程家大宅拜訪。他的本意是找程大公子,可讓他想不到的是,此前一直不在家的程老爺竟是回來了,還特地見了他。

    「一別二十餘日,賢侄單槍匹馬上陣,讓令尊得以擺脫了糧長之役,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哪裡哪裡,程老爺過獎。」

    自從知道程老爺從貧寒到舉人再到巨商的發家史,眼見程乃軒挨了那頓打,又收了人家一僮一婢,汪孚林心裡就一直很注意分寸,凡事能不打程公子主意就不打程公子主意,免得人家認為他是因為從前那檔子過節蓄意要挾,哪怕程乃軒自己送上門也是如此。此時此刻,他打了個哈哈的同時,想到了許家方老太太,忍不住在心裡把兩個人做了一下對比,可眼前卻突然浮現出許家那一堆孫女的偷窺情景,臉上不知不覺就露出了一絲笑意。

    程老爺平時不止對家人嚴厲,對母親妻子也是一板一眼,很少有笑容,更不要說僕人了,每個人在他面前都如同老鼠見了貓,所以這會兒他見汪孚林竟是笑得很自然,他素來板著的臉上也不由得舒緩了下來。想起自己打探到年初的夏稅絲絹紛爭後,就立刻跑去休寧訪友打探,他本想對汪孚林挑明,可思來想去,最終只是輕描淡寫地點了一句。

    「你家族伯南明先生自從嘉靖四十五年賦閒,至今已經四年了。若是這次府城狀元樓英雄宴他也來,賢侄還請替我問候一聲,若是方便,我親去拜訪。」

    這點小事,汪孚林自然不會不給面子,反正就是居中傳個話。他又小坐片刻,就辭以去尋程乃軒,見程老爺沒別的話就立刻溜了。一出堂屋,他就看到程乃軒正在院子裡來來回回踱步。一打照面,程乃軒立刻喜上眉梢,一個箭步竄上前來,卻是拿手指貼著嘴唇噓了一聲,繼而就拉起他一聲不吭地溜了。等出了院子和墨香會合,在這偌大的宅子裡七拐八繞又過了一個天井,最終來到了東邊一個小院,程大公子終於舒了一口大氣。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7 10:44 PM

第五十九章 吃貨的本性

    「謝天謝地,總算平安出來了!」程乃軒上上下下打量了汪孚林片刻,這才不無擔心地問道,「除了奎哥,我其他堂兄弟,也好表兄弟也好,在我爹面前少有能不挨訓的,甚至還有人嚇得不敢登門,雙木,我爹沒問難你吧?」

    「你爹哪有那麼可怕。」嘴上這麼說,汪孚林心裡卻說,和你爹打交道比和葉縣尊打交道還累,隨即就岔開話題道,「今天我來,是有件事和你商量。」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程乃軒二話不說拍了胸脯,又差遣墨香在外守著,一把拽起汪孚林進書房。眼見得對方跨過門檻就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就訕訕地說道,「你也知道我爹的性子,這裡是他親手佈置的,不許我改動半點。」

    偌大的屋子並沒有隔斷,北、東、西三面牆都是書架,上頭密密麻麻摞滿了書,靠東面的書架旁邊擺著一張竹榻,中間是一張大書案,後頭一張黃花梨座椅,上頭文房四寶一應俱全。西面是一張琴架,一旁是幾個大卷缸,裡頭一卷卷放滿了,也不知道是名人法帖,還是書畫精品。至於其餘各色擺設玩器,一樣都沒有,看著一片風雅之氣撲面而來,要不知道的還以為程大公子是個多勤學苦讀的人。

    汪孚林在這一片書香瀚海之中來到了書案旁邊,繼而就發現了一件極其尷尬的事,這裡只有主位沒有客位!而下一刻,程乃軒也發現了這難堪的局面,東張西望了一陣子,目光便落在了竹榻上,當即壞笑道:「要不,把竹榻搬過來,你姑且湊合著坐坐?」

    「去你的,站著說吧!」汪孚林著實不知道該怎麼說這損友是好,乾脆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過去道,「瞧瞧這玩意,你可認識?」

    汪孚林遞過去的,正是他此前回松明山的路上,在路邊一棵樹上敲下來的一顆果實。程乃軒有些奇怪,伸手接過來反反覆覆看了看,這才不太確定地說道:「雖說似乎是剛長出沒多久的,顏色也不對,可瞧著好像是小胡桃。你哪來的?」

    「你認識?」汪孚林沒想到城里長大的程乃軒竟然會認識這個,不禁有些驚喜,「你知道這東西有什麼用?」

    「榨油啊!我家有個管事,管著一家油坊,專管榨油。什麼茶籽、芸苔子、大豆、芝麻……能榨油的多了。上次他不知道打哪聽說這東西剝開之後能榨油,而且又是長在山間不用錢,僱人去敲打下來,撿了幾車,可弄回來之後才傻了眼,光是剝裡外兩層殼的人力,多少人都不夠,哪怕東西不用錢,這榨油也不合算。於是他一氣之下,就把這幾車全都扔了。你問這個幹嗎,莫非打算開油坊?趁早別幹這事,虧不死你。」

    程家還真是產業多!

    汪孚林心中感慨,但卻笑著說道:「此物榨油確實不太容易,可當零嘴不錯。」

    程乃軒一聽這話,險些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沒聽說汪孚林好吃啊?轉瞬間,他就想到了金寶身上,當即眉開眼笑地說道:「你要吃還不容易,我回頭讓墨香問問那油坊就是了。」

    「去年的那是陳貨,哪裡還能吃,今年的還得等到白露前後才能收穫。到那時候,讓你家那管事給我蒐羅幾車就是。」見程乃軒不可思議地瞪著自己,顯然意思是你一個人能吃那許多,他便笑眯眯地說道,「眼下嗑瓜子的人有多少,日後吃這小胡桃的人就有多少。你別管了,一飽口舌之慾而已。」

    程乃軒有些難以置信地咂巴著嘴,最終無奈答應了下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轉瞬之間,汪孚林又走到書案前,拿起一塊徽墨磨了半硯台的墨,隨即攤開一張紙,提筆蘸墨寫寫畫畫,不消一會兒,紙上就出現了幾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這是什麼?」

    「都是吃的。應該是打南洋運過來的,你幫我打探一下消息,哪怕只有種子也行。」

    汪孚林知道這些東西應該是從美洲運到南洋,再從南洋轉運過來的,但不打算對程乃軒解釋太多。他指了指上頭的東西,一樣一樣地說道,「這個,可能叫辣椒,也可能叫番椒,紅色青色都有,入口辛辣,和花椒薑黃有點類似。這個一根根長的,上頭是一粒一粒黃色的,大概叫玉米,或者別的什麼名字,烤著吃煮著吃都不錯。這個大紅色有點像果子的,大概叫洋柿子?也許是這個名,反正這麼大一隻,鮮紅鮮紅的,炒雞蛋最為絕妙,生吃也滋味不錯……」

    程乃軒聽汪孚林如數家珍似的說著一樣樣吃的東西,足足七八種,他到最後終於確定,他從前竟忽略了汪孚林的一個屬性。

    這傢伙簡直是吃貨啊!

    馬家客棧中,秋楓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裡的井邊漿洗衣服,雖是井水冰涼,自己又坐在樹蔭底下,但如今的天氣已經很熱了,他時不時抬起手擦擦汗,漸漸就停下手中動作發起呆來。

    這時候,汪孚林在程家大宅拜會程公子,金寶在知縣官廨的李師爺那兒讀書,只剩下他一個留在這裡,雖說廂房還有四個轎伕住著,但那種孤零零的感覺仍然死死包裹了他,讓他無法動彈。他被程老爺送過來,前前後後已經快一個月了,汪孚林對他也著實不錯,身邊的書隨他翻看,就是筆墨紙硯也都准許他使用,平時最多是教訓告誡,從來不曾打罵過他。論理他一個一張死契賣了給人當奴僕的,有這樣的生活,已經很應該知足了。

    可有金寶的對比在,他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無法甘心!而且,金寶才只八歲,接下來幾年興許會大放光明,他卻已經十一歲了!難道就這樣渾渾噩噩,再大幾歲便隨便娶個村婦,而後一輩子做牛做馬?

    想起賣了他之後拿了十二兩銀子,喜形於色的老父,秋楓只覺得眼睛發酸,不知不覺就簌簌掉下了眼淚。他生怕被人瞧見,抬手正要去擦,突然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秋楓,你家裡人給你送東西來了!」

    秋楓一下子呆若木雞。自從他被賣了,雖說就在歙縣城中,可為了避免勾起心頭痛楚,他一次都沒回過家。至於家中親人,他也不覺得會費那個神來找自己。可是,這樣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偏偏發生了!他下意識地丟下手中衣物,隨便在水裡搓洗了一下雙手,濕淋淋的也顧不上擦乾,就這麼急匆匆地邁開腳步往外跑去。

    可是,當他跟著那報信的夥計來到客棧一處小門的時候,卻發現來的是個三十出頭,唇上蓄有一叢鬍鬚,臉上有幾顆痣的男子,面目陌生,從未見過。

    「是你爹讓我給你捎點東西。」來人笑容滿面地把一個包袱遞了過去。

    秋楓見那伙計已經走了,他連忙用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伸手將包袱接了過來。入手那沉甸甸的份量讓他頗為疑惑,思來想去,他乾脆當著來人的面將其解開,卻只見裡頭是一套衣裳鞋襪,料子全都是最好的,針腳細密,往日他只在那些讀書相公的身上見過,鞋子亦是黑頭雲履。大為震驚的他盯著這些東西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抬起頭說道:「我娘做不出這樣的衣裳,也用不起這樣的料子。你到底是誰?」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8 12:07 AM

第六十章 致命的誘惑

    「到底是聰明人。」來人原本的笑容立刻斂去,換上了值得玩味的表情,「據我所知,你在歙縣學宮打雜三年,和那個汪金寶一樣,偷聽講課,偷著寫字,也學了不少東西,只是因為家裡實在太窮,讀不起書,甚至到頭來被賣了給人為奴,我沒說錯吧?」

    秋楓只覺得一顆心猛地揪了起來,聲音甚至有些嘶啞:「那又怎樣?」

    「不怎麼樣,只是你不覺得不公平麼?那汪金寶如今可是和縣尊公子一塊從學於李師爺,李師爺考秀才是案首,考舉人是亞元,說不定那一天就成了進士翰林,汪金寶又很得他喜歡,異日很可能前程無量!同樣都曾經是賣給人的奴僕,他日後為人上人,你卻只能一輩子當個書僮小廝,你甘心嗎?」

    自己這些天來最痛苦的隱秘被人突然無情地揭破,秋楓登時只覺得渾身血液全都沖上了臉,當即怒喝道:「這和你無關!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你不會叫人的。」來人卻是一臉笑眯眯篤定的樣子,這才循循善誘地說道,「你素來要強,一直都不甘心受苦受窮,否則也不會做著那麼苦的雜役,卻費盡千辛萬苦去讀書。而且,不是每個書僮都敢在提學大宗師面前從容開口說話,還誦了那樣一首詩。你忠心護主,其心可嘉,只不過你想過沒有,人人知道你那主人汪孚林四書五經倒還湊合,素來都是不會做詩的,同窗進學飲宴時,別人怎麼激,他都搖頭推辭,怎麼突然就能做出那麼一首好詩來?」

    秋楓只覺得整個人都繃緊了,喉嚨口又乾又澀,好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這話是什麼意思?」來人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道,「當初和你一塊在歙縣學宮打雜的人可是說過,你勤學上進,背地裡也曾經悄悄學做過詩。他們沒讀過書不知道好壞,也記不下來,卻清清楚楚記得有這麼一回事。秋楓,如果當初你在大宗師面前坦言這首詩是你做的,你覺得現在命運會如何?」

    對方竟然認為那首詩是他做的!甚至深信不疑!

    秋楓起初的羞怒,此時此刻全都化作了驚愕詫異,一顆心卻砰砰跳的越來越快。自從偷聽到汪孚林對金寶說的幾句話,他何嘗沒有在私底下那樣幻想過?而且,連日以來,金寶天天去李師爺那兒聽講,汪孚林則因為糧長之事,四處東奔西走,卻根本連經史子集都沒怎麼摸過,更不要提吟詩作賦。就連那天生員雲集的場合,也沒見他賦詩紀念。他也曾經隱隱懷疑過,之前那首詩是不是汪孚林從什麼地方看到,而並非自己所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不要說了,你快走,否則我真的叫人了!」

    儘管秋楓仍是沒有鬆口,但來人卻一點慍怒之色也沒有,而是笑吟吟地說道:「明日就是狀元樓上英雄宴,如果你能夠揭破那首詩的真相,就會有急公好義的人替你贖出賣身契,送你去婺源福山書院讀書,日後光宗耀祖。你的前程,絕對不會比汪金寶差。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這話,來人便轉身揚長而去,再也沒有回頭看秋楓一眼。

    等從暗巷之中走出來,他見在此等候的一個同伴迎上前,就撕去上頜那小鬍子,又摘下臉上貼上去的幾顆黑痣,頷首笑道:「區區一個書僮,誘之以名利,何愁他不動心?」

    「程兄此計固然絕妙,可那首詩萬一真是汪孚林所做呢?」

    「證明真是他做詩的證據呢?」那親自出馬誘惑秋楓的,竟是府學婺源生員程文烈,見同伴恍然大悟,他就嘿然笑道,「要知道,我派人千方百計打探,甚至還去過一次松明山村,汪孚林從來就沒什麼上得了檯面的詩文,又怎會突然開竅了?再說,成不成我們都沒損失,頂多是那個秋楓被人斥之為無義刁僕。這次英雄宴上,決不能讓歙人出風頭,五縣各家都是這個宗旨,否則我也不用親自上了。」

    「程兄,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夏稅絲絹就算分攤各縣,每縣也就多個幾百上千的銀子,為什麼要這樣大費周章?」

    「一年幾百上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呢?而且,你要知道,這種事爭的並不是每年區區幾千兩銀子到底該怎麼分攤,畢竟那都是小民百姓的事,徽州一府六縣那些頂尖的鄉宦,在乎的是大家在這徽州府的話語權。更何況,他們這些大戶豪強不爭,我這樣不上不下的生員也要促使他們去爭,否則沒有關司,怎麼從中漁利?那帥嘉謨也是一個道理,他又不是歙人,哪是真的好心,不過和我們一樣,也是為了名利二字!」

    話說到這裡,程文烈終於露出了真面目。他可不在乎哪個縣負擔多少賦稅,他在乎的是誰給他錢,他就為誰奔走賣命,就連打官司這種事也不在話下!否則,他這個積年秀才憑什麼在府城吃香的喝辣的,豈不是要去喝西北風?別人背地裡罵訟棍,可當面誰能不對他客客氣氣的?

    申時左右,金寶方才來到了知縣官廨的後門。原先李師爺只給他和葉小胖上半天課,最近卻是越來越晚,今天更是延後到了申時。要不是葉小胖小心翼翼提醒他膝蓋上的傷還沒好,李師爺那滔滔不絕的架勢,顯然能夠講到天黑。想到今天又勞動別人抬滑竿來接自己,他對昨天的衝動不禁大為後悔。於是,他這心不在焉低頭走路出門,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人。嚇了一跳的他連忙抬頭道歉,可對不起三個字一出口,他就呆住了。

    「葉小姐?」

    「走路也看著一些,聽說你才剛傷了膝蓋,萬一再摔著怎麼辦?」葉小姐衝著金寶微微一笑,見小傢伙慌忙讓開行禮不迭,她從其身邊走過時,這才彷彿若無其事一般低聲說道,「提醒你爹一聲,明天狀元樓上那場英雄宴,他要是不得不去,最好先做十首八首詩備著,有人準備衝他開炮。」

    當金寶坐了滑竿回到馬家客棧,絲毫不敢耽擱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汪孚林時,本還在美滋滋地自顧自打算,回頭尋到玉米西紅柿辣椒這些種子,如何種起來,如何打牙祭的汪小官人登時眉頭大皺。他也知道筵無好筵會無好會,可為什麼明刀暗箭全都衝著他來?他一個道試吊榜尾的小秀才而已,一次一次被人當軟柿子捏,難不成真的要殺遍八方才能讓人知道教訓?

    見汪孚林臉色微妙,金寶就輕聲說道:「爹,要不,咱就不去了?」

    「那怎麼行!」汪孚林輕哼一聲,怒氣衝衝地說,「我是無所謂,就算程奎他們幾個邀約,找個藉口不去也沒問題,反正我又不下今年的秋闈,可這時候逃跑不免要被人認為是膽怯。又不是龍潭虎穴,我還要帶上你一塊去見識見識!」

    金寶聽到自己也可以去,登時又驚又喜。他暗自感激的同時,心裡卻暗自在想,明天一早去上早課的時候,不妨悄悄把李師爺請了來幫忙!除了那些大人物,那些生員誰比得上李師爺博學多才,出口成章?要知道,他可是從李師爺那看到過一堆密密麻麻都是字的詩稿。

    最重要的是李師爺之前言談間一直流露出來,對汪孚林觀感很好!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8 09:44 AM

第六十一章 英雄宴開局!

    狀元樓位於徽州府衙司獄司南面的狀元坊旁邊。之所以有這個名字,還是因為正德年間歙縣出過一個狀元唐皋。這是自從洪武年間徽州府出了一個狀元後,時隔七八十年再一次填補空白,故而在一座氣派的狀元坊蓋好了之後,就有精明的生意人在旁邊蓋了一座狀元樓。這樣絕佳的口彩,再加上那可以俯瞰狀元坊的絕佳的地理位置,使得這狀元樓成了府城中士人舉子光顧最多的地方。

    往年雖說徽州府各縣也都有為生員或舉子赴考餞行的宴會,可如同今年這樣隆重的,卻還是頭一次。狀元樓的東家是績溪人洪仁武,自從攬下這麼一件事後,他便親自奔前走後張羅,又去添了一批廚子夥計備用。為了不至於犯夜,英雄宴是午宴,而非晚宴,他和那些廚子早幾天就忙活了起來,而後從前一天晚上開始就根本沒時間闔眼,全都在不停地準備。好在最頭疼的座次問題,各縣都派出了專人來安排,不用他操心,否則他頭髮也不知道要掉多少。

    今日有份出席的並不是所有生員,那些僥倖混了個功名就心滿意足的沒那資格,長年混跡於科考三四等,距離裁汰只差一步的也沒資格,除卻今科要下秋闈的那些佼佼者之外,就是少數被人評價為極具潛質的明日之星——這其中就有被長輩又或兄長帶來的年少童生。

    每縣科考排在一二等,能夠參加鄉試的足有三四十人,六縣便是兩百多人,再加上特邀鄉宦,府縣官員,混進來的童生以及各色人物,差不多是小三百人,三層樓一樓十桌,滿滿噹噹。而三樓的十桌,主桌是徽州府衙和歙縣衙門的主司和頂尖的鄉宦,次桌是州縣屬官和次一等的鄉宦,剩下八桌的分配問題,六縣差點沒打破頭。最終歙縣奪下三桌,其餘五桌則是婺源兩桌,休寧一桌,祁門一桌,績溪和黟縣共一桌。

    這全都是按照往年進士和舉人的比例來的,縱使不服氣的也只能暗自生悶氣。至於二樓一樓的分配,則稍稍簡單一些。

    從巳正(十點)過後,就有生員三五成群地趕到了這裡。這些來得早的人大都已經參加過一次兩次三次的鄉試大比,深知難度,更知道自己希望不大,所以座次也大多位於一樓大堂。只不過,親自迎客的洪仁武仍然對每一個人都笑容可掬禮數週到。因為科舉這種事是沒個准的,一次就奪下解元的,可能如同唐寅那樣倒霉,而七八次才考中舉人的,也有可能再考中一個進士。在這種場合,寧負白頭翁,莫欺少年窮要不得,一碗水絕對要端平。

    隨著人越來越多,一樓二樓都坐了個六分滿。尤其是坐在最靠外的人,全都在後到的人中,找尋那些聲名在外的人影。

    「看,那是黟縣趙明章,據說黟縣今科最有指望的就是他了,還有人說他能中個亞元。」

    「那是祁門的潘政,上一次鄉試據說是墨滴污了字紙,這才遺憾落榜。」

    「快瞧瞧,那是鮑氏三兄弟,一家三秀才,只可惜沒出一個舉人!」

    在這樣的議論聲中,一個個身穿襕衫的秀才或昂首挺胸,或謙和恭敬地進入了狀元樓。每個人都早就知道自己的座次,呼朋喚友坐定之後,也就跟著其他人一塊繼續八卦他們後頭到來的人。但迄今為止,別說那些各縣鄉宦還沒有一個到,三樓座次上也只是稀稀拉拉坐了沒幾個人。顯然印證了一句老話,重要的大人物總是姍姍來遲的。先到者腹誹歸腹誹,但很多人都心知肚明自己這次下場也只是碰運氣,只能在心裡羨慕嫉妒恨而已。

    「那是歙縣的程奎!」

    「不止是程奎,你瞧他身邊的,不是西溪南和南溪南那吳家兄弟?」

    「還有幾個是誰?怎麼那麼年輕,瞧著也面生得很。」

    二樓臨窗幾個生員你一言我一語,須臾,也有人湊到這裡往下俯瞰。只見那三個眾人很熟悉的歙縣年輕俊傑旁邊,還有幾個更年輕的,其中一個十五六,兩個十三四,最小的是一個年方八九歲的童子。眾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子,正絞盡腦汁想著這有資格和程奎等人同行的是誰,便突然有人驚呼一聲道:「我知道了,定然是歙縣那個汪孚林,還有他那養子汪金寶!」

    「那就是傳說中那對父子?快讓開給我看看!」

    「真的看上去就相差五六歲,十四歲的爹,八歲的兒子,真稀奇!」

    「別只顧著說稀奇,就這十四歲的小子,攪動起多大風雨?今天竟是連英雄宴都來插上一腳了,好大的臉面!」

    這狀元樓周邊今天也不知道調集了多少府衙的三班衙役維持秩序,因此生員從十字街過來就不許騎馬坐車坐轎,一律步行。汪孚林和程奎等人來的時候,入眼的老少全是這一襲玉色(高雅的淡綠淡青)襕衫,每一個人都湮沒在這青色的海洋之中。而來到狀元樓前,他只不過隨意一抬頭,就發現二樓臨窗的位置滿滿噹噹全都擠著人,甚至還有人伸出手指朝他們指指點點,就連三樓也隱約有十餘人在居高臨下俯瞰。

    「雙木,到時候奎哥是要上三樓的,我們就在底樓,那兒人雜,位子我讓奎哥單獨安排了,這樣你帶著金寶和秋楓也就不成問題了。」程乃軒一邊說一邊斜睨了秋楓一眼,暗自嘀咕汪孚林的濫好心。金寶也就算了,可汪孚林竟然連秋楓也給換了一身行頭把人給夾帶進來了,這到底怎麼想的?

    汪孚林也是得知自己和程乃軒位子在一樓,這才在秋楓的一再懇求之下,答應帶其去領略一下市面。畢竟,前時他明裡暗裡兩手棋的時候,秋楓不但悄悄去給劉會捎過信,也曾經和兩個程家家丁一塊東奔西走吸引過別人的注意力。再加上平日做事盡心竭力,認人的本事也幫過他不少,除卻偶爾自作主張和衝動行事,沒有什麼值得挑剔的地方。再加上這小傢伙對於讀書人的憧憬,他心一軟就應了。

    狀元樓的東家洪仁武過來打過招呼,立刻滿臉堆笑親自領眾人進了門,可後頭還有來人,他自是少不得告罪一聲又出去了。程奎和吳中明吳應明親自把汪孚林幾個引到靠近樓梯的一張空桌子,程奎才壓低聲音說道:「這裡是我特意吩咐人留出來的一桌,你家金寶,還有你這書僮就不至於被人挑刺,加上有軒弟在,鎮場子就容易,不至於會有其他人打攪。而且這裡回頭上樓方便,一會兒上頭咱們歙縣幾位老大人進來時,這裡也容易瞧見。」

    汪孚林謝了一聲,目送程奎三人上樓,這才招呼了程乃軒入座。

    這一桌上,他左手邊是程乃軒,右手邊是金寶,而秋楓則坐在金寶旁邊。後兩者都還是第一次出席這樣全都是讀書人的場合,全都臉色有些死板。秋楓是說不出的緊張,但金寶眼睛卻滴溜溜直轉,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時,他登時眼睛大亮,竟是忘了緊張,蹭的一下站起身來用力招了招手。

    歙縣往年也有八九歲進學的生員,可這兩三年沒有如此突圍的神童,再加上金寶剛剛來時就引起了無窮矚目,這會兒更是好多人往這邊看了過來。

    而那年方弱冠形容俊朗的年輕人本在左顧右盼,當發現金寶時,他登時笑吟吟快步走了過來,對著目瞪口呆的汪孚林拱了拱手道:「不介意我坐這吧?」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8 07:40 PM

第六十二章 英雄宴之說英雄

    汪孚林發現也不知道多少目光在關注這裡,只能無可奈何地苦笑道:「若別人知道李兄您過來,這三樓定有你一個位子,你幹嘛擠到這一樓?」

    「我只是來湊個熱鬧的,就連請柬都是請葉小姐幫我弄到的,去三樓幹什麼?」

    李師爺一邊說一邊聳了聳肩,卻是只盯著秋楓,直到後者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趕緊主動向旁邊挪了個位子,他卻又吩咐秋楓再往旁邊坐,這才朝一個方向招了招手。汪孚林和程乃軒抬頭望去,就只見一個胖墩墩的人影也不知道從哪閃了出來,迅速到已經落座的李師爺左手邊坐下了,恰是在金寶和李師爺當中。這一次,汪孚林再也忍不住了,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怎麼帶了他來?

    可後者的解釋極其輕描淡寫:「這樣的大場面,帶他來見見世面也好。」

    汪孚林登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感覺到旁邊的程乃軒用胳膊肘撞了撞自己,他只能扭過頭去,低聲說道:「一會說話小心些,那位是葉縣尊聘的李師爺,旁邊是葉縣尊家的公子。」

    程乃軒登時瞠目結舌,良久才對汪孚林豎起了大拇指。你狠,直接把縣尊家兩位重要人物給拐到自己桌上坐著了!

    這是我拐的麼?汪孚林簡直覺得冤枉極了。見身旁的金寶垂著腦袋不敢看他,他哪裡不知道人恐怕是這便宜兒子給請來的,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就在這時候,只聽外間傳來了一陣騷亂,緊跟著便是一個響亮的聲音。

    「歙縣汪老先生來了!」

    汪孚林立刻循聲望外望去,就只見一左一右兩個年輕生員扶著一個走路雖還健朗,頭髮鬍子卻已經白了一多半的老者進來。他起頭聽到那一個汪字,還以為是自家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汪道昆,可只看汪二老爺那正在盛年的樣子,他怎麼都無法想像其長兄老態龍鍾到這樣子,心裡便有些犯嘀咕。這時候,反而是坐在金寶隔壁的李師爺輕輕嘿了一聲。

    「此汪不是彼汪。這位汪老先生名尚寧,致仕已經快十五年了,當過雲南布政使,後來在南贛巡撫任上被人彈劾不稱職賦閒回家,他還折騰過起復,現如今這麼多年過去,自然是再不抱那希望了。」

    秋楓層次低,能認識大多數生員就已經很不容易,這時候李師爺的解說對汪孚林來說,可謂是恰到好處。他還沒功夫去尋思這位寧國府人怎麼認識歙縣鄉宦,隨著這位汪老先生在人簇擁下緩步登上樓梯,門口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歙縣葉縣尊到!」

    葉小胖今早正好偷聽到來上課的金寶悄悄對李師爺嘀咕,說是有人打算對汪孚林不利,請其去助陣,因此等金寶提早回去之後,他就軟磨硬泡,求李師爺把自己一塊給捎帶了來。這會兒他正和金寶嘀嘀咕咕評論四座那些人模狗樣的生員,冷不丁聽到一聲葉縣尊到,他這才想起自家老爹是一縣之主,今天這樣的大場合肯定是要來的。此刻,眼見得一個身穿官袍的人影出現在大門口時,他本能地整個人往下頭一滑,竟是滋溜一下就躲桌子下頭了。

    對於小胖子這樣強烈的反應,汪孚林頓時忍俊不禁,但這會兒沒空笑話小胖子了,一樓生員一塊全體起立恭迎縣尊駕臨,他自然也得站起來。遠遠看去,他就依稀看見葉鈞耀一路走來頷首微笑,從容自若,顯然相對於處理公務,葉縣尊更偏好拋頭露面的公眾場合,對於這樣人多的場合駕輕就熟。由於他這一桌就在樓梯旁邊,須臾葉鈞耀穿過夾道歡迎的生員之後,立刻就和他來了個照面。

    葉鈞耀這次大獲全勝,不但隱患得以暫時解除,而且縣衙中的不少吏役都能夠使喚得動,儘管他最初對不得不站隊選陣營還有些怨念,如今這點子小小不滿早就飛到爪哇國了。所以,這會兒他看到汪孚林時,那淡淡的公式化笑容一下子變成了親切猶如面對自家子侄的微笑,但這樣的笑意,在看見李師爺,還有李師爺旁邊那個突兀的空位時,一下子僵在了臉上。

    李師爺怎麼混進來參加的今天這英雄宴,葉縣尊不太瞭解,但也不好說什麼,可旁邊那空位子隱約能看到有人躲桌子底下了,再瞧瞧金寶心虛地低下頭去不敢和自己對視那樣兒,他就知道,這悄悄跑來湊熱鬧的鐵定還有自己的兒子一份!可這時候他能夠說什麼?他唯有淡定面對,希望別人別看見這丟臉的一幕,卻又往汪孚林臉上瞪了一眼。

    既然是你拐的人,就給本縣好好負責!

    這樣的眼神汪孚林一瞬間就讀懂了。他這會兒就是叫撞天屈也沒用,只能趕緊點頭,直到葉縣尊上了樓去,他才直接越過金寶,一手把藏桌子底下的葉小胖給撈了起來。後者一面往位子上坐,一面還東張西望鬼鬼祟祟地問道:「我爹上樓時看見我了沒有?」

    「葉縣尊何等火眼金睛?一眼就瞧見你了!」汪孚林皮笑肉不笑地打趣了一句,見小胖子登時如喪考妣一般哭喪著臉,他就笑眯眯地說,「也不用太擔心,今天是給應試秋闈之生員餞行的大好場合,你到時候只要好好解釋,說是來感受一下這樣士林雲集的氛圍,確定自己將來的人生目標,從而立大志發奮讀書,回頭你爹肯定不會說什麼。」

    葉小胖自從前天發現金寶有個那麼點年紀的爹,就立刻千方百計打聽汪孚林的事,結果那些下人說什麼的都有,最終還是自己的姐姐猶如說書似的給自己說了一堆,再加上自家那素來眼高於頂的老爹竟對汪孚林言聽計從,他不知不覺對其多了幾許崇拜。眼下汪孚林這麼說,他立刻就安心了。

    緊跟著,府衙舒推官、歙縣縣學馮師爺以及府學劉教授先後抵達,反倒鄉宦大多來得遲。

    就和最高的三樓上,六縣生員瓜分八桌席面的情形差不多,各縣鄉宦比例亦是相差懸殊。所謂鄉宦,指的是出身本地,從前出仕過,如今因為疾病、致仕、引退、罷官而賦閒在家的前朝廷官員。這次的英雄宴上,黟縣和績溪來的鄉宦最少,休寧則多是舉人出身的鄉宦,祁門的三位鄉宦中有兩位進士,但官都當得不算大,只有婺源和歙縣鄉宦最多,進士最多,昔年最高的官職拿出來不寒磣。李師爺顯然熟知人物,見一個評點一個。

    當汪孚林聽到,那位自己聽得耳朵都要起老繭的南明先生終於來了時,他就發現一樓竟是呈現出起頭根本沒有過的寂靜。

    儘管這寂靜不過是剎那間事,可等到人穿過人群,到了自己面前將上樓時,他正面與其對視,立時便意識到剛剛的寂靜從何而來。汪道昆不過四十出頭,身材並不算高,五官平平,下頜的鬍鬚稀稀疏疏,鬢邊甚至有些斑白,人也絕對稱不上是姿容偉岸,可那眼神與人相對之間,竟有一種犀利的穿透感。用汪孚林最能夠理解的一句話來說,那就是有殺氣!

    這是真正在抗倭戰場上殺過人的,不是太平鄉紳!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9 12:26 PM

第六十三章 吃貨英雄

    汪孚林知道自家父子從前在鄉間與人交往很少,再加上汪二老爺汪道貫沒來,他不覺得汪道昆會認出自己。可對方拾級而上的時候,卻突然眼神往下朝他看了一眼,微微一頷首。僅僅是這樣一個旁人也許會忽略的動作,他便立刻意識到,對方竟然在這麼多同等服色的生員之中認出了自己這個同宗晚輩。可他只是略微一分神,人就已經登上了二樓。等到他和其他人一塊落座的時候,就發現一直沒停過評論人物的李師爺這下子沉默了下來。

    葉小胖卻不管這麼多,好奇地問道:「先生,這位南明先生你怎麼不評點了?」

    「我若是日後位列內閣宰輔,六部堂官,又或者文壇耆宿,這才有資格評論這等人物。」李師爺舉起杯子喝了一杯白水,這才低聲說道,「想當年倭寇最瘋狂的時候,一度把浙直福建等地攪得一鍋粥,而他在福建抗倭時,能夠功勞僅次於戚繼光俞大猷,單單這一條,就比那些光說不做的人強!」

    雖說汪孚林和汪道昆只有個同宗親戚的名義,其實和人家不熟,可李先生這番話,他還是聽得心裡很舒服。誰也不希望自家出個英雄,而不是漢奸帶路黨之類的國賊!而在汪道昆之後來的,方才是徽州知府段朝宗,而這位知府大人之後,竟還有三個姍姍來遲的鄉宦。大約是在門口得知別人都來齊了,這些人上樓的時候無不腳下匆匆,面色很不自然。而汪孚林只看李師爺對他們連評點的興趣都沒有,就知道這些都不是什麼頂尖人物。

    無論何時,遲到都是看地位的。汪孚林想到這三人上樓後,三樓是個什麼光景,不禁有些小好奇。

    事不關己的時候,他也是標準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不過他對程奎安排的這一樓位子並沒有絲毫不滿。哪怕狀元樓已經是徽州府城第一酒樓,但這樣每一樓擺上十桌,仍然是擠得滿滿噹噹,而他這一桌現在滿打滿算,總共也就六個人,人坐得疏落不用擠不說,樓上動靜也能聽到幾分。可他豎起耳朵剛聽了一會兒,就發現四面已經上菜了。

    由於這次是各縣各出各的銀子,洪仁武又著力奉承,美酒菜餚全都極盡豐盛,秀才們也不是家家都富裕的,這會兒不少桌子上便是一雙雙筷子幾乎打起了架,要不是上菜的夥計腳下如同蝴蝶紛飛,手上如同雜耍似的擺了幾大盆幾大碗一塊上,只怕須臾之間很多桌子上都會杯盤狼藉。

    尤其在一樓,這種情況相當普遍。而汪孚林這只有六個人的一桌,竟然也並不例外。

    在松明山的時候,汪二娘精明當家,飯桌上雖說不見得葷腥全無,可也就是菜蔬肉食新鮮,花樣不過爾爾。在城裡這些天,汪孚林也得計算著開銷,每天說是下館子,其實也就是各種便宜東西填飽肚子算完。而他上輩子至少還是吃過好東西的,金寶和秋楓卻都是苦出身,看到這一桌子好菜,他們即便極力忍耐,眼神卻有些不對了。而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葉小胖竟然也兩眼放綠光,那種饞涎欲滴的樣子,讓他不知不覺瞄向了其鼓鼓的小肚子。

    「吃吧,想吃什麼就動筷子,痛痛快快敞開肚子吃。」

    汪孚林說這話,本是示意金寶和秋楓好好打打牙祭,可話音剛落,卻只見李師爺竟然蹭的第一個伸了筷子。這下可好,葉小胖唯恐落後似的跟著搶,金寶在猶豫片刻之後,筷子終於伸了出去,須臾就跟上了李師爺和葉小胖的節奏,就連最初扭扭捏捏的秋楓也忍不住加入了這大快朵頤的行列。

    於是,程乃軒看得目瞪口呆,尤其發現李師爺吃得快,儀態卻頗為優雅,他更是猶如見了鬼。等看到汪孚林倒是老神在在,吃得不緊不慢,他忍不住低聲問道:「敢情你昨天讓我找那些吃的,不是為了你自己,而是為了你家這幾個吃貨?」

    「我家就倆,那剩下倆貨不是我家的!」汪孚林嚴肅糾正了一下程公子的說法,等發現頃刻之間連幾盤大魚大肉的硬菜都給消滅了一大半,他自己也有些出奇驚愕了。金寶和秋楓也就算了,葉小胖和李師爺這一對卻如此餓死鬼投胎,至於嗎?要是別人看到,還以為葉縣尊苛待師爺和親生兒子!

    桌子上有這麼四隻餓死鬼,哪怕汪孚林和程乃軒戰鬥力稍遜,這分明只有六個人的一桌,光盤程度竟是分毫不比別桌來得差。直到葉小胖打了個飽嗝撫摸著肚皮,程乃軒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難道葉縣尊平時不給你們吃飽飯?」

    葉小胖頓時臉色一僵,繼而便左右看了一眼,這才哭喪著臉說道:「爹才不管我吃什麼,是姐說我太胖了,所以才讓我節食,最近連吃了幾天蘿蔔!」

    汪孚林險些噴飯,眼睛卻斜睨向了李師爺。葉小姐如此對待弟弟是可能的,但絕對不可能這樣對李師爺,否則他相信李師爺絕對能教出個蘿蔔學生來。

    李師爺則依舊淡定非常,用雪白的絲帕擦了擦嘴角,這才神態自若地說:「我的啟蒙先生從小就強調過,浪費糧食是要遭天譴的。與其一會將殘羹剩飯帶回去丟人現眼,還不如現在填飽五臟廟。」

    汪孚林掃了一眼偷偷摸摸擦油膩膩嘴角的金寶和秋楓,這才發現四周圍已經有無數目光聚焦到了自己這一桌。他意料到恐怕有人要揪著自己這桌的吃貨屬性冷嘲熱諷,可就在這時候,樓梯上卻傳來了一個聲音。

    「歙縣松明山汪小相公何在?府學劉教授點名,請你以今日英雄宴為題做詩一首。」

    竟然還真的來了,而且是管府學的劉教授親自出馬!

    這要是這年頭別的秀才生員,肯定要糾結一下,這到底是試探,還是惡意,又或者是給你揚名立萬的機會。可汪孚林之前固然因為督學御史謝廷傑離開時的三聲笑,背了個有些詩才的名聲,可他從來沒有自己存心顯擺過這一點,眼下被點名要求做詩,他敢斷定別人就是不懷好意,更何況還有葉小姐提醒。可這年頭做詩基本上都是命題作文,不是隨便拿一首就能湊數的,故而他在行前就已經備好了一招殺手鐧。

    現如今這麼早就要拿出來,氣氛渲染得有些不夠,他不禁心情很不好。

    本來還打算有機會讓金寶一會兒在汪道昆面前顯露一下天資的,現在看來沒那機會了。府學劉教授是吧,我記住你了!

