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陳毓華 - 再世為妃【單】 [打印本頁]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24 AM     標題: 陳毓華 - 再世為妃【單】

【小說封面】

[attach]116295765[/attach]

【內容簡介】

「蕩婦!蕩婦,把她浸豬籠沉塘──」
她最後的記憶是自己被五花大綁的塞進豬籠,
丟入春日剛融的冰冷河塘裡,被冤枉偷人屈辱而死……
她好恨!她恨自己識人不清,愛錯了人,
莫非是上天也看不過去她的冤屈,竟給了她重新來過的機會?
房荇以為自己含恨而死,再醒來卻已重回十歲髫齡,
這時她的父母仍然恩愛,最疼她的哥哥也還沒出意外身亡,
她告訴自己,今生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家人,
什麼夫君良人、情愛纏綿都是假的,她決定要孤獨終老,
只是這個十一皇子卻大大打亂了她的計畫,
自她意外目睹他被綁架,捲入其中並驚險的救了他後,
他便毫不掩飾對她的興趣,幾年後兩人重逢更是對她志在必得,
他在她心情低落時動用鐵騎抓螢火蟲,只為討她歡心,
還頻繁的出入她家,紆尊降貴的討好她的家人,
讓她原本堅定的決心漸漸被動搖,也再次有了心動的感覺……

【出版日期】 2013/10/4

【出版社名稱】 新月文化

【書系及編號】 花園189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28 AM

序言

  隨寫一二三事陳毓華

  先來說一下《步輦圖》好了。

  據丫華查到的資料《步輦圖》是唐朝畫家閻立本的傳世之作。貞觀十四年,吐蕃王松贊干布仰慕大唐文化,派使者祿東贊到長安通聘,想求娶文成公主,《步輦圖》所繪便是祿東贊朝見唐太宗時的場景。

  現存的這幅畫作被認為是宋朝摹咕,放在故宮博物院。

  久沒有回古代,寫的是時下很流行的重生,每個人的生命裡,一路走來,或多或少都有免不了的遺憾,或許是對年少時的戀人不夠好,心懷歉疚,或許是錯過了什麼,總會有「人生如果可以重來一遍,當時的選擇會不會不一樣」的想法。

  但是,相信大多數的人,除非處境奇慘,不然不會有那種念頭,就是回到雖有幾千年底蘊,對女子卻絲毫沒有自由,對男子而言,一生下來就要背負支撐門戶重擔的時代去。

  我就是那種對穿越絲毫沒有興趣的人,活在這時代裡,想剪頭發就剪,想在頭上怎麼作怪都可以,夏天無袖T,超短褲,夾腳涼鞋,走在路上,沒有誰會多說一句話,那老舊的年代裡,露一根腳趾頭都不行。這年代,女人只要有專長,就算錯過姻緣,也能養活自己,不必向男人伸手拿錢,想出國,護照一拿,周游列國都不是問題,古代女子卻只能關在宅子裡,你斗我我斗你過一輩子。

  謝謝娘親,把我生在這很辛苦的年代,但也很快樂。

  寫序的時候,中秋要到了,今年的月餅比金子還貴,嗯嗯,還是回弟弟家去A幾塊吃個意思意思就好了,至於烤肉嘛,再來問看看誰家要烤,丫華去湊個人頭就好。

  因為做這樣的工作,對節日很無感,秋天到了,每天都很困,常常睡著睡著,一天就被我睡掉了,腦袋瓜子自從完稿後,就一直呈現漿糊狀態,然後筆記越做越多,多到了我自己都唾棄的地步(寫那麼多有啥用,腦袋和手不同步,沒有Key進計算機裡不等於白搭嘛)。

  什麼時候會清醒?

  哎,又到午飯時候了,先去覓食好了……

  寒盡不知年,已然準備要過冬的困蟲先走了,我們下本書再見。



楔子

  長長的裙擺拖曳過雨後的黃泥地,繡石榴花的繡鞋早就面目全非,甚至掉了一只而不自知,腳底的白襪已經分不出顏色,披頭散發,絲毫沒有反抗能力的她,被兩個粗壯的漢子架著拖行。

  這……他們……這是要把她帶到哪裡去?

  她的頭好痛,腦子裡有把重重的錘在敲,鈍鈍的痛,人好昏,全身酸軟無力,眼裡看著的事物一片模糊。

  她想起來了……這些人要把她浸豬籠……沉塘。

  恐懼在心中油然而生,那是一種透骨的寒意,深深地沁入四肢百骸,讓她沒由來的瑟瑟發抖,無法自已。

  她犯了什麼錯,他們要這樣對她?

  她咬破唇,那痛總算讓意識清醒了些。

  是了,那個素來與她沒有交情的小姑昨日來找她,說是得到一瓶好酒,置辦了下酒菜,覺得一個人喝沒意思,來找她對酌。

  她還以為小姑終於知道自己對她好,高興之下多喝了幾杯,酒入了胃,她昏昏沉沉的睡了,誰知道再醒過來,一屋子烏壓壓的人,婆母、公爹、夫君、小姑、婆子婢女站滿她的床前。

  她全身赤裸,不著寸縷,最難堪的是身邊躺了個眼生的男子,也一樣不堪入目。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她有口難言,可沒有人要聽她分辯,她跪著抓住夫君的袍子,哀求給她解釋的機會,可是只看見他眼裡帶著可怕的冷意。

  那冰冷擊倒了她。

  那酒,有問題。

  「你……給我喝的是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嘶聲詰問站在最外頭冷眼旁觀的小姑。

  只見她冷冷一笑,「醉魂酒,只要小小一杯就夠你受的了……氣血逆流,神智不清……都怪你這賤人,我不喜歡你,從我哥說要娶你的時候就不喜歡!」

  「因為這樣,就陷害我身敗名裂?」

  「這些都是你自找的……」小姑嬌柔秀美的臉上沒有任何愧疚。「我哥在未娶你入門前就有婚約,你強行介入,無德無行,令人不齒!」

  原來如此!

  不不,不只如此……

  她還想到了,原以為會是她一生倚仗的夫君,日前曾說要將有身孕的外室迎進門,將來要產下子嗣,還要抬為平妻,她不允,他卻恬不知恥的說大丈夫三妻四妾是家常便飯,又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不能因為一個無出的女子,背負不孝罪名,至於她允不允是一回事,他只是來知會她而已。

  罷成婚那兩年,他對她好,不過是看在娘家爹爹分上。

  那時的她,爹娘還在,身為中書令的父親對他的仕途助益頗大,後來一連串事故發生,爹娘沒了,家破人亡,家道中落,失去了爹娘庇佑的她變成孤女,他便鮮少過問她的生活,到後來,因為他的冷落,丫鬟嬤嬤也漸漸不將她放在眼裡,門庭冷落,她成了有名無實的主母。

  也就是說,這些發生在她身上的事,被錯待,被忽視,都是因為她的懵懂和愚蠢,只因為看見明融之舉世無匹的相貌,就對他一見傾心,非君不嫁,而看不見天下男人的薄幸、見異思遷和朝三暮四。

  她瞎了狗眼。

  無子,紅杏出牆,妒忌無量,七出之條,隨便一樁都能讓她死無葬身之地,這些人羅織這麼多罪名,是真的要她死。

  好個用心良苦。

  天下間,最厲害的幾樣東西裡,人的嘴是其中一項,能說善道的,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好的變成壞的,不過就在雙唇開開闔闔間,很簡單的把一個弱女子推進地獄,求生不能。

  兩個漢子把她像麻布袋一樣推倒在地上,她一無所覺。

  她看不見圍觀的人如同潮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像趕集一樣;她感覺不到那到處扔過來的石塊砸中了太陽穴,鮮紅的血像陡然盛開的紅花,蜿蜒流下。

  她茫茫的看過去,宗族長老,明府所有的人,包括伺候她的侍女、嬤嬤……明融之扶著的那個外室,每一道眼光都像把利箭,鄙視、不屑、可憐、冷漠、交相的指責……讓她體無完膚。

  這些人的眼裡一點溫度也沒有,沒有半個人憐惜她的遭遇。

  就算她人前卑微,每一夜對燈枯坐,對人沒有一處挑得出錯處的好,卻還是走到死的這一步。

  她哀莫大於心死,無話可說。

  「會有報應的……明融之……你會有報應的……」

  「你這不貞不潔的賤人,居然還敢辱罵斯文,就讓鄉親父老瞧瞧你做出了什麼不可告人的醜事,來人!把她的衣物給撕了!」明夫人,她的婆母排開眾人,眉間凝著厲色,大怒說道。

  她錯愕至極的瞠大眼,無法置信,布帛應聲撕裂,讓她不得不回過神來,身上一涼,外衣、中衣、裡衣倏然落地,她渾身顫慄。

  她身上只餘抹胸低低的覆蓋在雪脯之上,隱隱露出一抹風光,腰下是白緞的裡褲。

  她的頸子有一大片男歡女愛過後留下來的吻痕。

  群眾嘩然。

  她始終乾涸的眼眶,終於滑下屈辱的淚,她的神智被撕裂,無法消融的恨意和絕望奔騰而出,無法抑制的痛,化為無數蛇的毒牙,啃噬著她……

  「蕩婦!蕩婦,把她浸豬籠沉塘——」不知是誰大聲吼叫起來,接著便是無數的應和,彷佛連晴空都震蕩了。

  許多隻手伸了過來,將她像捆粽子的五花大綁,裝進竹篾豬籠裡,幾人合力,將她推入了春日剛褪了冰的河塘。

  她睜著眼,水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寒冷刺骨,慢慢滲透她的皮膚,她的皮,她的肉,她的血,她的五髒六腑,她的四肢百骸……

  她恨——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30 AM

第一章

  洗臉的銅盆架不算太高,恰恰她墊著圓凳便可以把臉湊上去,輕輕晃動的水中倒映出一張稚氣的小臉。

  她兩眼直視自己的倒影,捏了捏那沒什麼肉的臉頰,嘶,會痛,再把小小的十根指頭泡進水盆裡,水中的影像變形扭曲,又恢復,那十根短胖的小指頭還是沒變。

  這張臉是她,雖然眉毛短了些,眼睛小了點,輪廓五官,就連個子都小了好幾號,再捋捋細葛布短衣下的身子,這個人的確是小時候的她。

  她沒死,沒死在那冷冰冰的水中,還是肉體滅了,人,又重來了?

  這麼玄之又玄的事情,在她身上發生了?

  因為不甘願嗎?那樣懷恨而死的自己……

  她微微側過頭,看著房間,這房間很小,放了一張床,一個半舊衣櫃,一個臉盆架子,一架換衣小屏風之後,只剩下可以走動的走道。

  「荇兒。」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女孩轉頭,看見一個年約二十幾的少婦,她身形窈窕,眉目如畫,家常半舊的上衣襦裙,發髻上,一支芙蓉花初綻的玉簪子押發。

  「怎麼起來了?你這孩子,身子覺得如何?可是好些了?」

  那聲音——?

  「娘?」她的嘴巴干干的,眼慢慢瞠大。

  「是想梳洗嗎?怎麼不叫人給兌些熱水進來?要不喊娘也可以啊。」女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看見她濕漉漉的手,趕緊拿起一條巾子給她擦拭。「風寒才好了兩天,怎麼可以踫水,別好了傷疤忘了疼。」

  原來她得了風寒啊。

  她靜靜的看著自己小手指一根根被拭干,被帶下小凳子,安置在床上,然後那個年輕會笑,有雙似極了水底下柔軟水草般眼睛的娘親給她脫下鞋,看見房荇亂糟糟的頭發,從懷裡摸出一把小木梳,慢慢梳順她的發,挽上兩個小小的雙螺髻,鬢邊的餘發往後梳成一束,然後系上一條薄透的白綢帶,看似滿意之後,替她蓋上了被子,然後轉身——?

  「怎麼,還難受嗎?」她看見五根短短的指頭抓著她的裙擺,不讓她走,忽然就笑了出來,這孩子……

  房荇收回手,突然有些尷尬,臉頰微微發燙,忸怩了起來。她這是在做什麼?太丟人了!

  誰知道她娘親回過頭,將她連著被子一起抱在懷裡。「娘只是想讓人送熱水進來,你別急。」

  「荇兒已經梳洗過了。」還有些不真實,被子裡的手掐著另外一只。

  「以後別那麼粗心大意了,別忘記大夫吩咐過,要你多休息幾天,冷水還不能踫的。」

  「嗯。」她乖巧的點頭。

  「娘,妹妹醒來了嗎?時兒進來了。」清脆卻帶有一絲穩重的聲音響起,隨著一雙皂青鞋子出現,走進來一個身子還未長開的少年。

  房荇的眼睛直了。

  「時兒怎麼來了?」

  「我怕桌上的飯菜要涼了,怎麼,妹妹又不舒服了嗎?」十幾歲的年紀,介於少年和孩童之間,可不躁不鬧,舉止沉穩,可以想見將來的風采和氣度都會勝過同年齡的人許多,甚至遠遠超越。

  房時看著被娘親圈在懷裡的妹妹,想也不想的單膝跪上床,手便往房荇的額頭踫去。

  「燒似乎都退了,荇兒還覺得哪裡難受嗎?」彷佛有星光墜入裡面的眸子朝著房荇看去。

  房荇從被子裡掙了出來,喉嚨艱困的咽下噎著的不明物。「哥?」

  「要一同上桌吃飯嗎?」

  她木木的點頭,用一種很珍惜的目光把房時看了又看。

  「怎麼好像沒見過我似的,哥的臉上有蟲子?」房時輕笑,覺得因為生病小臉瘦了一圈的妹妹有點讓人心疼。

  「我好想你……」她上輩子早夭的哥哥。

  他的心忽然就坍軟了一大塊,口氣無奈又疼寵。「真是的,病好了還是這麼愛撒嬌,昨兒個不是才見過我嗎?」說著,手移到她腰間,輕輕一用力,便將她抱了起來。

  房荇的小身板一僵,她曾幾何時讓人這樣抱過?被人這樣抱著,她很不習慣,可是抱她的人是哥哥,忽然又舍不得拒絕這溫柔,軟軟的小手改為圈住房時的頸子,像小貓似的窩著就不動了。

  察覺到她想掙扎,可又很快安靜下來的房時,雖然不知道她的小腦袋瓜子裡轉著什麼念頭,卻還是不忘邊走邊安撫,「娘做了早飯,煮的都是你愛吃的菜,說是要替你補一補身子,你再繼續賴床,我肚子裡的饞蟲可不依了。」

  懷裡一團溫暖,嬌嫩的身體,脖子上繞著兩條柔軟的胳膊,散發著好聞味道的小臉蛋,房時將妹妹又抱緊了些。

  房門外,是小小的廊道和宅院,院子很小,一口水井,還很地盡其用的種了兩畝冒著綠油油芽葉的青蔬。

  她想起來了,這是她十歲時,住在銅雀巷子裡的宅子。

  四方桌上已經擺好雞絲粳米粥、幾碟小菜和一盆剛出籠的熱包子,幾條長凳的後面連著灶間,灶台後面看似有個小門,那小門後頭擺的是一些平常不用的東西和柴火。

  房時將妹妹放在長凳上,確定她能獨自坐好,跟在他們後面的杜氏也走進來。

  房荇還是沒能從雲裡霧裡回來,娘和哥哥都在,那麼,爹呢?

  她心念電轉的同時,一大把將整個門框塞得幾乎進不來的花束,以非常華麗鮮妍的姿態出現了。

  「孩子們的娘,你看我給你摘了什麼」

  中低嗓音帶著一股討好的歡欣,那大到捧也捧不住的花,像是突然之間給這簡單的宅子揉進了旖旎的顏色,屋裡的人都怔住了。

  一張臉從高高舉起、累累的紫紅色花朵裡冒出來,帶笑的雙眼又大又亮,實在是個難得的美男子。

  「你這人,孩子都在。」杜氏玉白的臉染上一層薄埂的艷色,卻是笑得像初綻的花,嬌美動人。

  「我在回來的路上看見了,想不到往年夏天才開的花,今年開得這麼早。」他逕自折下一朵,簪在杜氏的發髻上。

  那朵紫薇在烏黑的發上開得妍麗,嬌花美人,美不勝收。

  房荇形容不來這樣的爹,也沒見過這樣的娘。

  她不記得見過這樣風華正茂、氣質極佳……還會給娘親摘花的爹。

  她也沒見過會這麼笑著,溫柔如水的娘。

  娘在她以前的記憶裡,總是將自己關在房裡,不言不笑,清冷得像天邊的弦月,誰也走不進她心底;而爹則納了數也數不清的妾室,不苟言笑,對她不聞不問;唯一對她好的哥哥,卻在她十四歲那年出了意外,天人永別了。

  她孤伶伶的長大,一遇到令她傾心的明融之,雖然娘親堅決反對,她還是不管不顧的離開了那個冷冰冰的家。

  看著眼前的景象,她咬了下指頭,又重又狠的。

  房時發現她的小動作,輕輕拉出被她凌虐的食指,又瞧見那上頭的咬痕,蹙起修長的眉目。「荇兒這是怎麼了?爹娘也不是今天感情才這麼好。」說著,耳廓卻是微微地紅著。

  「爹的丫丫怎麼了?這眉頭皺得可以夾螞蟻了。」一雙大手將她從長凳上撈起來,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她抱到自己腿上,然後坐下。

  她這次可是僵得十分徹底,眼珠子嚇得動都沒敢動一下,可心底百轉千回,激越酸楚一古腦涌上心頭。

  房子越可沒想過女兒會不自在,「讓爹看看丫丫的燒退了沒?」也不等她反應,溫熱的額頭便朝著她的額頭踫過去。

  她情難自已,兩顆又大又沉重的淚珠就這樣掉進了陶碗裡面。

  房時大驚,差點要伸手去抱房荇。

  「丫丫怎麼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我看再請隔壁的白大夫來瞧瞧吧,到底是這麼小的孩子,也不知是哪兒還不舒服。」房子越一陣擔心,溫顏對著妻子說。

  已經擺好碗筷坐下的杜氏點點頭,開口就要叫房時去請人了。

  「……荇兒只是餓……」房荇眨眨眼,扁小嘴,抿出頰邊小小梨渦,那烏溜溜的眼珠子上,長長的睫毛還沾著少許的水霧,聲音糯糯軟軟,讓人喜愛得不得了。

  沒有人發現她腦門上已經起了一層虛汗。

  上一世已經是幾歲的人了,這會兒卻得扮小,好別扭,好不習慣。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們居然淨顧著說話,來來來,這是你最愛吃的包子。」房子越夾起一個包子就往她碟子裡放。

  她看著包子,也不急著往嘴裡塞,抓起自己的筷子,驚險萬分的夾了一個包子往杜氏前面遞,「娘也吃一個。」

  看她五根小爪子不甚靈活的樣子,杜氏驚喜的拿起碟子趕緊接過來。

  這還不算完,房荇又給她爹夾了一個,這才大功告成。

  這小手小腳真是不方便,連筷子都不好使,腹誹著,她干脆抓起自己那白嫩包子,吹了幾口,啊嗚一聲的咬下去,湯汁和肉餡一口氣吃進嘴裡,她嘴裡嚼著東西,也不講什麼禮節,口齒不清的對杜氏贊美,「娘做的包子……好好吃。」

  杜氏分別又給兒子和女兒再夾了一個,眼裡都是疼愛和幸福。

  房荇吃第二個包子的時候,嘴裡依舊含糊不清——?

  「爹?」

  「唔。」

  「娘?」

  「嗯?」

  「房時?」

  她立刻遭到白眼。「沒大沒小,叫哥。」

  她笑得傻兮兮的,嘴角帶著一點小蔥粒。

  能盡情的看著娘親的面容,盡情的喊爹娘,就算是一場夢好了,讓她在這個夢中躺一躺,一會,一會就好。

  房子越是江南河晏縣的七品父母官,河晏地處南方,房子越在這裡任知縣六年,仁厚愛民,多有政績,頗受地方人民愛戴。

  他們這一家並不像一般官家內眷住在府衙的北後院,而是住在自己置的產業,一間很普通的三進院子。

  對顯貴的官家人來說是小了點,但房府人少,三進院子卻是恰恰足夠了。

  前頭一進是廳堂與書房,房子越在外如果有看不完的公文和邸龔,多在這裡處理,另一側間則供午間小歇用,二進是正院,房家人日常的起居之所,正屋當中是正堂,東西兩側是耳房,東耳房是臥室,西耳房日常起居用,正屋兩側各有兩間廂房,則是房時和房荇的房間,至於小庫房和淨房就在後院一溜排更小的後罩房,靠西一點,用磚牆隔出來,作為廚房和柴房。

  房荇蹲在小院子的菜圃,看著閑適散步過她眼前的母雞,有一搭沒一搭的啄著泥土裡的蚯蚓,這一看就是半天,連來上工的婆子和媳婦經過,過來同她說話時,她要不是有氣無力的嗯一聲,要不就心不在焉的點頭應付。

  家裡統共四口人,沒有太多伺候的人。

  她記得自己和哥從小都是娘一手奶大的,奶媽或是貼身丫鬟她和房時一概沒有,內院就一個粗使婆子和一個媳婦,婆子負責采買,媳婦負責浣衣打雜,大家都知道知縣夫人是個熱愛凡事親力親為的主子,尤其只要是攸關她和哥哥的衣服、吃食,均很少假手他人,她想,她娘若非頭上頂著知縣夫人的名頭,不方便出門拋頭露面,婆子能做的事情她也會自己攬下來。

  沒有丫鬟繞著她轉,要房荇說這也沒什麼不好,簡簡單單的一個人,也沒多少事情可以忙,她還自在許多。

  「我看大老爺這個娃兒是個傻的,連話都不會說。」婆子偕著媳婦兒嘀嘀咕咕,背後說著閑話。

  「荇兒姑娘是因為日前病了,這會兒還沒好全呢,不要這樣說。」

  「得了、得了,我也不過多說了那麼句話,不就是關心嘛,連個話也不許我說,虎子他娘,你也真是!」

  房荇壓根沒把這幾句閑言碎語聽進去,她煩惱的,是別人想不到的。

  這世上,每個人對幸福的定義都不同。

  有的人覺得能吃飽穿暖便是福氣,有些人榮華富貴都覺得不夠,野心勃勃的要得到更多,目光永遠看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可對她來說,光是這樣能看著自己喜歡的家人,看得到,摸得到,感受得到互相付出的溫暖,就是再幸福不過的人生了。

  這些,會不會又變成手裡的沙,從指縫裡漏掉?

  不要,她不要!

  這一世,她無論如何,就算拚盡一切,也不會再讓那些發生過的事再重來一次。

  那些叫人冰心徹骨,讓人痛徹心腑的……心裡說也說不出來的悲傷……

  可是,令她不滿的是,這十幾天吃吃睡睡,又睡睡吃吃,也許是上一世和這一世的腦子尚未和諧,越是心急火燎的想把過去那些已經不太記得的回憶找回來,越是不靈光,感覺就是一腦袋瓜子的漿糊。

  她拿自己的五短身材沒辦法,可是腦袋也壞了,能怎麼辦?

  她垂著小肩膀,緊握著小拳頭和打成小結的眉頭,小小孩童那陰暗的樣子,要是落入旁人眼裡,只會叫人發噱。

  她走神的厲害,哪想得到頭頂一暗,爹那好聽的聲音和他蒲扇般的大手掌就朝她的腦袋壓了下來。「下了飯桌就不見人影,丫丫在這裡想什麼呢?」

  「爹……娘。」她扭頭往上看,不止爹娘,就連房時也服裝整齊,提著娘幫他做的書袋,準備上學去了。

  房子越兩手穿過她的腋窩,將她抱起來。

  「老爺要上衙門了,怎麼還抱她?她可是一腳的泥,等下弄髒了褂子怎麼辦?」杜氏要勸阻已經來不及。

  房荇只能說穿著官袍,腳穿官靴,頭戴官帽的爹爹俊俏的無人能比,然後又想到方才的無力感,一頭就砸進房子越肩上賴著,想找點安慰。

  靶覺一團軟乎乎的小東西偎著自己,小腦袋挨在他肩頭,白嫩的小臉和些許柔軟的發絲貼著他的頰,房子越笑開一張還十分年輕的臉。

  這孩子以前總和妻子親些,這些時日似乎轉了性子,常常蹭著他喊爹,那稚嫩的嗓子喊得他暖呼呼的,一顆心軟得一塌糊涂。

  平常,房子越和房時出門後,家裡就剩她們娘兒倆,房荇會趁著杜氏納鞋底或是做針線的時候纏著她說話,挖出不少房子越的私房密事,這才知曉爹當年歷經鄉試、會試、殿試皆得第一,是大歷朝開國以來第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名動京城,一時風頭無雙,然而,令人驚訝的是,他並沒有沿著仕宦的老路子在翰林院當個編修京官,而是要求外放,遠遠離開了人人羨慕的京城。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也才有他們一家子幸福安康又和睦的一段歲月吧。

  「許是上次受了風寒,沒有好全,這些天裡話少了,人也沒那麼活潑,怎麼吃身上都不見她長肉。」杜氏有些心疼的說。

  這年紀,但凡能吃飽飯的,臉頰都是圓嘟嘟的,她的小臉卻擰不出一點肉來,每次吃飯都往她碗裡添菜,怎麼就不長肉呢?

  跋明兒個讓人去抓只老母雞來熬湯吧。

  聽著杜氏說話,本來趴在房子越肩上的房荇閃著大眼,揚起頭來,兩只滴溜溜的黑眼珠輕轉著,問的卻是杜氏,「娘,荇兒多大了?」

  「十足歲了呢。」

  十歲,真的才十歲,自己這副身軀又瘦又小,樣子恐怕比其他同年齡的孩子都矮上半截……算了,一直糾結這個有什麼用?早早適應,認命的當一個稱職的孩童,想伸腿就伸腿,想趴著就趴著,那……想要求,自然也就可以毫無顧忌的提出要求嘍

  「荇兒想和哥哥一起去上學。」

  「怎麼忽然想到上學了呢?以前時兒啟蒙的時候讓你一塊去,還同我鬧脾氣呢。」

  「娘,此一時,彼一時嘛,翻花繩也不是一直都那麼好玩,荇兒要是學了道理才能給娘長臉,也不會給爹丟人吶。」她很巴結的說。

  文,她不需要安邦定國的能力,武,她不用學得上馬殺敵的本事,可是,該念書的時候努力念書,該學習的時候努力學習,家中目前的生活衣食無缺,多她一個孩子上學,也應該負擔得起才是。

  上一世的她,只識得一些簡單的字,當初家中請來夫子啟蒙識字,天天背書,背得她一個頭兩個大,那些枯燥的之乎者也沒多時她就厭煩了。

  那時的她覺得女子既不能拋頭露面,出門從商營事,也不能出仕為國,既然那些人生道路都擺明了不通,那些酸氣沖天的學問,要來何用她把嫁人當成一生的志業,她只要按著房家嫡女的身分長大,嫁個身分相當的丈夫,然後相夫教子,鞏固自己的地位,榮華富貴一生就好了。

  她哪想得到,懂琴棋書畫的女子多得去了,婚後,家中大權始終掌握在婆母手裡,金銀一事得看別人眼色也就算了,為了討婆母的歡心,她曲意順從,對婆母不敢有任何違背,可不知為何,卻和夫君漸行漸遠,他漸漸不來她的院子,常常應酬回來便隨便在一處歇下,那種冷落她一直到死都不明白是為什麼……

  既然有從頭再來的機會,想要過得更好,非得從頭學習不可!

  「這小丫頭片子,怎麼忽然開竅了?這些年縱著她玩,倒是忽略她也到了識字學女紅的年紀了,說起來都是我的錯。」杜氏笑著點點房荇的小骨子。

  本來官家小姐從小耳濡目染,就該養成良好的舉止習慣,舉凡行禮走路喝水都有一定的章法,她離京日久,公婆不在身邊,少了囑咐叮嚀的人,郎君在衙門的時候是個威武的知縣老爺,一旦回到家就成了家犬,她也是,放在眼前的孩子只覺得他們舒心便好,忘了要拘著,忘了目光要長遠。

  「這倒也是,上學不見得非要學得什麼濟世大文章,也不是要學詩詞歌賦那些虛浮的東西,能懂得一些道理,這才實際。」房子越沒反對。

  「謝謝爹!」

  「時兒在河晏書院裡上課,古先生也是博學之人……時兒,妹妹同你去書院可好?」房子越看著沉穩的兒子。

  「我會照顧妹妹的,荇兒,從明日你就和哥哥一起去書院吧。」房時一口允諾,既然是父親交代的事情,他一定會做好,更何況照顧妹妹也是他義不容辭的事情。

  房荇扭了扭身子,從父親身上下來,待她兩腳踩著了地上,房子越才松手。

  「我明日會早起的。」

  「最好是,平常總是賴床,娘常常叫你也叫不醒,我都想你是不是小懶豬來投胎的。」

  「娘,哥哥笑話我!」哥哥真壞心,她跺腳馬上尋求外援。

  房子越和杜氏看著一雙兒女,笑容燦爛。

  當房荇看見房子越那春光爛漫的笑容時,心裡不禁要嘀咕,爹,您都幾歲人了,還笑得像個小孩子一樣,這怎麼當人家的爹?難怪她那上一世的爹滿院子的姨娘,都是這麼來的吧……

  她不知道上一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導致爹和娘性情大變,兩人形同陌路,她只知道自己從今以後得想辦法讓爹不要隨便對著別人這麼笑,她希望這一世爹和娘永遠能這樣恩恩愛愛,和和美美。

  「那晚些我讓人把薦書送回來。」房子越哪懂得房荇肚子裡的那些彎彎繞繞。

  入學得有憑證,書院本來就是為官家子弟設的書院,師資一流,房子越身為地方父母官,要送孩子上學只是舉手之勞,但為官也需事事小心,要讓人拿了話柄生事,小事也會變成大事的。

  「老爺,你應卯要遲了。」杜氏提醒。

  「咳,我該出門了,時兒你也別晚了,不然挨了先生板子可沒話說了。」

  「時兒省得。」

  案子倆分頭出門,衙門就在一條街外,房子越不耐煩上下馬車瑣碎,通常會有衙裡的典吏或主簿跟著,安步到衙門,至於書院位在城西,房時就不得不乘車了。

  「荇兒,咱們也進去,娘瞧瞧找塊什麼樣的布料給你做書袋,你喜歡什麼料子?」目送家中的男人出門去了,娘兒倆一同往裡走。

  杜氏拉著房荇的小手,嘴裡叨念著要讓婆子上街,去給她買一些明日要用的描紅冊和習字本子,當然,筆墨紙硯也不能少。

  「啊!」房荇突然使勁的朝自己腦門「啪」的給了自己一下。

  「你這又是想到什麼了?」

  「我還有件事兒忘了和爹說去。」她轉身想追出去。

  「什麼事這麼急,非得現在說不可?」杜氏可沒見過女兒這麼性急的樣子。

  房荇眼睛眨也不眨的瞅著杜氏的臉,這事兒,和娘說得通嗎?

  「荇兒除了識字,也想學點拳腳工夫。」她搖晃小身子,行動嬌憨可愛,一張雪白嬌嫩的小臉玉雪可人。

  杜氏慢慢蹲下來,眼裡有些不解。「可是想好了才說的?拳腳工夫和識字不一樣,很辛苦的。」

  房荇稍稍停了下,發現娘親正專注的看著她,而且溫柔的笑著,讓人覺得就算將心裡所有的秘密都說出來也無所謂……她鄭重的頷首。

  她這輩子是多出來的,要是可以,那種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羈絆、沒有束縛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將家人擺在自己的後面。

  何況,拿強身健體為由,一向疼愛孩子的爹娘也會比較容易同意她的說法,若明擺著說她想學拳腳工夫是為了未雨綢繆,要守護家裡的人,恐怕只會招來嘲笑。

  「荇兒的身體好像不太好,老是叫娘操心,荇兒想,若是可以學一點拳腳工夫,會不會以後就不用常常吃藥了,娘,荇兒好怕那個藥味兒。」她吐著丁香小舌,表情可愛又生動。

  「等你爹下衙回來,娘會和你爹提,不過,娘可不敢保證你爹會同意。」房家不是武將出身,文官通常重文輕武,房荇如果是個男子練武防身倒也無妨,可她是個官家小姐,動刀動槍的要是傳了出去成何體統。

  一個十歲大的孩子,正是貪睡懵懂的年紀,哪來這種好學的精神?

  「謝謝娘,荇兒就知道娘最好了!」她親昵的攬著杜氏的手臂,又蹦又跳的和母親一同進了院子。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31 AM

第二章

  要知道一個地方官將地方治理的好不好,看百姓穿著,觀察他們臉上的神情是開朗多還是憂郁多,基本上就能了解的差不多了。

  房荇打起馬車的窗簾,毫無障礙的東張西望,馬車從銅雀巷子出來,行經幾家深宅大戶的深深庭牆,轉進大街,街上行走的,有衣著光鮮的人,有簡單布衣短褐打扮的人,但不管平民還是出身富貴,均衣著干淨整齊,看起來生氣盎然,路上居然看不見一個乞丐。

  看起來爹就像娘說的,是個勤政愛民的縣太爺,常常左手賺來的薪俸,右手就貼補了出去,也因為這樣東貼補一點,西貼補一點,幾年下來竟是沒能攢上什麼銀子,兩袖清風不說,她和哥哥也算得上是官家小姐和少爺吧,身邊卻也沒什麼伺候的人。

  因為心態轉換,很多上輩子或許對她來說不可或缺的東西,都已經不再重要了,她想要的已經不一樣。

  所以有沒有僕傭,根本無所謂。

  她回過神來看著街道房舍,這些店鋪商家,模模糊糊的輪廓,重溫一遍,都好像帶著似曾相識的記憶,房荇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帶著兩份記憶,在這裡的每一天都很陌生,又很懷念。

  膝上攤著一本論語的房時,睞著妹妹半張瓖著金燦燦陽光的小臉蛋,越看越奇怪,她那一對小爪子抓在窗欞上,烏溜溜的眼珠帶著滄桑和一點他不是很懂的東西,妹妹明明還小上他幾歲,一個這麼小的孩子,為什麼會流露那種不合年齡的悲傷?

  對,就是悲傷。

  「荇兒,你在看什麼?」他的口氣帶著自己也不明白的急。

  「大街好多的人。」她眼睛彎彎的說道,臉上哪還有半點沉重。

  「過幾日書院休沐,哥哥帶你上街逛逛可好?」看著一團孩子氣的房荇,方才定是他看花了眼。

  「好,荇兒要吃上次哥哥買的焦圈糖包。」

  「好,你能吃多少就給你買多少。」房時笑出一口漂亮白牙。

  「哥哥在馬車上看書,頭不暈嗎?」房時是好學生,無論在哪,不忘一書在手,但他不是死讀書的那種書呆子,凡事不知變通,在她看來,他那一肚子的墨水,同年紀的人已經很難望其項背。

  這也難怪,科考,考得好得可以當官,普通的話可以當吏,再不濟,謀個私塾先生的活也是有的,科考對房時這樣的官宦子弟來說,老爹的官職不世襲,就算是兒子也得靠自己的本事才能獲得前程,不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苦讀怎麼行。

  「習慣了。」

  「哥哥不要太常在馬車裡看書,傷眼睛。」

  她這是在關心他呢,房時笑得溫文清淺。

  「我方才說的那些注意事項,你可都聽明白了?」

  「明白,要聽夫子的話,凡事不可強出頭,去書院是為了做學問,不要與人吵架生事。」她本來想說她這麼小,誰會與她過不去,但繼而一想,房時和她說這些,還告訴她書院裡哪些人不能惹,雖說只點了一二,但無論如何都是為了她好,世事難料,既是出門,小心不要給爹娘、哥哥添麻煩是對的。

  「乖。」房時摸摸她軟軟的發絲,手下覺得很舒服,眼中笑意更盛。

  河晏書院佔地頗大,前頭一座大樓坊,進進出出的人各個神情倨傲,華麗的馬車爭奇斗艷,主子披金戴玉,相互斗富,連書僮也都一副以貌取人、鼻孔朝天的樣子。

  當這些人看見房家樸素的馬車,身著翟紋青衣,身長玉立的房時從普通馬車下來,許多學生只覺眼睛一亮,接著瞧見他反身,從馬車裡抱出一個小姑娘。

  那小姑娘身穿一襲牙白細羅紗,自己提著書袋,眾人眼中的驚詫頓時轉為莞爾。

  「羅叔,你回去吧,下學時再來接我和姑娘。」他拍了下馬車,向車夫說道。

  「是。」

  房時也不和那些人打招呼,牽著妹妹的手走向另外一條鋪有青石板的路,那是書院講書還有山長歇息與準備教材所在。

  「滌心堂」裡,房時讓人通報以後,見到了山長,然後把手中的推薦書和束修一並遞給侍童。

  山長是知道房時的,也知道他的父親何人,他接過侍童遞過來的薦書,看了房荇幾眼,見她年紀小小,從進屋至今,表情一點變化也沒有,不亞於兄長的沉著穩重,又見她一身素衣,姿態謙恭,更多了幾分歡喜。

  書院的衣著並沒有一定規範,只要求潔淨,但是能來書院上課的學生,家境又豈會平凡,官家子弟雖是不多,大部分是家底豐厚的商賈之流,學生多注重外表,攀比蔚然成風,心態未免無法放在課業上面,他也不諱言現下學子讀書就是為了科舉,純粹求學問的人幾乎沒有,但這並無不可對人言,要兼善天下,沒有仕途,哪來其它。

  「你叫什麼名字?」

  「學生房荇見過山長。」

  「房時是你哥哥?」

  「是。」

  「多大了?」

  「十歲。」

  「可會寫字?」

  「哥哥教過我描紅來著,一天十個大字,寫不好會挨瞪。」

  「都讀了哪些書?」山長忍不住笑意多了些。

  「三字經、千字文。」這些都是大實話,她識字不多,看的書真的只有三字經,倒能背得熟透,《女誡》則是所有大歷朝女子非要讀的書,那書裡叫女子謹言慎行,謹小慎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要女子守貞殉節……但是,將《女誡》、《女四書》讀得熟爛於胸又如何,被這些歪理束住手腳,默默居在深閨裡,無聲的活著,無聲的死去,她的上輩子做得還不夠好嗎?人心要變,你做得再好也是錯,對這一世的她來說,但求輕松自在,無愧於心。

  「背一段《千字文》給老夫聽聽。」

  房荇也不緊張,張口即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

  山長摸摸自己的胡子,聽她一字不漏、抑揚頓挫的背著,覺得著實是個可造之材,又訓勉了她幾句,便讓房時帶她出去。

  房時畢恭畢敬的行禮退下,帶著房荇往學舍走。

  書院的學舍分三等,分別是蒙、起、明。蒙是幼兒初學,起是像房時這樣未參加過童生試的學子,明則是等待府試的學子。

  但河晏縣只是一個中等的縣城,書院學費不貲,有身家又願意供孩子讀書的大富人家確實不多,不得不將三個書院闢成一室,讓先生因材施教了。

  學舍裡,已經有先生在授課,看著房時帶著房荇進來,便明白是新學生,凝目瞧了瞧兩人的面目有七八分像,便了然的伸指,讓房荇自己去找位子坐下。

  房荇給他行了禮,看了眾人一眼,梭巡到靠窗有空位,這才走去,房時看妹妹坐定,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落坐。

  外面候著的書僮小廝丫鬟不算的話,這個書院裡統共二十幾個學生,因為空間大,倒也不顯得擁擠,二十幾人裡,多數是男子,年齡層不一,女子連她在內一只手指數得過來,雖說男女七歲不同席,不共食,但書院裡以追求學問為優先,倒是把男女大防的規矩不松不緊的拋在腦後了。

  小縣城裡,能有間書院並不容易,能坐在這裡求學問的,自然也不會是耕樵漁貧的窮人家孩子,那些人家多數汲汲營營於吃兩頓飽飯都不得了,哪來送孩子上學的力氣,所以,房荇用眼角餘光看過去,男子要好些,也就是袍子精致些,在荷包和靴子上作工夫,女子也不知道是為了要引起誰的注意,一片爭奇斗艷,珠翠環繞,這樣寫字的時候抬頭低頭,脖子不痛嗎?

  先生繼續開講,房荇也不去看那些對她充滿好奇的眼光,斂目凝神從書袋裡拿出昨晚備好的小硯台小毛筆小墨錠和習字本子,杜氏甚至給她準備了咸炒豆子,給她解饞。

  接著她把胳膊的袖子捋上,從小竹筒裡倒出些水來,開始磨墨,她畢竟人未長開,身量未足,許多動作施展不開,卻也因為這樣,行動多了幾分嬌憨稚氣,讓人莫名喜歡。

  等到她把一小缸子墨研好,先生踱著步子走過來,給她一本摹帖。「二十個字先寫著,寫完拿來讓我看看你的字寫得怎樣?」

  「是。」

  她拿筆姿勢正確,懸腕靈活,腰背挺直,全神貫注,一筆一劃頗有章法,字雖有些歪扭,但勝在工整,加上她記性甚好,一天裡居然背下不少的字。

  午飯兩人在書院的食堂用過,直到下學。

  鐘鳴時,房時等妹妹收拾好,一同離開書院,途中與他打招呼的人不少,有的人是刻意來看房荇這樣貌精致的小姑娘,和房時親近的便過來說上幾句話。

  當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身在江湖裡,也沒辦法真的置身事外,那些人的多言多語,她半點也不放心上,樂得揣著明白裝胡涂,人家問她,她便裝作聽不懂,反正她還小,也不會因為這樣得罪人。

  人情世故,她不是不懂,人若空有才華,不通人情,只會落得孤高和寡,但是,這年紀的她,多說只有多錯,不如充愣裝傻,過一天是一天。

  兩人上了馬車,房時拍拍車壁,讓羅叔回家,他身邊的房荇卻已經歪著腦袋,頭一點一點的打起盹來。

  「荇兒累了嗎?」

  房荇揚起小貓眯眯的眼,表情忒可愛的嗯了聲。

  「荇兒想要個書僮嗎?我回去跟娘提,找個丫鬟跟著你。」這一仔細看才發現房荇的小臉蛋上有抹黑痕,再看她猶帶肉窩的小手,甚至袖子都染了墨汁,認真的程度可見一斑。

  「書袋荇兒自己提得動,不需要書僮,再說,哥哥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有沒有書僮,她是真心覺得沒什麼了不起的,這時候的她身邊多個人只會讓她不自在,真的沒那個必要。

  房時掏出巾子替她擦拭手和臉,動作小心,房荇瞧了眼,繼續她的瞌睡大業。

  「你安心睡,到家哥再叫你。」

  房時將她放到自己腿上,房荇都沒有感覺,平常在家的她總會歇個午覺什麼的,上了書院,硬撐到現在,難為她了。

  這般讀書,堪堪過了幾日,房荇迎來了第一次的休沐日。

  她難得不用人催促,也不賴床,醒來後就著婆子打來的水洗漱,換上一件夏衣和寬口褲,衣領、袖口和褲管各自繡上淺色的繁花茂葉,杜氏的繡功非凡,女兒、兒子穿在身上的衣服自然更加用心,所以即便不是什麼太過昂貴的布料,一穿出去就是不同凡響。

  梳頭發她也自己來,除了前額不扎眼睛的瀏海,其餘的一概往後梳攏,五指成梳,分成三股,往前拉攏後,編成條大辮子,發梢用一塊海棠花垂玉墜子固定。

  然後她很嚴重的發現了一件事,這些日子以來,她似乎過慣了孩童的生活,也不再介意銅鏡裡那什麼都小一點的五官,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還能過多久呢?

