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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馬桶上的小孩 -【帝王之友】《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 03:43 PM     標題: 馬桶上的小孩 -【帝王之友】《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8-1-26 03:34 PM 編輯

【書名】:帝王之友

【作者】:馬桶上的小孩

【內容簡介】:

  論死前被多年摯友的將軍強吻後的心理陰影,

  皇帝心裡只有一句話:「我把你當兄弟,你居然想泡我!」

  卻不知將軍崔季明,性別女——愛好男。

  皇帝重生登基前,防火防盜防「斷袖」,

  可未料這一世卻是他心心念念,越想越糾結,

  而崔季明的眼裡卻只有升職加薪,做個高富帥——

  皇帝越長大越鬱悶:「說好的想泡我呢?你怎麼能把我當兄弟啊!」

  【溫馨提示】

  1、女主大帥比,屬性:攻,男友力爆棚,事業至上。

  2、男重生,女穿越。強國奮鬥升級流+傻缺遲鈍戀愛史。

  【無口面癱腦補帝 VS 嘴賤流氓女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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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 03:57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一章 秘密

  萬里晴空,初冬暖日。豔陽落在初春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山野中北風冷嘯帶走日光帶來的絲絲暖意,黃河解凍後奔流的聲音轟然作響,徵兆著春的降臨。

  徐錄踏上城牆之時,被烈風吹的一個趔趄,卻看著瘦高的身影站在城牆拐角處,身披玄色披風,跟個旗杆似的站在風裡,彷彿就順風往南邊飄走了。

  徐錄一身鎧甲連忙快步過去:「陛下,怎的到箭塔這裡來了,您不是頭疼病又犯了麼,突厥人按理說晚上才會來,陛下還是去歇著吧。」

  瘦削的身影轉過臉來,一張略顯蒼白的冷漠面容,烏髮夾白一絲不苟結作冠,微微點了點頭。

  「陛下呀,這頭風病,最是不能吹風,又穿的這般單薄。」徐錄一個白髮矮個老將,恨不得蹦起來給比他高兩個頭的皇帝將衣領合嚴實:「哎呦您餓不餓,城下屋內還剩些熱粥,城內的百姓已經退了六成,到入夜之前大抵都能離開晉州,哎呦您能不能別……」

  殷胥低頭瞥了他一眼,心道:徐錄,你的大顆唾沫星子都已經噴到朕的臉上了。

  還有,讓你帶兵這麼多年,不去到到宮裡做個主管公公真是可惜了。

  殷胥強忍著沒有去揉一揉昏昏沉沉的腦袋。

  頭風病這種不損害外貌又疼起來嬌弱優雅的病,疼到內心罵娘打滾,他都能保持皺眉扶額的樣子開口。

  徐錄道:「唉……陛下還是這般處變不驚。」

  徐錄望著登基八年來從來未變過的那張面容,近些年,權臣誅殺,皇廷終於恢復了些樣子。而殷胥如同端坐在皇位上一座佛,冷冷望著群臣,舉手投足之間的政法變革卻各個是驚天動地。

  登基之後,雞鳴而起,夜分不寐,焦勞成疾,宮中從無宴樂之事。

  幼時染疾,日後加重,二十餘歲已有白髮。

  他彷彿從來沒有笑過,也未曾因為什麼而心驚肉跳過。縱然登基時接了個千瘡百孔的大鄴,如今面對的或是國破家亡,這位年輕的帝王也在冷靜到極點。

  徐錄越想越遠,想到了殷胥剛登基的那段混亂去了,眼神也飄忽。

  「陛下應該知道吧,若是您以身為餌引突厥大軍前來,這晉州城守不住不說,您也恐怕是不可能離開這裡了。」徐錄一個人能獨白出一首英雄史詩,用含著的小淚花的眼,順著殷胥的目光朝北地的大好河山望去:

  「老臣守著晉州城十餘年,也看了這河山風景十幾年,突厥鐵蹄,唯苦我民爾!陛下老臣——老臣心裡痛啊!」

  朕還膀胱痛呢。

  他在塔樓屋內睡了一會兒被尿憋醒,御駕親征半年之久,這會兒到了晉州連個伺候的黃門都開始偷懶,殷胥沒辦法就想走出來,到城牆下的茅房先去湊活一下,剛踏到城牆,就看著遠遠一小隊人馬跟荒原上的黑點一樣往這邊而來,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結果就遇上徐錄這個話癆了。

  要死要悲晚上再說好麼,這突如其來的一段家國悲情內心戲,殷胥還沒上來感情,覺得有點尷尬。

  更何況,他要憋不住了。

  「陛下,突厥這次十五萬南下,真的能往晉州這裡引來五萬兵力麼?萬一連這一點沒有做到,我們的局就白白設下了。」徐錄滿臉悲慼:「而您調出禁軍來,可長安已經混亂不堪,極有可能被有心之人利用,國破家亡面前還極有可能有人想著篡位……」

  說的好像他這個皇帝對一切形勢都不清楚似的。

  他又不好意思打斷徐錄的悲痛,更說不出『朕尿急』幾個字。

  殷胥敷衍道:「……哦。」

  他緊盯著遠處越來越近的人影,愈發清晰,一騎千人的紅衣將士如同落雪草原中燃燒的火線般竄來,順著春光明媚的山坡,手執軍旗,蹄聲連天,呼嘯聲尖銳。

  那旗幟有些眼熟。

  徐錄被皇帝的淡定驚的心頭一震,也看到了遠遠來的人影:「難道陛下還有後招……」

  他話音還未落,就看著殷胥面色一沉,白皙修長的手指扣在石磚上,望著那為首身著銀甲,衣擺紅的耀眼的男子,半天才道:「崔季明怎麼會來?!」

  徐錄也探過頭去,看清那為首二十五歲上下的銀甲男子,心中一驚。

  春光下,崔季明似乎也看到了城牆上的皇帝,她笑了起來,眉眼中儘是再見舊友的興奮快樂,濃眉星目,身量修長,絲毫不在意周圍,抬手似乎有些俏皮的做了個手勢。

  崔季明笑嘻嘻道:「喲,陛下是不是覺得老夫有如神降。哈哈哈哈哈年紀大了好好補鈣,我還是能殺的突厥奴屁滾尿流呢。」

  徐錄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當今聖人竟然請崔季明出山了麼?!

  崔季明笑了笑,她膝下的棗紅色馬已經到城下,昂首面向晉州城牆上戍守的士兵們,面容在頭盔下清晰,也幾乎讓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張臉,那永恆不變的「和煦」笑容,漢胡混血的立體五官與小麥色肌膚,微卷的長髮與耳邊晃蕩的鮮卑金色耳環,這幅容貌幾乎是刻在了這些年每個大鄴士兵的心裡頭!

  那可是崔季明!那位笑面將軍!