    眾目睽睽之下,就當無數目光聚焦在汪孚林身上的時候。酒足飯飽的李師爺卻突然輕咳了一聲道:「既然是以英雄宴為題,應當今日與會者不拘老少,大家全都賦詩一首,屆時結集付梓,也算一段佳話,劉教授卻點名專讓汪賢弟一個人做,豈不是讓今日上上下下二百餘俊傑沒有一展才華的機會?」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19 07:22 PM

第六十四章 六人會英雄

    本來還有不少人豎起耳朵準備聽汪孚林的佳作,可李師爺這話一出,一樓各桌上不禁起了一陣騷動。今日這英雄宴三個字的名頭,是從前為下場生員餞行時從來都沒有過的,更何況這樣群宦雲集的場面也頗為難得。哪怕這些座上嘉賓很多是退下來的,又或者斷了仕途的人,可在朝廷誰沒有幾個舊友,如果能夠博得他們幾句讚許,將來說不定有用。因此,在片刻的亂哄哄之後,就已經有自忖有急才的人霍然站起身來。

    「以英雄宴為名作詩,倒是真雅緻!我便拋磚引玉吧。狀元樓中羅珍饈,芸芸眾生獨我憂。龍門鳳口高千尺,不期祥雲送扁舟。」

    聽到這指代意義極其明顯的詩,汪孚林趕緊拂落了桌子上一雙筷子,藉著低頭下去撿的機會,差點沒笑出聲來。這種眾人皆愚我獨賢,又表示不肯借助外力中舉的高調實在太可樂了,就算他知道自己做不出正經詩詞,不該嘲諷別人,可還是有些忍不住。他正打算打疊了心情再回座繼續端坐,可那邊廂又已經有人開始吟詩了。

    畢竟,二樓三樓那些大有名聲的生員在這種場合需要矜持,可這些身處底樓,去參加秋闈只相當於陪考的秀才,卻誰都不想放棄機會。

    於是,汪孚林乾脆繼續躲著偷笑,繼而只聽啪的一聲,緊跟著桌下多了一雙筷子,不多時又多出了一個腦袋,恰是和自己隔了兩個位子的李師爺。兩人在桌子底下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他就反應過來,衝著李師爺豎起大拇指,讚歎對方為自己解圍的這一招,誰想到李師爺卻嘿然一笑,露出了一口好牙。

    「聽說你在歙縣生員當中名聲很好,這麼一鬧,那劉教授恐怕要坐不住了。誰讓他自己非得用英雄宴為題?這本來該是今日主旨的!」

    汪孚林從前還認為,一門心思鑽研科舉的李師爺也許學問雖好,人卻是個書呆子,可對方剛剛那一招移禍江東之計用得相當巧妙,他不得不對這位弱冠舉人刮目相看。果然,隨著一樓大堂亂成一鍋粥,詩詞歌賦齊飛,畢竟很多生員為了今天,都準備了映襯英雄宴主題的佳作,這會兒哪忍得住?而二樓上頭那傳話的人最初還想彈壓,須臾聲音就被蓋下了,反而連二樓也騷動了起來。至於三樓,汪孚林和李師爺看不到,但實則那兒才是嘩亂的重災區。

    因為,歙縣的才子們出離憤怒了!

    於是,府學的劉教授立刻遭到了炮轟。率先挑起爭端的卻並不是程奎這個和汪孚林有些往來的,而是出身歙縣岩鎮,今年要下場大比的監生方用斌。耳聽得底下一樓二樓亂哄哄一片,身處第三桌的他便站起身來,衝著主桌的劉教授走了過去,因笑道:「劉教授,今日英雄宴乃是為秋闈下場的大傢伙餞行,汪孚林今年剛通過道試,不過是應邀前來此地,感受一下我徽州士林的氣氛,不知劉教授為何偏偏獨挑中了他?」

    府學教授是個清貧職司,劉教授這次收了府學幾個生員的好處,一時利令智昏,剛剛悄悄吩咐身邊一個隨從到一樓去傳命,可沒想到突然激起了這樣的變故,聽到一樓二樓動靜不對,他就有些後悔了。此刻發難的方用斌又不是尋常生員,不歸他管,他只能硬著頭皮說道:「我也是聽說此子名聲,故而藉著今次機會考一考他……」

    「不止是尋常考問吧?我怎麼聽說,昨天晚上有鬼鬼祟祟的人出沒劉教授家裡,滿手去的,空手走的。」這一次發難的方策同樣是出身歙縣岩鎮方氏,卻是正經府學廩生,可這會兒揭劉教授短卻毫不留情,「這英雄宴後出英雄集,本是各縣全都商量好的,劉教授莫非忘記了?」

    看到岩鎮方氏先後有兩人出來,同在第三桌,本打算起身的程奎立刻坐了下去,對身邊吳家兄弟嘿然笑道:「沒想到這次是豐干社的才子打頭陣,南明先生看來這是是要立下馬威了!」

    所謂豐干社,是汪道昆回鄉之後組織的詩社,其中成員不是其弟子,就是在門下走動頻繁的生員,甚至還有不屑科舉的白身,但在民間心目中,能躋身其中的全都是才子,其中出自岩鎮方氏的最多。劉教授面對這兩重發難,頓時有些下不來台,他咬咬牙正要擺出師長的架子,訓斥方策的無禮,主桌上終於傳來了一個聲音。

    「些許小事,何必大動干戈?既是一樓二樓諸生已經迫不及待吟詩紀念,就放任他們盡興好了。」

    說話的是來自婺源的鄉宦洪垣,他是今日所有鄉宦之中最年老的,比汪尚寧年紀還大一大截,已經年近八十。他受業於一代大儒湛若水,在溫州知府任上被罷官回鄉,迄今已經有三十五六年,在徽州府頗有聲望,所以他這一開口,誰也不能不給他一個面子。他見方氏二生最終回座,這才笑眯眯地說道:「我剛剛上樓時,見一樓靠樓梯的那一桌上有年不過八九的童子,想來便是那汪孚林之養子了,同桌諸人也無不是年輕才俊,何妨都請上來大家一觀?」

    洪垣倚老賣老,徽州知府段朝宗忍不住心中微微咯噔一下。他斜睨了汪道昆一眼,見人含笑對自己舉盞,繼而輕啜慢飲,再看到同桌的汪尚寧亦是微微頷首,今天不想來卻不得不來的他只能開口說道:「洪老先生既然這麼說,那就請汪孚林那一桌眾人都上樓來一會吧。」

    作為歙縣令,一縣父母官,葉鈞耀今天座次僅次於段朝宗,畢竟他也是主司。這會兒聽到段朝宗這話,原本正用飲酒來掩飾心頭不滿的他頓時嗆著了,那咳嗽聲止都止不住。汪孚林和金寶父子他不擔心,可問題在於,混在同桌的還有李師爺和他家兒子!如果他知道還要加上秋楓這麼一個書僮,這會兒恐怕就要更加無措了。即便如此,眼看著樓梯上出現了那一行人的身影,他還是感到一顆心跳得飛快。

    只希望自家那胖兒子老實一點,最好別說話!

    別的暫且不論,這上樓的一行六人中,只說年紀,最大的李師爺也才不到二十,程乃軒十六,汪孚林十四,葉小胖和秋楓十一二,金寶八歲,在今日老少不一的生員中,這無疑是極其年輕的陣容。哪怕葉小胖圓滾滾的,五官卻長得無可挑剔,至於汪孚林在內的其他人更是一等一的俊朗標緻。只是一入眼,就連徽州知府段朝宗也忍不住暗自點頭,目光落在年紀彷彿的汪孚林和程乃軒身上,尋思那個才是正主。

    眼見自家胖兒子那身材猶如鶴立雞群,葉鈞耀很想找一條地縫鑽進去,第一次覺得女兒死抓兒子減肥是正確的。眼見得葉小胖隨眾像模像樣揖禮,他稍稍按捺了緊張的情緒舉杯飲酒,誰曾想身邊段府尊突然開口問道:「咦,這不是葉賢侄麼?你怎的來了?」

    葉鈞耀頓時不幸地又嗆著了。他竟然忘了曾經帶著自己一雙子女拜見過府尊!

    就在他只覺今天簡直是來丟臉的時候,就只見葉小胖再次躬身行禮道:「回稟府尊,我聽說今日徽州一府六縣英才盡聚狀元樓,有意前來一睹風采,激勵自己今後好學上進,蟾宮折桂,所以再三央求父親不成,就厚顏混了進來。此事父親一無所知,還請府尊不要怪罪父親。」

    段朝宗之前只對葉小胖的身材有印象,其他早就忘乾淨了,此刻見葉小胖不卑不亢口齒流利,胖墩墩的反顯可愛,他頓時笑了。因見主桌其他鄉宦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不明所以,他就笑道:「這是葉知縣家公子。」

    聽到身邊眾人或敷衍或真心地給了胖兒子幾句稱讚,葉鈞耀這才終於結束了痛苦的嗆咳,心裡不斷感謝諸天神佛,沒讓兒子丟臉。為了轉移別人的注意力,他趕緊再次咳嗽一聲道:「孚林,金寶,府尊和各位老先生都對你好奇得很,你還不帶金寶上前見過各位?」

    剛剛用最快的速度教了葉小胖一段說辭,此刻見其過了關,轉眼就輪到了自家父子,汪孚林便帶著金寶上了前。他已經經歷過兩次大陣仗了,這會兒再假裝緊張有些不切實際,因此他當然挺鎮定。和他相比,金寶卻貨真價實地緊張,若不是想到後頭還有李師爺撐著,他興許會鬧出同手同腳的笑話來。

    就在這時候,席上突然拋來一句突兀的話:「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真是汪孚林你的詩?」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20 09:24 PM

第六十五章 猜得到的開頭

    這會兒底下一樓二樓那詩詞歌賦齊飛的景象暫時告一段落,三樓之上的諸生看到汪孚林這一行六人浩浩蕩蕩上來,其中還夾帶著一位葉公子,一時有些小小的騷動,但隨著這樣一句話落地,整個樓面上出現了片刻的寂靜。緊跟著,各席之上就先後有人霍然站起身。

    可誰都沒有李師爺反應來得快。和這些即將赴考的秀才們衣著沒多大差別的他面色一沉,旋即反問道:「敢問這位先生,如果這首詩不是汪賢弟做的,那是誰做的?」

    剛剛說話的人位列次桌,乃是一個不到五十的富態鄉宦。見這一樓上來的生員中有人竟敢用這樣的口氣反駁自己,他登時有些面子上下不來,當即冷笑道:「世風日下,如今生員竟連禮數都不懂得了。我這是在問汪孚林,外人胡亂插什麼話?歙縣縣學真是越來越沒規矩,想當年我在祁門縣學的時候……」

    程奎本已經站起身來,聽到這問話的祁門鄉宦陳天祥竟是一棒子直接打到了歙縣縣學的身上,接著又自說自話,他登時為之氣急。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被背後一股大力給硬生生按得坐了下來。他氣惱地回頭一看,發現是本該與汪孚林站在那邊主桌前的程乃軒,他不禁大驚問道:「你怎麼……」

    「噓!」程乃軒不但對程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對其他那些要打抱不平的歙縣生員也做了同樣的手勢,這才壞笑說道,「奎哥,我知道你要說,我和雙木何等交情,怎麼能夠臨陣脫逃,可那裡實在是用不著我啊。你先別急,讓那老傢伙自顧自說個夠,接下來他就要傻眼了!」

    吳中明跟著坐下,見那邊陳天祥還在痛心疾首滔滔不絕,他一面示意其他幾個歙縣生員稍安勿躁,一面衝程乃軒低聲叫道:「這時候你還賣關子,快說!」

    程乃軒卻依舊沒開口,直到那邊廂老鄉宦的說教暫時打了個頓,他方才眼睛一亮,嘿然笑道:「瞧好,來了!」

    「這位老先生剛剛責備我不懂禮數,我也不是不能賠個禮,只不過,隨口臆測我便是歙縣生員,這卻有些好笑了。」李師爺不緊不慢地起了個頭,見陳天祥登時面色一僵,他不等其重整旗鼓,就好整以暇地說道,「第一,我不是歙縣人,甚至也不是徽州人,我是寧國府人;第二,我不是生員,而是隆慶元年的舉人;第三,我是葉縣尊禮聘的門館先生,葉公子的授業師長,規矩二字如果我不懂,想來東翁也容不下我。」

    汪孚林剛剛在下頭已經見識過李師爺的厲害,現如今見他不慌不忙一番話,又將這麼一個向自己發難的人擠兌得面色難堪,他只覺得李師爺日後若金榜題名,不做那種專職噴人的御史簡直可惜了!就只見陳天祥這個本主固然措手不及,主桌和次桌上的其他鄉宦也同樣大為意外。一時間,起頭因為胖兒子混進今天英雄宴而受人關注的葉縣尊,又再次搶了其他人的風頭成為焦點。

    只不過這次葉縣尊卻顯得極其鎮定。他對一旁的徽州知府段朝宗欠了欠身,這才笑著說道:「李師爺雖說受我禮聘教授犬子,但他實則是因為想找個清淨地方讀書,以備明年春闈,入我之幕實在屈才了。無論是學問、規矩、性情、為人,他這個隆慶元年的南直隸亞元都無可挑剔!至於孚林,他仁孝兩全,本縣很是嘉賞,此前他入城為父親之事奔走,本縣問過李師爺的意思之後,便召其養子金寶與犬子一道從學於李師爺。」

    別說汪孚林才給自己解決了一樁**煩,一定要維護,就是李師爺,只憑這些天教導自家胖兒子的盡心盡力,葉縣尊也絕對要堅決維護!

    一連碰了兩個硬釘子,陳天祥哪裡不知道今日已經不能善了。可這會兒別人全都不出面,他縱使後悔不該第一個跳出來,也只能把心一橫繼續將這場戲唱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勉強笑道:「剛剛是我眼拙,不曾認得葉縣尊禮聘的賢才。可我還是那意思,這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風格雄壯且不必說,而汪孚林從前並不以詩賦見長。據說那時在新安門時,他可沒有當面承認是自己所做。如今人既在此,當面說個清楚不是正好?」

    看到一旁的李師爺眉頭一挑,還要繼續戰鬥,汪孚林終於伸手攔住了這一位。金寶能夠將其請來助陣,他很意外,同時也頗為感動,尤其是在李師爺挺身而出給他擋了兩次之後。可是,現如今到了這份上,他總不能讓別人繼續衝鋒陷陣,自己卻躲在戰壕裡悠閒。

    所以,他就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老先生既然說是當面說個清楚,彷彿已經認準了作者另有其人?」

    陳天祥看了一眼同桌那些五縣鄉宦,見別人或者在竊竊私語,或者老神在在喝自己的小酒,又或者閉目養神裝不存在,他想到之前那遞來的消息,那口口聲聲的五縣同盟,只恨得牙癢癢的,哪裡不知道這些傢伙是忌憚多年不曾出過松明山的汪道昆。可這會兒已經不容他退縮了,想到那別人透露給自己的消息,他便啪的一聲放下了手中一直緊緊攥著的酒杯。

    「我聽說,當時在大宗師面前吟詩的那個書僮,本是歙縣人,曾在歙縣學宮之中打雜三年,亦是悄悄旁聽苦學,這可是有的?」

    「老先生是說秋楓?沒錯,是有的。」汪孚林微微一笑,讓開半步,將身穿直裰,看上去彷彿小童生似的秋楓給讓了出來,「人是縣城黃家塢程老爺送給我的,我也不知道我哪來的這樣運氣,金寶之後,竟然又遇到了這樣一個生於貧寒,卻能夠好學上進的好孩子。」

    今天這樣的場合,汪孚林竟然把自家書僮也給夾帶進來了,吳家兄弟不禁面面相覷,隨即就齊齊扭頭去瞧程奎。程奎被同桌人看得有些尷尬,只能含含糊糊地說道:「汪賢弟百般求我,我想樓梯下那一桌本來就是留著以備不時之需的,就答應了他。眼下汪賢弟都說了那是個好學上進的孩子,也不辱沒了咱們這英雄宴。」

    而陳天祥看到汪孚林竟然承認了,而且人也真的帶來了,他只覺心情一下子振奮了起來,竟雙手一支桌子,就這麼站起身來:「好,你既然說他好學上進,那你可知道,當初他在歙縣學宮打雜的時候,曾經背地裡學過做詩?給大宗師送行的那一次,分明是你無禮尿遁,他忠心為主,這才口占一詩為你遮掩,可你這個當主人的竟然理所當然將別人的詩據為己有,你可知道,盜文者為大盜!」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5-5-20 09:25 PM

第六十六章 神展開
       
    汪孚林自忖對八股一竅不通,所以對文名也無所謂,可那次秋楓在新安門那一招,他就背上了這麼一個名聲,想想都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此時此刻,面對這樣嚴厲的指責,他隨眼一瞥秋楓,卻見其正低垂著腦袋,整個人彷彿都在簌簌發抖。想起今天這個高端大氣的書僮硬是請求跟過來,還換了這一身質料做工全都很不凡的直裰,他不禁嘴角一挑,這才淡淡地問道:「秋楓,這位老先生說詩是你做的,你自己說清楚吧。」

    此時此刻,三樓之上已經一片寂靜。每一個人都在為陳天祥那極其嚴厲的指責而震驚,哪怕和汪孚林頗為熟悉的人,如程乃軒和程奎這些,也不禁露出了擔心的表情。被汪孚林擋在身後的金寶更是又意外又震驚,當他看到秋楓緊咬嘴唇一言不發,就連李師爺和葉小胖師生的臉色也有些微妙的變化,他終於忍不住了,一下子閃身擋在了汪孚林身前。

    「當然是爹做的!爹那天從新安門回來後,就讓我抄寫了下來……」

    陳天祥哪會讓金寶攪局,立刻厲喝道:「住口,你和他乃是父子至親,親親相隱,豈能作證!」

    自從昨日有人將那樣的誘惑擺在自己面前,秋楓就一直在艱難地掙扎猶豫,昨夜更是一晚上都沒能闔眼。此時此刻,當聽到金寶這樣維護汪孚林,他想到跟著汪孚林這些天來的日子,想到汪孚林面對連番事變,卻手腕輕巧樁樁擺平,想到自己的賣身契還在人手,之前那人的說辭聽著美好,彷彿把一條金光大道鋪在了自己面前,可想要實現,卻簡直難如登天,他胸中脆弱的天平終於發生了偏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屈膝跪了下來,磕了個頭道:「各位老爺在上,小人確實自幼喜讀書,因為家貧而不得不在學宮打雜,所謂空閒的時候學做詩的事……確實也是有的。」

    陳天祥登時大喜過望,可下一刻,他就完全懵了。

    「可那天新安門前給大宗師送行時,那首詩確實是小官人做的!那時候大宗師面前裡三層外三層圍的都是人,小人就勸小官人積極一些,可小官人覺得自己道試末尾,不該和其他人相爭,一直不肯上前。小人功利心重,就以李杜再世也要摧眉折腰事權貴為由繼續規勸,結果小官人才一時感慨吟了這樣一首詩,後來見前頭獻詩遲遲沒完方才出恭去了。小官人那時候並沒有顯擺的心思,是小人被大宗師召上前後不忿他人取笑,這才一時義憤吟了出來!」

    說到這裡,秋楓再次重重磕了個頭:「小人所言若有半點虛假,管教天打雷劈!」

    「好!」這時候,程乃軒終於回過神來,脫口而出一個好字,繼而振臂一呼道,「還請府尊縣尊和各位老先生給汪賢弟一個公道!」

    陳天祥完全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瞪著依舊伏跪在地上的秋楓,耳聽得四周圍歙縣生員的起鬨聲,他只覺得額頭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全都高高爆了起來,心臟也彷彿快被怒火給撐爆了。他無法相信,別人對自己信誓旦旦說一定會倒戈一擊的這麼個小書僮,竟然會在關鍵時刻往自己身上捅了這麼一刀。

    要知道,秋楓只要承認這首詩是自己所作,接下來無疑會贏得無數同情和憐憫,不但能夠得脫僕隸之身,還能夠有個好前途!

    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又或者說,誰逼的他?

    陳天祥竭力將那些喧囂排除出去,盯著秋楓厲聲問道:「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是貧寒而好學,又能有這樣的大才,徽州府內任何一家書院,我都可以為你贖身,推薦你去!倘若你仍是執迷不悟,這輩子就只能卑微下賤,給人做牛做馬!若是有人逼你,眼下說清楚還來得及!」

    秋楓腦袋緊貼在地面,額頭上的汗珠一點一滴地掉落在地,此刻聽到這樣的話,他甚至覺得渾身熱血彷彿都衝到頭上來了。他很想抬起頭大叫一聲,這首詩是我做的,可他好歹是讀過書的人,既然有過主僕之義,汪孚林又從來沒有苛待過他,他怎麼能夠因為那虛無縹緲的許諾,就做出違背良心的事情來?而且,他做出這樣的事來,失敗之後,天下之大,還有他的容身之處嗎?

    他用雙手緊緊摳著地面,突然又重重碰了兩下頭,用生澀的聲音說:「小人所言,一字一句都是真的,並無被任何人逼迫!小人哪怕家境貧寒,如今又身為下賤,可至少不敢背了自己的良心,睜著眼睛說瞎話!那首詩不是小人做的!」

    汪孚林看著旁邊這一身光鮮,卻俯伏在地板上的小書僮,忍不住笑了。他緩緩蹲下身來,隨即便拽著胳膊將秋楓拉了起來,這才說道:「人活一世,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恭喜你做到了。你的賣身契程老爺給了我,在場除卻段府尊葉縣尊這樣的父母官,旁人與你無關,不需要你屈膝下跪,畢恭畢敬。」

    等扶起了僵硬不能自已的秋楓,把人往金寶那一推,示意金寶好好安撫,他看也不看氣得直發抖的陳天祥,對主桌上諸位拱了拱手說:「段府尊,葉縣尊,還有其他各位大人,老先生,看得出來,不少人對新安門前給大宗師送行的那首詩都挺感興趣的,這才以至於秋楓一個小小書僮,都被人惦記上了。想必有人花費了這麼大力氣,卻是如今這麼個結果,心裡應該很不痛快。所以,既然大家都想知道,我便索性坦白說個實話。」

    汪孚林看了一眼四周圍那一雙雙關注的眼睛,笑了笑說:「這首詩確實不是秋楓做的,但也不能完全算是我做的。」

    陳天祥已經感到整個人都到了溺水的邊緣,可聽到這句話,他只覺得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整個人都彷彿重新注入了精神。而三樓之上的其他賓客則是倏然大嘩,尤其是程奎等和汪孚林稍稍有些熟悉的生員,更是大吃一驚。尤其是想到那時候汪孚林確實並未親口承認詩乃是自己所做,就連程乃軒也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可是,還不等陳天祥回過神來對汪孚林口誅筆伐,就只見這個十四歲的小秀才扭過頭,對他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睛。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1 09:32 AM

第六十七章 猜不到的收尾

    「大家都知道,我之前進學回鄉途中,運氣不好被惡棍轎伕所傷,渾渾噩噩在床上躺了很久,一直都沒醒過來,差點連命都丟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首《論詩》便是在我醒來的時候,神乎其神地出現在我腦海之中的,所以我才說,不能完全算是我做的。今日高朋滿座,群英薈萃,我突然想起還有另外一首詩。我不過是個剛進學的生員,才疏學淺,評鑑不了好壞,所以想誦給在場諸位賢達聽一聽。」

    汪孚林微微一頓,這才笑眯眯地吟道:「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剛剛聽到汪孚林說那首詩不是自己所做時,程乃軒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程奎等人更是人人意外。可此時此刻,這又是四句詩出口,整個三樓卻是一片靜悄悄。相比那一次新安門前送謝廷傑時那一首,眼下這四句詩和汪孚林這些日子的境遇簡直是契合到了十分!尤其是豐干社因擅長做詩而深得汪道昆讚賞的方策等幾個岩鎮方氏子弟,更是喃喃自語念了一遍又一遍,最終面面相覷。

    汪孚林很滿意現在這效果,他趁著每一個人還都沉浸在這四句詩中,用力咳嗽了一下以表示存在感,這才再次拱了拱手說:「汪孚林不過是區區一個生員,卻不知道招誰惹誰,前有功名風波,再有糧長風波,如今只不過是一首詩,卻也鬧出了這樣的軒然大波!如今我家二老未歸,家中事務繁雜,我又收了個養子,精力有限,才疏學淺,今後當全力供金寶讀書,他一日不進學,我一日不求貢,不下場大比,還請有心人行行好,放過我這小秀才!」

    下一場鄉試還要三年,說不定這三年裡金寶就進學了,再說就他現在這水平,就算混個下場也是白搭。至於不求貢,是因為他不想去國子監求虐。反正這都是便宜話,乾脆給自己刷一下受盡委屈的形象。

    嘩——

    整個三樓一下子沸騰了。歙縣的生員反應強烈,其他五縣生員同樣錯愕難當。剛剛汪孚林雖說聲稱那詩不知是否算是自己寫的,可轉瞬間又拋出一首言志好詩,還口口聲聲道是甦醒後突然出現在記憶中的,誰會相信這樣的巧合?而明明造出了這樣的名聲,接下來科考必定能入前列,說不定能夠成為貢生入國子監,而要是不選擇拔貢這條路,再過三年必定能有資格下秋闈,可汪孚林竟如此放言!

    誰能保證看似資質不錯的金寶能夠很快進學成為秀才?

    金寶正在低聲安慰秋楓,轉眼間聽到這麼一句話,他頓時整個人都僵硬了。他有些艱難地轉過身,想確認一下汪孚林是不是在開玩笑,卻沒想到汪孚林也已經回過身,含笑看著他和秋楓。他下意識地衝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汪孚林的胳膊,卻是急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死命搖頭。

    可汪孚林只是笑著拍了拍他的頭,又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秋楓,微微頷首說:「既然都有人願意給你自由身,我也不能讓人給比下去,回頭我把你的契書還了你,你也去跟著金寶一塊讀書吧。」

    秋楓蠕動了一下嘴唇,同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到自己心心唸唸盼望的將來,想到自己猶豫糾結的選擇,想到自己剛剛堅決否認時的心如鹿撞,他只覺得心裡不知道什麼滋味,甚至連淚流滿面都沒察覺。

    倒是葉鈞耀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當即一拍桌子問道:「孚林,不要衝動!」

    「多謝縣尊提醒,學生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對了,還有一句話忘記說了,說起來我汪孚林前一陣子雖說連連倒霉,可老天對我很不薄,我記得的詩少說還有幾十上百首,日後若是有哪位想要指教,不妨挑明了來,我自然樂意奉陪。」

    就讓你們疑神疑鬼,猜去吧!

    汪孚林四周團團一揖,這才歉然笑道,「今天這英雄宴,原本就不該我一個沒資格去鄉試的生員攪局,讓各位掃興了。金寶,秋楓,咱們走!」

    當著三樓這滿座賓客的面,汪孚林一手拽起一個,竟是就這樣施施然下樓。

    這時候,李師爺方才哈哈笑道:「今天方才見識真正狂生風采。各位,我也告辭了。」他又不是徽州人,只是葉鈞耀的幕賓,這一走自然瀟瀟灑灑。

    見李師爺轉身下樓,葉小胖東張張西望望,最後擠出個笑臉,深深一個大揖,立刻也追了下去。

    轉眼間,一同上來的六個人除了程乃軒還擠在程奎這一席,其他人全都揚長而去了。面對這一幕,程公子只覺得今天腦袋有點轉不過來,竟是沒有拔腿跟上。即便如此,適才那一幕一幕仍然在此刻的三樓引來了無窮無盡的反響。而作為始作俑者的陳天祥,更是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良久才迸出了一句話:「不論如何,汪孚林都已經承認了……」

    啪——

    他這話卻被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眾人循聲望去,卻只見自始至終沒有說話的汪道昆將手中筷子用力拍在了桌子上。見所有人都看著自己,他方才冷笑道:「看在汪孚林是我汪家晚輩的份上,我適才一直有所克制,若是還這般厚顏無恥,別怪我不客氣!」

    陳天祥登時面色大變。他只是個舉人,當年罷官前最高也不過是知縣,和巔峰時期的汪道昆差了不知道幾級,可士可殺不可辱,如今幾乎被人指著鼻子罵,他哪裡忍得下這口氣?他下意識地想要反唇相譏,卻不料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突然隔著一張桌子射了過來,讓本想站起身的他再次跌坐了回去。

    「今日盛會,險些被宵小之輩給攪和了,好在目睹汪家有子初長成,有擔待有志氣,令人欣慰。」

    汪道昆這才站起身來,舉杯祝道:「攪局者不用理會了,眼下我敬在座諸生一杯,預祝今科我徽州一府六縣俊傑能夠在南直隸鄉試全勝而歸,揚我徽人文名!」

    「多謝南明先生吉言!」

    隨著程奎這一桌眾多歙縣生員起立舉杯滿飲為謝,三樓須臾便應聲一片,哪怕其餘五縣生員亦是如此。而汪道昆在滿飲之後,卻又邀段朝宗和葉鈞耀一道,執壺離席,依樣畫葫蘆往底下二樓一樓勉勵一番。等到他們重新上樓,卻只見陳天祥和府學劉教授都已經退席而去,顯然不想留在這丟人現眼了。

    至於同樣溜之大吉的程乃軒,因為他席次本不在此,除卻程奎那些和他熟悉的人,根本就沒人注意到他的離去。

    而縣學教諭馮師爺只覺得今日自己下轄的生員給他爭了臉,突然出聲說道:「汪孚林連日一再被奸人謀算,卻始終不忘仁恕孝義,理應補進增廣生。」

    增廣生是沒有廩米的,可終究是一個很多秀才附生都巴望的名頭,畢竟再進一步,就是享受國家廩米補貼的廩生了!這是歙縣學宮自己的事,今天見識了一場大好戲,三樓上歙縣生員的這些佼佼者幾乎異口同聲地叫道:「可!」

    離開狀元樓的汪孚林一身輕鬆,他痛快是痛快了,卻完全忘記自己就算不下場不求貢,卻還要應付一年一度的歲考,更沒想到自己這一走,馮師爺首倡,下頭群起響應,他很快就要從附生提一級變成增廣生了。此時此刻走在大街上,就連火辣辣的太陽,他也覺得沒那麼可惡了。可一扭頭,他卻發現李師爺正在和葉小胖忙著安慰那兩個哭鼻子的小傢伙,頓時有些無可奈何。

    「好了,別哭了,看看路上多少人正瞧你們的笑話!」

    李師爺沒哄人的經驗,好容易說得金寶暫時止淚,可汪孚林突然插了這麼一句話,他見金寶使勁吸了吸鼻子,眼淚竟是又流了出來,他登時又好氣又好笑,立刻瞪著汪孚林道:「你這是安慰還是搗亂?」

    葉小胖卻覺得今天這場熱鬧看得值,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這才自來熟地拍了拍秋楓說:「你也別哭了,回頭我求先生連你一塊教!反正一個兩個三個都一樣!」

    李師爺沒想到葉小胖一轉手就把自己賣了,登時為之氣結。什麼叫一個兩個三個都一樣?教三個學生能和一個學生一樣嗎,他那一丁點束修豈不是大虧特虧?可是,看看秋楓這會兒還沾滿了灰塵的額頭,想著剛剛這小子在人前說的話,想到其和金寶一樣,都是家境貧寒又肯用心讀書,前途無量的李師爺又心軟了下來,思前想後便看向了汪孚林。

    「汪賢弟,我給你兩條路,要麼你一家人搬到縣城來,要麼我把這胖小子帶松明山去,和你家兩個一塊教。當然,後一條得你說服東翁才行!」

    第一卷 一家之主完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1 07:42 PM

第二卷 影子縣尊

    從殷實小地主變成欠債纍纍的負翁,從敲人飯碗到破家滅門,六縣不寧,汪小秀才表示壓力山大。

第六十八章 防火防盜難防騙!

    說服葉縣尊把寶貝兒子讓他帶回松明山去?

    這簡直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汪孚林縱使再怎麼高估自己在葉鈞耀心目中的地位,也覺得李師爺這後一條路實在是太難辦了。從各種因素考量,他把家中兩個妹妹一同接到歙縣城中才是最佳方案。一來金寶和秋楓讀書的問題解決了;二來他自己總要經常去縣學點個卯,順便和葉縣尊以及歙縣生員們聯絡下感情;三來也有利於籌謀一下怎麼賺點小錢;四來和外嫁的長姐汪元莞可以常常見面。可問題就來了,房子呢?安家費呢?松明山老宅田地交託給誰管?

    重活一世,他並沒有太大的野心,只想讓自己一家人能生活得愜意一些!

    等到汪孚林和李師爺、葉小胖師生在知縣官廨後門道別,帶著金寶和秋楓回到馬家客棧門口的時候,心中煩惱的他陡然又意識到一個問題。程老爺曾經托他向汪道昆帶個話,想見上一面,可他剛剛完全給忘了!

    好在程乃軒半路就追上了他這一行,於是他只能不好意思地向其挑明,表示回頭親自向程老爺賠禮道歉。可程大公子卻壓根沒放在心上,嘿然笑道:「今天這一出大戲我實在是看得夠本,你一走,南明先生那態度已經很明顯了,你忘了也不要緊,我回頭對爹一說,他肯定不會放在心上。這樣好了,他這會兒應該在家,我趕緊回去對他稟報一聲。其實他今天本來也可以去湊個熱鬧的,可他卻說什麼已經成了商賈,再出場會被人笑話,真是顧慮多。」

    程乃軒興致高昂地回家去了,汪孚林這才帶了兩個小傢伙進客棧。他信步穿過小院,走到堂屋門口,輕輕一推門,緊跟著裡頭就傳來了一聲驚呼。他愕然抬頭,只見一道紅色的人影一下子疾撲了過來。

    「哥!」

    汪孚林嚇了一跳,直到人影入懷,認出是汪小妹,方才又驚又喜。他抱著小丫頭照例轉了一圈,把人放下後便張望了一下,卻沒有看到自己意想中的汪二娘,反倒是汪二老爺汪道貫正笑眯眯地坐在那裡。明白汪小妹是這位閒人給帶來的,他連忙上前行禮,叫了一聲叔父。

    跟進屋的金寶也趕緊行禮,口稱見過叔爺,又沖著汪小妹叫了一聲小姑,把小丫頭喜得眉開眼笑。而同樣跟進屋子的秋楓不敢造次,叫了一聲二老爺,菡姑娘,就垂手站在了角落中。

    汪道貫彈了彈袍角站起身,這才對汪孚林說道:「你這麼早就從狀元樓回來,肯定變故橫生,來,給我說說什麼情形?」

    原來這位汪二老爺也還有不知道的事!

    汪孚林心中小小鬆了一口氣,少不得解說了一下。金寶原本豎起耳朵在旁邊聽,發現汪孚林實在太過於輕描淡寫,他忍不住插嘴了兩句,到最後乾脆完全搶過了複述的差事,就連秋楓也時不時幫忙補充細節,汪孚林的春秋筆法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而汪道貫對於二小繪聲繪色講的故事也顯然很滿意,饒有興致地一邊聽一邊問,到**處還時不時鼓掌道一聲好。汪小妹就更起勁了,還時不時拉著汪孚林的手追問,一會是這樣嗎,一會是那樣嗎,屋子裡滿是歡笑。哪怕對於汪孚林的廢舉業之詞,汪道貫也沒說什麼。

    直到今日英雄宴上這一應經過都講完了,汪孚林想起剛剛沒完成的程老爺託付,趕緊趁熱打鐵對汪道貫又提了一句。這位汪二老爺挑眉一想,立刻欣然點頭道:「原來是黃家塢的程老爺。他也算是咱們歙縣的傳奇人物了,大哥肯定會撥冗一見,此事不成問題。大哥這次進城,借住在斗山街吳家大宅,大約還要住兩三日,你回頭對程老爺說一聲,明日下午大哥應該有空。」

    完成了這麼一個託付,汪孚林這才心定了。他想了想,就差遣秋楓立刻過去程家大宅知會一聲。等其應聲而去,他看著笑嘻嘻的汪小妹,連忙問道:「叔父怎麼會想起把小妹帶進城來?我這裡一切事情都暫時告一段落,本來打算明天就回去的。」

    此話一出,汪道貫的臉色便有些微妙,他看了一眼立刻情緒低落下來的汪小妹,便對金寶說道:「金寶,帶著你小姑出去逛逛。」

    金寶素來敏感,一聽就知道恐怕是松明山那兒出了什麼事。他忍不住朝汪孚林看了一眼,見其也衝著自己點了點頭,他就上前對汪小妹小聲說了兩句,小丫頭雖說有些不願意,但最終還是磨磨蹭蹭跟著金寶往外走。快到門口時,她突然回頭看了汪孚林一眼,隨即哇地一聲哭著跑了回來,一把抱住了兄長。這一哭足足好一會兒,她才挪開了腦袋,用力擦著眼睛說道:「哥,別怪二姐,二姐也不知道事情會鬧得那麼大……」

    儘管這話沒頭沒腦,但汪孚林還是一下子明白,恐怕是汪二娘那出了什麼事。於是,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柔聲說道:「放心,有你哥在,一切都不要緊,沒看那麼多壞蛋都給你哥單槍匹馬解決了?縣後街上好多好吃的,讓金寶帶你去好好逛逛,買點解饞。」

    平日用好吃的來哄汪小妹,那簡直是屢試不爽,可這會兒雙眼腫得如同桃子的小丫頭卻只是搖了搖頭。汪孚林也不勉強,衝著金寶打了個眼色。等到二小一塊出去了,他方才對汪道貫問道:「叔父,到底怎麼回事?」

    雖說不是興師問罪,可他心裡著實憋了一團邪火。松明山村十姓九汪,他走的時候還特意把兩個妹妹託付給了汪道貫照看,怎麼就突然出了事?

    之前的糧長危機,汪孚林幾乎根本沒有借用汪氏名頭,就自己過五關斬六將全都擺平了,汪道貫答應的托個底,到頭來卻發現什麼忙自己都不必幫,只要看著點趙思成後頭的傢伙就好。到現在他還每每感慨,當年那個看著像是書呆子的小小少年突然如此蛻變,簡直是成長之中的奇蹟。所以,這會兒面對汪孚林稍稍有些埋怨的口氣,他不禁嘆了一口氣。

    「是我一時沒留神。松明山和西溪南就在豐樂河兩岸,雖不如西溪南富庶,但外頭來的商人貨郎也很不少。那天有人到你家討口水喝,因為是一個面相憨厚,年過六十的老行商,你家門房汪七就給了。那行商說身上帶了好書,聽說松明山讀書人多,想找個買主,你家小芸大約想到你,就出來見了客。」

    「他帶的是一些筆記雜書,小芸不敢立刻做主張,留著人前廳用茶,自己拿了書到你書房去翻你的藏書,看看原來可有重複的。這時候恰好又有人來,因是十**的後生,那老行商出去接人,說是一起的,汪七一時不察,就放了人在廳堂用茶。等到小芸出來說要買,那後來的人已經走了,老行商六本書總共只收了小芸六錢銀子,還歡歡喜喜地走了。」

    儘管這一番話乍一聽彷彿沒有太多問題,可汪孚林隱約記得自己曾經看過的幾本晚明小說,立刻發現了其中不妥之處。

    「後來的那人是否和那老行商其實不認識?那老行商難不成詐稱我家長輩又或者親眷,哄了人家的錢或者貨?」

    汪道貫不想汪孚林轉瞬間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頓時苦笑道:「正是如此,那老東西自稱是你家中伯父,而被他騙來的是西溪南一個童生,聽到是松明山汪氏要買東西就信之不疑。而且被人騙去的不是別的東西,而是四本珍版書,那童生說是價值四五百兩,鬧上了門,說是汪家不認賬,他就自盡在門前。小芸爭辯不過,羞憤之下險些做了傻事,我到了之後,事情已經鬧得很不小了,只能先賠補了那個童生,把小芸接到了家裡看護。」

    聽到這裡,汪孚林便知道這事著實不能怪汪道貫,畢竟兩個妹妹在家獨守門戶,他又囑咐她們不要隨便開門放人,村人縱使都會照應,又有誰會想到竟會有人用這種方式騙上家來?要知道,老弱婦孺這種路人,是最容易讓人放鬆警惕的。他一時只覺得冷汗淋漓,慶幸前一次出門時沒有出事,而這一次雖說被騙,但所幸汪二娘被救下了,否則他連後悔都來不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2 06:47 PM

第六十九章 小地主原是大負翁

    「二娘現在怎樣了?」

    「我本想帶她一塊進城來,可她死活不肯,只說沒臉見你,我也不好勉強。≧如今她暫時住在大嫂那兒,真娘和她差不多年紀,兩人正好有個伴。等她心靜下來,我再帶她進城見你,連翹我也留著陪她了。老宅你暫且不要回去,我會派個精幹的管事過去,幫你們把東西收拾出來送進城,佃僕田地也會幫忙照看。」汪道貫不等汪孚林開口答應或拒絕,便擺了擺手說道,「你老住客棧不便,距離這不遠的縣後街上,有一處兩進小院,你搬去那兒住吧。」

    知道汪道貫確實是好意,但汪孚林實在沒辦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想了一想便開口問道:「那個騙子難道無可追查?」

    「就和當初傷你的轎伕一樣,這等惡棍無論官民都深惡痛絕,可他們往往這裡做一票便立刻遠遁。這次不止是你家二娘,西溪南村還有兩戶富民受害,手法和騙二娘的手法如出一轍。只不過騙二娘是賣書,騙他們則一個是賣畫,一個是賣珍玩,手法如出一轍,都是騙了貧家最值錢的家當,栽到家境還算殷實,為人又不錯的他們身上。都是鄉里鄉親又不能不認,加上你家,三家人總共賠出去一兩千銀子。我已經命人到刑房報過案,但別說快班本事有限,就算真的廣撒網,也未必能拿住。這些年,徽州府的惡棍實在是太多了!而且,刑房司吏張旻是汪尚寧的人,大哥也好,我也好,指使不動他。」

    聽到這裡,汪孚林已然明白光憑一腔憤怒完全沒用。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對汪道貫問道:「叔父好意,我愧領了,這筆錢也好,租住宅子的錢也好,我日後一定還給您。」

    見汪孚林認真的樣子,汪道貫頓時笑了,好一會兒方才搖頭嘆道:「你和你爹還真是一個樣,認死理!四百兩銀子你愛記著就記著吧。你爹當初也是,硬是把一張七千兩銀子的欠條留給我和大哥,扔下一句不還清債就不登門,然後出門行商去了!」

    七千兩銀子!這麼多!