  這種事就算想破腦袋不會有答案,一直記掛著也不是個事兒。出了房門,她就去拍哥哥的門。

  兄妹倆的屋子就隔著一個天井,她從不規規矩矩繞著回廊走上一圈,而是步下天井,直接抵達房時門口。

  她站在廊檐下,尚未啟齒,房時已經推門出來,一身清爽的天青夏袍,襯得他眉目清秀,兄妹倆站在一塊,引人注目得很。

  房時往西邊看了一眼。

  「哥在看什麼?」

  「我在看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貪懶的你居然不賴床了。」房時凝視著這些日子在杜氏的天天滋補下,已略略長出些肉來,臉蛋白裡透紅,氣色圓潤的房荇,打趣的說。

  「因為哥要帶我去吃好吃的啊。」她說得臉不紅氣不喘。每天跟著爹爹卯時就起床的哥哥才是不正常的那個吧?!明明自己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總把阿爹當成英雄。

  「好吃的東西還少過你嗎?」

  「那不一樣,外頭賣的東西就是覺得比較可口。」

  倒不是縣城裡有什麼特別好玩的去處,而是平常日子裡,就是家裡和書院兩處來回,可以悠哉悠哉到處閑逛,愛上哪就上哪,想起來就令人愉快。

  「先去向爹娘請安吧。」

  要趁著休沐日帶房荇出門,他已經向母親稟報過了,他心想,趁著日頭還不算大,早些出門別曬到了妹妹也好。

  堂屋裡,剛送走房子越的杜氏正在喝茶,看見一對兒女來向她請安,笑逐顏開,趕緊把房荇摟了過來。

  「要不多讓幾個下人跟著,給你們提東西也好?」若非知府夫人的夏日宴帖子日前便已送來,她也允諾了會赴宴,說什麼她也不放心讓兩個孩子獨自出門。

  「娘,妹妹有我顧著,您放心就是了。」妹妹是爹娘和他的心頭寶,他不會讓妹妹有任何損失的。

  杜氏頷首,低下頭問房荇,「身上可有銀兩?」

  房荇拍拍小荷包,扳起手指頭數,「娘給的碎銀子和兩串錢都在這兒了。」也帶了些私房……那些當然都藏在她房裡床下的小甕裡,不讓人知道的。

  「錢不露白知道嗎?」杜氏叮嚀房時。

  「兒子知曉。」

  一出門,套好馬車的羅叔已經等在那,房時先將妹妹抱上車,自己這才上去。

  兩刻鐘後,房家馬車來到縣城最熱鬧的瓦市,他們在「耕硯齋」前讓羅叔停了車,房時和他約好要回家時在馬車驛站見。

  所謂的馬車驛站,有讓人臨時聘雇的馬車、馬匹和車夫,也有當馬車不方便進出時,讓車夫來這裡休憩喝個小酒、填飽肚皮的開放式空地。

  房家馬車也一貫停在那裡。

  兄妹倆的宣紙用量大,上次買的一大摞所剩無幾,所以一進門,房荇就買了一大卷毛邊紙和九宮格,她初學嘛,毛邊紙一面光滑,一面粗糙,都可以拿來用,最劃算不過,紫毫小楷也試了好幾枝,最後決定多買兩枝狼毫。

  筆紙都買了,房荇看見「耕硯齋」裡的藏書一小鴿是笨重的竹簡,一小鴿是紙冊,書籍種類不算太多,她看上一本《鹿公游蹤集》和一本《山雜圖考》,前者是本游記,後者是畫冊,後者的價錢雖然出乎房時意料之外的貴了點,不過他這妹妹很少向他索要什麼,他想也沒多想的就掏錢付帳。

  「這書那麼多字,你看得懂嗎?」房時大約翻了翻那兩本冊子,圖考嘛,是一本時間涵蓋歷代,兼具欣賞和臨摹的畫冊,雖然不是他以為的描花圖樣,但女孩子應該本就是喜歡這些東西的,何況她平常就喜歡涂涂抹抹。

  「裡頭的圖也看著有趣。」她不能說她認得的字已經不少,只要不是太難的字都能理解。

  房時恍然了悟。

  結帳過後,兄妹倆出了「耕硯齋」,房時領著房荇在各家鋪子裡轉悠,經過胭脂鋪子,只見大娘大嬸大姑娘小媳婦擠得滿滿當當,一團團圍著珠花釵子帕子粉盒嘰嘰喳喳,比手畫腳,忙得招呼的伙計應接不暇。

  房時指著那些愛美不分年齡的女人堆。「荇兒想進去瞧瞧嗎?不買珠花,挑幾條你喜歡的緞帶也好。」他一直覺得妹妹打扮太過樸素,她不像一般小姐整天只煩惱著要簪哪根釵子,要穿哪件衣服,她不上學的日子,要不揪著一塊娘給她的布頭作女紅,要不就纏在爹娘跟前裝瘋賣傻,有時候,他還真摸不透這妹子的性格。

  「我還小,那些我還用不著。」她拒絕得很干脆。

  鋪子裡的絨花、絹花無一不美沒錯,但是她每天除了去書院就是在家裡,何必浪費那些錢。

  面對笑顏如花的房荇,房時只能隨她去。

  看著白花花的日頭,房荇覺得有些熱了,轉眼看見賣涼粉的攤子,她用了哀兵政策,扳著房時的肘,「太陽那麼毒辣,曬到背像著了火似的,哥,那邊有賣涼粉的,我們去嘗嘗?」

  看著她撲閃撲閃的大眼,房時也覺得有些口干,便點了點頭。

  小販賣的涼粉有兩種口味,一種是咸的,一種是甜,兄妹倆各點了一種口味,房荇說還可以交換著吃,兩種口味都吃到了,豈不劃算?!

  只見那攤主將放在瓷盆子裡冰鎮著的涼粉劃成幾大塊,再切成小塊,灑上一點鹽,澆上醬油、蒜泥、烏醋、麻油,再灑上黃瓜絲、剁碎的香荽、青芹,看在兩個沒有吃早飯就出門的兄妹眼裡,真是食欲大開。

  甜涼粉的材料沒有咸的那麼多,澆上一瓢野蜂蜜,灑上花生粉和桂花,條條晶瑩如玉,既解暑又好吃。

  房荇一口氣吃了兩大碗。

  「回去鬧肚子我可不管你。」房時沒想到她胃口這麼好,吃完涼粉,嘴裡雖然說是怕她吃壞肚子,卻還是繞到賣焦圈糖包的攤子給她買了好幾個,讓她配著豆汁吃。

  「哥最好了。」

  房時疼愛的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這時,兩人迎面走來好幾個人,「房時,居然是你,你這書呆也會出門轉悠……原來還帶著小妹子啊?」

  「鄭兄、吳兄、陳兄。」房時拱手為禮。這幾人都是書院的同學,家中都是河晏縣頗為知名的富戶,一個家中開有米糧鋪,一個祖輩便以販馬起家,另一個家中開的是成衣鋪,總之都是商戶。

  平常房時與這些人並無來往,書院裡,努力求進的不少,混水摸魚的人也有,這幾人就是少數的那幾個。

  房時本想說打過招呼便要帶著妹妹走人,可惜一下就被攔了下來。

  「房兄,別急著走嘛,吳兄日前得知一處好地方,今日特地要帶我們去開開眼界,一起如何?」

  這些人的品行如何,房時是知道的,他瞅了眼年紀小小的房荇,不願這些人在她面前說出什麼有傷風化、不堪入耳的事情來,便俯身向房荇說︰「荇兒在這裡等一下哥哥,我去去就來。」

  「這些人看起來不是值得深交的朋友,哥哥趕緊打發了吧。」

  房時一怔,他壓根沒想到妹妹年紀雖小,識人本領居然不弱,遂點點頭,「千萬別亂走,哥一會兒就回。」

  房時同那班人走了,可也沒有走遠,他答應過杜氏會好好照料妹妹,那就絕不可能一個人走開,讓房荇待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房荇一個人站在橋頭,因為太陽越來越大就往旁邊挪了兩步,到了陰涼的巷子口,眼珠子到處滴溜的轉,有挑擔的,叫賣的,趕車的,推獨輪車的,牽毛驢的,也有花枝招展的小媳婦和扯著調皮娃兒耳朵的大娘……慢慢便覺得有些無聊了,她悄悄的打了個哈欠,畢竟今天為了要出門,她可是起早了,誰知道嘴還沒闔上她半眯著的眼皮已倏地睜開——

  哎喲,要糟!

  看見不該看的。

  巷子的另一端,有兩個彪形大漢正強行將一個少年拖上馬車,那少年也不是省油的燈,兩腳狠戾的踹著對方,其中有一腳踢到了漢子的子孫袋,只見那漢子痛得齜牙咧嘴,彎腰蹲了下來,可惜,那少年還是被很粗暴的甩進去,砰地很大一聲,巷子另一頭已不是瓦市的範圍,只有稀疏的幾個行人,他們見情況不對飛也似地逃了個干淨,竟然沒有任何人出來抱不平。

  這世道,果然自掃門前雪的人還是居多。

  這也難怪,人要見義勇為不是不可以,而是先要枰秤自己的斤兩……慢著!這不是重點,她的眼睛對上了什麼?

  她千不該萬不該和某個人的眼神交會了。

  那漢子國字臉上橫著一條長長的疤,她想不著痕跡的將眼神挪開,裝作沒看見,但已經來不及了,那刀疤臉漢子和另外一個看似是頭頭的人嘀咕了兩句,就大步流星的往她這邊過來。

  她想跑卻來不及了,一只粗壯的胳臂已老鷹抓小雞似的將她抓離地面,她才想喊叫,嘴也被捂住,布袋往她當頭一罩,接著威嚇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只要敢發出一點點聲響,老子就把你的頭擰下來!」

  她渾身僵硬的跟石頭一樣,相信這些人的確會這麼做,當街擄人和殺人的刑責差不了多少,殺掉一個和殺掉一雙,沒什麼差別。

  她沒能多想,只覺得身子忽地脫離那人的鉗制,被扔了出去,直到撞到車壁的木板,她的小身子才慢慢滑下來,死命抱著的紙筆書也四處散了一地。

  「嘶……痛……」這一摔,摔得她一下起不了身,感覺全身的骨骼都散掉了。

  「安分的待著!」那人吆喝了聲。

  她壓根聽不到,耳裡嗡地叫著,五髒六腑好似都離了位,頭是暈的,人是軟的,好半晌後她試了試手腳,還能動,幸好沒折胳臂摔斷腿。

  馬車開始走動了,她被一顛,才想起來要把還罩著頭的布袋掀開,重重的呼出一口氣。

  馬車談不上什麼隔音設備,前頭的聲音隱約的傳來。

  「多了個不長眼的小丫頭,大哥,要一起做了嗎?」

  「那是自然,誰叫那小丫頭眼珠子亂轉,看到不該看的,活該倒霉。」

  「我看那丫頭長得還不錯,不如賣到窯子去,咱們兄弟就多一筆額外收入,外快啊,不賺白不賺。」年紀雖小,那模樣應該可以賣不少錢。

  「你別多事,咱們這筆生意的買家看起來來頭不小,而且銀子給的痛快,那些京裡來的人,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你別怪大哥多存了個心眼,我總覺得要是沒把這筆買賣照對方的意思辦妥,你我的腦袋有可能會搬家。」在骯髒的地方待久了,那點直覺還是有的。

  「那大哥還敢吃下這生意?」

  「說你蠢你還跟我爭,你懂不懂什麼叫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我們兄弟一直在這窮酸地方打混,能有什麼出息?別告訴我你就想這樣過一輩子!」曾經從軍的他們實在吃不了那顛沛流離的苦頭,早早逃了,這些年靠的是偷搶拐騙詐過活,可不管怎樣,運氣就差那麼點,餓不死,活得憋氣,餓窮了,逼急了,狗跳不跳牆?

  跳!桂人的命哪能比自己的值錢!

  「其實一剛開始,我以為那孩子就是個崽子,不難下手,幸好我謹慎,跟蹤了他好幾天,平常他身邊跟著的人會少嗎?一個個看起來都像江湖高手似的,要不是他今天落單了,這樁買賣肯定砸鍋,這就是老天爺在助我們,銀子想不賺都不成啊!」

  「大哥是福星,往後你怎麼說,小弟都聽你的就是了。」跟著大哥,他吃肉,自己也能撈到湯喝,不管怎麼算都很劃得來!

  接著,這兩人又說了一通春宵樓裡哪個姑娘火辣熱情,在賭場輸贏多少,要是辦好這件事能拿到多少銀子,是要二一添作五,還是哥兒倆正經的娶個媳婦回來,好好享樂一番……

  自從房符被丟入馬車起就沒有吭過氣的肉票,豎著耳朵一聽完前頭兩個人的計畫,就開始轉著眼睛。

  「你過來。」沙啞著聲音,少年腫著半邊的臉,額頭有條血痕,嘴角有血,看得出來前面那兩人下手之狠毒,大約也是因為掙扎,原來應該是綁髻的發此刻散了一肩,參差不齊的額發蓋住那完好的半張臉,使人完全看不出他的長相。

  「叫我嗎?」房荇抱著膝坐著,小腦袋裡正飛快的轉著,這樣不明不白的被抓走可不行。

  「不是你還有誰?本公子的靴子裡有把刀,拿出來把繩子割了。」他指使人指使得很順手。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爬過去,果然在少年的青灰厚底掐金鯊魚皮靴裡找到一把鋒利的小刀。

  那刀子閃著金屬薄光,看得出來不是切菜用的。

  隨身帶刀,身邊還有隨身侍衛,這身分擺明了不尋常。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少年撇了撇嘴。「又不是頭一回了。」

  不是頭一回遭綁嗎?

  他的運氣真不好。

  她為什麼摻和到這種人家私密污穢的髒水裡來了?難怪那兩個殺手也要說她倒霉。

  要是能平安回家,她得去謝謝菩薩保佑才成……她心裡突地一咯,要是回不了家……難道要這樣認了嗎?

  「別拖拖拉拉的。」那少年蛇般的扭動著身子,將兩只被麻繩綁住的胳臂轉到她面前。

  「割了繩子以後呢?」

  這是哪來的蠢問題?這丫頭居然是個笨的!都什麼時候了,還問他要做什麼?

  少年撐大著腫到幾乎剩下一條縫的眼睛,聲量又不敢過大,怕被發現,心裡像鍋煮沸的水,以致聲音變得有些扭曲,「與其這樣耗著,不如搏一搏。」

  他不能這樣死得不清不楚!

  「你有幾分把握?」

  「這兩個混帳卸了我的胳膊。」要不是兩只手都不能動,否則他才不會坐以待斃!

  「所以說就算我割了繩子,你也沒辦法逃。」她很就事論事的道。

  「怎麼你看起來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你心情不好,別找我出氣。」

  「本公子這條命很值錢的,要有個意外,你確定你全家上下能擔待得起嗎?」

  他一臉郁悶,口氣奇差。

  「這要你說,我的命也很珍貴,我是我爹的女兒,我娘的女兒,我哥的妹妹,就只有你的命矜貴嗎?」這種眼睛裡只裝著自己的人實在叫人難有好感。

  「快把我的繩索解開,少唆!」她居然敢這樣嗆他?真不知天高地厚!

  可房符動也沒動一下。

  「我覺得不要妄動比較好,我不懂什麼接骨的法子,就算松了綁,你這樣連走路也有問題吧?」她可是背不動他的。

  她也知道不能坐以待斃,但是能不能從馬車逃出去是一條,出去之後,能不能逃得掉又是一條,偏生這兩條都不太可能。

  「本公子說過,我還不能死。」他低咆。

  「我也不想。」活著都那麼艱難了,誰會想死?

  少年剮了房荇一眼,可惜,他那毫無威脅性、只剩一條縫的眼睛,看不出一點殺氣。

  「你會後悔今天這樣對我!」

  「今日過後你要還能活著,你再這樣說吧。」

  她果然沒把他放在眼底,這叫什麼,虎落平陽被犬欺嗎?

  兩人之間冷了下來。

  房荇把小刀子看了又看,又看看掉了一地的筆紙,腦中忽然靈光一現,彎腰抓起到處滑動的狼毫往外就丟,這還沒完,她從整捆的毛邊紙撕下好幾張,揉成團,也從高處的小窗口往外扔。

  毛筆或者不夠顯眼,再加上這些紙,應該可以吧?

  事實上,她的內心絕對不像表面那麼鎮定,但是她的直覺告訴她,自己必須鎮定,哭泣慌亂對現下的狀況不會有任何幫助。

  「你這是做什麼?」他彷佛也看出了一點門道。

  這丫頭,似乎……沒他想的那麼笨。

  「我和大哥一起出門的,我不見了,他一定會來找我,只要看見我沿路做的記號,我們就能得救。」

  少年定定的看了房荇一眼,這眼睛,這個頭,這小小的人兒,她身上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冷靜與成熟。

  的確,被壞人綁上車,尋常的孩童哪個不是哭哭啼啼的哭爹喊娘?她沒有,方才還氣勢凌人的同他頂嘴。

  她臉上不見慌張驚恐,如果真要說害怕,也就剛剛上車那一瞬間,但是她很快就冷靜下來甚至用軟軟的聲音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他聞人凌波,曾幾何時需要一個小姑娘來告訴他要怎麼保命比較好?生長在那種豺狼環伺的地方,保命可是他出生以來就要面對的嚴峻課題……

  現下,她淡淡垂著眼,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幾乎是努力的往外扔著那些救命紙。

  「要是你那什麼撈什子哥哥沒來呢?」他的氣息有一瞬間變得很危險。

  要賭嗎?

  這賭注太大了,可惡的是現下的他沒有能力離開,如果這段時間,他身邊的侍衛能發現趕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他會來的。」

  她相信自己的親人,如果因為這樣就怕了,她重生有什麼意義?還談什麼保護親人,改變命運?明家才是她的敵人,敵人尚未現身,就先怕了這樣的小事,那她何必多活這一遭?

  「你那兄長最好如你所說,有那本事!」

  潔白的頰,烏發如墨,白與黑的強烈對比,純淨得幾無雜色,一個年紀小小的小丫頭,到底哪裡可靠了?

  「雖然說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別人手中是很愚蠢的事,可是在沒有能力自救的情況下,我會選擇相信。」

  她不是說我只能相信,她說的是選擇相信。

  她到底哪來的自信?

  不知道為什麼,他那憤怒又雜亂無章的心竟然荒謬的被她小臉上那份篤定自信給莫名撫平了些許。

  就賭一回吧!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33 AM

第三章

  大約一個時辰,馬車在一處荒郊野地停了下來。

  車一停,刀疤男子跳上車,粗魯的將房荇和聞人凌波推下車。

  兩人都吃了一嘴的泥。

  房荇慢吞吞的爬起來,手心和膝蓋有點疼,八成是擦破皮了,這短手短腿的身材真是吃虧……相較一般十歲的孩子,她真的太矮了,她這時不由得想起長大的諸多好處,要是今日能逃出生天,回家一定要每天多吃兩碗飯,趕緊長個子!

  聞人凌波眼睜睜看著她跌跤,臉上也沒有多餘的表情,她,真的是個孩子嗎?

  到底是什麼樣的爹娘會養出這樣的小丫頭?

  其實他的樣子也沒比房荇好到哪裡去,全身不能動彈的他是整個摔下去的,跳下車的刀疤男將他一把摶了起來,抓小雞似的拖著全身乏力的他往前走。

  也好在那些匪人就是個粗心的,壓根沒發現房荇手裡的那一落紙都去了哪。

  他拎著少年的領子,不忘吆喝爬起來的房荇,叫她跟著走,要是敢打歪主意,他朝脖子抹了下,威嚇的意思不言而喻。

  破廟不知道多久沒有人煙香火了,四面漏風,厚厚的灰塵和蜘蛛網,蟲鼠蛇蟻也沒少,讓人看了心裡直發毛。

  房荇捂著口鼻,忍著不舒服,找了一塊看似比較干淨的地方坐下,然後,砰地一聲,身邊多了個被甩過來的人。

  房荇不忍卒睹,那很痛的。

  聞人凌波齜牙咧嘴,費了很大力氣,蛇一樣的讓自己撐起身子,好不容易支起身體直喘氣。

  隨後也走進來的顧老大只隨便掃了他們一眼,便徑自找了一塊比較干淨的地方坐下。

  刀疤五邊攤著油紙包邊說道︰「這兩個娃兒怎麼看怎麼奇怪,不吵不鬧的,也不吱個聲,我怎麼看怎麼怪。」

  那油紙包裡包著的是一整只的烤雞,一掀開,香氣四處飄散,顧老大饞得一手就扭下一只雞腿,然後不知道從哪摸出一瓶燒刀子。「不唆最好,等會兒捆一捆丟河裡去,屍體要浮起來,人們也會當他們下水去玩,不小心淹死的,不會賴到我們頭上。」

  「吃一吃趕快動手,以免那個什麼夜很長夢太多……」刀疤五吃得滿嘴油光,心裡直想干完這一票,去姘頭那兒躲一陣子好了。

  房荇怔怔的看著那兩個漢子說話,聽見他們要把她沉入河裡,觸動她心裡最不能說的那一塊,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眼睛忽然就直了。

  沉塘、沉塘,她的上一世是怎麼死的,她清清楚楚的記得,攢了攢拳頭,指甲掐進肉裡,那種死法……被骯髒污水淹過七竅,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窒息而死的感覺,那樣的屈辱,那樣的痛苦,還要再經歷一回嗎?

  是人都會死,一出生,就往死裡奔去,但是她不要在這個時候死,她還有好多事沒做,爹被罷黜,娘的自盡,哥的命運,原來,她什麼也做不了嗎?只是莫名其妙,白白的回來這一遭?

  不,她不要!

  她的身體似乎墜入冰窟,連呼吸都忘了。

  「小丫頭!」聞人凌波見她神情有異,低喝了聲。

  房荇呆呆的抬起頭。

  她的眼神呆滯,臉色變幻不定,像是被什麼魘住了。

  她這是慌了嗎?她這模樣總算比較有小姑娘的樣子……

  「你現在還相信你那值得信賴的哥哥會來?」他的聲音不若一開始那麼沙啞,但仍舊不如一般少年的清脆。

  也就這一瞬間,她還在抖的身子雖然還有些抑不住,但神情竟然又恢復冷靜了。

  「會……就算他真的趕不及,我也有我的法子。」房荇不去看他。現下不是能說這些的時候……

  聞人凌波看她一眼後也不去問她有什麼法子,他尋思著,嘴角忽然冷冽的翹了翹。

  這樣隱忍力,這樣的心思,真是一個小姑娘會有的嗎?這絕對不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小丫頭能有的心智。

  這小丫頭……真不一般。

  這麼堅定不移的相信一個人,還是親人,她究竟是蠢還是真有這麼個人值得她信任?

  被人堅定不移的相信著,那感覺,究竟是什麼滋味?

  他那個家,他們當他是養不熟的白眼狼,那麼他們又是什麼?

  這件事,她既然摻和進來了,那麼他就等著看好了,他這個人做一件事或喜歡一個人,就要看到結果才罷休。

  賭上他的命……這丫頭一定不會知道他的賭注有多大,她最好不要讓他失望才好。

  兩人一來一往的幾息時間,那兩個大漢已經吃飽喝足,在衣服上抹了手,一個拿繩,一個提刀,小眼冒著凶光,神情狠戾,準備要下手了。

  聞人凌波和房荇不約而同的靠在一起。

  千鈞一發,本來寂靜到近乎死寂的破廟外卻忽地響起了雜沓的馬蹄和人的腳步聲響。

  接著,二十幾個穿著皂衣的官差衙役一古腦涌進了破廟裡。

  「不許動!」

  民向來不與官鬥,平常安分守己的百姓見到官差就跟老鼠見了貓一樣,何況心裡有鬼的刀疤五和顧老大,因為急轉直下的發展,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連逃都沒處可逃,他們又不是什麼武林高手,能飛天鑽地的,這會兒手裡拎著的玩意,不就實打實的落了個罪證確鑿了嗎?

  「還不把人拿下!」穿著官袍的房子越從分開成列的官差中央走進來,臉色黑得如同鍋底,背後跟著衣衫全濕、鬢發凌亂,表情近乎要崩潰的房時。

  當他一轉身發現房荇不見,怎麼問都沒有人知曉的時候,他當機立斷的回到驛站,讓車夫以最快的速度去縣衙報案,然後把身上的銀子都掏給在街頭的孩童,吩咐他們去找家中的大人來,有多少人來多少人,開始密集的搜索房荇的下落,最後終於找到房荇沿路留下的毛邊紙和筆,他瘋狂趕來的同時在路上遇見知道愛女丟失的房子越,兩人才會一同在破廟出現。

  刀疤五和顧老大看著大勢已去的陣仗,整顆心都涼了。

  縣令大老爺,為什麼會連縣令都驚動了?他們又不是海捕文書上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用得著這麼大堆人馬,四、五十把長槍指著嗎?

  真是人倒霉,喝水都塞牙。

  這時幾人聽見房荇喊了聲爹。

  彼老大踹了刀疤五一腳,「你這個豬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那丫頭片子居然是縣老爺的閨女兒,此刻他真是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兩人被繳械,押走了。

  「荇兒,沒事、沒事了……」一向像小老頭般穩重的房時此刻眼裡閃著淚花,再也顧不得什麼的沖上前,把她摸了又摸,直到確定房荇除了一些小擦傷外並無大礙,快眺出胸口的心這才稍稍安定下來。「有沒有別處傷著了?哥瞧瞧,別怕,沒事、沒事了……」

  房符鼻頭有些酸,她這一不見,肯定是嚇壞他了。

  這邊,衙役已經將聞人凌波手上的繩索解開,房子越看了眼房荇,神情雖然沒有流露任何關切之情,黑臭的臉卻放松了下來,他走到聞人凌波面前,「小少爺也隨本官走一趟公堂吧。」

  聞人凌波笑得有些清冷,「大人,在下聞人凌波,我外公是城東姜遺,我被那兩個惡人卸了胳膊,動彈不得,勞駕大人了。」

  「竟然是姜公的孫子。」姜遺,河晏的名門大戶,家財萬貫,雖是沒有功名的布衣,卻是書香世家,一家四代都是讀書人,在這白丁多過識字人的縣城,只要提到城東姜遺,人人都要肅然起敬的。

  房子越抬手將他的胳膊接上。

  聞人凌波試著擺動手腳,已經一切如常。

  他一躍而起,拱手抱拳。「多謝大人。」

  「只是舉手之勞,公子不用客氣。」

  「官府我自是要去的,縣令大人您請。」他文質彬彬,氣度從容,哪還有方才在房荇面前的陰暗。

  房子越頷首,經過兩兄妹時,對房時說︰「帶著你妹妹一道。」

  「是,父親。」他轉過身,牽起房荇,「荇兒,你累不,要哥哥背你嗎?」

  「我走得動,」她臉上笑開了花,掏出小小的帕子,邊角繡著一叢無邪花,要替房時抹汗。「是荇兒讓哥哥累著了。」

  房時接過帕子自己擦了擦,「是我沒把荇兒顧好。」那自責,那種幾乎失去荇兒的恐懼還留在眼底。

  這些,一旁悶不吭聲的聞人凌波都收進了眼裡,眼中意味不明。

  隨後一行人去了縣衙,走了個過場,交代過事發原由,但聞人凌波對於為什麼會被綁架,一概推說不知,房子越只能飭令他們回家,打算從旁處著手調查了。

  衙門外,房府的馬車早等在那,房荇往正在等自家馬車的聞人凌波看了看,就算眼皮子累得一直打架,全身都乏了,卻總覺得好像應該向他說點什麼。

  如果房時真的趕不來,那麼,到時候,她會把這少年當棄子。

  她會扔下雙手被捆的他逃跑。

  她身量小,只要鑽著小路躲藏,逃走的機會很大。

  這些人的目標不是她,就算她跑了,他們也不會一定要追殺她不可。

  她要自保,她要活下去,就算選擇犧牲他也在所不惜。

  這件事,她會一輩子爛在自己肚子裡,一輩子。

  想不到聞人凌波這時走了過來,雙目幽寒。

  「我有一件事要問你。」

  「什麼?」

  「在破廟的時候,你……是不是藏了別的心思?」他的聲音清朗,清寒眸色卻掩在眼底深處。

  「你想聽哪一種回答?」原來瞞不過他啊,真是聰慧,一山還有一山高,她顯然踫見可怕的人了。

  這種人以後一定要離得遠遠地。

  「你說過你的命很值錢,我也說過我的命一樣值錢,我不能讓我的爹娘哥哥為我哭,所以我既然沒有救你的能力,就只能自救……放棄你,自己逃跑,我的確這麼想過。」他讓她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有一種人,無關年齡大小,你在他面前就是說不了假話,她今天遇到了一個。

  聞人凌波一直看著她,看得房荇開始毛骨悚然了起來。

  忽然一道陰影將房荇遮了個嚴嚴實實,是房時。

  兩人對峙,那種一觸即發的危險氣息濃厚,就像點著了引信的火藥。

  然而,一只小手從房時後面伸過來,拉住他的袖筒。「哥,我和這位公子只是說說話,沒事的。」

  「沒什麼好說的!」

  「我和他再說兩句就好。」她保證,在和房時說話的同時,眼角瞥見聞人凌波的嘴角掛著冷笑。

  房時終於讓開一步,就一步。

  「你聽見了,我只能說兩句話。」

  聞人凌波從齒縫擠出話來。「我不喜歡被人家擺一道的感覺。」

  「公子錯了,我什麼事都沒有對你說,對你做。」她可不想因為這樣招來一個小人。

  「以後,別再存有那樣的念頭,最好連想都不要想。」他抿嘴,鎖住她的眼。

  她一窒。

  她從來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上一世甚至懦弱的害自己死於非命……她不一樣了是吧?世間的事,都需要做選擇,這次,她選擇了自私。

  「你欠我一次。」他的聲音沒有溫度,彷佛永遠也溫暖不了。

  話,聽入耳中,像一瓢水,冷冷的,沁人的,入了血管。

  「我知道了,可是我不後悔……」她頓了頓,輕聲說︰「對不住。」

  以後也許還會有層出不窮、需要她硬起心腸的事情……她的心會慢慢的,一點點的變乾涸混濁吧,可是她一點也不後悔。

  他深深的瞧著房荇,瞧到房時皺眉發火,攔到兩人中間,直接把房荇抱進了馬車內。

  聞人凌波眼神依舊晦暗不明。

  她說對不住嗎?她居然道歉了?

  她怎麼看都不像會隨便向人低頭的人,看起來她今天似乎很累——

  他就這樣微眯著眼,直到房府的馬車消失在轉彎處,這才轉身回頭,上了姜府已經來到且候在一旁的馬車。

  房荇原本不想讓母親知道自己這半天發生了什麼事,便在馬車上細細的叮嚀房時,兩人甚至串供好為什麼會晚歸,只是隨著房子越返家,兄妹倆撒的謊就不攻自破了。

  經過房荇再三保證,杜氏才收起了眼淚,不過房時卻難逃責罰,他被房子越罰寫《魏公碑》三百遍,卻一句反駁也沒有,不用父親責備,他也恨死了自己,是後來房荇一再求情,這才改為抄寫一百遍,但也就這樣了,房子越再也不許女兒討價還價。

  房荇連晚飯也顧不得吃,回了房,脫了鞋就睡下了。

  這一睡便睡了兩日,她吃得下,睡得著,醒著的時候卻不願意多開口,多是倚在床頭發呆。

  平安脫險了,這不是她想要的嗎?有什麼好想的?

  但是,以前十歲的自己完全沒有這年紀被匪人擄過的記憶,為什麼會有這件事發生?以前那一世,沒有聞人凌波這個人,沒有這件事。

  難道她的人生雖然重來一遍,但是命運的分歧點也跟著出現了,也就是說但凡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不見得都會照著既有的軌道進行,那麼別人的命運也會跟著變動嗎?

  明明她什麼都沒有做……不,她做了,她重活一遍,就已經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是因為牽一發而動全身嗎?

  不確定的因素那麼多,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她無意當神,也沒那能耐,但無論命運的手要怎麼推著她走,她也不怕,因為無論如何,他們一家子都得好好的……

  雙親來看過她好幾遍,有時候她在睡夢中,有時看她精神不濟也就沒多說,只吩咐杜氏讓房荇休息幾日,也讓房時去書院給妹妹請假,至於杜氏看她一副神魂不屬的樣子,又想到那些驚險場面,二話不說去請了城西的道姑子來收驚,還去大恩寺求了香灰回來。

  房荇看著那碗混著金紙和爐灰的水,看著娘親這幾日憔悴了的眉眼,笑咪咪的接過來,喝了個干淨,「好了,娘,女兒要去書院了。」

  頹廢這些天也夠了,該做什麼,還是得做不是嗎?

  「什麼?你的身子還沒好,還是多休息幾日吧。」

  房子越聽見動靜,走到門口的腳步轉了回來。「爹贊成你娘的意思,你還是多休憩幾天,那些之乎者也的東西不讀也沒什麼要緊的。」

  「爹,我許多天沒去,課程都落下了,再說,難道只因為走路跌了一跤,就從此不走路了,難道因為不小心被牽扯了,就從此都不出門了?」

  她這番話令房氏夫婦瞠目結舌。

  送房荇和房時出門後,杜氏對著房子越說︰「老爺,荇兒一個這麼小的孩子,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不想想她是誰的女兒?她的聰穎像我啊!」房子越與天下偏寵女兒的老爹一個樣,無論阿狗阿貓,自己養的,一定是最好的。

  「老爺倒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杜氏輕輕的笑,眼波如水,清媚如絲。

  房子越有些看痴了眼,不自在的轉頭咳了聲,「那孩子日前不是想要學防身工夫?本來想說我們家不是武將出身,女孩子家動刀動槍的不象話,現下發生了那樣的事情,要是荇兒有工夫防身,起碼不會那麼容易被人擄走,尋常人也不敢打她主意,不如找個懂武的人來……怎麼,夫人不贊成?」

  「多讓幾個人跟著也不是不行,要我說,女孩子還是安分待在家裡,學學刺繡女紅什麼的就好。」

  「還是再問過荇兒的意思,再做決定。」不好強硬的駁了妻子,還是讓女兒自己決定好了。

  和哥哥走在路上的房荇當然無從得知他們出門時,她的人生又有了新變化,她乖乖的聽著房時的叮嚀。

  「待會兒在學舍,別人說什麼都別理知道嗎?」

  幾天時間,河晏的百姓基本上都知道了發生在房荇身上的事情,一時傳說紛耘,女子被強擄,按理來說一生清譽也算是毀了,但房荇不過是個十歲孩童,影響並沒那麼大,再說了,賊人也在審問以後當堂招認,他們的目的是城東姜家的孫少爺,縣令的女兒只是霉星罩頂,被他們捎上而已。

  盡管如此,畢竟是轟動整個縣城的事,被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卻是無法避免的了。

  房荇淡淡一笑,「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我的日子過得好不好,我自己知道就好,別人的嘴長在別人身上,我管不著。」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別人的骯髒心思她管不了,也不想管,隨便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流言這種東西是有時效性的,只要過一陣子又有別的事情發生,百姓的談資就會轉移,厚著臉皮忍一忍,事情很快就會過去,再說這一切都是她無法選擇事情,就算娛樂大眾好了。

  「你這麼懂事,有時哥哥都會覺得虛長於你,我能看明白的事情都沒有你多。」不料妹妹小小年紀竟然想得這麼開,他真的太小看她了。

  「是哥哥疼我,任我胡說八道。」她勾著房時的胳臂,嬌憨的甜甜笑著。

  房存這一出名,行過牌坊,不同年齡的學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對她指指點點,有的一瞧見他們,頭對頭埋著竊竊私語,有向他們問好的學生,有的還很明顯刻意經過她身邊,停下來睇她一眼。

  房時的臉色非常難看,替房荇提著書袋的手冒著青筋。

  房荇一概當作沒聽到,臉上淡淡地,專心的邁著步子,像大人看不懂事的小孩胡鬧,一眼都沒多給。

  房時見她臉上還是素來清淡的模樣,明白她確實沒把這些人當回事,也就放下心裡的大石頭。

  那些人討了無趣,只得散了。這是書院,要在這裡惹事,輕則被斥,重則驅逐,一旦被驅逐,也就和科舉再無機會了,不會有人不知輕重的在這裡生事的。

  進了學舍,房荇照常走到自己靠窗的位子,把書袋裡的習字簿拿出來,在家事先問了哥哥先生布置下來的功課,知道今天要講的是《論語》學而篇,她從休沐日至今已經缺課了許久,得多溫習幾遍,才能趕上進度。

  她抽出了書本還沒打開,一道女聲就靠了過來,「恭喜啊,平安脫困,房荇,你真的沒事嗎?」

  「你也聽說了?」她淡淡的笑。

  嚴朱的父親是縣衙的主簿,因著和房子越的私人交情,女兒才得到這上學的機會。

  她和房荇一樣是書院少數的姑娘,有張略長的鵝蛋臉,但性子可比房荇活潑許多。

  「怎麼可能不知道,家裡、書院,都沸沸揚揚傳了好幾天,也不知道他們哪來那麼多力氣。」她頗不以為然的哼哼鼻子,和氣質很不同的直接爽利,從不拐彎抹角,是個相處起來很舒服的姑娘。

  房荇笑了笑,不答。

  「我本來要去探望你的,可是我爹娘說你受了驚嚇,還是讓你在家好好休養,你好些天沒來,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好得很,這些天一直窩在家裡,還胖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這人,瘦子不明白胖子的苦,我就是那種喝水也胖的體質,昨兒個我娘炸的紅豆團子今天都給你吃吧。」

  嚴朱的帕子裡放了幾塊香噴噴、外表沾了芝麻的團子,只掀開一角,房荇就聞到了焦香味。

  房荇接過來,拿起一個,就咬了一口,紅豆香溢滿口中。「好吃,我娘也給我帶了點心,下課後我們一起吃。」

  嚴朱點點頭,還要說什麼,頭頂卻有一道陰影罩過來,一只手伴著雨過天青的夏衫入了兩人眼簾,隨著出現的是低沉剛毅的嗓音。

  「這是本公子的位子,走開!」

  房荇和嚴朱齊齊抬起了頭。

  嚴朱一看來人的臉,身子一僵,馬上跑開一小步,但又放心不下坐在位子上的房荇,一張臉青青白白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太過靠近的氣息本以為房荇會閃躲才是,不料她不為所動,只是微微的皺著兩道細眉,似乎不解為什麼他會在這裡,其餘什麼都沒有。

  老實說,房荇一下真的沒認出眼前的少年是誰來,直到看見他眼下那塊還是有點顯眼的黑青才總算慢慢認出人來。

  原來,他就長這個樣子,原來,他也是書院的學生。

  充滿野性的深刻五官,輪廓分明,鴉翼似的睫毛下是一雙修長明亮的眼睛,他恍若是剛剛要展露的錦繡長卷,可是那近乎無情的孤獨感,以致滿身瘡痍的孤傲,為什麼會讓人看著就覺得很心痛?

  那感覺一閃即逝,她迎著的,是直逼著她來,帶著寒氣似的眼眸。

  聞人凌波看見她在辨認自己,他也很大方的讓她去看,但令他不滿的是,她在似乎認出他是誰以後就移開了眼。

  比起前幾天,今天在他眼前的房荇臉蛋白裡透紅,瑩瑩生光,眼珠烏黑,豆腐一樣嫩嫩的小手,整個人柔軟、甜蜜得像一株含苞的花。

  「這位子是你的?」不帶敬稱,很平直的詢問。

  「就是。」

  自從聞人凌波一出現,學舍裡的氣氛就呈現著一種詭異的安靜,所有的眼珠子幾乎都落在他們兩人身上,沒有人敢重重呼吸那麼一下。

  「失禮了。」她的眼睛是低垂的,睫毛細密的覆蓋下,一片淺淡的陰影勾勒在臉龐,雙手很快的收拾起案桌的東西。

  「我幫你拿。」嚴朱是個夠義氣的,就算不敢靠近聞人凌波,卻在房荇起身時接過她手裡的書。

  房荇對著嚴朱柔軟的笑了笑,就這樣安靜無聲的換地方去了。

  因為聞人凌波的突然到來和發難,一時間,屋裡的學生此起彼落的談論開來,嗡的議論聲幾乎要掀起屋瓦,再也沒有人去議論房荇。

  在眾人悲慘、可憐,原來他們真的沒什麼關系的眼光下,聞人凌波落坐,徑自做起自己的事來,居然也沒有人敢去與他招呼。

  「他他……那聞人公子不是與你一起被……雖然說那個人就那種陰晴不定的性子,對誰都一樣,可是你們不是應該不一樣……你應該同他爭一爭才對,他缺課缺得凶,誰以為他還會來?」

  「就坐這裡吧。」她很滿意這課堂最後的座位。「鐘鳴了,你還不快回位子去,先生就快來了。」

  嚴朱匆忙的點頭,回自己前頭的座位去了。

  爭嗎?

  房荇再度把筆墨紙拿出來,頭一埋,專注在書本上。

  何必呢,什麼時候該爭,什麼時候可以一笑而過,她心裡自有一把尺。

  先生進門的前一刻,稍微有點鬧肚子,去了茅房回來的房時看見換了座位的房荇,見她表情一如平常,當然,他也無可避免的看見了聞人凌波,優雅的眉卻是攢了下,但此時先生已經進來,他只能回自己座位去了。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35 AM

第四章

  匆匆過了十幾日。

  看見沙漏已經到了一定的刻度,房荇放下手裡的筆,案桌上是鋪平的宣紙,紙上面是一幅水墨寫意,桃花小鳥,蟲魚蝴蝶,筆趣盎然,再看過去,地板、椅凳上散得到處是畫紙,有苦瓜、野花,一只狗口部細細的毫發,連眼睛中的細微明暗都被一絲不苟的畫了出來。

  是的,除了日常的上學識字,房荇唯一的娛樂就是畫畫。

  她的取材多樣,無論大自然還是人物都能入畫,但她私心最喜歡花卉。

  她很快打水洗過手臉,無須吩咐,換下家居常服,改穿一襲利落的短打扮,這樣還不夠,她用細白的牙咬著黑繩,將兩只窄袖交叉綁緊,繩尾塞入手腕內側,再拿起布腰帶緊纏著腰,最後打散頭發,用齒梳重新梳成一條大辮子,最後用紅頭繩系住,瞄了眼銅鏡,見無不妥,便轉身出了房門,繞過回字型的廊道,來到耳房後面一小塊因為房荇要學武而特地清出來的空地。

  請來的師父還沒來,房時卻在。

  他也是一身的短打扮,和他以往的斯文裝扮大相徑庭,但他似乎有些不習慣,不時的拉一下袖子什麼的。

  「哥,怎麼你也在?」這時候,他多會在自己房裡溫書,要不就把先生布置下來的功課做好,直到晚飯才會出來。

  「我與你一同練武吧。」

  房荇眼眨巴眨巴的,非常可愛。「啊?」

  「我本來以為你說要學武,不過就一時興起,但是,這幾天看起來,似乎不是那麼回事,你想學,哥就陪你。」對一個完全沒有體能,也甚少運動的閨房女子而言,練武要吃的苦頭絕對不亞於讀書,只是一個辛苦的是腦袋,一個是肉體。

  這些日子,他冷眼旁觀,也無法不聽到母親心疼的抱怨。

  她扎馬,扎得兩條腳酸痛不已,母親雖用熱水和巾子給她熱敷,可她走路時仍痛得苦臉皺眉,一天、兩天、三天、四天,她還是照常起床,照常上學,照常練著她的基本功,身上貼的狗皮膏藥老遠就能聞到味道。

  她為什麼一定要堅持這麼多平常女子踫也不會去踫的事情?甚至,拿出比讀書更熱忱的態度來學習?