  縱橫北方七八年,將突厥的邊境從北都汾州,趕到克魯倫河以北去吃土,這位當今大鄴皇帝的知己好友,曾任朔方行軍大總管,領兵殺的突厥不得入陰山啊。

  震驚在一瞬間變成了城牆上如浪潮般的歡呼聲,沸騰在這龐大的城池上,城門打開,崔季明笑著策馬帶人進來,可殷胥面上卻沒有半分喜色。

  他設了一個死局,崔季明怎麼能來。

  近些年大鄴內亂,宦官當權,殷胥少年時期被作為傀儡扶持登基,長安政局一片混亂,待他年級稍長,殺宦官平內亂奪權後,東突厥愈發強盛,已經兩側夾擊突入關內,打的北方慘不忍睹,千瘡百孔。

  唯有崔季明所在的朔方,明明沒什麼城池,卻守的穩當。

  她是將門之後,也是早年間殷胥的伴讀,二人相識十幾年,殷胥對旁人說不出話,卻唯有在她面前像是他自己。

  他也很慶幸,作為孤家寡人,能有這樣一個兄弟。抵足而眠,真心誠意。

  可兩年前一仗,崔季明卻不知因何跌下馬來,摔斷右腿,醫治不當幾乎丟了半條命去,她便離開朔方軍營,被送回南方老家養傷。

  崔季明一走這兩年,朔方哪裡還在支撐得住,北方最後一片咽喉之地被突厥吞併,昔日繁華的東都洛陽被侵,大鄴北方幾近崩潰,風雨飄搖。

  有過這些過往,殷胥如今見到面帶笑容俊朗的崔季明,有些恍惚。

  心裡頭也嘆了一句:徐錄這個話癆在也就罷了,崔季明這個嘴賤撩人的也來了。

  崔季明進城登上箭樓,望著春光盡數灑在殷胥蒼白的面容上,哈哈大笑,微微跛腳似乎絲毫不影響她的開朗,抬手朝他打招呼:「喂,陛下都不想我麼!好久不見,你怎麼變醜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夫可是將僅剩的兩件好衣服都穿來了,怎麼這個表情。」

  殷胥心中澎湃,卻只淡淡朝她點了個頭:「朕,尿急。」

  崔季明:「……你這話我沒法接。」

  城牆下,殷胥整好衣服,推開蓬門走下來,竟然看著崔季明跟等坑一樣蹲在矮木樁上等著。

  她永遠都不會好好站著,好好坐著。

  「我還怕你被噁心暈了,果然親征這半年,也不嫌帶豬圈的茅廁髒了啊。」崔季明笑道,手上還是遞過手帕去。

  手帕乾淨的很,跟崔季明這一身風塵僕僕截然不同。

  殷胥拿去擦了擦手,因這細節想要帶上幾分笑意,面上用力扯了半天嘴角,只看到崔季明嫌棄的表情。

  崔季明扶額:「不會笑就別笑行麼,我要是站在含元殿上,能讓你嚇的屁滾尿流。」

  他內心也是有很多小情緒啊!他也有顆愛吐槽群臣、愛發散思維的內心,可為什麼偏長了一張中風患者的臉!

  幼時他痴傻舊疾纏身,反應遲鈍說不出話來,八歲開口十二歲才開蒙識字,當年就是因為他是宮內公認的痴兒,才會被宦官當作傀儡扶上皇位。

  坐上皇位之時不可多言,本來就話少的他愈發沉默了。

  「行了,別抽搐你那張老臉了,走,我們上西側城牆去聊。」崔季明笑了:「兩年不見,你都有白髮了,我回頭給你拔了,留你那白頭髮紮成一撮毛筆用用。」

  殷胥道:「回頭吧。」哪有那個回頭了。

  殷胥心道:何必說他,崔季明你也……十分疲憊啊。

  殷胥往前先走一步,二人只有半步距離,崔季明如今走不快,殷胥有意無意放慢腳步,手中捏著她那乾淨的帕子,暗暗放進了袖口。他漸漸和她並肩踏上塔樓,初春的夜晚來的很快,剛剛還是夕陽,如今卻已經快入夜了。

  晉州城燃起燈火,卻沒有半分人聲,唯有城牆上站滿了士兵,火把烈烈燃起。晉州靠在黃河邊,三面城牆,一面卻是湍急的黃河上流寬闊水面,二人往北望去,在視線之外的方向便是長安。

  一片無言沉默。

  殷胥吃力的用舌尖頂開他上下彷彿黏緊的唇,小聲道:「你從建康來的?」

  「嗯,不過我不是一路直著過來的。」二人並肩行走在舉著火把的士兵之間,崔季明側頭笑道:「我知道,你把黃門內侍都留在邠州,然後將你身處晉州的消息透露出去,然而突厥大軍卻不一定真的能引來五萬人。所以我去加了一把火。」

  崔季明之名在突厥人眼中太過響亮,她卸甲歸田已有兩年,軍府分裂,如今只能憑藉舊威調動兩千左右軍士,從突厥人眼前輕裝輕騎走了一圈。

  只不過是裝作『啊啊我明明是大鄴皇帝的暗棋我竟然暴露啦!』的驚慌模樣,夾著尾巴往晉州跑。

  突厥兵簡直就像是瘋狗見到肥肉一樣,管他娘的就往崔季明身上撲。

  「他身邊只有幾百人了!」不知是誰用突厥話攛掇了起來:「崔季明如今只不過是個馬背上的跛子!他手裡半分兵權也沒有,不可能再有援軍了!殺鄴帝,殺崔季明!」

  殺鄴帝或許是對大局有用,可殺崔季明,對於每個人來說,彷彿是行軍多年一朝夙願!是突厥人從坐上馬背開始,就在夢裡無數次想像的豪情場景!

  本來還因為擔心是佈局的突厥人一路追趕,卻發現崔季明還在還擊設局,套了不少突厥人,想要逃脫。這更堅定了突厥人的想法,幾日幾夜奔襲,雖然慢了幾步,大軍卻遠遠追著她來了晉州。

  突厥人實在是很怕崔季明重出江湖。

  他們卻不知道,崔季明當年的軍隊已經分崩離析,北部府兵制崩潰、幾座大營幾近滅亡,她縱然復出也未必有兵可以給她用。

  殷胥微怔:「你看出來了?」

  崔季明帶人來,顯然已經知道晉州是一個肥碩的誘餌了。

  崔季明苦笑著搖頭:「我只是因為瞭解你,猜的而已。你什麼都不要了,也要拖死大軍麼。」

  殷胥看她難得正經的樣子,又想了想即刻就要到來的夜晚,那禁錮著他雙唇的枷鎖忽然打開,開口道:

  「我已經確定突厥可汗大帳下有鄴人相助,且那位鄴人恐怕對我、對整個皇廷都十分瞭解。而且他也一直抱著這樣的自信。」

  殷胥漸漸走到城牆的最西頭,這裡幾乎沒什麼士兵,籠罩在一片深藍的暗色裡。從黃河上來的飄蕩的濕霧籠住了這城的半邊棱角,使這座背靠河面伏在水岸的城池看起來如同一隻黑色的巨蛙。

  殷胥道:「那麼我就很容易分析他的策略和行事特點了,只是如今北方兵不夠用,我們以六萬抵擋十五萬,只能分佈擊碎,只要有五萬左右兵力被牽制在晉州,從河州至冀州十幾座城池一同動手,以弱為詐……」