    汪孚林從前一直有些納悶,為何自家那個老爹行商在外這麼久都不回來,而且和村人往來也很少。但他一直被各種各樣的事情絆住,也沒來得及打聽這些過往的恩怨。如今他一下子出離驚愕了,立刻請求汪道貫對自己說個明白。這位汪二老爺最初還顧左右而言他,被他軟磨硬泡得沒了辦法,最終不得不明明白白給了個理由。

    原來,汪孚林的曾祖父和汪道昆汪道貫兄弟的祖父乃是兄弟,一共七個人合股經營鹽業,積攢下了豐厚的家資,下頭子子孫孫也都是有的管經營,有的只管拿紅利。他的父親汪道蘊當初年輕氣盛,在管經營收鹽引的時候一時不慎上了大當,賠了將近萬兩!

    將一處歙縣城中的祖宅變賣了一千多兩之後,他沒臉再繼續參與家族生意,得知汪道昆汪道貫兄弟替他填補了剩下的虧空,便親自寫了欠條送到人家那兒,自己毅然單獨出外行商打算還這筆爛賬。奈何他經商水平太低,沒什麼利潤,以至於常年不歸,母親吳氏因此總覺得沒臉見宗親,和鄉人來往同樣越來越少。

    明白自家竟然是欠了一屁股債的負翁,而且老爹被騙可比汪二娘被騙這一回損失大多了,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他暗自慶幸自己初來乍到那會兒沒有怨天尤人,遷怒鄉里,現在看來,從前那看似被人孤立的處境,從自家那尚未謀面的父親,到當初孤僻寡言的汪孚林,全都是有責任的。雖說他可以懷疑汪二老爺的一己之言,可他與這位游野泳的閒人接觸至今,對人的秉性也算是有一些瞭解,他可以斷定這絕不是胡說八道。

    在外頭的那對爹娘二老他是一點都不熟,也談不上感情,可兩個妹妹對他是真好,真心倚賴,前事不管,這件事他非得管到底不可!

    「多謝叔父告知此事。我想送一封信給尚在漢口的二老,但心有餘而力不足,還請叔父能夠幫個忙。」

    見汪道貫一口答應,汪孚林便來到書桌前,攤開紙箋,磨好墨,提筆一蘸後,就不假思索地寫了起來。他如今這水平去考八股那當然是痴心妄想,可寫起信來卻還像模像樣。當他一蹴而就,吹了吹墨跡後直接送到汪道貫跟前。

    汪道貫接到手中只一看,頓時就笑了起來。

    「好,你放心,我自然送去……不過,父債子還,你倒是有擔當!」

    汪孚林心中腹誹。不說這話,那倆人肯回來嗎?他至少要告訴那隻顧背責任,顧不上家裡一堆孩子的老爹——這事兒我知道了,你別給我一天到晚躲在外頭,省得又背一身債回來!

    摘了其中這兩句打趣了之後,汪道貫發現後頭還有一張四百兩的借據,頓時又好氣又好笑,將其折好攏入袖中,這才開口說道:「罷了,人各有志,我不勉強你。對了,大哥也許這幾天會見你一次,畢竟你之前幫著葉縣尊做了那樣一樁大事情,他不得不好好囑咐你。今天晚了,你明天就搬吧,那邊房舍都收拾好了,先頭康大這四個轎伕你留下,不出去的時候就讓他們看守門戶。」

    前前後後七千多兩銀子都欠了,如今還要住人家的房子,用人家的人,汪孚林雖感慨,但還是痛痛快快答應了,又誠懇地道了謝。

    親自把汪道貫送到了客棧門口,汪孚林方才叫來了掌櫃,道是明日搬走,要先行結賬。可那掌櫃卻滿臉堆笑搖了搖頭道:「小官人不用費心了,汪二老爺兩天前就來過,把所有賬目都結清了,還多留了錢以備不時之需。」

    到這份上,汪孚林知道這回欠的已經不止是金錢債,而且是人情債了。得知秋楓還沒從程家回來,金寶則是帶著汪小妹去了縣後街上,他就回了堂屋,認認真真考慮自己目前能做的事情。

    歙縣是科舉大縣,不說別的,金寶在李師爺教導下,各項水平突飛猛進,眨眼間就能超過他,所以他曾經想躲懶偷閒。而眼下知道家中這樣的情形,他的清閒小地主暫時當不成了,最可恨的是害慘了汪二娘的那個騙子。

    這種騙子真的會一擊遠遁?汪二娘是女流,西溪南村那個上當鬧上自家的且不提,倒是另兩家被騙的富民不知道是如何情形,他得設法查查!

    即便汪道貫說這案子很難查,可他眼下好歹比從前多出了不少資源,不試一試怎能罷休?

    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敲門聲:「爹,我帶小姑回來了,戶房劉爺也來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2 09:09 PM

第七十章 債主家的房子

    看到門被推開,進來的人中除了金寶和汪小妹,還有一身白衫的劉會,汪孚林便把剛剛那些煩惱憤怒都壓了下去,站起身來。Σ可還不等他說話,手裡提著幾盒東西的劉會就快走幾步上前,竟是直接屈膝跪倒,把東西擱一邊,雙手扶地重重磕了三個頭。

    「小官人,此前小人的侄兒劉三那樣得罪過您,您卻不計舊怨,救小人於水火,大恩不言謝,小人今天特意前來拜謝!」

    劉會一身白衫,還沒正名。畢竟,他之前是被革退的人,不可能驟然重新重用為司吏,否則別人肯定就要說縣尊出爾反爾。現如今擔任司吏的,是那個先接替了錢科典吏萬有方升任典吏,而後又揭發趙思成貪墨,一口氣經歷了三級跳的吳典吏。他遺留下來的典吏一職,就賞了劉會的所謂查賬之功,卻只是以白衣書辦署理,等過一陣子,再還一個典吏名頭。這樣,戶房的一場大風波也就算是平息了下去,人人皆大歡喜。

    汪孚林立刻彎腰把劉會攙扶了起來,因笑道:「要不是你能夠全心全意信任我,再加上趙五爺幫忙,咱們也辦不成這一件雙贏的大事。等你來日重新穿上青衫的時候,再謝我不遲!」

    劉會這才順手拿起了旁邊那些盒子,賠笑說道:「這裡頭是幾尺新鮮顏色的絹布,還有一盒糕餅,都是小人一點心意。」

    汪孚林笑著請劉會坐,見其推辭再三,方才坐下,他卻擺手示意金寶不要收下那些禮物。看到劉會面色頓時有些發僵,他就解釋道:「你剛回戶房,又是從頭做起,想來也不容易。而且,訛詐你的那些人哪會輕易把錢吐出來,你這麼破費幹什麼?你要謝我,來得正好,我正好有事要請你幫忙。」

    明白汪孚林不是嫌棄禮輕,而是誠心誠意,劉會頓時非常感動。他重回戶房,卻是以白衫書辦的身份署理錢科,那些從前和他交情不錯的人固然都叫好,可背地裡說三道四,甚至語出怨言的也不在少數。而他家底幾乎都被趙思成給敲詐勒索空了,之前不登門就是因為重回縣衙那筆人情費用太大,如今好容易應付了那邊幾個需索無度的老傢伙,他又賒了這些東西來拜謝,最害怕的就是如今名頭響亮的汪孚林瞧不上。

    「小官人有事儘管吩咐,我一定盡心竭力!」

    聽到劉會連什麼事都不問,立刻拍了胸脯,汪孚林就招手叫了汪小妹過來,指著她說:「這是我家小妹,剛從松明山來。事情是這樣的……」

    劉會仔仔細細地聽汪孚林將一應經過說完,頓時露出了怒色,可緊跟著卻又為難地低下了頭。這樣的惡棍騙子他也恨,可他又不管刑房,具體怎麼幫?

    「我知道這樣的騙子恐怕很難一下子抓到,只希望你能夠幫忙留意一二,能有線索最好,沒有那也是天數。」

    劉會一聽到汪孚林的要求竟然這麼簡單,頓時如釋重負,連忙滿口答應,卻還承諾再幫忙去探查城中以及各鄉各村是否有類似受害者。

    等到他告辭時,汪孚林再三讓他把禮物都帶回去,又特意送了他幾步。人剛一走,正好秋楓從程家大宅回來,他簡略問過後得知程老爺留下秋楓是問狀元樓上情形,大約信不過程乃軒的誇誇其談,也沒多理論,就吩咐秋楓遠遠跟著劉會,看看他是不是去了店舖退貨。約摸半個時辰後,秋楓就回來了。

    「小官人,劉會是去了一家布莊,還有一家糕餅鋪,把東西退了回去。我在門外聽到裡頭掌櫃夥計嘀嘀咕咕,說是劉爺重回戶房,竟然變得小氣了,買東西竟然要賒欠,而且賒回去了竟然又還回來,也不知道是提著禮物到哪家人去裝樣子。」

    果然,劉會如今也成了負翁!敢情他們今天是負翁對負翁啊,不過劉會欠的債肯定不如他了。將近八千兩,這相當於多少中等之家的家產!

    汪孚林點了點頭,又把金寶連帶汪小妹一塊叫到了面前,說明了不回松明山,明天就搬去縣後街宅子的決定。秋楓本就是縣城人,當然更希望留在熟悉的城裡,而且這意味著他能夠從學於李師爺,那驚喜和雀躍就別提了。金寶卻是從小在松明山長大,儘管留在城裡能夠跟著李師爺讀書,他還是對家鄉有些說不出的想念。同時,他更在意的是,汪孚林剛剛對劉會和盤托出的那樁案子。

    二姑那樣明利潑辣的性子,被人騙了之後那是何等打擊!

    而汪小妹則是一下子愣住了。她咬著嘴唇站在那裡,足足許久才聲音低落地問道:「哥,咱們不管二姐了嗎?」

    「誰說不管?」汪孚林一把將汪小妹攬在懷裡,一字一句地說,「放心,只要人還在徽州府,哥一定抓到壞蛋,替你二姐出這口惡氣!」

    汪小妹頓時啪嗒啪嗒又掉起了金豆子,她用力點了點頭,緊緊回抱著兄長說:「哥,我什麼都聽你的,只要你能替二姐出氣!我從來沒看到過二姐那樣臉色死灰,一動不動的樣子,我一想到就害怕極了……」

    「別哭,別哭。」汪孚林輕輕拍著妹妹的背,軟言安慰道,「只要被我抓住尾巴,到時候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老爹那大筆債務又不是他欠的,現在可以先不管,可這一次的事,一定要把場子找回來!

    因為身邊沒什麼需要搬的東西,也不打算驚動什麼人,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索性讓康大等四個轎伕用滑竿抬了汪小妹,以及她從松明山捎來的行李書籍等,自己帶著金寶和秋楓安步當車,只前行了一會兒功夫,就找到了汪道貫借給自己的房子。

    汪道貫之前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是兩進的小院,但走到門前,汪孚林就發現,這座正對縣衙知縣官廨後門的兩進小院,比自家松明山的老宅看上去還要氣派。最外頭是黛瓦白牆,高高的四柱門罩,左右山牆處都有高出一截的馬頭牆。開了大門進去,繞過一座磚雕照壁,便是一色青磚鋪地的寬敞前庭。前院是兩層樓,正中三開間的明廳,兩側則為廊房。樓上都是木欄杆圍著,隱約可見還有幾個房間。

    明廳之中所有桌椅家具一應俱全,金寶和秋楓固然是窮苦慣了的,看得眼睛都花了,可就連汪小妹也是好奇地東摸摸西看看,前些天的愁苦終於從天真爛漫的她臉上褪去。當她從正中隔屏繞到後頭時,突然又驚叫了一聲:「哥,這後面還有門!」

    汪孚林有意想讓小妹高興高興,因此也不去這管撒歡似的小丫頭,見四個轎伕只在明廳外止步,笑說後院不方便進去,他也不勉強,一手拉起金寶,招呼了秋楓一塊入內。明廳之後,是一座比前院小的天井,隨即是一座小三間穿堂,雖說穿堂一堂兩屋,比起明廳來說要狹窄一些,兩側也並無廊房,但跨入其間,一樣是應有盡有,佈置得齊全周到。

    當過了這小小的穿堂,眼前便豁然開朗,這裡就只有一樓平房,採光更好,北面三間軒敞亮堂的堂屋,東西兩面則各有兩間房,汪小妹這會兒正從堂屋之中跑了出來,臉上滿是高興的笑意:「哥,裡頭的床真軟,我忍不住在上頭打了個滾!」

    汪孚林頓時笑了。他拉起汪小妹的手,笑著說道:「這後院今後就是我們住,你喜歡哪間屋就住哪間。」

    「哥說話算話?」汪小妹把眼珠子瞪得老大,得到了首肯之後,她立刻歡呼一聲道,「那我要住前頭樓上,我長這麼大,還從來都沒住過二樓呢!」

    汪孚林頓時給小丫頭逗得哭笑不得。他自從到了這年代,真正呆過的地方也就是松明山的自家老宅,以及這歙縣城中的馬家客棧,同樣沒住過二層樓。

    等再回到設在穿堂隱蔽之處的樓梯,登樓一看,他就發現這前院二樓的四周欄杆全都設計成了椅子,據秋楓說,聽說過這叫美人靠,正是給閨閣女子在上頭看迎來送往時用的。設在三間明廳樓上的上廳亦是三間大開間,看家具擺設應同樣是起居室,左右廊房上頭則是臥室,可下頭廊房睡著男人,他哪能讓小妹住這?

    奈何他剛剛已經答應都答應了,死活拗不過汪小妹,只能答應自己陪著她在這裡住兩天,把這小丫頭喜得無可不可,竟是把地板跳得咚咚響。

    看著欣喜若狂的小妹,汪孚林不禁有些心虛——前世裡倒聽說過債主像楊白勞,欠債的像黃世仁,可怎麼現在他的境遇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3 09:36 AM

第七十一章 逼宮!

    而秋楓陪著看完了這說是兩進,實則可以算是小三進的院子,發現有一口清冽的水井之外,竟然還找到一個很深的儲物空地窖,心裡對汪二老爺的大手筆直咂舌,再一次慶幸自己昨天沒有被那虛無縹緲的承諾給沖昏了頭腦。當汪孚林讓金寶帶著汪小妹到堂屋去擺設帶來的那些行李,他就上前說道:「小官人,等回頭菡姑娘住膩了這樓上的屋子,就讓我住這裡吧。我一向警醒,有什麼風吹草動,也能報個信。」

    汪孚林笑了笑,就在這美人靠上坐了下來:「這裡正對縣衙知縣官廨後門,要真的動輒有賊或者其他險情,那歙縣也沒有安全地兒了。我昨天答應過你的,把你的賣身契還給你,你不用擔心我說話不算話……」

    「小官人,我不是這個意思。」

    見秋楓急了,又要往地上跪,汪孚林立刻伸手攔住了他,隨即笑著說道:「你和金寶不一樣,與我不是同姓同宗,還了你賣身契,你只怕留下來也會覺得不安心。這樣吧,別的契書也不必簽了,你就自覺一點,去李師爺那上課的時候照料著點金寶,當好陪讀。他比你小,又認死理,葉公子人雖看著不錯,萬一欺負人也是說不好的。而在家裡的時候呢,收拾書房,做一些灑掃之類的雜務,就算半工半讀,怎樣?」

    汪孚林這半工半讀的名義在秋楓聽來,簡直是新鮮而不可思議。想到之前別人承諾自己的推薦去書院,他只覺得是那樣不切實際,深悔那時候竟然猶豫過。他使勁點了點頭,用顫抖的聲音說:「謝謝小官人,謝謝小官人!我一定會把所有事都做好的,小官人不用再添人,不但灑掃,做飯、洗菜、刷洗、端茶遞水……我什麼都會做!」

    這話簡直和當初的金寶如出一轍。汪孚林笑了笑,遂站起身來:「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看到汪孚林從袖子裡拿出一張東西過來遞給自己,秋楓只覺得整個人都在顫抖。那是一張僅僅用十二兩銀子就買斷了他一生一世的契書,曾經如同大山一般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但現在卻又如同輕飄飄不著力一般還給了自己。他想要去接,但手卻如同僵硬了一般動彈不得,到最後,他終於擠出了一句話。

    「我怕自己還會有一念之差鑄成大錯的時候,還是小官人替我收著吧。」

    汪孚林盯著秋楓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最終笑著將東西塞在了他手裡:「你昨天都沒有一念之差,那還怕什麼?今天是今天,日後是日後。」

    他說完便轉身離去,並不想費心去問,當初是否有人蠱惑秋楓。這種不光彩的事,已經沒有太多必要去追究了,橫豎就是那麼些貨色而已。

    現在剩下的,就是看看怎麼解決汪二娘被騙的事,錢在其次,重要的是這事兒在汪二娘心中留下的陰影!

    雖說之前已經打掃過了,但焦大等四個轎伕還是把前院重新灑掃了一遍,後頭秋楓和金寶須臾也同樣幹得熱火朝天,汪小妹捋起袖管在旁邊幫倒忙,兩人死活攔不住,只能把要插一腳的汪孚林往外趕。金寶乾脆直截了當地說:「爹你去外頭逛會,我們會把事情做好的。」

    無奈之下,汪孚林只能索性出了門。看到對面那座知縣官廨後門,他想到之前把這兒當自己家走動的那些天,想起今天金寶缺課都沒請個假,就熟門熟路穿過縣後街走了過去。

    由於葉鈞耀對他的態度,一路上沒有任何人阻攔他,一口一個汪小相公,又或者汪小官人的叫聲,全都充滿了恭敬和慇勤。當汪孚林來到金寶往日讀書的書房時,他就聽到裡頭傳來了一個惱怒的聲音。

    「平常從來都不遲到的,今天怎麼說不來就不來?還兩個三個,今天就只剩你一個了!葉明兆,《禮記》月令第六,給我從頭開始背,背完了就註解!」

    「不是吧……先生,這是前天才剛教的!再說今天是金寶沒來,我可是準時來的,您怎麼罰我!」

    「我是先生還是你是先生?快背,背錯一個字一戒尺!」

    汪孚林聽著裡頭那對師生的對話,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大步走到門前,才想叫人,卻不料斑竹簾一下子被人拉開。現身出來的正是聽到動靜的李師爺,發現是他而不是金寶,李師爺登時瞪大了眼睛:「怎麼,是金寶病了?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又或者說你沒想好怎麼說服葉縣尊,打算回松明山去?」

    李師爺平時是說話不緊不慢的人,可這會兒卻連珠炮似的,汪孚林不禁莞爾,拱了拱手就解釋道:「今天我們喬遷,所以金寶來不了,我就親自過來告知李師爺一聲。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面對面只隔一條街的鄰居了。」

    聽到前頭一句,李師爺眉頭緊皺,可聽到後半句,他登時又驚又喜。而從他背後閃出來的葉小胖就更高興了,歡呼一聲竄過來問道:「那是不是說,明天就是金寶和秋楓兩個人一塊陪我讀書了?」

    小胖子你高興得太早了,就憑那倆小子的資質,日後你恐怕會常常挨李師爺的戒尺!

    汪孚林有些同情地看著這會兒只顧高興的葉小胖,點點頭算是肯定了這個說法:「不過,茲事體大,我還得親自去對葉縣尊稟告一聲。」

    李師爺登時長舒了一口氣,面上的急切之色蛻變成了鎮定自若,一把拽起小胖子進屋讀書去了。不消一會兒,裡頭就傳來了小胖子慘烈的哀嚎聲:「先生,為什麼還要背啊,金寶他們明天不就來了!」

    汪孚林只能默默為葉小胖掬一把同情之淚,復又去往葉鈞耀的書房。這裡他就不好隨便亂闖了,少不得讓僮僕通報了一聲。不多時,裡頭就傳來了葉縣尊帶著幾分威嚴的聲音。

    「進來吧。」

    自從糧長以及趙思成之事解決之後,汪孚林就沒有再來過這裡。此時踏進此間,屋子里布置一樣,但書桌後頭的葉鈞耀瞧著就不一樣了,臉上少了悲苦急切,多了幾分腆胸凸肚的威嚴。甫一見面,這位歙縣令就針對昨天他的衝動大加責備了一番,可看得出來,葉鈞耀的心情很不錯,教訓的話固然多,可字字句句都是責他不該衝動,隨即又得意地告訴他,馮師爺已經決定把他補為增廣生。

    橫豎秋闈之後,原本的廩生和增廣生中,每次總會有至少二十餘人考中舉人,這就是歙縣的底蘊!再說又沒有廩米,所以這件事沒人反對。

    汪孚林頓時傻眼了。他沒想到自己已經撂下那樣的話了,還能得到如此「福利」。可是,他辭又辭不掉,只能苦笑道謝,隨即婉轉提出,能否添個秋楓讓李師爺一塊教。得知李師爺本人同意,葉鈞耀幾乎想都不想就點了頭。

    「本縣身為父母官,有這樣的好學少年豈能不加體恤?准了,三人讀書正好做個伴!」

    最大的目的達成,汪孚林少不得又解釋了一下,自己已經搬到了知縣官廨對面。和李師爺那反應差不多,葉鈞耀也表達了一番祝賀,但心底卻是因為房子是汪二老爺送的而高興。在他看來,汪孚林還年少,能夠有宗族之力,才是最大的助力——而且也是對自己的最大助力。

    至於追查騙子,汪孚林暫且沒說。他打算先到專管刑名的刑房打探一下,然後再看看怎麼對面前這位一縣之主提。他盤桓了好一陣子,重申自己暫時不想去縣學——其實是不想去找虐——然後預備告辭離開的時候,外間就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堂尊,承發房王司吏,刑房張司吏,壯班趙班頭,戶房錢科劉令史聯名請見。」

    汪孚林記得這幾個人全都是之前因為葉鈞耀選擇站隊後,投靠過來的中堅人物,可此時此刻聽到他們請見,卻只見葉縣尊一下子面色一僵。知道必有內情,他剛打算趕緊告辭走人,可須臾只見主位上的葉鈞耀努嘴示意屏風,意義非常明確。

    他想都不想,立刻起身避到屏風後,可剛來到那後頭,他就看到這裡已經躲著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人物,差點沒驚呼出聲。

    又是那個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3 08:14 PM

第七十二章 屏風後那輕輕一推

    噓!

    看到那一根纖細的食指放在那張血盆大口上,汪孚林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但更納悶的是葉鈞耀是否知道這屏風後頭還有一位的存在。可這會兒,那位葉縣尊已經開口吩咐人進來,他只能無可奈何地與人分享這四扇屏風後頭的躲藏空間。隨眼一瞥那翡翠色紗衫,鴨卵青的湘裙,他覺得這不太可能是官廨中哪個膽大包天的丫鬟,很有可能是讓婢女和金寶給自己捎了幾次話,又送了他一套《徽州府志》的葉小姐。

    此時此刻,他終於想起了那一次帶著金寶走在縣後街上的那次偶遇。那時候那一乘青綢小轎也是如此,本以為興許是一次值得紀念的驚鴻一瞥,結果卻是嚇了一跳的經歷。而同時躍上心頭的,還有程大公子那心有餘悸的講述,以至於他陡然生出了一個念頭來。

    難不成程乃軒的未婚妻便是葉小姐?不對啊,程老爺常年在外行商,葉縣尊卻是年初剛上任,這要說婚約似乎不太可能。而且以葉小姐的脾氣性格來看,就算偶爾惡作劇,也不至於做出惡犬追人這種出格的事情來。

    「堂尊,昨日英雄宴上我歙縣生員威名遠颺,五縣宵小則折戟而歸,正是趁勝追擊的時候,帥嘉謨已經忍不住了,他一力要再去徽州府陳告。如果徽州府繼續和稀泥,他說要去南直隸都院,向巡按御史劉爺繼續陳情,還不行就去京城敲登聞鼓!」

    因為身邊有人,汪孚林不禁微微分神,此刻耳畔陡然鑽進這麼幾句話,他登時大吃一驚。他本能地側頭往身旁看了一眼,奈何那張鬼臉將疑似葉小姐的女子頭臉遮得嚴嚴實實,他除非有透視眼,否則根本看不出她是個什麼表情。

    汪孚林都嚇了一跳,直面四人的葉縣尊就更加震驚了。他顧不得一縣之主的威嚴,蹭的一下站起身來,厲聲說道:「做事情總得循序漸進,他怎敢如此!」

    剛剛率先說話的是趙五爺,這時候,卻是劉會接過了話茬:「堂尊,不是那帥嘉謨狂妄大膽,而是我歙縣夏稅絲絹積弊太久,民眾因此受苦多年,嘉靖年間便有人提出,奈何最終首倡者死得不明不白,事情也就沒了下文,如今終於又有義士肯為歙縣百姓張目,下頭自然群情洶湧。據說,今年分配到各糧區的應交夏稅,以及攤派下來的各色歲辦歲貢軍費等等,已經有不少地方叫苦連天,只怕八月未必能夠完稅。」

    儘管明初對於夏稅秋糧的解運全都有嚴格要求,交不齊就從糧長到府縣主司一層層處置,但到現在這年頭,交不齊的年份已經越來越多了。究其根本,不在於作為賦稅正項的夏稅秋糧,而在於攤派下來的軍費以及歲辦。這是汪孚林在之前看完那套《徽州府志》後最大的感受。哪怕加上那一批數額龐大的夏稅絲絹,再加上那些麥子茶葉,這正項賦稅才多少錢?可歲辦加上軍費常常就有數千兩,碰到什麼藩王就藩等破事還要再加,所謂輕稅簡直是笑話!

    可葉縣尊卻不會這麼看。這年頭的州縣主司考核第一條是什麼?交稅!現在交稅的原則是,歲辦歲貢和軍費一定不能拖欠,夏稅秋糧可以稍稍拖一拖,可問題是,交不齊夏稅秋糧,考評上不去,陞官就別想,不被擼掉就不錯了!所以,他只覺得頭皮發麻,手足冰冷,可一想到回頭自己治下竟然有人跑到南京去陳告,又或者去京城敲登聞鼓,他就更坐立不安了。

    見葉鈞耀沒說話,承發房的張旻便開口道:「我等不敢凌迫堂尊,只是其餘五縣咄咄逼人的態度,堂尊也已經看到了。不說別的,汪小相公就一再被人當成靶子似的反覆算計,而堂尊自己也兩次被人潑了髒水。」

    屏風後頭,汪孚林已經聽出了這些傢伙的言下之意。那就是與其一次次被動挨打,不如趕緊發起反擊!他忍不住摩挲著下巴沉吟,可旋即就覺得胳膊肘彷彿撞到了什麼,側頭一看,他方才發現自己忘記了身邊還有別人,趕緊歉意地點頭笑了笑,可當看到鬼面女子衝著自己搖了搖手,又指了指外頭時,他只覺一股淡淡馨香傳入鼻間,突然覺得今天這遭遇實在是奇妙極了。

    果然,被張旻這樣一說,葉鈞耀的怒氣立刻起來了。他好端端的一縣之主,居然被人污衊縣試的時候給汪孚林高名次是早有默契的作弊,而後又被趙思成這個奸吏用賬面虧空,威脅提高攤派公費的水平,甚至在上任之初竟然還被前任縣令房寰給坑了一把,這都叫什麼事!本來已經坐了下去的他一巴掌重重拍在書桌上,竟是再次站起身來。

    「簡直是豈有此理!」

    對於葉縣尊的業務水平,汪孚林已經深有領教了。此刻聽到這一聲怒喝,他登時心道不好。儘管劉會和趙五爺都是他推薦給葉鈞耀的,站隊選陣營也是他的建議,但他的目的不在於別人想的謀福減負,而在於分清敵我,因為那時候他還沒有真正弄清楚很多情況。但現在一套徽州府志啃完,他已經有些頭緒了,早就打算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裡,不能被別人帶得團團轉。而且,要是這會兒葉鈞耀被人攛掇入了彀中,回頭覺察不對,豈非都是他的錯?

    可這會兒他該怎麼辦?躲在屏風後頭的他難道要重重咳嗽一聲,然後氣定神閒地走出去?雖說他這些天把聲勢造得不錯,可這種具體事務上突然跳出來,只怕葉鈞耀就要有想法了!

    汪孚林還在艱難地做著選擇,這時候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的是,一旁的鬼面女連連推搡了自己好幾次。在發現他完全沒有動靜時,那雙手最終虛按在了他的身後。電光火石之間,他只覺得身後傳來了一股大力,整個人竟是不由自主地往旁邊跌了出去。等到一個踉蹌之後,他終於站住腳,就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屏風後!

    這時候,不但書桌後的葉縣尊驚愕地看著這邊,那四位屬吏也全都看了過來,但眼神之中卻沒有多少意外,顯然之前都知道葉鈞耀接見了他。認識他的劉會和趙五爺竭力忍著笑,而承發房王司吏和刑房張旻卻是神情微妙。

    居然被一個女人陰了!

    汪孚林心頭大怒,扭頭往屏風後頭瞪了一眼,卻見那鬼面女子正對自己,先是雙手合十拜了拜,彷彿是懇求他幫忙,隨即握拳做了個加油的手勢。面對這一幕,他哪裡不知道對方推自己那一把是讓自己出頭,可仍然耿耿於懷。他從前那一次次扭轉必敗之局,哪回不是揚眉吐氣,何嘗有現在這麼丟臉?

    你等著瞧,回頭我打發了這些傢伙就找你算賬!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4 09:19 AM

第七十三章 狐狸尾巴揪不著

    他用儘量鎮定自若的姿勢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彷彿剛剛不是踉蹌兩步跌了出來,而是氣定神閒地走了出來。等站直身子之後,他才從容拱了拱手道:「縣尊見諒,實在是我剛剛聽到各位提及夏稅之事,一時情急,這才失態了。」

    不等這主客一堆人開口,他就繼續說道:「夏稅絲絹獨派我歙縣,確實不公,但此事既然從洪武至今已經沿襲了百多年,要想變革,就要一步一步來,至少,決不能縣尊剛一上任,連一次夏稅都尚未完稅,就立刻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如果那帥嘉謨如此不識大體,那麼便不是為歙縣子民求一個公道,而是以此為名要挾縣尊了!」

    葉鈞耀登時為之動容,對汪孚林這突然現身的一丁點惱火,全都轉變成了讚賞。果然是自己人啊,關鍵時刻口口聲聲都為他說話!

    而汪孚林很快又換了一個角度,反口說道:「但張旻等諸位說得也不無道理,如若縣尊一直都沒有舉動,帥嘉謨暫且不提,那些一心想為歙縣父老謀求減負的忠義之士,總不免焦急,甚至寒心。不如就以這次八月的夏稅為限,此次夏稅一完之後,縣尊再召見各位,徐徐商討如何運轉均平夏稅絲絹之事,各位認為如何?畢竟,縣尊任期只不過剛剛開始。」

    這兩頭各捧了一下,又把立時三刻做決斷,改成了等到八月再商量,劉會和趙五爺是見識過汪孚林之前怎麼設計趙思成的,心道果然還是那個腦筋極好的汪小相公。王司吏和張司吏卻有些不得勁,但葉縣尊又拍了一下書桌,義正詞嚴說八月必給一個交待,他們才明白木已成舟,只能無奈答應。可臨走之前,王司吏忍不住問道:「敢問汪小相公此言,可也是南明先生的意思?」

    「我只代表我個人。」汪孚林知道不管自己怎麼說,別人都會把他和汪道昆扯在一塊,但他反正撇清乾淨了,別人怎麼想是別人的事,「我只是為了我歙縣發展的穩定大計,與此相比,其他一切都不足為道!」

    話雖如此,等到又是一番扯皮結束後,幾個屬吏離開書房時,不免面色各異。而汪孚林親自上去關上了門,隨即就用極其不善的目光看向了屏風後頭。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去對葉鈞耀解釋,一個箭步衝到了屏風後頭,可入目的景象卻讓他完全傻了眼。

    那空空蕩蕩的地方赫然一個人都沒有!難道他剛剛是見鬼了?倒是有一扇小窗,可看上去釘死了不說,而且除非七八歲的孩童,怎麼可能來去自如!

    想到那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想到背上被人推的那一把,汪孚林自從莫名其妙地重生在這個年代,對神佛鬼怪早就不敢不信了,這會兒更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可緊跟著,他就聞到了一股熟悉淡淡香味,頓時心中一動。他分明記得,剛剛鬼面女子一同躲在這屏風後頭時,也曾聞到過類似香味。

    不是妖魔鬼怪,而是有人搗鬼!

    汪孚林恨得牙癢癢的,可這時候,身後卻傳來了葉鈞耀的聲音:「孚林,你這是干什麼?」

    「哦,學生剛剛一不留神掉了點東西在屏風後。」汪孚林立刻彎腰做了個樣子,這才鎮定自若地從屏風後頭出來,心裡恨得牙癢癢的。他正想試探一下,外間又傳來了叩門聲。

    「爹,我給你送湯圓來了。」

    說話間,屋門被打開,汪孚林循聲望去,卻只見進來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她容貌昳麗,秋香色衫子,柳黃的馬面裙,瞧著落落大方,和他打照面的時候笑著一頷首,不慌不忙毫無異色,怎也不像是剛剛和自己在屏風後頭有過奇妙緣分的鬼面女子。她將手中托盤上的一碗湯糰放在葉鈞耀面前的書桌上,這才笑對汪孚林問道:「這是爹最喜歡的水磨湯圓,汪小相公可也要來一碗?」

    剛剛那鬼面女子人在屋子裡,眼下葉小姐卻是從外頭進來的;剛剛的人一身明亮跳脫的綠色,眼下的葉小姐卻衣著沉穩內斂;最重要的是,汪孚林的輕輕吸了吸鼻子,並沒有聞到那股熟悉的淡淡香味。一時間,他不得不認為這裡頭有所玄虛。可是,面對她這有些戲謔的徵詢,他卻忍不住迸出了一個字。

    「要!」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不止太不客氣,而且簡直是有些小輕浮了。可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他便索性大大方方地說道:「早就聽說縣尊是寧波府人,那兒的水磨湯圓最為有名。我家小妹昨天才剛進城,如果可以,能否讓我捎帶幾個生的回去,讓她和金寶他們能夠煮熟了嘗個鮮?」

    葉鈞耀最欣賞汪孚林的不是別的,而是他小小年紀就護著家人的擔當,無論是對金寶,還是對行商在外的父親,抑或是對旁人根本不會在意的一個小小書僮。所以此刻聽到汪孚林討了東西是為了家中眾小,他就為之釋然,竟忘了責備女兒在有外男的時候這麼闖進來,笑眯眯地吩咐道:「我家鄉的水磨湯圓最是一絕,只不過這徽州府少產糯米,品種也和寧波府不同,擅長這手藝的張嫂常常英雄無用武之地。既然是難得做,明月,你去給孚林裝一盒。」

    原來縣尊千金閨名叫做明月?

    汪孚林心中一動,但沒有隨隨便便再去端詳人家,可心裡卻越發好奇葉明月到底是不是剛剛屏風後頭的鬼面女子,是不是當初自己在縣後街上邂逅的鬼面女子,是不是那個曾經把程公子程乃軒嚇得魂飛魄散,到現在還留有心理陰影的未婚妻。可這些問題除卻最後一個他還能找人求證,前兩者都只能暫時無解。於是,他只能聽得葉明月答應一聲,旋即翩然離去。

    難不成剛剛被推了一把的仇只能暫時記下?

    在汪孚林那番話的幫助下,成功爭取到了時間,葉鈞耀心情好了許多,對於汪孚林驟然從屏風後頭現身也就不計較了。非但不計較,想到昨日英雄宴汪孚林走後,汪道昆對這個族侄的維護,還有這位南明先生在士林官場的威望,他決定除了把金寶和秋楓都納入胖兒子的同學範圍,再做出一點實質性的突破,進一步拉近兩人關係。

    於是,他示意汪孚林在桌前客位上坐下,這才和顏悅色地說道:「孚林啊,你剛剛也看到了,這些縣衙吏役簡直是讓我疲於應付。你既然暫居城中,又不打算去學宮裡的紫陽書院,何妨常來和李師爺切磋探討?就算你在人前放話廢舉業,可也不能就這樣荒廢嘛!而且,你最近既然閒著,不如時不時來給我搭個手……」

    這前頭的話汪孚林也就姑且一聽,可這後頭半截話,他才叫意外。如今常走動,這位葉縣尊字裡行間自重身份的本縣兩個字出現頻次低了,而且對話時,葉鈞耀也常常會把他放在一個相對平等的位子,這是一個很好的現象。可是,身為歙縣令的葉鈞耀竟然會明著招攬他為幫手,這就意義不同了。

    哪怕他作為歙縣出身的生員,需要遵守不成文的迴避原則,不能名正言順地像李師爺這樣混個名分,只能當個影子謀主,但對於眼下是負翁的他來說,也就意味著他可以很方便地促使葉縣尊去做某些事情。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4 08:17 PM

第七十四章 做人一定要會過日子

    儘管汪孚林現在正發狠想要為汪二娘揪出那些騙子報仇,非常需要一縣之主的支持,可這種事還是要表現一下誠惶誠恐,不能爽快答應。於是,接下來賓主二人一個謙辭,一個力捧,到最後當房門再次被人推開,葉明月捧著一個食盒進來時,就只見書桌前後一大一小兩個人在演戲似的來來回回打太極。大約是看到她進來,求賢若渴狀的葉鈞耀便重重咳嗽一聲說:「你不要推辭了,本縣很看好你,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汪孚林同樣不希望這位極度可疑的葉小姐攪和了自己的好事,也立刻起身長揖:「既是縣尊信賴,學生定當不負所望!」

    這時候,葉明月方才笑吟吟地捧了食盒上前說道:「爹,張嫂聽說是汪小相公喜歡,立刻又趕做了三十個。」

    「好好,孚林你帶回去,就當我送你的喬遷之禮。」葉鈞耀話說出來才覺得不對,哪有用一盒湯圓就算賀了人家喬遷之禮的?

    他正尷尬得無以復加,就只見女兒在放下食盒之後,繼而又笑著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張單子,遞到了他面前。他隨眼一瞥,見上頭是一套五經,兩罈美酒,外加四色糕餅,幾樣時令菜蔬,一串紅繩穿的喬遷喜錢,他頓時暗讚不愧是持家有方的女兒,連忙清了清嗓子道:「此外還有幾樣東西算是我小小心意,你就不要和我客氣了。」

    汪孚林雖說看不見那張單子上寫了些什麼,可聽葉縣尊最後一句話,他也就明白了。可他卻沒覺得葉明月周到,反而覺得貓膩更大,要知道,之前葉小姐進門的時候,他可沒提到喬遷之喜的事,人家一進一出又一進之間,卻把禮物都被備辦好了,哪來的消息?當他再三道謝之後,接了那食盒告辭離開的時候,眼角餘光又往葉明月身上瞟了一眼。

    遲早把你狐狸尾巴揪出來!還有這書房之中大變活人的秘密!

    葉明月若無其事地看著汪孚林告辭離開,這才笑著對父親說道:「爹上任這麼久,總算招攬到一個真正的幫手。」

    「你這怎麼說話的?」葉鈞耀登時為之氣結,「李師爺身為舉人,卻特意從寧國府過來投奔我,還教導了你弟弟,難道他不算是幫手?」

    「李師爺那是為了躲開家裡逼婚,真要只有弟弟一個學生,他說不定早就撂挑子了。」葉明月卻對父親半點也不怵,輕輕眨了眨眼睛,「那些胥吏一個個奸似鬼,油似蛇,爹一味堂堂正正,怎麼吃得消?汪小相公卻不一樣,智計百出,能幫上爹不少忙。」

    「哼,我那是看他乃南明先生的族侄,這才照應照應他。」

    葉鈞耀絕不承認自己是想要汪孚林幫自己出主意甚至拿主意,他一心一意認為,他只是給汪孚林機會為自己拾遺補缺,那是賞識人才,知人善用!