  「去玩不好嗎?」他問過。他這妹子所學的已經超過同年齡的孩子太多,她應該賴在娘親身上撒嬌,要不就抱著布娃娃扮家家酒,不是把自己弄得像個苦行僧似的。

  其實,就算她什麼都不學,什麼都不會,只要她快快樂樂,他和爹娘也會護著她一輩子的。

  她笑得眉眼俱彎,卻說︰「荇兒喜歡玩,無論摘花還是去嚴朱家玩……現下的我們有瓦遮頭,有飯吃,這些是因為爹娘待我們好,我們不能選擇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什麼樣的父母,卻可以選擇自己要什麼樣的人生,我,有我想要的人生,哥也一樣,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不是嗎?」

  也許她這一世仍舊庸庸碌碌,仍舊沒有半點值得父母驕傲的地方,但是她還是想做點什麼出來,叫爹娘看見她的時候不會覺得生這孩子是無用的,因而後悔。

  她竟是這般早慧……雖然早就有那種感覺,真的聽她親口這麼說,房時平常穩重的表情還是龜裂了,甚至有些動容,她那閃著智慧的眸子閃閃發光,表情認真到讓人說不出一句話來,就算是該能言善道時也不輸人的自己也一樣。

  「哥,練武雖然可以明思緒,強健體魄,可童生試轉眼就要到,你準備那麼久,我不想你為了這個分心。」自從她出事以後,哥哥一直很自責,總覺得把她弄丟了是他的錯,以至於這些日子以來,只要她稍微離開他的視線,他就會不安。

  的確,童生試就在開春後,他只要榜上有名,就是秀才,就有了功名,就能替爹娘掙臉。

  「可是你……」

  「我不就在自家院子,還能去哪?」

  這時,婆子來報說門口有人送來一份指名要給房家小姐的東西。

  「有說是誰家派來的人嗎?」房時問。

  「說是城東姜府。」

  兄妹倆到了門口,只見一個小廝打扮的人候在那,圓圓的臉,嘴邊居然有個梨渦,看起來討喜的很,他一見到房荇便低頭鞠躬,「請問是房小姐嗎?」

  她點頭。

  那年輕的小廝雙手舉高,遞過來一件東西,「這是敝府孫少爺交代要交給房小姐的東西。」

  房荇打開包裹的紅綢帶,是《鹿公游蹤集》和《山雜圖考》兩本冊子。

  這是她當初被綁架,遺失在馬車上的書冊?想不到是落在聞人凌波那兒了。

  既然在他手中,拿到的時候為什麼不吭聲?

  「還有事?」

  「聞人少爺已經游歷去了,他要小的這樣跟姑娘說一聲。」

  「多謝了。」哦,那他也不會再去書院了。在書院,兩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她也不是那種會去自討沒趣的人,十幾天來兩人卻再也沒有說過話。

  「小的不敢。」見這位小姐也沒有追問自家孫少爺幾時會回來,也不問去了哪裡,小廝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覺得不要多話比較好,既然交代的事情辦妥就告辭離去了。

  「這兩本書不是我們去逛瓦市那天你買的?」房時也有印象。

  「我以為丟了,想必是被聞人公子撿到了。」她往裡走,和兄長回到空地,兩人在石階上坐下。「哥以前就認識聞人公子了吧?」

  「你是說重赫嗎?也就同窗之誼。」

  重赫?是聞人凌波的字吧,平輩之間一般都是稱呼字。

  「可在衙門的時候,我看你們完全不打招呼寒暄,這是為什麼?」她又想起來,就算在破廟兩人第一次打了照面,也沒有一點互動。

  房時不會主動告訴她的事情,她通常也不問,是今日接到書,才又想起那天發生的事情。

  「我與他雖是同學,卻素無交往,也不好跟你說……至於在破廟時,我一心記掛著你,到了衙門,你也看到他那樣子了,不如什麼話都不要說,免得多生枝節。」

  「哦。」也是,那時兩人的眼神甚至連交會都不曾,明明天天見面,卻能裝成陌路,這種城府,這兩人以後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不過這想法也只是一閃而逝,並沒有在房荇腦海裡停留多久。

  房時沉吟了一下。「他那個人有些復雜,能不往來,還是少往來。」

  「嗯。」

  其實不必哥哥叮嚀,他們也沒什麼「往來」吧,自從聞人凌波來書院上學後,又喊了她那一嗓子,從此以後,她是清閑了,因為書院的人都把眼光轉移到他身上,有人甚至每天都會到門口看看他來了沒有,等他來了,又作一窩鳥獸散。

  話匣子一開就關不住的嚴朱也能把他的事情說上半天,嘴巴都不會酸,可反復說來說去,就都只有他的來頭很大,身世復雜之類的。

  聽來的事情,哪做得準?

  所以,她也總是一邊做自己的事,一邊聽她嘮叨,但都是當馬耳東風。

  「我沒想到他會游歷去,你……沒什麼話說?」房時畢竟比她大上幾歲,雖然和聞人凌波沒有交情,但那個人,絕對不是會專程讓人來還書的性子,想著想著,不放心的小老頭個性又開始了。

  「要說什麼?他不過是我生命裡無關緊要的人。」這世間,除了爹娘哥哥,都與她沒有干系。

  「那麼誰是你緊要的人?」房時忽然釋然,妹妹才幾歲,他擔心太過了。

  或許書院那幾個姑娘對聞人凌波看似都帶著別的想法,他相信房荇不會在那行列裡。

  「爹娘和哥哥。」她鼓了下腮幫子,誠實道來。

  「女孩子總歸是要嫁人的。」

  「到時候再說吧,那種事情離我還遠得很。」那個時候,永遠不會到來。

  這一世,她對婚姻沒有任何期望,所謂婚姻,所謂傾慕心悅的人,一切一切都可笑之至,就算孤老一生,她也無所謂。

  但是這樣驚世駭俗的話說給房時聽,他肯定會大大不以為然,更遑論爹娘會有什麼反應了,她不想耳朵長繭,還是先不要透露的好。

  「咦,你怎麼還來,我以為應該打退堂鼓了。」渾厚的大嗓門突然響起,胳肢窩夾著一根木樁子的漢子一眼就看見那兩個坐在石階上聊天的兄妹。

  仲夏天熱,他也不管房荇是個小姑娘家,合不合宜,就一件對襟坎肩搭在身上,隨便用一條黑布綁在腰上,一雙黑底靴子,虎步龍行的走過來。

  「肖師父。」房荇躬身執學生禮。

  「不是教你別師父、師父的喊,我不收徒弟的。」肖師父是個臉略長,皮膚黝黑,留著大胡子的中年男子,落拓的外表要是在街頭走過,都不會有人多看他一眼,但一雙銳利的眼睛和渾身散發的英氣又顯得不凡。

  「肖大叔。」

  「我有這麼老嗎?」

  「大哥哥。」

  他有些不豫的嘀咕。「你敢喊,我可不敢聽,好像我多不要臉似的。」

  這人,真難伺候……房時小小腹誹了一下。

  這世上有些人能力越高,毛病也多。

  肖師父眼中精光一閃,看見不該在這裡的房時,吹胡子瞪眼睛。「你在這裡做什麼,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去,別在這妨礙我。」

  「學生告退。」房時從善如流的退下了。

  「喂,丫頭,你再發呆下去,天就黑了。」

  「徒兒可是打著十二萬分的精神,哪敢發呆?」

  「你怎麼還敢來?我聽說你腰疼腿痛的下不了床了。」徒兒……沒磕頭,沒收過她的拜師禮,這孩子的臉皮真是厚得可以。

  若非看在師兄苦口婆心的分上,讓他來授藝……呸!說穿了,不就是怕他在武館裡混吃白住,把武館吃垮了。叫他一聲師兄,是看在兩人曾是軍中同袍,離了戰場,他拿到軍功,比他年長幾歲的人卻在脫下戰袍後老老實實的開了一間武館,教了一門子學生,而他自從鯀州流浪到這裡來便毫不客氣的住在他的武館裡,直到謀著這份差事。

  真要他說,他才不要來,這種官家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一雙手拿繡花針都嫌重了,學武?學個屁!

  既然非要他教出個子丑寅卯來,又好吃好喝的供著,他就來等著,等她三天捕魚,兩天曬網,誰知道她一天都沒落下,勤勞的叫人生厭。

  「是真的很疼。」她的睫毛不時眨動著,神情柔軟,彷佛不解世事的孩子,她那目光看似恍惚,卻透著一古堅忍。

  肖師父別開眼,把那木樁往地上一擺,看似沒用任何力氣,那樁子卻深埋進了土裡好幾寸,但即使如此仍有房荇一個身子那麼高。

  「這是簡化的梅花樁,站上去!」真正的梅花樁可不只一根而已。

  「師父,這是做什麼用的?」她攏了攏發涼的脖子,手腳並用的往上爬。

  「練習腳的穩勁。」他頭也不回的躲到陰涼的樹下。

  房荇爬上去,站住,一個木樁子能有多大地方,她屏氣凝神,戰戰兢兢,讓自己不要掉下來。

  肖師父從腰際掏出皮囊,開始喝酒。

  隨著日頭偏西,他一如往常的每一天,又醉倒在地上。

  悠悠歲月如浮雲,匆匆過去兩年。

  外放八年的房子越接到升遷的旨意,任京師翰林院供奉。

  來傳旨意的太監公公在宣讀完聖旨後,並沒有立即回京復命。

  「萬歲爺讓小的私下給房大人捎句話。」語調平平,太監獨有的尖嗓子卻有那麼一絲隱晦。

  「這些年多虧公公照拂,公公請說。」

  房子越命人上茶,又給了封賞,那太監倒是看也不看的收了。

  房子越言語客氣,他雖然多年不在京中,但是只要眼皮子不要太淺的人都知道,能在今上身邊服侍的太監個個都長著火眼金睛,他們若願意提點一句,便勝過自己削尖腦袋想破頭。

  鮑公撥開舒卷開來的茶葉,沒挑剔湯茶好壞,卻也沒多喝,啜了一口,潤了喉,慢慢放下。

  「陛下要小的轉告狀元公,外放八年,還不回來嗎!」

  這位連中三元,轟動整個大歷朝的狀元公,一外放就是八年,不知情的人以為不受重用,八年來依舊是個低品官員,只有他這近身伺候天子的人才知道,大歷十九年,那時外放已滿三年的房子越因為考績評了優,其實不管有沒有這個優字,萬歲早就有意要他回京任職,但是這位狀元公卻上書直言,河晏地方水利、戶籍等事務還需要三年時間方能告一段落,暫時不能返京。

  他駁了今朝皇帝陛下的旨意,又一次轟動朝野,背地裡罵他是呆子的人不少,卻也有大儒贊他做事踏實。

  皇帝沒說什麼,但從此把他冷著,這一冷便是五年。

  「皇上陛下是怒了。」房子越聞言面向東跪下。

  「您說呢?」

  「下官不敢隨便揣摩上意。」

  最好你是不敢揣摩上意,萬歲就對你青眼有加,要是學會拍馬屁,這青雲直上還有問題嗎?「咱家得趕回去復命了,至於房大人,您還是趕緊收拾收拾,月底返京吧。」

  「這……是,多謝公公!」

  這晚,房大人和杜氏關在房裡說悄悄話。

  「薇兒,你說這該怎麼辦?」薇兒是杜氏的閨名,通常房大人只有在夫妻間纏綿旖旎的時候才會這麼親昵的叫,今日卻是叫人頭疼腦熱的煩惱事啊!

  人人都道,能進翰林院的都是國家一等一的人才,十個宰相有九個從翰林院出身,也就是說,翰林院是進入內閣的墊腳石,進士出身,必進翰林,翰林院是文官最高的起點。

  但是,他這翰林供奉,供職翰林院,不是翰林學士院,說是京官,地位清貴,沒實權,以原品入值,也沒有官署,等於閑職,領的也是七品知縣的俸祿,京城寸土寸金,物價非同小可,要靠一個七品官的月俸,怎麼過日子?

  「能回家侍奉婆母是好事。」要知道回到京城是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想起來就頭痛,可她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麼想法?

  再說了,這世間人人都想往上爬,有的礙於天分,礙於才華,一生凌雲壯志無法伸展,她何其有幸,已經偷得八年專寵的時光,現下夫君的前途才是最重要的,她目色柔軟。「即使夫君無官無爵,粗食布衣,薇兒也跟定你,你去哪,薇兒也去哪。」

  「也罷,娘子,咱們回老家去。」房子越伸手握住妻子的手,神色發亮,讓他擔心半天的事情,就這樣輕輕放下了。

  房子越月底便要回京述職的事情傳了出去,他官聲不錯,門外馬車隆隆,餞別宴帖子收到手軟,喝了幾日酒,總算了了這件事。

  杜氏忙得亂糟糟的,需要折現變賣的,要打包收拾的……像陀螺似的轉了許多天才收拾停當。

  至於得知要舉家他遷的房氏兄妹,反應截然不同。

  房時從書本裡抬起頭,只淡淡說︰「京裡人才濟濟,能去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拿著各種色料,在廢紙上試驗來試驗去,都不中意色澤的房荇卻似老僧入定般,「人家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小人報仇一天到晚,這皇帝老爺……還真是個道地的「君子」啊。」把她爹這麼晾著,晾到他氣消了,又或者一晾到忘記了為止。

  「這皇帝大老爺,也忒小氣了。」房時放下手裡的書,妹妹依舊不怎麼愛說話,但有時候說出的話卻咄咄逼人,他真是越來越看不透了。

  「我只是說笑。」揚眸對上凝視著她的兄長,她嘻嘻笑,復又低頭,練劍練出來的繭子用在磨顏料上面倒是好使,只不過這五顏六色的十指,欸,還是別讓娘瞧見的好。

  「這話你說給我聽不要緊,旁人面前可別這麼說。」就算知道她無須自己叮嚀也不會犯這錯處,還是忍不住交代。這世道,等級森嚴,要被有心人聽了去,會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我省得,啊,我還沒問師父,要不要同我們一起北上,我去去就回來。」她溜下案桌,趿上繡鞋,撒開腿就出了房時的房門。

  門攏上的一剎那,臉上的笑意已經不見。

  命運的齒輪要開始運轉了嗎?上輩子她和爹娘返京是她十三歲的事情,這回,卻提前了。

  終於,要看見那些令人糟心的人事了嗎?刻骨銘心的悲傷和恥辱……

  她的眼神轉為堅毅和陰翳。

  她來到肖不害的住處。

  這兩年,為了授課方便,肖不害以護院的名頭搬來房府外院,但仍不肯讓房荇行拜師禮,他常嘮叨,「一個官家小姐要拜了我這師父,就成了下九流的江湖人,名聲有礙,學的把式就充作健身,其它與我無關。」

  師門規矩,不拜師不收徒,不許傳授武藝,但他已是破例行事,將房荇視為徒兒看待。

  只是他說他的,房荇和房府全家仍舊將他視為長輩,也謹守師禮,沒有半分怠慢。

  一看見房荇,他醉意醺然的笑著。「小丫頭,一路順風。」竟是早已知道他們要北上的消息了。

  房荇施禮跪拜,「師父不願一道嗎?」

  「跪什麼跪,讀書人就是討厭,見面就一堆虛禮,搞得我渾身不自在,我要跟你們去了京城憋也憋死了。」肖不害咳了聲,扭頭當作沒看見。

  「師父,您要多保重,別再把自己泡在酒缸子裡,天涼要穿衣,有事一定要給徒兒送信。」

  「呸,當我七老八十了嗎?」說著將一個盒子扔給房荇。

  她慌忙接了,觸手有些沉甸甸的,「這是?」

  「遇到為難事的時候,拿著去匯通天下錢莊。」

  房荇沒有再問,忙躬身施禮。

  這次肖不害也不躲了,「走吧、走吧。」

  「師父。」她欲言又止。

  肖不害跳得老遠,一直擺手。「別哭鼻子,我不喜歡這個。」

  房荇笑,離愁淡了些。「有些話徒兒知道不該說……可倘若師父心心念念的那個人還在,就去尋她吧,也好過一輩子都被困住。」

  她雙腳並攏,雙手迭放在身前,目光灼灼的看著肖不害。

  他像挨了記悶棍,瞪著她瞧的眼縮了下。

  「你……胡說些什麼?」他聲音粗嗄,像困獸。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天天天天,日復一日,師父只要醉酒,口中總是喃喃低語,強擠出來的字句,嘶啞酸澀,連呼吸吐納都溢滿苦澀。

  這兩年聽下來,她都倒背如流了。

  肖不害亂糟糟的大胡子彷佛都垂了下來,眼神茫然空洞。

  「……而且這首詩後面不是還說了,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只要人還活著,有什麼不能的?」

  房荇的話像一把火辣辣的刀插進他的肺腑,肖不害怔了怔,忽然放肆大笑,「肖不害、肖不害你真是個蠢的,這種事居然要一個丫頭片子來說……說的好,說的好,丫頭,我要能尋到你師母,必去京城尋你!」

  「一定!」她歡喜得很。

  「一定!」兩人擊掌。

  這世間,每個人都背負著不同的悲傷和過去,得到什麼也失去什麼,有些人隨著命運擺布,草草過完一生,有的人知道要爭取……會不會得到甜美的果實?命運可違不可違?後果都無法預料,但什麼都不做,只能隨波逐流,那絕對不是這一世的她想要的。

  一層秋雨,一層涼,似乎是一眨眼,人們就換上了夾衣。

  九月初江水湍急,河道上往來的大小船只,逆流順游,竟是川流不息。

  乘船的新鮮勁在幾天過後就變得索然無味了,甲板上風大,吹得人頭疼,船艙內悶,於是房時開始給房荇講些族裡的事情。

  案親外放的時候,他已經有了記憶,年幼在房家大宅和那些族親長輩、同齡堂兄弟妹們的生活,多少還有一些印象,但畢竟是舊時的記憶,這些年就不知道那些叔伯們有沒有增添新的姨娘還是弟妹們了。

  族人吶,爹娘一死,只顧著瓜分房產宅地,那些吃人的親族……

  前世,她不止躲在家人的後面,還躲在自己的世界裡,別說族裡人,就連父親的幾房兄弟都認不全。

  她從房時口中得知,房府雖是汝安房氏旁支,卻是世代簪纓的文官世家,人才輩出,不追溯既往,就父親這一代,五兄弟有四個是朝廷命官,上至四品大員,下至父親這七品縣令,只有老四高不成低不就,在家閑晃度日。

  可是,什麼詩禮傳家,什麼世家大族,表面風光的緊,事實還不就那回事,你若好時,人人捧著,若是跌了一跤,恨不得落井下石,人人來踩你一腳,什麼是親人?也就真正圍繞在她身邊這幾個人而已。

  她飄忽的聽著,心中自有打算。

  五日後,秋雨蒙蒙中船靠岸,熙熙攘攘的碼頭上人聲鼎沸,久居江南,說得一口吳儂軟語的他們,這會兒聽著滿耳的京腔京韻,十分新鮮。

  房府派來的馬車已經等在那,瘦瘦的管事一看見他們上岸,忙不迭的小跑過來,躬身施禮,「二老爺您終於是回來了,老夫人自從接到您送的信,就整天盼著。」

  房子越聞言也沒有特別的喜色,「讓人把行李搬上車吧,早點回家,免得母親記掛。」

  那管事倒是利落,不到半晌,馬車就已經在回房府的路上了。

  在房荇朦朧的印象裡,長年吃齋念佛,不管事的房老太太,是個看起來慈祥和藹的老夫人,雖說是祖父在正妻,也就是父親的娘親過世之後的續弦,但是在她未出嫁那幾年對她一直還算不錯。

  可是看父親今天的模樣,對這母親似乎不怎麼樣。

  房子越帶著一家子回京,卻在事前已經打發人將要打點家人的土儀都送回了家裡,他出手大方,府裡幾房一個都沒落下,馬車來到房府大門前,只見中門大開,幾個兄弟帶著眾人在門口迎接。

  多年不見,一番寒暄問好自是難免,杜氏一一向這些叔伯見禮,最後輪到房時、房荇兄妹也向前行禮,一家人一路說笑著往內宅走。

  這房府的氣派是很驚人的,處處透著奢華,看習慣自己河晏縣那簡樸溫暖的家,房荇有些喘不過氣,以前她為什麼都不覺得這宅子粗鄙得很?

  母子重逢的場景並沒有如房荇想象的那麼動人,房老太太無須人勸,很快收了眼淚,對杜氏也只是淡淡的說︰「辛苦你了。」

  丫鬟拿了蒲團來,房子越和杜氏恭敬地行了跪拜大禮,等兩人行過禮,房時和房荇也在蒲團上跪下來,叩了頭。

  閑話幾句後,房老夫人命黃氏,也就是房府長媳,帶著杜氏下去歇息。「帶時哥兒、荇姐兒去歇息,晚上擺家宴接風。」

  眾人出去以後,屋裡只留下母子兩人。

  「難得你在外頭熬了這些年,你這次回京述職,據消息傳來就只是個翰林院供奉?」房老太太也不拐彎抹角。翰林院供奉不就是一個沒有實權的閑職,並沒有什麼油水可撈。

  「兒子慚愧。」

  「就是個虛位?」

  「是閑職,領的也是七品知縣的俸祿。」房子越並不打算隱瞞,這種早晚會傳開的事情就算隱瞞也沒有用。

  她生了兩個兒子,老大和眼前這個,是前妻所出,老三、老四是自己生的,麼兒是姨娘的種,麼兒再有出息,就是個庶子,再能干也越不過嫡子,故而她根本不在乎,也不怕他作怪,老大忠厚,是個好拿捏的,這些年住在一起,對她也算言聽計從,她愛重自己生的老三,如今是個從四品的官,光耀門楣,很是替她爭了一口氣,至於老四是個不成材的,她也不操心,有仕途平坦的哥哥,他何愁沒有一口飯吃。

  反倒是這個老二,從小就不招她待見,年紀輕輕便連拿三元,名動京師,就連娶妻也是自己拿的主意,從沒尊重過她這母親。

  雖說這老二曾風光一時,大家都以為他飛黃騰達的日子指日可待,哪知道他在河晏一待就是八年,但這也沒啥不好,起碼落個眼不淨,心不煩。

  這次他舉家回來,老太太本以為能替家中多添點助力,沒料他打的竟是大樹底下好乘涼的便宜算盤,這可不成,從太祖至今,天下承平許久,建國時間越長,閑散宗室越多,世襲罔替的天潢貴冑就那麼幾個,剩下的都要降爵繼承,如今聽聞就連鎮國將軍也只領祿而無權,吃老本的事情處處可見。

  她若不替自己孩兒打算,又有誰替她打算?

  「先安置下來再說吧。」老太太說。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36 AM

第五章

  風塵僕僕的一家子暫時在房子越少年時住過的院子安置下來,至於各房回自己的院子以後又說了什麼,沒人知道,但,晚上的接風家宴算是極為成功的,房老太太也沒讓杜氏站著立規矩,對兩個晚輩亦關懷有加,各房太太舉止得體有度,都給了笑臉,氣氛融洽,非常和諧。

  接下來幾日,房子越忙著去拜會舊日同僚,座師故友。

  杜氏忙著歸置行李,循規蹈矩的帶著一雙兒女去給房老夫人請安,間或去各房妯娌院子串串門子。

  房荇依舊維持著雞鳴即起的習慣,晨起練過入門心法,便在院子舞劍,只見她氣息綿長,動作流暢,招式毫無花樣,但招招到位,一柄劍使得是行雲流水,毫不拖沓,最後,舞出一朵劍花,收勢站立。

  這時早飯時間也到了,她入屋換了衣裳,便往老夫人的正房去。

  今天特別的是,年歲已高、住在房氏老宅的族長居然在座,房荇悶著頭扒飯,嗅出了不尋常的味道。

  飯後,一如往常的女眷們都散了,只留下房氏兄弟。

  房荇仗著年紀小,厚著臉皮趴在她爹的膝蓋上,說什麼都不肯和杜氏一起走,那睜大眼、分外無辜和純潔的樣子,讓人拿她沒轍。

  「她想留下來就讓她留著吧。」房老爹自然是慣女兒的,看著小女兒雪白的小臉全是討好賣乖,自然是乖乖投降。

  族長一行人看在眼裡雖然沒說什麼,但那股不贊同卻明顯表現在又冷了幾分的臉上。

  族長也不唆,很快把事情說了一遍。

  「分家?」

  「你父親別世多年,按理說兄弟們分府別過是早該要辦的事情,只是你一直在外頭,也就拖延至今,雖說兄弟本應互相扶持,但是你們家老大、老三撐著這麼大的家著實辛苦,你們也都兒女成群了,再住在一起實在諸多不便,還是自立門戶,分開過也自在些不是?」

  房子越可沒想過自己才回來幾天,床都還沒睡暖,兄弟們惦記的居然是這種事。

  「既然是母親的意思,兒子遵命就是。」他是知道母親的,又看了眼表情各自不一的兄弟,縱使心裡有數,知道這日子早晚會來,事情遲早要發生,但仍一口氣難平,拂袖就想走。

  「爹,聽聽他們還要說什麼,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猴兒似的趴在他膝上的房荇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悄悄說道。

  一個小孩的動作,也沒人多作他想,房子越忍了忍,抬起來的**又落了回去。

  族長接著掏出幾張紙,「永業田和祭田是不能動的,老大到底佔了嫡長的位子,必須奉養母親,自然多分些,這府裡,上上下下多靠老三打點,他的分也和老大一樣多……」

  這些人是早就說好了的,房子越慢慢心涼。「這渾水,我們一家不去蹚,你們愛怎麼分就怎麼……」

  房荇可是急了,她老爹這種個性一發起脾氣來,可是會什麼都不要,這種性子自古以來只有虧可以吃。

  這攸關他們家以後的活路,她絕對不要像以前那樣寄人籬下,忍氣吞聲,一輩子低人一等。

  她看似不懂事的截住自家老爹的話尾,那樣子要有多無邪就有多無邪,「族長爺爺,那我們家起碼要有一間瓦房,幾間鋪子過活吧?」

  「咳,產業是有的,西郊城的宅子,不過那宅子多年沒人住,可能需要花不少銀子好好整頓才行。」至於鋪子,絕口不提。

  「我記得祖父年前曾留下遺囑,他老人家給爹爹留下的可不只有宅子,還有鋪子、莊子,我記得有一家錢莊。」想用一間破房子就打發他們一家,把他們當乞丐了。

  「你一個小娃兒別胡說!」族長看樣子是知道這事的,只不過不知道拿了房老太太什麼好處一面倒。

  也罷,他們家在京師既無人脈,也無勢力,其實就跟盲眼瞎子差不多,就算爹爹有舊交故友,族人從他們身上卻是撈不到任何好處的,房老夫人扎地生根那麼久,給的好處才是真金白銀的,這事不用說,三歲的小孩也省得。

  「荇兒……」房子越可沒想到女兒這麼強硬,沉澱後一想,發現女兒說的句句在理,他方才要是沖冠一怒的走了,以後他們這一家子……

  「爹,今日忍下這口氣,日後就得忍無數的氣,該我們的,我們要是不拿,豈不是對不起爺爺他老人家在天之靈?」這些一個個都是貪婪無恥的人,她要爭,該他們家的,她都要拿!

  女兒的話流淌到肺腑,房老爹看著她那滴溜溜輕轉的眼珠,本來怒火已經燃燒到眼睛的心情忽然消融了。

  房荇轉向族長,「荇兒不敢胡說,我爹平常看邸龔,家書往來,或者辦公的時候,我都在他的大腿上,祖父仙逝的時候,爹回來奔喪,回去之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把祖父的遺囑念給我聽過了,既然要分家,我們家該得幾處產業,要我背給族長大人和伯伯叔叔們聽嗎?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們家是人少,也不敢讓族長非要一碗水端平,做到多公平,可也總不能讓我們衣食無著,這傳出去可就難聽了對不對?」

  大人們完全石化了。

  族長忽然有些不自在,這小姑娘明明年紀還小,說起話來,字字在理,那語氣,那眼神卻像洞悉一切人情世俗的成熟和……狡猾?

  這房家老二不是個沒用的,只是時運不濟,不如賣他個人情,下任族長競爭激烈,自己的兒子想接這位子,房老二未必不是助力。他心中的小算盤打了又打,這一凝神,又接收到房老夫人著急的眼色,揣著那幾張燙手的紙,心中已有了盤算。

  「這些年,物價一年比一年高,你弟兄內院人口都不少,用度花費像水流似的,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弟妹你說如何?」

  「族長您的意思是?」房老太太可沒想到一把火會燒回來,她一開始就沒打算要當壞人,才會委托族長出面處理。

  「要我說這城西的宅子的確是破舊了些,就算修繕,一時也不能住人,鋪子嘛,子越是個文人,經商定不在行,不如就把城南那間佔地小些的宅子給他們,那周邊的田產也一並給了,弟妹可同意這決定?」

  房荇聽了實在不滿意,這房府小一輩的,個個穿金戴銀,隨便一根頭釵,隨便溜的鳥,都夠平常人家十天半個月的家用,這會兒卻同他們斤斤計較。

  是其心可誅!

  房老夫人考慮了下,城南的房子地處郊外,那旁邊的田地出產也不多,要拿城裡那些值錢鋪子比,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劃算。

  她一直不去看房子越,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爹,您說呢?」房荇轉向父親。

  「咳,我說小孩子家家的,做人不可太貪心。」族長有些怕了這丫頭。

  「就不知道是誰貪心了呢。」給了宅子就比較大方嗎?沒有鋪子營生收入,他們又能坐吃山空多久?

  「你這老匹夫,誰讓你這樣說我女兒的!」房老爹拍桌子了!他不忍了,女兒可是他的,誰都不許說她!

  今日這事誰都知道是他們理虧,因此即使房子越對族長口出不敬,也沒人敢說什麼,畢竟若是捅出去了,他們誰也討不了好。

  「咳,那就……說定……了。」一向被人敬著,尊著,從來沒有誰敢對他橫眉豎眼的老族長嗆著了,這一家子、這一家子……沒一個省事的。

  老族長因為嗆咳的太厲害,眾人忙著遞茶拍背,一團亂的時候,房老爹扛起女兒,「最遲明日把地契、田契給我送來!」

  爺兒倆走出正房,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行李還沒全部歸置妥當,房家一行便又搬出了房府大宅。

  杜氏心裡著實氣得很,這些年,夫君的月俸有泰半是寄回家奉養母親,貼補家用的,他們自己過得拮據不說,荇兒都幾歲了,身邊一個貼身的丫鬟也沒有,什麼都靠她自己來,那些人如今把功勞一筆抹去,居然還這樣坑了他們,除了給一間宅子,其它都吞吃了。

  真要這樣忍氣吞聲嗎?可不吞不忍又如何?

  她心裡突突直跳,憤恨又惶恐,但是在兒女面前,卻忍著沒掉一滴眼淚。

  她是母親,怎麼可以哭給孩子看?那孩子怎麼辦?

  「娘,我們要搬家,您不高興嗎?」同坐在馬車裡,房荇看著母親那一夜突然憔悴了不少的臉龐,討好賣乖的摟著杜氏的胳膊。

  「荇兒高興嗎?」

  「高興。」

  「哦,為什麼?」

  「娘不用每天去祖母前面立規矩,站得腿都冒青筋,爹也不用和叔伯們置氣,鄉試眼看要到了,哥哥也能安心讀書赴試,我也不用在那裡扮淑女了,多好。」

  「你這丫頭,說的是什麼話!」杜氏卻是笑了。

  在外頭趕車的房老爹和房時也聽見馬車內母女倆的談話,本來凝重的面色在對視後,又豎起耳朵繼續聽壁腳。

  「是少了那些糟心事,可是,往後要煩惱的事情只會多不會少啊孩子。」杜氏替她梳理有些亂了的頭發。

  「娘,這世間人只要活著,有誰不煩惱的,世事有什麼是不能解決的?遇到事,想法子就是了,操心煩惱於事無補,哭哭啼啼也於事無益,浪費眼淚而已,要我說,窮有窮的好,不怕人家來打秋風,而且,我們家也不到揭不開鍋的時候,您就別多想了。」

  半個時辰後,他們的新家到了。

  杜氏和房荇分別下車,房子越已經帶著兒子和幾個家丁開始搬卸家當。

  房子越雖然是文官,卻也不是那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軟弱白面書生,這會兒更不會酸溜溜的擺起老爺架子,把粗活都讓給家丁們做。

  家丁小廝原來是還有七、八人,在獲知他們的境況不如當初想象的好,心思活絡的便來求去,人要走,房子越也不留,無論簽的是死契、活契,都讓他們走,還發了些遣散銀子。

  餘下的也就那幾個死心眼的。

  這城南的老宅子,乍看已經失去光鮮,屋瓦上積著青苔,但勝在結實,左右如族長所說,都是田地,這樣的宅子在京城裡根本不算什麼,但地點在郊外,也絕不能說小,裡外五進院子,哪怕是有些年頭了,也不見什麼大破損,頂多就堂屋的地磚壞了幾處,讓泥水匠來補補便可以住人了。

  老實說,房荇覺得還不錯,雖然比不過房府的寬闊富麗,卻比他們河晏的宅子要寬敞多了,她和房時挑好房間還有剩。

  以干糧對付過一餐,眾人好好的歇了個午覺,一個個起來後覺得神清氣爽,果然,住在鄉下也不全然是壞處。

  「既然這附近的田地都歸了我們,我去瞧瞧佃戶和田地。」房子越不是那種坐困愁城的人,以前他就常與農戶打交道,對曾為縣令的他來說,農地視察本來就是不可少的政務之一,所以他打算找人帶他去看看田地範圍,順便也看看田裡的出自心。

  房老爹出門去,杜氏帶著兩個孩子開始打掃裡外,房時去打水,房荇捋起袖子幫忙擦窗。

  「娘,我記得您以前提過,您的嫁妝裡有兩間鋪子。」

  「嗯,說是鋪子,我也沒去看過,是……你外婆私下給的。」嫁為人婦後,很快懷了胎,後來又隨著夫君赴任,這些年鋪子繳上來的營收也不怎麼樣,掌櫃送來的賬冊都是紅字,看起來賠得厲害,也不知道關門了沒。

  「外婆啊……娘,荇兒從來沒有聽您提過外公和外婆。」

  「娘是個不孝的女兒,沒什麼好說的。」杜氏有些黯然。出嫁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更何況她還是那樣離家的……

  「那鋪子在哪,娘知道嗎?」房荇看得出來,娘親似乎有難言的苦衷,也沒追問,話題又回到鋪子上頭。

  「你問這做什麼?」

  「荇兒好奇,只是問一問,畢竟第一次知道我們家有鋪子,有宅子,有田地,有鋪子,我們也算有錢人吶。」

  「這哪算得上有錢人,你外公家隨便一件東西都比這些值錢。」破宅子,瘦田,不賺錢的鋪子……杜氏笑得干澀,眼底並沒有什麼悠然神往的神情,像是不小心觸及,把舊事拿出來晾一晾,晾過了,再無其它,為人子女不能承歡膝下,哪來的臉談及父母。

  「娘,您別難過,總有一天,荇兒……呃,阿爹會讓您風風光光回娘家的。」

  看著房符仰望雙眼閃亮的小臉,杜氏朝她溫柔的笑笑,轉回方才的話題,她叨念著有空是該去自己的鋪子走走,可是去看了有什麼用,她一個婦人,主持中饋還可以,這經營一事可是一竅不通啊。

  房荇暗自記下,打算過兩日去瞅瞅。

  「你不許自己去!」打水進來的房時走到妹妹旁邊低語,他知道她是個有主意的,他不會阻止她做什麼,可是也不會讓她一人去冒險。

  「去哪?哥說什麼呢?」她綻出一朵空靈又可愛的笑靨,把手中的抹布放進房時打來的水桶裡。

  房時見狀,拿過抹布,洗了洗,擰干,再遞給妹妹。

  「你到底想做什麼?」妹妹越大,他比以前更看不透她了。

  其實她也沒安心要騙哥哥,只是不習慣事情還沒做就先說,八字都沒一撇,她自己心裡也還沒拿定主意呢。

  說到底,是哥哥太聰明了。

  房時不吭氣。

  房荇把擰干的抹布攤開,不用看也知道有人犯了倔要追根究底了。

  說起來都是十歲那年被綁架的事兒不好,都過了那麼些年,哥還是把她看得緊,不給她有落單的機會。

  她慢慢的斟酌著字。「既然以後我們得在京裡住下,總得把這附近和城裡都摸熟啊,以後也好辦事……你別擔心,我自有分寸的。」

  天氣入秋了,南方和北方的天氣差很多,南方多幾盆炭火就可以過冬,她曾聽爹說京城入冬,寒風徹骨,這樣的天氣要是不燒地龍,日子是很難過的,若是連炭火都不足,凍病了可不是什麼稀奇事,貧戶人家,寒冬臘月凍死人的事件,可是層出不窮。

  這宅子有炕,但炕得燒火吧,哥哥得讀書,那炭火更不能省,加加減減,那火炭的用量就可觀了,絕對不像他們在南方時,多燒幾盆炭盆子就能過冬的。

  要不趁這幾個月時間想辦法賺錢,這冬天眼看著就會過不去。

  「有多少京裡人住一輩子,也不見得能熟悉每一條門路……」

  房荇忍下翻白眼的動作,將房時拉到門外,「我想去看看娘說的那兩間鋪子。」

  「就這樣?」

  「哥信不過我?」

  「我陪你一起去。」

  「別,上次那意外真的只是意外,京裡頭這麼大,我又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是王公將相的家裡人,哥留在家,幫我在爹娘面前遮掩一二吧。」

  他憐惜的摸摸房荇的頭。「你是擔心家用不夠嗎?我院試已過,好歹是個秀才,就算還沒有俸祿,家裡田地的賦稅和徭役也能免除,你不要為了錢操心,再過不久便是鄉試,我會努力的。」

  房老太太是個眼皮子淺的,爹什麼都不說,她八成也不知道他已經有了秀才身分,要不然不會那麼痛快的要分家,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得護著妹妹,不能讓她出任何意外。

  「當然嘍,我可是等著來年哥哥高中,我這狀元妹子可以過上好日子,穿金戴銀,僕傭成群,勾勾手指就有人喂我吃飯,多美啊!」

  「好……」房時既心酸又想笑,心中涌過熱流,內心變得異常高大,彷佛長大了十歲。

  「所以說,你好好看書,什麼都不要管,不過也別一直伏著案桌,也要常起身動動筋骨才好。」她仔細叮嚀。

  「我會的,你等著吧,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看著她稚嫩的面孔,成熟的神色,小小年紀便如此沉穩淡定,他心裡就發怵,這是他唯一的妹妹,他答應過要用心愛護的妹妹……可這麼小的她,卻已經要為了一家人操心這,煩惱那,這也更讓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成功!

  出門去的房老爹直到日頭都偏西了才回來,頂著一頭一臉的稻屑,左手提著村民給的臘肉雞蛋和蔬菜玉米,原來他這一出去,恰好趕上地裡秋收,看著人手不夠,就下地去幫著佃農們收割,忙到天黑才回來,那些村民瞅著他們剛搬來,灶肯定是冷的,就各自送了不少食物當賀禮。

  「明日煮些面食涼點給田裡做事的鄉親們送去,大家只喝水,忒辛苦了。」大口喝水的房老爹吩咐著杜氏。

  杜氏自然滿口允諾。心想家裡缺的東西可多了,明日就去一趟市場,鍋碗瓢盆也得買。

  晚飯時杜氏將那些玉米都用水煮了,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一頓飯也就這樣對付著過去了。

  一邊啃著香甜的玉米,房符歪纏著自家老爹,讓他說說京城裡的風土人物。

  女兒既然開口,他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舊時記憶裡的好去處都說了一遍,另外也商討房時是否要進族學去上課,「……做文章學問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要精研通透,非得扎實的學不可,那些先生們每一個學問都很好,除了經史子集,也常佐以歷屆考題,於科舉應試之道最是明白。」

  但最後決定上族學的事情暫時按下,鄉試眼看要到了,房時還是先專心在家溫書就好。

  這一天大家早早睡下,除了房時和房荇的房裡,一個看書,一個繪圖,燈火一個亮到三更天,一個亮到四更。

  第二天,房荇跟著杜氏忙和半天,給在田地裡干活的人送了涼茶點心,又張羅午飯,這些佃農們哪曾享受過這等待遇,之前的主子只對他們每年該繳多少的糧食會問上一問,更別說親自下地了,這一比較,對這新來的主子皆衷心的多了幾分感激。

  忙亂亂的過了一天,這一晚,房家兒女的房間燈火依舊到三、四更,天都快亮了才熄滅。

  第三天,房老爹一早官服整齊,原來今日得去翰林院就職。

  他發現女兒眼下的黑眼圈,看著她一邊吃飯一邊打瞌睡,差點把頭埋進了飯碗,雖然他也早出晚歸,卻沒疏忽對兒女的關心,又從兒子的口中得知妹妹的燈火比他還要晚熄滅,登時不依了。

  「女孩子家的,不安心睡覺長大,又不是像你哥要大考,得三更燈火五更雞的,不睡都在忙什麼呢?」

  房荇鼓著秀雅可愛的小臉蹭進房老爹懷裡,牛皮糖般的黏著諂笑,「呵呵,我聽爹的話,今兒個一定早睡,天翻了也不管。」

  這是實話,她明兒個還得早起。

  她很忙,真的。

  除了每天必練的一百張圖,武功也不能放下,還有看書,而家裡一個婆子也沒有,她得幫著母親做家事,還有別的活計要做……睡覺太浪費時間了。

  踩在京城這富貴地上,房荇沒有任何感受,樓是一樣的樓,馬車是一樣的馬車,就算一輛比一輛華麗,一幢比一幢新奇出挑,琳瑯滿目的貨品,只要懷裡揣著銀子,你想從街頭買到街尾都沒問題。

  在她嫁作人婦的那些年,她也像一般女子那樣,一心想討好郎君,一心想著要多買些釵環胭脂,要多置些衣裳鞋子,哪家的鋪子又有新貨,哪家的水粉最能讓自己更加美麗,她在最熱鬧的這塊盛阜坊,來來去去的次數不少。

  只是,她裝扮的如何美麗,明融之眼裡仍沒有她,兩人依然相對無言。

  她走進一家中等書肆,京城裡即便是這樣的書肆也有兩層樓高,藏書多樣化,四書五經、山河地理雜記、香艷本譯詞小說……居然還有《蜀素帖》、《黃州寒食詩卷跋》……讓人看了都好想帶回家。

  「小娘子要是看中意哪本書,太高的地方,小的可以幫你拿。」穿青色短衣的伙計殷勤得很。

  喜歡看書的人,本就會讓人高看一眼,而且還是玉雪可愛的小姑娘,更是人見人愛。

  「我想見見貴掌櫃的,不知道方不方便?」她開門見山。

  「小娘子要見掌櫃的,不知道有什麼事情?」

  「有筆買賣想談。」

  小小年紀能談什麼生意?伙計雖然表情懷疑,但看見她手上卷軸長盒還是客氣的要她等候。「請稍待。」

  一盞茶後,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從內室出來,此人身材偏瘦,國字臉,書生髻,一身流黃八成新的儒衫,不像市儈的商賈,頗有幾分文人氣息。

  他順了順小山羊胡子,「小娘子要見老夫,有何見教嗎?」

  「見教不敢,小女子有兩幅畫,想請掌櫃瞧瞧可好?」她屈膝施禮,態度從容,毫無扭捏。

  以衣看人,通常是他們這些商賈做生意的法則。

  「小娘子可是去過別處了?」看她穿著,家庭也不富裕,綿裙粉裳,發上一條縐紗發帶,看似平平無奇,但那雙特別明亮聰慧的眼,就算他半生閱人無數,卻是一下記住了她。

  「不曾。」

  「可否一問,為什麼挑中梓廛館?」

  「不瞞掌櫃的說,若是規模小的書肆,怕是吃不下小女子想寄賣的物品,若是更大的書肆,他們也不見得識貨。」

  「呵呵,看起來老夫若不看看你的畫就辜負小娘子一番贊譽了。」言詞間不見一字贊美,卻是拐著彎給他戴高帽子。

  若是拒絕或是將她掃地出門,他就落了俗套,這小女子擠對人倒挺高明的,教人心曠神怡,果然聰慧。

  「多謝掌櫃的。」

  「過來這邊,我瞧瞧。」他移步到方桌前,桌上鋪了層綾羅,為了表示慎重,他掏出一條巾子抹了抹手,這才打開房荇的軸盒,一幅重江迭嶂圖慢慢展開。

  掌櫃原本看得漫不經心,但是這圖秋光蕭疏清遠,遠山隱映於雲霧之中,他收了下顎,眼神犀利,屏氣凝神了起來。

  「這是要寄賣嗎?」是趙孟俯畫的重江迭嶂圖?!他看了將近半晌,轉頭看著氣定神閑的房荇,一個小娘子,他卻在她稚嫩的小臉上看不出焦躁還是期望。

  只要是人,再能掩藏情緒,雙眼還是多少能泄漏情感,可他一個四十好幾的大人居然看不出這小娘子任何的喜怒哀樂。

  「是。」房荇舉止從容,姿態閑雅。

  「慢著、慢著,來人,給小娘子上茶看座。」他吩咐伙計,「你,去請供奉出來!」

  片刻後,供奉出來了,他也不看人,直直的走到方桌,先是將攤開的重江迭嶂圖掃視一遍,又湊近巨細靡遺的瞧了半天,銳利的眼帶著迷惑,「不像臨仿也無一處破錠,極似趙孟俯的真跡。」

  「真的?」掌櫃的激動了,要真是趙孟俯真跡,那絕對是非比尋常了,他按捺不住的狂喜,差點沒把供奉的胳膊掐出指甲痕來。

  大歷王朝號稱禮儀之邦,書畫藝術發達,最近幾百年更是文章鼎盛,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商賈文人,沒有不附庸風雅的,就連酒樓茶肆的門匾,青樓煙花之地,都不惜代價求取名家才子的筆墨懸掛張貼。

  「掌櫃如果還有疑問,不如請翰林行家來看個仔細。」趙孟俯是中原的畫壇奇才,畫是一絕,行書更是一絕,只可惜就如同王羲之的《蘭亭序》,朝代一變,真跡流傳後世便成了可遇不可求了。

  掌櫃的揮揮手,轉向房荇。「請問小娘子,這畫不知道要寄賣多少?」

  「五千兩白銀……至於掌櫃的要一次結清,還是有買家賣出以後再付銀子都可以。」

  「五千兩嗎?我收了!但不知小娘子可否告知這幅畫的來處?」

  「不能。」因為這幅畫是她偷拿爹的傳家寶,花了幾天幾夜臨摹來的,那趙孟俯的真品,爹曾語重心長的說過,那是爺爺留給他的重要東西,是要傳家的,後代子孫誰也不許變賣,得一代一代傳下去,那將來會是哥的東西。

  但是,家裡缺銀子缺得那麼明顯,所以就算她要賣,也只能賣贗品。

  因為是切切實實的贗品,所以她只憑良心要了五千兩白銀,開的價錢過低會惹人懷疑。她前世三歲開始學畫,學了將近十五年,從白描、寫意、潑墨,最喜歡工筆畫,那些細致精心的筆下人物總能令她很快沉澱下來,心無旁鶩,忘記一切的不愉快,累積兩世,即使不敢確定,但她還是想試試,如果可以用這本事來賺錢就好了。

  ……若真不成,她手裡還有一卷自己畫的花鳥圖。

  「這樣啊……」

  「如果掌櫃的為難,小女子也不勉強。」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交易基本上就是一場冒險,會多此一問,是因為能拿得出這種曠世名家巨作的,絕非尋常家庭門楣,看這小姑娘的氣質,或許是家道中落也不一定……若是繼續追問,就涉及個人隱私了,他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可供奉的眼光是出了名的毒,他都點頭稱是了,還有什麼疑問?