  可晉州其實就是空城,百姓南渡,兵力北調,卻要強作出強兵駐紮,軍武重鎮的樣子,又有他親自在此,突厥人縱然懷疑此地兵匪強兵駐紮,也不會相信一個皇帝,守著一座孤城。

  殷胥從來就不打算離開這裡。

  他的頭風病已經嚴重到了或許下一刻他醒來的時候,就雙目失明、口歪眼斜了。太醫說的他應當活不過二十五歲,如今也到了。

  崔季明卻阻擋了他的話:「我知道你要幹什麼,這樣北方兵力縱然損耗嚴重,但十五萬大軍也能在黃河前有去無回。」

  崔季明道:「可,我是知道的。」

  她轉過臉來:「長安已然政變,李黨挾私兵將宮門大開,永王自南方正往長安去,這時候恐怕已經快到了。」

  崔季明笑意泛苦:「阿九,其實你已經不是這帝王了,你可以放下這些了。」

  殷胥覺得自己或許隱隱笑了:「永王姓甚?」

  崔季明:「自然是殷。」

  殷胥道:「突厥可汗姓甚?」

  他心道:天下不是他的也無所謂,他們那幫權臣喜歡篡權,如附骨之蛆攤在這殘破大鄴上,他也且無所謂。

  從將最精良也人數最多的禁軍調出長安時,看著求他收回成命磕的滿頭是血的群臣,殷胥就就知道他選擇了阻擋突厥,也意味著失去皇位甚至是性命。

  他討厭摺子與頭風病,討厭皇帝這天下最吃力不討好的活計。

  但他更不想活著看到突厥踏過黃河到不過近百里外的長安城,不想漢人依靠長江天險苟延殘喘。

  「李黨沉寂七八十年,歷經三帝,野心與隱忍都可怕的很,永王太過依賴世家,李黨恐怕要的不是回長安而已。你……不怕江山易姓麼?」這種話,也就崔季明才會跟他說了。

  殷胥:「與我何干。」

  這話說的好聽了,他本意想說的是:干我屁事。

  他說白了,也是累了,命就那麼長,他管不了後世。他們愛鬧鬧去吧,能做的都做了,還想讓他怎樣。反正大鄴要是毀在永王手裡頭,罵不著他殷胥。

  只要他死了,別到地底下被爺爺和祖爺爺們群毆就成。

  崔季明笑道:「就是,干咱倆什麼屁事兒!」

  她倒是說了殷胥心裡頭的話,將手搭在殷胥肩上。

  崔季明笑嘻嘻轉臉:「哎你說也你怪可憐的,臨死前連個軟玉溫香都沒碰過,嘖嘖,哪個皇帝活成二十四五還是個童子雞,乾脆就直接一頭撞死得了。人活這麼大,沒摸過一個女人的胸,你真是枉活一世。」

  殷胥痴傻時被推上位,哪裡有人管他一個痴兒知不知人事。

  權臣在位,想要逼迫殷胥娶妻生子,再拿稚子做傀儡,殷胥怎麼肯任人擺佈。

  日後重新奪權,江山飄搖,朝堂混亂,世家想選妃重新染指後戚,殷胥心知餘命不久,多方選擇之下,更是決定后位懸空,宮中無妃。

  他這輩子倒是坐實了孤家寡人。

  殷胥瞥眼:「比不得你身經百戰。」

  崔季明笑:「哈哈哈哈哈我這輩子啥事兒沒幹過,死了不虧哈哈,我跟你講,那平康坊的幾位娘子,那腰肢那身段,她們金蓮往我腿上這一盤啊,我真是半邊魂都要去了。」

  殷胥讓她這突如其來的顯擺打悶了,半天憋出一句:「……無恥。」

  崔季明:「哈哈哈哈這麼多年你罵我就那麼幾個詞兒啊!無恥混賬浪蕩子、流氓變態不知羞,咱能不能罵出點新意來!不說這個了,兩年不見,聊些有意思的。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唄!關於我的。」

  殷胥面無表情的轉了轉眼,內心卻警鈴大作。

  一般到倆人都活不長的時候,就會有個其實做了好多年好朋友的大反派忽然反水,冷笑道:『沒想到老子會背叛你吧,呸,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是敵人的細作!』

  歷史和話本故事都愛搞這一套。

  崔季明手裡拎著燈籠,一張笑臉貼來:「你肯定會嚇一跳啊,要不要聽?」

  殷胥想著要是忽然崔季明掏出一把刀了,邪笑著往他胸口捅,把他往城牆下一推他該怎麼閃躲。不過腦補歸腦補,他自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只是問了一句:「很重要麼?」

  崔季明愣了一下:「其實也沒那麼重要。」

  她可是想告訴殷胥,那個他覺得英朗帥氣,流連花叢,身高一米七純爺們氣質的崔季明,其實是個並沒有作案工具的女人。

  雖然跟誰說誰都不會信,祖母出身波斯,母親又是鮮卑人,胡漢混血給了她立體的五官,個子在這個時代男子中也算得上的高挑,打仗多年北風一刮皮膚粗糙又曬黑了,年少時以流氓聞名又沒個正型,那麼多年她爺們的幾乎沒人懷疑過。

  但她還是想告訴殷胥啊。

  本來她也不是單純為了自由,才選擇裝扮成男子,只是許多事情不得為之。一瞞便是天下人,便是十幾年。

  殷胥做了她這麼多年的摯友,以赤誠之心待她,她早就該讓他知道的,卻不想著崔家一時在風口浪尖過,她為了家族,也不敢再說。

  殷胥這人,也天生不是半點的遲鈍,從來沒有懷疑過。

  不過這會兒,她不說也罷,瞞著殷胥一輩子,她都是他兄弟倒也沒什麼不好的。

  殷胥眼神軟了一下:「子介,那就不必說的。」

  他有些親近的喚她的字。

  崔季明笑著點點頭,她掛在他肩上的手不知什麼時候收了回來。

  二人一陣無言,她稍矮些,與他並肩站在牆頭看著黃河粼粼水面波濤翻湧,忽地崔季明轉過臉來,壞笑了一下。

  那是她十幾歲時候上房揭瓦想幹壞事兒的典型笑容!

  殷胥好幾年沒見過她這麼笑了,愣了一下。

  「我還是應該告訴你。」她這麼說道。

  崔季明伸出手,猛地捧住殷胥的臉頰,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唇撞了上去。

  真的是撞,殷胥往後一個趔趄,他嘗到了某人唇舌的味道。

  怎麼?崔季明是覺得朕臨死前連個人也沒親過,怪可憐的,非來成全他一下?