    葉明月知道父親是什麼性子,她撲哧一笑,也不再擠兌拆穿,當即收了那一碗已經冷了的湯糰去廚房回鍋。當她走到門口時,卻只聽身後飄來一句。

    「明月,你以後少去那個衣香社,一群姑娘成天聚來聚去有什麼意思?多管管你弟弟,否則你娘回頭來信又該發火了。」

    「爹,就是幾家姊妹在一塊說笑談天,讀書寫字做做針線,打發時間而已,家裡的事情我又沒少管。」葉明月頭也不回地這麼回了一句,隨即又笑道,「弟弟有李師爺,如今已經比從前強多了,日後還有兩個同窗,他要是不想成天被罰,總會奮起直追的,比咱們一個勁強壓約束他更有用。」

    聽到背後無話,知道父親偃旗息鼓了,葉明月方才步履輕快地拿著碗往廚房而去。經過弟弟那書房的時候,她有意在門前稍稍停留片刻,聽到裡頭李師爺還在侃侃而談講課,她抿嘴一笑,這才悄然走了。至於父親說母親來信發火,她絲毫沒放在心上。

    孕婦本來就是最愛發火的!更何況是到這種年紀又懷上一胎?弟弟如今有了李師爺,剩下的就是按照母親的意思,讓父親做好官,看好他,那就行了!

    汪道貫借出這座兩進小宅院之前,本就派人徹底清理打掃佈置了一遍,因此金寶等人收拾起來自也省力。當他們大功告成高高興興的時候,汪孚林從知縣官廨帶了一大堆禮物回來,甚至還跟著兩個送禮的僕婦,直叫上上下下全都吃了一驚。直到這時候他們才發現,這新家其他都不缺,就少一個廚娘,而且廚下還是空的,要不是葉縣尊送了這麼多,午飯就得出去吃了。於是,接下來金寶和秋楓一塊上灶忙活,一家人吃了一頓遲到的午餐。

    等一頓飯吃完,金寶好說歹說把汪小妹給哄回屋子,又死活攔住了捋起袖子要洗碗的汪孚林,和秋楓一塊收拾過之後,他抹乾淨手就去了最後頭的堂屋。一推開門,他就看到汪孚林正從東次間出來,連忙迎了上去。

    「爹。」金寶叫了一聲,這才說道,「回頭我和秋楓輪流去李師爺那兒聽講吧?家裡人口多了,地方又大,總得有個人做飯,平時還要收拾……」

    「瞎操心。」汪孚林也是帶了東西回來飢腸轆轆的時候,方才發現少了個上灶的廚娘。他一口打斷了金寶的話,摩挲著下巴想了想,最終笑著說道,「我下午就去請個最妥當的人回來幫忙,你們倆給我一門心思讀書。剛剛我去葉縣尊那兒見到李師爺時,他還連聲問人怎麼沒來。這要是因為家裡沒人做飯就把你們倆給耽誤了,我非得被李師爺埋怨死不可。回頭我會常常去查崗,要是誰敢不好好讀書,回來小心挨戒尺!」

    比金寶慢一步,此刻剛來到門外打算主動請纓的秋楓聽到這話,頓時站住了。對於你們倆這個稱呼,他咬了咬嘴唇,最終悄然轉身眯了眯眼睛,竭力忍住眼淚,最終快步離去。

    打發走太有擔當的小傢伙,汪孚林就去造訪了新安驛旁邊的劉會家。女主人劉洪氏不比上一次汪孚林現身時先是心存感謝,隨即險些失控,繼而又將信將疑,這一回她對汪孚林卻是又感激又惶恐。當聽到對方提出每個月一兩銀子雇她當廚娘到家裡幫忙,她最初一愣神,隨即立刻欣喜若狂地連連點頭。

    「我去,但只有一句話,絕不要小官人的錢!我家那口子若是知道我能幫這點忙,也一定會高興得了不得!」

    「不給錢讓人做白工,哪有這樣的!劉嫂子如果這麼說,我可就去找別人了。」見劉洪氏這才慌忙攔住要出門的自己,汪孚林便笑著說道,「不過,你去我那幫忙一日三餐,只怕你家那口子回來就吃不了熱飯菜,乾脆一塊帶一口,讓他也在我那吃完再回家得了!我正好還要去一趟縣衙六房,替你帶個信給他。」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5 12:23 AM

第七十五章 小吏和派系

    縣衙要地,尋常小民不得擅闖,但有功名者除外,之前把知縣官廨後門當成自家後門那般走動的汪孚林就更是個例外。而今天他上午剛走後門去拜訪了一下葉縣尊,空手套白狼捎帶了一大堆葉縣尊的賀喬遷之禮回家,這會兒下午又經過通稟,光明正大地從前門進了縣衙。

    進了大門和儀門,便是整個縣衙之內最寬敞的院落,正北面是大堂,兩側廂房就是六房、承發房、鋪長司等胥吏的辦事之所。歙縣縣衙最初還在府城中時,也和明初大多數縣衙一樣,六房按照升堂排班的左右列,西廂房是吏、戶、禮,東廂房是兵、刑、工,和朝廷六部格局一模一樣。

    但隨著時日久遠,各房的差事繁重不一,尤其是戶房職責最重,等歙縣自己圈了縣城,別造縣衙,漸漸就分了錢科糧科,而馬科又從兵房分出。現如今,戶房和吏房獨佔了西邊,將禮房給排擠到了東邊。

    如今東廂房總共四房,格局亦是和朝廷六部不同,朝中刑部繁重而沒有多少實權,但縣衙之中的刑房卻是萬千小民最發怵的地方。萬一得罪了他們,做點手腳在大老爺面前告一狀,回頭牌票一發,那是不死也得脫層皮。此時此刻,刑房司吏張旻聽說汪孚林求見自己,便是皮笑肉不笑地拿著根竹籤剔了剔牙,繼而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對下頭典吏和白衣書辦道:「之前趙思成惹他的時候,他可是直接找了葉縣尊,這次倒來見我,真稀罕。」

    「司吏,那位小相公畢竟很得縣尊看重……」

    聽到身旁一個書辦小聲提醒了一句,張旻便不屑地挑了挑眉。他又不是趙思成那個蠢貨,身為歙人竟然坐歪了屁股,幫著那些五縣豪強來算計自己人,甚至還愚不可及地要挾縣尊,到頭來司吏位子還沒坐熱就倒了台。他行得正坐得直,背後還有根正苗紅的歙縣鄉宦第一家汪尚寧汪老太爺頂著,又把葉縣尊客客氣氣供著,他用得著怕一個小秀才?如果那是汪道昆的兒子,他自然得稍微小心些,可不過是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族侄罷了。

    心裡這麼想,張旻嘴上卻只是哂然一笑,等到出了吏房,他見那個身穿青色襕衫的小秀才正在房前來來回回踱步,彷彿有些焦急,他就更篤定了。汪道貫派人報案的那卷宗,現如今還擱在他案頭,這也是他不怵汪孚林的另外一個原因。他可絕不會承認,今天在縣尊書房中,這小秀才打亂了汪老太爺的計畫,自己迫使葉縣尊盡快主導均平夏稅絲絹的打算也落了空,這才是他不待見對方的真正原因!

    「汪小相公。」

    汪孚林這才抬起頭來,見是張旻出來,他就客氣地向對方拱了拱手,只表情卻有幾分清高。雖說今天是求人,但這刑房張旻又不是劉會趙五爺這樣和他熟悉的人,兼且有汪道貫的提醒,他當然不能把底牌都露出來。於是,在說話的時候,他的口氣就帶出了幾分不會求人的生硬。

    「張司吏,因為奸人設騙局,我家中險些雞犬不寧,不知道此事什麼時候能查出個結果?」

    「汪小相公,這事我已經得報了,可不瞞你說,縣衙中積年的案卷不計其數,像這樣的詐騙案多了。這不是說一句破案,立馬就能成事的過家家,是需要快班深入調查,壯班協助奔走,即便廣撒網都未必能有個結果的事,你就算再急,我也只能說請你耐心等一等。」張旻年紀比葉鈞耀這縣令還要大十歲,說起話來也是很有幾分官腔。見汪孚林面色發僵,他便拱了拱手說道,「我能理解汪小相公的心切,只不過刑房重地,不敢稍離,我還得回去做事。」

    他撂下這話便自顧自進了屋子,一跨進門,他就看到一幫子人根本沒在幹活,全都在裡頭竊竊私語,他便官威十足地喝道:「全都給我用心一點!這案牘都快堆成山了,哪有閒聊的功夫。前幾天不是還出了一件人命案嗎?這可是限期就得破的,再破不了就要稟報縣尊追比!」

    站在刑房之外的汪孚林聽到裡頭這聲音,對於這位刑房張旻有了明確的認識。汪道貫還真沒有說錯,此人背後靠山硬,所以才不把他放在眼裡,可大面上至少能讓人挑不出錯來,和趙思成那種蠢貨不是一個數量級上的。怪不得一個早早就執掌刑房,一個卻熬了那麼多年,直到劉會出岔子方才得以陞遷上去執掌戶房,沒幾天還就栽了,這就是差別!

    汪孚林想了想,轉身就走,卻不是離開縣衙,而是往對面西廂房那邊走去。相較於名義上的老大吏房,戶房獨佔了三間屋子,各自都往外開門,就只見不斷有白衣書辦進進出出。他叫住一個書辦請人幫忙捎個信,不過一小會兒,劉會就出來了。

    見是汪孚林毫不避諱地跑到這裡找自己,劉會還一直對上司同僚下屬隱瞞這一層關係,此刻不禁小小吃了一驚,隨即迎上去:「小官人怎的來了?」

    四周進進出出的人全都往這邊張望,汪孚林示意劉會跟著自己稍稍離開些,這才把自己請了劉洪氏到家裡幫廚的事說了。見劉會那張臉一陣青一陣白,他便乾咳道:「實在是我對縣城不太瞭解,家裡沒個人幫廚,一頓午飯就已經快難死了一堆人,只能請嫂子幫個忙……」

    「不不,小官人誤會了,小人並不是不願意……」

    劉會臉上漲得通紅,心中著實感激得很。畢竟,當初訛詐他的白役雖說幾乎全被擼掉,趙思成也倒台了,可那些錢卻要不回來了。他父母雙亡,和妻子成婚多年卻沒個兒女,那會兒還是司吏風光的時候,本家親戚,遠房親戚,一個個都想塞女人給他做妾,又或者求著幫忙,他除了一個劉三,大多都回絕了,因此他與不少親戚都交了惡。

    而劉三之後,他對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親戚更是深惡痛絕,再加上倒台時根本沒人援手。現如今他一翻身,乾脆和他們完全斷了往來。可這樣一來,他的經濟壓力就更吃緊了。現在他不是戶房司吏,還沒有完全恢復到頂峰時期的地位,回歸之後也不敢隨便撈油水,趙洪氏不僅僅是得到了一份工,貼補了家裡的生計,而且也讓他不用擔心自己不在家時妻子遭人欺辱!

    汪孚林聽到劉會只擠出這句話就不回答了,便笑著說道:「我之前對嫂子說了,每月給她一兩銀子。因為她至少要幫忙準備兩餐,你中午還能在縣衙湊合,晚飯就吃不著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乾脆在我那搭個伙,一來近,二來也順路接她回去。」

    「不不不,這就更不行了!她不過就會做些家常菜,又不是什麼好廚娘,怎麼能要這麼多工錢?而且小人怎麼好去攪擾!」

    「第一,我在城裡不認得多少人,只信得過你家媳婦;第二,就是要做家常飯菜,又不是酒館請廚子;第三,我剛剛在刑房張旻那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你還得幫我的忙,每天搭伙一頓晚飯算什麼?」汪孚林把劉會能拒絕的理由都駁了回去,這才把第三個理由給拿了出來。

    劉會登時一愣,悄悄往刑房那裡看了一眼,他這才小聲說道:「那小人和小官人的關係,今後是不用隱瞞了?」

    「你媳婦在我家幫廚,你往我家搭伙,誰都能看得到,還瞞什麼?要是人問,你就說從前你走投無路來找我誠懇賠罪,至於怎麼搭上了葉縣尊,反正話你自己編就行。讓人知道你是縣尊心腹沒壞處,畢竟你眼下在戶房不比從前,上頭還壓著個人,自己也還沒轉正。」

    既然那個刑房司吏張旻是汪尚寧一派的,他為什麼不能扯起葉縣尊做大旗,組建自己的勢力?汪道昆就算在縣衙有人,那和他自己的人畢竟兩碼事。

    汪孚林說到這裡,又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對了,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回頭把縣尊上任之後那些詐騙案的卷宗從刑房弄出來讓我瞧瞧。」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5 04:27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5-5-25 04:27 PM 編輯

第七十六章 疑似內鬼

    喬遷之後的第一天晚上,劉會夫妻吃完晚飯後千恩萬謝地告辭了。等收拾完之後,兩進半小院之中的燈火漸次熄滅。汪孚林帶著汪小妹睡在了前院二樓,金寶和秋楓則住在了中間穿堂的左右兩間屋,空著居中一間以及整個後院。本來這相當於小三進的小宅子中空屋子多,按照汪孚林的意思,金寶秋楓住在後院兩廊的東室和西室完全沒問題,但兩人都不肯,他也就隨了他們。而前庭一樓廊房裡的康大等四個轎伕,也早早就睡了。

    然而,汪孚林這一晚上卻睡得並不踏實,即便眼下身處的屋子遠比客棧要整潔舒適。

    儘管他並沒有從前那個汪孚林的記憶,可鄉間那簡單樸素的生活,卻讓他輕易融入了這個世界。次日大清早,他聽到雞鳴便再也難以闔眼,乾脆臨時起意,決定還是回松明山一趟。吃了早飯,他並沒有把此事告知小妹,而是找來了康大和另一個老成轎伕,與他們打了個商量。兩人本就是忠厚老實人,雖說來回幾十里山路很辛苦,但汪孚林大方地直接賞了每人一兩銀子,又明說是因牽掛妹妹,他們便爽快答應了下來,又承諾一定守口如瓶。

    於是,金寶和秋楓一去李師爺那聽講,汪孚林就找了個藉口坐著康大兩人抬的滑竿出了門。在這樣炎熱的天氣裡趕路,自是少不得揮汗如雨,康大兩人卻極其吃得起苦,一路上只停下來歇了一次,用了一個多時辰就趕到了松明山。當汪孚林敲響自家老宅大門時,開門的汪七看到小主人,直接呆了半晌,這才手忙腳亂把人讓了進來。

    「小官人怎回來了?二老爺進城前,說是會捎話給您的……」

    「二娘受了這麼大委屈,我怎麼放心得下?事情原委始末,你再一五一十對我說一遍。」

    汪七是汪家老僕了,原是汪孚林祖父撿來的孤兒,故而忠心耿耿自不必說。講到之前那段經歷的時候,他慚愧地認為一切都是自己這個看門的失職,給了那老騙子一碗水,怎也不至於有後續的汪二娘受騙。

    面對他的自責,汪孚林沉默片刻,隨即開口問道:「此人是喝了水之後,再提到要賣書,還是之前就拿書來和你搭腔?可問過你家裡情況,比如爹和我在不在?」

    「我雖粗疏,也不會被陌生人這麼輕易套了話去!他是喝了水之後,這才千恩萬謝,說起自己要賣書,還一本本從隨身包袱裡拿出來讓我過目。我不認識字,這才讓媳婦去稟報了二位姑娘。」

    也就是說,十有八九是早就瞄準了自家,而不是因為討水喝之後,這才臨時起意行騙。這才對,大多數職業騙子就是這樣的!

    汪孚林想了想,又繼續追問了幾個問題,見沒有太大的線索,他突然心中一動,又問道:「二老爺之前對我說,接了二娘過去,又派了管事照拂我家裡這些田地,那些佃僕可有什麼反應?」

    汪七登時欲言又止。猶豫好一陣子,他方才訥訥說道:「小官人走後沒多久,咱們家那個爛賭鬼佃僕鐘大牛據說是在賭場裡發了一筆橫財,竟親自過來用八兩銀子贖了自己。從前老安人在的時候,因他慣會哭鬧求懇,所以老安人對他沒辦法,芸姑娘卻最討厭他這人,就收下銀子爽快應了。聽說人很快就帶去年新討的媳婦搬到縣城去了。芸姑娘那時候去求了二老爺幫忙,又收了一戶還算老實的外鄉人當了佃僕,照管原先那爛賭鬼的田。」

    當初兩個佃僕登門的情景,汪孚林還記得,印象更深刻的,是他們打著流言對自己不利的名頭要求減租。現如今那個被汪二娘唾棄的爛賭鬼竟然能夠拿出銀子贖身,這太反常了!得知人是騙子出現的前幾天來贖身的,他就更多了幾許猜測。

    「好了,你小心門戶就是,我去南明先生家裡看看二娘。」

    汪七本想說汪道貫吩咐讓汪二娘一個人靜一靜,可見汪孚林赫然不容置疑的樣子,他最終還是沒勸阻。眼看小主人和康大等兩個轎伕說了話,也不坐滑竿,獨自安步當車往不算出山下那邊走去,他頓時嘆了一口氣,心裡不禁想起了最近連個音信都沒有的主人汪道蘊以及主母吳氏。

    要不是家裡沒個長輩在,何至於鬧得像現在這樣,還要小主人一個剛進學的秀才奔前走後!

    汪孚林熟門熟路來到汪道昆那座園子,他之前兩次拜訪都沒見到正主兒,這次也一樣。門房根本沒料到他來,先是大吃一驚,聽得來意後,他慌忙請汪孚林稍待片刻,自己拔腿就往裡頭通報,不一會兒功夫就跑了出來,滿臉堆笑地說道:「老姨奶奶請小官人進去。」

    之前在城裡時,汪孚林打探得知,汪道昆汪道貫兄弟二人的父親汪良彬還在,但母親吳氏已經過世,當年操辦過喪事之後,兄弟倆便做主讓父親的侍妾何為主持家務,家下人大多叫一聲老姨奶奶。此刻他隨著領路的家僕入內,就只見此地和他從前在歙縣城中造訪過的程家大宅和許家大宅都不一樣,並不是那種單純的徽式建築,而是有幾分江南園林的韻味。等到了一處小門,自有一個年長的老媼迎了上來。

    一路或曲徑通幽,或過橋繞假山,等到了最深處一座三間廳,那老媼笑容可掬地為他打起竹簾,他謝了一聲便略一低頭跨過了門檻。因為採光的關係,他乍然從明亮的室外走到室內,即使眼下是夏天的大中午,仍然覺得屋子裡有些昏暗,不由自主稍稍眯了眯眼睛,方才看到主位上坐著一個年約五十許的老婦,而她一手緊緊攥著的,正是別過頭不敢看他的汪二娘。

    見此情景,汪孚林連忙上前長揖行禮,何為卻也不託大,起身微微頷首,隨即就對身邊的汪二娘道:「你哥哥這麼大熱天特意從城裡趕回來,你不要辜負了他一片心意。我這個老婆子給你們騰地方,你們兄妹好好說話。」

    說完這話,何為將汪二娘往汪孚林這邊一推,自己微微一笑,竟是說走就走毫不猶疑。汪孚林連忙謝了一聲,見汪二娘先是身體一僵,隨即拔腿就跑,他急忙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從未有過的嚴厲口氣說道:「一門心思只知道逃有什麼用?我認識的那個汪二娘,是不管遇到什麼都昂著頭,絕不會耷拉腦袋的姑娘!」

    汪二娘這會兒背對兄長,本就眼睛通紅的她登時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她倏然轉過身來,帶著哭腔叫道:「我就是垂頭喪氣!出了這麼丟人的事,我還怎麼見你!你為什麼要跑來,為什麼不就這樣把我丟在別人家!」

    「小笨蛋,你是我妹妹!」汪孚林索性把人攬在懷裡,以他兩世為人的經歷,哪裡看不出,十二三的汪二娘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偏偏還要用張牙舞爪的凶相來掩蓋心中的脆弱。他拍了拍她的後背,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人都會做錯事,更何況這次錯的不是你,而是那個老騙子。要是每個苦主都像你這樣,被人騙了還要歸罪於自己,而不是把那個騙子揪出來繩之於法,那天下豈不是好人全都去尋死了,惡人反而逍遙法外?」

    從前看到汪小妹如同乳燕投林一般,被哥哥抱著打圈,汪二娘羨慕的同時,又一再告誡自己不能像小妹那樣恣意妄為。父母不在,大姐嫁人,哥哥不怎麼懂得家務,她要撐起這個家,一定要堅強。可此時此刻被哥哥抱在懷裡,她只覺得一直被壓在心底的軟弱一下子全都浮上了水面,尤其聽到這番說不上是安慰,卻字字句句直入自己心底的話,她更是無論如何都止不住眼淚,竟越哭越大聲。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5 04:31 PM

第七十七章 竟然是極品無賴

    等汪二娘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場,汪孚林方才扶著她的肩膀讓其坐了下來。雖說眼下對這小丫頭當初險些做傻事有些後怕,可這會兒他不打算再繼續教訓下去了。他儘量從這個最重要的當事者口中,一點一點探問之前那個老騙子的情況。只可惜,汪二娘知道的東西也並不多,只不過是和人匆匆打了個照面,記得人在六十歲上下,臉上皺紋密佈,其餘特徵彷彿都泯然眾人。但是,她還清清楚楚記得自己抄錄的那幾本書的名字。

    「哥從前不是最愛看唐宋那些文人筆記,還挨過爹娘的訓斥嗎?我記得這些書裡,有《唐摭言》、《明皇雜錄》、《玉壺清話》,還有《霍小玉傳》等好幾篇傳奇編纂成的傳奇集,整整十幾本,我翻了一下,全都是剛剛印製出來的,要價還便宜,甚至能聞到油墨味,所以我才買了。」說到這裡,汪二娘也不管眼睛還腫得和桃子似的,得意地瞟了汪孚林一眼,「從前哥看這些閒書的時候,都是我和小妹給打得掩護!」

    汪孚林不知不覺想到了從前兒時上課偷看小說的經歷,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可是,眼看汪二娘又恢復了從前的光景,他心情也鬆快了不少,隨手拔出那根束髮的銀簪,把小丫頭那剛剛撲在自己懷裡,於是散亂得亂七八糟的鬏兒給拆了,這才笑著說道:「只可惜你的好心喂了騙子的驢肝肺。這些我都知道了,你回頭把書找了給我,我一會兒就回城去,你就等著你哥替你報仇吧!」

    「哥,你又欺負我!」汪二娘正手忙腳亂地挽頭髮,可聽到最後一句,她登時愣住了,趕緊抬起頭來,這才想起兄長這一趟回松明山,完全是為了自己。她咬了咬嘴唇,最終心情複雜地問道,「真能抓到人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汪孚林伸手揉了揉汪二娘再次緊蹙成一團的眉頭,再次笑道,「之前你就對你說過,小小年紀別老皺眉,難道你想變老太婆?你在這散散心調整一下心情,等有眉目的時候,我就來接你,讓你親眼看到那個騙子的下場!」

    當何為得到丫頭稟報,說是汪孚林告辭要走,她匆匆又來到這三間廳會客的時候,就只見連日以來心情鬱結不愛說話的汪二娘已經眉目開朗,頓時暗自鬆了一口氣。知道汪孚林還急著趕回縣城去,這炎熱天氣下,其他東西不好帶,她就命人打賞了那兩個送了汪孚林來的轎伕,又將汪道昆的新書拿了兩部送人,還特意塞給汪孚林一對銀錁子,說是留著玩也好,打賞人也行。康大二人也得了雙倍的賞錢,自然高高興興,而汪孚林就沒那麼輕鬆了。

    別看他在汪二娘面前答應得爽快,心裡其實沒多少底。畢竟,他可從來沒查過案子,這種事除了需要腦子,更需要人手!

    汪孚林從汪道昆家裡出來,並沒有急著回城,回家讓汪七媳婦隨便做了點面條,讓康大那兩個轎伕留下吃了,自己則是隨便填了下肚子,就請汪七帶路,又過豐樂河到了對面西溪南村,打算造訪這裡的幾家受害者。因為他第一次來這,首先就是去找那個曾經到自家鬧過的童生。

    據汪道貫所說,騙子是先去找了這家童生,假作松明山汪家人要買那四卷手抄唐時古卷,然後又到汪家門前假作討水喝,混了進去假裝賣書,實則是讓那找來的童生認為自己是汪家人。那童生一心想賣高價,,到了汪家發現老騙子果然坐在屋子裡喝茶,就認為是汪家人要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先把四卷書都留下了。結果老騙子事成之後捲了東西跑了,童生方才發現受騙上當,卻死乞白賴硬是賴上了汪二娘,這才有之前那一幕。

    到了地頭,本就對那受騙童生深惡痛絕的汪七把門拍得震天響。須臾,大門終於被人不耐煩地一把拉開,一個十歲的年輕人出現在了主僕倆跟前。

    只見此人尖下巴,小眼睛,一身青綢直裰看上去倒是簇新筆挺。認出汪七的他眉頭一挑,聲音尖利地叫道:「事情都了結了,你還來糾纏幹什麼?要不是汪二老爺出面,我早就到衙門求個公道!」

    汪七心頭怒極,正想反唇相譏,他身後的汪孚林便開口問道:「求什麼公道?求你自己貪得無厭被人騙,反而賴別人的公道?」

    那年輕人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卻沒有回答,而是兀自冷笑道:「我沒工夫和你們磨牙,今天果園有詩社,我正要趕去應酬!要是真的想說什麼,就到那兒去說。不過,料想你們也沒踏進果園的那本事!」

    見此人撂下話便揚長而去,汪七氣得渾身發抖,一個箭步就想追上去理論。汪孚林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之前他鬧到家裡來也是這樣的?」

    「那會兒比現在還氣人,他甚至揚言要是不賠他錢,就把村裡人全都叫來,然後在咱們家門口上吊,所以二姑娘羞憤之下才會險些……」汪七說到這裡戛然而止,隨即氣咻咻地說道,「簡直是無賴!」

    就在這時候,旁邊一戶鄰舍吱呀一聲開了門,探出了一個頭髮花白的腦袋:「說對了,這小子就是個無賴。」

    汪孚林正聽得火冒三丈,見那是個花甲老人,連忙上前問道:「老伯對他熟得很?」

    「做了這麼多年鄰居,能不熟嗎?這吳有榮是家裡獨子,爹娘死了就自己過日子,幾次考秀才都落了榜,成天就知道之乎者也,最喜歡去那些有名的園子參加詩社文會,厚臉皮蹭吃蹭喝。今天吳家果園有詩社,名士雲集,他當然跑得快!」

    那說話的老者出了門來,卻有些駝背,他瞅著敲門的汪七看了半晌,這才又看向了汪孚林道:「你是河對面松明山村的汪小官人吧?哎,咱們西溪南村雖說也有被騙的,可卻沒人像這吳有榮似的不要臉!」

    聽到不要臉三個字,汪孚林頓時心中一動:「難不成他根本就不是被騙?」

    「被騙?他是想錢想瘋了!成天只知道讀死書,做出來的詩狗屁不通,幾畝好端端的地佃出去就行了,他卻非得収高租,雇長工又摳門不肯出價錢,最後全都拋荒了,要賣都賣不出去。他就琢磨著祖上留下來的幾本古書,逢人就叫賣,一開口就是四百兩!咱們西溪南村讀書人多了,誰不識貨,除了那老騙子,誰會出四百兩買他的東西?這不,騙子騙去就賴上你們家了。要不是汪二老爺為人講道理,這小子又咬准了要去縣衙告狀,否則哪能訛來銀子?」

    原以為自家遇到一個騙子已經是倒霉,沒想到竟然還碰上個極品無賴!

    心中雖大怒,汪孚林還是對這熱心腸的老者道了個謝,隨即說出自己今日尋訪受害者的來意。得知汪孚林是想要去縣城裡設法,促成偵破這一系列案件,那老者登時大為驚異,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點了點頭。

    「怪不得這些日子外頭全都流傳小官人的那些個傳奇,果然是有擔當的好後生,不但想著自家,還想著別家!不用說了,小老兒帶路,我領你去找人!」

    駝背老者住的雖是普普通通的房子,穿的也只是尋尋常常的衣裳,但他輩分彷彿很不小。他帶著汪孚林和汪七主僕倆走在西溪南村,路過的人年紀大的則叫一聲吳七哥,年紀小的則稱呼吳七爺,有他在旁邊作為擔保,尋訪受害者的過程也一帆風順。受害的人家甚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唯恐漏掉了什麼細節。而汪孚林生怕記憶不牢靠,乾脆又要來紙筆記錄下來,到最後全都完事了,他就帶著汪七把這位吳七爺送回了家。

    不消說,旁邊那家還是大門緊閉,顯然那個極品童生還沒回來。

    「不早了,小官人要回縣城就趕緊走吧,不用等那個小子了,從他嘴裡甭想套出什麼話來!」

    「我省得了,今天多謝吳七爺。」

    汪孚林打躬作揖把駝背老者送進了家門,眼看兩扇大門被關上,他看著旁邊那戶斑駁的大門,臉上的笑容沒了不說,還多了幾分牙癢癢的痛恨。

    汪七雖說是汪家老僕,可從前那個汪孚林孤僻少言,他反而對現在的汪孚林更熟悉些。此時此刻見小主人站在人家門前直髮呆,他就少不得上前低聲提醒道:「小官人,咱們不回去?」

    「那個老騙子不明根底,一時半會抓不著,可要是連這無賴也不能給點厲害看看,我實在嚥不下這口氣,二娘總不能白讓人欺負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5 08:11 PM

第七十八章 嚥不下這口氣!

    聽到汪孚林低低說出這麼一句話來,汪七感同身受。他本就心中火大,看到汪孚林一手捏拳捶在一旁的圍牆上,他更是不由自主心中一熱,隨即鬼使神差地說道:「小官人若是心裡有氣,小人豁出去了,一會兒狠狠揍這小子一頓!」

    汪孚林正在腦子裡轉著各種報複方式,一聽汪七這話,他不禁一愣,隨即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揍人一頓倒是痛快,可如果在這西溪南村當街把人揍一頓揚長而去,解氣的同時可能會引起公憤,但換個法子就不一樣了。剛剛那駝背吳七爺在村裡輩分這麼高,提到那個吳有榮卻依舊咬牙切齒,想來村裡看不慣這傢伙的不在少數。尤其是這傢伙老在人家富貴人家的園林裡蹭吃蹭喝,參加詩社文會,未必會受待見。

    突然,他對汪七問道:「你知道吳家果園往哪走?」

    大名鼎鼎的吳氏果園在何處,來過西溪南村的汪七記得清清楚楚,當即帶路而行。而汪孚林印象更深刻的是,整個西溪南村,他今天路過的園林足足有五六處,雖說都是圍牆高聳,看不見內中庭院深深,但只看外觀,華麗之處絕對不遜於汪道昆家。歙縣豪富之家的底蘊,由此可見一斑。

    當他來到吳氏果園門前時,果然就只見不時有身著秀才襕衫,又或者直裰的書生入內,並沒有人驗看請柬等。雖則如此,他卻並沒有貿貿然混進去,而是站在外頭觀望。

    今天回鄉的他一身布衣,看上去就和尋常少年一般毫不起眼。所以,他找個一看就饒舌的村人打聽,嘴甜地恭維兩句,很快便得知,進入吳家果園參加文會和詩社的門檻果然很低——只要能夠吟出一首主人認可的好詩,那麼日後每逢這樣的雅集之日就可隨便來。當然,說是門檻低,好詩的門檻還是有的,得經過主人家以及名士的認可。在那個憨厚村人的指引下,他看到了牆根那一溜沒有和別人一樣昂首進門,而是正冥思苦想的書生。

    顯然,這些就是在努力做詩,想要躋身果園賓客行列的人了。

    這時候,汪孚林就有意問道:「村裡的那個吳有榮聽說是個書呆子,他也有資格當座上賓?」

    「那小子誰都知道狗屁不通,可他運氣好,也不知道當初從哪買來一首好詩,讓他騙吃騙喝幾年了,聽說吳家老爺們早就煩透了他,可許出去的諾言總不能反悔。他又臉皮厚,別人冷嘲熱諷權當沒聽見,吳家老爺們只能聽之任之了。」

    「敢問他那時做的是什麼詩?」

    從那村人口中打探了明白之後,汪孚林心裡終於有底了。他尋思了一陣子,就自言自語地說:「在這揍那吳有榮一頓倒是不錯。」

    汪七頓時愣住了,老半晌才他瞟了一眼那果園,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小官人不是讓我到這果園裡頭去打人吧?果園主人和南明先生兄弟交情很不錯,而且,我這身份也進不去……」

    「當然不會讓你進去揍人,要揍也是我親自上。」汪孚林見這位老僕更是莫名驚詫,他就嘿然笑道,「你在這果園門口安安心心等著我回來,我這就進去了。」

    見汪孚林撂下這話,安慰似的衝自己點了點頭,隨即徑直往果園大門口而去,汪七想到傳聞中小主人在英雄宴上那番語驚四座的表現,本打算攔人,最終還是忍住了。和從前那個孤僻不理人的小官人相比,現在的汪孚林實在是變化太大了。哪怕在看到門口僕役攔住了汪孚林時,他也不太著急。

    門上僕役見慣了各式各樣的人,攔歸攔,口氣和善得很:「請問尊駕是……」

    「聽說果園只要會吟好詩就能隨便進?」汪孚林反問一句後,見那僕役一愣點頭,他便信口說道,「那你就聽好了。新竹高於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龍孫繞鳳池。」

    那僕役能夠被選來把門,當然粗通文墨,此時細細咀嚼這首詩,只覺得用詞淺顯直白,寓意卻深長,問出詩名新竹,他連忙賠了個笑臉請汪孚林稍候,自己囑咐另外一人幫忙看好門,拔腿就往裡頭去通報了。不消一會兒,他就又氣喘吁吁地從裡頭跑了出來,滿臉堆笑地說:「這位小官人,我家主人有請!」

    這西溪南村和自家松明山村不過一河之隔,汪孚林第一次來這,也是第一次踏入吳氏果園。此地說是果園,內中當然不是栽種果樹,而是經過精巧設計的園林,主人家甚至誇耀說這是當年蘇州名士祝枝山設計的,還有種種題記為證。至於這是不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他就不得而知了。可此時此刻被人恭恭敬敬請進這裡,他的心情卻有些別樣的激昂,其中最強烈的一個念頭便是,今天一定大鬧一場,然後全身而退。

    當然,絕對不能又和當初在新安門那樣,一首詩惹出麻煩來,所以一會兒還需要點技巧!

    汪孚林一路走馬觀花進果園,而裡頭那些剛剛聽到僕役複述那首詩的人,亦是交頭接耳議論不停。

    這時候,果園主人的侄兒吳守准便笑道:「這首詩淺顯直白,真要說如何頂尖出色,彷彿並不盡然,可其中既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雛鳳清於老鳳聲,這種年輕人最喜歡的意境,可對年長者也不乏尊敬,隱隱點出新人尚要長者扶持。若是南明先生在此,一定會拊掌稱善。」

    吳守准既是半個主人,又是豐干社成員之一,汪道昆賞識的七君子之一,即便他並無功名在身,可因為身家豪富交遊廣闊,旁人多半隨聲附和,敬陪末座的吳有榮也不例外。今日在此參加詩社的十二三人,大多都是不時前來,每回詩社文會都一次不拉到場的,只有吳有榮一個。他不但坐在最末尾,其他人不約而同都離他遠遠的。

    別人都是把吳家果園的邀約當成榮幸,當然討厭這個騙吃騙喝的傢伙。奈何此人就是個癩皮狗,臉皮最厚,同宗的長輩都拿人沒辦法,更何況外人?

    畢竟當初因其一首詩,許其出入果園的,正是果園主人自個。

    「來了……咦,怎麼瞧著這麼面生?」

    「似乎不是咱們西溪南村的……」

    在一陣嗡嗡嗡的議論聲中,吳有榮一下子認出對方,登時面色一變,趕緊低下頭來拿了一把蜜餞果子塞在嘴裡。這時候,汪孚林已然上前團團一揖。

    今日詩社所在乃是一片葡萄架下,汪孚林一眼就認出了吳有榮,目光始終緊緊鎖在此人身上。當發現這個年紀輕輕的童生正在埋頭大吃大嚼果盤裡的東西,其他人都坐得距離他遠遠的,他就更確信自己的判斷了。所以,他在施禮過後,卻沒有開門見山自報姓名,而是聲若洪鐘地說:「久聞西溪南吳氏果園之名,每逢文會詩社必定賢達滿座,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過,我此來並不是以詩會友的。」

    那他來幹嘛?

    這是大多數人心中不約而同生出的念頭,而作為主人的吳守准,終於想起自己在哪裡見過這個少年。他張了張口想要說話,但最終,他還是被好奇心佔據了上風,決定先看看對方來意再說。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就只見這個小小少年突然大步走向了吳有榮,竟是猛地伸手一掀,將其面前那張幾子連帶上頭的東西,一股腦兒全都翻在了吳有榮身上。吳有榮哪曾料到對方如此發難,一個措不及防,連椅子帶人往後一翻,整個人四仰八叉倒地。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6 02:11 PM

第七十九章 揍的就是你!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所有人都給看呆了,吳守准也同樣大吃一驚。可他立刻伸手阻止了要上前去的侍童,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邊。這時候,汪孚林已經伸手將摔倒在地的吳有榮一把撈了起來。雖說從形貌上來看,一個已近弱冠,一個卻只十三四歲,但此時此刻吳有榮卻被人抱腰一個反摔重重砸在地上,那種極致的反差感讓每一個人都覺得又荒謬,又詭異。

    直到這一刻,吳有榮才恍然回神,可還沒等他呼救,人就倒地了,緊跟著,他嘴巴上就挨了重重兩下。等對方手一鬆,被打得眼冒金星的他癱軟在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張口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他好容易才支著手肘坐起身,正想叫罵,他就只見對方衝自己冷冷一笑。

    「沒想到我能找到那位家中貧寒賣了詩給你的相公,他又寫給了我剛剛這首詩吧?他得知自己的詩被你用來招搖撞騙這麼久,讓我替他問候你一聲!」

    吳有榮登時亡魂大冒——這傢伙怎會得知從前那首詩不是自己做的?可自己是花錢從一個落魄書生那買的,人怎麼可能還在徽州府,還免費送了這傢伙一首詩?而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對方竟是突然又劈手將他一把拽了起來,隨即對著他的臉上又是重重兩個嘴巴子,把他到了嘴邊的疑問又給打了回去。這下子,他才是真正的頭昏眼花,耳朵嗡嗡作響,整個人都完全懵了。

    「剛剛那兩下是替別人問候的,這兩下是替我家妹妹打的!你自己貪得無厭,想把自己那幾卷古書賣高價,上了騙子的當,那就該自認倒霉,居然還有臉又死乞白賴地賴上了我家!吳氏果園何等雅人雲集之所,你這又盜詩又訛詐的無賴居然厚顏混跡其中,簡直無恥!」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雖說汪孚林恨不得捋起袖管再狠狠教訓一番這傢伙,可想到過猶不及,他還是硬生生忍住了。這時候,他才衝著四座瞠目結舌的眾人拱了拱手說:「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松明山汪孚林,今天登門多有莽撞,若有罪責,一人承擔!不過,諸位這等高名高義之人,放任此等無賴小人躋身其間,不嫌玷污了自個麼?」

    汪孚林說完深深一揖,扭頭就走。直到這時候,四周方才一片軒然大波。這文人雅集的時候突然出現這樣勁爆的一幕,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了。要說誰都討厭這吳有榮,可人就是死乞白賴混在這裡,上次有人想要強硬地將其趕出去時,吳有榮卻死揪著當初果園主人的承諾說事,甚至嚷嚷要鬧到外頭去讓人評理,一來二去,別人也只能容忍了這麼個騙吃騙喝的。

    這一亂足足好一會兒,吳守准躊躇老半天,見不少人都偷瞥自己,他突然重重一拍扶手,隨即站起身來:「來人,把吳有榮給我丟出去!」

    此話一出,正掙紮著想要站起來的吳有榮頓時驚呆了。他立刻抬起頭朝吳守准看去,可這會兒他的嘴腫得根本說不出完整話來,那抗議聲含含糊糊誰也聽不清,反倒是吳守准的喝聲四座都聽得清清楚楚。

    「果園雅集之地,豈容欺世盜名,卑鄙無恥之輩玷污了,把人叉出去,然後抬了水來澆地!把這地方的腌臢給洗乾淨了,我們再繼續今日詩社!」

    「好,吳兄果然好決斷!」

    「終於清理掉了害群之馬!」

    「早該如此了!」

    當汪孚林出了果園後,在門口和汪七一塊等了好一會兒,終於看到吳有榮一面死命踢腳掙扎,一面被人拖了出來,繼而猶如扔麻袋似的被人扔在地上。這一刻,他終於生出了一絲解氣的快意。

    既完成了揍人一頓的目標,又將這傢伙騙吃騙喝的路給斷了,這才叫爽快!雖說被這傢伙訛去的銀子足有四百兩,但他一定會想辦法弄回來的!