  「那請給我一張銀貨兩訖的單據,往後無論有什麼問題都與我無關。」

  「這是當然,可是五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小娘子攜帶也不方便,要不,我開一張匯通天下錢莊的銀票與你可好?」

  匯通天下錢莊是京裡頭最大的一家錢莊,出入的都是勛貴和富商,只要是住在這京裡的人沒有不知曉的。

  「掌櫃的怎麼說,就怎麼辦吧。」這掌櫃看起來是個誠實的,一來沒欺她年紀小看不起她,二來沒有誆她價錢,就連討價還價也沒有,開的還是匯通天下的銀票。

  拿到銀票,房荇拒絕了掌櫃的挽留,離開了那間充滿書墨香的書肆。

  直到呼吸到完全不同於書肆的味道空氣,房荇這才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來,五千兩、五千兩,這是好大一筆銀子,懷裡貼身的那張銀票熨貼著她的肌膚,像會燙人似的,這燙,讓她微笑了出來,真心實意,發自內心的。有了這筆錢,起碼不用擔心冬天家裡會過不去,可以給娘置幾件新衣,請幾個做粗活的婆子,給哥買幾刀好一點的宣紙,奢侈一點的話,給爹買塊澄泥硯……

  她想得出神,腳步整個輕快了起來,等聽見附近路人的驚呼,一輛失控的馬車已經奔到她眼前,四匹戴著華麗馬鞍的馬噴嗤著口水和嘶鳴,眼看就要被馬蹄踩成一團爛泥,她的武功也不是白練的,雖然事出突然,反應也不算太及時,但是要護住自己不受傷還是可以的……

  迅雷不及掩耳的是,她尚未動作,身子遽然騰空,被斜裡突然伸出的一只手給撈了起來。

  她「啊」了聲,因為身體被人用不正常的姿勢挾帶著,五髒六腑有一瞬間的翻轉,幸好去勢漸緩,那人從馬背上跳下來,將她放到了地面。

  「小姑娘,你沒事吧?」

  那是一個青年,聲音如春水泛波,非常的好聽,房荇抬頭看他,正要屈身福下,感謝對方搭救——雖然是多此一舉了——誰知這一抬頭,便怔住了,心裡像被倒了一鍋滾燙的熱油,喉頭發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從心到身,連同魂魄,寒澈骨的冰涼。

  眼前的青年似乎陌生又熟悉,那光潔的下巴,無可挑剔的五官,修長濃密而不雜的雙眉,雙眼皮的線條流暢地斜畫出去,像兩筆優雅的水墨。

  明融之!站在她眼前的這個人比她印象中的那個人要年輕些許,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她沒見過這樣子笑的明融之,她見到他的時候,他通常板著臉,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好像她只是一只臭蟲。

  看這女孩看他看得別不開眼,明融之起先以為她也像其它女子見到他便一臉痴傻的模樣,心裡馬上升起一古厭惡感,明明無數的規矩和禮儀在那裡擺著,就算再大膽無恥的女子也不敢這樣瞪著他看。

  他心裡的反感更重,但是她依舊沒有移開她的眼,只是那本來瞠得老大的眼像是發酸了的眨了眨,深沉的眼波在經歷最初的翻涌後,像是從極度的震驚轉而露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頃刻間便回復了清冷和寂寞,幽微的黯然與惆悵,明融之幾乎要被她眼裡的傷痛震撼。

  她是無禮的盯著他看沒錯,但那雙烏溜溜的眼底不是愛慕和歡喜,是一種他說也說不出來、生平沒有經歷過的感覺。

  他不由得心驚,那眼中的情緒是……冷厲?且是沖著他來的,真是太古怪了。

  「多謝這位公子。」她聲音很冷,冷漠到近乎無情,接著,轉身就走了。

  她走得飛快,背脊挺直,步伐如風,簡直像在逃離什麼似的。

  闖禍的馬車車夫過來鞠躬道歉,明融之訓誡了幾句便讓他走了,他還有要事得去辦,拉著韁繩,正要上馬背,他發現地上有一個長卷軸盒子。

  他彎身撿起來,這似乎是剛剛那小姑娘落下的,這會兒已經見不到人,先帶回去再想辦法還給她吧。

  眼淚是什麼時候流出來的,房荇不知道。秋日朗朗,她只覺得懷裡像焐著一塊冰,她匆忙的走著,晴朗無垠的天際,和她擦身而過的男女老幼,各式各樣的叫賣聲……越來越模糊,最後終於眼裡的事物完全破碎了……

  為什麼下定決心要恨他的她,再見到他,心裡還會痛?還會有眼淚?對他,她還沒有冷卻到無動於衷嗎?

  一個她曾經愛了很久的男人,難道,她心裡對他的恨還不足以掩蓋那些愛嗎?

  她隨即推翻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愛他是天堂,恨他是地獄,她在天堂地獄中來回經過,現在剩下的,只有自己。

  這時一頂華貴的綠呢大轎從房荇身邊經過,薄紗的窗簾裡突然有道嚴峻的聲音響起,「停轎!」

  轎子毫無搖晃的停了下來。

  窗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開,一雙精明銳利的眼全神貫注的看著街上徑自往前走的房荇。

  「薇兒……」那模樣,那長相像極了一個人,可怎麼這麼小?

  難道是她的孩子?

  「大人?」帶刀侍衛垂著頭。

  「回去以後打聽一下,那房子越可還在河晏?」

  「遵命!」

  「起轎吧。」無比厭倦的聲音復響起,人慵懶的躺回軟榻,大轎漸去漸遠。

  回過神來的房荇完全沒發現自己被不明人士注意了,抹干了眼淚以後,她才懊惱的發現自己弄丟了畫盒,但幸好懷裡的銀票沒掉,雖然可惜了那幅工筆花鳥畫,但丟就丟了,再畫就有了。

  看看日頭高掛,都晌午了,她出門半天,還有一堆事沒辦。

  今日是大哥掩護她出的門,她這麼個半大不小的年紀,別說娘不會讓她自己出門進城,爹更是連商量也不必了,是她給房時保證又保證,再三保證午飯以前會在約定的地方等他,他這才勉為其難答應的。

  不過,他要知道自己賺到五千兩,應該會像她一樣高興吧,她已經迫不及待想告訴他這件大事了。

  至於娘的鋪子……明後天再想辦法出門吧。

  這十二歲的身體,真的很不方便!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37 AM

第六章

  白底青絲流雲靴,淡煙似秋香花紗四合盤領窄袖常服,瓖寶石發繩束髮,人坐在黃花梨的官帽椅上,一手支著頭,額髮半遮著臉,四角鏤空雕雲吞獸小葉紫檀案幾,擺著的正是那幅趙孟俯的重江迭嶂圖。

  坐著的人許久無話。

  站在下頭的人,裡衣都是涔涔的汗,即便久經風霜,也不知見過多少權貴,他還是拿捏不住上頭這位的心思。

  今上努力開枝散葉,子嗣眾多,原有十一位皇子,五位公主,但四、七、九皇子分別於幼年時夭折,前幾年,二皇子因為結朋亂黨,犯了大忌,被圈禁至今,五皇子與二皇子是一母所出,出面替自己的兄長求情,也被株連,六皇子沉溺酒色,形同廢人,十一皇子據說從小養在太皇太後跟前,因為是麼兒,不起眼,反倒是平平安安長大了。

  皇帝見身邊的孩子們令自己失望,便將一直放在太皇太後跟前伺候的小皇子接了回來,未成年的皇子通常住在皇宮的西處所,和太子的潛龍邸分開,最令人驚訝的是,十一皇子還未成年,聖上卻讓他遷出皇宮,分府別過。

  一個未成年皇子在宮外擁有府邸,這可是開國以來沒有過的事情。

  朝臣廟堂議論紛紛,但皇家的事不可妄議,暗地裡,諸位大臣小吏們也只能嘀咕這何嘗不是陛下保護兒子的一種措施。

  可也就這樣,這些年,萬歲爺又好像忘了有這麼一個兒子,十一皇子也深居簡出,除了重要年節,少見他和誰來往,完全像個富貴閑人一般。

  聖心難猜,聖意難測,有旁的心思的人太多了,所幸皇帝的龍體康健,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看似風平浪靜。

  十一皇子問︰「這東西哪來的?」

  「稟殿下,是一位小姑娘送來梓廛館的寄賣品。」說出來太難取信人了,可偏又是事實。

  「且不論賣者是何人,你確定不是贗品?」梓廛館是他的產業,筆墨紙硯書冊只是幌子,畫作買賣才是大宗,民間收藏之風大熾,偽造書畫作品自然也大行其道,水平幾可亂真,利潤也不言而喻。

  但真即是真,偽還是偽,想以次充好佔他便宜,這絕不可能。

  他向來不管這些,但是要往上送的東西,逼不得要多問幾句。

  「實在是天下難得一見的珍品,小的已請國子監的衛博士掌過眼,衛博士還希望能留在他那裡,好多欣賞幾日。」要不然豈敢呈到貴人的面前來?他的膽子還不夠大到拿身家性命來玩。

  「一幅畫太單薄了,太後什麼沒見過,什麼沒有,壽宴嘛,無非討個喜氣,事要成雙,物要成對,既然你滿口稱贊,不如再去找一幅來湊對吧。」他聲音低嗄,就像在談天氣好壞那般,表情不見任何情緒起伏。

  「殿下,珍品之所以為珍品就是可遇不可求啊。」要滿街大甩賣就不叫珍品了,華掌櫃折下的腰更彎了。

  「那怎麼辦?殿下我就想這麼送……」眼看著自己干淨圓潤的指甲,語氣裡聽不出什麼,但那種難言的雍容氣勢卻叫人凜然。

  「……請再給小的一段時日。」華掌櫃的覺得自己的裡褲也濕了。

  「你自己看著辦吧。」他卷起圖,放到一邊,翻過方才中斷的書頁津津有味的看著《山海經》。

  要他看著辦,這種事能由他作主嗎?太後的壽辰可不是他說延後就能往後延的。

  華掌櫃憂心如焚的離開皇子府,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他當時為什麼沒想過要留一下那小娘子的住址,這下大海撈針,還不知道撈不撈得到。他回到梓廛館,立刻喚來所有的人,要他們去尋找房荇的下落。

  找到那位小姑娘,也許、也許她能替他想點辦法……吧?

  第五天,他終於得到消息,衣服也沒換就讓人套上馬車,一路出城來到房家宅子。

  「您說要見我家丫頭?」杜氏聽見有人敲門,出來一看,是個面生的人,衣著華貴,開口就說要找她家姐兒,這會兒房老爹當值去了,房時去拜訪某個大儒,家裡只有她一個女人家,她怎麼能讓一個生人進屋,何況見女兒?

  華掌櫃連忙自報家門,說自己有急事,一定要見房荇。

  杜氏怎麼也想不出女兒為什麼會認識這位自稱是書肆的掌櫃,莫非因為去買書紙,因而混到臉熟?可就算混了個臉熟,孩子們一個月能用多少筆墨,談不上什麼大客戶,沒道理還親自上門吧?

  「這不是華掌櫃,您怎麼來了?」從外頭進來的房荇一眼就看見在院子裡和母親說話的人。

  她剛從城裡回來,城裡到城外二十幾裡的路,對一個大人來說也是吃力的,何況十二歲的她,不過,仗著她從師父那裡學來的三腳貓輕功,還是省了不少力氣和時間,這幾天,娘還一直以為她的心被這裡的孩子帶野了,只是出去外面瘋玩而已。

  看見梓廛館的掌櫃,她想該不會去賣畫的事,娘親知道了吧?

  「娘,我回來了。」

  「嗯,這位書肆的掌櫃的,來找你有事。」看見女兒一頭汗的回來,這丫頭,到底都在忙些什麼呢?有客人在她又不能問,晚上一定得說說她。

  「真的是小娘子。」華掌櫃看到房荇,喜出望外。

  「華掌櫃大老遠的……有什麼指教嗎?日頭曬得很,請裡面說吧。」

  杜氏心裡雖然覺得有異,但既然是女兒認識的人,也就客套的讓人進門,自己泡茶去了。

  進了堂屋,華掌櫃打量這老宅子,看不出什麼百年燻陶的痕跡,但也沒有窮到揭不開鍋的樣子,聽說他們剛從房府分家出來,據說只分到這麼一座老宅子,幾乎與淨身出戶沒什麼分別。

  令人訝異的是,女主人家烏黑頭發在腦後盤得整齊,衣著只是一套水藍的斜襟衣裙,整個人卻是秀外慧中,看來不俗,難怪能把家裡整理拾掇得清雅悠然,到處可見巧思。

  「您請喝茶吧。」杜氏上了茶又退下去,臨走前畢竟是不放心,悄悄吩咐了房荇,「有事,就喊娘一聲。」

  房荇遞給母親安心的眼神,一直等到杜氏的身影進了內室,才出聲。「華掌櫃的,有話就請直說吧,我賣畫的事情我娘並不知曉,請掌櫃的不要聲張。」

  「是是,我是來給姑娘送這個的。」他微愕後,從袖底掏出一張銀票,這麼大的事情居然不用知會父母,這家裡,到底是誰在當家作主?他好奇極了。「這是另外的兩千兩,是後謝。」

  房荇眼裡無波,也不接,神情沒有半分喜悅。「為何?」那畫的價錢已經結清,無論他轉手賣給誰,居中賺了多少,都不干她的事了。

  華掌櫃是見識過她的聰慧的,知道拐彎抹角沒有用,於是坦白告訴她買家準備將那幅趙孟俯的重江迭嶂圖權充太後壽禮,但希望禮能成雙的要求說了一遍,至於買家是誰,與皇家有什麼干系,他自然是守口如瓶。

  房荇聽完,沒作聲,明淨淡泊的眼睛直直的看了華掌櫃的一會兒,好像把什麼都看明白了,她慢慢下了地,福了身子。「掌櫃的,請稍待,我去去就來。」說著轉身往內室去了。

  她的個子坐在太師椅上腳還構不著地,語氣卻一派大器,華掌櫃的覺得,就連許多高門千金也沒有這小姑娘的從容氣度吧。

  華掌櫃一杯清茶還未喝完,房荇說去去就來,真的去去就來,她重新坐上那對她來說還是太大的椅子,將懷裡的一個小匣子連同堆在她眼前的那張銀票,一起推回華掌櫃前面。

  「姑娘這是做什麼?」那應該是他原先給的銀子吧,他一頭霧水,他一個大人,居然看不懂這小姑娘的心思,心裡不由得敲起了小鼓。

  「趙孟俯的重江迭嶂圖只有一幅。」

  「這我知道,我也不敢奢望能從姑娘這裡再拿到珍品,不瞞姑娘說,我來真的是因為買家出手大方,給了一萬兩白銀,這都是姑娘的功勞,我猜想姑娘家裡或許遭到什麼為難,要不然是不會把傳家寶拿出來賣的,兩千兩銀子說多不多,但救救急,肯定是能維持上一陣子的。」說起來可笑,就算希望微乎其微,抱著私心,他的確是希望能再從這小娘子身上得到什麼……

  房荇沉默了一下,彎彎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她不想把人性想得太不堪,但是看在他又送錢來的分上……這掌櫃是個有良心的。「這銀子我不能拿,我本來以為,掌櫃的要是把畫賣給了尋常人家,倒也就算了,您怎麼就要送到太後老人家面前去呢?」

  「這有什麼不妥嗎?」他想不出來哪裡不對,皇家人看過的好東西可多了去,這東西能送到太後面前,有人想破頭還得不到這份榮寵呢。

  「總之,銀子我不能拿,如果非要送不可,畫,最好也趕快想辦法換一張吧。」唉,到手的鴨子還沒煮熟呢,就要飛了。

  「小娘子話裡有話,老夫想不通,你就明說吧。」

  她臉色一正。「我賣給掌櫃的圖是仿圖。」所以只收了五千兩,要是珍品,五萬兩銀子都買不到。

  華掌櫃哈哈大笑,捻著小山羊胡子,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小娘子,什麼玩笑都無傷大雅,這是砍頭的罪,千萬不可胡說。」

  開玩笑,那趙孟俯的重江迭嶂圖怎麼可能是偽畫,太荒謬了!要真是仿作,他又瞅了瞅房荇,還是不可能,他一個人看走眼也許有可能,供奉、衛博士,他們要都看走眼了,幾十年各自攢下來的名聲可全化為烏有了。

  「小娘子,老夫告辭了,我還有別的事。」他抱拳,把房荇的話當耳邊風。

  「那圖是我畫的。」她不得不說出實情,希望不要闖出什麼禍事來,原來,賺錢真不是那麼容易。

  華掌櫃心裡咯登了下,臉色凝重了幾分,照理說,一個孩子哪可能自己攬下這樣的事,她不是那種不知事情輕重、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家,除非……

  他的心怦怦跳個不停。

  「沒有半句謊言?」他的聲音嚴厲。

  「我說謊有什麼好處?」她都賠上賺到手的銀子了啊!又或許,還要賠上別的。

  華掌櫃坐回椅子裡,「你的話,我是不信的。」沒有二、三十年哪來那樣的功力?除非是天縱奇才,就算天縱奇才,能將一幅絕世名畫臨摹的分毫不錯,活靈活現,還瞞得過他們這些眼光精湛的人,那那那……他們豈不是有眼無珠,該告老退休了?

  他哪知道房荇在繪畫方面確實有天分,即使她現在畫出來的東西是累積了兩輩子的實力才能成就的繪畫才能,那所謂的天分,卻也是靠著她每日努力不懈得來的。

  可即便是這樣,她也只想著要如何改善家裡的生活環境,想都沒想過要用來吸引別人目光,博取名聲。

  「掌櫃的不該來的。」她只是想賺錢,不想這位掌櫃的惹上麻煩,他為什麼要來給她送銀子?唉,不來多好,她就可以當沒這回事。

  「敢問姑娘,你能臨摹,那麼必有真品,莫非,那真跡落在姑娘家?」

  「請掌櫃的莫要嚷嚷。」她這下是闖了大禍了。

  「這件事非同小可,一定要弄清楚,如今只有請姑娘和我走一趟了。」華掌櫃的沉思了半晌,雖然什麼都沒允諾,但撇開這件事不談,這姑娘還是得好好去把事情說個明白。

  這位小娘子給他的印象實在太佳,只要她能將事情講明白說清楚,或許不會有事。

  「去哪?」

  「敝上的府邸。」

  背後還有個主子啊,她頓了頓,苦笑。「請容我向母親稟報一聲。」

  果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府邸,地上都是一尺見方的漢白玉鋪就,盡頭處,縱橫交錯的,挖出排水溝,不遠處,游廊接著游廊,長廊餃接各院落,黑瓦白牆,古松遒勁,青翠欲滴的風景盡頭,一道通向三層樓閣的空中橋廊,由上往下應該可以俯瞰府邸的全景,她由下往上的看了半天。

  這一磚一瓦,一牆一柱,所有房屋都開著連幅長窗,精巧繁復堆砌出來的閣樓朱廊,要是沒有人帶領,一定會迷路,以前她已經覺得明家的園景和建築是人間仙境,原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是井底青蛙呢。

  大戶人家講究多,通報了以後,華掌櫃的被叫了進去,房荇在外頭候傳,這一候,都快過了半炷香,也因為一直站著,腳很酸,雙腳只能不停換來換去,這才花了點精神去研究人家的園子。

  仗劍的侍衛是有眼力的,房荇剛才的動作被他看在眼裡,這府邸,能進到這裡來的人多是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的,像她這樣態度落落大方,不見任何諂媚和惶恐,還真是少見,這小姑娘不會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吧?

  隨後,她終於讓一個通身氣派的侍女引進了屋裡。

  進門小廳置有六座紗燈,跨進門坎,腳踩波斯羊毛毯,八扇屏風隔絕了大半的視野,華掌櫃佝僂著身子坐在一個青花瓷墩上,這主人家好大的架子,在手下辦事的人竟連面也見不著。

  華掌櫃看了她一眼,她的眼光卻被那八扇屏風吸了去,這屏風的屏面上呈現浮雕般的立體感,那活靈活現的白貓,身上的毛色是一根白毛一根繡線刺進去的,仕女的衣裳領口處瓖了一圈細軟的黑絨,她伸出指頭踫了踫,那觸感,的確是上好黑貂腹下的細毛,更特別的是,仕女手上拿的花枝竟是不知用哪種方法將花瓣和綠葉樹枝干燥後,不脫顏色光澤,一絲絲夾著絲線繡上去的,這可得費多大工夫,是傳說中已失傳,獨一無二的堆錦啊!

  她繞過屏風另一面,最令她目瞪口呆的不只有這樣,這幅屏風是堆錦,也是雙面繡,兩面的花鳥人物如出一轍,她瞧瞧自己襟上用鵝黃的絲線繡了幾朵連枝的金銀花,娘要是知道這世間能有這樣的繡工,恐怕會樂得三天三夜睡不著吧。

  華掌櫃的看著房荇一進門就被屏風吸住目光,本來想說小孩子好奇,看過幾眼就算了,壓根沒想到她居然繞進了裡頭,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一下急得直跳腳。

  斜臥在朝南臨窗楊妃榻上的人,膝上放著半闔的書,美麗的雙眸輕閉著,看似假寐,卻在聽到不請自來的腳步聲的一瞬間,緩緩的睜了眼。

  他神色陰森,不動聲色的瞧著那道月牙白的小身影。

  好大的膽子,沒有他的允許,就這麼進來了!這丫頭真如華泰山說的膽大包天。

  他的所在,原來只能瞧見房荇後腦勺的大辮子,可因為多了這一瞥,她的側面漸漸清晰了起來,有什麼鑽進了腦海,他眯起了眼睛。

  居然是她,她到京城裡來了?!

  兩年過去,個子一點都沒長啊,飯都吃哪去了?

  她看起來非常的喜歡那架屏風,前後左右瞧個不停,一雙清泉似的眸子熠熠生輝,肩上的烏發有幾綹垂到胸前,小臉覆著一層薄埂的紅暈,這麼小,還挺識貨呢。

  他冷漠寒霜的面容泛起一古懷念的顏色。

  信任。是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那種人與人之間不可能會有的,那種純然的信任,對她的家人。

  那是他生命中不可能有的東西,因為太過不真實,他反而記住了那樣的她。

  「咳。」

  房荇明顯的震了震,發現自己的造次,回過頭來,雙手放在裙兜裡,彎腰施禮,臉上已然一片平靜,甚至好奇他應該是什麼長相偷瞄一眼都沒有。

  他不說話,她也很沉得住氣,悶著頭站著,把頭垂得低低的。

  「你有什麼話要說的,關於那幅趙孟俯的圖?」他起身。

  「那圖確實出自小女子的手筆。」她咬字清晰,平鋪直敘的說她該說的話,她知道,這件事的一應細節,不需要她重復,華掌櫃應該什麼都說了。

  要她來,不過就是要她承認,她是始作俑者。

  不砌詞狡辯,不哭泣求饒,「一幅畫需要花你多少時間?」早見過她的聰慧,但沒想過她書讀得好,居然也擅丹青,是了,他不應該驚訝的,她喜歡看書,譬如《鹿公游蹤集》,她喜歡丹青,譬如《山雜圖考》,那兩本書可在河晏的時候替他排解過時光,她到底會多少東西?每次見面都給他不同的驚喜啊。

  他見過她的機智冷靜,見過她冷清沉默的性子,甚至很坦白自己的自私,剛剛,又見到了她另外一面,她還有多少面貌是他沒看過、不知道的?

  「兩、三天吧。」她也不是很確定,那幾天事多,也只能連夜趕工。

  這老爺年紀應該不大吧,聲音沙啞緩慢,卻意外好聽溫和,沒有她事先以為會有的怒氣。

  「家中急需用錢嗎?」

  「世間熙熙皆為利來,人間攘攘皆為利往,對任何一個家庭經濟都是大問題,當然,有少數人是不一樣的。」

  「你官話說得不錯。」他突然離題。

  房荇心裡本來是有氣的,把她叫來,讓她等了半天不說,這會兒顯然是將她的出身摸清楚了吧。

  她言不由衷的道了聲謝,其實她不應該訝異的。

  上輩子的她在京中住過多年,這城裡的公子少爺小姐姑娘有幾個是簡單的,除了從絕對權威培養出來的優越感,以及比普通人還要更加的小心謹慎,細心大膽,才會造就如此的難纏,不靠這些,他們又怎麼能在這人心刁鑽,唯利是圖的龐大復雜環境裡求得自己一席之地。

  他們若一門心思想做什麼事,豈是自己這樣的普通人能攔住的。

  但是被人家這麼清楚的知道底細,心裡究竟是不舒服。

  她揚眉,抬起晶瑩的眸子,本來並不打算失禮的在他臉上逗留的,卻終究是無法控制的多看了幾眼,青年雙肩寬闊,形體修長,少年時充滿野性的五官如今沉潛得難以捉摸,明亮的眼睛往後拉長,不言不語的時候形成譏誚的冷漠……他……變了很多,只是,目光依舊比月色寂寞,依舊復雜如斯。

  雖然第一次見到他時,她便知道這男人不能小看,但現在看來,她還是小瞧了他。

  他果然不是池中物!

  「我以為你不會抬起頭來看我了。」聞人凌波心裡有些欣喜。

  「小女子失禮了。」這個人……心裡的微慍總算淡了些,方才是她多心了。

  聞人凌波突然覺得好笑,他怎麼會覺得她因為認出他來,就會主動與他示好?

  十幾天的同窗,他早知她對誰都同一副樣子,別人看她可愛,來逗她說話,她就扮豬吃老虎的傻笑,至於他這個曾經與她經歷過患難的人,她也一視同仁,或許,能看見她真正模樣的人只有房時。

  那樣難以溫熱的個性,一個女子怎會淡薄得不食人間煙火?明明那麼小。

  他很小氣,一直記得這些,見她對自己沒有要相認的表情,也沒有問候,心裡一時喜怒難辨。很久不見的人,見了面至少要問一下「你最近好嗎」這類話吧。

  「那裡有紙筆,既然那幅畫出自你的手筆,重新畫一幅出來吧。」他下巴仰向一旁的案桌。

  「可有清水,讓小女子洗手?」這是她的習慣,無論讀書、繪圖,她總要先洗手。

  不驚懼,不推拒,她坦然的叫人生氣。「阿青!拿水來。」

  不消片刻,一個眉清目秀,臉圓胖討喜的小廝便躬著身子端了盆水進來,他多瞧了房荇一眼,先是驚訝主子的屋裡居然有女子,在細看過房荇的面貌後,眼睛居然微微的發亮。啊,這不是那位嗎?

  聞人凌波將大腿上的冊子拿起來,卷成了卷,長長的睫毛掩去了全部的情緒,輕哼了聲。

  那哼聲聽在青衣小廝耳裡跟打雷了沒兩樣,低下頭,再也不敢多瞧一眼,趕緊拿綿巾子給房荇擦手。

  房荇淨過手回來,案桌邊已經有個丫鬟在幫她磨墨、鋪紙。

  她挽袖子,露出兩節藕白的小胳膊,又因為個子太矮,椅子太高,手和案桌間就形成了一大節落差,要下筆非常不便。

  出外就是這個不好,不像爹爹請木匠替她量身訂做的桌椅,欸,就是不方便。

  「還要說嗎?去拿軟墊!」這群沒有眼色的奴才!

  主子的身分是擺在那兒的,可這位小姑娘是誰?小廝是略略知道一點原由的,可伺候的丫鬟卻傻了。

  「不如,就您身下那幾塊借我使一使,用完就還你了。」房荇很隨意的說。

  聞人凌波的眉目活泛了些,正考慮要不要把榻上的軟墊靠枕分幾個予她,也不是不能……

  只見丫鬟像被蜂蝥了似的大驚失色,研墨的手收了回來,聲音裡有強自壓抑的鎮定,「小姐,請您稍待,萼兒馬上就來。」

  聞人凌波這才把眼睛從五彩斑斕的靠枕裡收回來,一眨眼,那叫萼兒的丫鬟領著兩個小丫鬟,手捧幾塊墊子,已然回來。

  好高的辦事效率,這個叫萼兒的丫鬟看起來還是個大丫頭啊。

  總算布置妥當,房荇收了收心神,挺脊端坐,巡梭絹紙的寬度,腦海中一片清明,手捻起筆,沾上淡墨,下筆了。

  接下來,她旁若無人的運筆如飛,聞人凌波也不近身來瞧,居然無聲無息的走出門去了。

  一下偌大的屋裡只聞得到紋有深褐色三足烏的青鼎蓋吞吐冒出的燻香,再無聲息。

  聞人凌波回來的時候,府邸已經舉燈,小廝替他解下紫地緙絲披風,他抬腳進了屋子,裡頭靜悄悄的。

  萼兒見主子回來,跪下行禮,他毫無所覺的越過她,眼光越過牆角比人還高的描金青釉瓷花瓶,看見歪在紫檀高椅上睡著了的房荇。

  她整個人縮在椅子裡,小小的身子,還有餘裕,像象牙雕就的小臉因為熟睡,微微地泛著紅暈,軟軟的小嘴嘟著,軟軟的手垂在腰上,像只小小的貓。

  自己起身的萼兒替他端來沏好的熱茶,「殿下,秋夜涼,喝點熱茶祛寒。」

  「她怎麼睡在這?」聞人凌波接過手,眼光越過杯沿,喝了一口,熱茶下肚,果然驅除不少寒意。

  「小姐一連畫了好幾個時辰,奴婢見小姐累了,請她進屋裡歇著,可是小姐說要回家,還問殿下幾時會回來,奴婢不敢作主讓小姐離開,小姐坐著坐著就睡著了。」

  坐著也能睡?聞人凌波好笑的想,嘴角也不明所以的往上彎。

  「所以你就放任她在這裡睡著了?」他忽地聲音冰冷的問。

  「奴婢的錯,殿下饒恕!」萼兒的目光帶著許多震驚和難以置信,主子平日性情冷清,從來沒聽過他一句軟話,但也不曾隨便責罵,今日卻發怒了。

  「唔,好硬……好吵!」試圖翻身的房荇一頭磕上堅硬的椅背,皺起小小的眉心,眼睛眨巴眨巴的想眨開一條縫,可眼皮又重,她伸手揉眼,這一揉,本來沾在指腹的墨漬就抹上了鼻梁,變成花貓臉而不自覺。

  大概是因為真的很不舒服,她磕著、磕著就醒過來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誤打誤撞救了萼兒一條小命。

  奴僕的命賤,犯了錯,打殺出去,再換人進來就是了。她深知這道理,所以自賣身入府以後,從來不說多的話,從來不問多的事,也從來不猜主子的心思,她表現循規蹈矩,行事滴水不漏,因為穩重,這些年才能在殿下跟前服侍沒被汰換下去,她沒料想到的是這位小姐的分量。

  是了,殿下的屋子從不讓無關緊要的人進來,這位看似畫師的小姑娘卻能在這裡一待半天,她太大意了!

  「公子回來了啊。」房荇滑下椅子,一臉的睡眼惺忪。

  聞人凌波別開眼,到底就一張髒了的小臉,有什麼好看的?

  「你回來了,那我可以回家了吧?」都這麼晚了要去哪裡叫車啊?

  「急什麼?」

  「都掌燈了,我怎麼睡那麼久……我這麼晚還沒回家,爹娘會擔心的。」都是他不好,一出門就好幾個時辰,她想回家,萼兒又說主子不在家,她不敢拿主意,結果就拖到這時候。

  「圖畫完成了嗎?」

  「還差一些,剩下的我明天再來,我明日一早就搭牛車過來,您不要一臉懷疑,何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講話很守信用的。」這會兒回去八成趕不上晚飯了,她錯過午飯,不會連晚飯也要錯過,不要啦?

  「我已經讓人去告訴你爹娘,說你今日不回去了。」他聲音淡淡的。

  「什麼?」她一臉震驚。

  她什麼時候給他權力,讓他隨意替自己決定事情的?

  就算她爹如今還只是個翰林供奉……也罷,他這樣的人看起來就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那派頭,怎麼都不像會將禮教放在眼裡。

  忍一忍,忍忍就可以回家了。

  「萼兒,伺候房姑娘去歇息,不許怠慢,她要什麼,就去找。」

  「是,姑娘,這邊請。」萼兒這會兒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就算是不經心的輕慢都不敢了。

  看著已經背過身去的聞人凌波,房荇忿忿的瞪了他一眼,但也只能隨著侍女去安排好的住所,此刻,廊下院燈已經點起,影影綽綽,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四處靜寂一片。

  那是一個細致小巧的院子,瓷枕綢被,雪帳溫褥都齊全,房荇也沒多看,反正就住上一晚而已。

  萼兒是個能干的,片刻而已,飯已經傳來,房荇也不跟她客氣,足足扒了兩碗香粳米飯,又把小碟裡的菜都吃了,也沒有多嘮叨什麼,過了一會便洗洗睡了。

  她決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將畫趕緊交出來,然後回家。

  明府。

  罷沐浴過的明融之散著絞了半干的發,眉目清遠悠然,專心凝望的對著攤開在瓖貝鈿圓案桌上的物事瞧了半晌。

  那是一幅長條的工筆花鳥圖,荷花翠鳥,濃墨重彩,勾花點葉,精工細描,那翠鳥宛如活生生的站在荷葉上,獨特的風貌前所未見。

  中原的花鳥畫自唐、五代才見痕跡,但是作品極少,也不甚出彩,更遑論能夠傳世,能畫出這幅畫的人,天下難尋,那翠鳥的羽毛根根分明,眼珠靈動,這樣的一幅畫,放在畫壇,絕對可以開創出一個新的畫派。

  這幾日,他曾派人外出打聽那位小姑娘的消息,可惜毫無訊息,這卷軸他一直擱著,不曾打開來看,畢竟是旁人的東西,他總不好貿然觀看,今夜,也不知道觸動了什麼,忽地看到便打開了。

  這幅畫,她是打哪來的?難道是出自她的手筆?

  條幅上,有一個朱砂印,蓋著小小的篆體「荇」字,這是她的閨名嗎?

  必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畫,是佳畫,人,是佳人……不不,那年紀還是小姑娘邁步,一腳在門前,一腳在門後的尷尬年紀,可還稱不上佳人,他多想了。

  包叫他不解的是,她對他的怒目……到底是從何而起?她渾身都透著一古神秘,摸不清深淺,讓人總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他慢慢覺得索然,動手把卷軸收起來,卻聽聞外面傳來嫡母薛氏的聲音,只聽見她問著丫鬟,「大少爺可是睡下了?」

  「回夫人,燈還亮著,只怕大少爺還在看書。」

  明融之已推門出來,「母親還沒歇下?這麼晚有事?」

  「融哥兒怎麼也這麼晚還沒睡?」豐腴的身材,一件玉蘭色府綢對襟褙子,馬面裙,發色微白,一身富貴的明府大太太薛氏保養有致,四十出頭的年紀看起來依舊風韻猶存。

  「在等頭發干,就要睡下了。」他是庶長子,母親是因為生了他,由妾抬成的姨娘,士族中,嫡庶素來被看得極嚴,庶子要想出頭,若國家非有分疆裂土奇功,若家族非有中流砥柱的偉業,不然庶子無論如何是敵不過嫡子的。

  要不是那個花花公子出事——那個仗著家財萬貫,吃喝嫖賭都沾,愛吃窩邊草,園子裡的大小丫頭一個也沒放過,又因為愛狎妓,最後與人爭風吃醋,被人打死在花街柳巷裡——他明融之,一輩子只能屈辱的默默活著,默默的被人遺忘。

  那家伙死得真好!

  「娘說兩句就走。」

  薛氏讓貼身丫鬟扶著落坐,丫鬟乖巧的為她捏肩槌背。

  「夜深不好喝茶,兒子要人送點夜消可好?」他對薛氏彬彬有禮,守著中規中矩的分寸,但也讓人挑不出錯處。

  他也不是看不出來,薛氏對他是一種不得不用的妥協。唯一的親兒死得不名譽,女兒又已出嫁,她想要在這府邸站穩腳步,非要有個兒子不可,又因為過繼親族的孩子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要過繼沒有血親的孩子,不如扶持有血緣關系的庶子,因為這樣錯綜復雜的關系,他變成現在這傀儡的樣子。

  「不了,我來是有事要跟你商量,你猜不到吧,是樁喜事。」

  「兒子聽著,母親吩咐。」母親的身邊哪來他的位子,他一直以來都肅立在旁。只要母親在一天,這個府邸就不會是他的,他的親生娘親也不會有好日子過,他必須出頭,沒有第二個選擇。

  「坐下,坐母親旁邊,老是站著,像回事嗎?你可不是那些奴才奴婢,要端出個樣子來!」

  他撩了袍子落坐,他端得再像一回事,父親的冷待,那些奴才們背地裡的竊竊私語,他們嘲笑他的出身,譏諷他名不正言不順,這些他都知道。

  「勝侯府今日讓媒婆來說親,說的是侯府的二小姐,她知書達禮,溫柔賢淑,母親見過一面,花容月貌,百裡挑一,和你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我很喜歡。」

  「我還未行冠禮,婚事有必要那麼急嗎?」

  「雖然還沒行冠禮,你也十六了,現在說親算太晚了呢。勝侯府的門坎可是比我們家還要高出一大截,雖說是我們高攀,但好在那小姐是嫡次女,你是明府長子,算是門當戶對,再說那二姑娘的外祖家是河東望族,三代在朝為官,對你的將來大有裨益。」看明融之不動聲色,薛氏有些不舒服,若是她的孩子還在,他們明府能親上加親的絕對不只有一個侯爵府。

  「你要知道,娶妻不但要娶賢,還要門當戶對,夫妻合兩姓之好,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我知道。」官場利益結合,密布的像蜘蛛網,他未來的妻子也必須是網中一員,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士族門閥,多的是靠姻親連成一氣,也因為這樣盤根錯節的關系,很多時候就形成派別,在很多事情上面一定要同進退,要不然牽一發動全身,就不是好玩的了。

  「不如……先訂親,等過個幾年再成親,你覺得怎樣?」這門親事,他要娶就娶,不娶也得娶。

  「母親為什麼非要這門親事不可?」不要以為他不知道,薛氏一門有三等親嫁入勝侯府,為他娶妻,不是為他設想,而是在羅織自己的人脈,他不過是個工具罷了。

  「讓你娶就娶,這還不都是為了你的將來,我們一門的榮華富貴嗎?」

  明融之先是沉默了許久,久到薛氏開始心虛和不滿了起來,才聽他不輕不重的說道︰「母親怎麼說,孩兒怎麼做就是了。」

  那語氣,任何人聽了都不會懷疑他的誠意,只是沒人看見他緊緊捏在袖子裡的拳頭和驟然冷下的雙目。

  薛氏滿意的走了,心裡琢磨著明兒得趕緊給那媒婆回話去,再來決定聘禮該準備哪些。

  朝東長窗下擱著青瓷美人觚被月色拉出長長的陰影,明融之的臉色越發陰沉。

  「哥哥!」

  他心裡一片憤恨,卻瞧見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從外頭進屋來,正是他的親妹妹明苑。

  「怎麼這會兒出來,都晚了,嬤嬤呢?」明融之眼底的陰霾一閃而逝,上前摸了摸她的發。

  「我讓她歇著去,這才偷跑出來的。」明苑抬起臉,那是一張還顯稚嫩,但已露柔媚的臉,她明艷的眼擔憂的瞅著明融之。

  「有什麼事不能明天再說?」

  「大太太……母親回去了嗎?」她有些結巴,環顧了四周確定連僕役也都被退了,拍著胸口呼出一口氣來。

  「這是做什麼呢,」他拉著明苑坐下,摸她的手,是涼的。「出來也不會添件衣裳,這秋夜可涼得很。」

  「大太太是不是向哥哥說了什麼?」

  「嗯,就說親事。」這丫頭是聽到風聲了吧,那些伺候的人得清一清了,她身邊不需要只會嚼舌根的人。

  他拿出裝滿蜜餞果脯的剔紅六瓣牡丹圓盒,用擱在茶碟裡的茶匙,自起糖漬金桔,那飽滿晶瑩的金桔看起來就叫人垂涎。

  這些吃食,他不喜歡,他妹妹卻挺喜歡這些甜食的。

  「不許吃多,甜甜嘴就好。」

  「哥哥,你一定要娶一個不認識的女子嗎?」

  「這也沒什麼,世間兒女婚事,本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再過幾年也要許人了,哪來的大驚小怪?!」這樣的出身,他從來沒想過要什麼和自己心意相通的枕邊人,那些都只是他要通往成功的墊腳石,在他的人生裡,感情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毫無重要性。

  「我還是希望哥哥身邊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可以照顧你。」

  明融之沒想到妹妹年紀還小,說出來的話竟如此成熟,他沉吟了下。「如果有機會,我會去瞧瞧那位侯府二小姐的。」他並不想讓那個自己亦須稱作母親的女人得逞,但是烙在靈魂深處的是以家族利益為前提的人生,他能有什麼別的選擇?