  殷胥總是心不在焉的胡思亂想。卻不料崔季明抓著他的手,按在了她胸口。

  殷胥心道:子介真是練得結實的好胸肌,這麼硬朗的身子骨。

  半天才將感受凝在唇上,眼神匯聚到眼前貼的極近的這張臉上來,腦子裡的胡思亂想後知後覺的炸成一灘,驚得推了她一把。

  崔季明簡直穩如磐石。

  ……她一個練武出身的,他個頭風病弱雞皇帝,怎麼推得開啊。

  然而她卻撤開了,微微一笑,眼裡儘是得意。

  「嘛,果然我還是很歡喜你。」她說的很含混,目光卻直接。

  這句話自然是真的。

  不過對於崔季明來說,也僅止於歡喜而已了。

  她不會去為了他而暴露身份,毀了自己征戰多年的事業。更不會去想要和他將這段關係改變成其他的樣子,她就是覺得認識他,相知相識很高興而已。

  殷胥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句話,黃河澎湃的水聲從他背後傳來,崔季明手裡拎著燈籠,她眸中若碎星點點,比金色耳環還要閃耀。

  殷胥被自己的想法震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朕把他當兄弟,他居然想上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 04:11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二章 服毒

  殷胥的腦子裡又如萬花筒一般五光十色紛呈炸開。

  這麼多年,他竟然不知道崔季明是個斷袖?!

  他竟然還敢跟崔季明抵足而眠,他完全是靠崔季明的良心才保住自己的後庭花吧!

  不對,他堂堂一國之君,也不一定是在下面的那個……

  可他根本打不過崔季明啊,不過萬一崔季明是外表英朗霸氣,內心嬌羞的類型怎麼辦?

  不不不就算那樣,他也是個正兒八經的正直男人!

  殷胥一想就思維發散的沒邊兒了。

  他雖然不至於會因此討厭崔季明,可心裡著毛毛的,感覺有點惡寒,有點……噁心。

  簡直是崩潰的。

  這種事情,誰想都會崩潰吧!幸好崔季明沒鬍子,他也不蓄鬚,想著剛剛那一幕要是讓別人看見了,簡直就是皇廷內幕的一陣腥風血雨啊!

  十幾年的好哥們也就罷了。實際上殷胥實在是很羨慕崔季明的。

  高門出身,戰功赫赫,容姿英朗,為人風趣。

  崔季明是殷胥心中一個成功男人的楷模。

  女人緣還特別好,娶了好幾房美妾——

  等等,美妾,他倒是忘了這一茬!崔季明這個變態還男女不忌啊!

  殷胥僵在原地臉上表情都在抽搐,內心想法已經飛到千里之外了,等回過神來,哪裡還有崔季明的身影,他手裡被塞過了燈籠,如一個傻子一般站在城牆上。

  他腳下畫地為牢被光暈套住,怎麼都邁不出去這一步了。

  崔季明是真的想要死在這裡吧。家中敗落,親人傷亡,她已了無牽掛……

  否則怎麼會忽然腦子抽風連她自己是變態的本質都暴露了。

  殷胥心中一寒,遠遠聽到了從天邊傳來的陣陣轟鳴馬蹄聲,他連忙提著燈籠往城樓光亮處走去。

  就在他快走到晉州正南門城牆時,忽然感覺地面微微震顫起來,粉石激盪,聲音越來越近。

  是千萬的馬蹄,混合著人的喘息,沒有光卻足以讓整個晉州的城牆也跟著顫抖,那馬蹄聲以鋪天蓋地之勢,帶著黑壓壓的烏雲遮蔽明月,轉瞬間便停在了離晉州城門不過兩射之地。

  天邊也響起了機弩咯吱咯吱的聲響,殷胥站在城牆之上,火把光輝中面目不清的崔季明,距離他只有十幾步距離。扶著冰冷的石牆,一摳,指甲縫裡儘是石磚上蒙著的沙土,他既是震驚,也是有些絕望。

  一聲呼哨,那黑暗中呼吸著的隊伍轉瞬點亮,無數人手中的火把亮到天邊去,映到他眼裡來。兩射之外是嚴陣以待的突厥騎兵,在赤紅火浪中亮起輪廓,亦有嚴陣以待的步兵,更有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投石車與弩車。

  突厥百年以來便是靠著騎兵一直打到粟特,不論是被如今勢弱西遷的西突厥,還是更早時候東突厥大滅柔然,靠的便唯有騎兵。他們從何處得來的這些攻城器具?!若是突厥人的嗜殺,鄴人的內亂,再加上這等攻城之計,若無這一次殷胥的自殺式設局,整個江北都突厥奴踏遍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次御駕親征,迎上的便是突厥十幾萬大軍。如蝗蟲一樣傾巢而下,這晉州如同北方的孤舟,怎可能守得住。

  不,就算是突厥人落入圈套,他也未必真的能阻擋的了!

  按照計劃,突厥能過黃河之兵,也就最多還只能有一兩萬,永王封地在南方,這次來長安縱然是來奪他位置的,但也一定會帶兵前來,應該是能夠抵擋……

  可如今,看到對方的氣勢如虹,與大鄴士兵的悲壯凝重,他也難以斷定了。

  他心中有千萬的疑問,究竟那位投在東突厥帳下的鄴人究竟是誰?他到底多想滅了這國,才會教給了一直飄蕩在草原上的突厥人如何攻城拔寨?

  殷胥腦中拚命思考著,縱然已經在這種局面下,他仍然希望看透這個局勢。

  對方士兵向前邁步,停留在二百步左右位置,前頭按照突厥習俗,有一突厥士兵持旗馳馬揮舞。這個距離,也足夠突厥人看清箭塔上最中間的崔季明了。

  士兵之中大多是隨著崔季明的味兒來的餓狼,如今看到了她,人群中一片騷動。

  崔季明對著那些或驚或怒的東突厥士兵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小麥色肌膚與金色耳環映襯著火把明亮的光暈,笑的多麼燦爛,卻已經讓許多騎在馬背上的突厥士兵渾身一涼——他們曾多少次見過這個笑容,迎來的便是鋪天蓋地的箭矢與雷霆之勢的槊擊。

  她伸手從徐錄手裡接過一支強弓,隨意取了身後箭矢,她常年帶有拉強弓所用的扳指,突厥士兵還未因為她的動作而吃驚,崔季明連個姿勢都懶的擺,那搭弦不過片刻的箭,已然離弦!

  太快了,箭矢劃開風聲。

  啪的一響。

  前排的突厥兵看著那還在揮騎跑馬的士兵腦袋如同西瓜一樣驟然炸開,血肉模糊,紅白一地,整個人翻到在地,旗幟滾在泥地裡!