    當汪孚林從松明山回到歙縣城中的臨時居所,已經是夕陽西下。他不確定自己揍人一頓,接下來會不會引發什麼軒然大波,可他絕不後悔這麼出手。上輩子他學了點柔道,就是為了關鍵時刻能英雄救美,可直到出了那場事故都沒達成目標,現在能夠幫妹妹出口氣倒也不錯。

    這個時候,金寶和秋楓早從李師爺那兒回來了,可卻一個都沒曾閒著。廚下有劉洪氏幫忙,兩人便一塊在後頭忙著打掃院子,收拾屋子。對於這兩個太過於勤奮自律的小傢伙,汪孚林實在沒話說,但更讓他振奮的是劉會帶來的好消息。

    「汪小相公讓我去查的事情,我找了個藉口和刑房一個書辦蕭枕月疏通了一下。刑房司吏張旻不好說話,可他總不可能時時刻刻在那裡盯著,其他人看堂尊對我器重,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我就找出了這幾年歙縣各地騙財騙產的案子,因為來不及抄錄,這都是原卷。但據我所知,這些年大江南北全都是騙子多,這些被告發的案件還不到十分之一。」劉會一面說,一面從隨身包袱中拿出一沓卷宗,雙手呈到了汪孚林面前。

    這就是衙門有人好做事的好處了,否則哪有這麼容易就把原本卷宗給調出來!

    汪孚林知道劉會這忙幫得意義重大,連忙謝了一聲,誰想對方卻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小官人幫我解決的是家破人亡之危,我幫小官人的卻都是舉手之勞,哪裡當得起一個謝字?日後但有驅使之處,還請只管吩咐!」

    夜深之際,兩進半的宅院內,只有二樓東邊臥室的外間還點著燈。

    燈光之下,汪孚林細細翻著這些案卷,努力試圖從各種供詞以及報案陳詞中找出共同點,把一些可能屬於同一夥騙子的傢伙併案,從而找到那個險些把妹妹逼上了絕路的傢伙。他不是專門學刑偵的,這些卷宗也說不上詳細明晰,他也只能拚一拚賭一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終於揉了揉鼻樑,隨即眯了眯乾澀的眼睛時,卻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哥……」

    汪孚林回頭一看,就只見本該睡得好好的汪小妹不知道什麼時候竟起來了。這會兒小丫頭披著頭髮,身穿白色貼身小衫,趿拉著鞋子站在那裡,顯得異常孤單無助。他立刻站起身來走過去,在其面前蹲下問道:「怎麼了,睡不著?」

    「我剛剛一覺醒來,卻發現只有我一個,嚇得就立刻起來了。」汪小妹看著汪孚林,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眼淚簌簌掉下,「哥,我想二姐,我想爹娘。」

    「別哭,別哭,哥在這,二姐以後也會過來一塊住,爹娘那邊,我也已經請叔父送了信去。」汪孚林輕輕拍著小丫頭的背,儘量安慰著她。

    汪小妹只是抽噎了一小會就平復了下來。她揉了揉眼睛,這才開口問道:「哥,我剛剛都聽到外頭敲三更了,你還不睡?」

    「哥再看一會東西。」見汪小妹嘴一撅,又要懇求自己,汪孚林就摩挲著小丫頭的腦袋說,「你先睡,哥是為了抓到害你二姐的壞蛋!」

    「那我也要一起!」

    汪小妹立刻驚喜地抬起了頭,見汪孚林的表情赫然是不容商量,她最終不得不怏怏被哄著回去睡。只是,等回到裡間床上堂下,看著外頭那忽閃忽閃的燈光,她只覺得一顆心漸漸安定了下來。這幾個月來,汪孚林身上的變化,即便她年紀還小,卻也能清清楚楚察覺到,哥哥相比從前可靠溫暖了許多,對自己好了許多。不知不覺,她幻想著以後哥哥抓住壞蛋之後的樣子,在那昏黃的燈光映照下,再次進入了香甜的夢鄉,嘴角漸漸彎翹了起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6 02:17 PM

第八十章 一個比一個會裝

    直到耳畔傳來了一陣公雞打鳴的聲音,汪孚林方才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竟是伏在桌子上,他使勁晃了晃腦袋,繼而想起昨晚挑燈夜戰,竟連什麼時候困了睡過去也不知道。隨著那喔喔喔的叫聲終於停下,他側耳傾聽,裡屋赫然是汪小妹均勻的呼吸聲,他便揉了揉痠痛的肩膀和脖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隨即低下頭看著這些卷宗,臉上露出了幾許振奮。

    陳年的卷宗多數都是懸案了,騙什麼的都有,但近一年來,整個歙縣告到官府的這種詐騙案子足足有十幾宗,如果按照劉會的說法,還有更多苦主自認倒霉沒去衙門陳告,多半是因為這種案子希望小,吏役不但不作為,還訛詐苦主。而這些案子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騙的都不是真金白銀,而是實物。

    包括這次自家和西溪南兩家人,最近這一年多來被騙的人家,損失的從絹布、珍本書、古董玩器,甚至還有墨硯、田產乃至大活人!這就得有一個變賣成錢,也就是銷贓渠道的問題。而被告發的騙子倒是不侷限於老者,但有這樣一個老騙子出沒的案子總共五件。就在汪道貫命人報案之後一天,岩鎮也發生了一起類似的案子,苦主告到了衙門。而最初這老騙子出沒的地方,卻在歙縣縣城。

    可這些卷宗全都只記載了報案陳詞,又或者胡亂審了幾個小蟊賊就完了,根本沒有往下追查的記錄。所以,他得爭取到負責一部分稽查事宜的壯班班頭趙五爺幫忙。如果運氣好的話,這樣一個捲了很多東西的老騙子,興許還沒離開歙縣這一畝三分地。

    一晚上沒怎麼闔眼,直到天明,汪孚林才和衣到床上躺下,打算睡個回籠覺。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不知白天黑夜,直到有人用力推搡自己,他才有些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發現是汪小妹,又看到外頭天光大亮,他才知道自己起晚了。

    金寶和秋楓因為從汪小妹那得知他昨晚熬到深夜,早起都沒敢驚動他,而同樣一大早過來幫忙的劉洪氏,則是一直在灶上小火燉著白粥,此刻得知他起來之後連忙送了過來,汪小妹則是慇勤地給哥哥端來了白面饅頭。面對這樣的禮遇,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只能提醒自己下次還是白天做事,晚上堅決不熬夜,省得別人圍著自己團團轉。

    既然前天葉鈞耀開了尊口,意思彷彿要留他當個幫手,他吃過已經快成了午飯的早飯之後,第一件事還是直奔知縣官廨。和前天一樣,他先去了李師爺教三小的書房。在這已經接近午時,最易飢腸轆轆的時分,就只聽李師爺在裡頭講得那叫一個慷慨激昂,時不時還能聽到他挑人提問,每到輪到葉小胖的時候,他這個聽眾都不禁替其捏一把汗。站了一小會兒,發現這裡暫時沒有下課的跡象,他只能悄然離開。

    可到了前頭,汪孚林方才發現,不止是李師爺那兒還在上課,前頭縣衙午堂也正在進行時。

    一縣之主絕對是忙人。每天早起卯時到辰時,是早堂;巳時到未時,是午堂;申時到酉時,是晚堂。早堂是排班行禮,過目公文,然後見里長催辦公事;午堂是辦理訴訟事宜和各種公務;晚堂是繼續處理公務,辦理訴訟事宜,然後對一天的公務進行總結。

    對於新官上任不久的葉鈞耀來說,不熟悉業務是最大的軟肋,除卻偶爾能偷個懶,翹掉午堂和晚堂之中的一堂偷個閒,其他時候都得認命地在前頭大堂又或者二堂上杵著。而陪他一塊倒霉的,則是六房和承發房的經制吏,反倒是這年頭漸漸無權的縣丞和主簿典史可以閒坐打個盹。葉縣尊聽汪孚林的建議啟用了方縣丞管一攤子,又給羅典史分了一點治安上的權,但這也只是讓他身上的擔子稍稍輕了一點。

    在擔任一縣父母官之前,葉鈞耀是個典型的書生,驟然面對一縣紛繁的事務,自然是力不從心。此刻的午堂是審理一樁詞訟,卻是苦主央人寫了狀子,告一外鄉騙子與鄉間惡棍勾結,騙自家老宅,葉縣尊聽到捕班回報棍徒跑了,外鄉騙子也沒蹤影,他就不想管了,嘴上還不好明說。好容易堅持到這一堂結束,他已經累得一動不想動,還是一個親隨在耳邊遞了句話。

    「堂尊,汪小官人已經來了。」

    「他來了就來了,沒見本縣脫不開身嗎!」葉縣尊有些心氣不順,挑了挑眉,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衝動了,立刻換成更和緩的口氣問道,「人現在何處?」

    「汪小官人聽說堂尊正在午堂,便折回去打算到堂尊書房等。可正巧,南明先生前來拜會堂尊,因是午堂,小的不敢攪擾,二人現在堂尊書房前說話。」

    「你好大的膽子!」

    葉鈞耀頓時火了,他用力一拍桌子,可這回拍的是自己的手而不是驚堂木,竟是震得生疼。他趕緊甩了甩手,這才壓著怒氣說道:「下次遇到有要人來見,你再敢耽擱報我,就別在我身邊幹了!」

    葉鈞耀的書房前,先來的汪孚林和後來的汪道昆自打正好碰上,就在這裡展開了一場親切友好的交談。因為在狀元樓好歹見過一面,汪孚林這次終於不用像在汪道貫面前那樣丟臉得認不出人了,甫一照面便趕緊行禮稱呼了一聲伯父。他有意用這個迥異於南明先生的稱呼拉近一下兩人的關係,畢竟,雖然汪道貫又是幫忙墊錢,又是借了房子和人手,可汪道昆到底一個什麼態度,他還不是最清楚。

    狀元樓英雄宴上,他走後汪道昆固然為他說話,可他又沒親耳聽見,不能作數!

    這一次,他沒在汪道昆身上察覺到那股殺氣。也許是在別人的地頭上刻意收斂,尚未到知天命之年的汪道昆顯得文質彬彬,和顏悅色,尤其對汪孚林的仁孝表示了高度肯定和讚揚。而汪孚林投桃報李,對這位族中長輩兼文壇耆宿表示了深深的敬仰——他早就敏銳地注意到,四周圍有人探頭探腦,所以少不得說著這樣沒營養的場面話。當葉鈞耀終於趕到之後,他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同時冷不丁又想到了葉小姐。

    如果葉明月真是那個神出鬼沒的鬼面女,這種場合怎會不湊熱鬧?

    由於上次的前車之鑑,進了葉縣尊的書房,汪孚林第一時間往後頭屏風掃了一眼,雖說不能過去仔細瞧看,但他還是從各種跡象確定這會兒並沒有人,心中不由得一鬆。等到汪道昆和葉鈞耀賓主入座,他就本著末學晚輩的意識,很主動地侍立在一旁。果然,接下來縣尊和前福建巡撫之間同樣只是友好而沒有任何建設性的談話,葉縣尊表示了對前輩的敬意,南明先生表示了對縣尊工作的鼎力支持。前後經歷這麼兩遭,他都快聽得昏昏欲睡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6 08:16 PM

第八十一章 屁股決定腦袋

    好在這樣的煎熬並沒有持續太久,汪道昆就表示今日要返回松明山。汪孚林聞絃歌知雅意,立刻就說要親自送一送。葉鈞耀自是順水推舟,笑吟吟地說道:「既然如此,孚林你代我送一送南明先生。還請南明先生路上保重,日後也常來縣衙盤桓指教。」

    汪道昆笑了笑,拱拱手說:「多謝老父母關懷,指教怎敢,日後若有機會,一定再來拜見。」

    為了表示敬意,葉鈞耀一直送到了縣衙儀門,隨即趁機一把抓住汪孚林,低聲囑咐道:「好好探探你這伯父到底來見我幹什麼!」

    原來你也知道你們這親切友好的交談全都是虛的!我那會兒是在大門口有人看著沒辦法,可你就不會派個心腹門口守著,然後把事情攤開來說清楚嗎?

    汪孚林暗自腹誹,但嘴上還不得不爽快答應,可出了縣衙大門,他見那邊廂赫然停著兩具滑竿,不禁左右張望了一下,隨即有些愣神。

    為什麼是兩具滑竿,難道汪道貫要跟著一同回松明山?

    「你既然要送我出城,還不上來?」

    汪孚林這才意識到這竟然是給自己準備的!他沒有猶豫,立刻坐上了滑竿,接下來,兩具滑竿便被轎伕高高抬上了肩膀。出乎他意料的是,汪道昆並沒有往西面經由府城出門,而是直接繞往縣城北面的新安門。這時候是大中午,太陽火辣辣的極其炎熱,哪怕兩具滑竿上都有遮陽的竹涼棚,人坐在上面也不禁渾身出汗,更不要說在下頭肩扛手抬的轎伕了。而同樣是因為這個原因,路上行人稀少,偶爾才有一兩個人頂著烈日經過。

    「雙木,自從你六歲過後,我們就沒有這麼說過話了。」

    聽到這個開頭語,汪孚林不禁覺得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汗珠更多了。從前的汪孚林是個孤僻的人,這本該是最大的缺點,如今卻成了他的保護傘。於是,他就用極其逼真的不自然態度笑了笑,訥訥說道:「從前是我不懂事……」

    汪道昆顯然也沒有太大的興趣糾結於前事上,笑了笑就繼續說道:「二弟既然管不住自己的嘴,什麼都對你說了,我也不妨挑明了,前事不能都怪你爹,可他鑽牛角尖不肯回來見我們,實在是太過了,只希望你那封信能夠勸醒他。至於少芸的事,人暫住我家中,你大可放心。今天我想對你說的,是這歙縣夏稅絲絹的問題。」

    這是近幾個月來,汪孚林面對的那連場風波的真正中心,所以,他立刻顧不得熱了,坐直身體,滿臉的聚精會神。他很清楚,汪道昆在這如今因為炎熱而少人的大街上談論這個問題,顯然也有某種考慮,而身下這些抬滑竿的轎伕,無疑都是忠心耿耿,值得信賴的人。

    「人人都認為我汪道昆是均平派,其實,我根本就沒摻和過這場無聊的紛爭。你固然是遭了池魚之殃,我又何嘗不是?」

    見汪孚林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汪道昆便淡淡地說道,「聽說葉縣尊給你送了一整套徽州府志,看過那個你就該知道,歙縣乃至於徽州之苦,根本就不在夏稅秋糧,歲貢也還勉強能夠忍受,重點在於歲辦和軍費。徽商在外豪富,於徽州擁有的田畝不過爾爾,自然也貢獻不了多少賦稅,所以大家的目光也就集中在了不合理的絲絹夏稅上。徽州八山一水一分地,根本不產絲絹,卻要獨派歙縣絲絹夏稅,故而歙民多年生怨。此事不是由帥嘉謨而起,而是從嘉靖年間就有人發現了,到汪尚寧總裁編纂這徽州府志,則正式擺上了檯面。」

    汪孚林本也就有這樣的猜測,此刻就反問道:「伯父的意思是說,挑起此事的目的,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意在爭奪在徽州府的話語權?」

    「為鄉民造福嘛,鄉民怎會不感恩戴德,奉若神明?」

    汪道昆哂然一笑,隨即做了個手勢,下頭抬滑竿的轎伕立刻將兩具滑竿靠近,僅僅相隔了一肘的距離。這時候,他才用很低的聲音繼續說起了話。

    「汪尚寧起復無望,想要以此為子孫留下名聲,以便將來出仕,帥嘉謨衝殺在前,只為求名,其實真正歡欣鼓舞的,是那些歇家訟棍。你以為之前在新安門挑起歙縣生員和五縣生員紛爭的程文烈是什麼人?他是秀才,可也是個有名的以詞訟為生的狀師,不知道包辦了多少狀子。這樣一場大風波如果攪動起來,鄉宦需要他們,一心想著能夠減負的小民也需要他們,更會巴結他們,如果這官司曠日持久,他們何愁沒有財路?」

    此時此刻新安門已到,汪道昆敲了敲轎桿,這才讓滑竿停了下來。他看著汪孚林,一字一句地說道:「京城有消息來,我過一陣子應該就會起復,一旦為在朝官,這些鄉間事務就都不好沾手。你之前打著均平絲絹為名,為葉縣尊聚攏了一批人,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而這也是辨明敵我的應有之義。但接下來,你務必提醒葉縣尊,此事不能冒進,一定要慢要穩。如果發現苗頭不對,你不妨立刻脫身,我自會安排你。」

    事到如今,汪孚林只有唯一的一個感受。不愧是飽經世事的老油條!

    汪道昆說此事於己不相干?那當初在縣衙吏役當中分化陣營的時候,為什麼人人都覺得他是汪道昆代表,為什麼人人都認為汪道昆是均平派,如趙五爺這樣的人,更是因此對他信賴備至?否則劉會不好出面,其他吏役眾多,他哪有那麼容易拉過來?究其根本,是屁股的位置已經發生了改變。作為鄉宦,要為本鄉父老謀福減負,然後爭取在徽州府的話語權;可一旦起復為朝官,至少得保持表面公正,否則會被御史噴死。

    這場看似大貓膩的夏稅絲絹紛爭,他翻過兩個版本的徽州府志,發覺根本就是個大坑,幸好他就是做個樣子,沒打算隨便往裡跳!更何況,他當務之急是先解決自己家的問題!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7 11:48 AM

第八十二章 智取葉大炮

    送汪道昆出了新安門,想到回程時要在大中午的烈日下步行回去,汪孚林便有些發怵。所幸汪道昆總算沒有過河拆橋,又吩咐抬他過來的轎伕送他回縣衙,然後回斗山街吳家和汪道貫會合。他這才知道,汪道昆此次竟是獨自回去,那位閒得沒事游野泳的汪二老爺並未一同回鄉。等到了縣後街的知縣官廨後門,他便從錢袋裡掏了兩塊幾分的銀子,打賞了這烈日底下一來一回汗流浹背的轎伕。

    再一次於書房和葉大縣尊見面,汪孚林自然不會轉述汪道昆的原話,而是用一種極其誠懇的語氣說道:「南明先生的意思是,縣尊一心為民謀福減負,歙民上下無不感恩戴德。可縣尊才剛剛上任不足一年,若是立時三刻就強推均平之事,只怕縣尊固然力氣用盡,卻反而讓段府尊為難,其他五縣更會怨聲載道,眼下最要緊是夏稅之事,本末倒置就不好了。」

    收起伯父那個稱呼,而用其他生員常用的南明先生,汪孚林也是巧妙地向葉鈞耀表示,自己不是代表本宗長輩,而是作為居中的一個聯絡人。

    果然,葉鈞耀立刻眉頭舒展了開來,欣然點頭道:「到底是南明先生,能夠體會輕重緩急,不像那些一個個急不可耐的傢伙。」

    話雖如此,吃一塹長一智,上次才險些在趙思成身上栽了個大觔斗,眼下眾多的吏役都是出於一個目的集合在他麾下的,而且民間也已經有不少人得了風聲,葉鈞耀也不願意重新被人架空了。所以,他斟酌了一下語句,便用儘量輕描淡寫的口氣說道:「夏稅徵收當然要緊,可縣衙其他事務也不能放下。畢竟,歙縣這麼大,不是除了收稅就沒有其他事情幹。」

    和這位葉大縣尊打了這麼多次交道,汪孚林對其人秉性已經摸到了七八分。這話不外乎是說,葉鈞耀想在除了收稅外,再做點政績,免得那些衙門的吏役認為他只是存心拖延到八月,其實也是想轉移一下注意力,而這正中他下懷!因此,他便站起身來,突然對主位上的葉縣尊做了一個大揖。

    「孚林,你這是干什麼?」葉鈞耀嚇了一跳,立刻禮賢下士地一把將他攙扶了起來,「你我也不是外人了,有話你儘管說!」

    「縣尊,學生之前是不想說的,可這兩天輾轉反側,一直都睡不好,實在是只能找縣尊訴苦了。」

    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氣,立刻用憤慨的語氣,把自家妹妹被職業騙子狠狠坑了一把的事情說了。他這次是務必求成,故而充分表現出當初得知消息的憤怒,難以追查的無奈,跑去果園揍了極品無賴一頓的憤怒,以及最終請劉會幫忙調出刑房眾多案卷看過後的震驚。儘管調卷這種檯面下的事情大可略去不說,但他和葉鈞耀更多是靠之前同仇敵愾而形成的聯盟關係,彼此地位不對等,他有必要把小動作解釋清楚,免得日後這種親近關係因為大意給毀了。

    果然,就如同之前他大半夜的被葉鈞耀召來提及縣衙賬面虧空風波時,順便訴苦自家被派了糧長之役而引起的同情,眼下他再次一倒苦水,好比晚輩找長輩主持公道一般,讓葉大縣尊又生出了同情和憤慨。再加上今日午堂也遇到了那麼一樁無頭公案,葉鈞耀便忿然一拍太師椅扶手,滿臉的痛心疾首。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才以至於騙子橫行!本縣恨不能把這些狼心狗肺的傢伙一網打盡,殺雞儆猴,讓那些狗東西不敢踏入我歙縣地界!」

    葉大炮果然又放大炮了!

    汪孚林等的就是這句話,於是,他順手就把今天隨身帶的那文書袋雙手呈了上去,這才開口說道:「縣尊有此心,我就代歙縣上上下下飽受騙子之苦的百姓,在此拜謝了!這些就是我通過劉會收集到的卷宗,縣尊上任之前的舊案暫且不提,縣尊上任之後,光是告到衙門的就有七八宗,而據說更多因為無望而不敢告狀的,還有更多!縣尊如若能夠一舉將這些騙子繩之以法,那些受害卻訴冤無門的百姓一定會拍手稱快!」

    葉鈞耀沒料想汪孚林這麼快就打蛇隨棍上,心裡登時咯噔一下。當了這麼久的縣令,他當然知道,嘴上慷慨激昂容易,可要是做不到,麻煩就大了。就比如前時先後被人算計了兩次,歸根結底不就是他剛上任的豪言壯語惹的禍?他不得不緊急開動腦筋,尋思怎麼把會錯意的汪孚林給扭轉過來。

    他甚至願意自己掏錢,幫一把損失慘重的汪家,可這種無頭案一旦大肆追查,鬧開了破不了可是天大的麻煩!

    「不過,縣尊日理萬機,如今又是徵收夏稅的時節,若是因為學生家裡這點事情,讓人認為縣尊本末倒置,那就是學生的罪過了。」

    汪孚林適時話鋒一轉,見葉鈞耀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了開來,他便用十萬分誠懇的語氣說道:「所以,學生只求縣尊能給一個方便,讓學生能夠用追查自傢俬事的名義,勞煩一下縣衙中一些熟人幫忙,不會大肆聲張。若是真的僥倖能夠找到確切線索,抓獲那些為禍鄉里的騙子,到時候再出動三班差役,顯示王法威嚴,縣尊公正!這樣一來,縣尊上任未久就偵破連環詐騙案,自然是為民做主的青天!」

    什麼叫做善解人意,葉鈞耀在一次次和汪孚林打交道的過程中,對這一點真是體會得越來越深刻。責任人家背,事情人家做,萬一沒結果,自然萬事皆休,可如果有成績,那自己這個一縣之主就能佔據首功!於是,他竟是不由自主地對汪孚林生出了幾許歉然,立刻毅然決然地拍了胸脯:「那好,你儘管放手去做,要是誰推三阻四不肯幫你,你儘管報我,回頭我好好收拾他們!」

    哪怕只是這樣的承諾,汪孚林也已經相當知足了。他之所以一直拖到現在說,等待的就是一個契機,而現如今能夠拉起虎皮做大旗,他就不愁沒人幫手了。接下來他給葉大縣尊送了一大堆高帽子,等從書房辭出來的時候,方才發現外頭樹蔭底下,金寶和秋楓正等在那裡。

    「爹!」

    「小官人!」

    「上完課了?」汪孚林笑問了一句,見他們都點了點頭,他就看了看天色道,「這時候才下課,難不成還沒吃過午飯?」

    「吃過了吃過了。」金寶趕緊解釋道,「葉公子說,先生最近講課結束得越來越晚,所以葉小姐吩咐過,留我和秋楓哥與先生還有葉公子一同用飯之後再回去。知道爹來見葉縣尊,我們就沒立刻回家,特意到這裡來等爹。」

    汪孚林話問出口,方才想起自己吃了一頓簡單的早午飯就出門到了縣衙,來回折騰了一遭,這頓午飯看來是吃不成了。橫豎還不算太餓,他少不得問了問秋楓求學感覺如何,當金寶搶著說李師爺對秋楓的悟性評價很高,基礎也不錯,四書五經幾乎都能背,他就笑著說道:「能得李師爺誇獎不容易,好好努力。不過,我在縣衙還有點事情要做,你們不用等我,先回去溫溫書,寫寫字,我晚飯前就回來了。」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那我能不能跟著金寶秋楓去你家裡坐坐?」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7 12:18 PM

第八十三章 汪小官人請喝茶

    突然探出來的這麼個腦袋,還有這突兀的一句話,讓汪孚林嚇了一跳,這才看到葉小胖不知道什麼時候藏在了樹後。對於這個講義氣的小胖子,他好感不少,剛要開口答應,卻突然想到了葉明月,便狀似無心地問道:「橫豎正對官廨後門,葉公子想去坐坐,我自然隨時歡迎。不過,你不對你爹或是姐姐打聲招呼?」

    「姐出去參加衣香社的聚會了,沒回來呢。」葉小胖哪知道汪孚林那點花花腸子,想也不想地把姐姐賣了,隨即又著重強調說,「爹對汪小相公素來看重,知道我跟著金寶秋楓去你那,絕不會有什麼二話的。」

    「那你就去吧。」汪孚林記住了衣香社這麼一個名字,見葉小胖又驚又喜,拉起金寶就要跑,他突然又將人一把揪住了,「我有點事要和前頭縣衙裡的幾個胥吏說,還請葉公子給我找個地方,順便借我個人。」

    葉小胖急著去金寶的新家參觀,順便偷個懶,哪裡會去尋思汪孚林讓自己幫的忙是什麼意思,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他直接把汪孚林帶到了知縣官廨最外頭的一間小穿堂,又去叫了一個從寧波府老家帶來的年輕小廝,囑咐他萬事都聽汪孚林的,立刻就拉上金寶走了。秋楓本還想留下來幫忙做點事,卻同樣被汪孚林三言兩語硬是打發了回家。

    他今天就是打算狐假虎威,借一下葉大炮和葉小胖的勢,留著自家人幹什麼?

    葉小胖借的小廝還算機靈,須臾就按照汪孚林的吩咐,從前頭壯班的直房裡,把班頭趙五爺給找了過來。趙五爺認得這小廝是葉鈞耀的貼身人,原還以為是葉縣尊見召,等匆匆趕到之後一進門,卻發現等自己的是汪孚林,他登時大吃一驚。看到汪孚林用吩咐自家下人似的語氣,叫那小廝在門前看著,他就更加不敢小覷這個十四歲的小秀才了。

    「趙班頭,今天特意讓人請你來,實在是有一件事我想要請你幫我一同參詳。」

    笑容可掬地請趙五爺在身邊坐了,汪孚林這才將那剛剛呈給過葉鈞耀的卷宗放在一旁的小幾上:「還請趙班頭幫忙看看這些東西。」

    汪孚林與劉會之間,還有段患難之際見真心的經歷,可和趙五爺就是純粹靠程乃軒牽線搭橋而建立起來的關係,相對而言要不穩定得多。所以,昨天在縣尊書房,汪孚林硬是幫著葉鈞耀把商議夏稅絲絹一事的時間點推遲到了八月,收留了帥嘉謨的趙五爺心中就有個疙瘩。這和普通的芥蒂還有所不同,他更在意的是汪孚林背後的汪道昆。

    畢竟,那是歙縣乃至於徽州府都極其有話語權的鄉宦,而且這位鄉宦起復的可能性還很大!

    他來這裡之前,已經聽說了汪道昆今日來訪,而後汪孚林一路把人送出去後,又折返回來見縣尊的消息。理所當然的,他覺著汪孚林肯定是汪道昆的代言人,這會兒打開案捲掃了一眼那些條目,他卻有些迷糊。

    因為松明山那邊汪二娘被騙的消息有汪道貫盡力遮掩,並未傳揚開來,他自是不知;可連年詐騙案高發的態勢,他這個班頭又怎會不曉?

    可問題在於,這些騙子當中固然有流竄犯,可也有不少是本地那些猶如滾刀肉的棍徒從中作祟,一個不好就很容易踢到鐵板。萬一大動干戈,他這個壯班班頭可以說是吃力不討好!

    趙五爺看案卷,汪孚林卻在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人,從趙五爺表情的微妙變化中,他就察覺到對方知道些什麼,但也同樣在顧慮些什麼。他不動聲色,親自提壺給趙五爺倒了杯茶,笑吟吟遞了過去。

    果然,看到茶送了過來,趙五爺不好再沉默,欲言又止地問道:「堂尊打算要追查這些案子?」

    「不是縣尊。」汪孚林輕描淡寫地否定了趙五爺的猜測,這才嘆了口氣說,「趙五爺,我們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程公子也好,葉縣尊也好,都對你評價相當高。知道你嘴最緊,不至於往外亂說,我實話告訴你,是我嫡親妹妹被人騙了,我嚥不下這口氣,這才想私底下請你這熟人幫忙!」

    面對這個答案,趙五爺實在是有些意外。如果是私事,他和汪孚林也算是有點人情往來,請了他到家裡去私談不是更好?又怎會在這縣衙後頭知縣官廨的一畝三分地上?他家裡世世代代都在壯班當差,一點一滴熬到眼下這位子上,眼力腦筋都不知蓋的,須臾就腦補了起來。

    從前那些懸案暫且不提,但堂尊上任之後的這些案子,若是每一樁每一件都沒有一個結果,那堂尊的威望何在?而堂尊若是威望不足,八月之後面對的是五縣縣令,還有那些數目龐大的鄉宦,他還怎麼想辦法推動夏稅絲絹均平六縣?可這種案子堂尊也不太敢隨便沾手,於是就把汪孚林給推出來當個擋箭牌,事成之後,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收穫民間好一番讚譽!

    既然想通了,趙五爺立刻爽快地答應道:「這話好說,既然是汪小官人的事,那就是我趙五的事!」

    「趙五爺果然義薄雲天!」汪孚林笑眯眯地給趙五爺戴了一頂高帽子,隨即就從文書袋中拿出自己昨夜做的那些筆記,拿出其中一張,推到了趙五爺面前,「趙五爺,騙我那親戚的是一個老傢伙,而我調看過先頭那些案子之後,發現確有四五件都是如此。這樣利用別人的憐老惜貧之心,如若不加以懲治,那麼世上還有誰敢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這種壞人變老的典型,一定要嚴厲打擊!

    趙五爺沒想到汪孚林連辦這種案子,竟然也要引經據典,但他既然想通了,哪敢真覺得這個小秀才迂腐。他仔仔細細看過那張筆記小紙片,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不太確定地問道:「汪小相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但這種騙子最是狡猾,此時又不知道身在何處。若是能知道此人形象,我倒是可以把壯班所有人都調動起來,撒出去全城大索!」

    「又不是什麼通緝要犯,只是我自己的一點私事,全城大索就實在太小題大做了。我的意思是,請趙班頭挑幾個嘴緊的妥當人準備,我到時請你幫忙。」

    趙五爺沒聽明白汪孚林到底怎麼個打算,可既然並非全城大索,需要折騰無數人跟著忙,而是只需要動用一小部分人,他也就沒有再推三阻四,爽快答應了下來。等到汪孚林起身把他送到了穿堂門外,他見那小廝果真一直守著,心中頓時一動。他多長了一個心眼,還是悄悄到縣尊書房那轉了轉,花錢買通了一個在門前伺候的僮僕,然後「湊巧」等到了出來的葉鈞耀,立刻便上前行禮。他剛開口試探了汪孚林見自己的事,便得到了一個清楚無誤的答覆。

    「孚林吩咐的事,你務必要盡心盡責,但記住,不要聲張!」

    橫豎只是口頭上吩咐,又不是正式出牌票,葉鈞耀樂得用這種方式給汪孚林撐個腰。於是,趙五爺徹底打消了心底所有疑慮,等回到直房之後,他在腦海裡將自己手下所有人過了一遍,立刻就有了主意。

    既然這是在堂尊面前刷好感的好事,到時候他不但自己要親自上,還要把最可靠的那些心腹帶上。反正抓一兩個典型殺一儆百而已!

    見完趙五爺,汪孚林又讓那小廝先後從縣衙前頭的三班直房之中,先後請了三四個正役副役過來喝茶,而這是他剛剛見趙五爺的遮掩,態度亦是客客氣氣,可只是拐彎抹角閒聊一陣子。最後,當見到當初去松明山提領自己進城的快班正役許傑時,他便笑著說道:「又和許爺見面了。」

    不過一個多月的功夫,許傑親眼見證了汪孚林從一個連功名都岌岌可危的小秀才,成長到徽州城中人人津津樂道的傳奇人物。儘管這個傳奇的程度還不能和什麼進士舉人那樣的科場名人相提並論,但也已經足夠讓人驚嘆了。如今回過頭來再看看倒霉地被革除出去,又連親叔父劉會都與之一刀兩斷的劉三,他不得不感慨自己當初會做人。這會兒,他賠足了小心笑道:「怎敢當得起小官人如此稱呼,直呼我名字就行了。小官人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好氣色。」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當初許傑和馬能對自己態度不錯,眼下汪孚林自然也對人不同。他又依樣畫葫蘆給人倒了杯茶,這才笑道:「許爺客氣了。今天我請你來,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你是快班老手了,我家裡有個佃僕,不久之前贖身走了,可他卻偷了我家裡幾樣東西。因事情不太光彩,也不好聲張。此人最好賭,許爺能否幫個忙,在縣城府城那些地下賭窩,看看可有此人的下落?」

    他相信,只要人在城裡,那麼狗肯定改不了吃屎!

    許傑還以為汪孚林想說什麼,一聽到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他問清人名以及大概相貌之後,立刻拍胸脯答應了下來。這種三教九流匯聚之地,往往都和三班六房脫不開關係,汪孚林又並不是請他抓人,只不過要個大概下落,這對他來說簡直是舉手之勞的人情。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7 08:14 PM

第八十四章 人生就是緣分

    當這最後一輪談話結束後,汪孚林送了許傑出門,隨即自己也出了穿堂。這時候,他才發現太陽都快落山了,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睡了不足三個時辰,整整十個時辰總共只用了白粥和兩個饅頭,這會兒從極度的忙碌中回過神來,說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也不為過。想著只要出了後門對面就是自己家,立刻就能有熱氣騰騰的飯食端上來,他總算還勉強能邁動虛浮的腳步。走著走著,他冷不丁想到今天只顧著忽悠葉縣尊,又忘了給自己爭取福利。畢竟又幹活又擔責任,沒工錢怎麼說得過去?

    當他快捱到官廨後門時,已經有些頭昏眼花了。偏巧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聽得面前傳來了一個悅耳的聲音。

    「汪小相公?」

    汪孚林勉強抬起頭,見一乘兩人抬的青綢小轎正停在自己面前,週遭還有幾個隨從以及衙門皂隸。當看到一個蔥綠衣衫,柳黃裙子的少女從轎子上下來時,他第一時間注意到的不是那秀色可餐的容顏,而是那衣裳的顏色,恍惚之間忍不住低聲嘟囔道:「好一顆青翠的白菜……」

    儘管他聲音很輕,可葉明月已經步履輕快地走上前來,聞聽此言不禁為之一怔。她倒沒有什麼被輕薄的羞惱,見汪孚林人在自己面前,嘴裡說著奇奇怪怪的話,彷彿還在發呆,她不禁大為納罕,遂有意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見他果真無知無覺,她登時心下更奇,繼而就聽到了一個更加奇怪的聲音。

    咕——

    這要是別人,聽到這聲音興許還會發愣,可葉明月之前死抓了一陣子弟弟的減肥工作,這種肚子餓得咕咕叫的聲音她是再熟悉不過了。這下子,連汪孚林看到自己的衣著後竟會聯想到白菜,她都有了答案,登時又好氣又好笑,暗自又有些埋怨父親。

    難不成自己不在,父親留著客人這麼久,也不知道要上點心?

    佳人近在眼前,汪孚林卻只想趕緊回家去好好祭一下五臟廟,因此並不知道咕咕直叫的肚子已經直接把自己出賣了。恍惚回過神的他擠出一個笑容打了個躬,繼而就繞過人打算往前走。可與這位縣尊千金擦身而過的時候,他陡然之間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馨香,昨天那刻骨銘心的記憶一下子浮了上來。

    他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回頭看去,卻只見葉明月恰好站在原地沒動,眼睛也正看向他這一邊。四目對視之間,他沒從對方眼裡看到什麼促狹捉弄,只有坦蕩蕩的自然。於是,他乾脆利落地反身朝她走了過去,直截了當地問道:「敢問昨日我來時,葉小姐是否有閨中密友來訪?」

    葉明月眼神立刻變了,她沒有回答,也不等汪孚林再說話,便招手叫了跟隨的一個俏麗婢女過來,從其手中接過一個捧盒,笑吟吟地遞了過去:「汪小相公今天辛苦了,這是斗山街吳家一位廚娘最擅長的米糕,我帶了兩盒回來,你捎一盒回去吧。」

    這算是什麼?堵住自己的嘴?

    若是平時,汪孚林絕不會像剛剛那樣這麼莽撞發問,也不會在這樣敷衍的回答後立刻偃旗息鼓。奈何當飢腸轆轆的時候有食物放在面前,他簡直覺得自己餓得能夠吃下一頭牛!於是,他一把接過捧盒,又瞥了一眼那個似曾相識的俏麗小婢女,有些敷衍地謝了一聲就快步往外走。

    步履匆匆穿過縣後街,到了自家宅子大門前,他直接用手肘一磕,發現兩扇大門虛掩著,這會兒隨著那一用力徐徐開了,他立刻欣喜地跨進門去,用後腳跟把門給踢上,隨即就一把揭開食盒蓋子往旁邊一丟,惡狠狠地拿出一塊米糕往嘴裡一塞,三下五除二吞了下肚,緊跟著又是第二塊第三塊。直到喉嚨都險些噎住了,那股餓到大汗淋漓的虛脫感稍稍遠離了一些,鬆了一口氣的他這才擦了一把額頭上的虛汗,一抬頭就看見金寶滿臉擔心地站在面前。

    那一瞬間,他才想到葉小胖今天跑家裡做客來了,這要是給人看見,他在葉縣尊面前好不容易塑造起來的形象就全完了!