  「哥哥……」

  「回房記得要漱口才能睡。」

  「知道了。」她最喜歡她的哥哥,最喜歡了。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40 A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0-21 11:44 AM 編輯

第七章

  房荇將內功心法由丹田上至頭頂的百會穴,運行至腳底的湧泉穴,經過十二條經脈,最後再回到丹田,行過大周天後,吐氣納息,見四處無人,跳下盤坐的大石,折樹枝為劍,又練了一趟劍法。

  習慣寅正就起的她,雖然昨晚在別人家睡了一夜,晨起還是不忘練功,拭了額頭的細汗,這時候,那些丫鬟們應該發現她不見了。

  她步出這偏僻的所在,行過荷花池和種著黃桷樹、梅樹、梨樹、桑樹、油桐,還有兩棵長得又大又茂盛的白玉蘭小徑,果然聽見忽遠忽近的喊叫聲。

  那麼多果樹和花,和她住在河晏的時候好像,也是因為發現這樣一個地方,她越走越遠,才找到剛剛那個偏僻的所在。

  「房小姐……小姐,您怎麼在這裡……」萼兒看起來真的找得好辛苦,幾個丫頭都是氣喘吁吁的。

  「真是對不住,我晨起散步,看著園子實在太美,不知不覺就走遠了。」

  「小姐一個人太危險了。」散步到這麼遠的地方,她即便在這裡待了幾年也沒來過這裡。

  「請小姐以後一定要帶上奴婢。」萼兒神情堅決。

  「一定。」頂多下午她就回家了,自是滿口答應。

  房荇又回到昨夜睡了一晚的小閣樓,丫鬟們一看見她,俱松了一口氣,可想而知,要是把客人弄丟了,這罪她們可承擔不起。

  「讓各位姊姊擔心了,是荇兒的不是。」她無心替這些人制造困擾,純粹只是想一個人獨處,想想,還是在自己家裡好,一個人想去哪、想做什麼都自由。

  這些大小丫鬟們看她鼓鼓的小嘴,靈動的眼睛,怎麼看怎麼可愛,昨天至今相處下來,她不淘氣也不頑皮,姊姊長姊姊短的喊,她們哪見過這麼好伺候的小姐,又見人完好無缺的回來了,哪還敢置什麼氣,提熱水的,伺候她沐浴更衣的,擺早膳的,該做什麼的就做什麼。

  萼兒從兩面三彩衣櫃裡拿出五顏六色的衣物,這隨便一套都價值不菲吧。

  「我昨晚換下來的衣裙應該洗干淨了吧,我穿舊衣就可。」

  「那怎麼可以,我覺得小姐穿這一套最襯您的模樣,顏色鮮亮,人看起來有精神。」那是一套京裡仕女小姐最流行的淺櫻紅皺紗上衫,碧絲長裙,外套紫色香雲紗罩衣。

  正試圖朝房荇頭上簪花樣的琴曲也點點頭。「我也覺得這件好,小姐皮膚白晰,淺紅比玉色好看。」

  房待指著一件窄袖繭綢上衣,同色裙子,「我穿那件,好做事。另外我的頭扛不動那麼多頭飾,就別費心在那上頭了。」

  她對這些極盡華麗的東西、那些挖空心思的精致吃食已經不在意,明府的人講究吃,螃蟹二十吃,茄子做法繁復煮到後來完全吃不出茄子的味道,花樣俏麗的布料衣裳一件換過一件,一年從來不曾重復過,精工美麗的首飾,要和同樣等級的貴婦夫人比派頭,比誰的貴,那些描金繪銀的用具家什,終究又如何?

  倒是她昨夜睡得很暖和,這堅定了她年後一定要讓家裡裝上地龍的決心,她要讓爹娘舒舒服服的睡一覺,不用夜裡還要起身,擔心火盆裡的炭沒有了,早上起來凍得人打哆嗦。

  琴曲換下手裡的纏絲瑪瑙簪子,在匣子挑了幾個用貓眼石作成的梅花梳蓖,參差的別在她可愛的雙髻上,這才稍微滿意的點點頭。

  房存單獨用過飯,也不等消食,就到聞人凌波的書房開工去了。

  聞人凌波一直到下晌才回來,那一直在屋外守著的青衣侍衛也隨著他一同從外面回來,他利落的替主子解下雲紋緞面出風毛斗篷,徑自走開了。

  聞人凌波走進屋裡的時候,見著正擱下筆,想伸懶腰的房荇。

  他也沒打招呼,直接走到她身邊,對上她的視線,「完成了嗎?」

  盡管房荇知道自己兩世加起來,早就不是二八年華的少女,已沒有那種懷春之情,但那張俊臉擺在面前,對上那雙藏著波光的眸子,她的腦子還是亂了一下,忍住要往後倒的身子,便要起身行禮。

  「免了。」聞人凌波制止她。

  一直以來,她是唯一一個敢與他對視的女子,從見面起就覺得不可思議,不管兩年前還是如今,她的表情一向極少,好像對她來說,在乎的東西不多,什麼都不熱衷,那麼她在乎的是什麼?

  「我聽說你一早就逛園子去了。」他看見她做什麼去了,而且驚訝,她居然會武。

  「既然難得來,我總得帶什麼回去好跟娘親說說,讓她也知道我去了哪裡,見著什麼。」房荇一點都不驚訝他為什麼知道自己幹過什麼,這府邸是他的,他要是兩眼一抹黑,這主子就趁早不用當了,只是引起的注意,卻不是她想要的。

  聞人凌波又發現她一件事,說謊不打草稿,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偏偏,這少女眼裡不見任何狡猾。

  到底,她的真心在哪裡?

  「姑娘如不見外,直呼我的表字重赫便可。」

  「聞人公子,圖我畫好了,請您過目吧。」她讓出位子,她想回家了。

  這人,不止身帶富貴,也許還手握權勢,為免瓜田李下,這樣的人,最好有多遠就離多遠,就算人家來與你客套,也千萬不要以為你身上有什麼值得人家貪圖的,改天被賣了,或許還會幫忙數錢也說不定,趁早橋歸橋,路歸路的好。

  聞人凌波移到她的位子,案桌那重江迭嶂圖墨汁淋灕,筆法大膽,與他原先看過的那幅偽畫,一模一樣。

  如果不是親昵看見,以這樣的繪畫功底,隨便丟到翰林院去,那些老學究們會搶破頭吧。

  「那七千兩銀子是你的了。」她那退回來的七千兩,他也能理直氣壯的給她了。「有事可以來找我。」

  「謝謝公子。」她也不客氣。她不擔心聞人凌波還會把他手上的這兩張仿圖往上面送,他從來都不是那種沒腦袋的人。

  「房時在外面等你。」就這樣,沒有多的話了?

  「那我走了。」聽到哥哥的名字,房荇的表情立刻變得生動起來,屈膝行禮,轉身,頭也不回的朝府外走去。

  「慢著。」

  她轉身。

  聞人凌波笑得很可惡。「提醒你,別忘記,你欠了我一次,這一回,是第二次。」

  沒錯,他小氣又愛記仇,以後會連本帶利要回來的。

  房荇看著他那笑得恍如惡魔再世的表情,不情不願的低頭。「小女子記下了。」

  聞人凌波盯著房荇遠去的背影,眼中的熱度盡退,恢復他萬年不變的冷淡模樣。「阿青,去瞧瞧她。」

  門外的小廝成東青愣了下。殿下是讓自己去送那位小姑娘嗎?她又不是什麼高官,就算那些特殊的人,也不曾在這裡得到過這麼特殊的待遇啊!

  「還發呆?」

  「是是,小的馬上去!」

  再說房荇出了那屋子,走在來時的路上,這府邸是極大的,她走了幾近一刻鐘,成東青這才趕上了她。「房小姐,請留步。」

  房荇看著這一兩日伺候聞人凌波的年輕人,總覺得有那麼點眼熟,一時又說不出在哪見過。

  成東青看了她身上的衣裳薄厚,將掛在手臂上的披風遞過來。「主子說這外頭冷,房小姐沒帶外衣出門,先披著這個吧。」

  「這位大哥,謝謝費心。」離開了聞人凌波那溫暖如春的屋子,一到外面才發現,天氣好像又轉冷了些,她身上這件衣裳本就是為了求作畫方便,一出外就顯單薄了。

  既然人家好意,她就接受,了不起再送還回來就是了。

  「我叫成東青,姑娘以後叫我阿青就好。」成東青笑嘻嘻的。

  「阿青哥。」房荇嘴甜的喊。

  「姑娘一定不記得我了吧?」他露出一邊的小梨渦。「兩年以前我給姑娘送過書。」

  房荇看著他嘴角抿出來的梨渦,有什麼劃過腦海。「《鹿公游蹤集》和《山雜圖考》嗎?」

  「姑娘好記性!」他原先沒敢巴望她記得的,也完全沒想到自己這麼一提點,她就爽朗的承認了。

  「因為阿青哥跟我都有一樣的梨渦。」不過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又因為他總是笑臉迎人,因此印象雖不深,但一說起來,卻能讓人一下就想到,的確有這麼個人。

  兩人閑聊間,很快來到西角後門,角門處,只見房時來回的走動,許是察覺到了房荇的目光,他抬起頭來,那張清秀的臉憂慮之色隱去,轉變成如釋重負的笑容。

  「哥哥!」

  「荇兒!」

  房荇小跑著來到房時面前,回以最燦爛的笑容。「哥等很久了嗎?」

  「還好。」房時看了一眼她身上那件毛斗篷,這眼熟的東西,似乎是那人身上的,他不吭聲的換上他帶來的房荇半舊的杏色披風,替她系好帶子,又將披風上的兜帽扣在她腦袋上,「你身體不好,怎麼穿著這樣就出來了?」往年只要入冬前夕,她就容易感染風寒,就算這兩年因為練武,身子骨看起來強健不少,但對他來說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你就是愛操心,爹呢娘呢,家裡的人都好吧?」感覺,她好像離家很久了。

  「爹娘都很好,等等回去不就可以見著了?」仔細的瞧著她的臉色,看起來還不錯,房時放下心來。

  成東青是知道房時對這妹妹很愛護的,但是這麼體貼入微,還是讓他大開眼界。

  「替我多謝你家主子。」房時冷淡的將那件披風奉還。

  兄妹倆在府邸後門上了車,馬車駛離。

  「以後離他遠一點。」

  房荇手裡抱著手爐,心裡記掛著懷裡的銀票匣子,那麼多銀子可以買多少米糧,可以買多少疋布,馬車也可以留下來,不用賣了……大哥說話,她就很努力的如小雞啄米般點頭,頻頻稱是。

  「也就這樣,這回是不小心踫上的。」

  「他是當今十一皇子,雖未封王,想來也不會太久,我們跟這樣的人不是站在同一個地方,你知道嗎?」

  那潑天富貴又豈是尋常大戶人家能有的?她知道。

  「我跟你說的話你不要左耳進,右耳出。」他化身大娘,苦口婆心的叨念。

  「哥,你想哪去了,我可是為了銀子才去的,七千兩欸,我就算把自己賣了都沒那個價,何況,這種人不管他以後有無作為,如果可以交好,就千萬不要和他成為敵人。」

  但,十一、十一皇子?

  房時在她臉上看到洞若觀火的雙眼,心頭的緊張才要放下,卻聽見她最後那幾句話,即便知道妹妹常常語出驚人,心裡還是大大地震撼了,他在為她著想的同時,她卻已經想到更長遠的往後去了。

  「我累了,睡一會兒,到家了哥可得叫我。」

  「嗯,你睡,到家我一定叫你。」房時替她將上車後脫下的披風拿過來,往她身上蓋。

  她闔上眼睛,直到車行一段路,心裡忽然被什麼重重錘了下,面色丕變,眉頭打起了小結。

  她猛然憶起聞人凌波是誰了!

  難怪她一直沒想起這個人,他原來是個不應該存在的人。

  她記得那年皇帝病重,繼位太子和幾個皇子之間暗影幢幢,京裡頭風聲鶴唳,有次明融之宴客,她身為正妻,自然是要負責招待事宜,男人們酒足飯飽,聊的無非就是國事和女人,他們說起幾位皇子如何如何,便說道,多年前十一皇子若非身受寒毒離京避禍,最後死於非命,這龍椅上面坐的人當如何如何又如何……但他們也知道皇家之事不可妄議,很快便轉移話題,聊到別的地方去了。

  那時的她一個婦道人家,對朝事完全不關心,心裡記掛的是如何把宴會辦妥,得到丈夫的贊美。

  她十歲時被牽連的禍事,莫非,聞人凌波在那次遭綁的事件裡本是該死的?因為她的出現,因為她的插手,命運改變了?

  但是,那些意圖要殺掉他的人為什麼派來的不是殺手,而只是收買了地痞流氓害他?

  或許是欺他年幼,又身中寒毒,想說哪天要是追究起責任來,可以推卸得一干二淨?

  說到底,她關心的也不過寥寥數人,求的也只是家人平安,意外發生,聞人凌波的命運改變了,他被不經意撥弄了的命運,和她無關的吧……

  舉凡種種,她幾乎想破頭,生命莫測,冥冥中有什麼是她能左右的,有什麼是不能的?

  她想得頭要破掉,算了,該來的總是要來,就算以意料之外的方式發生,迎頭痛擊就是了!

  這時馬車停了。

  「荇兒,到家了。」房時見她睡了一路,本想抱她下去,其實這一喊也只是喊個意思意思,她要是沒醒,他肯定直接送她上床了。

  「嗯啊……到家了?」她眼一睜,馬上跳下車,門外站著不知道在外面等了多久的爹娘。

  「爹娘!」她像乳燕歸林般撲過去,一頭扎進房老爹懷裡。

  房時看著妹妹的背影,交織著爹娘的笑聲,他大步流星也走過去,加入。

  這一夜,杜氏煮了一大桌的菜,豬肉燉白菘、雞肉燉蘑菇、剁椒魚頭、蒜薹炒臘肉、烙餅,還有房荇半路下車買的櫻桃作成的櫻桃肉,雖然不是腌漬的櫻桃,甜度差了點,但勝在新鮮,滿滿當當的一桌真是比年節還要豐富。

  杜氏還在灶間忙著的時候,已經洗過臉,又在炭籠前烤了手的房荇把裝著七千兩銀票的匣子給了房老爹。

  房子越這輩子不是沒見過比這數目更多的銀子,但是,這些錢是女兒帶回來的,女兒才十幾歲……真是青天霹靂。

  彪女兒不在的這兩天,他把房時拷問了個徹底,這才明白閨女兒和兒子都在忙些什麼勾當,呃,說勾當太難聽……心裡那個糾結,好像刮過一陣名叫心酸的風,讓他抱著杜氏睡覺的時候,眼睛一直是濕的。

  「爹,您不高興嗎?」房荇狗腿的捏肩槌背又端茶,小手忙個不停。

  「是爹太沒用了,居然讓這麼小的你為家計奔波……我們家雖然沒有商人為賤的觀念,就算賣的是畫,但你是個女孩家,自己與人交涉,也不象話!」

  「爹,別人的嘴巴我們管不著,隨他們愛怎麼說怎麼說去,可是,當我們肚子餓的時候,誰想過我們?就算為官,向來官商不分家,沒有銀子,這官也不能長久,女兒不偷不搶,憑自己的能力去賺錢,別人有臉來說我們的同時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吧!要是他們沒良心,那我們就更不用在意他們要說什麼了。」

  「你哪學來這些道理的?」女兒要是兒子就好了,要是兒子,可以栽培,可以教育……不不不,還是女兒好,要是沒有這貼心的小棉襖,誰來和他撒嬌,誰來讓他抹去一天煩憂,天天帶著笑容入睡?

  「不都爹爹教的嗎?」

  「胡說,我哪裡教你這些了?」

  「爹教荇兒的是我們都是一家人,有樂同當,有難也要一起。」

  「不錯不錯。」孺子可教。

  「爹,我們是家人對吧,家人的「家」字的下面不是「豕」嗎?豕就是豬,爹是大豬,我是小豬,一起住在這個家裡頭,誰能多掙錢就多掙一點回來,我們這些大豬小豬才有飼料吃,才能過上舒心的日子,錢是誰掙的,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啊。」

  房子越被女兒天真可愛的形容逗得一解愁懷,「什麼不好比喻,拿畜生來比……這些銀子都留著給你當嫁妝,得好好存起來!」

  「爹,荇兒過了年也才十三,嫁妝什麼的,還早得很,家裡缺什麼,該怎麼用就怎麼用才是正理,爹不如問問鄉裡那些叔伯們有沒有人會造地龍,田裡的糧食也收了,他們眼前無事,雖然急迫些,多給些工錢,要是又管一頓飯吃,我想年前要是有短工可以打,一定有人願意的。」她也不去解釋嫁人那種遙不可及的事情,她掙錢絕對不是為了千方百計嫁漢吃飯,再說嫁人這條路她已經走過,不想重復那種愛上某人,渴求某人的過程。

  愛或恨,都不要。

  「胡說,一般的家庭,女娃兒一落地就該替她準備嫁妝的了,你卻什麼都沒有。」

  「我不依了,爹是想快快把荇兒掃地出門,嗚嗚,爹不喜歡荇兒了。」她假裝甩手要走,蹲下去就要哭。

  「哪是,瞧,誰把我閨女氣得!」她一攪和,房子越哪還記得剛剛說了什麼,這會兒生起的是閨女兒不知道會被哪個愣頭青搶走的危機意識,嫁女兒,哼,得等哪個小子讓他瞧順眼再說,如果還未出生,就在娘胎多待些年頭,別來同他搶閨女!

  「不過我家丫丫說得有理,這地龍是非蓋不可,眼看都快臘月了,不趁著還有一個多月的晴天,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吃完飯就打探打探去,問問看有沒有會造地龍的人手。」他這粗心大意的,要不是女兒提醒,他們今年冬天可得怎麼過啊?!

  這事就這樣揭過去了,一家人和和樂樂的吃了頓飯,飯後,房子越匆匆喝了茶漱口,就出門去,房時也回自己院子去了,房荇則是留下來幫著杜氏收拾碗筷。

  「娘,我看到鋪子送來的賬冊,看起來今年的收益也不怎麼樣啊?」

  「嗯啊,我也看了一下,看得頭昏眼花的,這數字我實在不行,怎麼看都像蚯蚓似的,我們住這離翰林院遠,你爹幾乎寅正就得出門,我也不好拿這些事去煩他,時兒的鄉試也就這兩天了,咱們家能識文斷字的就你們三個,你也不在,所以我就想說等我手上有空再慢慢看吧。」

  杜氏從做小姐時對數字就沒辦法,現在還是一看就發昏。

  「鋪子女兒去看過,一間絲綢鋪子,一間作的是南北貨生意對吧,娘?」

  「嗯,是啊,當年我出嫁的時候不過是個尋常的鋪子,生意不好,也是情有可原。」

  「才不呢,那間絲綢鋪子現在是三間連在一起,店面可大著了,另外一間南北貨生意稍微在不是那麼熱鬧的地方,但是這會兒要入冬,那狐狸皮毛貨物進進出出的,我打探過,那些都是遠從長白山上下來的貨品,京裡的貴人早就定下的貨,說實在生意也不會壞到哪裡去的。」

  「你的意思是?」杜氏停下洗碗的動作。

  看起來生意都不錯,那些難看的賬面又是怎麼回事?

  「娘,那間絲綢鋪子貨架上堆滿二、三十種綢布,輕容紗、妝花緞、雲錦、繚綾、透背緞、潞綢……價格偏低些的淨面絲綢、蕉布都有,從織作坊運來的布料都是一車一車的,無論絲綢鋪子還是南北貨的掌櫃都是外頭聘的,從進貨到出貨,都由掌櫃和他手下人包了,您只管按季收利錢,沒派人去插過手,他們中飽私囊也做得太過了。」

  「想不到鋪子居然有自己的織作坊了。」杜氏可沒想到自己那兩手不管的鋪子已經有此規模。

  她洗淨手,回到小廳,母女倆一起坐下。

  「是的,說起來,那兩位掌櫃真是個能干的。」越是能干的人,心也比一般人要大要貪。

  「你想若是派人尋兩家的掌櫃過來敲打敲打,有用嗎?」雖然覺得那些人可惡,但那些掌櫃都是當年父母替她找來的管事,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一出手就摘了兩人,會不會太說不過去?

  「他們已經是兩代人在鋪子裡扎根了,那鋪子周圍是繁華的所在,每天水流般的銀子來來去去,敲打只能教他們暫時收斂,卻達不到我們想要的效果,如果鋪子要收回來自己管,就不能心慈手軟。」敲打或許能教那些人暫時收手,卻沒法一勞永逸,那些人怕是已經將鋪子當成自己的了,要他們將咬在嘴裡的肉吐出來,這不是比殺了他們還困難?

  既然要清除後患,就不能心軟。

  「收回來自己管?荇兒,娘知道你是個有主意的,可是你這麼小,還是個女孩家,這說話,別說威信,有誰會聽?就算把那兩人換了,你還是鎮不住未來的掌櫃,這有換跟沒換不都一樣?不如再想想別的法子。」孩子的心性堅定狠厲到令她這母親驚訝了。

  「這事我琢磨過,我有我的辦法。」她每天只要腦袋稍有空閑,想的就是這些。

  「不成,別跟娘說你要自己拋頭露面,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談生意、應酬,你想過沒,你以後是得嫁人的,這事要傳出去,能有什麼好人家要你?我不能為了幾個銀子毀了我閨女的將來!」

  知道娘一片心思是為自己設想,房荇拉著杜氏那稱不上細致白嫩的手,緩緩握著。「娘,您說女子嫁人,為的是什麼?求一碗飯吃嗎?您也是嫁給爹之後,從老夫人和大伯母那邊經歷過來的,伺候丈夫,伺候婆母,稍有差池,便是一頓排頭,那還得自己忍著,人情世事,到處要小心翼翼,生怕一個錯處,就要遭人詬病。

  「娘啊,您嫁得好,爹是個有情郎,不曾三妻四妾往門裡塞,讓您堵心,如果丈夫花心一些,那勾心斗角、嫉妒吃醋的事能少得了嗎?如果真的只為了能有飯吃,女兒自己還能掙得更多,何必為了一口飯浪費了一生?!」

  當閨女兒時,學了一肚子的心計謀略,只是為了在夫家可以生存,不如將這些心力用到別處。

  時間太寶貴,人心太涼薄,要一顆真心,比要全世界還不容易。

  「你……到底是去哪聽來這些的,這一大篇話,說得我都頭暈了。」杜氏摸摸這與眾不同的女兒,她還這麼年輕,卻對感情的事看得這麼悲觀,這是為什麼?以後得找個機會多開解、開解她才行。

  不管女人還是男人,身邊總是要有一個願意關心自己的人才好,一個女子冷漠孤獨的過一輩子,那種孤寂不是只有形只影單,內心的淒涼感受,那才是最折磨人的。

  她可不要她的女兒以後變成那樣。

  「就算你說的有道理,娘畢竟是個婦人,要出去也是娘出去,顧顧店面,沒人敢說什麼的。」

  「娘,我看您也不成……爹好歹做過縣令,現在又是個翰林供奉,他的官聲您不得不顧著。」她記得大歷二十五年這一年,父親任命中書侍郎,幾年後便會升至中書令,派令是那個時候下來的,這會兒,她卻沒有辦法說出來。

  「欸,」杜氏略略挑了眉。「鋪子的事還是以後再說吧!」

  房荇也不再和杜氏多說什麼,這事哪能等以後……

  匯通天下錢莊。

  錢莊的整體建築是典型徽派建築,三進四合院,三道院子九道門,寓意長長久久,這九道門是前門大後門小,越往後越小。

  進了用來接待的門廳,熱絡繁忙,來匯兌銀兩,買賣金銀,存款、放款、匯錢,賬房出納忙得腳不沾地。

  這樣的地方,出入的要不是大商家的掌櫃,要不就是士族大戶,甚至豪門貴族,女子別說少見,幾乎是絕跡的,房荇踏進這家京師數一數二的錢莊時,正在談事的人莫不多看了她幾眼。

  她惹眼之處在於她不止是個女子,還是個孩子,加上一身不俗的穿著,不會有人知道,房荇也深諳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的道理,她要穿得隨意,可能一到門口就被攆了出去也說不定。

  「哪位爺帶來的孩子呢?」

  「走失了嗎?」

  她卻是安之若素,神態悠然,口齒清晰,聲音清涼,「請問大掌櫃的在嗎?」

  伙計也不敢馬虎待她。「小娘子,你有什麼事?我們家大掌櫃的在裡頭招待貴客,不輕易見尋常客人的。」

  換言之,她只是一個不起眼的,也不知道還稱不稱得上是客人的小不點。

  這是人之常情,房荇也不覺得自己被漠視還是看輕,「如果大掌櫃的無暇見我,二掌櫃的也行。」

  伙計見她年紀雖然小,講起話來有條不紊,目光似一泓清泉,但是心裡還是打著小鼓。「小娘子確實有事?我若是進去通報,不會害我挨罵吧?」

  「不會害小哥挨罵的,我確實有事。」

  伙計又多看了她一眼,這才轉往裡頭去。

  房荇自己找了地方坐下,靜靜等了片刻,對旁人的眼光視若無睹,她不知道單就這份心性,看在正從裡間往外瞧的二掌櫃眼裡,他沉吟了下,向方才那個伙計點點頭。「我去瞅瞅。」

  一個中年男子隨即掀開簾子,臥蠶眉,約四十出頭,人很精神,一襲暗紋銀繡的交領長袍,瓖玉腰帶,氣度從容。

  「小娘子,我就是錢莊的二掌櫃,不知小娘子找我何事?」他笑得萬分客氣,並沒有因為房荇是個孩子就看輕她。

  房荇離座,檢衽施禮。「我有樣東西,要勞請掌櫃的認一認。」她掏出放在寬袖裡的一塊玉牌。

  那是一塊玉質細膩油潤的和田老玉牌,兩邊上端皆有雲紋,一邊陽雕大大的「肖」字,一邊是陰雕的鹿與松。

  二掌櫃接過手,先是困惑,然後震驚,反復摸了又摸,隨即一臉狂喜,接著追問不休道︰「小娘子,請問這信物是哪來的?您可見過我家少爺?在哪見到的呢?可否告知?」

  「給我玉牌的人告訴我,如果有事可以來匯通天下,就可以解決。」少爺?莫非她那整天與酒壇子為伍的師父是這家錢莊的主子?

  這……落差很大啊!果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容小人冒昧,姑娘不知道要多少銀子?」二掌櫃的一掃方才的氣派,居然自稱小人。

  房荇雖然知道這塊玉牌不是只有一塊玉牌的分量,但是這位二掌櫃的意思是只要她開口,無論數目多少,都……拿得出來的意思?

  「我不要錢,我想和掌櫃的借人。」她的目的不在銀兩。銀子賺就有了,可是她的當務之急是人才,人才培養需要時間,人才難找,時間緊迫,她想來想去,只能出此下策。

  「嗄?」

  「請掌櫃的借我兩個人手,要能干,要諳生意門路,無論南北貨,布料買賣最好都能熟。」

  借人?「小娘子請稍待,小的去請大掌櫃出來。」他匆忙間吩咐伙計上茶點,不可怠慢,簡直是喜形於色,又不敢置信的往裡頭去了。

  茶點也才上來,錢莊的兩位掌櫃已一前一後,分別撩著袍子急如星火的出來,那位大掌櫃看起來又比二掌櫃的威嚴不少,個頭也高,衣著當然又不一樣了。

  兩人見過禮,「老朽也不說那些客套話了,因為我們東家少爺離家許久,老東家十分著急,如果小娘子可以把東家少爺的下落告知,無論小娘子提出什麼要求,老朽一定竭盡所能做到,不讓小娘子失望。」

  這可是多重的承諾,大掌櫃在京城一地可不是小人物,這樣謙卑低聲下氣,可見那位少東家在這些人心中的地位有多麼重要了。

  「大掌櫃的請見諒,沒有師父的許可,我不能把他的行蹤告訴外人,雖然是幾個月前了,但是,請相信我,他身體安康,人很好。」罵人還是很帶勁的。

  「這樣啊……小娘子既然帶著少爺的信物上門,不知有什麼需要老朽為您效勞的地方?」不愧是大掌櫃,神色雖然帶著少許失望,但仍馬上打起精神。

  房荇又將借人的事情說了一遍。

  「少爺將信物留給小娘子,必定是覺得您是可信的人,」他深思了片刻,轉頭,朝二掌櫃道︰「你本來就是少爺身邊的人,日後你就跟著這位小娘子吧。」

  「是。」二掌櫃的沒有絲毫慍色,很爽快答應。「待小人把這裡的事做一番料理交代就過去。」

  房荇把鋪子目前遇到的情況大致說了說,留下鋪子和自家的住址,讓他把手頭上的事情料理好再過去。

  「小娘子請放心,這是小事,我過幾日就能把事情辦妥,那鋪子的事您也交給我吧。」不日他就能讓那些人把該吐的東西都吐出來。

  這種事不必唆,直接派人去官衙,請官爺出面,又有裡正背書的話,很快就能拿回鋪子,對方就算想狡賴也是無法的。

  「那就有勞掌櫃的了,您相信我,我也不會讓您失望的。」這是她允下的承諾,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只要做得好,她也不會虧待對方的。

  房荇告辭離開錢莊,婉拒了二掌櫃要替她叫車的提議,她今天和娘親一起出的門,雖說離過年還有一小段日子,需要的東西可以慢慢買齊,可因為要買的東西多,杜氏帶著剛買的婆子和丫頭去添購東西,她只要慢慢走到說好踫頭的地方就可以了,還有,哥的鄉試應該順利吧?

  走了一小段路,天色陰沉欲雨,灰色濃雲一層層堆積在天邊,很快透明的線從雲層中穿越盤旋飛舞飄下來,裙擺瞬間便被濺上了不少泥濘。

  這會兒是要去屋檐下避避雨,或者去買把傘?

  念頭剛轉過,一把繪著竹葉的青竹傘廣遮住了她的頭頂。

  「想不到我們這麼有緣,又見面了。」

  她抬頭,在傘下半遮的陰影裡看見的是沒想到會這麼短時間又見到的人,是她多看一眼都嫌髒了眼睛的人,明融之。

  他似乎怕傘沿的雨水會濺濕她,將就著她不夠的身高,微微的俯著身軀,一臉和煦。

  怕濕了她?他早濺濕她的心了。

  一再的見到這個人,一再的想起這個人的薄幸,重復一遍傷心憤恨。

  外面的世界叮叮咚咚,都和她無關。

  她眼底無聲洶湧的淚,好像她被他欺負了似的,明融之一凜,兩次見她,她的表情一次比一次耐人尋味。

  就像現在冷入骨髓的一瞥,懷著憤恨。

  說不清楚他心頭那揮之不去的疑慮,細想,又琢磨不出什麼來,只見過兩次的姑娘,那淚眼裡要說的話,他不懂。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她那恨意,從何而來?

  矛盾的是,她身上有種他沒有的東西,見到她,好像心底所有的糟心事都一掃而空,這也是為什麼他從酒樓出來,見到她獨立長街,一身煢煢的那一剎那,腳步便向著她過來了。

  這一想,心裡的疑問更多。

  「小姑娘……我叫明融之,請問姑娘芳名?」

  「請問姑娘芳名?」她聲調古怪,似笑又似哭,最後一個字被緊緊的咬進唇裡消失。

  當年,他也這麼問著她,她羞答答的說了,他的名字,從此不能忘。

  可是,曾經那些不堪回首的,曾經百口莫辯的、刻骨銘心的慘痛,在他抬眼的那一剎那,呼嘯的迎面而來。

  一想到這個人輕易的以那種方式辜負了自己,他是她心底那塊怎麼也堅強不了的脆弱,無法坦露,只有憤恨,托他的福,在地獄走過一遭,她變堅強了。

  是了,不將他看重,也就不會覺得這麼忐忑。

  和不相干的人置氣,就是拿別人的錯處來懲罰自己,只有你在乎,愛的人,他做錯事,做了傷害你的事,才值得傷心,對於自己曾經深深愛過的人,她再也不要為他掉一滴眼淚,再也不要……

  她轉身要走,一顆心寒冷刺骨。

  明融之幾個跨步攔住她,把傘給她。「不待見在下沒關系,別讓自己著涼了。」

  房荇像拿到燙手的東西隨手丟開,心裡怒不可遏,衣袂飄飄,頭也不回的走進雨中。

  那是一種徹底的漠視,明融之震懾了,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好容貌,雖然不曾像女子將美貌拿來當成武器資本,可他在女人堆裡,幾乎是無往不利的,她卻又再度無視於他。

  他負手立著,只覺心中沉悶無比,翻轉的浪潮,竟如此令人難以忍受,晦暗情緒油然而起。

  方才那一剎那,這女子冷峻的眼裡,隱約含帶的一絲奇異風情,竟令他恍惚看見前世與他有盟約的她。

  彷佛很久很久以前,在繁花燦爛的夏日,那如玉的女子立在荷花蕩的小舟上,用那明媚的眼眸看著他,那時的荷花搖曳,小舟晃蕩,他們在透明的風裡裝進了彼此的眼神,心動了。

  疾行的房荇只覺得滿嘴苦澀。

  很多事的確改變了,她應該是在四年後才會遇到明融之的,她的上一輩子也沒有聞人凌波,命運,命運,人生之所以不可測,才會叫命運是嗎?然而她這一世的命運會開始往岔路上走嗎?

  她的努力會變成徒勞嗎?

  夜深深,寂寂。

  她的心裡裝著太多事情,如何都睡不著,披了外衣,不吵醒睡得正甜的小丫頭,開了房門,信步走出自己的小院子。

  那買來的小丫頭比她還小上兩歲,就像個妹妹,憨憨的,可愛極了,愛吃、愛睡、愛玩,這會兒睡了,也不怎麼叫得醒的。

  還不到臘月,天氣越發的冷了,呵的氣冒著煙,她把雙手攏在袖子裡,漫步來到宅子的角落一處。

  也不過初冬,宅子裡的幾棵花木也凋零了大半,看上去稀稀落落的,好不蕭瑟,她來到一棵槐樹前,這棵老樹也不知道在這土地上站了多久,應該是在蓋宅子之前,或者更之前就在這兒了,枝?上光禿禿的,人站在下面透著枝椏的縫隙往上看,可以看見一輪大到不象話的圓月,感覺人也被那清亮的銀輝不真實的包裹在其中,整個人虛無縹渺,一點都不真實。

  四周很靜,只有風刮過時響起不明的窸窣聲。

  每次在這裡站一站,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總能慢慢清晰,然後便能理出頭緒來。

  她的長發未束,如烏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間,上揚的頸子露出一小節雪白,蹲在牆頭某處的人有一瞬間看得幾乎傻了過去。

  先說好,他呢,只是「不小心」經過這裡,萬萬沒想到真的會見到她……得了,他哪是不小心,根本是下意識,因為想看看她就來了,能見著,是意料之外的事。

  風吹亂的瀏海,他滿足的眯了眼。

  可是——

  某人的手不自覺掐著樹皮,還滿滿當當的心忽地懸了起來。

  別露出那種表情啊……寂寞惆悵惘然,還有更多他不懂的,會令人不舍的神情,那雙眼彷佛藏了無數的心事,又彷佛埋有無限的傷痛與悲傷,那神情怎麼看都不像她這年齡會有的。

  她有一雙眸裡藏著水澤盈盈的眼,心中擁有強烈感情的人,才會有如此美麗的眼眸,但一直以來,他沒見她開懷的笑過……不,有過那麼一次,當年,她和他困在破廟,最後她的家人趕來,她那欣喜若狂的模樣,那樣無邪無憂的她,她明明是有七情六欲的,現在這樣的她,他要用什麼樣的表情去見她?

  一絲淡淡的別樣滋味滑過心頭。

  他原來只打算悄悄的來,悄悄的離開的,現在怎麼走開?

  也許是在能讓自己安心的家中,房荇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人蹲在樹影最暗的凹處裡瞧了她半天,直到身體覺得冷了,這才動動手腳,轉身慢慢往回走。

  回到自己小院,耳房的小丫頭完全不知道她出去又回來了,房間裡暖融融的,火盆裡的炭依舊散發著暖意,她脫了外衣和鞋,躺進床裡。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突然有人叩窗。

  她睜眼,推開被子,翻身起床,趿上鞋子,「是誰?」

  外面靜悄悄的,毫無聲響。

  難道是風聲?

  不會吧,她推開窗,看見了這輩子最華麗壯觀的景象。

  深濃不辨五指的夜色裡,成千上萬的螢火蟲不知道打哪來的,像流星似的在冬夜裡飛舞流竄,明明滅滅,讓人不知道眼睛要往哪裡擱才好,只見那些螢色的流雪在院子的各處穿梭停留,鋪成如同金色的毯子。

  她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不是夏天,哪來、哪來的螢火蟲?

  蟲子本是畏光的,好些卻往房間裡飛了過來,她緩緩的伸出手掌,人被那些光亮縈繞著,更沒想到一只螢火蟲居然在她的發際停留了那麼一下子,像一枚別致的發釵,瑩瑩生光。

  她笑了,那一肩蕭瑟,兩眉秋霜的少女,素衣烏發,淺笑悠然的她,在那一瞬間,有種難言的絕艷。

  聞人凌波的心,無聲處,如聽驚雷,又化為春水。

  他早忘了抓那些螢火蟲的辛勞,如果她可以一輩子都這麼對著他笑,他願意用任何東西來換。

  一直待在不遠處的成東青捂著自個兒的嘴,不是錯覺,不是錯覺,公子此時的心情很不錯,他笑得像個孩子,透明又純粹,那純粹和透明,看得他心酸。

  如果被人知道自家主子為了博美人一笑,動用八十一鐵騎去滿山遍野的抓螢火蟲,這和為了博褒姒千金一笑,烽火台燃狼煙的周幽王有什麼差別?

  他又看了一眼,但老實說,他很久沒見過自家主子這麼笑了。

  要是主子能常常這麼笑,抓螢火蟲算什麼,下次要他抓狼,他成東青也不會有第二句話

  房荇在閃燦如星星的熒光裡看見了聞人凌波,他一襲長衣華錦,黑曜石般的眸子光芒逼人,慢慢走到她面前,隔著窗與她對視。

  這是她沒見過的聞人凌波,英姿明亮逼人眼目,他眼神溫暖和煦的自她身上徐徐拂過,「怎麼不會多加件衣服?」

  朦朧月色下,房荇眼神交錯變換,人心要堅硬,也要挑時候的,這時候的她,沒辦法。

  聞人凌波並沒有催促,彷佛可以靜靜的等待下去,千年萬載的。

  於是她低低的開口,「謝謝,這一切。」

  「我們之間,不用說謝。」看著房荇眼中春花般的笑意,他心中忽然一緊。

  「這個給你。」

  掏出的葫蘆形瓷瓶裡裝的是抹冬天凍裂雪白肌膚的野生雪蛤油。

  「你不要我謝,那我也不說謝,這個我很需要,就收下嘍,不過,我無以回贈呢。」很貴又少有的東西呢,清澈的眸已彎成深潭。

  「有,你給了。」他在心裡懶懶的笑,她給了,她絲毫不摻雜質的笑靨,夠本了!

  房荇若有所思,眼瞳微縮。

  算了,計較這個做什麼,笑又不值錢,他喜歡就好。

  「夜深了,皇子殿下好走。」她攆人了。

  「我改天再來看你。」

  還來?「殿下身分貴重,勞師動眾的,小女子就當玩笑話了。」

  不想勞師動眾?那也不是不能,反而更簡單。

  聞人凌波一笑而過,走了。

  她攏上窗,將他給的蛤油放在梳妝台上,琴架、繡花繃子、青玉葵花筆洗、針線籮,與普通女子的閨房並無二致,又隨手把燭火滅了。

  這一夜,她睡了一場沒有惡夢、沒有鮮血淋灕的覺。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45 AM

第八章

  飯後,房荇才暗自叫苦連天的被杜氏盯著做繡活,家裡意外的來了客人,而且,一來就是好幾撥。

  最先出現在家院子的是個看起來就很貴氣的貴客,那人除了隨行護衛,上好紫檀木華麗馬車,深紫色錦緞車圍,看了就知道主人身分不凡。

  那男子的模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那面目誰一看都會覺得心頭劇動,失去說話能力,如葡萄酒般深紅的錦衣,外披烏雲豹氅衣,隨意往他們家院子一站,看他如此隨意,一旁景致全部黯然相形失色。

  他不請自來,房家小廝沒有人敢阻攔,只能趕緊去請示主母。

  房子越在翰林院還未返家,而歷經鄉試,已然是舉人身分的房時因為所寫的策論受翰林編修大為欣賞,受到鼓舞,他更是孜孜不倦,無論陰晴雨雪除了吃飯,幾乎就是閉門讀書,沒有人敢去打擾他。

  宅子裡依舊是女人當家。

  杜氏擦擦手後攏了下鬢邊的發,怎麼會有這種客人,家務都還沒忙完呢,卻大搖大擺的進門來,要她說,家裡的男人不在的不在,沒空的沒空,直接攆出去就好了。

  她腰系圍裙,正著手解下來,一手掀開簾子,日光白晃晃的從外面潑進屋裡,那人就站在日光中央,來人高挑精瘦,她端詳了一下,認出了人來。

  扁華仍在,卻潛藏如入鞘的刀鋒了。

  他本來是半帶著點輕慢的神色環顧這很普通的宅子,不知怎地一見著杜氏的神情,突然收斂得一滴不剩,靜靜的看著眼前這看似尋常婦人的女子半晌,浮波浩渺的眼神,有一絲碎光飄搖明滅,瞬間消失。

  「想不到我真的來對了。」

  都那麼多年了,沒想到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她來,她那如空蒙山水裊裊,如水晶簾外看碧水的模樣,即便她挽著婦人的髻,身穿粗布衣裳,點塵不染的氣質,這些年來,他不曾再見過像她一樣的女子。

  但是那個俗子,竟膽敢讓她過上這樣的生活?