  千軍萬馬似乎陷入了極致的沉默。

  突厥人最善騎射,他們知道這是崔季明發明的螺旋羽箭,需要筆直的箭柄與微微調轉方向的箭羽。這一兩年突厥手工技藝水平逐步提高,才學會了製作這種射出後強勁旋轉的箭矢。

  然而螺旋羽箭的射程比直羽箭威力雖大,卻射程不夠。

  突厥的力士射直羽箭也不過一百三十步。

  可崔季明這一箭,卻足有一百五十步的距離,強大的力道與旋轉的箭頭,直接絞碎了那可憐旗兵的腦子。

  崔季明如鬼神一般,準頭、力道與距離一樣不缺,突厥兵嘲笑著她的跛腳,她的無兵無權之時,這才像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她還是那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崔季明啊。

  崔季明開口了。

  她又犯了兩軍對壘,必定嘴賤的毛病。

  崔季明:「哈哈哈哈哎喲還會偷你爺爺的玩意兒來找爺爺玩了!就你們漠北那狗不吃翔的地方,製作投石機的木材你們是不是還要進口啊,拿著血肉人頭換來的金銀財寶,骨髓都裡外刮乾淨了三遍,湊出那點錢,去靺鞨多認一位爺爺,哭著求著去買幾塊破木板子,還是你們牛叉!」

  空闊濃重的夜色裡,幾萬士兵的弓弦之前,迴蕩著崔季明一連串的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扶著後腰笑道:「抄襲老子的旋羽箭,抄襲老子的列陣法,這還會抄襲老子祖上的攻城器械,你們撿我吐出來的在嘴裡嚼,有味不?」

  殷胥真佩服她。

  對方那麼多人,一會兒投石車都能扔到她臉上來,崔季明還能嘲諷全開。

  儒將這個詞兒,這輩子都估計跟崔季明扯不上什麼關係了。

  不過突厥的這些器械,卻並不是從鄴人這裡偷學來的,他們幾年前不知道怎麼得了一位十分有才略的技師,一直刮著民脂民膏給這位技師做支持,這麼多年才發明了些連鄴人都沒見過的奇怪器械。

  剛剛還心裡頭隱隱敬畏崔季明的突厥將領,恨不得在心裡頭狠狠扇前一刻無知的自己。

  不知道是哪位將領在人群中啞著嗓子喊道:「殺崔季明,殺鄴帝!奪晉州!奪江北!奪天下——」

  回應的是更加嗜血急迫的呼喊,崔季明擦了擦笑出眼角的淚,突厥人的浪潮傾湧,晉州將士也回應以鋪天蓋地的箭雨!

  晉州牆頭的火光幾乎是一團團橙紅光芒,無數箭矢從那樣高高的城牆竄出來,不要命的帶著寒光跳入那朝著城牆而來的突厥士兵中,突厥騎兵踏起層疊塵埃圍住晉州,投石車的輪子在地上軲轆作響。

  這時候晉州城竟然沒有人再管殷胥的帝王身份,殷胥擠開人群朝崔季明走過去,看著遠處的樹林那一頭燃起了狼煙,計劃已經按照他想的進行了,晉州入局的消息傳出,各地以城為餌隱入山林中的將士,應當很快就會傾巢出動,多面夾擊,將初次用攻城器械,也是初次佔據龐大城池的突厥兵盡力打散。

  崔季明抬手羽箭如同長眼一般往突厥將領的腦袋上飛去,不一會兒,她就摸到身後箭囊一空,便往後退了兩步補充箭囊,一抬頭看到了攏著袖站得筆直的殷胥。

  雙目對視,崔季明旋即轉開眼。

  她甚少這般去躲避他的視線。

  「子介,你說……這局能成麼?」喧鬧城牆上,彷彿只有他們二人身邊是一片靜謐。

  「與我們無關了,咱們都做到這一步了,那幫長安的懶蛋還想怎樣啊。差不多行了,老夫一閉眼,什麼都不知道。」崔季明鬆開了抓箭羽的手,往後倚了一下,無所謂的笑了笑。

  殷胥看她的笑容,就想起了剛剛,又陷入了沉默。

  崔季明就像剛剛那一撞沒發生一樣,她忽地笑了起來,胸腔都在抖:「要是真還能再有一回,再有下輩子,可別過成我這樣了。」

  她往遠處看去,笑嘆道:「無仗可打,無兵可用,無家可歸,無人可依。你說我這都不是第一回做人了,怎麼還把自己活成這個樣子,當個人真難。」

  殷胥心裡頭讓她前半句擊的心裡頭一縮,彷彿是尖銳的冰塊兒掉進了胃裡,扎的身子裡頭又冷又疼,他呼了一口氣,扯了一句乾巴巴的字數不少的閒話:「那你下輩子做頭豬好了,做人太累,不適合你。」

  崔季明被他說慣了,回頭笑道:「做豬也沒什麼好的,做頭母豬還要下崽,做頭公豬,我還要勉為其難的去上母豬,心累啊。」

  「……」殷胥覺得扯淡的本領,還是崔季明更勝一籌。

  崔季明忽地從因火光而跳動的陰影中大步走過來,環抱住殷胥,用力且堅定的在他背上拍了拍。

  剛剛她像是在親吻一位情人,如今卻是在擁抱一位摯友。

  她幾不可聞道:「家與國、人與族,一切皆有氣數,沒有不隕落的將星與家門,也沒有永昌的民族與國朝,都有盡時,你莫要自責。」

  殷胥整個人不可控制的哆嗦起來,他從眼底疼進鼻腔。

  「功敗垂成、生老病死,天有注定,曾我也不信,但這沒什麼……你已經做的很好,我不知道天下如何想,但我很謝謝你。真的。」她聲音緩緩道。

  她如快刀斬亂麻般鬆開懷抱,殷胥吃力將半分酸楚吞下。

  崔季明則面上漸漸浮現出一些懷念的笑意來,眉目都看起來溫柔幾分。

  忽然看著突厥兵投石車的巨石就要往城牆上來,崔季明拽了他一把,走到城牆石階便,輕輕推了他一下:「你快點下去吧,你做得夠多了,這會兒讓我們這些武夫往前頂吧。」

  殷胥深深看了她一眼,點頭道:「嗯。」

  他幼時患病又中毒,如今是個連弓都拉不動的人,何必去站在她身邊。

  殷胥轉身走下城牆。

  崔季明如同目送故人遠行,彷彿有無數雨雪隔在她的眼與他的身影之間,一時間挪不回目光。

  夜很漫長,啟明星終於在天邊顯露。

  幾個時辰過去,崔季明眼見著城門已經幾乎要開裂,晉州城巍峨的牆體也多處受損,恐怕是再一個時辰內晉州就會被攻破了吧。城牆上的士兵以不剩多少,她嘴唇開裂,看著氣喘吁吁半跪在地的徐錄,轉頭問道:「聖人如今在何處?」

  「聖人應該已經還在城牆下。」徐錄艱難的直起身子:「將軍先去找找看吧,老臣在這裡多守一會兒。」

  崔季明提刀往城牆下走去,走下石階,她只看到了落在地上的披風。

  幾乎所有的士兵都走上了城牆,城內寂靜一片,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沒有去撿,而是茫然的像四周望去,她找遍了城牆腳下士兵的院落與房間,也沒有找到殷胥的身影,在他臨時居住的臥房桌案上,卻放有一卷聖旨。

  絹絲入手也是涼涼的,崔季明帶著血污的手指去展開。

  一片空白。

  唯有提筆處一點墨,似乎他也想寫些什麼的,最終除了筆尖滴下一團墨,也什麼都沒有寫下來。

  他並沒有什麼想說的話。

  崔季明忽然有些難以呼吸了,她的性格,實在是很討厭這種感覺,緩緩合上捲軸,她忽然聽見了外頭城門破碎的巨響,她連忙提橫刀往外走去,只看著城門已然倒塌,突厥的騎兵馬蹄聲如踏在她心上,一股塵埃挾黎明晨光刺入了這座空城。