    所幸他環視四周,總算確定這丟臉的一幕沒有其他人圍觀。於是,長舒一口氣的他把食盒往金寶手裡一塞,這才低聲問道:「葉家那小胖子呢?」

    「在這呆了不到一個時辰,早就回去了。」金寶直到現在還在想剛剛汪孚林狼吞虎嚥的樣子,此刻答了一句之後,他就忍不住問道,「小姑和劉家嬸子都說,爹熬夜之後睡到快中午才起來,只喝了一碗粥吃了兩個饅頭就出去了,難不成一直到現在都沒吃過午飯?」

    「是啊。」汪孚林打了個嗝,疲憊地說道,「昨晚上熬夜,早上晚起吃了早午飯,去見葉縣尊時正好碰上南明先生,又去了一趟新安門送南明先生出城,回來之後又是馬不停蹄連軸轉見人,灌了一肚子茶水,都險些前胸貼後背了,要不是路近,我差點就餓昏在路上。這是葉小姐讓我捎帶回來,一時禁不住先填了肚子,剩下的你們分了吧。」

    金寶向來知道葉小姐待人和氣周到,此刻點點頭之後,一手拿著捧盒的他另一隻手卻緊緊攙扶了汪孚林的胳膊,一邊走一邊小聲提醒道:「爹下次可千萬別這麼折騰自己了,熬到這麼晚,還少吃一頓飯,多傷身體。」

    「嗯,我也知道,下次堅決不干了!不過總算沒有白忙活,趕巧把一些事情都安排好了,也算是值得。只要能早一天抓住那個該死的騙子,你二姑也能早一天解開心結,到時候我們就回松明山去接她過來。」汪孚林說到這裡,就舉起手來按在了金寶的肩膀上,輕聲說道,「你二姑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以前也許對你說過不好聽的話,你……」

    「爹,二姑人很好很好的,我從來沒怨過她!」金寶趕緊打斷了汪孚林的話,又使勁搖了搖頭,想到過去那些事,他的眼睛漸漸有些紅了,「我剛留在家裡那陣子,二姑嘴裡說歸說,每次吃飯總會給我多留一塊肉,晚上我守著爹的時候,她也給我蓋過衣裳。我跟著爹第一次進城,那雙鞋還是二姑讓汪七嬸給我做的……不止二姑,大姑和小姑也都對我很好,爹對我更好,村裡人都說,我是耗子跌在米缸裡,這才有現在的好日子……」

    汪孚林見金寶這番模樣,他不禁笑了笑,拍了拍小傢伙的腦袋,沒再多說什麼。

    人生就是緣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8 09:52 AM

第八十五章 九小姐和八卦閨秀團

    次日上午,正在幫婆婆整理衣裳的汪元莞得知小弟來見,登時吃了一驚。鬧得沸沸揚揚的狀元樓英雄宴她也聽說了,又是為小弟驕傲,又是為小弟擔心,可汪孚林連面都不露,婆家也還有各種事情要忙活,她只能壓下擔心,只以為小弟了結城裡這些事情,必定回松明山去了,沒想到卻還依舊在城中。柯氏如今對她這個媳婦亦是寬容慈愛了許多,唯一敲打她的,便只有讓她好好調養身體,早日開枝散葉,此刻聽得稟報就拍了拍她的手。

    「去吧去吧,難得你這弟弟最近都在城裡,卻也沒工夫和你見面。」

    徵得婆婆同意之後,汪元莞就這麼一身家常衣裳出來,一見汪孚林便有些著急地問道:「可是又出了什麼事?」

    汪二娘受騙上當的事,汪孚林本想瞞著長姐,可思前想後覺著汪元莞那麼要強的脾氣,若是以後從別人口中得知反而不美。於是,他笑著請長姐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確定並沒有外人在,這才低聲把汪道貫所言始末都說了,又說明自己暫時搬到了縣後街上那座二進小宅院。見汪元莞又傷心又焦急,他便勸解道:「大姐,事情既然發生了,開解二娘固然要緊,但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已經說動了葉縣尊,私下調動人手追查那個騙子。」

    作為長姐,汪元莞想到的是倘若自己還沒出嫁,一定會死守門戶,不至於讓妹妹鑄成大錯,哪怕真著了道也是自己的錯,妹妹不必這樣因羞憤險些出事。如今,她一門心思都在於如何勸慰人,可汪孚林已經遠遠想到了更前面。她直勾勾地盯著弟弟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恍然回神。

    「小弟,我知道你是為了二娘。可爹娘都希望你好好讀書,而不是把心思都花在這種雜事上……」

    「大姐,你不是外人,我就實話對你說吧。」汪孚林知道事到如今,不把那層窗戶紙捅破,日後父母二老歸來,他肯定還要被死壓著去科舉。當即,他就用沉痛的語氣說道,「其實,那次我被兩個惡棍轎伕所傷,雖說皮肉傷都養好了,但還是有後遺症留下。我多年苦讀的四書五經,那些八股文章,這些記憶我幾乎都想不太起來了。我從前是不想讓你們擔心,所以這才一直沒說。」

    見汪元莞面色慘變,整個人甚至要死死抓著扶手才能坐得穩,他趕緊起身攙扶了她一把,這才低聲說道:「這件事我只對大姐你說過,希望大姐就藏在心裡,日後不要對爹娘提起,也不要告訴二娘小妹,這就算是咱們的秘密。哪怕不能繼續科舉,我也能支撐這個家。」

    終於從那種幾近於絕望的失落中掙脫出來,汪元莞終於竭力讓自己冷靜了下來。見汪孚林從容坐在那裡,臉色鎮定,彷彿絲毫不需要人勸慰,她的心中不禁又苦澀又驕傲,好容易才迸出一句話來:「好,大姐一定給你保密。」

    終於暫且矇混過去了!

    汪孚林雖說有些抱歉,但更多的是如釋重負。他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當即低聲說道:「今天我來見大姐,其實還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需要一個誘餌,思來想去……」

    他這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只聽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歡快的聲音:「臻大嫂子,我來找你說話了!」

    汪孚林抬頭看去,就只見門前斑竹簾外依稀有人影晃動,很快又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奶奶,是本家九小姐來了!」

    若是平時,本家天真爛漫的九小姐許薇跑來找自己說話玩耍,汪元莞只會高興,可這會兒弟弟正有要緊話交待,她就有些為難了。她正想開口說請許薇去見自家婆婆,誰曾想斑竹簾被人揭開了一條縫,隱約可見是一個通身鵝黃衣裙的少女正在那兒窺視。無奈之下,她只能抱歉地對汪孚林笑了笑,隨即起身迎了上去。果然,少許打起斑竹簾後,她就看到許薇對自己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眼睛卻還在往屋子裡瞟。

    「小薇,我這會兒正見弟弟,你先去娘那兒小坐片刻,我一會兒送了人就來。」

    許薇皺了皺鼻子,這才低聲嘟囔道:「好容易這麼巧,我本來還想聽汪小相公親口說一說那天英雄宴的事呢。臻大嫂子,隔屏風說會話不行嗎?」

    汪元莞只覺又好氣又好笑,用眼神打發自己吩咐在院子裡看著的那小丫頭去稟報婆婆柯氏一聲,她就親暱地刮了一下許薇的鼻尖,這才輕聲說道:「知道你們那衣香社沒事就拿這些亂七八糟的坊間奇談當真,可到底男女有別,哪有你這樣好奇心滿滿的。」

    「又不止是我,祖母也好奇的。」許薇有些心虛為自己辯解了一下,隨即又趕緊補充道,「再說,明月姐姐也一次不拉地來參加咱們衣香社的活動!」

    汪孚林耳朵本來就尖,大姐和外間那許家九小姐的對話他幾乎都聽得分明,這會兒捕捉到明月姐姐以及衣香社這幾個字,他立刻想起了屏風後那丟臉的一推,當即心中一動。尋思了一陣子,他起身悄悄走到長姐身後,用很輕的語調說道:「大姐,我本就有事求老夫人幫個忙,能不能讓九小姐捎句話回去?」

    「好呀,我一定原原本本捎回去!」

    許薇簡直覺得這句話來得太及時了,立刻討好地對汪元莞笑了笑。眼見這位臻大嫂子無奈讓路,她雀躍十分地進了門,找來找去卻沒發現什麼屏風,最終便乾脆掩耳盜鈴一般躲在了汪元莞身後,拿人當起了擋箭牌。直到汪元莞沒好氣地把她拉上前來,她方才行了個無可挑剔的萬福禮,眼睛忽閃忽閃的。

    「汪小相公有什麼話要我帶給祖母?」

    「借一件古董或珍玩。不要那些極其珍貴的,最好小一點,價值五百兩左右的東西。」

    對於許薇來說,這樣一個要求無疑讓她又納悶又猶豫。畢竟,她固然很得祖母寵愛,但每個月的例錢也是有數目的,而家裡一應擺設全都出自公中,就連祖母偶爾因為高興賞她點什麼,都會引來叔父嬸娘們的風言風語。可是,面前這位卻是創造了讓衣香社姊妹們津津樂道的很多奇蹟,總不至於是看中了自家東西。於是,她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汪小相公想要古董珍玩幹什麼?」

    「我需要你家一件有點名氣的東西當誘餌。」汪孚林笑了笑,見許薇那眼睛立刻瞪得老大,赫然極其感興趣的樣子,他就輕聲說道,「具體事情現在天機不可洩露,九小姐還請回稟令祖母一聲再給我答覆。當然,除了借古董,也請借給我一個人,一來這麼貴重的東西總得要人看著,二來我也需要一個人配合我演一場戲。不過,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還請九小姐只告訴令祖母,哪怕你那些衣香社姊妹也一個都別說,否則我就慘了。」

    聽到是借東西當誘餌,又聽到還要從自家去借人幫忙演戲,許薇只覺興奮極了。奈何接下來她無論如何追問,汪孚林都不肯透露具體計畫,只是把自家妹妹汪二娘被一個老騙子坑苦了的事情說了,她一時義憤填膺,隨即滿口答應汪孚林只將此事告訴祖母,絕不對外人說。

    而汪孚林瞥見汪元莞對自己點頭,知道這小丫頭還靠得住,卻又從她那兒套了不少話。比如所謂衣香社,是徽州這府城縣城各家大戶的閨秀們,私底下互娛的一個組織,每次聚會的地方或在這家,或在那家。能夠被拉進來的,都是能得到其他人認可的千金。葉明月便是隨父上任不過半年,就被拉進了那個小圈子裡頭,憑藉明朗大方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認同,那位知縣千金也就多了一堆土生土長的手帕交。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才明白,上次葉明月讓金寶捎話,說是很多人都期望他大展神威是什麼意思,敢情指的是衣香社這一堆小丫頭片子!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8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5-5-28 06:02 PM 編輯

第八十六章 全都來蹭飯

    知道許薇跑來做客,自己在此呆太久不好,因此,汪孚林再三提醒她幫忙保密,就起身告了辭,臨走前又少不得把要送出來的汪元莞勸了回去。

    他這一走,許薇也坐不住了。等去柯氏那稍稍盤桓一陣子,她就立刻迫不及待地趕回了許家大宅。她本就是最得方氏寵愛的孫女,隨時隨地都能直闖祖母的屋子,這會兒興沖沖回來之後,神神秘秘把丫頭僕婦都給趕跑了,立刻湊在方氏耳邊咬起了耳朵。

    方氏起初還只以為她又不知道聽來什麼要對自己說道,等到她附在耳邊說了汪孚林的請託,她不禁愣住了。上次請了汪孚林到家裡小坐,結果孫女們竟是把人當成了什麼似的圍觀,她事後少不得耳提面命好好訓誡了這些小丫頭一番,畢竟,那樣的舉動是很失禮的。此時此刻,她稍稍斟酌片刻,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汪小相公提出此事的時候,可是認真的?」

    「當然認真,他走的時候還再三囑咐過我,除了祖母不讓別人知道,否則他就慘了。」許薇少不得又把汪二娘的遭遇說了,最後才抱著祖母的胳膊說,「汪小相公說是為了給妹妹出氣,我們就幫這個忙吧!」

    「想不到一波剛平,一波又起。」方氏略一思忖,最後便點頭道,「不就是借這麼一樣小東西,回頭你陪我箱子裡找一找。」

    「祖母太好了!」許薇高興得無可不可,抱著方氏的胳膊又使勁搖了兩下,隨即才討好地問道,「那借給他的人呢?」

    「這事兒不能讓你爹和兩個叔叔知道,而且汪小相公料想不至於要女人當幫手,得挑個男人,這樣出入方便。這樣,就是秦六吧,他是許家的世僕了,是精明人,嘴也緊,等回頭我們挑好了東西,就讓他送去給汪小相公……對了,他現在還住在客棧麼?」

    許薇搖了搖頭,把汪道貫借錢給汪孚林還賬,又出借了一處屋宅的事說了:「所以,如今汪小相公搬到了正對縣衙知縣官廨後門的一座宅子,才喬遷不久,就連臻大嫂子之前也不知道,今兒個才第一次聽說。」

    方氏輕輕點了點頭。雖說她隱約能猜到汪孚林的主意,可要設套,那首先得需要知道具體是哪兒收贓,汪孚林打算如何入手?

    汪孚林本來打算找汪元莞商量商量,是否可以去找程乃軒借東西借人,可今天在長姐那兒遇到許薇,又聽到葉明月和衣香社,不知怎的,他就把這麼一件事拜託了統共就只見了第二面的這位許家九小姐。直到回來,他還有些納悶自己的難得衝動。好在這只是方案一,如果真的消息洩露,他也不是不能轉用方案二。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釣不出坑了汪二娘那個老騙子,能夠把其他的騙子抓上一兩個,也算是消了心頭之氣。

    因為遇到許薇,他也沒在大姐家蹭飯,早早回到了縣衙後門的新家。一進門,他就只見汪小妹則興高采烈地迎上來說:「哥,金寶和秋楓讓人捎話回來,說是葉公子和李師爺要到咱們家來吃午飯,劉家嫂子都忙一上午了。」

    那倆吃貨要來蹭飯?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了上次狀元樓上那一對師生狼吞虎嚥的情景,頓時大驚失色。汪道貫給汪二娘還了賬,又沒收房錢,他哪裡還好意思向人借錢開銷,劉洪氏過來幫忙後,他連帶工錢和伙食費,先給了人二兩銀子,如今身上剩下的也就只有五六兩了,這還是因為汪道貫幫他付了馬家客棧房錢。要是李師爺和葉小胖偶爾來嘗個鮮還不要緊,若常來常往怎麼吃得消?他剛想到這裡,就只見汪小妹笑嘻嘻地把手裡的東西遞了上來給他瞧。

    「哥,你看,這是葉小姐讓人送來的,說是縣衙午堂時間沒個准,葉縣尊吃飯沒個正點,她又常常出門,讓李師爺和葉公子回頭就在咱們這裡搭伙吃,這是這個月的搭伙錢。」

    看到是一錠至少有二三兩的銀子,汪孚林不知道該說那位葉小姐是周到好,還是說她這舉動讓人沒法拒絕好。畢竟,人家連銀子都送來了,他難道還能把人往外頭推?那也太不近人情了。可問題在於,自家吃飯隨意為主,這葉小胖和李師爺的口味就說不好了。

    然而,等到中午時分,門外鬧哄哄師生四個人一擁而入,再加上自家兄妹二人和劉洪氏,前庭三間明廳當中那間倏忽間擠得滿滿噹噹時,汪孚林卻發現這樣熱鬧的情景反倒不嫌鬧,而是有一種大家庭的其樂融融。康大等四個轎伕死活不肯擠到這裡來,劉洪氏便盛了飯給他們送去,自己也一再謙辭,收拾了東西到廚房吃。而就在幾個人在飯桌旁剛剛坐下,外間又傳來了聲音。不一會兒,程大公子就大搖大擺闖了進來。

    「哎喲,我可正趕巧了!雙木,不介意我在這蹭個飯吧?」

    見程乃軒嬉皮笑臉的樣子,汪孚林大為意外。他沒對馬家客棧掌櫃說自己搬哪了,這傢伙哪那麼快耳報神?程大公子看出了他的疑惑,少不得笑吟吟地擠了擠眼睛道:「這歙縣城裡的事,就沒我不知道的!」

    等到一圈人全都坐下,汪孚林方才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巧合——除了汪小妹之外,這不是和那天英雄宴上同桌吃飯的人一模一樣?不但他注意到了這一點,李師爺左看右瞧了一陣子,也不禁微微一笑。而這一次,李師爺就比那天猶如吃貨似的筷子飛舞要矜持多了。也不知道是當著汪小妹的面還是別的緣故,連葉小胖也稍有節制。反倒是程乃軒吃得不亦樂乎,等到放下碗筷方才覺察到人人都盯著自己瞧。

    李師爺之所以同意帶葉小胖來這吃飯,還打算爭分奪秒在這給三小上點課。自打多了兩個同學,他就覺察到,葉小胖上課的積極性有了少許提高,至少不再像從前那樣動輒逃課,因此他便下定決心,務必把這個偷懶耍滑的小胖子掰直了,也對得起葉縣尊給他那點束修。這會兒他也沒什麼二話,招呼了三人便到後頭穿堂,繼續教書育人的大業了。他們一走,汪小妹也溜去看熱鬧了,汪孚林方才嘲笑程乃軒道:「上次誰說別人是吃貨?這次輪到你自己了吧!」

    「是是是,你家廚子哪請的?趕緊引薦一下,我家也算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可我都要吃煩了!」

    「就是戶房錢科劉典吏的媳婦,到我這幫個忙而已。你家吃得太細太精,今天難得換個口味而已,和廚子無關。」汪孚林隨口答了一句,這才似笑非笑問道,「說吧,你今天來幹什麼了?」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程乃軒這才換了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奎哥、吳家兄弟,還有芝山兄他們幾個明天啟程,得知你沒走,本來還打算過來賀你喬遷,是我死活把他們給勸住,讓他們先一心一意準備應鄉試要緊。你也是,明天就不用去送他們。奎哥讓我捎話給你,說是劉教授在府學呆不住了,已經往上請辭,陳天祥回家之後再不敢見人,你可千萬別當真廢了舉業,說不定兩三年後金寶就中了秀才,你三年後就能去考舉人了。」

    汪孚林自己知道自己那斤兩,因此對這番好意,也只能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可想到陳天祥和劉教授的下場,他又有些幸災樂禍。

    程乃軒看到他只是那敷衍似的打哈哈,頓時有些發急:「你以為我喜歡八股,還不是被我家爹逼的?奎哥他們一走,紫陽書院我就更沒伴了,你好歹有難同當行不行?」

    好容易把汪元莞的關節打通,汪孚林哪會繼續往火坑裡跳,他又不是熱愛讀書的金寶和秋楓!所以,本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心理,他義正詞嚴地一口咬定做人一定要守信為原則。程乃軒哪裡死心,正要繼續死纏爛打,卻不想外間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小官人,斗山街許家派人來見。」

    一聽到一個許字,程乃軒就如同屁股後頭點了炮仗似的,整個人一下子竄了起來,滿臉緊張地嚷嚷道:「快快,找個地方給我躲躲!」

    汪孚林沒想到這傢伙聽到一個許字就這樣反應激烈,心中不禁一動,隨即伸手一指隔屏。程乃軒半點沒有猶疑,趕緊閃了進去。人既然躲好了,他的心卻沒能定下來,滿腦子都是當初被狗追的悲慘經歷,直到外間傳來了說話的聲音方才回魂。

    「小官人,小人秦六,奉老太太之命,送了小官人要的東西過來,並聽候小官人使喚。」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8 08:22 PM

第八十七章 傍晚的綁人行動

    隔屏後頭的程乃軒一下子露出了極其微妙的表情。許家老太太方氏他從前見過,和藹厚道,最是積古的老人家,後來因為父親定下的那門婚事,這才聽到一個許字就避若蛇蠍。他聽汪孚林說過長姐就是嫁到了許家旁支,那兩家有所往來卻很正常。可許家送了汪孚林要的東西,然後又派了個人過來聽候使喚,這卻又是什麼緣由?

    有問題,一定有陰謀!

    之前汪孚林漂亮解決了好幾樁事情,程大公子親眼見證的就只有明倫堂和狀元樓兩次,可都只是旁觀者,沒有真正參與。這次察覺到汪孚林又要辦什麼事情,那種躍躍欲試的興奮頓時蓋過了對許家的避而遠之。他竟是一下子從隔屏後頭又閃了出來,看也不看那恭恭敬敬的秦六就嚷嚷道:「雙木,不管你做什麼,一定加上我一個!這次你要是再單干,那就是不認我這個朋友!」

    見程乃軒的恐許症竟是奇妙地沒了,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見秦六連忙又對程大公子重新行禮,他就笑著對其說道:「秦六,那就委屈你暫且住在前院西廊房,等到這件事情辦成了,我另有重謝,至於你帶來的東西,也請你妥善保管。」

    秦六來時得到的吩咐是一切都聽汪孚林的,哪怕他並不明白自己送了東西來究竟是干什麼,但此刻也沒有多嘴問半句,連忙應道:「小人遵命。」

    而等到他一退下,程乃軒見汪孚林仍舊閉口不接自己的話茬,他頓時恨得牙癢癢的,當即死纏爛打地說:「雙木,做人要講義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只要你一句話,我要人給人要錢給錢,你就算我一個,難不成我還會壞你的事不成?」

    看著這傢伙,汪孚林突然意味深長地說道:「答應你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得對我說實話,幹嘛聽到一個許字就炸毛似的?」

    見程乃軒立刻閉緊嘴巴,一副死活都不說的模樣,他就笑眯眯地說:「對了,有件事我之前忘了提,當初我和金寶有一次從縣後街上過,看到過一乘小轎中坐著一個戴鬼面具的女人。」

    據他所知,這是程乃軒最大的死穴!

    果然,此話一出,他就看到程大公子那張本還像是英勇就義的臉一下子崩潰了,嘴唇動了好幾下都沒發出聲音來。好一會兒,他又聽到對方使勁吸了一口氣。

    「你看到人往哪去了?」

    「似乎是縣衙。」汪孚林一直都很好奇,葉明月是否就是那鬼面女子,因此便試探道,「莫非你爹給你定下的是葉縣尊家的親戚?」

    「如果是葉縣尊家親戚就好了。」程乃軒抓狂似的抱頭在床前地平上一坐,也沒注意到汪孚林那微妙的目光,「葉縣尊又不可能在徽州一輩子,問題是我那未來岳父家可是土生土長的徽州人,我要是成了婚之後,那就真的是什麼辦法都沒了!」

    從程乃軒口中確認,葉明月和從前第一個鬼面女是兩個人,汪孚林倒沒有什麼太大的意外。葉明月既然參加了那個衣香社,說不定她們那個小圈子裡頭的閨秀全都有些奇奇怪怪的共同點。雖說他自己可以打聽之前劉會那幾個吏役聯袂求見葉鈞耀時,葉明月是不是有什麼閨中手帕交來訪,但打探這種私事很容易引人非議,所以他不介意慢慢猜。

    可看到一向嬉笑怒罵無法無天的程大公子這個樣子,汪孚林還是有些唏噓,只能安慰似的拍了拍程乃軒的肩膀:「既然許家早晚是你的岳家,你還是早點看開的好。」

    「你怎麼知道是許家!」程乃軒險些跳了起來,等看到汪孚林那戲謔的模樣,他就醒悟到自己的反應太明顯了。於是,他只能無可奈何地嘆氣道,「倒不是斗山街許家,是一家和他們沒出五服的本家親,不是歙縣城裡人。她爹是兩榜進士,我就不明白我爹怎麼把這門親事說下來的!」

    聽到這裡,汪孚林對程老爺的厲害程度評價又提高了三分。出身貧寒,一路考到舉人,做過一任教官,而後又棄儒行商,掙下了老大家業,最後又和正兒八經的進士成了親家,這簡直是太傳奇了!

    「對了,雙木,我被狗追的事可沒告訴我爹,你可千萬替我保密!一來丟臉,二來……」程乃軒猶豫片刻,這才低聲說道,「二來說了他也絕對不信,我在他心裡早就是沒信譽的人了!再說,我爹和她爹交情不淺,所以才定下這門婚事。要因為我的緣故退婚也就算了,要因為她的緣故,回頭說不定要鬧出人命來。再說,也許那條狗不是她放的,而是不知哪裡的野狗呢?」

    汪孚林不禁有些好笑,這傢伙寧可背個好男風的惡名去退婚,也沒把主意打到女方頭上,從這方面來說,程乃軒在這年頭已經算是絕對的好男人了——他那買上十個八個妾婢以防受欺負的驚天言論也只是說說而已,否則程老爺第一個放不過他。

    「行,這事我幫你爛在肚子裡!」

    程乃軒這才松了一口氣,隨即想到這一會兒功夫離題萬里,趕緊言歸正傳道:「喂喂,我剛剛和你說的事呢?」

    汪孚林伸出三個手指頭,氣定神閒地說:「你要摻和也不是不可以,第一,不許問為什麼,所有事都不許往外說。」

    「行!」

    「第二,全都聽我的!」

    「那當然,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第三……」汪孚林拖了個長音,可他自己根本沒想好,只是約法三章總得有第一第二第三,到最後,他只能急中生智地說道,「第三,我上次讓你找的那些種子,你趕緊給我蒐羅!」

    「我已經託人了,得去南邊沿海那些口岸找,一時半會哪有那麼快。」嘴裡這麼說,程乃軒卻已經摩拳擦掌了起來,「雙木,快說,究竟怎麼幹?」

    雖說程乃軒一條一條全都答應得爽快,汪孚林卻陡然想起程老爺,不得不提醒了一聲:「不過,你現在可不比當眾放話說不求貢不下場的我,萬一耽誤了你在紫陽書院的課業,回頭程老爺發起火來,我可沒法子幫你抵擋!」

    「你放心!」程乃軒立刻把胸脯拍得砰砰響,「要是我和別人來往,我爹肯定要把人家祖宗十八代全都查一遍,可你是他老人家讚不絕口的,就算有誰去他面前搬弄是非,他也絕不會相信你會帶我學壞。再說,回頭挨打也是我的事,你操什麼心!」

    這小子分明是欠收拾,之前那頓竹筍烤肉的滋味已經完全忘記了!

    汪孚林斜睨了這個只要深交就會看透那層風流俊俏好少年表皮的損友,勾了勾手指讓其靠近些,旋即低聲說道:「你先挑兩個忠實可靠嘴巴緊,會武藝身強力壯的家丁,回頭聽我吩咐,帶人行動。」

    聽到行動兩個字,程乃軒登時眉飛色舞。他根本沒去問究竟是怎樣的行動,立馬二話不說扭頭就走,一路上就把家裡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下人全部在腦海裡過了一遍。

    而這一天黃昏,汪孚林終於得到了許傑送來的信,這位快班老手不負其名,竟真的為他在一家地下賭窩裡打探到了自家那位前佃僕鐘大牛的下落,信上不但畫了地形圖,還有打聽到的各種情況,詳盡得無以復加。於是,他當即差遣康大去程家送了個消息,而等康大回來的時候,程乃軒竟帶著兩個孔武有力虎背熊腰的家丁直接跟來了。

    一打照面,他就對汪孚林表示,兩個家丁都是自己的乳兄,絕對符合要求。而汪孚林簡略問了兩人幾句之後,便吩咐他們凡事務必保密,程乃軒立刻想都不想就替人答應了。

    黃昏時分的歙縣城中,漸漸沒有了白天的喧囂。這座毗鄰府城的小小城郭中,在外謀生計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大多已經回家,四處可見裊裊升起的炊煙,還在路上的行人也一個個都是行色匆匆。因此,一身布衣的汪孚林和程乃軒走在路上,彷彿只是兩個歸家的少年郎,並不顯眼。而在他們後頭十幾步遠,則是那兩個同樣換了一身衣裳的魁梧家丁。瞧出這方向彷彿是往城北,程乃軒就忍不住問道:「雙木,咱們這到底去哪?」

    「綁一個人。」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9 01:28 AM

第八十八章 怎樣對付滾刀肉

    聽到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程乃軒險些沒咬到自己的舌頭,差點兒脫口問出為什麼。可想起之前有過約法三章,他只好把這疑問暫時壓在肚子裡。

    儘管程乃軒才是歙縣城中的地頭蛇,可跟著汪孚林東拐西繞,只見四周圍全都是自己從未來過的低矮房子,他不禁又納悶又好奇,怎麼都想不明白汪孚林怎麼知道的這兒,又是為什麼要特地跑這裡來,而且還要綁人!等經過一處低矮破舊的屋子門前,他本沒在意,誰曾想汪孚林卻突然停了下來,見這條昏暗的狹窄小路上沒有旁人,就往背後招了招手。很快,那兩個膀大腰圓的家丁就趕了過來。

    「你們藉口討債,闖到裡頭去。如果只有一個尖腦袋的漢子獨自住,就立刻把人打昏。得手後堵住他的嘴,給他戴上那個黑布頭套,吹兩聲口哨當暗號,把人架出來!」

    兩個家丁固然看家護院是一把好手,但這種事卻還是第一次做,此刻齊刷刷轉頭去看程乃軒,見自家少主人用力點了點頭,又被汪孚林拉到了一旁的陰影裡躲了,他們就再無半點猶豫。其中一個運足力氣,一腳往院門踹了過去。只這一腳,院門就隨之四分五裂,緊跟著,兩個如狼似虎的家丁就闖了進去。然而,讓程乃軒訝異的是,四周圍還有好幾戶人家的破屋,原本還能依稀聽到裡頭有人聲,可這會兒卻是半點聲音都聽不見了。

    看到程乃軒猶如好奇寶寶一般東張西望,汪孚林掃了一眼門上許傑做的標記,就言簡意賅地說:「裡頭住著我家的前佃僕,是個爛賭鬼。」

    這時候,屋子裡傳來了叫罵聲,繼而就是廝打聲,最後卻變成了求饒聲。配合汪孚林這解釋,程乃軒終於知道左鄰右舍為何沒人出來看究竟了,心裡那點七上八下的擔憂也完全沒了。他是大家公子,儘管少許有一丁點紈袴,但欺男霸女的事從來沒幹過,就更別說這天還沒黑就來綁人了!於是,聽到兩聲口哨,似乎制服了裡頭那傢伙,他就有些不確定地看著汪孚林,小聲問道:「接下來呢?」

    「都說了是綁人,當然是綁了人回去問話。」

    等到兩個家丁裹挾了一個黑布罩頭的人出來,程乃軒方才明白,汪孚林竟然是說真的!而下一刻,他就只見汪孚林捏住了鼻子,用一種極其古怪的聲音怒喝道:「鐘大牛,老子的債是這麼好欠的?你這個爛賭鬼,今天老子非得拿你填井不可!帶走!」

    站在陰影裡的汪孚林這麼一吼,程乃軒險些沒笑出聲來。可看到四周圍那些屋子一片靜悄悄,什麼動靜都沒有,他就醒悟到這凶神惡煞的話只是嚇唬人的!當那個被挾持在當中的鐘大牛軟軟不能動彈,就這樣被兩個家丁架走之際,一路上根本連個窺視動靜的人也沒有,他和汪孚林兩個人遠遠跟著,不禁輕聲問道:「要問話,他住的那破屋子不是正好?」

    「這種滾刀肉不是那麼容易就範的,醒了之後肯定會大喊大叫。我家裡有個地窖,他喊破嗓子也沒人聽見!」

    程乃軒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一次,他終於確定,怪不得汪孚林之前能夠無往不利,這個看上去如同乖巧好少年的小秀才真狠!

    兜頭一瓢涼水一澆,鐘大牛就悠悠醒了過來,一看四周環境,他就記起了之前家裡被人破門而入的情景。發現嘴裡沒了那團堵嘴的破布,四肢卻被捆得死死的,他幾乎下意識地扯開喉嚨叫道:「救命,快救命啊!光天化日之下有人綁架良民啦!」

    可他聲嘶力竭叫了好一陣子,等來的卻只是一個閒閒的聲音:「你要是想死,就儘管叫!」

    鐘大牛登時打了個寒噤,立刻偃旗息鼓。他小心翼翼地往聲音來處望去,見自己面前高處的牆壁上點著一枝蠟燭,而那人卻站在陰影裡,只能依稀看到人身材高大,可除此之外就籠罩在一襲黑袍中,根本看不清頭臉。意識到眼下的處境,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可憐巴巴地說:「這位爺,小的並不認得您,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認錯人?你忘了從前在劉家賭坊裡欠的那七兩銀子?如今利滾利,還三十兩你走路,否則今天就剁了你的手腳,讓你到井裡做王八!」

    這一筆積年爛賭賬被人翻出來,鐘大牛登時再沒有半點僥倖之心。眼看兩條高大的黑影逼近自己,分明是先前讓自己吃了大苦頭的傢伙,他登時如同殺豬似的慘叫了起來,拚命挪動身體想往後躲。直到後背貼上了牆壁退無可退,他方才大叫了一聲。

    「爺饒命,爺饒命啊!小的願意來日雙倍還,只求爺這次饒了小的一條爛命……」

    「來日雙倍?別拿這套糊弄老子!」汪孚林特意用了假聲,黑袍底下加了個小凳子墊高了身材,嘴裡還含了一個桃核,「你不是有一房媳婦,拿她抵債!」

    鐘大牛登時呆住了,等頭前那兩個綁他的家丁上去就踢了他幾腳,他吃痛不住,立刻嚷嚷道:「爺,小的不是不想拿媳婦抵債,是小的進城後就已經把她賣了給人,換了十二兩銀子!」

    汪孚林聽許傑說鐘大牛一人住在城北那低矮破舊的貧民區時,結合之前汪二娘的話,他就有了這樣的猜測,此刻聽到此人如此供述,他簡直想讓人把這傢伙一腳踹死,隨即怒喝道:「賣給誰了?」

    「小的也不認識他……」鐘大牛剛說出這句話,見身邊兩個彪形大漢又要再打,他登時軟得和一灘爛鼻涕一樣,乾嚎似的叫道,「小的說的都是實話,爺要是不相信,打死我也討不回半分欠賬!那人是個老行商,當初在小的家裡要水喝,東拉西扯問了很多事,被小的識破他不安好心,就慌忙走了。後來看他去西溪南村,小的還跟在他後頭,果然發現這老不死的是個騙子,一連騙了兩家人,就訛了他幾兩銀子……」

    果然和那老騙子有關!汪孚林心頭大振,卻越發凶惡地喝問道:「後來呢?訛銀子到最後反把媳婦賣了?」

    大概是因為他這口氣凶神惡煞,打手又毫不留情,鐘大牛根本沒想到舊主上頭,慌忙繼續說道:「因為主家不慈,小的拿這銀子贖身出來,就和那老騙子合夥做了一票。小人壓根不知道他騙的那幾本破書很值錢,進城後他分了二十兩銀子給我,又看上了我媳婦,小的就賣了媳婦……」

    「呸,前前後後你拿了那麼多錢,現在還敢說就只剩一條爛命?兄弟們,給我狠狠地打,讓這狗東西知道厲害!」

    「饒命,爺饒命,都是那些坐莊的做了手腳,小的輸光了那三十多兩銀子,否則怎麼會住在那種破爛地方?」鐘大牛被人又拳打腳踢,頓時嚎啕大哭,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樣子,看上去淒淒慘慘好不可憐。

    「別嚎喪,老子不吃這一套。錢輸光了你就找那老騙子再做幾票,錢不就有了?」

    鐘大牛沒想到這次討債的如此難纏,眼見得些許功夫身上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拳腳,雖說還沒往死裡打,可這要是自己繼續敷衍下去,說不定真的會要命。於是,他只能一邊來回翻身,削減拳腳落在身上的力道,一邊苦苦求饒,直到發現對方毫不動容,毫不松口,他才殺豬似的慘叫了一聲,如同死人一般直挺挺躺在那一動不動。

    見那兩個家丁一下子慌了手腳,汪孚林便當機立斷地喝道:「別被這傢伙騙了,把那桶井水澆下去,把這狗東西潑醒!他要敢再裝死,那我就拼著這筆債要不成,把他打死了算數!」

    程乃軒躲在地窖門口,看那爛賭鬼突然一動不動,還以為鬧出人命了,登時捏了一把冷汗。此刻聽到汪孚林這話,他方才一下子醒悟過來。見那個剛剛還挺屍的傢伙一下子從地上彈了起來,他對汪孚林簡直佩服極了。

    這傢伙從前瞧著就書呆子一個,沒想到一直都藏著而已,否則怎料得這樣精準!

    鐘大牛沒想到對方根本不吃自己這一套,這才終於慌了神。他用肩膀支撐著身體爬行了幾步,可隨即又被一個家丁猶如老鷹捉小雞一般給抓了回去,只能聲淚俱下:「爺,小的也想做幾票,天下哪裡還有這樣來錢快的好事?可那老騙子早就沒蹤影了!」

    「既然你還不出錢,那就去死吧!」

    鐘大牛終於相信,今夜不拿出點幹貨,那是死定了。這些賭坊裡頭的打手他也見過,從前就有人光鮮亮麗地進了賭坊,等幾天十幾天輸光欠了一屁股債,賣房子賣地甚至賣人都還不上,變成一具屍體被人丟在亂葬崗上的淒慘樣子。

    儘管只剩下這條爛命,但賭徒的天性就是翻本,因此在極度的絕望之下,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經覺察到的一點端倪,就彷彿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叫嚷道:「不過小的知道那老騙子和哪家當鋪有勾連,要是爺敢豁出去拿這個把柄去要挾,那家當鋪可比小的那些爛賬值錢多了!」

    汪孚林登時長長舒了一口氣,心中極其振奮。

    終於問出來了!他總算沒白冒冤枉人的危險!否則他就得賭運氣似的一家家試過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9 06:49 PM

第八十九章 戲還沒演就快穿幫了!

    徽州一府六縣,在外經商做生意的商人眾多,其中排行頭三甲的就是鹽業、典當、茶葉。而各縣又都有偏重,歙縣鹽商最多,婺源做木材茶葉生意的最多,休寧人常常經營當鋪米行,績溪人很會開酒館飯莊,祁門黟縣人則不少都做布匹雜貨買賣。當然,這並不是說除了歙縣,其他各縣就不存在有名的鹽商了,如休寧程氏就出了好幾家聞名淮南的大鹽商。但徽州朝奉卻十之**都是休寧人,就拿徽州府城七家當鋪來說,其中有五家是休寧人開的。

    休寧人開的當鋪,用的當然也是休寧的掌櫃和夥計。這會兒,府城小北街上的五福當鋪中,櫃檯裡頭的老朝奉正在鑑定典當的東西,一個小夥計則是心不在焉地站在門前,睡眼惺忪,顯然昨晚上沒睡好。冷不丁看到有人進來,他一個激靈回過神,卻沒有第一時間上去招呼,而是用挑剔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對方的衣裳。畢竟,出入當鋪的人不是窮鬼,就是家境敗落的敗家子,前者不需要客氣,後者卻得小心伺候,因為帶來的往往有好東西。

    發現來人身穿布衣,小夥計葉青龍就沒了三分勁頭,等看到對方年紀不過十三四,他就更在心裡勾勒出一幅家裡人生病當東西救急的畫面,越發腳下懶得動。可是,再次往那臉上掃了一眼,他只覺得彷彿有些熟悉,又仔細觀察了一下,險些沒跳起來。

    該死,這張臉他怎能忘記,不就是害得自己被掌櫃拖去斗山街許家磕頭賠罪,而後又嚇得辭了米行的差事,改行轉到這當鋪來幹活的那個汪小秀才嗎?

    昨兒個晚上問出這家當鋪的名字,汪孚林就把鐘大牛關在地窖裡,隨即去尋了趙五爺,把事情對這位趙五爺和盤托出,又請其調動兩三個人去追查書鋪。既然汪二娘說十幾本書都是簇新的,還能聞到油墨味,應該是書鋪書坊中新擺出來的貨色,說不定能查到些蛛絲馬跡。另一路也就是趙五爺本人以及另幾個正役,則是和秦六一塊,外加一個早就從班房裡頭提出來的人,隨時準備出動。為此他甚至先把程乃軒打發了家去,生怕今天的事情節外生枝。

    這會兒他把秦六留在路口茶攤上,打算自己近距離觀察一下這五福當鋪。

    他前頭只有兩個客人,前頭一個老者當了一件冬天穿的大棉襖。那棉襖光鮮的綢面,看上去也絮得厚實,最後卻只當了幾百錢。此人將一塊布帕子將所得一大把錢包裹起來,全都揣在懷裡,鼓鼓囊囊一大坨,卻是頭也不抬低頭就快步往外走,到門檻邊上還被絆了一下,險些一個趔趄摔倒。

    後一個身穿直裰的瘦高個青年還有閒工夫扭頭看了一眼,嗤笑一聲後,這才趾高氣昂地拿著一隻鐲子上前。那鐲子黃澄澄的,看上去怕不得有半兩重。將東西遞給裡頭的朝奉後,他還故作姿態地說:「多少先估幾個錢,回頭等我周轉了立時來贖,可千萬別當成死當!」

    可東西才遞進去沒幾息功夫,裡頭就咣噹一聲把東西給丟了出來,隨即就是那朝奉的罵聲。

    「鎏金的東西也敢拿來糊弄人!快滾,否則就送你去衙門,告你個訛詐!」

    汪孚林見這客人約摸三十出頭,面對那罵聲立時半點神氣都沒了,袖了東西奪路而逃,那一身本來還像樣的直裰下襬一動,立刻露出了一雙能看見腳趾頭的鞋子,顯然是窮得只剩這一件門面衣裳。熱鬧看過了,轉瞬間空蕩蕩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他正想按照早先合計好的上前去,當一樣小玩意,卻不想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極低的聲音。

    「小官人是要當東西?」

    咦?

    這小北街並不在徽州府城最黃金的地段,在眾多當鋪之中也不算起眼,再加上汪孚林就沒來過幾次府城,壓根沒想到有人認識自己。他扭頭一看,見身後那小夥計一張依稀相識的面孔,略微一怔就想起那段舊事來。

    世界上就有這麼巧的事,當初他在米行遇到那小夥計竟然跑這當鋪打工來了!這下怎麼辦,戲還沒演就快穿幫了?