  「薇兒……」

  「這位大人,婦人早已嫁作人婦,這稱呼逾越大人的身分了,請慎言。」杜氏目光深深,表情冷淡,人依舊站在簾子前,一步都不曾向前。

  「薇兒,不要這樣,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義兄妹,多年不見,不應該是這樣。」那瞬間的懊惱如清風了去無痕跡。

  「首輔大人日理萬機,不知道所為何來?」

  「你先過來好嗎?我好久沒見到你,都好些年了,你都沒有變,不像我,你瞧,我的鬢角都白了。」少年相見時便心生愛慕,那彎橋上,流水潺潺,她漫步上階,綃衣輕絲,身姿婀娜不勝衣,嬌嫩如花瓣的女子,膚光勝雪,比玉還要溫潤,含笑的向他走來,發際的海棠花從此開在他勾心斗角、踏著血跡往前行進的一生歲月裡,從未凋謝。

  那年,衣衫襤褸,腳踩破草鞋,指甲縫都是污垢的他被家人遺棄,身上只有泥和血的他,在只有黑暗和哭泣的街角,被去收租的義父帶回來了。

  那個來半路等父親一起回家的女兒,對著自慚形穢的他說︰「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我有一個義兄了?」

  她毫不畏懼的拉他的手,把他帶進了那個家。

  她宛如一道白光,芬芳了他破爛的人生。

  她是他生命的起點。

  那人的鬢角果然已經有點點白霜,杜氏輕輕的說︰「只能說山水田園適合我這山村野婦,你在朝堂,人事紛擾政局詭譎,自然勞心勞力。」

  聽她語意有點鬆動,身為當朝首輔的水素弦眸光裡漾著難言心緒,「這樣的我已經有能力護你周全,可以給你所有想要的,你……」

  杜氏便作勢想要走。

  「薇兒,我不胡說,你別走,我們好好說話,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你了。」他的聲音裡竟有一絲慌亂。

  「義兄,夫君他不在家,我一個婦道人家諸多不便,你改日再來吧。」不是她不顧念往日情誼,只是他諸多行為為人詬病,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行事作風叫人心涼,道不同不相為謀,自然漸行漸遠。

  老宅子的隔音本來就不怎樣,房荇本是漫不經心的聽著娘親和來人說話,但是聽著聽著,那人的語氣竟是越發溫柔,那小心翼翼,就好像她娘親是一塊易碎的玉,怎麼聽都覺得他生怕她娘親生氣。

  這人按理說,應該是她的舅父吧,但是那語氣,擺明了是上門來同她搶娘親的。

  這等狼子野心,其心當誅!

  她當機立斷,放下手裡的繃子,叫來小廝,讓他用最快的速度去尋自己的父親回來。

  爹啊,您不加把勁,娘可就要變成別人的了!

  房荇安排好一切,順了順自己皺了的衣料,能擋一陣先擋一陣好了,有她這麼個礙眼的女兒,那個想打她娘主意的外人還能厚著臉皮耗下去嗎?

  她一頭闖出去,就是要去壞他好事!

  幸好,房子越本來就已經在路上,所以回來得很快,他與水素弦話不投機半句多,煙硝味四射,沒多久,水素弦便拂袖走了。

  「往後在家門口得掛上「畜生與水素弦不許進入」這幾個大字!」房子越氣得很,臉黑如鍋底。

  爹發飆了!夠人乘虛而入的感覺肯定很不好。

  夫妻回房去沒多久,方才被房荇派出去跑腿的小廝又回來了。「小姐,有客。」

  啊,她茶還沒能喝上一口呢。

  來的人居然是成東青、萼兒和琴曲。

  「小姐。」兩個大丫鬟禮節周到的福了福。

  「兩位姊姊好,阿青哥,你們怎麼來了?」她最近和那宅邸的人沒有什麼糾葛,勞師動眾的,為什麼?

  那人不過昨晚來放了螢火蟲,又送了她一盒雪蛤油,還有別的事?

  「我家主子說伺候小姐的那個小丫頭不管用,讓我帶著萼兒和琴曲過來,往後她倆就留下來伺候小姐,希望小姐不要嫌棄。」

  「嫌棄,我怎麼會?」

  「那太好了,我還怕小姐不肯收下,公子說了,這兩個丫頭的一應用度,四季衣裳,月俸都由主子出,不會花到小姐一分錢。」

  「慢著,我的意思是,兩位姊姊是公子身邊的人,無功不受祿。」兩個活生生的人,她這小廟哪供得起這兩尊大佛?隨便她們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就比自己不知道高級多少,這個她沒辦法。

  要是請兩尊大神回來供著,她娘會打死她。

  那夜的盞盞熒光,她收下,蛤油,她也收了,這會兒是人啊!那個人,心裡打的是什麼念頭?

  天下可沒有白吃的午餐。

  「小姐不要奴婢?」兩人異口同聲。「一定是奴婢不會伺候小姐,公子不要我們,小姐也不要,奴婢們還以為小姐是喜歡我們的,聽說能來,高興得一個晚上都沒睡好。」

  兩人跪下,梨花帶雨的哭了。

  房荇覺得她們倆入錯行了,如果去說相聲,也許更容易出人頭地。

  「小姐……」有人從中打斷,幾人的頭刷刷地一同看向那青衣小廝。「又有客人,說要找小姐。」

  今天是所有的人都說好了是吧?

  萼兒和琴曲各自拭了眼淚,雙雙起身,成東青趁機告辭,說是不能久待,要回去復命,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他和如今是房荇兩家鋪子掌櫃的陸管事擦身而過,兩人看了彼此一眼。

  「陸掌櫃請坐。」

  陸掌櫃抱拳。「小姐吩咐下來的事情我都已經辦妥,這是要還給小姐的店鋪屋契,官府證書,另外那些掌櫃的帶走不少人手,我重新找人,花了一點時間。」

  這麼短時間內,他居然辦了不少事,可見有頭腦,也善於發掘人才,更善用人。

  「鋪子交給您,您想怎麼做就撒手去做,我相信您,這麼說好了,倘若鋪子賺十分利,我六您四,如何?目前也許鋪子不夠大,但是將來生意越好,您拿到的利潤會更多。」

  如果說,初初陸掌櫃的只是為了肖不害而願意來替她做事,這下子,起碼可以換到他的忠心了吧?!

  萼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摸到廚房找到漆盤和茶具,給陸掌櫃的上了茶,沏的是她爹的上等茶葉,中規中矩,杯盞一絲聲響也沒有,一派大家侍女氣派,然後倒退著和琴曲侍立在旁,見房荇沒有說什麼,偷偷朝琴曲眨眼,她們應該可以留下吧……

  房荇在陸掌櫃驚訝的神色裡繼續說道︰「我說過不會讓您失望的。」

  進入臘月,家家戶戶準備過年了。

  腌菜曬菜,殺雞鴨鵝,腌豬雞鴨鵝肉,祭祀,大掃除,裁新衣,該送什麼禮的都得細細斟酌,恩師同僚、鋪子掌櫃和伙計,一個都不能落,佃戶們也少不得要送點臘肉紅包什麼的,這些房家全家動員,就連房時也被派了去給先生送年禮的任務。

  托了那七千兩的福,房家人可以過一個很寬裕的年。

  除夕家宴,房子越帶著一家人輕車簡從回了大房老宅,大家客客氣氣的用了飯,分家後沒多久,房家大房便輾轉從兒佷輩那裡知道房時的秀才身分,可以想見,只要鄉、會試一過,腰金衣紫,平步青雲不是不可能,又看房家越過越好,這次回來僕從女婢都有了,而且那伺候的丫頭容貌規矩哪是他們這樣人家能見的,一個個驚訝的快掉了下巴,對於分家這件事後悔得只差沒有槌心肝而已。

  家宴過後各自回家過年,老實說,在老宅裡能吃得下什麼?家裡頭也早就整治兩桌年夜大菜,主從各一桌,其樂融融的真正吃了一頓年夜飯。

  除夕守歲,根據俗例,守得越晚,家中長輩就能活得長長久久,這一日,相較爐火溫暖的屋內,外頭下起冬天最遲的一場大雪,銀裝素裹,三寸厚的雪花只是瞬間。

  這種冷到叫人打哆嗦的天氣,恐怕連狗都躲在旮旯裡縮成團不出來。

  聞人凌波卻來了,雖然穿著黑貂大氅,肩上頭發都積了層雪。

  「殿下?」他們家沒門房,除夕夜,僕人們都窩在耳房裡喝小酒,賭小牌,來開門的房時差點沒認出他來。

  這位太後最疼寵的孫皇是騎馬來的。

  聞人凌波毫不客氣的把韁繩扔給房時,「這時候,您不應該在皇宮?」和太後、皇帝一起圍爐團聚嗎?

  「吃過筵席,太後她老人家說她乏了,叫我們自己玩樂去。」守歲這種東西,在皇宮裡他只願意替太後守,她老人家卻說意思到了就好,他又多賴了一會兒,直到皇帝老爹,皇後和一干嬪妃將整個壽康宮塞滿,他趁隙溜了。

  他的玩樂就是跑到他家來?

  聽見外頭聲響,房荇跑去開門,門一開,一大片的月光和雪片翻卷的湧了進來,風卷衣袂,人如謫仙。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房荇,亮若星辰。

  十一皇子殿下,您很閑嗎?國家大事不用您操心嗎?祖母父親跟前不用您孝敬嗎?大年夜的,您要沒事也不應該轉悠到我家來啊!

  房荇轉身要走。

  「這是我順手買的張記糕餅鋪的棗泥千層糕,我記得你喜歡。」他從寬闊的袖子裡掏出還冒著煙氣的紙包。

  紙包一掏出來,香氣立即飄了出來,只有剛出鍋沒多久的雪白甜糕才會有這樣的香氣,那糕中間夾著紫紅的棗泥,她吃過一回,清香滑潤,在皇子府,想不到他居然知道。

  這大年夜,哪家糕餅鋪會開門?他不會惡勢力的硬敲開人家的門,叫人家專程給他做一鍋棗泥千層糕吧?

  她怔怔的讓聞人凌波拉起她的手,接住那猶帶熱氣的糕點,他的指尖微涼,似一塊白玉,涼潤又冰。

  「這糕貴得很,你可別浪費了。」

  很貴,什麼意思?張記糕點是比旁家糕點鋪子賣的價格稍微高了點,但就這兩塊糕能貴到哪去?

  她作勢要還。

  「我從來不吃甜食。」一塊糕了不起幾文錢,可他哪來的零錢,拿到糕,怕糕冷了不好吃,放下一小錠元寶就走了。

  今日的他原本不該出宮的,除了年夜圍桌吃飯,他那些皇兄們也多的是精心安排各種名目的宴會,絲竹歌舞,極盡聲色,他卻在離開皇宮的甬道時,看著輝煌寂寥的樓閣長殿,那些宮殿裡頭的各種面孔,再目及殿外雪白靜寂的世界和一望無際的蒼穹,忽然想起了一張清涼如玉的小臉。

  他不知不覺離開層層迭迭的巍峨宮殿,神思恍惚的策馬出宮,走了一陣,才詫異自己買了糕,四面一望,竟然來到她住的地方。

  他心裡總有些放不下她,他就是為這個來的吧?

  「荇兒,怎麼了,不是有客人嗎?怎麼不請客人進來?」杜氏微微側首出聲。

  為了避免麻煩和父母親甚至哥哥追問,房荇將那一小紙包藏進了自己寬大的袖子裡,仍是疑惑的瞅了聞人凌波一眼,這小動作落在聞人凌波眼裡,一縷微笑泛上嘴辰口。

  就知道她會喜歡,他問過婢女那天她在府裡都吃了什麼,那個叫萼兒的丫鬟說她多吃了兩塊張記的千層糕。

  所以,他記住了。

  他一進門,正用左手和右手對弈的房子越放下了棋子,起身迎客。

  眼熟啊,這位少年貴客,發戴玉冠,錦袍頸領和袖口均瓖一圈白狐毛,五指有三指戴著玄鐵戒指,那玄鐵熠熠生光,竟不輸金石寶玉,腰帶上的宮絛系著荷包,荷包下懸著東珠、碧璽和蜜蠟,腳踏鹿皮油靴,整個人看起來神秘高華,王者風采叫人不敢直視。

  房子越看他越覺得有些眼熟,淺淺施禮。「貴客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重赫回府,路上遇雪阻,一時窒礙難行,不想做了回惡客,擾了房大人一家,甚感抱歉。」

  「不知貴客如何認得在下?」

  「房大人貴人多忘事,您對重赫還曾有救命之恩。」聞人凌波一抹笑風致無雙,光華四溢。

  房子越細細回味,眼裡掠過一抹恍然大悟,撩袍就要下跪。「原來是襄王殿下,恕下官眼拙。」襄王敕封,主管戶、刑二部,在過年前已經由聖旨頒下,舉國皆知。

  聞人凌波不讓他跪,「不在朝堂,房大人千萬不要多禮,說起來我們還是舊識,房大人還是喊晚輩的表字便好。」

  「不敢不敢。」對方的身分擺在那,房子越心裡不由忌憚了幾分。

  「大人千萬不要拘束,重赫造訪本就唐突,您若拘束,就是我的錯了。」

  「殿下請坐!」

  一見來的是貴不可言的客人,杜氏帶著一雙兒女想告罪以後退到內室去,誰知道聞人凌波伸手就攔。「今日守歲,大年夜的,夫人請留步,給您造成不便之處,敬請見諒。」

  這麼客氣,毫無上位者的高高在上,杜氏對他印象大好,她看向丈夫,見他頷首,又領著兒女回到爐火邊。

  房荇以餘光瞅了那個大大方方坐下的男人,霸氣尊榮的貴人,平常學的就是深沉自斂風雷不畏,這也算厚臉皮的一種吧,自家人才會在一起守歲,他這是把自己當什麼了?

  似是感應到她的目光,聞人凌波的長睫一掀,目光如電的射過來,兩人目光相接,房荇輕輕一笑,垂下眼睫,聞人凌波卻有些不滿。

  她總是這樣,不懼他,也沒把他放在眼底。

  她還是那樣,看似好接近,其實卻是拒人千裡之外。

  就因為這樣,對她的好奇越來越濃烈,她的淡定無謂總能莫名的撫平他一些什麼,和她一起,他的心便能安安穩穩的待著。

  他想和她待在同一個屋子裡。

  房荇雖然垂下眼,依舊感覺到左方那一雙灼灼的目光,牢牢的鎖著她,一步不讓。

  「我進屋的時候見大人在自己對弈,如不嫌棄,重赫陪大人練練手如何?」

  「請!」這可是求之不得!

  萼兒自然是知道自家舊主子的習慣,不待杜氏吩咐,就從廚房裡溫了一壺酒出來,替兩人斟上。

  兩人坐下飲酒,房子越看了聞人凌波一眼。「今夜是好日,薄酒一杯,下官先干為敬。」這十幾歲少年出身天潢貴冑之家,卻沒有驕矜跋扈之氣,實在難能可貴之至。

  聞人凌波微笑。「雖說一同醉去才不負美酒,但重赫改日再專程來陪大人飲酒,今日要先請教您的棋藝。」

  他手執黑子先行。

  圍棋中,黑子先行,執黑子為敬,敬白子一方,一般來說,自擇黑子便是示弱,表示自己不如對方,這是一種禮儀。

  聞人凌波棋路凌厲,但並不缺乏耐性,他走的完全是狩獵者的棋路,看似大開大闔,卻是暗中布勢,兩人三盤一勝一負、一和,最後以和局告終。

  兩人下完棋又繼續飲酒,話題不拘,風土人情,指點江山,房子越曾連中三元,自是飽學之士,他又外放多年,見識頗多,只聽他難得滔滔不絕,而聞人凌波素來沉穩內斂,只見他神情寧靜,淡淡含笑,壓根沒人知道他不可不謂用心良苦,雖然覺得房子越是國家不可多得的良才,但還是有那麼一小部分是抱著討好未來丈人的私心。

  這一夜直到雪勢小了,他才告辭離開。

  漫天飛雪,無聲的覆蓋了整個世界。

  那棵梅樹開得好,粉白瑩黃,香雪橫枝遒勁,朔風裡猶帶暗香。

  她站在梅樹下,身姿孤清而寂寞。

  聞人凌波策馬經過,馬蹄如電,眼看已然與人錯身而過,卻在馳騁裡勒緊了韁繩,馬蹄噠噠的瞬間從馬背上一躍而下,以最快的速度旋身飛了回來。

  房荇手裡抱著黃銅手爐站在雪地裡,星星點點的碎雪沾在她眼睫上,一肩梅花雪,一張小臉因為被凍,反而像隻果一樣紅通通的,眉目宛然,目如點漆,叫他的心頓時倉皇失措了起來。

  「怎麼出來了?有事吩咐下人就好。」聞人凌波長眉微擰。

  「有些話不方便在屋裡說。」語聲蒸騰出的白色霧氣瞬間消失。

  「你想說什麼?」冷氣吹來,他又往她的面前擋了擋。

  聞人凌波看似不經意的小動作,看在房荇眼裡,不知道為什麼她冷築的心房彷佛被羽毛輕輕搔動了一下,情不自禁的顫動了。

  這樣體貼女人的他,長大後會是一個很受女子喜歡的好男人吧?

  她也不唆。「我想你既然將萼兒與琴曲送給了我,雖說婢子也是人,不可送來送去,但是既然我收了,我就自己養。」

  或許在旁人眼中奴僕互相饋贈並不算什麼,母親看見家裡平空多了兩個美貌的丫鬟,問清楚後知道是十一皇子所贈,不是來路不明的人,在還也還不了的情況下,又見兩個丫鬟機靈懂事,琴曲能繡得一手好女紅,只要得閑,主母和丫鬟反倒像姊妹似的,頭對著頭,窩在一起討論繡線怎麼配置,描花樣要怎樣才能更栩栩如生,又見萼兒待女兒一片赤誠,既有規矩又氣度不凡,實在無從挑剔,也就欣然收下來了。

  「以後她們的生活用度,一切花銷,就算之後要出嫁的嫁妝都由我來負責。」

  「為什麼?」皇子大人問得天真。

  「她們是我的人。」

  「原來只要變成你的人,你就會把她們當自己人了。」聽起來很像百思不解後的恍然大悟。

  兩人長立深雪,沒發現雪都快漫過兩人的雙腳。

  衰草在透骨的寒風裡瑟瑟發抖,他的手摸索著一拉,扯開大氅的綢結,厚實的大氅被他雙手提高,驀然蓋住了兩人,在這一小塊天地裡形成一種緘默恆定的姿態。

  聞人凌波仔仔細細的看著她,總算看見她吞咽了一大口口水,臉上的表情越發不自在了。

  今日沒有白走一趟,得以看見大多時候不曾被發現的她。

  房荇瞪大眼睛,心中一緊,倒著便往後退。

  這太親熱曖昧了,他那下垂的眼睫光芒幽深,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的算什麼?

  她的心裡到底是個成熟女子,她不能用年少無知來自欺欺人,這個少年喜歡她。

  房荇狼狽的轉開眼光,他那樣的神色可真無辜,無辜的讓她以為是自己在胡思亂想,她這一退,身子便靠上樹干,樹枝輕壓的雪塊便以不均勻的速度掉下來,這一掉,重量都壓在聞人凌波背上。

  他無所覺。

  而這一退一進,一個無意識的吻恰恰劃過她潔白的額頭。

  如蜻蜓點水,如雨滴滑過花瓣。

  聞人凌波的眼眸中有清波搖曳,平靜的表面下翻湧著只有自己知道的悸動。

  他的唇瓣殘留一絲身上沁涼獨特的香氣,是薄荷和鳳尾草。

  「其實你用不著心急,這種小事,我明天來你再和我說就好了,冒著雪出來,要有什麼濕熱就不好了。」她該不會以為他不會再來了吧?又或者是舍不得他?綜合兩者,前者比較有可能。

  「明天?」

  他這口氣不會是想天天往她家跑吧?不可能,他是什麼身分的人,大過年的,府邸放空城,不象話!

  再說這種事要是傳進皇室隨便誰的耳裡,倒大霉的人一定是她。

  那些高來高去,可以致你於死,可以讓你活,一句話裡,涵蓋幾百種意思的非凡人,她無聲的吁了口氣,以後她還是盡量不要和他有任何牽扯吧。

  「明天後天大後天……以後的每一天,只要有空我都會來找你玩。」

  以她的性子硬來是不成的,軟磨硬泡也不是他的個性,既然如此,他是毛頭小伙子,天天來追女人……誰敢說話。

  再說了,她年紀還小,要待她及笄,起碼還要兩年,等著花開的這些年,他若是和未來的丈人、丈母娘拉攏好關系,俗話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屆時,她不嫁給他也不成了。

  無從得知自己已經被這男人算計的房荇,冷冷的潑他冷水。「新鮮是嗎?小女子就看聞人公子您能堅持幾天。」

  她要做的事情那麼多,沒那個時間陪著他耗。

  「你是允了?」

  「男女授受不親,你離我遠一點!」她語氣冷淡,可字字都很凌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聞人公子毫不退縮。

  她也不再廢話,從他的胳膊下一鑽,留下一縷芬芳,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聞人凌波收起大氅,看著她在雪地上烙下的淺淺腳印。

  她的腳很小,步履輕盈,留下秀雅的背影。

  她那麼縴細,那麼美好,亮如黑鍛的發,芬芳而沁涼的香氣,她像一個夢。

  他慢慢跟著走。

  不用他勒著韁繩,黑馬自己跟了過來。

  她在前,他在後,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的腳步大,她的腳步小,為了配合她的步子,兩人一前一後的漫步而行,她的腳印,和,他的腳印,就好像兩人一同並肩散步似的。

  這一刻,風雪停了,這一刻,時光靜好,他看著盡頭,這一段路如果再長一點就好了。

  而房荇心裡是茫然的,背後有融融目光燙著自己的滋味,已有多久不曾有了?

  她的目光漸漸遙遠……

  她能重生,是幾輩子修來的機緣,她豈能將時間浪費在虛無縹渺的感情上,他們不是同路人,一直都不是。

  沒多久,兩雙腳印清晰的在雪白的地上,蜿蜒的向前,一深一淺,一大一小,她在前面,他在後面,直到看見她走進了家門。

  黑馬打著響鼻,踢踢踏踏蹭了過來,馬鬃掃過他,他勒起鬃毛,笑得燦爛,「英雄你談過戀愛嗎?有沒有喜歡的母馬?要有,我幫你撮合?」

  叫英雄的黑馬噴了聲長嘶,好像在講,我喜歡的母馬可比你看上的這個要漂亮多了,雙蹄有勁,毛色鮮艷……

  「原來你自卑呢!」聞人凌波大笑,扯住韁繩,蹬上馬鎧,拍拍馬脖子,接著撥馬而行。

  「我們也回去吧!」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46 AM

第九章

  大歷二十五年二月初九,春闈。

  十年寒窗苦讀,夙夜匪懈,懸梁刺骨,為的就是可以光耀門楣的這一天。

  京城裡的大小客棧、寺廟住滿來應考的士子,文廟轎馬川流不息,大殿佛堂禪房擠滿祈求高中的書生婦人,香火比平日旺上許多倍。

  會試這天,貢院門口人山人海,房時自然也在其中。

  考試當日,為了避免兒子看見他有壓力,房老爹托稱有事,不去送考,只讓杜氏和房荇送他去貢院。

  北院大門,房時提著考籃,裡面裝著文具、食物,雖說看起來篤定,但仍掩不住緊張神色,杜氏還想叮嚀他什麼,卻被房荇扯了袖子,「娘,我們相信哥哥,他會平安出考場的。哥,籃子裡的烙餅一定要記得吃,娘可是在裡頭放了紅棗桂圓枸杞花生核桃松仁,可以讓你增強體力,一帆風順。」

  三天三場考試,吃喝拉撒睡都在小小的號舍裡,歷年來,多的是因為體力不支被抬出貢院的考生,那考籃裡所攜帶的食物都以去滯解燥、行氣活血為原則,不可不謂杜氏一番用心良苦。

  房時點頭,那些策論經義都在他的腹中,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不敢忘要給爹娘妹妹好日子過的承諾,他會履行他發過的誓!

  「娘、荇兒,我進去了。」

  「你快進去考試吧!」

  眼看著房時和許多書生士子進了貢院大門,直到看不見人杜氏還不舍得走,房荇攙著母親。「我們也回去吧。」

  三日後,離開貢院的房時,在大門處見到等候多時的母親和妹妹,他雖然一臉困頓,人也看似瘦了一圈,精神委靡,但是表情自信,回到家便倒頭大睡,直到第1一天才恢復精神,也才吃得下飯和說笑。

  然而,杏榜未放,房子越的晉升派令卻來了。

  官位是三品中書侍郎。

  三省六部一向是朝堂的權力中心,門下、尚書、中書三省,六部指的是尚書省下的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而中書省和門下省,目的在於分割和限制尚書省的權力。

  房大人從就算送禮去也沒有人理的七品芝麻官,跳至翰林供奉沒多久,就在所有舊同僚不看好,以為他前途黯淡、不知道會被萬歲晾多久的情況下,被拔擢為三品大官,這消息震驚了官場。

  至於還沒從房時中舉消息裡復原的房老太太在聽到消息後,驚愕的呆坐在床沿,久久無語,那一天,一粒米都吃不下。

  她為什麼就那麼短視……

  房子越那些嫡兄庶弟們也從族長和同為宮中從四品官的弟兄們那知道有人魚躍龍門的消息,各自臉色精彩的回了自己院子。

  那一夜和相繼下來的好幾個夜,房家老宅一片低迷。

  房家人這邊自然與老宅那邊氣氛迥然,皇帝詔令還沒下,官場上大大小小的官員便聞風而來,送禮、遞帖子、邀宴、請托的人多到快把房家的門坎給踩平,至於房家前面那條絡繹不絕的路,也堪稱車水馬龍了。

  甚至有些腦筋反應快的村民開始賣起茶水點心,多少進帳一些。

  家裡外院堂屋的人忙得腳不沾地,人在內院閨房裡的房荇卻在為了一張帖子煩惱。

  一張錯金燙花,寫著「春日宴」的金帖。

  這麼矜貴的帖子打哪來的?阿青送來的。

  不是那位身分高貴的皇子,她一個籍籍無名的閨閣女子哪拿得到這東西。

  大歷每年初春舉辦的「春日宴」,是京中上流社會最為流行的風雅交流方式,舉辦人通常都是有舉足輕重地位的人,受邀的文人詩客,仕女才子,彈琴填詞,各展才藝,也可以帶上近期自己滿意的作品,或字畫,或詩作,讓眾賓客加以品評,若是評出三甲,一舉成名,對於想飛黃騰達,借著這條藤蔓往上爬的士子儒生來說,是一條便捷的管道,因為裡面多得是有名望的賓客;對未婚女子來說,若是得到哪位公子青眼,難說又是一段佳話良緣。

  房荇對這種變相的相親宴會沒興趣,可不為別的,要是想替自家鋪子打響名號,這春日宴她就不能不去。

  聞人凌波給她帖子是這個意思嗎?

  她暗地打理兩家鋪子的事情,在家裡不是什麼秘密,那位聞人公子自從把她們家當廚房走動之後,有時來揩一頓飯吃,有時來和爹下幾盤棋,有時爬爬牆頭,跨在牆頭上對著她的窗,閑聊幾句也好,他喜歡爬牆頭,她沒意見,只是他不用每次都挑晚上出沒,那滿天的星光好像都被眨到他的眼睛裡,波光瀲灃的叫人迷亂。

  她調侃他以後不如換成黑衣好了,也好坐實夜賊的名稱。

  他再出現,果然換了一身夜行衣,揭了她的窗,說要教她騎馬。

  那晚,馬兒幾乎繞過半座城池。

  那夜,清風明月,草香芬芳,贈春橋下,一地落英繽紛,她臨波照影,他沉默的躺在綠草叢,神情忽然有些依稀遙遠,眉目有抹彷佛歷劫的餘灰。

  他說那些年大哥、二哥見他年歲漸長,想要拉攏他不成,便想下手除掉他,他自己喂毒,來日無多的消息經過太醫傳出去,總算清淨了一段時日,接著,兄長們一個個出事了,他知道接下來或許就會牽連到自己,於是離京避禍,他一路奔逃,倉皇狼狽,侍衛連番死去,馬匹金銀消耗殆盡,山窮水盡又寒毒發作,不得不在外公家中暫住。

  她問,後來他出門游歷去,可是真的?

  她隱約聽見他的骨節發出劈帕之聲。「那些人放火燒了我外祖的家,幸好沒有釀成大災,我倘若不走,數百人口只怕灘逃一劫。」

  「到底是誰這麼狠心,一再的想置你於死地?」她沉吟許久。那皇宮就像一窟深不見底的水,那裡的人各自別有心思,可她以為如今的陛下並不昏庸,那些在他眼皮下進行的事,他真的一概不知嗎?

  未必盡然吧。

  「誰想要我死?多著呢,想爬上我父皇那位子的,把我當異己的……」

  這些所謂的親人何曾給他作過一件鞋襪,何曾真心與他同桌吃飯?他們給予的,只有血肉橫飛和修羅場搞一次又一次的試煉。

  再見一道曙光,是她給的。

  那對家人無來由的信任,簡直狠狠的掮了他一道耳光,讓他在無比的黑暗裡還願意微笑。

  房荇看著渾沌黑暗中他森寒悲涼的目光。

  她心中一動,本就無兄弟愛,權欲更叫人瘋狂。

  最是無情帝王家。

  「那你怎麼又回到京裡?我最初還以為你所謂的游歷是游遍天下勝景,一去不回了。」

  「太後是一直知道我的,她看我幾度危急,將我父皇好好的罵了一頓,太後以為我是父皇最小的兒子,在往後的爭奪龍位上面,無論怎麼輪也輪不到我,他卻還處處提防我,太叫人心涼了,我父皇或許是對我母妃心中有愧,又或許覺得太後說的話有理,沒多久便派了御林軍和京畿衛送我回來,我在皇宮裡住了一段時日,他以為住在皇宮裡的我也不安全,便讓我分府別過,我有了自己的軍衛,起碼想打我歪主意的人便會小心許多。」他說得輕巧,卻只有當事人知道那些凶險和艱困。

  房荇能明白,縱使她只是躬逢其盛的參與了那麼一回,便已終身難忘,更何況是他。

  她嘆息後轉移話題,「我從來沒聽你說過你娘親。」

  聞人凌波垂下眼睫,「我娘,是後宮裡最美的妃子,她最喜歡吹奏琴,我每回從床上醒來找不到她的時候,只要循著琴音,她就會在那裡,或者在古松樹下,或者在白玉亭裡,我那時候還太小,一直沒聽懂她琴聲裡的寂寞。」

  風裡傳來松針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抵不過母妃的香氣。

  他問過她,為什麼園子裡只有樹沒有花?別的嬪妃園子裡不是牡丹,要不就是芍藥,那些粉紫嫩紅,那些馥郁爭妍的香氣,多美……他永遠記得母妃的笑容,那笑裡總是帶著郁郁,令人神魂搖曳的美貌總有份希冀的摸著他的眉眼。「樹長得高,只要爬上去,就能看見你想看見的地方和人。」

  她的琴聲,她的樹,為的都是一個她難以仰望的人。

  八年宮廷,最後郁郁的在他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

  此生錯過,太多寂寞,與誰說?

  她臨終那天,那曾經寵幸她,然後就忘了她的男人來了,一聲嘆息,就是他給予的全部。

  那個人不寵愛她,只因為後宮佳麗三千人,他哪忙得過來?

  他被皇帝帶走的那一夜,漫長黑暗的宮門甬道,他告訴自己,將來,他如果愛上一個人,定要不斷的,再三的問過自己,確定了一份感情之後,就全心全意的愛她,保護她。

  再後來,他遇見房荇。

  他願意等她,等她長大,等她明白自己的心意,讓她選擇要不要愛自己……

  她什麼安慰的話都沒有說,世情涼薄,多少愛恨撕裂的傷口在人間輾轉,經久不愈,世上多得是傷心人傷心事。

  原來,皇子府那一大片拔天高的松林,是為了他母妃種的。

  春夜寒風裡,她丟掉一切矜持,在聞人凌波身邊躺下。

  聞人凌波一斜身,轉過頭來看她,神色幽邃,默然不語,目光沒有立即離開。

  房荇眼色平靜。「什麼都不要想吧。」

  有些事,不身歷其境,永遠不知道個中滋味,再多的安慰和言語,都沒辦法撫平那些疼痛的過往,只是隔靴搔癢而已。

  那些寂寞深深處,那些個無法對人言的傷痛,既然言語無用,不如等他心裡刮起的大風自己平息,然後慢慢在疼痛裡學著走開或是釋然。

  他的驚心動魄,她的似水安靜,難以調和裡又莫名契合。

  他彷佛明白了她無言的體貼,望著她如波暈層層散開的黑發,扯過披風,給她蓋上。

  那天,她在長風裡睡去。

  經此,聞人大爺更肆無忌憚的把她家當成自己府邸,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最過分的是萼兒琴曲兩個大丫頭,只要見他來就躲開,只差沒替他開門說我們家姑娘在哪裡哪裡。

  這算什麼,內賊嗎?

  爹娘見她年紀也不小了,畢竟男女大防,女子清譽,這要傳出去實在難聽,但父親身為臣子,難以開口,加上這位殿下一來總是大包小更往裡搬,家人問過一輪之後才會清淡的問候到她,日子久了,就連對他抱持深重戒心的哥哥也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過大驚小怪了。

  若不是之前為了科考,沒太多時間關注在上頭,依照他的聰明,應該不難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可惜啊可惜。

  房荇唯一的想法就是覺得自己忒不值錢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前世哥哥就是會試之後出意外的,今生雖然很多事都變得不一樣了,但她不能冒這個險。

  春風和煦,碧柳如絲,三日後的京郊驪鳴山。

  佔地綿延數百頃的潯圓是萊國公的別莊,而三月的驪鳴山,翠蔭清涼,灼灼的桃花沿著一條山道,開滿山坳樹林。

  這大歷京郊景致最勝的別莊,一向屬於私人產業,從無外借的經驗,此次「春日宴」的發起人據說身分非比尋常,萊國公很爽快的賞臉,將自家用來避暑的莊子出借,據說,聚會上的一切用度,都由國公包辦,美食醇酒香婢,使許多人更加趨之若鶩。

  聚會上除了名媛淑女,當世名士是不用提了,今年特別的是,原先只局限於京城門閥巨戶能參與的「春日宴」,擴大到只要是有才學士都可以參加,而且,只要自恃有才華,都能將作品拿出來,或是當眾書寫。

  果然這一路上山,踏著詩歌而來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這次,房荇難得將萼兒和琴曲都帶上了。

  沒辦法,禮不可廢。

  甭提那些貴族淑女,哪個身邊沒有婆子嬤嬤丫鬟湊成堆的,再不濟的也會雇幾個來充數,所以就算沒有人知道她的出身,她也不能讓接到派令,已然去中書省供職的爹太跌股。

  帶上兩個已經是她的極限。

  兩個好用的丫鬟抵得過千軍萬馬,她用的也還是家裡那頂萬用轎子,一身素銀輕羅曳地裙,便赴會去了。

  要說這樣的宴會,想出頭的,想趁機找乘龍快婿的,誰不精心裝扮,她一個十三歲小孩,跟誰爭奇斗艷去?衣著服飾不如以舒適為主,不要太失禮就好。

  反正,她的目的是來混個臉熟的。她原本今天根本不想來,自從想起房時的意外後,她就會每天都很緊張,無論他要去哪都得跟,今天是房時再三保證自己不會亂跑,又極力鼓吹她出席,她才勉為其難的來露個臉。

  這潯園果然名不虛傳,大景中穿插小景,處處是匠心獨具,清風習習,花香清冽,她憑著金帖進來,雖然衣衫穿著派頭都不甚起眼,就連人都只是個黃毛丫頭,看起來實在不怎樣,但是在認帖子不認人的情況下,她還是被訓練有素的小廝給讓進二門,由接待的婢子們接手,迎進圓裡面了。

  萼兒和琴曲果然是見慣這種場面的了,眼觀鼻,鼻觀心,不像一些見識不多的官家小姐丫鬟,私下嘰嘰喳喳個沒完,走到哪都是掩嘴的驚呼聲,讓人側目。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一眼看不見盡頭的園子裡,人群也分成好幾撮,最華麗的一群裡,或英俊,或瀟灑,或魅惑的青少年們有的端著從彩絲帷幕幾案取來水酒,有的負手聆聽,一個個矜貴得要命,身上隨便一個佩飾都夠普通人家吃喝好幾年,聞人凌波也在其中。

  她心裡有數,這些人都是身分高貴,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一群。

  她的顧客等級還構不到這麼頂級的人種,閃亮的生物,看看就好。

  帷幕中,有人彈琴填詞,吟詩作對,有捻香為限,看字作詩,各展才藝,也有各種游戲,就是想讓與會的公子小姐少爺千金們盡興而歸。

  房荇一進來,眉眼帶著和煦怡人,但眼睛卻透著幾分厭倦的聞人凌波就看見她了。

  應該說他一直沒用心在和幾個皇子及權臣公子的話題上面,就連忠勇一等公的孫女和太後娘家小女兒來向他打招呼,都沒記住人家天仙般的長相。

  今日的她依舊打扮素淨,在這些用盡心機、金珠玉翠的官家小姐之中,一點都不出挑,可是,應該是看不過去的萼兒在她唇上抹了一點櫻紅的口脂,那一抹粉紅,那就好像在太過純粹的透明裡染上讓人難以移開目光的艷色,反而出塵脫俗,令人一眼難忘。

  「那是誰家小姐?看起來清新可愛啊,嘖,就是年紀小了點。」一向自詡風流倜儻的六皇子眼尖得很。

  「清新可愛,八殿下,讓你看上眼的小姐多了去,你就放過那些幼小姑娘,以免生靈涂炭,當做善事嘍。」某位高官的公子涼涼的諷了一句,這位自命風流的殿下以好色著稱,要不是太子未立,加之又還沒到別戶開府放出去的年紀,否則後院女人數量不知道還會多多少。

  這又令他想起已經別戶開府的十一皇子,陛下這舉動實在耐人尋味啊……

  「不過,那位小姐到底是誰家的女兒,穿得這般寒酸,她父兄領的俸祿也太過短少了,穿這一身出來,她怎麼好意思?」完全是眼高於頂,以衣裳認人的一群貨色。

  房荇從來沒想過要以寫詩或其它才藝大出風頭,或找到良人,她會來不過是迫於無奈,算了,就當看看能否替鋪子多拉幾筆生意好了,就算這次做不到任何一筆生意也不要緊,認認人也是好的。

  但是,在這些穿金戴玉的上流社會人眼裡,她毫無可取,她也不生氣,只是攸關父兄顏面,既然來都來了,要一聲不吭走掉,恐怕丟的不只爹和哥哥的面子,他日追究起來,給她下帖子的聞人凌波大概也會被波及。

  她向與會的主辦人說了一聲,徑自入了帷幕,兩個丫鬟見狀,一個鋪紙拿筆,一個研墨,房荇不假思索捋袖挽高,在幾前揮筆。

  她的動作傳出帳外,令人圍觀,漸漸,圍觀的才子淑女沒了聲音。

  她筆至中途,先以老辣的「沒骨花」畫法用尖細的線條勾出取景事物,只見春燕身姿矯健,落花滿地,嫩草圍石,神趣宛然,所繪花卉,畫法精工,設色艷麗,那落地的花瓣,傳神真實,春燕雙喙活靈活現,無懈可擊,花濤香海,與真的活物一無差別,最後以工筆寫實桃枝葉子脈絡……

  但是,房荇突然在人群當中看見一張焦急的面孔,她霍然站起,險些踫翻了凳子,是今天,是今天吧?一直令她心神不寧的房時……她今天怎麼還敢來這裡?

  她想起哥哥那時說出門去會友,回程時卻被急行的馬車輾過,血肉模糊,回天乏術……

  四平是家裡的小廝,房荇看他機靈就交代了要他好好看著房時的事,他現在會出現在這裡,房時肯定是出門了……

  萼兒見房荇的臉色突然大變,還來不及問,只見主子丟下眼看即將完成的圖,拉起裙子,風卷殘雲的離開了會場,兩個丫鬟也顧不上幾案的畫,前後腳追了過去。

  「小姐,等等奴婢啊!」

  眾人大驚,喧嘩聲四起,當今國子監最負名氣的衛博士和江東畫壇才子南聶分別走出圍觀的人群,兩人各據一方,默然看了那殘畫半晌,兩人都變了臉色。

  這是一種前所未見的畫風,這種獨特的風貌前無古人,若她能完成此畫,將名動天下。

  房荇抓住四平問了房時的去處,立刻行色匆忙的離開會場,從潯園門口到驪鳴山山腳要數十裡路,她那三腳貓的輕功這時候別說用處不大,自己這小身板,體力能不能挨到那裡還是未知數。她那麼努力鍛煉自己,這身體,這年紀,這天分,缺一樣都不能……因此,她一見到門口不知道哪戶高門剛空下來的馬車,刷地,動手撕裂礙手礙腳的裙擺,飛身搶過馬匹便要走。

  孰料,馬的替頭被人抓住。

  「馬匹借我,事完立即奉還!」無端搶人家的馬,人家不肯那是自然。

  「你會騎馬嗎?」仰望著她的人是因事晚到的明融之,他瞄瞄她破裂的裙擺,臉色驚疑。

  「不用你管!」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對他的問話有反應,明融之見她神色急迫,一改之前看見的清冷,「別孩子氣了!這不是逞強就能辦的事,一不小心,會送命的!」語畢,竟翻身上馬,扯過房荇手裡的韁繩,「告訴我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去!」

  騎馬不是三兩天就能學會的技術,房荇這時已經無暇去糾結兩人之間的恩怨,只能硬邦邦的從口裡吐出地點。

  希望,不,一定要趕上,一定!

  「公子、小姐……您上哪去……哎……」明府小廝,不,還要添上萼兒和琴曲,幾人焦慮的看著他們策馬離去。

  鮑子啊,小姐啊,您要去哪起碼也交代一聲,小的才好回話啊!

  明明春風和煦,碧柳如絲,房荇卻心急如焚,心急欲飛,恨不得自己能長出翅膀來。

  明融之什麼都沒問,以最快的速度飛速前進,他抄了一條近路,從山坳一處林子中穿過,繞過山坡和山道,比大路提前半個時辰到了她要去的酒樓。

  不等明融之有所動作,甚至不等馬蹄停下,她就躍下馬背,鑽進酒樓。

  是誰讓她如此心急?明融之看著酒樓裡,目光一閃,匆匆進去的房荇已經出來了,臉色蒼白但目光烏亮。「掌櫃的說他們已走了半個時辰,去游湖。」

  「你要尋的人是誰?」

  「我哥。」她的聲音緊繃,竟有顫意。

  明融之沒有再問,拉住她上馬,撥馬疾馳,胯下之馬,快如颶風。「京郊最近的只有一座碧落湖。」無論春夏,碧落湖畫舫小舟,數不清賞春的人,也是文人士子最愛去的處所。

  他們到的時候,還顧不上喘口氣,房荇極目眺望,心裡發涼,似乎京裡一半的人去了驪鳴山,另外一半都擠到這裡來了,去哪找人?

  她如大雁飛撲下來,站在湖岸,目光亮得驚人的看著那些看似詩情畫意的人群,花紅柳綠,紅男綠女,這要去哪裡找房時?

  「你別急,碼頭的老船夫說有一群士子,據說都是春闈的應考生,考完試來散心,可因為今天游人如織,他們租不到中意的船只,只好與他人共乘,上了最大的那條畫舫,就湖不遠那一艘。」為她奔走的明融之已經去打聽回來。

  最大的一艘畫舫……

  她眼光方鎖住那畫舫的羊角燈,畫舫上的絲竹管弦突然一頓,傳出眾人嘩然的驚叫聲,叫囂著有人落水了!

  在明融之眼中的房荇看似非常怕水,然而,她只是青白著臉,腳步卻毫不遲疑的往湖邊走。

  他一把捉住她。「那掉進湖裡的人不見得是令兄。」

  她白著臉,唇抖著,已有哭聲。「我不敢賭,如果賭輸了怎麼辦?」

  「船上那麼多人,你要相信會有人去救的。」

  她的拳頭握了又放,放了又握,像是下定很大的決心,她甩頭,往前狂奔,接著一頭栽進湖裡,只留下水花。

  只有房荇自己知道前世那被沉塘的記憶帶來多大的陰影,重活之後,她潛意識裡怕水,即使平常行走的道路,只要靠近水,她一定繞道走……她明知道落水的人不見得是房時,但是,她膽子小,小的不敢去賭這個可能,她寧可冒險,就讓她冒一次險,或許這樣太愚蠢……老天爺,請禰幫幫我!