  突厥的士兵帶著勝利的尖銳呼喝飛馬入城,崔季明握緊了手中的橫刀。

  通安三十一年,晉州城破。

  晉州折衝都尉徐錄,與四千士兵戰死於晉州。前朔方行軍大總管崔季明死前與十幾重傷將士投身黃河,屍身難尋。

  鄴帝同死於此地,也未被突厥將士找到屍身。

  喜歡掛人家皇帝的腦袋玩鞭屍的突厥人感到了一絲不爽。

  突厥攻黃河北地太容易,忽然感覺那投石車都好像都沒怎麼派上用場就都打下來了,每個人都有些恍然的接受不了現實,但鄴帝都死了,大鄴內部新帝草率登基,正是往南打的好時候,便暫且駐軍城內,準備下一步行動。

  但同月,六萬鄴兵自山林而出,圍攻突厥所攻下的城池。進澤擊,退澤散,小股士兵憑藉對於地勢瞭解,不斷騷擾。可汗帳下那位鄴人軍師建議暫且棄城,入山滅鄴兵,新登基的年輕可汗狂妄萬分,不顧軍師建議,不願放棄黃河沿線幾座大城而不允,鄴兵截山道斷糧草,反攻守城的突厥士兵。

  馬背上行了一輩子的民族,新可汗因羨大鄴城池之巍峨堅固,認為吞併長安後這些城池都將歸於自己疆土而不願毀壞,一座一座城池反倒成為了突厥兵自己的牢籠。

  大鄴步兵攻守城池幾十年,經驗豐富且詭計多端,突厥的騎兵用來守城卻成了笑話。而在黃河這邊一時沒有辦法大軍渡河的突厥人,希望把城池守到第二個冬日,黃河結冰之時。

  又加上突厥士兵配馬比率將近一人一匹半,黃河沿岸多黃土,僅剩的草皮竟然也被鄴兵連根鏟了,逢初春根本沒有養馬的草料,突厥境內送來的糧草還多次被鄴人所截獲。

  突厥人不得不殺馬為食,大半騎兵只得去做步兵,幾百年活在馬背上的民族做了步兵簡直如同笑話。

  新可汗初登基不穩,兄弟又爭奪兵權,士兵受挫被歸咎到鄴人軍師身上,軍師遭受軍中孤立,就在東突厥局勢一片混亂之際,在山裡過了冬的鄴兵蜂擁出山,回攻城池,又已是一年之後。

  突厥沒有踏過黃河,甚至連主力大軍也被拖死在了北地,可汗帳下政局混亂,永王登基後帶人反攻,突厥人被打得半死還裝作什麼沒發生的樣子,退回了他們那片只能吃土的地方。

  這份功績屬於殷胥,一切都如他想的那般推進。

  在他這裡沒有豪情壯志,只有沉默理智的思考與行動,卻化做了帝國更強大的力量。

  可他並不知道。

  殷胥只在死前感慨著,天下果然就沒有喝了不肚子痛的毒藥啊。

  他也想什麼城牆之上,揮劍自刎,熱血灑地,呼喊著和眾位將士來世再做君臣之類的,然而他真的做不出來這種事情。

  他自認自己這種接了個爛攤子的皇帝,還是默默找個無人的角落去死比較好。

  一片黑暗混沌之中,殷胥忍不住想,若是死後再遇見她,還是希望她能正直向上娶媳婦生大胖兒子,別玩這種喜歡男人的戲碼了。

  殷胥以為自己快要墮入永遠的黑暗與沉睡。

  卻幾乎是一個激靈一樣,他便恢復了神識,但睜不開眼來。

  他耳邊一直卻響著陣陣馬蹄聲,直到這馬蹄聲陡然混入了些許歡呼和笑聲,他感覺意識一陣模糊,又彷彿是他自己騎在馬背上顛簸,殷胥心下有些不明所以的震驚,他花費了好半天力氣才睜開眼來,卻什麼都沒看清,就身子一滑,從馬背上跌落在了泥地裡。

  怎的……他怎麼會在騎馬?!

  莫不都是御駕親征路上,馬背上的一場夢?

  殷胥腦袋痛的幾乎欲死,身邊傳來不明所以的笑聲呼聲,他艱難的睜開眼來,望著四周,卻心中驚駭萬分!

  馬匹在他身邊奔走,更遠處四周是層疊的木製看台,木台下頭綁著各色絲綢隨風搖擺,隨風都能聞到長安城特有的香料味道,上頭坐滿了華服男女,目光俱是往他身上投來,或掩唇譏笑,或如同看戲。

  天邊一片亮色,這不是夜晚而是白日。而檯子上的男男女女都是長安城內的夏季華服,風是乾燥而溫暖的,他努力地吸了一口氣,轉過臉去才認出了這裡。

  這是長安城內的馬球場,每年不知道要在這裡有多少場比賽,他幼時曾打過一兩次馬球,日後為帝也曾坐在那檯子上觀禮過。更重要的是,如今半圓形檯子中央石榴紅的帷幕下,跪坐著從宮奴手中接過酪漿與甜酒的,正是他已經死了八年的父皇。

  空氣中洋溢著一種歡快而輕浮的氛圍,每個人說說笑笑,他驚得幾乎像個傻子,坐在主位上的他父親殷邛顯然也注意到了殷胥的奇怪,他皺了皺眉頭,卻沒有起身。

  「胥,說你是個傻子,怎麼你連馬也騎不好麼?」幾個或紅衣或白衣的少年從他身邊擦著打馬而過,面帶譏笑,他卻心頭大震——

  這幾個笑話他的人,全都是當年生長在宮內的皇子們,只不過他們當中最大的看起來也不過十四五歲。這是他的過去?

  這最起碼是十二三年前啊!

  難不成那討來的毒藥還是什麼道法秘藥?附帶死後回顧自個兒失敗的一生?

  或是……死而復生,他真的回到到了十幾年前?

  他猛然坐起身來,卻聽著身後有人說話,身子大震回過頭去。

  白馬上坐著名紅色戎裝少年,不過十三四歲左右的樣子,微卷的黑色長髮被玉冠束起,鬢前還有幾縷束不進髮冠,飄蕩在額邊。皮膚隱隱有幾分麥色,深目劍眉英氣俊朗,隱有幾分胡人血統,嘴角含笑,眸中藏情,耳邊兩個鮮卑款式的金色耳環隨著彎卷的髮絲晃動。

  那少年表情鮮活,眼裡仿若盈滿了霞光。

  這是十幾年前。

  突厥的鐵蹄未踏過懷朔,她還沒有拿起長槍走上戰場。

  血污沒有灑在宮廷的路面上,他還是個可以不言不語的痴兒。

  他想他回到了最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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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邛:音同瓊;胥:音同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 04:2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11-2 04:29 PM 編輯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三章 斷腿