    汪孚林對於自己這運氣簡直有些無語。這會兒和那小夥計大眼瞪小眼,發現當鋪後頭那朝奉已經不耐煩地催了,他靈機一動,當即一把拽住那自己還不知道名字的小夥計道:「我不是來當東西的,是來找人的,容我和他說句話!」

    撂下這話,他不由分說就把那小夥計給拖了出去。裡頭櫃檯上的老朝奉登時目瞪口呆,站起身往外一瞧,發現這兩人就在門口說話,這才惱火地喝道:「葉青龍,你別忘了才剛來沒幾天,要是敢偷懶,回頭老夫一定稟告東家趕你走!」

    葉青龍在外頭聽到這話,簡直欲哭無淚,暗悔上次太過倨傲得罪人,這次卻又太過慇勤招禍事。早知道如此,他還不如剛剛裝成沒看見,等人出來再小心打個招呼。他正在那胡思亂想,耳畔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什麼時候從米行跑這來了?」

    葉青龍哪敢說我是為了躲開你才改行的,眼珠子一轉就想岔開話題,可還沒等他說話,面前這小秀才就又開了口:「算了,你在哪幹活是你的自由,我不過問。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這會兒快中午了,你幹完活吃完飯,到小北街口上那茶攤找我,我有話對你說。」

    見汪孚林說完話就放開了自己,自顧自沿小北街往南去了,葉青龍手忙腳亂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裳,按著胸口長舒一口氣。進了當鋪後,面對櫃檯後頭那罵罵咧咧的老朝奉,他一聲也不敢吭。掃地收拾忙活了好一陣子,午飯的時候隨便扒拉了幾口對付著填飽了肚子,這才覷了個空子溜了出去。一到路口那茶攤上,他果然看到最邊上一張桌子旁,一身布衣的汪孚林正坐在那兒。

    他剛到汪孚林面前,人就抬手示意他坐,須臾,就有茶博士往他面前送了一盞茶,卻是濃濃的加了芝麻核桃,底下還沉著一個蜜餞,一口喝來又香又甜。他悄悄偷看了一眼汪孚林自己面前的茶,見不過一盞清茶,心下便安生了許多。若興師問罪,哪來客人比主人還優厚的待遇?可他沒想到的是,汪孚林特意把他叫了過來,竟只是饒有興致地和他說閒話。

    從他之前在米行做事的經歷,換到當鋪幹活後怎麼樣,家裡有什麼人,再到亂七八糟的閒聊,他起初還應付得小心翼翼,漸漸就納了悶。

    汪小官人難道是特意找他閒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29 08:09 PM

第九十章 地頭蛇vs坐地虎

    葉小夥計不在,五福當鋪中,這會兒卻有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捧著一個錦盒進來典當。櫃檯後頭的老朝奉本來還在腦袋一點一點打著瞌睡,陡然被一聲拍桌子驚醒,見櫃檯外頭一個壯漢正盯著自己,他登時有些惱火。可對方張口就是一句大買賣,繼而就打開了錦盒,他只掃了一眼其中東西,立刻就移不開眼睛了。

    裡頭竟是躺著一對玉馬。

    雖說玉質和那種最好的羊脂白玉相距甚遠,可難得的是雕工,以他毒辣的眼力看來,至少整個徽州城都沒有一個玉工有這樣的好手藝!想到這裡,老朝奉抬起頭來,用挑剔的目光看了一眼那送東西來的壯漢,見其身材粗壯,眼神卻有些飄忽,在做老了這一行的他看來,這五官簡直就是賊眉鼠眼的典型。於是,他便裝模作樣敲了敲那對玉馬,皮笑肉不笑地問道:「客官這東西不太好出手啊。」

    果然,他不過試探了這麼一句,那壯漢立刻炸毛了:「你當不當,不當我找別家,這徽州城裡又不是你一家當鋪!二百兩銀子,一口價,死當!」

    此話一出,那老朝奉登時眼神一閃。二百兩?這東西只要一轉手,至少價值五六百兩!哪怕東西是不知道哪家本地人的藏品,可只要是賣給那些出外的徽商,這些傢伙在商場上少不了要向官員們送個禮,這種小巧物件是最合適的,東家也吩咐過他看到就不要放過。於是,他立刻眉頭緊皺,壓低了聲音說:「這東西來源不清,燙手得很。一百兩,不能再多了!」

    「這也壓太狠了,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們一轉手能賺多少!」那壯漢嘴上這麼說,卻還是稍稍鬆了口,「一百八十兩,否則我寧可拿別家去!」

    「客官,別家未必比我家厚道。這樣吧,我拼著回頭給東家說兩句,給你一百五十兩!」

    「好!」

    那壯漢再也不討價還價,乾脆利落地迸出一個字。等老朝奉取了一錠錠雪花大銀來,用戥子仔仔細細秤了三錠讓他看過,他一把接過來一股腦兒往懷裡一塞,隨即二話不說就往店外走,竟是頭也不回。見這情景,櫃檯後頭另一個夥計不禁有些擔心地說:「金爺,這傢伙瞧著不像好人,會不會是騙錢的?」

    「管他是偷是騙,反正坑不了咱們!東西是真的,這比什麼都實在!」

    櫃檯裡頭兩人說了一會話,灌了一肚子茶水,滿腦子也都是霧水的葉青龍也回了當鋪。雖說他立刻因為離開太久挨了一頓好罵,可他更不明白的是汪孚林叫了自己去到底是為了什麼,因此做事的時候也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這夏日的午後尤其容易犯瞌睡,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午做了一筆划算買賣的老嘲諷又眯瞪了眼睛,而葉青龍把自己手頭的事做完了,也開始依靠著門口補覺。至於另外一個夥計,則是趁機打開了起頭那錦盒,垂涎三尺地看著裡頭的玉馬。

    正當他伸出手去,想把東西取出來好好觀賞一下的時候,陡然只聽外頭傳來了一陣喧嘩。

    「就是這兒!」

    隨著這喧嘩聲,呼啦啦一大片人湧進了當鋪。

    老朝奉一下子驚醒。儘管這些人中為首的那個身穿便衣,可他這雙眼睛在市井浸淫多年,來人又是常在外頭廝混的,他又怎會認不得?他立刻站起身來,尖著嗓音開口說道:「原來是趙五爺!府城縣城緊挨著,趙五爺若是有空閒,儘管來咱們這兒小坐,這突然一出豈不是叫咱們東家為難?不管是什麼事都好商量,只要趙五爺劃出一條道來。須知壯班不是快班,街面緝捕之事可不是你們為主!」

    這年頭能開當鋪,全都是三教九流兜得轉的,趙五爺雖不是府衙的班頭,可對這五福當鋪也有些瞭解。要是平時,就算他想撈錢想瘋了,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把這裡當成目標,可剛剛汪孚林對他說出了具體計畫,又指了茶攤上的秦六給他瞧,他立刻意識到這不但是在縣尊面前刷好感的機會,而且也是撈一把大油水的好機會!於是,面對那老朝奉不陰不陽的告誡,他便乾笑了一聲。

    「金朝奉,你這話錯了。我是歙縣衙門的壯班班頭,要是沒公事,可不敢隨便闖你這兒來!可我好容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抓到了一個偷兒,本以為可以追回賊贓,回頭好發還苦主,可誰曾想他竟說是把東西給押你這兒了!」說到這裡,趙五爺二話不說做了個手勢,他身後兩個正役民壯立刻押了剛剛那典當的壯漢上來。這時候,他才不緊不慢地說道,「怎麼樣,金朝奉可認識這傢伙?」

    老朝奉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眼睛如同針刺刀剜一般盯著趙五爺,剛剛還無比尖利的聲音,卻陡然沙啞低沉了下來:「趙五爺,別以為我不清楚你們班房那點小伎倆。現如今哪個縣的班房不養上一二十個頂兇,平時好吃好喝供著,嫖賭任意,真要是碰到上頭追比,下頭卻無論如何辦不成的案子,就讓他們出去頂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就為了這一時用場,這傢伙你敢說不是你歙縣班房裡頭養著的?」

    這種伎倆是三班衙役最大的外快來源,之前趙五爺甚至還曾經認真考慮過,是不是對汪孚林暗示可以這麼搞一搞,給縣尊刷點政績,可他又不清楚汪孚林是不是真的為了家裡親友報仇,所以到最後還是打消了這樣的拿人頂缸主意。畢竟,這樣的頂兇不但供應本縣,而且還供應鄰縣甚至外縣,每一個雖說都是流浪乞丐,可賣出去都是真金白銀,這事兒得三班所有班頭一塊商定,他還做不了這個主。眼下被這金朝奉一下子戳破,他登時惱羞成怒。

    「老東西,給你臉不要臉,等我搜出賊贓來,看你嘴硬!」

    金朝奉一時嘴快,話一出口也後悔了。做這種行當講究的是和氣生財,對那種窮酸刻薄不要緊,但絕不能對瘦死的駱駝太過分,至於這種公門中人,就更得要給幾分臉面了。可是,趙五爺此刻竟是要強上,他不得不豁出去,一把抄起櫃檯下頭一根棍棒。

    「趙五爺,你要是敢硬來,別怪我敲鑼打鼓叫四面八方的路人商販都過來!你要東西我可以還你,那一百五十兩就當我代東家送你們喝茶的,可你要是越雷池一步,今天我就拼了這把老骨頭!」

    「你若是不怕把你家這當鋪的名聲丟盡,你就儘管敲!」趙五爺卻突然氣定神閒了起來,見那金朝奉驚疑不定,他方才拋出了殺手鐧,「畢竟,苦主斗山街許家的人就在這兒,是許家丟的東西,這會兒人贓俱獲,你敢抵賴?」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30 12:14 AM

第九十一章 又出岔子,汪小官人快瘋了!

    金朝奉眼見趙五爺等人讓開一條路,一個頭戴黑色小帽,身穿綠色罩甲的青年就上了前來。而趁著此人現身,金朝奉遲疑的功夫,趙五爺立刻帶著其他人一擁而入,見櫃檯裡頭一個夥計緊緊抱著一個錦盒不放,趙五爺立刻親自把東西奪了過來,打開一看便立刻回頭沖那青年道:「秦六哥,你快來看看,這是不是許家老太太丟失的那對玉馬?」

    事情到了這份上,金朝奉終於再也嘴硬不起來了。他怎會想到,這失竊的不是別家,竟是斗山街名聲赫赫的許家?別說許家家境豪富,就說其如今五服之內出的那位進士正在朝為翰林,說不定日後有入閣的希望,自家背後的主人就算把自己這個倒霉的朝奉丟出去,也是絕對不會開罪許家的!一時間,他頓時著了慌,可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趙五爺嘿然一笑,又從懷裡拿出了一張紙。

    「金朝奉,你剛剛不是說要敲鑼打鼓讓人來圍觀評理嗎?巧的是,我昨兒個才剛得到有人出首,說是你們五福當鋪和騙子沆瀣一氣,收贓窩贓,坑害良民!我原本還不信,沒報給縣尊,可今天在你這兒人贓俱獲,我就是想瞞也瞞不住了!」

    金朝奉下意識地伸手去搶趙五爺手中那張紙,等奪過來一目十行一瞧,他登時面如死灰。上頭一樁樁一件件的物品,從書到瓷器到珍玩一應俱全,正是之前同樣經自己的眼,一樣樣收進來的那些東西。一想到這事兒若真的是經了官府的手,別說自己不死也要脫層皮,就連東家興許也逃不過這一劫,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慌忙叫道:「葉青龍,快關門,快關門!你到外頭守著,任憑是誰都不許放進來!」

    小夥計葉青龍目瞪口呆看著這應接不暇一幕幕,這才反應過來,慌忙去關門。可這時候,聽到動靜過來看究竟的人已經很不少了,當他猶如門神一般往門前一杵的時候,左右的商販也好,路過的行人也好,還有那些住在這小北街上的鄰舍也好,一個個全都來打聽。他支支吾吾好容易把人都敷衍走,突然看到不遠處有個抱手而立,笑眯眯的俊俏小秀才。

    他猛地想到,功名案中,倒下的是劉三汪秋和萬有方,劉會被擼掉了戶房司吏;府學鬧事風波中,吳大江葉挺兩個生員被趕回婺源縣學,聽說大宗師回頭就要將他們革退為青衣;糧長風波中,倒下的是戶房新司吏趙思成;狀元樓英雄宴風波,府學劉教授請辭,鄉宦陳天祥更是羞憤交加連面都不露了。這一樁樁一件件有汪孚林參與的事件,擋在對面的人無不是下場倒霉,這小秀才簡直是災星,見人就敲飯碗!

    可憐他得罪了人之後,直接從米行躲到了這當鋪來,難不成還是躲不過這一劫麼?

    眼見四周圍觀人群見大門關死,於是意興闌珊各自散去,他再也顧不得金朝奉讓自己看門的命令了,一個箭步往汪孚林那兒衝了過去,就在人面前直挺挺跪下了,伸手就去抱大腿,又帶著哭腔叫道:「小官人,小人上有小下有老……」

    「停!」汪孚林先是嚇了一跳,隨即趕緊打斷了他的話,嘴角抽搐地反問道,「難道不應該是上有老下有小?」

    「啊!」葉青龍登時恨不得打自己一個嘴巴子,這一急起來竟然連這種話都會說錯,他到底是嘴笨到什麼程度!可這會兒他已經顧不得別人怎麼看自己了,不由分說就趕緊一把抱住了汪孚林的大腿,「求求小官人給小人一條活路,小人之前真的是無心的……」

    「停,你給我停下!」汪孚林只是因為自己不能登場唱戲,於是在不遠處隨便瞧個熱鬧,可沒想到門關上了,這本應該負責看門的門神竟是撲了上來。他又好氣又好笑地叫停了這個讓人可樂的小夥計,這才輕咳一聲道,「我早就說過,之前那檔子事過去就過去了。」

    你那掌櫃都已經陪你過來磕頭賠罪了,我已經臉面很足了,還記哪門子仇?

    「可今天……」

    一聽葉青龍提今天,汪孚林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他哪裡知道這麼巧碰到老相識,而且這個老相識竟然還知道自己是誰!他此前不得不誑了葉青龍去茶攤,這才讓趙五爺安排的那個傢伙去銷贓。如果沒有這小夥計,本來這時候,他應該作為許家親友團和秦六一塊站在當鋪之中,去看看那明知贓物還收贓的老朝奉是什麼狼狽樣子,順便導演接下來的戲,可卻因為這個小夥計,他只能站在遠處看熱鬧。就這樣還鬧了一出當街被人抱大腿的喜劇,他冤不冤!

    而且還不知道這時候趙五爺會不會偏離了自己的劇本,幸好他額外囑咐了秦六好些話。

    葉青龍**歲就開始當學徒,然後是當夥計,雖說衣冠取人,也有些市井小人物的尖酸刻薄,可他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這會兒看汪孚林看自己的眼神彷彿有那麼一點不對頭,他雖說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做錯了,可這會兒就是硬著頭皮也要上。於是,他充分發揮了說哭就哭的本事,泣不成聲地開始說自己的血淚學徒史,從倒馬桶吃餿飯,到累死累活沒有一文工錢,總之是聽者傷心,聞者流淚。

    雖說之前已經打過幾回交道,可汪孚林對葉青龍的無賴實在是估計不足。眼看已經有過路者停下來望這指指點點了,他終於無可奈何,不得不用腳尖使勁捅了捅這個沒完沒了的傢伙。

    「少廢話,你直接說,到底想怎樣!」

    葉青龍的哭訴聲立刻戛然而止。他用眼角餘光偷看了汪孚林一眼,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請小官人千萬別敲掉小人的飯碗。」

    汪孚林簡直要瘋了。鬧了老半天只是為了飯碗?他費這麼大勁都是為了搞定這家五福當鋪,看看能不能順藤摸瓜查到那老騙子,敲掉這小子的飯碗有什麼好處?

    「你起來,我答應你就是了!」見這傢伙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動,他終於不耐煩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老子可不是君子,下次有空再和你算賬!

    葉青龍卻不知道汪孚林心裡想的是什麼,只以為自己終於成為從這位災星手中成功保住飯碗的第一人,登時如釋重負站起身來。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對面那五福當鋪緊閉的門終於打開,趙五爺等一行正役副役以及苦主犯人等全都從裡頭出來,金朝奉則是滿臉灰敗地跟在後頭。當那老傢伙發現他在這邊廂時,臉上突然露出了無窮怒色。

    「葉青龍,你個狗東西,讓你看門,你還躲懶!這伙計你不用幹了,老夫今天就代表東家革了你!」

    葉青龍頓時為之傻眼。求了汪孚林老半天,終於讓這災星小秀才答應放手,可那個死老傢伙竟然把自己飯碗給敲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30 01:33 PM

第九十二章 極品小夥計

    聽到那金朝奉那一句話,汪孚林也怔住了,隨即有一種爆笑的衝動。

    要是這小子沒有神神叨叨地跑過來死纏爛打抱大腿,而是老老實實看著門,這飯碗說不定不會有任何問題,可眼下被抓了個現行,這飯碗竟是說敲就敲了!可下一刻,他就發現小夥計葉青龍用幽怨有如實質的目光看著自己,彷彿隨時隨地就要當街咧嘴大哭。想到這傢伙認得自己,眼下要是鬧起來少不得節外生枝,他那幸災樂禍的情緒頓時變成了無可奈何。

    他今天怎就這麼倒霉呢?

    「飯碗丟了就丟了,回頭我給你另找個差事!」

    葉青龍登時喜形於色,還沒擠出來的眼淚說收就收了進去。這當鋪的東家是個吝嗇鬼不說,金朝奉更動不動就挑刺喝罵,根本不把他這伙計當人看,現如今這日子還不如當初他在米行!他下意識地就想磕頭道謝,可汪孚林一把拽起他就走,他只能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走了兩步,他突然回頭沖那金朝奉吼道:「老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什麼德行,東家面前搖頭擺尾,只會在夥計面前耍橫,不就是一條老狗罷了,充什麼大人物!老子還不稀罕在你這幹!」

    金朝奉剛剛在趙班頭的威逼之下,幾乎可算得上是簽訂了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眼下本就心情極度鬱悶,這才會拿了葉青龍撒氣,可沒曾想這出氣筒轉眼之間就炸了,還回了自己這一通大罵。他登時氣得直發抖,可哆哆嗦嗦卻是半句話都吐不出來,只能痛苦地捂著胸口,一屁股坐在當鋪門口的台階上。而一旁跟出來的另一個夥計也沒想到葉青龍突然如此硬氣,一時又羨慕又解氣,只可惜自己不能學他。

    趙五爺也看見了那罵人的小夥計,更看到了他前頭拖著人走得飛快的汪孚林。雖不明白這兩人什麼關係,但他更明白眼下大獲全勝,不必節外生枝。於是,他就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下巴,對金朝奉說道:「走吧,還請金朝奉關了當鋪,陪我們去見令東家。」

    見金朝奉在夥計的攙扶下哭喪著臉站起身來,哆哆嗦嗦去鎖門,他這才換了另一副面孔,笑容可掬地對秦六說道:「秦六哥,東西既然收回來了,煩請回去稟報老太太……」

    「老太太說了,事情有始有終,東西我帶著,這具體的首尾,我也得跟著看個清楚。」

    趙五爺沒想到秦六張口說出這麼一番話,臉上笑容登時僵住了。這要是只有他和幾個心腹自己人,到時候從五福當鋪東家那兒訛詐來的錢物,就可以全部落腰包,可若是秦六寸步不離跟著,那就什麼都瞞不了人,甚至還有可能被許家老太太方氏知道,他這一趟豈不是完全白跑?就當他心裡糾結暗自咒罵的時候,他就只見秦六嘴唇蠕動了一下,彷彿有什麼話要對他說。他心中一動,趕緊把耳朵湊了上去。

    「趙五爺別忘了,這事兒是汪小相公安排的計畫。他家裡遭事的可是他親妹妹,老太太之所以幫忙,也是為了這個。」

    原來如此!知道秦六隻是想彌補汪孚林的損失,趙五爺反而鬆了一口氣。不過,他身為壯班班頭,最知道利益均霑的道理,此刻立時笑容滿面連連點頭:「秦六哥儘管放心,我絕不會忘了這分寸。」

    小北街街口,當汪孚林看著趙五爺那一行人形同押解似的,把金朝奉和那伙計簇擁在中間,浩浩蕩蕩往某個方向去了,他知道這邊廂算是大獲全勝,再加上有秦六跟著,他總算能夠稍稍放心一些。此時此刻,他瞅了一眼身邊這個今天最大的變數葉青龍,見小夥計立刻賠了個大大的笑臉,他就沒好氣地說道:「你剛剛嘴巴痛快了,可忘了一件要緊事。你那些行頭鋪蓋應該還留在五福當鋪吧?」

    葉青龍頓時打了個激靈,想起自己那鋪蓋還在當鋪,還有自己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二兩銀子也卷在爛棉絮中,他登時哀嚎一聲,哪還有剛剛的揚眉吐氣?直到從極度的自怨自艾中回過神,他才可憐巴巴看著身旁專敲人飯碗的汪小秀才,哭喪著臉說:「汪小相公,你幫幫小人吧?」

    汪孚林對這麼個活寶實在是又好氣又好笑:「行了行了,回頭我和趙五爺打個招呼,讓他叫個人把你那點東西收拾出來……」

    「千萬不能讓別人代勞!」葉青龍大驚失色,慌忙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千萬讓小人自己去收拾!」

    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無不雁過拔毛,被他們一收拾,自己那二兩銀子的積蓄還能保得住嗎?

    汪孚林只看這小子的表情就知道怎麼回事,當即沒好氣地說:「只要你明著把私房錢告訴趙五爺,他大油水都撈了,還耐煩吞你這點小錢?算了,你回頭愛去就跟著趙五爺去。」

    雖說得了保證,葉青龍剛剛痛罵金朝奉的氣焰全都沒了,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但一路如影隨形似的緊貼汪孚林,唯恐丟掉了這根救命稻草。當他跟著人出了府城德勝門,進了歙縣縣城,沿著縣後街走了一箭之地,看到正對知縣官廨後門的一處宅院時,他險些連口水都流出來了。等到敲門進去,繞過照壁,他看到這一座雅緻幽靜的小院,心裡更是生出了十萬分的羨慕。

    要知道,他這輩子的夢想就是能住上這樣的房子!

    「爹回來了!程公子都苦苦等一上午了!」

    見金寶迎上前來,汪孚林還沒來得及說句話,就只見一個人影出現在了明廳門口,可不是程乃軒?說話間,程大公子已經快步衝了過來,張口就問道:「人是我讓人給你抓的,消息也是咱們一塊問出來的,怎麼到頭來節骨眼上你就撇下了我?雙木,你這人太不講義氣了!」

    面對程大公子義正詞嚴的抱怨,汪孚林斜睨了一眼身後低眉順眼的葉青龍,當即指著這曾經的小夥計說:「我自己一肚子氣都還沒地兒出呢!我好容易安排妥當,一路路人馬全都給佈置好,結果這個正好認識我的小子居然就在那五福當鋪,還當著老朝奉的面叫了我一聲!害得我又是調虎離山之計,又是隔岸觀火,居然還被他撲上來抱大腿求不敲飯碗。結果倒好,我一口答應了他,他的飯碗卻被那金朝奉給敲了!」

    這一番話程乃軒聽得雲裡霧裡,但汪孚林身後這傢伙是當時的親歷者,他至少聽明白了。於是,見汪孚林氣咻咻撇下人就走,他少不得揪著葉青龍追問,當從這個小夥計口中撬出當時的情景,又聽其支支吾吾說出了之所以求汪孚林,是因為發怵汪孚林從前專敲人飯碗的名聲,他頓時鬱悶全消,笑得前仰後合。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30 08:18 PM

第九十三章 抱大腿可千萬別抱錯

    汪孚林自顧自穿過明廳往裡走,才到中間的天井,他就看到汪小妹一溜煙衝了過來。

    「哥,今天你真的去幫二姐報仇了?」

    「是啊,應該馬上就能替你二姐報一半仇了!」汪孚林笑著摸了摸汪小妹的額頭,自信滿滿地說,「至少能先把贓物要回來!」

    「那太好了!」汪小妹差點沒一蹦三尺高,隨即歡呼一聲掛在了汪孚林脖子上,足足好一會兒才臉蛋紅撲撲地放了手。她後退兩步盯著哥哥的臉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眉開眼笑地說,「二姐之前還對我說呢,哥現在比從前靠得住,又厲害,又對我們好,等娘回來一定會很高興的!」

    「哦哦,能得我家小妹一聲誇獎,真不容易!」

    雖說好端端的事情被那葉青龍一攪和,少了收穫勝利果實時能夠親眼目睹的最大樂趣,可汪孚林想到這會兒趙五爺出面,向那五福當鋪的東家討公道,比自己混在其中其實更妥當。有道是破家縣令,滅門令尹,葉縣尊雖說不熟悉業務,可權威卻是朝廷給的,如今證據確鑿,趙五爺又是資深敲竹槓的老手,他列出去的那幾樣東西要是不能拿回來,那位壯班班頭就白混了。至於那個秦六,人肯定是許家老太太的心腹,就更不用他操空心了。

    前院裡,葉青龍之前只聽一個程字就知道,這位程公子定是傳聞中那位程老爺的獨苗,所以剛剛才會原原本本把中午前後那檔子事說了出來。這會兒見對方果然很滿意,他就厚著臉皮說:「程公子,小人今天實在是無妄之災,這好端端的飯碗沒了,若是沒人收留,就得去餓肚子睡大街。還請程公子看在小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給小人尋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程乃軒剛剛還聽這小子自己說起抱汪孚林大腿求不敲飯碗的事,轉瞬間人家又求了自己,他不禁愣了一愣,隨即便計上心頭。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小夥計,意味深長地說道:「你要找生計,不該找我。我家大業大固然不假,可那都是我爹的,我要安排個把人卻不容易!反倒是汪小相公,你看看跟過他的人什麼結果?金寶成了他這秀才相公的養子,秋楓還了賣身契,如今和金寶一塊跟著李師爺讀書,說不定以後也能考個功名。」

    說到這裡,他毫不在意尊卑上下,竟是拍了拍葉青龍的肩膀:「你小子只知道汪小相公專敲人飯碗,怎麼就沒看到他最護短自己人呢?這世上,大腿不但得挑粗的抱,而且千萬別抱錯。要是選了那種一言不合就把你踢開的人,到頭來就連命都沒了!」

    府城甘露坊中,一座門樓高聳,白牆黛瓦的大宅院前,當一個大腹便便的老員外滿臉堆笑把抬著一口箱子的那一行十幾個人送出門,遠遠看著他們不見蹤影了之後,他方才扭頭怒瞪面前的金朝奉,突然毫無預兆一個大耳刮子打了過去。這一下含恨出手,金朝奉一個措手不及,後腦勺登時撞在了後頭磚牆上,一時間眼冒金星嘴角溢血。捂著臉的他卻不敢吭一聲,就這麼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一旁跟著金朝奉一塊來的夥計已經嚇傻了。他還是第一次知道,平時他背地裡詛咒摳門小氣的這位東家,竟然還會有這樣凶神惡煞的一面!而他這一呆,立刻也挨了狠狠的一踹,這才回過神跟著跪下,連腦袋都不敢抬。接下來,他就和金朝奉一塊接受了一場狂暴髒話藝術的洗禮。

    好在家門前是人來人往的大路,邵員外也不想給人看笑話,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最後便氣咻咻地說道:「都給我滾進來!」

    等大門關上,隔絕了那些窺視的目光,邵員外看到金朝奉和當鋪另一個夥計在前院那青石地上並排跪成一堆,連頭也不敢抬,他方才用咬牙切齒的聲音說道:「兩個蠢貨!趙五不過恐嚇而已,居然被他從當鋪搜到賬冊帶走了!要是他沒得手賬冊,單單收了許家被盜的贓物,我豁出這張臉去老夫人面前認錯伏低,也就過去了。現在可好,為了贖回這賬本,東西倒出去那麼多不說,那趙五還訛詐了我五百兩銀子,你知道五百兩我能雇多少你們這樣的廢物?」

    那金朝奉掌眼的本事一流,拍馬奉承的本事超一流,即便離了邵員外,他也不愁沒一口飯吃。可問題在於,他知道邵員外骨子裡是個什麼德行的人,就憑他曾經幫邵員外掌眼,收了這麼多年的贓,除卻這次被列在趙五單子以及被搜去賬冊上羅列的那些東西,還有數量更龐大的見不得人之物。所以他拿到的分成比明面上的報酬多得多,可要是敢抽身走人,邵員外絕對就能讓他人間蒸發了!

    所以,雖說膝蓋下頭那石板硌得膝蓋生疼,他卻仍是老老實實弓身跪著,如同一隻大蝦米,一動不敢動。反而他身旁那小夥計被罵得有些不自在,再加上跪久了難受,便小心翼翼挪動了一下膝蓋想換個姿勢。

    這一幕立刻被邵員外看在了眼裡。他登時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瞪著那小夥計,見人木知木覺,仍是自作聰明地做小動作,他便陰狠地哼了一聲,繼而彷彿漫不經心地問道:「那個行騙的老東西,你們把他供出去了?」

    金朝奉心裡咯噔一下,那時候在五福當鋪中,他因為趙五爺威逼,不得不供出那老騙子的很多特徵。因為是長期合作的老客戶了,現在仔細想一想,倘若趙五爺真的抓到那老東西,自家這當鋪日後決計逃脫不了歙縣壯班這幫人的訛詐。於是,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小心翼翼地說:「東家,小的雖說被逼無奈透露給趙五一點東西,但那老騙子真正的落腳處,小的怎會輕易透露……」

    就在這時候,邵員外突然只見一個家僕從外頭一溜小跑進來,立刻閉嘴不再說話。那家僕一直奔到邵員外身邊,這才低聲說道:「老爺,有人看見趙五手底下幾個民壯今天在府城縣城幾家書鋪書坊轉悠。」

    「嗯?」邵員外登時眉頭倒豎,一顆心懸了起來。那老東西利用賣書這層掩護,騙過很多珍本古卷,雖說這條線未必能查到那老東西,可要真的趙五不依不饒一路順藤摸瓜下去,絕對要出事!須知那老騙子不止自己在他這銷贓,還介紹了不少其他人在他這銷贓,萬一被抓,那就要拎出一條線來,他這發家之路被人知道了,那要出大事!他用手勢打發了那家僕,隨即看著金朝奉說:「你和那老東西打過很多次交道,你把這事辦了!」

    金朝奉立刻醒悟到東家的意思,一張臉不禁白了。可在邵員外那凶光畢露的眼神注視下,他最終艱難點了點頭。可緊跟著,邵員外又低聲吩咐道:「收拾乾淨了之後,你再給趙五手底下那幾個人送個信,讓他們追查到那個地方。趙五立功心切,一看到人死,這案子就結了。」

    說到這裡,邵員外的目光便落在了金朝奉一旁那伙計身上,見人還在不停地扭動,也不知道聽沒聽到自己和金朝奉這番話,他就淡淡地說道:「洪六是吧,你在五福當鋪也做了這麼多年,勞苦功高。我正好在寧國府有一家當鋪缺個帳房,你不用回去了,到寧國府那兒去幹吧。」

    那伙計洪流頓時抬起了頭。他又驚又喜地盯著邵員外看了好一會兒,隨即慌忙連連磕頭道:「多謝東家,小的一定好好幹,絕不辜負東家提拔!」

    金朝奉卻是最瞭解邵員外心性的,他意識到洪六知道太多,只怕要被滅口。橫豎徽州府在外行商做活的人多,死個把人根本無人知曉。可眼下他也只能暗自嘆了一口氣,心想洪六奉承自己向來不錯,若今天在此的是葉青龍,那才叫活該,真是可惜了!說來說去,他如今不是也一樣?以為抱了一條最粗的大腿,可轉瞬間就自身難保。

    等金朝奉一走,邵員外吩咐一個家丁把夥計洪六給帶了下去,方才目露凶光,惡狠狠地罵道:「趙五,這次的事你別以為我會輕易算了!」

    要是讓我知道誰在背後耍手段,老子一定讓你連本帶利吐出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31 01:16 AM

第九十四章 我缺錢,你懂不懂?

    出師告捷,大獲全勝,興高采烈的趙五爺回了趟縣衙先去表功,又反覆叮囑今天跟著自己辦事的那些心腹務必守口如瓶,這才和秦六二人前往汪孚林那兩進半的宅院。叩開門進去,他見應門的是秋楓,便很和氣地點了點頭,下一刻就看見前院地上跪著一個人。

    他起初還有些不明所以,等跟著秋楓往裡走時,路過人身側,瞟了一眼,登時認出那就是午後自己從五福當鋪出來時,看到的那個與汪孚林拉拉扯扯,繼而大罵金朝奉的少年,應該曾經是五福當鋪的小夥計。

    這麼一個人跪在這裡幹什麼?

    秋楓見趙五爺滿臉訝異,曾經和葉青龍爭得面紅耳赤的他自己心裡也很不得勁,可想想這會兒明廳裡那個火上澆油,幸災樂禍的程公子,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乾脆就不多嘴了。

    而趙五爺身後的秦六亦是多看了葉青龍兩眼。他中午在茶攤上見過汪孚林留著人漫天胡侃,後來汪孚林把人打發走後,就對他大倒苦水,說之前米行門前遇到方氏邀約去做客時,這小夥計一度狗眼看人低,事後跟著掌櫃跑去門前堵人賠罪,置之一笑事情就算過去了,沒想到今天竟然會這麼巧,這個昔日米行做事的小夥計竟然轉行在當鋪干,還認出了人!正因為如此,汪孚林只能把剩下的事情全權委託給他,可當鋪前還是鬧出了拉拉扯扯那一幕。

    所以,這會兒他與其說是吃驚,還不如說是好笑。果然,當他和趙五爺進入明廳時,就只見汪孚林砰地一聲拍了桌子。

    「程乃軒,你們程家反正有的是用人的地方,隨便找個犄角旮旯收留了這小子就完了,幹嗎非得把人往我這裡推?」

    「我哪裡推了!」程乃軒無辜地叫起了撞天屈,「那是他終於想得明白通透,原來你汪小相公不止會敲人飯碗,還很會護著自己人,他這不是看到金寶和秋楓如今各安其所的好日子,這才動心要在你這裡做事嗎?你想想,康大他們四個固然不錯,但人是南明先生的,秋楓眼下天天跟著金寶去讀書,家裡能幫的也有限,雇個小廝不是很好?」

    汪孚林之前只覺得程大公子人傻錢多講義氣,今天才第一次發現這傢伙使起壞來,竟也讓人防不勝防。眼下那葉青龍可憐巴巴在前院裡頭一跪就是大半個時辰,虧得太陽已經快下山了,否則這不得中暑?哪怕他一看到這個極品小夥計就氣不打一處來,可也沒心思這樣折騰人玩。一氣之下,他也沒注意到外頭有人進來,再次一拍桌子怒吼道:「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現在缺錢,缺錢你懂不懂?就是說我很窮,就這住的房子還是債主的!」

    趙五爺還是第一次看到汪孚林的這一面,一時不禁呆了半晌,隨即在心裡暗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邵員外給的那筆油水到底多少,他那些心腹不得而知,可秦六卻是親眼見證的,故而他哪敢獨吞。剛剛把贓物送回衙門,當面送到了葉縣尊面前,出來之後,他到專門兌換銅錢和銀子的錢莊裡先拿一張銀票提出了一百兩現銀,大方地給七八個心腹分了,剩下的還沒動。這會兒,他正盤算怎麼提這事,秦六已經咳嗽了一聲。

    「小官人,我和趙五爺回來了。」

    趙五爺這才回過神,趕緊糾正道:「是趙五,秦六哥你老這麼客氣怎麼行?」

    汪孚林剛剛氣昏了頭,這會兒注意到這兩位回來了,他方才再也不理會程乃軒,起身迎了迎二人,眼角餘光就瞥見躡手躡腳溜了的秋楓。事到如今,他只能哀嘆從前的自己也好,現在的自己也好,全都交友不慎,以至於好容易塑造起來的完美形象就這麼毀了!可這時候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他只能沒事人似的問道:「二位滿面春風,可是水到渠成?」

    「汪小官人神機妙算,我們要是再做不成事情,豈不是太過無能了?那老騙子藉著小官人家裡的名頭騙的那幾本書,如今已經追回來了,還有西溪南村那兩家,以及別家一些被騙之後銷贓的東西。但因為和案子有關,如今都放在葉縣尊那先行保管。畢竟,刑房快班都不是省油燈,經他們的手天知道會少什麼。剛剛葉縣尊對我好一番誇讚,這次我真是承小相公大人情了!」

    趙五爺這話還真不是信口奉承,撈油水之外,他這個壯班班頭把快班胡捕頭的風頭給搶了,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更別說剛剛葉縣尊大大讚賞了他!

    當然,他可不會在縣尊面前把勒索邵員外的事往外說,少不得掰了個在別處起贓的由頭。

    汪孚林同樣眉飛色舞。計畫趕不上變化,可最終還能夠成功,這就足夠了!於是,因為葉青龍這個變數,程乃軒又搞怪,他那股鬱悶登時全都丟到了九霄雲外。見秦六跟在趙五爺身後,想起此人的絕大作用,還有這次欠下許家老太太方氏的絕大人情,他少不得再三道謝。秦六對此卻表現得相當謙遜,一股腦兒把功勞全都送給了趙五爺,繼而將之前和邵員外打擂台的情景說了,著重又點出了趙五爺手腳麻利地從五福當鋪暗格中搜出的那本賬冊。

    一提到賬冊,趙五爺的表情才不自然了起來,當即乾笑道:「這畢竟是五福當鋪的東西,也不好扣留太久,我剛剛已經還給了邵員外。他為了表示歉意,還特意賠了一份重禮。」

    說話間,趙五爺方才笑容可掬地從懷裡拿出了邵員外給的五百兩銀票中的另四百兩,竟是一股腦兒全都遞到了汪孚林面前。

    程乃軒在旁邊豎起耳朵聽,結合他從葉青龍那套出來的話,今天這一局他總算弄明白了。眼見那邊三個人竟然撇下自己就開始自說自話地商量,他不得不用力咳嗽了幾聲以示存在感,發現汪孚林沒反應,而趙五爺突然掏出了一把銀票,他乾脆主動起身湊了過去。

    汪孚林對於趙五爺並未追究到底,心裡也能夠理解。邵員外畢竟家大業大,他想的是抓騙子,至於收贓者,耍詐把這次被騙的幾樣東西給要回來,這就是比較理想的結局了,把人也揪出來嚴懲有些難辦,趙五爺明明起出了賬冊,卻狠狠訛詐了一回就輕輕把人放過了,這就是最好的明證。此時此刻,他沒理會自己湊上來的程公子,瞄了一眼銀票,卻沒接這話茬,先把昨夜綁人,以及自家地窖裡還關著個鐘大牛的事對趙五爺交待了一下。

    趙五爺當即拍胸脯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更何況這傢伙本是汪小相公家裡的佃僕,贖身銀兩既來路不清,當然那破開的契書不作數。人我回頭入夜之後押走,保證不會牽連到小相公身上!這種傢伙也不用驚動縣尊,關他在班房裡就老實了!」

    說到這裡,趙五爺便眨巴著眼睛等待汪孚林的行動。在他看來,這位小秀才剛剛雖說連缺錢兩個字都直說了,但讀書人總歸會假清高,說不定會推辭,卻不想汪孚林對他笑了笑,竟是輕飄飄從他手裡一下子抽走了三張銀票。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31 08:39 PM

第九十五章 什麼叫慷慨大方

    趙五爺正愣神間,汪孚林已經分起了這三張銀票,一張被他信手遞給了秦六,一張被他一把塞給了程乃軒,剩下一張就這麼氣定神閒往自己懷裡一揣。

    「這樣分雖說不算太公平,但以後再合作時,也是這麼個規矩,見者有份,誰也不能吃獨食。」

    請叫我慷慨大方汪小官人!