  明融之心思翻湧,就這樣莽撞的跳下去救人,她識水性嗎?這不是找死嗎!

  她,一個讓人怎麼看都看不清的女子。

  也罷,他決定不再多想,也扭頭跳了下去。

  他們兩人的舉動嚇壞岸邊的人,紛紛急著喊救人,亂糟糟跑動的人們想叫識水性的船夫幫忙,偏偏今日生意好,所有船夫都跟船去了,岸上頓時亂成一鍋粥。

  水聲悠悠,房荇墜入了一片黑暗,四周安靜又喧囂,她混沌的彷佛什麼都看不清,眼前許多畫面有如浮光掠影,房荇沒有時間去怕,沒有時間去想,她唯一希望的就是那落水的人不是哥哥,她寧可是別人。

  這時的岸上,一枝重箭拖著繩,如疾電奔雷,將空氣劈成兩半,殺氣騰騰的破空飛射,直奔那畫舫船身,錚地一聲,那箭死死咬住船身,一條繩索繃直在船與對岸的馬匹與人身上,形成一條筆直的安全索。

  只要水底下的人冒出頭來,抓住這條救命繩,性命便可無憂。

  湖寬數十丈,何人的臂力如此驚人?

  四周的人看去,只見一道黑影將繩子綁在樹上,接著縱身一蹬長索,腳尖輕點,以流星般的速度飛向畫舫,然後躍下船艙,望著湖面,眼睛眨也不眨。

  畫舫裡,像下水餃似的,識水的,不識水的,不小心擠翻房時的禍首,都跳進水裡想救人。

  可這一來,溺水的人更多,反而增加了救人的難度。

  時間不過眨眼,但是在聞人凌波的心裡卻是緩慢沉重,每一個吐息都是度日如年,望眼欲穿,倘若、倘若,她在一個呼吸之間不出現,就換他下去。

  她可以做得到的,她可以做得到的,等她出現,他要狠狠的打她**!她竟然讓他擔心成這樣……

  他的眼因為注視著湖面太過認真,那花花水聲響起,還有群眾驚呼的聲音非常不真實的傳遞到他腦中的時候,單手劃著水,另一手攬著房時的明融之已鑽出水面,房時的雙手以一種毫無生氣的姿態軟軟垂下,明融之瞥見那條繩索時,毫不考慮的將他掛在繩索上,「……快把人抬上去!」一個翻身又鑽回水中。

  船上的人騷動了,吆喝著搬繩梯,放下船,再到處問有沒有人懂醫術的,像炸了鍋似的。

  房荇呢?!

  聞人凌波神色一瞬間空無所有。

  等待是這般煎熬,他汗涔涔的手心喀地一聲,掰下了極南烏木造成的堅硬船舷。

  他不懂水性,不代表不能救人。

  與其在這裡被炙火燃燒,心狂欲焚……下一刻,他一頭撞進湖裡,想當然耳,他這一跳,大家剛放下的心又吊起來,怎麼又有人下水了?雖說初春,這湖水解凍沒多久,下頭可是可以把人凍成冰棍的!

  眾人在合力將房時拉上船時,明融之也找到了房荇,至於聞人凌波則是臉色難看的隨著浮上來,他雖不會洇水,但在水中閉氣是沒問題的。

  經過一番折騰,總算四個人都上了船。

  船主也怕鬧出人命,叫人熬姜湯,拿毯子,又有人去探房時和房荇鼻息,有人亂了頭緒的吼叫船夫趕緊讓船靠岸。

  房荇全身濕漉漉,唇是青白的,長發和縴長的睫毛被水浸得更加烏黑,她吐了兩口污水,眼一打開,立即掙扎著起身去尋房時,全然不管自己渾身冰冷得直打顏。

  「哥……房時,哥哥……」看似房時的友人忙著擠壓房時的肚子,正設法救人。

  她又急又怕,忍著不要撲過去。

  聞人凌波自己也是沒一處干的,看著她瑟縮濕冷,春天的衣料又輕薄,轉頭命令觀望的其中一人。「把衣服脫下來!」

  他的氣場太過凌厲,那翩翩公子只頓了一下,又眄了那已經分崩離析的船舷一眼,很快就解下自己的貂毛外衣,貢獻給這個不認識,卻直覺完全不能對罪的男人。

  聞人凌波隨手將外衣裹住房荇。

  她看也沒看他一眼,很遲鈍的,好像衣服的暖意傳遞到肌膚這才慢吞吞的給了他感激的一瞥。

  片刻後,房時嘔吐出好幾口髒水,呻吟了聲,睫毛輕顫,緩緩蘇醒過來。

  房荇軟跪在地,感覺全身的力氣都用光了。

  「荇兒……你怎麼……會在這裡?」房時終於清明了的視線,一下就越過團團圍住他的眾人,看見渾身濕透,見他清醒眼淚便帕答掉下來的妹妹。

  「什麼?這是令妹,我視力好,可親眼見到令妹跳下水游過湖把你從水裡撈上來的,要是沒有她,房兄,你可就凶多吉少了。」

  房荇心裡暗忖,這些隔岸觀火的,比起救人,說風涼話才是你們的專長嗎?她此後一定要勸哥哥少和這些損友來往。

  「荇兒?」房時掙扎著坐起。

  「我……就到附近來玩。」她胡亂找理由,明知如此不可信,可是……哥哥活著,哥哥好好的活著,巨大的喜悅奔騰著湧出體內,就連蒼白無力的謊話就算被戳破都無所謂了。

  「你今日明明去了驪鳴山,驪鳴山和此地相距五十幾裡路,莫非、莫非你早知道我會落水?」從二月末開始,他這妹妹就對他外出非常有意見,不是千方百計的要跟著就是不許他隨便出門,難道,她早就預見他有今日災難?

  不是只有今日,和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都很明白的告訴他,荇兒非比尋常。

  他一說完話,眾人的目光全部轉移到她身上來,一旁不語的明融之臉色忽然變得古怪了起來。

  他注視著房荇,眼色一層比一層還要深。

  「阿嚏!」她打了一個大噴嚏。哥,你這是要害我被人當成妖怪嗎?「哥,你跌進水裡,人不舒服嗎?怎麼胡說了,一上岸,我們就趕緊去找大夫給你瞧瞧才是。」無論真假都得去讓大夫瞧瞧,她才能安心。

  「嗯,我想應該也是,摔進水裡,全身骨頭都痛。」房時是何等靈敏的人,就算沒有看到眾人的神色,也察覺到這裡絕對不是說話的好地方,很快扮出表情痛苦,頭疼腦熱的樣子來。

  喝著姜茶,把這些都看在眼裡的明融之覺得,這對兄妹,都是妙人。

  這時,船也靠岸了。

  「哥,我扶你。」房荇伸手想去扶自己的哥哥。

  「我能自己來。」

  「不如我來吧。」明融之向房時自我介紹以後,自動擔起英雄的工作。

  「有勞了。」

  「多謝明公子。」房荇真心實意的對他行禮。

  明融之微微一笑,在湖裡的時候,他明明先找到她,她卻用手勢要他先救她哥哥。

  這樣的女子,他沒見過,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心醉。

  這一醉,會是一生嗎?

  然後他又瞅了聞人凌波一眼,這才托著房時的胳膊先行。

  聞人凌波始終保持著寸步的距離跟著房荇。

  他恨死自己沒能救到房荇,可是又感激極了明融之將她撈出水面,矛盾又自厭的心情讓他決定,從明日開始他要找人來教他洇水。

  「能走嗎?」

  踏上岸,看著她的腳踏上土地的那一剎那,聞人凌波那好像始終攪在一起的五髒六腑,這時候才感覺得到疼痛。

  「不能我也得自己走。」這個世界對女人太嚴苛,看了腳,得嫁,摸了手,得嫁,被他救上船,已經遭人非議,若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他抱了,她還有活路嗎?

  她並不知道將她從水裡帶上船,踫到她、摸了她的可是她痛恨無比的明府少爺……

  只是……她也不在乎這些,十歲時候的她就已經「不清白」過了,這會兒,她完全不想費心去想那些事。

  見她的確行走自如,聞人凌波松了口氣的同時也黑下臉,「你下次再這樣自作主張,我就……我就……」就揍她?她要救的是她的親人;罵她?他們連情話都還沒說過,他哪舍得罵?算了嗎?她下次要再莽莽撞撞行事,了不起,他盯著就是了。

  「就怎樣?」

  「就罰你嫁給我,從此把你關在黃金屋裡。」他悻悻的扁了嘴,手指卻若無其事的勾住她的,不讓她逃。

  她掏耳朵,「耳朵進水了,你說什麼?」

  她竟然如此賴皮。

  聞人凌波不讓她走了。「當你沮喪茫然時,你的身邊會有我,當你寂寞無助時,你的身邊會有我,無論發生任何事,我要你記得我都可以倚靠。」

  她伸掌,捂住他的唇。

  他知道身為皇子的自己說的是什麼嗎?

  誓言說得總是容易,信任不是靠嘴巴說的,他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嗎?

  就因為相處這陣子摸熟了他從不隨便許諾的性子,這才怒的。

  「明天的事誰知道。」就當作他剛才泡著湖水,腦子也受影響了。

  默然良久,聞人凌波輕輕說道︰「房荇。」

  「嗯?」

  他面容肅然,一雙長眉如濃墨飛揚,輕輕吻了吻房荇的掌心,如同蝴蝶的翼吻過花朵。

  房荇一愣,下意識抽回自己的手,臉騰地紅成了五月的石榴。

  對這個人,她雖心生抗拒,可到底是喜歡的,怎能不被動搖?她再沒辦法若無其事的欺騙自己下去。

  那晚,她把被子卷來卷去,把自己卷在裡面,呆呆一個人,獨自哭泣,哭了又笑。

  她沒想過,前世被重重傷害過的自己,還能愛人。

  她那寂寥清冷,來自於人生的信任被摧毀,換來粉身碎骨的結局,這樣碎成片片的她,是他將她失去的熱情拾回來,重新拼上,使她的餘生不再是一杯難咽的苦酒了。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47 AM

第十章

  會試發榜之日。

  一早貢院門口的大紅榜前只有一種狀況,就是水泄不通。

  房家人沒有滿身臭汗的和士子們擠著去看榜,倒是幾天前就將府裡個頭魁梧的家丁和力氣大的小廝挑了一遍,派他們這一天出去看榜了。

  一個擠不進去,兩個擠不進去,三個擠不進去……這人海戰術就不相信沒一個管用的。

  揣著滿懷希望,但是房氏一家人人均故作鎮定,都自以為不顯山,不露水,佯裝八風吹不動的房老爹照常在書房待著,只是拿著的書本是倒著的,娘親繃子裡的鴛鴦戳啊戳的,也不知戳成了什麼,在家中靜待結果的房時反而是神情最輕松的一個,他意態閑雅的和妹妹對坐院子的石凳,石幾上,一瓶鮮妍的杏花盛放,小壇子裡,裝的是每年冬天從松針、竹葉上掃下來的雪,攢在壇子裡,來年用來沏茶。

  一旁用果泥、棗肉、山藥、桂花,再用蜂蜜腌漬的蜜餞放了一小尖盤。

  果脯是宮裡的貢品,據說遠從虞國渡海而來,水呢,來自某位皇子偶發閑情逸致讓人去收集的雪水,然後眼巴巴送來讓心上人品嘗。

  看來看去,也只有茶是自家準備的,總不算太過。

  那日兄妹倆從碧落湖回來,各自換了一套衣服,分別出門的兩個孩子一同回來,雖然算不上奇怪,讓杜氏不解的是,這兩個孩子去的可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房時知道妹妹要是不想說的事情,窮追猛打也問不出所以然來,所以,他對那天的事情一個字都沒問。

  聞人凌波他是曉得的,幾乎每天來他家應卯打點,那位明融之也是京裡名人,他妹妹的交游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廣闊而撲朔迷離了?

  「這些天,你準備好要同我說說那天你為什麼會出現在碧落湖了嗎?」他飲了一口毛尖茶,果然茶香高雅、滋味醇厚。

  「不說不成嗎?」

  「成。」他回得痛快。

  「如果哪天哥覺得非知道不可的時候,我可以說。」她淺笑,眼波流動,格外動人……只是誠意看起來有點欠缺。

  房時似笑非笑的,像拿妹妹沒辦法的好哥哥。「你有一輩子的時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世間人敬畏鬼神,卻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信仰和能接受的事實程度有很大的差別。」

  「哥也要對我敬鬼神而遠之嗎?」她不見惶恐,反而更巧笑倩兮,將小手擠入房時握成拳的手掌。「你瞧瞧,我有體溫,是熱的,不是七月半會出現的那種。」

  「就算你真的是我也不怕,」他失笑,握緊妹妹的手。「我是要告訴你,你的人生不管要做什麼都看你的心情,但不要忘記,我的人生中也有你,你是我很重要的家人。」

  房荇靜靜聽著,慢慢垂下睫,心中漫著溫暖的感動。「我只是想盡我所有的能力去做,想讓我身邊的人都幸福。」

  「那你的幸福呢?」

  「我不是還有哥?」

  「你啊,不該聰明的時候聰明得令人發指,怎麼該聰明的時候又不聰明了?」

  「嘻。」

  將將將!

  突有鑼鼓喧囂,感覺像是朝著他們家而來,隱約的喧嘩聲由遠而近。

  房荇和房時對看一眼,心裡都有數,接著相視一笑。

  「我們進屋去。」

  房老爹和杜氏也都在堂屋裡,臉上一片喜色。

  大門開處,報子敲鑼打鼓過來,有人高舉大紅喜報,報喜的人們蜂擁著,一進院子便高聲喊道——

  「大老爺,捷報!京畿西城區什庫街老爺房時,恭喜高中庚子會試第二名,金鑾殿上領班面聖!」

  院子裡早準備了喜炮,這時便劈哩咱啦的響起來,引得四周百姓都來了,臉上艷羨,在一片祝賀聲中,房老爹和房時笑吟吟的上前應酬,接喜報,打賞厚厚的紅包,下人們也給四周看熱鬧的人都發了喜錢,一片喜氣洋洋。

  三天後殿試,房時呈萬言條陳,深得帝心,發榜,一甲居中,榜眼房時。

  狀元游街那天,萬人空巷,爭賭風采,房荇卻在這天將明融之請到了自家的鋪子樓上。

  房符也不和他客套,端起一杯汾酒,鄭重的對他行了一個大禮,然後一口干掉杯中酒……只是沒有酒量的人這一喝,就被辛辣的嗆到了。

  明融之先是咂舌,後來莞爾,這就是個孩子模樣啊,他趕緊倒了茶給她。

  總覺得她常有令人驚喜的地方,誰知道再多見一面,又是不一樣的感覺。

  「有什麼事,非要這麼慎重?不會喝酒就別喝了。」

  「我也不講那些文謅謅的感謝,但是公子高義,對我和哥哥施以援手,房荇特來致謝。」

  「房兄落水是你找到的,說謝字太言重了……我還未恭喜令兄,高中榜眼,將來青雲有望了。」

  「多謝,我會將你的祝賀轉告家兄。」

  歷經紅塵生死起落,改頭換面重新站在他面前,甚至坐在這裡相對微笑,人生有時候真的很奇妙。

  她忽然想起,坐在她眼前的這個男子,他,一直在為那個家奔走,每天與人應酬,每天醉醺醺的回來,身為庶子的他有多努力想讓家人過上好生活,他做了許多,才爬到那個位置的,而她,身為他的妻子,只是一味的爭寵,從沒有設身處地替他想過,有著那樣屈辱身分的他,是如何艱辛的站穩腳步。

  重活一遍的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被害人,沉溺於仇恨之中,不知人間疾苦,只是全心的專注在自己的痛苦上,對他怒目。

  她哪裡想得到,被仇恨桎梏心靈的自己,一生被仇恨所縛,那是很可怕的事,這一生將不會再有任何幸福可言。

  她也沒想過,當她仇恨的時候,任何苦衷,任何委屈,都會消失殆盡,她不再是受害者,也成了加害人。

  被那些顛顛倒倒的心事折磨,那些她銘記的,刻在心版上的,不肯忘卻的,到底是什麼?

  前世,明融之,一個她愛過的名字,在今生,那些讓她齒冷的辜負,所有她曾受過的傷,她終於學會了忘記。

  「姑娘給在下的感覺很特別。」

  「怎麼個特別法?」

  「有時候我會覺得好像剛剛走近你一點,轉眼你又離我很遠,這種感覺讓我很挫折不安……可否請你告訴我,是不是我以前……或許是上輩子,做過什麼讓你傷透心的事,所以你不待見我?」幾杯酒下肚,好像給他壯了膽,也問出自己放在心底很久的疑問。

  「我和你,要從遠一點的時候開始說起。」

  「在下洗耳恭聽。」

  「公子就當笑話,或者是無稽之談,聽聽就好。」她的心情很好,雲開霧散之後,她居然有了聊天的心情。

  她笑著,眉飛色舞,雙眼閃亮,這,又是明融之沒見過的房荇。

  他抱拳,笑意橫溢,好像他即將聽到非常愉悅的事。「在下謹記教誨。」

  她暗自嘆氣,想欺負他的心情頓時一掃而光,這麼年輕眉目飛揚,姿態如雲的明融之……她重生後所有的事情並沒有全部照她的意志改變,他沒有,聞人凌波沒有,就連她哥哥也沒有……雖然他們的命運已和上一世不同,但都是她無法掌握的,其實,本來就不該是她能掌握的,她只盼走到最後大家都能幸福。

  「公子上輩子辜負了我,所以我見你一次,就怨你一遍。」她冷不丁丟下令人驚愕的話。

  有始必有終,今日,她就好好的做個完結吧。

  她沉默的看著他,明融之發現,她眼裡交織著很奇怪的東西,然後,他也緘默許久,兩人你喝一杯茶,我幫你續一杯,最後只能叫樓下的伙計重沏一壺上來。

  「原來怪力亂神之事讓人不得不信。」他干笑,他們之間無論怎麼分析解釋都是無解,他不相信她是那種胡言亂語的人,這麼伶俐通透的「瘋子」絕無僅有。

  「是我自己識人不明,怨得了誰?」人會變,情難,謊言也很公平。

  明融之一片苦笑。「姑娘這般嫌棄在下,還讓我生受,這是要我自認無良還是擔那薄幸的負心漢之名,我這虧大了……」

  「你虧了嗎?要不我作些彌補好了,你要記住大歷二十八年那一百三十三艘船茶葉,如果可以就都換成米糧吧,無論黍粟稻米或稷麥菽麻,能買多少是多少。」

  那年慶州大災,五谷無收,他要是把買茶葉的銀子拿去買了谷糧,可不只能賺到錢還有聲譽。

  那年他因為一百三十三船茶葉被鹽鐵司查扣,本錢身家幾乎賠光,這就是他打起她爹娘產業的開始。

  「你——我不懂。」

  「現在不明白沒關係,大歷二十八年,你只需記住這個就好。」這攸關他的人生是一敗涂地還是更好,就看他自己了,畢竟這一世,不會再有第二個房荇愛上他了。

  「我……還是不明白。」

  「要不明公子就當我胡言亂語好了。」她不會奢望她說的話明融之會一字不忘的記著。

  「為什麼?如果我是那麼無情的男人?」他實在難以相信,短暫的沉默後,改變了話題。

  「我能送給你的,並不是原諒,而是希望你能過得更好。」無論那些疼痛有多叫人憤恨,這一刻都無須計較了。

  她真的釋懷了。

  明融之深深的看著她,看著她燦若明星的笑靨,想起了她之前眼淚,心旌搖曳了。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變成你的眼淚,你的悲傷,我,不想成為你的眼淚,我不想成為你悲傷的記憶,等下輩子再見,我會先認出你來,等再次遇見你,我會先愛你。」

  那天,明融之是怎麼回到家的,他不記得了,本來帶去要還給房荇的花鳥圖又原封不動的帶回來,他,忽然捨不得了。

  他,再也見不到她了嗎?她那麼明白的說了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那裡面的含意只有一個,就是老死不相往來——一輩子。

  房時最後被外放到洛陽,得到派令那天,即刻起程。

  留在京中就任的狀元公進了翰林院,榜眼的房時雖說不是京官,但洛陽是個特大城市,論權,卻是今年三甲之最。

  為此,杜氏忙得大半個月睡不好,四季衣裳鞋襪,吃食點心,他習慣要用的用具……恨不得全部家當都給他搬上車,所有兒子用得到用不到的,所有能想得到的東西都備下了。

  「娘,這一路又是車又是船的,洛陽城那麼大的地方,還怕沒地方買東西嗎?」房時苦勸。

  倒不是他想花錢,是看母親太勞累,心中不舍。

  杜氏點頭稱是,轉過頭又張羅一堆東西。

  十月,房時大包小更,堆了三輛馬車,離家赴任,一家人依依不舍送了又送,杜氏哭濕好幾條帕子。

  房家,忽然就好像空了下來,幾個人都不太習慣。

  這年年底,宮裡也有不少事。

  萬歲爺立了大皇子為太子,京城裡,皇宮內,大肆慶祝,廣開宴席,太子既然確立,依舊住在宮裡的皇子們就必須搬離西處所,皇帝在同樣的吉日裡賜下封號,允許他們建府別過,城東好幾塊地皮在同一個時間浩浩蕩蕩動起工程來了。

  隨著年紀漸長,原來接掌戶部和刑部只空有名頭的聞人凌波,接掌了兩部的實際運作,新官上任,開始了天天忙碌的生活,親王雖不必早朝,案前公文卻堆積如山,令人頭痛。

  六部裡,不是他責任歸屬的,他管不著,戶部只要照著舊有的規矩去走,大抵不會出什麼大錯,刑部可不然,那種除了血腥還是血腥的地方,案件何止千萬,舊檔、無頭公案,想沉冤大白的,除非一把火燒了,否則,即使花上半輩子也休想查清楚。

  他埋首在案牘裡,該辦的,著人去辦,該查的,誰敢敷衍他,他會讓你後悔從爹娘肚子裡出來,進入軌道後,倒也沒什麼大問題。

  但不能時時見到房荇,讓他心急火燎,秋未冬初的天氣嘴角卻長出只有夏天肝火旺盛時會有的嘴泡。

  見不到人是嗎?

  他就用寫信的。

  不拘什麼形式,隨時想到什麼,紙筆拿來就寫,寫完就喚來阿青跑腿,可憐阿青一雙腿都快跑斷了。

  一天一封,聊解相思……不不不,這根本解不了什麼,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繼一十八封信送出去之後,聞人大人丟下筆,為什麼深夜寂寂,他得一個人待在衙門裡看公文?

  他毅然決然的踏出刑部大門,馬蹄翻飛,直奔他心心念念那人住的地方,完全不顧剛從房家回來,正往大堂過來的阿青。

  「爺,房姑娘讓我帶話,說請您有空過去一趟……說有要事……」忠心的小廝只能看見主子的背影,阿青喊了一嗓子,大人啊,您究竟聽見了沒?他可是把話帶到了啊!

  未曾生疏的翻牆技巧,聞人大人很利落的翻過牆,直趨伊人窗下。

  好像算準他來了,窗適時的打開,露出房荇素淨的臉。她發上什麼飾品也沒有,就一根緞帶係著青絲,一件半舊的繡花裙子,聞人凌波卻覺得她很美。

  「你來了。」

  「我來了。」看似空洞沒有意義的對話,只有彼此知道那其中累積了多少日夜的思寐。

  看著已經許多天沒見到的小臉蛋,聞人凌波累積已久的疲勞忽地一掃而空。

  「嗯。」

  他似乎自從認識就不曾在她面前自稱過本王,或者是用那種以上對下的態度和她說過話,他一直是這樣,宛如他們是平常的朋友,他從不拿權勢壓她,來家裡的時候,見她幫著母親做事,還會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偷偷接手,減輕她的負荷什麼的,這些天沒有見面,夜深人靜的時候總覺得特別想他。

  就算他每天寫信,也不太能安慰她什麼,看完信,反而覺得更加空虛。

  她是不是太貪心了?

  「我很久沒看到你了,」他忽地露出一絲靦眺,見她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他,忍不住要求,「今晚月色正好,出來賞月。」

  月亮真的不是重點,他只是想,他們很久沒有在一起看看彼此,聊家常,無論做什麼都好,他想和她在一起。

  房荇睨了一眼只有幾顆星子的天幕,這賞的是哪門子的月?

  「你……用過飯了吧?」

  「隨便扒了兩口。」心情不好,工作量暴增,有時間吃飯不如拿來睡覺。

  「你從後邊的門,有個甬道,到灶房來,我給你做點吃的。」她往窗口伸出一點身體,手指著角落的一旁,一綹青絲從肩後滑到前胸,風吹來,拂過聞人凌波的袖和手。

  「做吃的嗎?你下廚?」他感覺到那搔癢,一下直了眼睛,聲音也沉了。

  「快過來。」房荇縮了回去。

  聞人凌波心花開得像草原一樣茂盛,擰頭就往後面去,幾個拐彎,在檐廊下看見了手提著燈火的她。

  後頭的灶房一個人都沒有,因為房荇吩咐過,所以留著微微的灶火。

  聞人凌波從來沒來過灶房,只見幾個大灶,半貼著牆壁的煙囪,其中一個灶上放著蒸籠,微微冒著煙氣,櫥櫃整齊的擺著碗碟,而梁下垂吊著許多許多可以存放食物的吊籃,雖然看起來東西雜物很多,卻一點都不顯髒亂。

  「你坐一會兒。」

  聞人凌波高興的坐下,雙手撐在木桌上,看著忙碌的她。

  房荇將圍裙係上,然後先將幾根木頭加進灶眼裡,讓火勢變旺,大鍋裡的水慢慢煮開,接著她從蓋著干淨棉布的碗裡拿起一顆紅艷艷的西紅柿。「先吃點這個。」

  他接過,笑嘻嘻的咬了一大口。

  她轉過身拿起下午就先 好也醒好的面團,三兩下用菜刀切成細白的面條,此時鍋子的水也開了,她將面條丟進鍋中,拌了幾下,接著將蔥和辣椒切成碎末備用,最後拿出一個大碗,將另外一個小鍋裡乳白色的湯汁舀了兩大匙放進大碗,見大鍋裡的面條半浮上來,用笊籬撈起也放進大碗,最後灑上方才切的蔥和辣椒末,再放上兩塊鹵透的豬腳和瑩亮的鹵蛋,放到聞人凌波面前,又轉身去拿了箸和湯匙。

  「好香,你……今日忙了半天了吧?」很香、很香,香得他很感動,香得他想將她擁抱入懷。

  愛情啊,讓人又笑又煎熬,並快樂著。

  「過兩日是你的壽辰,我想宮裡會給你設宴,所以我就想給你下個面吃,希望你壽比南山長,年年都有今日。」在木桌的對面坐下,臉蛋帶著被熱氣蒸騰酡紅的美麗,她輕輕笑著說。

  「我們一起壽比南山長,年年都有今日。」和一個人一起到老是什麼感覺?他想和她一起到老,一起同桌吃飯,同一張床睡覺,一起看花開花謝,到白頭,做什麼都一起,都一起,那該有多好……

  「快吃吧,都涼了。」

  聞人凌波把一碗壽面吃得涓滴不剩,心滿意足。

  燭火熒熒,灶房裡一片春意盎然。

  吃過壽面的人無論如何不肯就此回去,好吧,壽星最大,她慢慢陪著他走著消食,月光透出雲層,將空曠清涼的道路映照得銀白清亮,兩道影子參差不齊的散步,一前一後,一前一後。

  「明年,我讓人來提親好嗎?」

  房荇沒有回答。

  「不願……嗎?」聞人大人擔心了。

  「好……不過,」她笑得艷若盛夏綻放的薔薇。「當你要納妾,或因為許多不得不的理由要往內院放人的時候,請一定要告訴我,我能理解的。」而且,會走開的。

  身分擺在那裡的他,或許是榮華富貴的保證,卻也注定一生一世一雙人,是空談,是奢望,是上一世,這一世,或下一輩子也不可能成真的事。

  但因為愛他,原來她做好孤老一生的準備可以往後延。

  她願意嫁,不奢望一輩子,因為他的寵愛,已經是多出來的了。

  她想要這些命運給她的恩賜,那些人生不確定的,她不願意再想。

  「不會有那天的!」他語聲鏗鏘。

  她笑了。

  聞人凌波看著她的神情,微微有些迷亂,那種抓不住她的不安又錯亂的浮上心頭。

  「你回去了吧,早點安歇。」房荇送他一小段路,今晚真美。

  他不說話,悄悄挽了她的手,轉過身,換他送她回來。

  不知不覺,來到房家大門,房荇不知不覺又往回送他一趟。

  情長,而路太短。

  兩人害羞又羞澀的送過來又送過去,天上好不容易露臉的月亮都看得出來這對小情人舍不得分手,差點笑歪了嘴。

  舊的一年很快過去,雪藏春暖,又是新的一年,房荇滿十四歲了。

  春末的四月,房家傳來青天霹靂的消息,房中書侍郎被以「擅權植黨」和、六贓中的「受財不枉法」兩項罪名,被言官上告,與房子越來往密切的一十三名官員一起鍍鐺入獄,全數關進刑部大牢。

  杜氏聽到這消息幾乎昏厥,但是她終究不是尋常婦人,慌亂過後便打起精神來,「我出去想辦法!」她得去丈夫的同僚家中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因何而起?

  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或許不羈,或許有幾分狂浪,卻不是那種不懂為官之道的人。

  「荇兒陪您一道去!」

  「你待在家裡,那些地方你去不合適。」平時,讓女兒低調的出入鋪子,她不怕人家說什麼,可現下是非常時期,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房荇也知道母親的顧忌,她轉頭。「琴曲,你跟著夫人,該帶的人手都帶著。」

  她力持鎮定,上一世的她出嫁前從不曾插手過家裡的事,對爹娘,包括娘親外公,對那些所謂大人的事情漠不關心,一切的一切,都是後來才慢慢知道的,但是知道了又怎樣,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這回,預知的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時間發生了,即便同樣的事又發生一遍,很多事都不一樣了,但是被誣陷下獄的爹,她不會再只是像無頭蒼蠅一樣光著急卻無能為力,她已經錯過一次,大錯特錯,這次一定要查出來,究竟是誰在和他們家人過不去!

  無論如何她都要想辦法替爹洗脫冤屈!

  杜氏回房換了衣服,臨行還不忘叮嚀房荇,「這件事別讓你哥哥知道。」

  春節時,百官封印,房時從洛陽回來了一趟,但元宵一過,他又匆匆回去,此時若家裡出了事,依他的性子一定是放下一切,連夜兼程趕回來,但外放官員不得聖上詔令是不能私自進京的,若是被抓到小 子,少不得又有徇私枉法的髒水要往他們家潑。

  他們現在禁不起雪上加霜,除非到萬不得已……暫時,就什麼都別說吧。

  房荇在堂屋的梁柱下站了一會兒,並沒有下人想象的哭泣或是其它表情,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今日一早下人因為看粉櫻開得好,便折了幾枝插瓶的嬌艷花瓣,半晌後,慢慢回房換了衣裳,出門前吩咐萼兒,「把家看好,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小姐也要出門?」出了這麼大的事,小姐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我去看爹。」

  看爹?那不就是老爺……可老爺如今人在刑部大牢啊!

  「小姐,那種地方,你不可以一個人去,你起碼把花兒和房福帶上,要不,還是萼兒跟小姐一起去吧!」大牢,那種陰森森的地方,聽說關在裡面的都是十惡不赦的惡徒,平常的大男人進去也會被嚇得腿軟,小姐可是金枝玉葉的人,哪能去那種地方?

  「你去準備一些給爹的吃食和保暖衣物,讓我帶去。」

  「是。」

  房荇最終還是帶上了丫鬟和小廝,她沒心情去計較這些小事,要她帶她就帶吧。

  坐在馬車上,她心思電轉,所謂的六贓,說穿了就是貪污,貪污罪名可大可小,這天下,或許有清淨廉明的官,卻沒有不會收受賄賂的小吏,但是她父親不在尚書省,六部裡毫無油水可揩,中書侍郎不過是替中書令管理事務,既不管人事升遷,想賣官蠰爵也輪不到他,即便真有貪墨之事,或是罰俸,又或者停職回家自省都有可能,就看在上位者要輕輕放下還是予以嚴懲。

  按雜的是「擅權植黨」這罪名,歷朝以來,為人君王最忌諱的就是結黨營私,一旦犯了此罪,抄家滅族或興大獄都不是沒有前車之鑒,但是一切都還未明朗之前就打入大牢,這又是為什麼?

  刑部大牢的獄卒知道她要見的囚犯是房侍郎,連忙將她塞過來的銀錠還了回去。「上面交代下來,若是房小姐來了,絕對不可以刁難……不……要好好招待。」

  她仍把那錠重約十兩的銀子推回去。「有勞這位大哥了,我爹在這裡,還請多照看。」

  刑部歸聞人凌波管,想必是他打過招呼了。有他在,其實她也不是很擔心父親會受虐待或刑求,但是人在大牢,哪抵得過在家舒心?

  既然她都這麼說了,獄卒哪有不收的道理,嘿嘿笑之後,收下銀子,因為收了銀子,對她帶來的酒菜和衣物也就沒有太過為難,只略略看過就讓她帶進去了。

  「小姐請往這邊走。」

  在獄卒帶領下,房荇經過層層陰暗潮濕的石階,每一間牢房都臭不可聞,火把根本提供不了什麼照明作用,裡面的人影影綽綽,戴著手銬腳鎳的手腳叮鈴當啷響,那些偶爾轉過來的狠戾眼神看起來更加令人恐怖驚懼。

  房荇掩著懼意,來到一間被隔離的監牢柵欄前,那裡面不像其它房間什麼都沒有,看得見一張干淨的木床和小幾,「謝謝這位大哥。」

  獄卒點點頭。「有事就叫我。」說完便轉身走了。

  她扳著鐵柵欄,語帶哽咽的喊了一聲,「爹……」

  身穿囚衣,就著小油燈正埋首看書的房子越抬起了頭。「荇兒!」

  「爹!」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娘不放心爹,荇兒也擔心您。」父親面上帶著幾分疲憊,人明顯比幾天前清瘦了一些。

  「這件事別告訴你哥。」房子越盤膝坐在地上。

  「娘也這麼說。」

  房荇靜靜的蹲下去,父女倆隔著鐵柵欄相望。

  「你娘呢?她還好吧?」

  「娘很好,她出門去替爹設法了。」她將帶來的東西一樣樣遞進去。

  「叫她不用擔心,這一切都是小人作祟,大家等著瞧吧!」房子越十分生氣。

  那天早朝,言官當著一干國家重臣上告,首輔宰相很快樂的落井下石,說道︰「結黨營私,為官大忌,理應重罰。」

  一國宰相都這麼說了,其它大臣面面相覷,沒有人敢多說一句不是。

  「爹指的小人是……」果然爹是被人陷害入獄的!

  「這是大人的事,你別管!」本可大事化小的事情,因為某人蓄意將事情擴大,變成今日局面。

  那日下朝,皇帝陛下將兩人分別叫到御書房,眼色不善的看了他和水素弦。

  「諸卿都是朕的股肱之臣,不替朕分憂解勞就算了,如今唱的是哪一出?」

  據說,這兩人還是平民的時候就不樂見彼此,後來又為了爭奪一個女子關係更加惡劣,最後同朝為官,就像一段斬不斷的孽緣似的,現在連家事都鬧到朝堂來了。

  「首輔你說!」皇帝開始點名。

  「微臣愚魯,不知道陛下所謂何事?舉發房大人是言官上告,與微臣無關。」

  他撇得一乾二淨,一眼都不屑給那姓房的。

  「素弦。」

  「微臣在。」

  「還要朕挑明著說嗎?那言守正是你的人,你把他當槍使啊。」

  「微臣惶恐!」

  「那你要收回誣告一事嗎?」

  「微臣不能不願也不必!」

  「好你個不能不願也不必!」看著自己案桌上堆積如山的奏折,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他真想叫這兩人出去外面打一架,誰贏了,輸的那個以後都不許再囉唆!

  只是這混蛋宰相也太不把他這皇帝放在眼底了。

  「房卿。」

  「微臣在。」

  「言官告你一事,你有什麼話要說的?」

  「陛下不可被片面之詞蒙蔽。」硬要將白布染成黑布,只有黑心人做得出來。

  「愛卿說朕昏庸嗎?」他口氣很不好,今天不好好治治這兩個不體諒他為國事操勞,還找事給他做的臣子他難消心頭之氣。

  「微臣不敢。」

  「一個不敢,兩個也說不敢,結果你們都幹了什麼事?!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們兩個不和是為了什麼事,為了一個女子鬧得顏面掃地,你們說這話傳出去能聽嗎?」

  皇帝摔杯子了。

  「陛下,那是臣的妻子,不是普通女子!」混蛋!房子越毫不客氣也不忌諱的瞪了看起來人模人樣,其實是衣冠禽獸的水素弦。

  都是你的錯!你讓萬歲摔杯子的!

  那人也不相讓的瞪過來。無聊!

  「朕本來想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你還放不下嗎?」萬歲爺問向首輔大人。

  水素弦緊緊閉了嘴。怎麼放下?他到底是為誰奮鬥這二十年的……

  「陛下,微臣敢問陛下,覬覦人妻又該當何罪?」房大人趁機也落下一塊大石頭,若能打死這個混帳宰相,天下就清淨了啊!

  萬歲爺不耐煩了,妄想當這兩人的仲裁,根本是自討苦吃。「你們兩個……房卿,你被人抓到把柄,可見為官處事尚有不足,你去刑部大牢坐坐反省,如果反省不出個所以然來,就一直住下去;水卿,你回去給寡人想想,江山國家和女人哪個為重?你回府閉門謝客,另外國庫空虛,罰俸三十萬兩白銀,沒有朕的諭令,哪個都繼續待著,不許出來!」

  「臣,領旨。」看起來誰都沒有討到便宜。

  兩人悻悻出來,門外太監只見兩位位極人臣的大臣互瞪一眼,互相甩袖,各自分左右離開了御書房。

  萬歲爺聽太監稟報,把案桌上的東西全掃,接著起身擺駕凌霄宮去找他最為寵愛的貴妃訴苦了。

  房荇從刑部大牢走出來,一眼便看見候在外面的聞人凌波。

  他身邊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自然是阿青,另一個是侍衛,再後面,則是她帶來的丫鬟和小廝。

  阿鬟和小廝沒見過這等場面,都縮在一旁……看起來在調教下人這方面,她是得多下點工夫了。

  他身穿官服,顯見是從刑部直接過來的。

  果然,房荇來探監的消息一早就傳進聞人凌波耳裡,他一接到通報,即刻丟了看到一半的文書,趕到大牢來。

  大牢,那森森的高牆,別說百姓路過寧可繞著遠路走,也不想觸霉頭的地方,皇室子弟更是視這裡為不祥之地,他卻什麼都不想就來了。

  為了讓他們父女能盡情說話,他守在門口,卻不知驚得整個刑部大大小小都沒有人敢坐著。

  「謝謝你上下打點,我爹在裡面沒有受苦,多虧了你。」因為他的緣故,她爹在裡頭算是被厚待了。

  「房大人可是我未來的岳父,我怎麼能讓他在牢裡受苦?」聞人凌波說得一派理所當然,只因下令關押的人是自己的皇帝老爹,他作不了主放人,要不然也不會讓他在牢裡受苦。

  房荇的心尖因為他曖昧的態度輕顫了下,輕昂頭,看著他清朗的眼神,下巴的線條,眸光漾起淡淡溫柔的波光。

  聞人凌波深深看她一眼,總覺得她的心思不似表現出來的輕松。「你的臉色不好,人瘦了一點。」

  總覺得每見她一次就更瘦點,本來就稱不上豐腴的身子,現下儼然如一枝臨風芍藥。

  是因為憂心過度嗎?

  「不要擔心,你有我。」

  那麼堅定的語氣,那麼蠱惑人的聲音,帶著男性的力量,輕易的就讓她軟弱下來。

  「跟我去一個地方?」他試探的問。

  「去哪?」

  「進宮,我向太後提過你,她老人家說想見你。」

  「這時候?」

  「別緊張,她人很好的。」

  「我得回去換個頭面衣服什麼的。」

  「那些東西我都替你備好了,你去換一換就可以了。」

  「我不曾進過宮,那些禮節我都不懂。」

  「不就宮殿多了些,樣子氣派了些,沒有人帶路,一定迷路,還有就是太監宮女多了些,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有我帶著,要什麼禮節?!見著祖母,你笑就對了。」

  這人,這麼輕描淡寫,是為了讓她心安,她還有什麼話說?

  於是,房荇進宮了。

  皇宮是禁止官員騎馬乘轎的,聞人凌波卻是除了帝後以外可以在宮裡自由出入、騎馬乘轎的唯一一個皇子,就連太子都沒有這樣的殊榮。

  因為他以前曾受過寒毒,身子不好,所以得以乘轎入宮,即使現在身體已經大好,依然享有這特權。

  餅了後宮門,他們避開了皇帝的步輦。

  和她隱在暗處的聞人凌波低頭問她,「想見陛下嗎?」

  她搖頭。皇帝日理萬機,這會兒,不知道要去的是哪個嬪妃的宮殿休息,她別壞了人家的好事才對。

  所以他們就避開了。

  他們在宮門前等了一下,很快便有兩個太監將他們迎了進去,殿門後,自然換成了身分矜貴一等了的宮女。

  壽康宮或許比不上帝後的寢宮大,可是在房荇看來,那典雅和沉潛的氣派,卻可能是帝後的寢宮遠遠所不能比擬的,從踏入宮門的那一瞬間,那到處走動卻寂然無聲的宮女,那莊嚴肅穆的氣氛讓人不得不提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

  太後並沒有房荇想象中的滿頭銀發,因為保養得當,反而看起來還不到五十歲的年紀。

  她也不像一般印象中的難以親近,或是慈祥和藹,而是有一種歲月淬煉的精干,在舉手投足中讓人不由自主敬畏,不敢隨意。

  老人家精神很好,問了很多事情,房荇恭恭敬敬的回答,態度恰恰好,不阿諛,不親昵,嚴守著中立,只是從言談間感覺得出來,太後對她的出身了如指掌,她爹、她哥、她娘,都問了幾句,看似不經心,卻讓房荇冷汗直流。

  她心裡不得不腹誹了一頓她身邊笑嘻嘻的男人,自家底細被摸得明明白白,肯定是他在老人家面前貢獻了不少消息所致。

  聞人凌波卻是朝著她偷偷做了一個無辜的表情,他沒那麼多嘴長舌好不好。

  這一來一去,房荇的背立即濕了一塊。

  皇家不是一塊善地,即便是看似退居壽康宮養老的太後,依然耳目眾多,消息靈通。

  「重赫這孩子雖貴為皇家子弟,但日子過得也非順風順水的,雖說他從來沒有提過一句有關兄弟長輩的不是……你得多疼著他一點。」她在這座皇宮生活了一輩子,就因為太明白有些陰暗事永遠也不能說,但這小孫兒卻是她一手養大的,說什麼她都得給他一生的富貴無憂。

  房荇沒想到太後會說出這些看似真心的話,這要叫她說什麼,只能點頭稱是。

  然而,更令她沒想到的,陛下來了。

  皇帝屏退左右,穿著紫金佇絲袍子一派悠然的入了內殿。

  「兒臣見過母親。」很家常的見禮,沒什麼刻意的皇家氣派。

  「皇帝怎麼有空來壽康宮?」

  母子幾句寒暄問安後,皇帝轉向聞人凌波。「朕聽說你進宮,怎麼著,心裡只記掛著太後,就不曾要來見見父皇?」

  「父皇上回可是讓兒臣吃了閉門羹,兒臣哪敢一再的惹父皇發怒?父皇日理萬機,兒臣就不去打擾了。」看似畢恭畢敬,言詞中卻沒多少恭敬的成分。

  「你這潑猴,才多久就跟朕急?朕聽說房大人的千金也來了?」皇帝笑得歡愉,壓根沒把兒子桀驁的態度放在心裡。

  被點到名了,房荇只得出來伏地叩首。「臣女房荇叩見陛下萬歲萬萬歲!」

  「平身。」

  「謝萬歲!」

  「容貌和你娘長得有幾分神似。」

  「陛下見過臣女的娘親?」

  「你不知道吧,你娘曾是名動京城的繡娘,一幅八展堆錦繡屏譽滿京城,不過,沒多久就嫁給你爹,那幅繡屏幾年前讓重赫要了去,如今在襄王府裡吧。」繡娘多如牛毛,他卻自從見過那幅繡屏後,再也沒見過那樣的繡技了。

  房荇驀然想起她在襄王府見過的那八扇屏風,居然是她娘少女時的繡品。

  「幾個月前,國子監衛蘅給朕送來了一幅春燕圖,那春燕活靈活現,花卉與活物一模一樣,只可惜是件半品……放棄一舉成名天下聞的機會,你不遺憾嗎?」

  他揮手,一直站在不遠處的太監雙手送上來一幅卷軸,正是房荇那沒能畫完的春燕圖。

  皇帝今天看起來心情極好,侃侃而談,多年來被國事政務積壓,太後難得看見兒子如此放松自然的時候,揮手喚來貼身宮女給每個人都重新換上茶點。

  她對這件事也挺有興趣的呢!招招手,又讓太監把那幅畫拿過來瞧瞧。

  「對臣女來說,家人比任何物事都貴重。」這些人精,明明知道她為什麼舍了畫,還要來套她的話。

  「要不這麼吧,你入宮來當朕的宮廷畫師。」這不是問句。他一生對琴棋書畫,無一不喜,這世間萬物也沒有什麼不是他的,宮廷畫師地位清貴,如果她答允,可是歷朝首位宮廷女畫師,地位,不言可喻。

  「如果民女答應,可以換民女的爹回來嗎?如果陛下能答應,民女對進宮也沒有異議。」她說得非常坦然,神情沒有絲毫作假。

  「我不答應!」聞人凌波從中打斷兩人談話,也不管是不是大不敬。

  她竟然隨便就答應,她要入了宮,他怎麼辦?不會要他苦守寒窯吧?