  熱鬧非凡的馬球場,膀大腰圓的白馬上,一個細瘦拔長的紅色身影。

  崔季明道:「您能別在這兒傻著麼?到旁邊躺著也行,在這兒要是誰家馬看不見你這個泥人,將你踩個半死,都擔不起這責任啊!」

  心跳凝滯,殷胥只感覺血液冰涼的在四肢倒流,他緊盯著崔季明的唇,耳邊只剩下她那少年時還清亮的嗓音了。

  他抬起頭來,望了她雙眼一下,活靈靈的目光。

  心忽然墜地,以千百倍的速度突突狂跳,將全身血液擠回發麻的手腳。

  殷胥手撐在泥地裡站起身來,卻顧不上看一眼身上與崔季明同色的紅衣,也沒顧得瘦弱的身體,踉蹌幾步撲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一開口,就是這夢的破碎,卻忍不住道:「子介!」

  一雙滿是泥的雙手抓住了她的韁繩,一雙眼裡驚愕與得而復失的激動。

  崔季明讓他這熱情如火,驚的腸子打了個哆嗦。

  今日秋分馬球賽事,眾皇子與外臣子有一場友誼賽。她這個剛到長安沒兩天的鄉巴佬也被拎來參加,她雖然有點頭疼自己分到了弱雞渣渣皇子隊,可一場馬球輸贏也不重要,她又不想在聖人前露臉。

  只是這位九皇子,之前就聽說是個痴兒,八歲才開口說話,眼見著連馬都騎不太好,就上來打馬球。殷邛這個皇帝也是心真寬,縱然他兒子多不心疼,但是這九皇子要是從馬上掉下來,誰一不小心踏馬過去踩死了,這就血染馬場了啊!

  崔季明看著那病弱的九皇子,又叫了她一聲:「子介」。

  成為痴傻患者糾纏對象的她一瞬間變為馬球場的聚焦點,崔季明如同牙疼一般嘶了一口氣:「子介是誰?我又不認識——」

  她心道:有病吃藥好麼?不是說殷邛是個撒種遍天下的種馬皇帝麼,兒子就將近二十個,幹嘛非拉著這個腦子不靈光的出來打馬球啊!

  殷胥這才想起來,子介這一表字,是他在崔季明十七歲的時候,幫著一起取的。

  她為何會不知道?

  崔季明一向演技浮誇嘴上念叨些有的沒的,可如今莫名其妙的表情卻實在不是做偽。

  她沒有回來!

  「你沒回來?為什麼……只有我回來了?」殷胥不可置信的問道。

  「哈?回哪兒啊?」崔季明抽了抽嘴角。

  周圍皇子俱是笑起來,殷胥竟然忽然在聖前發瘋,這樣去拽人家崔三。

  他不肯撒手,崔季明知道九殿下在殷邛眼裡是算不得什麼的皇子,如今看著全場少年都圍過來,只好伸手便去用馬鞭敲了敲他手背,絲毫不客氣低聲道:「鬆手啊,咱倆一隊的,你想碰瓷兒往太子殿下馬底下趴,別來找我行麼。」

  雖然此刻的崔季明看起來還年幼,不過說話早早有那副不著調的樣子了。

  殷胥就跟皮黏在了她韁繩上似的,咬著牙才把手拔回來,強定心神,環顧四周。

  若是看崔季明十三四歲,那他小她半歲多,如今也是差不多年紀,而檯子上跪坐的殷邛,也正值壯年。

  他身量如殷胥成年時差不多高,跪坐在軟毯上,赭黃色的圓領窄袖袍,面上無鬚,兩頰消瘦,眉眼銳利。

  殷邛看熱鬧似的把目光轉到他那個沒見過幾面的兒子臉上,卻發現那個行九的兒子,也在回望他。

  遠遠的隔著無數聒噪少年,殷胥卻是黑白分明一雙眼,朝他的方向刺來。

  胥乃行九,痴楞無言。他也是殷邛眾多兒子中第一個得痴症的,自他之後,他大概有五六個兒子都患有痴症,和胥一樣體弱無言。

  殷胥已經快十三了,平日連三清殿都不許邁出一步的,今日倒是因為立秋大祭,宮裡頭宴請群臣觀馬球,他破天荒的放三清殿裡頭幾個活著跟死了沒區別的皇子出來。

  其中就包括著殷胥。

  而他回望過來的目光,讓殷邛隱隱心驚了一下。他在朝堂上每天要面對多少人的目光,往往許多人的一個眼神就足以讓他能猜出大半的想法。

  而此刻殷胥的眼神堪稱居高臨下,充滿了對他的揣度與俯瞰,彷彿是在評定他的功過。

  這幾乎讓殷邛有些心驚後便是內心隱隱發怒。

  一個皇帝十幾年來俯瞰芸芸眾生,如今卻被自己兒子用同樣的目光俯視著,縱然這只是一個敏銳的感覺,也讓他尤其不爽。

  恰這時,高台之上,剛剛去更衣的皇后歸來。

  三十出頭的女人,身材嬌小,走路如同蕩著清風,臉上兩個梨渦,笑容明媚的提裙和侍女走上來,腳步輕盈,一身輕薄的描銀縵紗郁金裙,倒顯得有些太活潑亮麗,不合她皇后身份。

  她的行為也一向不像個端莊的皇后,跪坐在殷邛身邊,先是笑盈盈的喝了杯酪漿,這才手執起搖鈴,竟笑著對台下的太子喊道:「澤兒,你可要贏呀!」

  聲音嬌脆,哪裡像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殷邛卻收回瞭望向殷胥的目光,轉臉笑了:「你倒也是連個公正寬容的樣子也不裝,盼著澤兒贏,就這麼喊出來。」

  皇后掩唇笑道:「她們也可以去給自個兒孩兒鼓勁呀,妾又沒有攔著。只是妾歡喜澤兒英姿,看到了聖人年輕時候的樣子,心中歡欣想著他贏,就是聖人贏了——難道身為女子,還不許偏頗郎君麼?」

  她這話說得,本來聖人就只是寵溺的訓斥,又讓她擰成了情話。

  崔季明離得近,聽見了這話,生生在馬背上打了個哆嗦,被帝后恩愛秀了一臉。

  崔季明這才是剛入長安沒兩天,她對周圍一切都不熟悉,眼神劃過整場,她唯一認得的,便是其中那個太子澤,卻也只是單方面認識。

  皇子們已經陸續上馬,殷胥也像什麼也沒發生的坐回了馬上。

  殷胥還不太明白到底為什麼會回到十幾年前,可如今的場景絕不似作假,連他父皇的目光都如當年一樣,他只知道先將眼前的場景應付過去。

  他瞟了好幾眼崔季明,心裡卻想的是——

  他當初認識崔季明的時候,怎麼就沒覺得這小子長得這麼……奪目呢?!