    趙五爺本想著要麼全部討好了汪孚林,要麼汪孚林故作姿態不要,自己就能全落腰包,此刻發現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被分了,登時有些肉痛。可想想萬一那些分錢的心腹得到風聲,他也可以把自己的所得大大方方亮出來,反正他不是一個人拿大頭。而且,分錢的程乃軒和秦六都是有後台的,他與其得罪,還不如借花獻佛,交好一下。他正想打個哈哈說兩句場面話,外頭突然又傳來了秋楓的聲音。

    「小官人,外頭有壯班的人找趙五爺!」

    汪孚林也好,趙五爺也好,全都第一時間想起了另外一路去書鋪追查的人馬。於是,兩人對視一眼,趙五爺便立刻匆匆出門,汪孚林落後半步,至於被硬塞了一百兩銀子的程乃軒和秦六,則是愣在那兒面面相覷。

    秦六是許家老太太方氏的心腹,雖說是家僕下人,每個月有例錢,年節有賞賜,可這樣一下子就得了一百兩的報酬,他還是不得不咂舌於汪孚林的大方。要知道,剛剛汪孚林和程乃軒對吼的時候,氣急吐真言,說是因為沒錢才不能收容那小夥計,可轉瞬間就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分了銀子。

    至於程乃軒,他捏著這中等人家足夠過好幾年的一百兩銀票,那眼神卻滴溜溜直轉。程家家產少說也有幾十萬,程老爺對他這個兒子卻並不放任,但他上頭還有祖母和母親在,私底下塞給他的零花很不少。為了自己的尊臀著想,他還不敢去沾惹那些太費錢的嗜好,故而並不缺錢花。想到汪孚林剛剛反對收留那個葉青龍的理由,他終於笑了,攥著一張銀票就快步出去了。

    等到了那可憐巴巴還跪在前院青石地上的葉青龍面前,程大公子屈膝蹲下,笑容可掬地說:「汪小相公剛剛一直不肯鬆口,這會兒被我連番勸說,總算才有了點活絡。只不過,他這裡用人,要的是可靠穩妥,只肯簽短契的話,他是不收的。你既然從學徒一直當到夥計,不比那些家境貧窮自賣自身為奴的,所以呢,我就給你爭取了一個相當好的待遇。」

    葉青龍從小在外頭學徒學生意,這三教九流見得多了,只覺得程公子就如同那些最最常見的騙子,正拿著有毒的誘餌誘騙良善百姓。可他眼下已經夠倒霉了,怎麼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值得程公子哄騙的,當下就舔了舔嘴唇,小聲問道:「什麼待遇?」

    「你從前每個月工錢多少?」

    葉青龍本想少許抬高一下自己,可看到程乃軒一臉笑眯眯的樣子,想到這位是巨室公子,自己就是說一年工錢一百兩又如何?於是,他索性老老實實地說:「包吃包住,一年六兩銀子。」

    六兩銀子是什麼概念?汪孚林買金寶花了八兩銀子,秋楓的身價銀子是十二兩,差的那四兩體現的是兩人年齡,但若非家裡親人真的沒法養活,又或者是死要錢,也不會這樣賤賣子女,養大一些無論當學徒還是務農做工,總比這身價銀值當些。而鄉間造新宅子,十餘間屋子加廳堂並宅基地,頂天了也就是四五十兩銀子。於是,程乃軒在心裡合計了一下,便伸出一個巴掌,隨即又把巴掌翻了過來。

    「一百兩銀子,買斷你十年。這十年你的主人就是汪小相公,他讓你往東你不能往西,讓你往西你不能往東!」

    葉青龍聽了先是一愣,隨即便是一陣狂喜。這簡直相當於年薪翻倍!可他轉瞬間又有些警惕,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可是,當程乃軒笑嘻嘻地將那一張銀票遞到他面前,他一眼看清楚了上頭的印章和字樣,登時沒法子再有任何懷疑。而且這是一次性預支十年工錢的好事,打著燈籠都找不著!他顫抖著想要伸手去接,卻被程乃軒一下子打開了手。

    「猴急什麼,契書都還沒簽呢!趁著汪小相公他們去辦事,咱們把這契書好好擬一下。你從學徒當到夥計,這種事是最在行的……」

    一百兩換個極品小夥計,日後可以盡情看這對可樂主僕的熱鬧,花得值!反正花別人的錢,不心疼!

    汪孚林正和趙五爺站在照壁前,與那前來報信的壯班正役說話,壓根不知道後頭程乃軒竟是背著他,用還沒捂熱的一百兩銀票利誘了那個極品小夥計。這會兒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那正役根據書鋪東家提供的某個地址上。他和趙五爺交換了一個眼神,就當機立斷地說:「事不宜遲,趕緊去抓人!如果讓這老騙子知道歙縣差役去過五福當鋪,肯定會跑。到時候狡兔三窟,就再也抓不到人了!」

    趙五爺也知道抓到人,這樁案子才能辦成鐵案,他也會順理成章博得縣尊青睞。於是,他想都不想就點了點頭:「好,立刻調動人手,收網抓人!」

    壯班民壯從前主管的是警戒街面,說白了就是大人物警衛員的角色,平日裡偶爾也會幫忙緝捕,但總體是以快班為主。之前趙五爺已經在縣尊面前出了個大風頭,當然是雷厲風行。汪孚林午後因為葉青龍的緣故,沒能親眼見證接下來的連場好戲,這一次不消說,打定主意到時候跟著同去做個見證。只不過,因為時辰不早,他就勸秦六帶著那一對派上大用場的玉馬先回府城,去給許家老太太方氏報平安。臨走時,秦六謝了又謝,卻還小聲透露了一點。

    趙五爺之前當著他的面,給那些壯班差役們提了一百兩銀子分了。

    汪孚林這下子就明白了,邵員外總共給了五百兩銀票,這就是所謂的封口費。所以,趙五爺追回來的失物就那麼點。不過他除了幫自家追回損失之外,還幫一部分受害人挽回了些損失,已經夠厚道了,他又不是無所不能的正義使者!沒有葉縣尊的默許,許傑的查證和消息,趙五爺這幫人的奔前走後,許家老太太借東西借人讓他演了這麼一場戲,他就連替自家主持公道都難。

    那老騙子是最前面那一層最讓人恨的角色,後頭卻還有更可惡的傢伙存在,不除去根子,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可沒有做好萬全準備的情況下,貿然去連根拔就是不自量力,先把那個老騙子抓到再說!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5-31 08:53 PM

第九十六章 人死好結案

    先頭和程乃軒主僕三人配合,在城北貧民區的破屋子當中綁了鐘大牛,這次汪孚林跟著趙五爺等人,本以為那老騙子的藏身之地也與之彷彿,可一路走去,他卻只見沿途屋舍鱗次櫛比,頗為齊整,顯然是城中中等小康之家聚居之地。由此可見,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這話是很有道理的。

    這會兒天色漸漸昏暗,路上少有行人,各家圍牆中也漸漸飄出了炊煙,隱約還能聽到人們的說話聲。當他們來到其中一處獨門別院的小宅子門口時,帶路的那個民壯就對趙五爺輕輕一點頭,隨即到了門邊上側耳傾聽,繼而就輕輕敲起了門。好一會兒,裡頭竟是絲毫沒有應答聲。

    「我是街口東邊老王家的。」那民壯見無人應答,稍稍沙啞了聲音,竟是裝得似模似樣,「我家裡一個侄女生了大胖小子,剛來報信,我是來送喜蛋的!」

    然而,即便他如此說,又加重了敲門聲,裡頭卻依舊沉寂一片。見此情景,他回頭看了趙五爺一眼。趙五爺立刻上了前來,突然暴起一腳就踹在門上,緊跟著就只聽砰地一聲,大門竟是應聲而開,顯然沒上鎖。這時候,趙五爺面色一沉,立刻跨過門檻入內,他身後一幫人也蜂擁而入。

    落在最後頭的汪孚林看著這一幕,心裡忍不住咯噔一下,陡然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當他快步跟上去的時候,就只聽裡頭傳來了一陣驚呼:「人死了!」

    儘管對那老騙子深惡痛絕,但汪孚林更希望的是那老東西活著受罪,從沒想過要從**上消滅對方。他趕到了屋子門口,看到一幫民壯正圍著一個懸樑的老人轉悠來轉悠去,而趙五爺亦是摩挲著下巴沒發話。此情此景,他卻既沒有感到反胃,也沒有覺得驚嚇,彷彿自己只是置身事外的人,但心情卻是說不出的沉重。直到從這片刻的呆滯中回過神,他才輕輕咳嗽了一聲。

    這咳嗽聲立刻驚醒了趙五爺,他立刻回頭看了一眼汪孚林,也不理會那依舊高高懸吊著的屍體,快步走了過來,旋即把聲音壓到了最低:「汪小相公,盡快把你家妹妹,還有其他幾個受害者請到縣衙認屍。只要對的上,此人就是得知事情敗露,畏罪自殺!」

    汪孚林哪裡聽不出趙五爺著重強調的畏罪自殺四個字,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走上前去。瞥了一眼那個被踢翻的圓凳,又抬起頭瞅了瞅那個死不瞑目的老傢伙,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其雙手指甲尖的點點血跡上,隨即又瞄了瞄那頸項間。他不是什麼神探,前世裡卻是個柯南迷,大多數內容已經記不清了,但印象深刻的便是所謂吉川線——據日本警察說,那是確定自殺還是勒殺的證據。雖說這屍體的脖子縊痕如何還看不見,但指甲上的痕跡已經很明顯了。

    在他心裡,已經把邵員外列為了第一嫌疑人,而且是第一危險對象。另外,鐘大牛賣了給這老騙子的媳婦也不在,就不知道是被轉賣還是被帶走了!

    「汪小相公!汪小相公?」

    聽到背後這聲音,汪孚林回頭一看是面色微妙的趙五爺,他一聲不吭往外走去。等趙五爺追了上來,他便頭也不回地低聲說道:「人家能滅口這個老騙子,十之**也不會放過訛詐他的人。」

    趙五爺雖不是刑偵老手,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剛剛就已經覺察到似乎不像是自殺,而是他殺。此刻他面色一僵,按了按胸口那一百兩銀票,突然覺得這筆錢有些燙手。

    他才收了這一百兩,可結下的卻是一個隨便殺人的對頭!

    知縣官廨書房中,葉鈞耀這個歙縣令正坐在書桌後頭,目光卻不時落在角落中那口箱子上,一顆心已經一片火熱。

    什麼是政績?他上任已經好幾個月了,一直連番不順,前頭是功名風波,拿下萬有方和劉三這兩個吏役,接下來又好容易扳倒一個趙思成算是殺雞儆猴,可緊跟著,他卻又被另外一批胥吏咄咄逼人地催促,請自己盡快上書徽州知府段朝宗,把獨派歙縣夏稅絲絹,改成六縣均平負擔,可這種祖制是那麼好更易的嗎?要不是那會兒汪孚林替他拖延了時間,緊跟著又轉述了汪道昆的話,說是緩緩圖之,他險些就要覺得自己是前門拒狼,後門進虎。

    可這次汪孚林為了自己的私事,而主導的這次私活查案,實在是來得太及時了!那一箱子東西趙五在他眼皮子底下仔細清點了,怎麼也足夠五六樁詐騙案,這麼幹淨漂亮地把案子一破,民間百姓一定會對他這個一縣之主大加讚賞。而有了威信和名聲,他的腰桿就能挺直多了!

    「爹,你一個人坐在那兒傻笑老半天了,什麼事這麼高興?」

    聽到這個聲音,葉縣尊立刻回神,見是葉明月笑吟吟地送了茶點進來,他忍不住炫耀的衝動,把汪孚林和趙五爺聯手破案的事一股腦兒倒了出來。見葉明月驚嘆不已,他便躊躇滿志地說道:「先頭那萬有方趙思成之流被拿下,頂多算在縣衙內部立威,這一次我卻是在全縣百姓面前立威!孚林真是有擔當,他確實是人才!」

    爹你就別誇大了,你上次還在我面前得意地說,汪孚林請趙五等人私下相助,案子破不了他自認倒霉,案子破了,便能助你立威。只不過是因為人家左一次右一次給你長臉,幫你建功,你才認為人家是人才!

    葉明月暗自腹誹,同時覺得父親這講述肯定有不少水分,回頭一定要讓弟弟去向金寶好好打聽,那孩子老實不會騙人。她瞥了一眼那個箱子,正想要再打探兩句,書房外頭突然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繼而就是一個小廝急切的聲音。

    「縣尊,趙五爺和汪小相公有急事求見!」

    葉鈞耀登時驚咦一聲,隨即瞥了一眼女兒,趕緊朝屏風後點了點。見葉明月動作輕巧地躲好了,他這才幹咳一聲道:「請他們進來!」

    進屋的時候,就只見汪孚林和趙五爺彼此謙讓,最後終究是趙五爺這個縣衙內有正經編制的壯班班頭走在了前頭,汪孚林遲了一步才跟進來。見過縣尊之後,趙五爺就清了清嗓子,從書鋪得到的線索,說到順藤摸瓜追查到騙子的落腳地,卻不料人已經上吊自盡,一五一十繪聲繪色。在講述的過程中,他還不忘用眼睛斜睨汪孚林,生怕這小秀才一個衝動,把人可能是他殺這一條給揭破。好在直到他說完,汪孚林都始終沒吭聲。

    趙五爺這才舒了一口氣,畢竟懷疑做不得準,若不是自殺而是謀殺,接下來就麻煩多了!

    「人死了?」葉鈞耀頓時有些遺憾,本想著如果能抓到大活人,那就可以來一場規模浩大的公審,把自己的威望推高到頂點。他皺了皺眉後,又開口問道,「那接下來你等如何打算?」

    「學生明日一大早就回松明山,將舍妹和西溪南村幾個受害者請過來認屍,同時核對失物。如果這兩樣都能對得上號,即便人死了,案子還是鐵案。」

    聽到汪孚林這話,書桌之後的葉縣尊頓時眉飛色舞,而屏風之後,葉明月卻心中一動。她隔著縫隙往外看去,見汪孚林的臉上沒有多少喜色,不像是為親妹妹追回損失,破獲案子之後的揚眉吐氣,反而像別有內情。果然,接下來她聽到父親追問了一些細節,答話的卻都是趙五爺,汪孚林卻站在一旁少有插嘴。當這一問一答終於告一段落的時候,這夤夜來見的兩人就要告退,可汪孚林無巧不巧地往這邊屏風看了一眼,正好和她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6-1 07:46 PM

第九十七章 心急吃不了熱餛飩

    雖說那只是一道不算寬的縫隙,可目光相對之間,葉明月還是有一種感覺——他似乎看到了!

    汪孚林最初並沒有發現葉明月,他只是對那屏風有些心理陰影,因為當初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狼狽現身的經歷,實在是太難堪了。可是,瞥見屏風那道縫隙後依稀有人影一動,他就立刻提高了警覺。奈何這會兒他已經說過告辭的話了,又不像上次是從屏風後頭出來,還能裝模作樣去那裡佯裝找東西,現如今他可找不到過去查看的理由。臨出門之際,他再次往那屏風後頭瞥了一眼,這次確確實實看見一抹丁香色衣裙,登時恨得牙癢癢的。

    今天真鬱悶,五福當鋪那邊好戲沒看到,卻被小夥計抱大腿,傍晚好端端去拿老騙子,人卻變成了死人,縣尊這兒又有人躲屏風後意圖不明,他招誰惹誰了!

    偏偏就在出門之後沒走兩步,他的肚子還不爭氣地咕咕叫了一聲。這時候,他方才想起今天又是奔前走後耽誤了吃晚飯,這會兒肚子已經提抗議了!

    一旁的趙五爺聽到這聲音,立刻慇勤地笑道:「剛剛這一忙,都沒顧得上吃飯,汪小相公不如和我去吃個夜宵?雖說夜禁了,但這縣城裡還很有幾個吃東西的好地方。」

    「趙五爺好意……」

    不等汪孚林答應或拒絕,趙五爺立刻笑眯眯地加了一句:「對了,我都說好多回了,汪小相公別這麼客氣,日後只叫我趙五就是。」

    「那我就厚顏叫一聲趙五哥吧。」汪孚林也不管趙五爺按照年齡都可以當自己老爹了,苦著臉摸了摸肚子說,「從這兒後門到我家近,金寶他們肯定熱好了飯菜等我回去。至於去其他地方,我估摸好吃的沒吃著,半路就要餓昏過去。總之,下次再叨擾五哥就是!」

    「行行,下次再聚!對了,那個鐘大牛我明天一早就去提。」趙五爺打了個哈哈,拱拱手就自顧自走了。

    這時候,汪孚林方才松了一口氣,邁步往外走,心想自己真的得好好改一改從前遺留下來的工作狂習慣,現如今可不像平時那樣速食餅乾隨身帶,隨時隨地就能湊合,再這樣下去他的胃就要吃不消了。為了降低體力消耗,他正慢吞吞往外走著,突然只聽得身後傳來了一個說話聲。

    「汪小相公餓了吧?」

    「那又怎麼樣?」汪孚林隨口回了一句,繼而立刻回過神。他回頭一看,見是一身丁香色衣裙的葉明月,他就確定剛剛躲屏風後頭的確實是她。只不過這會兒肚子沒東西,他也懶得動腦子,應付似的拱了拱手就說道,「葉小姐若沒吩咐,學生急著回家,這就先走了!」

    「廚房裡剛巧有現包好的豬肉餡小餛飩,汪小相公若是願意,不妨先用些再回去?」葉明月見汪孚林頓時沒做聲,可人沒回答,那肚子卻響亮地叫了一聲以示絕對同意,她便抿嘴笑道,「張嫂的點心手藝是有名的,剛剛我還給爹送去了炸春捲、松子酥、苔條酥,正好都有現成的。」

    如果是還要等著下鍋的小餛飩,汪孚林還能扛得住誘惑,可恨的是對方在自己面前還偏偏把現成的點心給如數家珍地說出來,而且是在自己正腹中飢餓的當口,絕對是故意的!想到上次正是葉明月送的一盒米糕,以至於自己強忍到跨進家門之後第一時間拿了填肚子,幸好只是給金寶看到,若是讓第二個人看到,他就什麼面子都沒了。於是,他只能暗地裡磨了磨牙,隨即用儘量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恭敬不如從命,那就多謝葉小姐了!」

    果然和上次一樣,他這次也是真餓了!

    葉明月只是晚一步出來,聽到汪孚林對趙五爺自嘲說餓昏了不能跟過去吃夜宵,這才懷著某種小心思過來打個趣,聽到汪孚林果然答應了,她不禁笑得更加燦爛,當即微微一頷首就在前頭帶路。

    歙縣縣衙是後來重建的,規模比從前擠在府城時大,知縣官廨也就不止從前額定的十間,兩進屋宅,總共有十五六間屋子。葉鈞耀的書房和李師爺教金寶等人的書房正是面對面,而小廚房則是在兩進官廨最外頭,之前汪孚林見人的穿堂旁邊的耳房中。

    此時葉明月親自帶人來,在廚下忙碌的廚娘趕緊上前來,得知是汪小秀才,她在圍裙上用力擦了兩下手,這才笑容可掬地說:「上次小姐讓我給汪小相公預備的湯圓,不知味道如何?」

    味道還好,就是甜了些……

    汪孚林在心裡老老實實說了一句,但嘴上當然不會直說得罪人。他狠狠誇讚了一番張嫂的手藝,見這位年近四旬的婦人笑得臉上開了花,手忙腳亂又去端了兩個碟子上來,一碟是松仁酥,一碟是苔條酥,他雖說已經餓得狠了,卻還不得不壓著心思細嚼慢嚥,細細品嚐。雖說這和他從前的口味並不一致,但不可不說,點心的味道還是不錯的,只是不如熱乎乎的東西填肚子!

    「張嫂,再下一碗小餛飩來,汪小相公為了爹的公事東奔西跑,忙到現在連晚飯都還沒吃呢。」

    見那張嫂趕緊答應一聲就去忙活了,汪孚林這才意識到,葉明月恐怕是就在自己和趙五爺身後,聽到了他那番話,所以才會把他帶到這廚房來。雖說對這位縣尊千金還有些說不出的戒意,但好意惡意他還能分得清楚,當下訕訕地謝了一聲。

    等到一碗熱氣騰騰的小餛飩端到面前,張嫂又慌忙張羅了一個乾淨凳子讓他坐下,他見濃湯上面除了一個個新鮮的小餛飩,還漂著青蔥、紫菜、干蝦、蛋皮,又彷彿加了豬油,看上去色味雙全,聞上去香氣撲鼻,不餓的人都要餓了,更何況他這腹中空空的?

    他小心翼翼一口一個吃餛飩,根本沒看到張嫂什麼時候退了出去,直到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汪小相公,之前你和壯班趙班頭對爹說的那樁案子,那個死了的老騙子是不是有什麼不妥?」

    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餛飩也是同理。這種剛出鍋的滾燙食物最要注意,所以汪孚林一門心思都在吃東西上,突然聽到這一聲,他一不留神,頓時燙著了舌頭。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6-1 07:49 PM

第九十八章 誰是無賴?

    燙得只吸冷氣的汪孚林哪裡顧得上回答,將這滾熱的東西在嘴裡轉了一圈趕緊下肚,這才回過神來。他放下手裡的碗,斜睨了葉明月一眼,想到她說出這話,無疑就是乾脆承認了自己和趙五爺進去見葉鈞耀的時候,她躲在屏風後頭,他頓時又盯著人看了好半晌。

    這是很失禮的,可反正葉明月這樣在廚房和他單獨相處也不合理,他骨子裡又不是那種恪守禮法的古代好男人,既然秀色可餐,多看幾眼總不犯法。

    刑房司吏張旻不是吃素的,他都能看得出來的事,那些老刑名會看不出來?還不如趁著葉明月在場,把事情抖出來。

    「葉小姐,我這個人從小讀聖賢書,但也喜好看點歷朝歷代文人的讀書筆記,所以我家二妹之前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方才被那老騙子拿幾本書就誆騙得丟了防備之心,她只是想送幾本書給我。我記得不知道從哪本書上看到過,上吊的人因為心存死志,不會死命掙扎,所以脖子上除了縊痕,不會再有其他痕跡。但那個疑似畏罪自縊的老騙子,雙手指甲邊緣卻還有斑斑血跡,不知道抓過什麼東西。」

    他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如果是抓到了別人,那不消說,當然是另有凶手;如果是抓住勒住自己脖子的東西,那麼在脖子上就會留下很明顯的抓痕,那麼同樣證明還是有凶手,否則何至於要抓勒住脖子的東西?趙班頭不想節外生枝,我剛剛也沒說出來,因為我知道葉縣尊正急於立威。畢竟。自殺不用追查,殺人卻要驚動知府衙門甚至分守道分巡道,而且之前在現場也沒找到什麼其他證據和痕跡,只是大門沒鎖這一個疑點,我也只好沉默了。」

    葉明月是尚未及笄待字閨中的少女。聽到這樣一樁案子可能不是自殺,而是他殺,她只覺得彷彿一顆心猛地揪緊了。在她這個年紀,家境又富庶殷實,只知道人命大如天,卻從沒想到一條人命就這樣賤如草芥地沒了。她忍不住死死咬住嘴唇。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話。

    「那就真的不追查下去了?」

    汪孚林還以為一涉及到親生父親,身旁這位縣尊千金一定會就此打住不再追問,此時此刻聽到這迥異於設想的回答,看到她那貝齒彷彿就要把嘴唇咬出血來,他不禁起了幾分戲謔。挑了挑眉道:「一個害盡眾多無辜之人的老騙子,葉小姐想要為他洗冤嗎?」

    「那種老東西死不足惜!」葉明月脫口而出,隨即遲疑了好一會兒,這才索性開門見山地說,「我是覺得殺了他的那個人也許是滅口,不是滅口也是居心叵測,說不定將來還會害人!再說……我剛剛看到你在爹面前那樣子,顯然也不是心滿意足打算收手。而是很不甘心!」

    那時候我的表情有這麼明顯?而且竟然給一個小丫頭片子瞧出來了?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果然是宴無好宴,連一碗小餛飩都能吃出不是來。於是。他先不理會身旁杵著的這位縣尊千金,先把剩下的小餛飩一口氣都吃了,好在這一耽擱,東西已經涼了,入口溫熱正好。等把碗放下,他站起身來。這才對葉明月拱了拱手道:「總之這件事葉小姐就不要管了,葉縣尊對我有知遇之恩。我當然不會真的放著這麼大破綻不管。今天叨擾了,我先行告辭。」

    等走到廚房門口。他方才突然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雖然懷裡還揣著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沒去兌換,可他家裡還欠了一屁股債呢,房租也得給,否則就太虧心了!於是,他就轉過身來,笑容可掬地對葉明月一揖道:「對了,有件事我剛剛忘了說,還請葉小姐能捎個話給縣尊。希望贓物發還的過程能夠快一些,畢竟之前我家被那騙子坑了,賠給苦主的錢還是汪二老爺幫忙墊出來的,如今我卻還厚顏住著他借的房子。」

    葉明月冰雪聰明,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可這世上讀書人大多恥於言利,更別說這麼清清楚楚地算賬,再加上汪孚林剛剛態度強硬地讓自己別管,這會兒卻讓自己給父親捎話,她乾脆就當沒聽見,站在那沒吭聲。可是,她很快就發現,她低估了汪小秀才的「爽直」。

    「不瞞葉小姐說,家父之所以行商多年,即便病了也不回來,是因為當初曾經虧空了七千兩的債務,還是南明先生和汪二老爺為他補上的窟窿。雖說我不比李師爺辛苦,但還是紮紮實實做了一些事情的,還請縣尊能夠多多考慮,貼補一下我家的生計。」

    自家這財務危機,汪孚林是聽汪道貫說漏嘴才知道的,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自己先通過葉明月的嘴告訴葉縣尊,總比來日別人翻舊賬來得好。而且憑著這一點,他就可以振振有詞地要求葉縣尊無論給予政策傾斜也好,其他貼補也好,總之不能讓他老打白工!眼看葉明月已經瞠目結舌,他再次一拱手,就這麼施施然走了。

    等到他離開了好一會兒,外頭的張嫂張頭探腦,葉明月方才從呆滯中清醒過來。她在家鄉,在京師,也見過一些男子,有的在她面前刻意表現溫文爾雅,成熟雋永,有的在她面前拚命顯露才學,大談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科場俊傑也一樣有很多。如李師爺這樣年紀輕輕考中舉人,脾氣卻那樣特立獨行,就已經很難得了,可是,汪孚林倒好,外頭都快將其說成傳奇人物了,竟然不珍惜形象,剛剛那番話說得那麼理直氣壯!

    她對張嫂子隨口敷衍了幾句,隨即快步出了廚房,等進了二重門,這才從嘴裡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你就不怕爹覺得你無賴?」

    也不知道是賭氣,又或者是真想看看父親是什麼反應,葉明月又折回了書房。將汪孚林要好處那番話不加半點潤飾,直接對葉鈞耀轉述了一遍。讓她詫異的是,聖賢書讀得不錯,說話也相當漂亮,但為人卻功利心頗重的父親。竟是在最初一小會的愣神之後,哈哈大笑了起來。

    「到底是十四歲的愣頭小子,有些無賴也沒什麼,他上次對付趙思成不就是這一招?我正想著如何獎賞他這番勞苦,他居然直接提了。唔,乾脆等歙縣這一批舉人考出來。我和馮師爺打個招呼,直接給他補個廩生!」葉鈞耀說到這裡,方才發現女兒正用古怪的目光看著自己。這要換成那個傻呆胖兒子,他早就惱羞成怒訓人了,可女兒素來不好糊弄。他不得不說明白一點。

    「李師爺一年束修六十兩,再加上咱們一家別的開銷,俸祿不夠還得倒貼,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他是歙縣本地生員,我又不能聘了他當師爺,怎好貼補他?要說我已經把金寶和秋楓兩個收進來和你弟弟一塊讀書了,再過度示好不合適。」

    葉明月已經不知道說自家爹爹什麼是好了。一面稱讚人家真性情。一面還一毛不拔,打算拿著縣學廩生的名額做人情。幸虧我打著讓李師爺和弟弟去搭伙的幌子,已經貼補了三兩銀子過去……就算這樣。汪孚林家裡可是整整七千兩債務!難道汪孚林想要的也是廩生?

    汪孚林壓根沒想到,那邊父女倆一商量,竟把他索要工錢的暗示,一路歪到了廩生上。天可憐見,他是當眾放話說要廢舉業的人,縣學廩生也就是幾石米的補貼。卻有很多貧寒生員爭搶,他犯得著去爭這個?雖說在縣尊家廚房裡遇到一些出乎意料的事。但肚子填了個半飽,他出了知縣官廨後門的時候。腳步輕快,心情也不知不覺從看到那具死屍時的沉重難明,到眼下重新恢復了輕鬆寫意。

    到自家門口時,他只輕輕一叩門,大門便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可探出來的那個腦袋卻讓他叩門的右手僵在了那兒。

    五福當鋪的那個極品小夥計怎麼還在這?該死,忘記讓趙五爺幫忙去找回這小子的行李鋪蓋,順便給他找個活幹了!

    「小官人,您回來了。」葉青龍點頭哈腰地把汪孚林迎了進來,手腳麻利地去關上門,繼而就跟在汪孚林身後絮絮叨叨地說,「廚房裡劉家嫂子走的時候,還熱了雞湯在灶上,留了一碗白米飯,籠屜裡蒸了燒麥,就看小官人愛吃什麼。熱水也已經都燒好了……」

    不等他把話說完,汪孚林倏然轉過頭來,狐疑地看了人一眼,心裡突然有一種很不妙的感覺。

    汪孚林剛想說什麼,就只聽背後傳來一聲爹,等又轉過去,就看見金寶往這兒奔來,身後不遠處還有個表情很微妙的秋楓。雖說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他既然覺著一定有問題,當即指著葉青龍問道:「這小子算是留在這了?」

    金寶見秋楓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葉青龍則是滿臉賠笑小心翼翼,他便走到汪孚林身邊,踮著腳湊到汪孚林耳邊低聲說道:「爹,程公子用一百兩銀子買了他十年契約,說是留下給爹做小廝,然後把契書留下回家去了。」

    程……乃……軒!你個無賴!

    汪孚林簡直氣壞了。他大方地分了程乃軒一百兩,那是因為要公平,怎麼說程家都出了兩個家丁幫忙,回頭程乃軒打賞人也是要錢的,他總不能讓人家出力還倒貼銀子。可這個該死的敗家子,竟然拿著一百兩去給他雇了個極品小夥計!這傢伙知道不知道浪費兩個字是怎麼寫的!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5-6-1 07:51 PM

第九十九章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程公子預支了小人一百兩銀子,連契書也一併寫好了。」

    葉青龍振振有詞的同時,還拿出了自己懷裡的一百兩,金寶則是把程乃軒臨走時留下的一紙契書給送到了汪孚林跟前。

    雖說氣得七竅生煙,可木已成舟,汪孚林也無力回天,總不能把契書撕個稀巴爛,然後從對方手中把銀票搶回來?於是,他隨手把契書丟給金寶收了,瞪著這個牛皮糖似的極品小夥計想要說什麼,突然瞅見右下首站著的秋楓也正盯著這傢伙。

    一瞬間,他就想起當初在府城那家米行前的那一番口角,頓時計上心來,不咸不淡地吩咐道:「我明天要回松明山去接二娘過來,這屋子不能像之前那樣混住一氣。小妹前院樓上也住夠了,到時候她住到後院西室,回頭和她二姐一東一西正好做個伴,把堂屋空出來。金寶,你和我住穿堂左右兩邊的隔間。秋楓,你帶著葉青龍住前院樓上。我這裡的規矩,你教著他一點,尤其是家規。」

    規矩?還家規?家裡有這玩意嗎?

    此話一出,別說秋楓發懵,就連金寶也有些發呆。汪孚林雖說是臨時的一家之主,又是喜當爹的人了,可平日哪有什麼條條框框的規矩可言?金寶隱約想起汪孚林對他提過汪氏家訓,可具體如何他沒怎麼聽過。反倒秋楓機靈,想到汪孚林剛剛得知程乃軒一百兩銀子雇了個小夥計送他,表現出來的分明是痛心疾首,他就一下子醒悟到了讓他帶著人的用意,趕緊連連點頭道:「小官人放心。我省得了。」

    規矩?家規?能有米行當鋪那些規矩磋磨人嗎?

    葉青龍卻是信心滿滿。察言觀色的本事,誰能及得上自小當學徒做夥計的他?自己揣著程公子給的一百兩銀子,這十年吃住都在主人家,就可以全部積攢下來,異日哪怕生活不像程公子說的那麼美好。捱過這十年他也不過二十五六,到時候大可拿著錢去做個小本生意,說不定還能擁有自己的店舖,讓人叫自己一聲東家!他甚至把五福當鋪裡那一副行李鋪蓋以及自己積攢下的二兩銀子,全都忘在了腦後。

    他現在也是個小小的有錢人了!

    這一晚上,看過前院二樓那間分給自己的屋子。除了一張結結實實的大床,床上一領竹蓆,一個枕頭,四周圍家具一應俱全,打了不知道多少年地鋪的葉青龍幸福得失眠了。他第一次覺得。汪小相公這一次敲飯碗實在是敲得太對了,他抱大腿也抱得太對了,否則他怎能脫離苦海,躍入雲端?

    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早起就預備出發,誰知道汪小妹軟磨硬泡就是想要跟著一塊回松明山,他拿出一百個理由都沒用。直到他指著天上那已經升起的太陽,低聲提醒說來回四十里山路。容易中暑,轎伕也辛苦,汪小妹才輕輕咬著嘴唇。不甘心不情願地留下了。

    好不容易勸住汪小妹,臨走之前,汪孚林又把金寶和秋楓叫了過來,把那張一百兩的銀票給了金寶,吩咐他們回頭請了李師爺一塊去錢莊,把銀子兌出來。金寶最初還有些不太敢。聽到還要叫李師爺,這才松了一口氣。趕緊點了點頭。

    這一路疾趕,四個轎伕輪換上陣。抵達松明山時,還只是巳時剛過不久。汪孚林先回了一趟自己家,從汪七口中得知之前那一次狠揍了一頓吳有榮後,西溪南村並未有什麼對自己不利的傳言,他頓時咧嘴一笑,大為解氣,隨即徑直來到了汪道昆兄弟家那座松園。門房不防這麼早就有訪客,本還有些睡眼惺忪,一聽到汪孚林來意,說是那詐騙案竟然破了,他哪敢怠慢,拔腿就往裡通報,不消一會兒,竟是一個汪孚林的老熟人笑容可掬地迎了出來。

    恰是游野泳的汪二老爺!

    「雙木,你可真是越來越能耐了,我昨天才剛從城裡回來,沒想到你今天就來報喜說破案了!」汪道貫毫無架子地拍了拍汪孚林的肩膀,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快,好好說說這次又是什麼傳奇?」

    「叔父這次猜錯了。」汪道貫這個人雖說有時候瞧著不太正經,但做事卻還是靠譜的,所以跟著人進去這一路上,汪孚林沒有添油加醋,只是簡略地把自己從最初佈局設套,到最後追回贓物以及發現老騙子的屍體等經過一一說了,末了才無奈地說,「待會兒見到二娘時,我都不知道怎麼說。畢竟別人還好,讓她這麼小年紀的人去認屍,實在是太為難她了。」

    汪道貫本是滿臉戲謔打趣,聽著臉色就凝重了下來。他沒有回答,而是快步拽著汪孚林往內走去。前回來了一次,這一次跟著這位汪二老爺,汪孚林就發現走的和上回見那位老姨奶奶何為時的路並不相同。果然,最終穿過一道道門洞,沿著奇怪八繞的小路又進了一道月亮門,他就只見面前豁然開朗。

    這裡背對山峰,卻是一片開闊,一泓清泉從山澗流下,在底下的白池裡濺出了一片水花。白池邊是三間茅草屋,那茅草光潔如新,顯然常常替換,而那毛竹一根根編織而成的牆卻並非青翠色,而是帶著幾分黃綠,彷彿有些年頭了。不遠處有幾畦稻田,幾隻散養的雞漫步其間,悠閒地啄蟲覓食,從外間那層層屋宅一下子來到這裡,山野閒趣撲面而來,似乎這裡的主人是個很甘於這種生活的隱逸,而不是一度巡撫一方的封疆大吏。

    「大哥,雙木來了。」汪道貫來到草屋前先揚聲通稟,隨即才開門進去。他忘了回頭叫上汪孚林,自顧自來到了汪道昆身邊,低聲把汪孚林剛剛的話轉述了一遍,末了才開口說道,「顯然那五福當鋪收贓絕不是一次兩次。而是深陷其中,否則何至於殺人滅口?」

    汪道昆卻始終沒說話,直到足足沉默了良久,突然發現汪孚林沒進屋子來,他便用責備的目光看了一眼汪道貫。汪道貫扭頭一瞧門外。見汪孚林根本就不見蹤影,外頭卻有一陣雞叫,他登時納悶得很。等快步出去一瞅,發現汪孚林正在稻田那邊把幾隻雞攆得到處跑,他登時又好氣又好笑,卻鬼使神差沒有開口喝止。直到汪孚林停下腳步,雙手扶膝氣喘吁吁,他才走上前去,閒閒地問道:「抓雞很好玩嗎?」

    那邊兄弟倆說話,汪孚林不想貿貿然跟著闖進去。於是就到稻田邊上,拿了點食料打算喂幾隻雞耍耍,結果他立刻發現,這哪裡是雞,根本就是公雞母雞中的戰鬥機!不怕人不說,還欺生,其中兩隻甚至對米不感興趣,反而把他的腳當成食料。其他的在四面八方用叫聲嘲笑他這個生人,一怒之下,他就把那隻始作俑者和其他看熱鬧的雞趕得到處亂竄。此時聽到背後這聲音。他也覺得有些尷尬。

    大概是最近壓力太大,所以居然把雞當人出氣了。

    可他臉皮本來就不是非同一般的厚度,這會兒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身上衣服,這才轉身一本正經地說道:「不好玩,但我總不能讓幾隻雞欺生。」

    汪道貫頓時氣樂了,一把拽住汪孚林。隨手捋掉了他腦袋上黏著的一根雞毛,將他提溜到了汪道貫跟前。剛剛外頭的事也就略過沒提。

    「休寧人從事典當一行的最多,其中多有不法者。但此次竟然關乎人命,卻和往常不同。」汪道昆用手指在書桌上輕輕敲著,最終看著汪孚林說,「你可打算繼續順藤摸瓜追查下去?」

    「騙二娘的十有*就是那個老騙子,贓物也已經追回來了,我本來不想再節外生枝。」汪孚林坦然避地直視著汪道昆的眼睛,但站在書桌前的他突然又奮力一捶那桌板,一字一句地說道,「但那個邵員外能夠殺人滅口,絕對不是善茬,我不能等他惹到我的家人身上再拼一個魚死網破!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必須把這個毒瘤斬除掉!

    汪道貫頓時笑了,這個回答恰在他意料之中,反而和現在的汪孚林只打過一次交道的汪道昆有些意外。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老爺,二老爺,小姐把芸姑娘給帶來了。」

    汪道昆當即點頭說道:「雙木先去見少芸,西溪南村的事,我會立刻派人去。」

    等汪孚林一走,他才對汪道貫說:「二弟,西溪南村那邊你親自去一趟,把幾個受害的苦主都找來,在家裡再挑幾個精幹人,你也跟著親自去一趟縣城!」

    人家既然說西溪南村那邊不用自己再忙活了,汪孚林自然樂得偷懶,最重要的是,他一點都不想見那個被汪七揍過一頓的吳有榮。他又不是聖人,收集那麼多受害者的損失信息,也只是為了增強對縣尊大人的說服力,同時辦事的時候順帶多造點聲勢,又不是他需要對那麼多人負責。

    此時此刻,他出了草房之後,就只見汪二娘正提著裙子往這邊跑來。他還沒來得及提醒她跑慢些,那個人影就一下子衝到了面前,甚至連喘氣都來不及,突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哥,是真的嗎?」

    知道汪二娘省略的話是什麼,汪孚林便笑著用另一隻手也握住了妹妹那汗津津的手,輕描淡寫地說:「你哥什麼時候放過你鴿子?」

    「什麼鴿子,人家是說正經的!」

    汪二娘哪聽得明白汪孚林這怪話,見他只笑不答,可神采飛揚自信非常,她終於意識到,困擾自己多日,讓她又愧疚又痛苦的那段夢靨,終於完全結束了!她一下子再也忍不住了,竟是喜極而泣。自從之前聽說兄長狠揍了那個極品無賴,她就覺得心結打開了一大半,而此時此刻,那種極度的幸福滋味,她終於品味到了。

    等到她再次痛痛快快哭了這一場,方才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又有一隻手在她頭上摩挲了兩下:「不過,騙你的那個老傢伙很可能已經死了,我這次來,要帶你進城認屍,你敢嗎?」

    汪二娘一下子抬起了頭,眼睛雖腫得和桃子似的,臉上卻沒有半點猶豫,隨即霍然站起身來:「他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來,哥,帶我去,我敢認!他就算活著,我也得看著他的下場,他要是死了,我就更要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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