  皇帝輕輕的眇他一眼,不置可否。

  真是個心急的孩子,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的。

  「你爹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為了他,許多人來向朕求情,都快把養心殿的門檻踩壞了。」包括這看上人家閨女的麼兒,包括居然公器私用、以八百裡加急文書上呈為父求饒奏折的房時,現在就連房家女兒也同他談起條件來,這一家子,他到底是欠了他們什麼嗎?

  「陛下慈愛!」房荇又跪了下去。

  「這倒是頭一遭,朕聽見別人說朕慈愛……房子越呢,朕只是讓他去醒醒腦子,讓他別老是以為沖撞朕都沒事,你若想讓你爹那個頑固早點回家,也不是不可以,你這宮廷畫師,朕是不敢要了,怕他跟我翻臉,」他笑指臉色焦黑的聞人凌波,也沒有讓房荇起來的意思。「你就拿幅畫來換吧,先說了,要隨便敷衍朕,那可不行。」

  以後和那個老頑固也算親家了吧,他也不好做得太過。

  「什麼時候畫好,讓朕滿意,你爹就什麼時候回家。」

  「叩謝陛下皇恩浩蕩!」房荇喜形於色,這次叩謝,發自內心。

  三日後,她又進宮,給皇帝送上一幅往後流傳千古的《皇帝步輦圖》。

  圖中,皇帝端坐由六名宮女抬著的步輦上,另外有六個宮女分別在前後掌扇和手執華蓋,皇帝面前有兩名官員拱手而立,遠遠的花蔭深處,有個看似匆忙而來,乍然見到聖駕,不知道該躲還是該迎的宮女,皇帝的威嚴自若,官員,宮女的天真活潑,人物生動真實,躍然紙上。

  「罷了罷了,朕後悔了,應該把她留在宮裡頭的。」皇帝老爺嘆氣,如是說。

  同年六月六日,皇帝賜婚,將中書侍郎的女兒賜襄王為妃。

  房家人艱難的接下聖旨,神情卻不見任何歡欣的喜色,家中從上到下,一片憂心忡忡,愁雲慘霧。

  因為房荇病了。

  一開始只是睡得多,很容易就一睡半天,京裡知名的大夫都請來看過了,那些大夫開的藥方子離不開一些補血、補氣的藥材,藥爐的炭火沒熄過,一大碗的藥汁三餐加宵夜,吃得房荇一看見黑漆漆的藥湯就皺眉,但是每次她讓萼兒端出去,母親卻不厭其煩又熱過一回再端回來,她最後總是因為不忍而捏著鼻子喝下去。

  杜氏每回看她吃藥便鼻酸。

  但盡管房荇吃了湯藥,人卻睡得更多了,一天裡幾乎沒有幾個時辰是清醒的,氣色漸漸虛弱,眼底一片青色,連下床都不能了。

  一怒之下的聞人凌波直接把太醫院中後宮嬪妃們最信任,也是整個大歷朝最有名的太醫拎來,好脾性的太醫沒生氣,得知要看的病人是誰,倒是細細號了脈。

  「耗神,思慮過重,血氣精氣都不繼,需好好將養。」如同之前所有大夫的說詞,一字不差。

  「不用開方子嗎?」聞人凌波心底發涼。

  「微臣看過房小姐之前服用過的藥方子,那些大夫大多對癥下藥,不需要再添什麼了。」

  這是什麼意思?

  思慮過重,血氣精氣不繼。

  聽起來不是什麼嚴重的病,就是勞累過度了。

  太過勞累,好好將養著就好了。

  「太醫都這麼說了,我們要相信太醫,不會有事的。」房荇笑著讓太醫回去了。

  澳變命運,就必須付出代價。

  這代價,就是她的命吧?

  原來是這樣。

  我命皆在我手中。她曾經那麼傲慢的以為自己可以修改命數,可以改變那些過去發生的事,誰知道命運在最後狠狠的、森冷的嘲弄了她一回。

  其實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不在她的掌握裡,只是她沒有察覺,時間的洪流是連鬼神都不可逆的領域,她憑什麼以為薄弱的自己可以顛覆既定的軌道?

  不過她笑得很歡愉,不管怎麼算,她還是劃得來的,用她一個人換家人的平安一世,無論如何,還是很劃算。

  這算命運對她的慈悲嗎?

  怎麼辦?她一點都不想感謝。

  房荇把目光投向一直守在她身邊的聞人凌波。

  不無遺憾嗎?

  有的,怎麼會沒有。

  曾經有多幸福,就有多淒涼。

  她想和她摯愛的男人共度一生……不不,不用一生,給她一些時間,她想給他納一生都穿不完的靴子,一生都夠替換的袍子,如果可以,她還想替他生個孩子,那樣起碼她走了以後,他不會太孤單……

  她以為自己這一世會無限蒼白,卻何其幸運遇見他,讓她的人生有了色彩。

  這麼好的男人,值得她拿一切去換的愛情……多殘忍,他們的愛情只能像流星劃過。

  「我好矛盾,想見你又不想見你,怕讓你留下我很丑的記憶。」她伸出手指,想去踫他的。

  「別胡說,不許你胡思亂想,你要記得,你還欠我兩件事。」

  看見兩人的模樣,一屋子的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外面看起來好舒服,真想出去。」

  四處都是枯枝落葉,秋日蕭瑟的模樣,她卻說真美。「嗯,等天氣好,我們去郊外騎馬,然後在春天花開的時候完婚。」

  她說好,本來蒼白如紙的臉色漾起如珠如玉的淡暈。

  嫁給他嗎?

  「所以你得趕快好起來,做本王的王妃,這是第一件事。」他強硬的要求。

  她搖頭。她怕自己會做不到了。

  聞人凌波近乎凶猛的瞪著她。「第二件事,你要活下去,你如果膽敢違背這兩件事,你欠我的,就算逃到閻羅殿,本王都會去討回來。」

  房荇伸手撫著他也瘦了一圈的臉,將本來想講的話悉數咽進肚子。「……說什麼呢?我還好端端的呢。」

  這樣什麼都說好的房荇讓人心驚,他撐著,就算入夜也不睡,他死死的盯著她尚稱平穩的鼻息,蒙朦中打了個小盹。

  本來閉著眼睛,看似入睡的房荇彷佛用盡力氣的睜開眼,定定的看著這對她情深意重的男人,小小的梨渦泛起如花將謝的笑。

  她本來想安慰他說,我們一生都在經歷離別,差別只在於早和晚,而不是要或不要,不過,想說的話再多,都好像來不及了。

  「……重赫,對不住,我要先說再見了……」

  第一次叫他的字,不料也是最後一次。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48 AM

尾聲

  重赫重赫重赫重赫……

  她的腦子裡亂糟槽的一團,光與暗,明與滅,一開始感覺漂浮的身體忽然越來越沉重,她努力的想抓住什麼,卻在落空後,迅速的以論異的速度掉了下來,她放聲尖叫——

  「荇兒、荇兒,你醒醒!」

  她霍然睜眼,視力所及,雕花圖樣的木條橫在她眼前,她用力的呼吸,空氣出乎她意外的美好,頓時覺得活了過來。

  猝不及防的,她整個人被箍進一個灼熱燙人的懷抱。

  她慢慢的移眼,看見一雙如滄海明月般燦爛的眼眸,眼眸的美人,是年輕剛硬宛如會發出無限光輝的男子。

  他素來沉靜,此刻卻微生焦灼,眉宇打著小結。

  她看著他,知道了他是誰。

  有什麼在激越的唱歌,有什麼在喜悅的長嘯,心底生出艷麗巨大的花朵,在晴空裡燦爛的化成煙火。

  她忘記了所有語言的能力,被狂大的歡喜淹沒。

  也不知道誰家的小孩一直抽抽噎噎的哭著,一邊還有人不停的哄著。「世子爺,王妃娘娘沒事了,您就別哭了。」

  「我……這是哪裡?」誰家的孩子哭得這麼淒慘?

  「馬車上啊,你睡迷糊了嗎?」

  「馬車?」是的,她頭頂上的是馬車裡的雕花,那麼……她還活著?

  「我……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有些擔憂的摸上她的額頭,沒有特別的溫度,怎麼說起話來迷迷糊糊的?可那側著頭的模樣卻特別可愛。

  他耐心的解釋,「我帶你回娘家,半途你睡著了,我才叮嚀歡兒不要吵你,怎麼你就醒過來了?是作惡夢嗎?不是很久不作了?是否最近太累了?」

  對他一迭聲的疑問她都不回答,「回娘家,我爹娘都在嗎?」她掐他的臉……

  這裡不是茫茫虛境,不是鏡花水月,也不是莊周夢蝶,更不是黃粱一夢……都不是,那麼,是很真實的存在……嘍!

  她的手使力倒不小,他沒喊疼,反倒覺得光天化日下被娘子吃了豆腐,有些開心。「怎麼會不在,半個月前岳父、岳母就已經派人帶口信過來,說明日大舅子的新生兒洗三,叫我們要提前到,幫忙招呼客人,你忘了?真的是睡胡涂了。」洗三是大日子,房家一門皆是朝中大員,他們又是姻親關係,除了送禮,人是一定要到的。

  大舅子……「房時……哥有兒子?對啊,我想起來了,的確有這回事。」她差點咬到舌頭,她……剛剛是夢到以前的事了吧?那以為自己瀕死,後來卻奇跡似的好過來的記憶……

  她緊緊抓住聞人凌波的袖子,無法言語。

  「不如我們改天再去吧,你看起來不太舒服。」他一臉憂色,低聲吩咐著。

  「阿青,讓馬車回去,我們去找大夫瞧瞧。」

  「王妃,萼兒扶您。」伸過手來的是萼兒。

  房荇錯愕的看著她,眼中夾著水光。是了、是了,萼兒梳了婦人頭,她兩個月前成的親,嫁給了阿青,還是自個兒為她準備的嫁妝,她怎麼就忘了呢,這記性!

  「我沒事,哥的第一個孩子我怎麼可以不到。」她掀起車簾喚回阿青,這才注意到馬車不知什麼時候已停下了。

  「不成,為夫的以為我們還是先去看大夫,阿青,你先去告訴舅老爺,說我們隨後就到。」聞人凌波將房荇扶起來。

  她依舊抓著聞人凌波的袖子不放,生怕這一放,他會消失。

  「怎麼了?」他的口氣帶著不自覺的寵溺。

  「你捏我,我好沒真實感。」

  「把你捏哭了我可不管。」他怎麼舍得……他俯身,吻她。

  族擁在馬車外的下人齊齊將臉轉過去,然後很有默契的一致對外圍成半個圈,不讓外人看見,雖說在王府這對夫妻也常常親熱,但這可是外頭啊!

  房荇被吻得暈頭轉向,兩腳發軟,忽然一顆圓珠般、穿著青面白底小朝靴的人影從車門外竄了進來,很不識相的從聞人凌波的胳肢窩下穿過,直接撲向房荇的懷抱,哭聲震天,眼淚鼻涕狂噴,全抹在房荇的胸口上。

  「娘只抱爹,就是不要歡兒……」

  因著想讓妻子好好睡覺,被勒令抱出馬車另外坐的小胖子在掙出琴曲懷抱後,爆發了。

  還沒好好品嘗妻子香甜的回應就被從中破壞,聞人凌波低聲喝斥著琴曲,「怎麼沒把世子顧好?快把他抱開!」

  琴曲一臉委屈的試著想將小胖子拉開,不料,他卻抬起淚眼汪汪的肉餅臉蛋,再抹一把鼻涕,然後嚎啕大哭的告狀。「娘……娘……爹壞,歡兒討厭爹。」

  房荇咽了好大一口口水,這和聞人凌波活生生是一個鋪子出來的,別無分號。

  方才的她只意識到聞人凌波的存在,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孩子從頭到尾在一旁嗚嗚噎噎,哭花了一張臉。

  罷剛,她把孩子嚇壞了吧?

  她摟過小胖子,接過琴曲遞過來的帕子,揩揩孩子臉蛋上的鼻涕。「你是男孩子吧,男孩子不哭的。」

  她和重赫是夫妻了,她剛剛怎麼就忘了他們連孩子都生了?

  真好……

  她一手圈住一個,將這對爭寵的父子牢牢的抱著,「……誰說娘不要歡兒的,你們兩個,我都要,都是我的心頭寶。」

  世事輪回,流轉成緣,不管惡緣或良緣,每個緣結下,都是為了日後的重聚。



番外一:遊子

  上山的道路風大,刮得人肌膚生疼,少有人煙的古道兩旁,幾乎被高尖芒草掩沒,若是挑這時節上下山的人,可是要吃盡苦頭的。

  這對他來說並不成問題,他只知道,那山腰上,有間庵堂。

  那裡,有他迫切想見的人。

  石頭壘的低牆,滿是苔蘚的屋瓦,庵堂帶著經歷歲月的顏色,可以一覽無遺的外觀卻十分干淨,可見平常很用心維護著。

  他一反平常的不拘小節,有些綁手綁腳的撢著身上略微發皴的短打扮,因為不確定,又摸摸下巴,嘖,急著趕路胡子忘了刮,她,不會因為蓬頭垢面的老樣子就認不出他來吧?

  他老了嗎?是啊,都過了這些年。

  他重重的擂著木門,又想,手勁應該輕點的,他這粗魯的德性會駭著裡面的人,可下手輕了,在朔風野大的這山腰,又怕裡面的人聽不見。

  這放不開的他,這心思忐忑的他,不管了!

  吱呀——缺乏油潤的門榫一響,門打開了。

  一張看不出年紀的臉探了出來,是個比丘尼。

  這種地方幾乎是沒有香火的,看見居然有來客,不管是經過還是專程到訪,比丘尼馬上掛起殷勤的笑容。

  「小師父,我遠道而來,敢問庵裡的靜塵主持在嗎?」

  「主持師父不見男客,請施主見諒。」

  「請小師父通報,我與她是故人,你這麼跟她說,她或許就會見我的。」他再接再厲。

  比丘尼看看他,不作聲,好半晌才說道︰「請稍候,我去稟報師父一聲。」

  「多謝小師父。」

  他們是青梅竹馬,還在母親肚子的時候,雙方父親就玩笑的指腹為婚,定了娃娃親,他們從**   季橢 雷約河懈鑫椿櫸頡⑽椿櫧蓿 郊掖筧訟嗑窞保 『 不嵬嬖諞黃稹

  兩家門戶相當,時有往來,慢慢長大,一個郎才,一個女貌,就很理所當然的以為以後也會一直在一起。

  那時的他年輕氣盛,家中雖有萬貫家財,卻只是個商戶,即便每年花出去的善捐和不樂之捐多到可以從京郊鋪一條路直抵皇宮門口,上繳的稅收一般人家幾輩子都吃不完,即便如此,士農工商,身為三百六十行中最為低賤的商戶的父親還是要處處與人鞠躬,才能在行商的道路上少一點阻礙。

  他不想自己以後也變成和父親一樣,他不要讓人踩在腳下,他想自由自在的做自己,他也知道,要翻身,除了軍功,沒有別的路。

  於是他從軍去了。

  從跑腿的傳令兵做起,那時,西北苦寒,盜匪流寇,還加上異族鐵蹄,枕戈待旦,日子非常不好過。

  六年軍營舔血,造就了他鐵一般的功勛。

  終於他回來了,回到那京城軟紅十丈裡,功成名就的同時,也失去了她。

  聽說她足足等了他五年,年華老去,在父母的逼迫下,嫁人為妾。

  一年後,她那年邁的丈夫老去,她被元配趕出了府邸,當他尋去時,已人去樓空。

  因為一再的錯失,他嘗到了後悔的滋味。

  後來再輾轉聽到她的消息,她已經遁入空門。

  那種日日夜夜的懊悔,一天比一天還要深刻的想念,讓他放棄了所有,居無定所的行走江湖,滿山遍野的找她。

  她卻說,她已經不再愛他,男歡女愛已是前塵,空山寂寥,長伴青燈古佛才是她想要的。

  他重新在江湖浪蕩,從此沒有酒便無法入睡……每年,他總會來到這座山下仰望那山腰的尼庵……一年兩年三年……這又過去多少年了?

  肖不害沒有等太久,那位比丘尼很快出來,告訴他的還是那句話,主持不見男客。

  是夜,雨下的時候,一剛開始,潤物細無聲,但雨越下越大,禪房裡的女子穿著普通的灰色袈裟,頭戴灰色帽子,靜靜盤坐。

  雨夜漫長,無休無止,雨聲叮咚,擾亂人心。

  她喚來比丘尼。「那人走了吧?」

  「住持……還沒呢,都在外頭坐了一夜,會生大病的,您去瞧瞧他吧,就算讓他走也好。」小姐沒出家的時候她是丫頭,那時的她年紀小,小姐以為她不記得那位少爺了,她怎麼會忘,那人曾是小姐心中的良人啊。

  「他到底在執著什麼?」凝望著窗子雨流留下來的痕跡。「不叫人安生。」

  「住持……」

  「知道了,給我拿把傘來吧。」回過頭,一張絕世佳人的容貌出現。

  她步出禪房,經過佛堂,踏出門坎,行過小院,打開了一向無人出入的木門,那人失魂落魄的坐在老樹下任著雨淋,像迷路的小狗。

  雨裡,他聽不見門開的聲音,目色恍惚。

  一把油紙傘遮住了他。

  他看見了那慢慢蹲下來與他平視的水眸。

  怔怔忡忡的,以為身在迷離的夢境。

  「你這是何必……」她輕嘆。

  那欲說不能的風情,令他幡然醒過來,看見她已經濕了一半的肩頭,趕緊接過她手中的傘,將傘移到她頭頂,他無論如何都無所謂的。

  因為看見她那張日夜思慕的臉蛋,他那雙晦暗不明、帶著狂氣的雙眼,幽深的搖曳著波光。

  「我曾想過要在山腳下落戶,就算只能遠遠的看著你也好,可是我沒辦法,就算只能在山腳下看著你在的地方,我都心痛。」

  「那你又何必來?」

  「我收了個徒弟,她告訴我要珍惜眼前人……請你珍惜我……」他的手如盤石,紋絲不動,不讓半滴雨沾上她。

  聽見最後一句話,她的心重重的敲了一大聲,耳裡吵雜的雨聲忽地遠去,飛馳的血涌上了雙腮。

  「我已是千瘡百孔……」她的喉嚨干涸。

  她表面上已經出家了卻紅塵,但實際上,她的紅塵從來沒了卻過。

  「我何嘗不是。」

  他的眼染了風霜,發有白雪,但是那有什麼關係?他愛她的心始終熱烈奔騰如少年。

  她憐惜的觸了觸他的下頷,「這胡子該刮了。」

  「你替我刮嗎?」帶著滿滿的希望問。

  「我還有兩個人得帶上。」她的笑容映在雨夜裡,美得不象話。

  晨霧迷離,陷於沉睡中的繁華京城逐漸醒來。

  一輛雙軸馬車輕輕輾過青石板路,又在路上晃了約莫半個時辰,來到一幢幽靜的四合院,這是一幢外表以青磚建成,看似簡單的宅子。

  大門牌匾上以黑漆寫著「金玉堂」三個字。

  門口有兩尊獅子,隔一條小巷,赫然是譽滿京城的大錢莊「匯通天下」,此刻門板闔著,顯然還不到營業時間。

  幣著厚棉簾的馬車裡伸出一只女子的手,很快踩著腳踏步下馬車,然後側身重新掀開棉簾子,讓裡面的一男一女下了車。

  男女都一身新裝,男子著墨蘭色暗銀刺繡的直裰,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發上扣著白蓮玉冠,高大的身材,相貌堂堂,玉樹臨風,至於那女子,頭發因為太短挽不成髻,只別了一朵並蒂芍藥,花瓣迎風微顫,十分靈俏,婀娜的身上著墨蘭色對襟長綢襖子,下著凌波收腰束裙,腰肢縴縴,清麗如畫。

  兩人這一站,很吸引人的目光,他們身上穿的,是相同墨蘭色的料子裁的,一目了然,也就是情人裝。

  「就跟你說不要這樣穿,太招搖了。」女子臉上帶著赧色,似嗔非嗔,令人心動不已。

  「我覺得好看,以後我們就都這麼穿,也讓裁縫這麼做。」他要去到哪都讓人家知道他們是一對兒,就算將來成了夫妻也不會變。

  「你這人……」他還是那個她印象中熱烈奔放的男子,對她的愛向來直接毫不掩飾,一直一直是她最喜歡的樣子。

  「我這人怎樣?」他看著她那雙他最愛的水眸,果然在她眼底看見瀲灃水波。

  「就……我喜歡的樣子。」她越說越小聲,終究低不可聞,臉蛋上的紅暈更深。

  「我們還是先回將軍府好了。」他想把她拐上床,為所欲為。

  那些年沐血殺敵平夷的軍功為他掙來一座將軍府,他卻沒有住過一天。

  明著向陛下告了長假,暗地卻已經打定主意不回來了。

  「你又不正經了……別緊張。」她笑容淺淺,卻立刻發現站在她身邊的男人身體有些緊繃。

  她知道他在緊張什麼。

  近鄉情怯。

  「我沒事,真的。」

  城門一開,他們就直奔老家而來,雖說在路上就給家裡送了信,可站在多年不曾走進去的家門前,肖不害的心有著難以言說的緊張。

  他浪跡江湖多年,未曾在高堂面前盡孝,對國家不曾盡責,他是不忠不孝之人。

  「伯父伯母見到你只有歡欣,不會有別的。」

  「我爹怕是見到我,會先拿家法揍我一頓。」

  「真要揍狠了,我會替你上藥的。」她故意調侃。

  「好沒良心,我要挨揍一定拿你當墊背。」

  「這不就結了,就一起吧,不論挨揍還是挨罵。」

  肖不害心裡涌起無邊際的暖流,珍惜的拉著她的手,「我可以保證我娘見著你,不知道會有多歡喜,你知道她老人家從以前就喜歡你,喜歡到我還不解事的時候就把我賣了……」和她並肩走上石階,扣門環。

  門房很快開了門。

  「請問……」中年的門房開口便問,然而,等他看清楚眼前的人,除了眼睛瞠得老大,胡髭也抖了,他「嗷嗚」了聲,接著失態的往裡頭狂奔,「快去通知老爺夫人,少少少爺帶著少夫人回來了……」

  餵鳥澆花灑掃的丫鬟婆子和家丁,有人扔了鳥食,有人掉了簸箕,所有的井然有序完全瓦解。

  肖不害和女子攜手一同跨進門內,只見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濃濃綠意撲了過來,他想起這宅子春暖花開時可好看了。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50 A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0-21 11:50 AM 編輯

番外二︰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沒趣

  他這是第幾次被掃地出門了?

  岳父不待見他,還是一如往昔。

  相隔多年重蹈舊地,第一次來,遞了拜帖,丈人直接無視,別說給口水,硬是讓他在外頭罰站了兩個時辰,他無功而返;第二次,將他帶來的禮物吩咐家丁直接扔了出來,揚言他再敢踏進杜家一步,要叫捕快衙役來攆人,他再接再厲,好不容易岳父終於露面,卻是指著他的鼻子大罵,「拐走我女兒的混蛋,滾滾滾!」

  岳父大人一如往常的脾氣不好,但,萬幸的是,看起來身子骨挺好的,罵人的時候中氣十足,薇兒是白擔心了。

  房侍郎摸摸鼻子的灰,在老丈人砰地關上大門之後,這才上馬車回家。他不知道最近瘋聞京城的大新聞就是中書侍郎一再被岳家趕出門,站在街心的慘淡模樣,那些茶肆酒樓差點沒將他當成說書題材了。

  一個只靠祖先留下家產,莊子出息、收租和店家鋪子利息過活的富貴閑人明來的膽量,一再的將朝廷三品大員沒頭沒臉的關在門外,還差點用食指戳他的臉面?

  房子越不敢生氣,也不能生氣,誰叫他當年沒有經過人家同意就把人家的女兒帶走了,他愛妻成命,妻子對爹娘又甚為敬重,若非當年實在愛慘了他,違背父母的事情,給她十個膽子,她也作不出來。

  他還得謝謝岳父沒有拿棍子出來給他難看。

  對他來說,反正顏面無光的事情已經干過那麼多回,多一回少一回,其實都一樣,若能將他們兩父女的心結化開,讓妻子埋在心底深處那不能侍奉爹娘的愧疚少去一點,他什麼都願意做。

  他原先一直以為,荇兒有了自己的家庭,王爺對她也全心全意,時兒也能獨當一面了,按理說枕邊人也有了孫子外孫陪伴,心情應該開朗無憂,但是,前些日子,他夜半口渴醒來,一睜眼就發現身邊沒人,床席已涼透,他下床尋找妻子,只見她默默的坐在茶廳裡,神情惘然,顯得格外落寞,且神魂不屬,完全沒有察覺自己已來到她身邊。

  「薇兒?」他出聲探問。

  「哦,你怎麼也起來了?」她回過神,臉上堆起笑。

  房子越的目光自她臉上滑過,見她眼圈浮腫泛紅,神色憔悴,顯然剛剛哭過。

  做了那麼久的夫妻,就算只有些微的不尋常,他也能感覺得出來。

  「我起來喝水,沒見著你,一個人坐在這裡想什麼?」

  「就忽然一時睡不著,起來吹吹風,我沒事的,你早點去睡吧,明日還要上朝。」她輕描淡寫帶過。

  他一直是知道她的心結的,那種有家不能回,不敢回,也沒臉回去的感覺,就像鈍刀子磨肉,沒有人能給她一個痛快,以前孩子小,她要忙的事情多,沒時間去多想,就算想了,很快也被許多事情掩蓋過去,如今孩子們都成家立業了,大概也因為如此,讓她更加想起了不在身邊的爹娘親人。

  丈人脾氣火爆,當年在他帶著他的掌上明珠私逃又自行完婚後,丈人便使人寫了信送來,表明從此再無這個女兒,今生再也不見她。

  那時薇兒哭倒在他身上,那哭聲他一輩子都記得。

  房子越回到家,心情實在談不上好,一片焦黑的臉,腳步沉沉。

  「爹,您回來了,外頭熱吧,女兒讓人煮了綠豆湯,您要不要來一碗?」迎頭看見父親進家門,卻是一副斗敗公雞的模樣,房荇想起那些僕佣聽回來的市井傳言,神情更加小意婉轉。

  「喔,怎麼想到要回來?」出嫁的女兒,他雖然時時想念,卻不能要求她時常回娘家,看見房荇的笑臉盈盈,心底擱淺的郁悶多少減輕了一些。

  「我帶歡兒回來陪娘解解悶,這會兒,娘忙著顧那小皮頭,沒空理我了。」她一如還在家的女兒嬌態,撒嬌的勾起父親的胳膊,神情親昵。

  「我去書房坐坐,時間要晚了的話就早點回去,王爺縱著你三天兩頭回娘家,那是你的福氣要珍惜,別像你娘……」想回娘家,卻咫尺千裡。

  「娘怎麼了?爺爺還是不讓見嗎?」

  「這件事你也聽說了?」

  「說不定萬歲爺也聽說了。」

  「你這壞丫頭,戳老爹的痛腳!」房老爹哪會不知道女兒是想逗他開心。

  「不如爹跟荇兒說說,外公外婆為什麼和我們家都沒有來往?這一定是有原因的吧?」這件事放在她心上已經許多年,只是爹娘從來不提,她和房時也曾私下研究過,雖然胡亂猜測了些,可沒實際從爹口中得到答案,兄妹倆也不敢隨便訴諸於世。

  案女倆來到書房,房子越一**坐在太師椅上,僕役擰來了冰涼的毛巾,讓他擦過臉,房荇則從瓷壺裡倒了杯茶給老爹遞過去。

  房子越擦過臉,又喝光女兒倒的茶,長長呼出一口氣。

  丈人不待見自己,追根究底,就是因為女兒被人搶了,那一口氣無處發泄,時至多年後的現下,變成一口惡氣。

  那時的他還沒有功名,只因在街上遇見出門繳繡件的妻子,那樣的驚鴻一瞥,卻是一見鐘情,心慕少艾,從此心心念念,下定決心要讓那美麗的女子風風光光的嫁給自己,後來他果然連中三元,意氣風發的以為,用這樣的身分去求親一定會得到允許,誰知道岳丈對官員殊無好感,揚言他們家最不缺的就是銀子,所以也用不著靠著賣女兒賺錢,他們家人口稀少,已經替女兒招到倒插門女婿,叫他莫再來糾纏。

  他失望至極,只求能再見心上人一面,哪知道杜老爹是個狠角色,他一面拒絕了房子越的提親,一面派人將宅子圍得像個鐵箍桶一樣,就是不讓他們再有踫面的機會,他被逼得沒辦法,幾番商議,最後只能帶著心愛的女人離家。

  他這舉動讓岳丈十分的不諒解,若是把事情鬧大,女兒的顏面難看,但若隱忍下這口氣,卻也咽不下去……後來,他接到派令,帶著妻子和兒子便離開京城,這一去經年,就失去了與岳丈和解的機會了。

  「爹,那個願意讓外公招贅的人不會是我們的首輔大人吧?」這些年,她多多少少也從別處聽聞了一些舊聞。

  「不是那廝還有誰!」提到水素弦,房子越仍沒好臉色。

  這些年,即便他曾經身陷囹圄,最危急的時候妻子都沒敢求到娘家去,那痛,在她心版上已經變成無法磨滅的痕跡了。

  他不忍,不忍再看妻子受那樣的折磨。

  無論如何,他都要想辦法得到丈人的諒解。

  案母親感情甚篤,十年如一日,這一直是房荇最羨慕的一件事,她也沒想到娘親每回提到外公外婆時臉上黯然的神色,其中竟然有這般因由,她脫口道︰「爹,您這女婿牌打不動,要不,咱們試試外孫、曾外孫牌,您說怎樣?」

  「你是說……」他居然沒有想到這層,本來挫折的雙眼瞬間燃起了火炬。

  「明日,我們一家人一起去吧,我還沒有去過外婆家,真希望外婆喜歡我……」

  杜家整個為之震動了。

  杜老夫人一聽說外孫、外孫女來了,那個激動,簡直無法用筆墨來形容,挺直腰桿,也不必侍女攙扶,就想往堂屋去。

  「哼!」拿著鼻煙壺從外頭進屋來的杜老爺冷冷哼了聲,自顧自坐上高背太師椅。

  「你要再敢攔我,我跟你沒完!」杜老夫人撂下話。

  「我說什麼了?!你哪來那麼大的火氣?」

  「這些日子你撒氣也撒夠了,你對付女婿,我沒話說,可是這趟來的是外孫、外孫女,我要去見他們。」那些她見都沒見過,抱也沒抱過的心肝寶貝,她忍了許多年,再也不讓這壞脾氣的老頑固壞她的事了。

  「咳,我什麼都沒說。」這個家自從女兒不在,義子也走了,這些年來,越來越空曠,來求見的是自己的外孫、外孫女,與那個混蛋無關,他當然要見。

  杜老夫人瞅了自家男人一眼,「你跟來做什麼?」

  「就一起去吧。」

  杜老夫人不置可否。

  兩老到了堂屋這才發現除了外孫、外孫女,還有一個抱在襁褓的嬰兒,和一個粉雕玉琢,雙眼骨碌碌轉,有著藕節般胖手胖腳的小孩童。

  這些年因為杜老爺的禁令,家裡沒有半個人敢去探聽女兒的狀況下落,就算她偷偷的使人去追查,得回來的消息也是少得可憐,她常常灰心的想,莫非要到她入土的時候才能再見到自己的女兒嗎?

  房時和房荇一個抱著襁褓裡的嬰兒,一個牽住歡兒的小手,雙雙跪下,給杜老夫婦行了大禮。

  「外公、外婆,我是房時。」

  「外公,外婆,我是房荇,歡兒,叫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房荇輕輕壓了壓歡兒,讓他給祖父母叩頭。

  別看歡兒圓滾滾的小身子不利索,他靈活的跪下去,恭恭敬敬的磕頭,聲音靈朗,「歡兒給外曾祖父,外曾祖母磕頭。」

  「這是、這是……」杜老夫人哪還坐得住讓這麼小的孩子叩頭,情緒激動,一下子便哭花了臉,一下抱這個,一下摸那個,比得了全世界的珍寶還要高興。

  杜老爺臉色一時錯綜復雜,眼睛看看氣宇軒昂的房時,看看笑語嫣然的房荇,又瞧瞧眼珠子黑白分明直盯著他看的歡兒,心裡哪還有什麼氣。

  這會兒,子孫滿堂,也算是了吧,那他還有什麼氣好生的?!

  然後在房符的慫恿下,歡兒三兩下奔了過來,軟呼呼的小手抓著杜老爺的膝蓋,「坐坐……」不怕生的個性竟是要求要坐到杜老爺的大腿上。

  杜老爺遲疑了一下,將從不離手的鼻煙壺放下,將歡兒抱上了大腿,沒多久,一老一小居然玩了開來。

  這天,誰都沒有提到杜氏和房子越,祖孫兩代很自然的話家常,中午杜老爺留了飯,幾人又互相道了這些年家中的際遇,但多撿著老人家愛聽的說,直到傍晚,僕人慌慌張張的跑進來,「老爺、夫人,襄王爺……在門……口,說要來接王妃和世子回去。」

  「什麼?」兩個老人俱嚇了一跳。

  「薇兒教出了兩個好孩子……」女兒、女兒,他從小養在心尖上的明珠,在外頭吃了多少苦,卻教出兩個出類拔萃的孩子,他用有些混濁的眼睛看著房荇,終於還是問了放在心底十幾年的話,「你娘……可好?」

  「不好,」她很誠實的說。「娘很想你們兩位老人家,想得都快生病了。」

  「她眼裡還有我這個爹嗎。」杜老爺很逞強,聲音裡卻泄漏了不舍。

  「娘每年都會替您老人家還有外婆裁一件新衣,單衣、中衣、外袍、鞋子,甚至您喜歡的鼻煙壺都親手做了荷包,說好讓您日日替換,只是荇兒每年都只能看著娘把那些衣裳摸了又摸,然後珍重的收回櫃子去,爹說,娘常常在暗夜裡因為想外公外婆而偷哭,爹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那個傻孩子哭什麼……」杜老爺哽咽了。

  其實他在堅持什麼呢?是素弦那孩子沒福氣,要不是當年他一意孤行,非要去爭什麼功名,用的卻是不擇手段和令人齒冷的法子,害人不少,一直視他為兄長的薇兒在百般勸說無效下,才會和他漸行漸遠,後來自己想撮合兩人,心想或許那孩子就會走回正道,沒想到女兒更是堅決反對,甚至就這樣丟下他們跑了……如今那個讓他處處操心的女兒也兒女成群了,他也該放下了。

  「下回你和時兒過來……把你娘也一道捎上吧。」



番外三:族親

  房家老宅這邊,自從分家以後,幾年來一直過得每況愈下。

  房老太太最常掛在口中的就是,「他們那家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說弟妹啊,是你失算了。」族長很不留情面,實事求是的戳破她還不想認清現實的執念,人家並沒有傍著她這棵自以為是的大樹,而是開創出新的局面了啊!

  先不說一路過關斬將的二房家老大,房老太太最不看好的那個二房嫡子如今已是三品大員,那家人父子將會一起在朝為官,那富貴幾乎是鐵板上釘釘子的事實了。

  他一直慶幸自己當年賣了個人情給二房,兩天後,他的長子要出來爭取這族長位置,這些年他處處鋪路,那一房的人已經答應會幫忙,這下可是勝券在握了。

  他想得心神飛馳,壓根沒注意房老太太說到哪了。

  房老太太那個急啊,瞧著那個她厭惡的一家人越過越好,她們這一家子卻是越過越困窘,不說每一個院子都養了無數的妾室通房,食指浩繁,這一個個講求奢華排場,這些年來也只出不進,原先靠著老三的從四品撐著,面子上倒也還不至於太難看。

  誰知道老三居然出了紕漏,日前不小心在朝堂說錯話,皇帝赦令革職查辦,她上上下下送了不少銀子打點,人是好好的回來了,想恢復官職卻不知道要到何時?

  朝堂啊,一言興邦,一語罹罪,沒什麼不可能的。

  可他們家不能這麼下去。

  「我說他們家那丫頭也快及笄了,也該說親了。」這些日子她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念頭轉來轉去,便把主意打到房荇身上。

  「什麼?子越那種個性,怎麼可能讓你去染指他女兒的親事?」

  「你說的什麼話?無論他認不認,我可都是他的母親,我想要他的女兒嫁誰,她就得給我嫁!」房老太太出口的已經不是氣,而是火了。

  「族長、族長,天大的消息……」管家匆匆進來,急忙倒出自己聽到的消息,「皇帝賜婚,將中書侍郎的女兒賜予襄王為正妃!」

  族長瞪他一眼,「休要胡說。」

  「不是妄言,聖旨都下來了,房大人家聽說擠滿了道喜的人。」

  族長臉上閃過意謂難言的表情。

  「就她?」房老太太嗤笑一聲。「也就你們這些吃飽閑著沒事干的,聽風就是雨,那丫頭要相貌沒相貌,要品德沒品德……」

  「是三老接到的消息,老夫人家裡頭也應該都得到訊了。」管家挨了沒頭沒腦的罵,有些不舒服。

  「確實?」族長已經不是微微訝異了。即使房老三身不在朝堂,消息仍是比他們這些百姓靈活許多。

  「千真萬確!」

  「那丫頭到底是使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我那幾個孫女隨便一個也比她美貌,多才多藝。」皇家事情,她終究不敢說得太過,只是在心裡恨恨的將那家人又罵了個臭頭。

  「弟妹,換個方式說,要是子越那丫頭真的能嫁入王府,對咱們房氏一族來說,也是天大的喜事,將來有我們好處的。」他畢竟干過那麼多年的族長,眼皮子可比房老太太深得多。

  「指望那家人?」自從他們搬出去以後,她這母親對他們不聞不問,就連那些跟他有血緣的弟兄也沒有一個去幫過任何忙,那家人不反過來落井下石就很好了,指望他們扶持一把,她還真不敢有那種念想。「不過,要是那丫頭真的能入王府的門,到時候讓她把我們家澇兒一起帶進去,姊妹也有個伴。」

  澇兒美貌如花,那十一皇子若是見了,也可能收為妾室,又或許可以取房荇那丫頭的位置代之,屆時,他們家可是有十一皇子這座大山靠著,何愁沒有好日子過?

  屋子裡一片沉默。

  族長發現這弟妹越發不堪,她做了那麼多不讓人待見的事情之後,怎麼還會以為她這「母親」在那一家人身上還能有作用?

  再說了,想靠著房荇那丫頭往上攀,那丫頭可不是傻的,這本家對他們那一房來說,人家若要袖手旁觀,也不是不行。

  這弟妹,太不知所謂了。

  往後,他還是少跟這一房來往吧。

  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是時勢啊。

  房老太太千想萬想就是沒有想到,這會兒她最後的倚仗已經準備和她劃清界線,任憑她去構築一場很快就會破滅的夢。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0-21 11:53 AM

番外四:情歸處

  明府的上下僕人都知道,他們這富甲一方的主子,喜歡在雨天的時候將自己關在書房裡,而且遣走所有奴僕,一個人靜靜的對著一幅畫,他們都以為,主子不過是喜靜,殊不知,他在凝視那些已經熟嫻於胸,甚至已經烙在腦海的筆觸時,腦中總是會很自然的想象那個女子正陪在身邊,就像她和他曾對坐在方桌前說話,那時的她安靜淺笑,言語驚人,卻叫他無比心安。

  在那之後,他以為自己對她並不會有太多想念,但,隨著時間流逝,那種想念卻變得如影隨形。

  於是他主動去找她。

  等著僕傭進去通報時的他,心跳竟撲通跳得像初戀的少年。

  她的表情有那麼些意外。

  「請給我一次機會。」他說道。

  「明少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想錯過你。」無論他們的上一輩子是錯過,是辜負,他,明融之,不想這一世放手。

  既然可以重來一次,他不要放手。

  她微微笑,搖搖頭。

  「我要試,無論一年、兩年、五年,還是一輩子,我一定會盡力讓你知道我的誠心,我盡力了,總好過我以後懊悔我為什麼沒有這麼做。」

  他不想做一個被過去困住的男人,他想留住那個想要陪在身邊的她。

  「我們還可以重來嗎?」房荇輕嘆,她已經放下了。

  「只要房姑娘給我機會,還不算晚。」

  看著他那熱烈清雋的臉龐,房荇想起過往對他張牙舞爪,心中不免有些想笑。

  「明融之。」她喊。

  「姑娘有何吩咐?」

  「我已有心悅之人。」站在這裡的他,只是對她好奇,她對他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他都好奇,但如果可以,她並不想以那樣的方式和任何人相遇。「所以,就這樣吧。」

  明融之沒動也沒說話,眼眶居然慢慢紅了。

  他看著房荇許久,臉色變得鄭重。「房姑娘也曾心悅於我吧,在我不曾那樣傷害過你的從前,是啊,你恨我,那表示你也曾對我動心,對吧?我對你始終是好奇大過一切,可是我每每想起你眼裡的悲涼,你的眼淚,總是讓我心疼……房姑娘,無論你最終肯不肯給我機會,就算最後沒有結果,我還是要讓你知道有個人願意用一生換走你的悲涼。」

  「是,」她也不否認。「曾心動,也心死。」

  「回不去了嗎?」他眨著酸澀的眼。

  「我們好好的過自己的日子吧。」

  好好過日子……嗎?

  抱著那樣的遺憾,他回到自己該在的地方,但沒想到,那遺憾就那樣跟隨著他一生一世……

  ——全書完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95.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