  看台上,皇后身子依過去,一隻手攀在殷邛肩頭:「聖人那一日的打算,今日便是好時候,說出來如何?」

  殷邛看了她一眼:「你將三清殿的幾個帶出來,我就大概知道了是個什麼意思。不過這話,還是你說來合適。你自己膝下想選的是哪個孩子?」

  三清殿是早年間建宮時候便有的,大鄴皇家歷代信道,三清殿名字一聽也知道是道家建築,因為佔地面積也挺大的,許多生母不在或是痴傻有病的皇子都被送到了三清殿,每日裡修道養身——實際就是個長得跟道觀一樣的冷宮。

  皇后笑起來,指著剛剛策馬經過球門的殷胥:「那個個子不高,十二三歲的。妾已經兩個兒子了,已經是福分,再想膝下養個,就把那些更優秀的讓給其他妃嬪吧。胥行九,雖是有痴症,但好歹也算是齊整安分,妾實在是心疼他。」

  其他優秀的?三清殿裡住了不少皇子,他們不是像殷胥這樣的傻子,就是到了年紀還不識幾個字的。

  殷邛勾唇笑了:「皇后是說我讓他們待在三清殿裡,你覺得過得太苦,心疼了?」

  他說話裡帶尖帶刺,皇后心裡一跳,面上卻笑了:「三清殿裡替聖人問道修行,為國祈福,哪裡有什麼不好的。只是他痴痴傻傻的,做事也笨手笨腳,想來從小到大總是比那些頭腦清楚的孩子艱辛一些。」

  殷邛挑眉,不去與她再說這個,只想著殷胥剛剛那個眼神,以及跌下馬後那般瘋癲不正常的表現,隨口道:「他不行。你選個別的——」

  選殷胥養到自己膝下是她早就定下來的事情,也是問過他確確實實是痴傻,不可能對她膝下另兩個兒子造成任何威脅。之前殷邛也說選哪個皇子都無所謂,如今怎麼卻不允了。

  殷邛說話向來沒有她多置喙的空間。她一點不快都沒表現出來,手指搭在唇上一副努力思考的嬌憨樣子,思忖道:「那選哪個好呢……」

  殷邛道:「胥那樣瘋癲,指不定會衝撞,做出什麼傻事來。」

  皇后倒也本來就沒執著要選殷胥,反正三清殿幾個皇子都不咋地,她心裡也有第二人選,便指著另一個看起來不過十歲的騎在馬駒上的男孩兒,他個子矮小又膽怯,那匹小馬也不聽話,急的都快哭了。

  皇后也是查清楚了這個孩子,便指著他道:「嘉樹如何?」

  殷邛擰眉看過去,他印象中都沒聽到過這個名字,只看見一張長得跟女孩兒一樣的小臉,年紀也不大,就無所謂的點了點頭。

  皇后高興地笑起來:「那便是嘉樹了。」

  他們恰好說著,馬場中間卻已經一片混亂,打著馬球發生點口角倒也沒什麼,大鄴民風開放,禮教也不大束縛,皇子們縱然是滾在一地打起來,眾人也道是孩子們火氣大,不會在意。

  可如今被針對的是殷胥,一位暴躁的皇子抬手拿著馬球杆就往殷胥膝下那匹馬膝蓋上打。

  崔季明遠遠看到,她也不去多管閒事,皇子們鬥毆的爽,這會兒她還不如多進幾個球。

  年紀不過十五歲左右的太子澤,似乎在攔著那位暴躁皇子將殷胥拖下馬來。

  一幫皇子用所謂最高貴正統的洛陽正音互罵,簡直壯觀。幸好大鄴人民實際挺淳樸,罵人不會罵到和對方親戚輪流發生關係的地步,也就罵一下「你是豬!」「你才是豬!」「反彈!攻擊無效——」的水平。

  豬字在洛陽音裡頭同叼字,一幫人罵著「你叼,你才叼」,崔季明也是笑了。

  沒人理她,她也不管比賽暫停,又把馬球從球門裡勾出來,帶著馬球,全場溜躂著跑,打算跑一圈再進一次球玩玩,卻沒想到人群裡傳來了那位脾氣暴躁的皇子的聲音。

  「他算個什麼東西,一個傻子也想做嫡子麼?!阿娘都說了要選他,我可是昨日就知道了!」暴躁皇子口水噴了太子一臉,太子澤性情溫和,這會兒也煩得不得了的抹了抹臉,低聲說著什麼,暴躁皇子更是炸了毛,直接就去推搡還在馬上的殷胥。

  殷胥如今這身子板,多年營養不良,瘦弱的一陣風都能帶走,他正在思索著什麼,在這個時候還會走神,一下子就被暴躁皇子狠狠一推,幾乎是整個人風箏般飛出去,彷彿地上滑行一段,才滾倒在泥地裡不動了。

  暴躁皇子也覺得自己手勁兒過了,嚇了一跳,張著嘴半天合不上,就要來拽他。

  這一下滾倒本不要緊,可崔季明的馬恰好從他身邊走過,她帶著球,球被壓在了殷胥身下,馬卻是停不住。她本就是身材高挑,所以特意選了一匹肥臀大馬,力氣大慣性也大,崔季明大驚,連忙勒住韁繩想要把馬拽回一步。

  這馬要是踏過去,正對著殷胥的頭臉,非要了殷胥的命不成!

  她使出了十成的力道,幾乎讓馬前蹄離地,後退幾步往後翻過來,場上一片驚呼,一是為了這突發事件,二則是竟有少年力氣如此之大能這般馭馬!崔季明剛想要鬆一口氣,卻沒想到手上有汗韁繩一鬆,她身下這肥頭巨臀的馬竟然掙開來,前蹄落地——

  雖是避開了殷胥的頭面,卻是踏在了他小腿上。

  連崔季明都聽到了一聲骨裂的動靜,她連忙撤開馬來,心中大驚,低頭看向殷胥。

  殷胥抬起臉來看了一眼崔季明大驚失色的樣子,他有些不忍,心中看著她如此真實的表情,心中卻只有一句話:她活著,真好。

  心裡頭一寬,想要安慰似的對她笑一笑。

  那張面無表情的瘦削面容上剛剛抽搐了幾分笑意,他便眼前一黑,無法控制的倒了下去。

  他這一笑,卻把崔季明嚇尿了——

  何等陰險恐怖的表情,這個九皇子臉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啊!他難道疼成了這個樣子,還是恨她恨成了這個樣子?!

  Σ( ° △ °)︴!他要殺她,他那個表情絕對是要殺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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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來自liquer)

  殷胥:我哪點不好?嫌棄我不如你成功嗎?不如你受歡迎嗎?不如你的幾個美妾嗎?臥槽為什麼這麼多年你都沒上我?你要是上我我一定不還手(還不了手)!

  崔季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 04:2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11-2 04:32 PM 編輯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四章 前世

  言玉一身青色布袍寒酸的在風裡抖,他偏過頭去,就看著一個垂著腦袋的身影,獨自一人從皇城門洞下的陰影裡走出來。

  言玉沒想到自家主子會出來的那麼早,各家觀禮的公卿還沒退出來,她這個打馬球的,還沒輪到皇帝賜賞就先失魂落魄的從門洞裡走出來了。

  他是等在外宮的,連忙叫幾個僕廝牽著馬迎了上去。

  「三郎,怎的出來的這般早?連騎服都沒換下來?」他小跑著過去迎。

  崔季明搖了搖頭,翻身上了自家的馬,沉沉吁了一口氣:「本來以為陪一幫小子玩玩遊戲就罷了,誰料到這我都能躺槍。」

  言玉那細窄的眉頭皺起來,面上添了幾分擔憂,他是崔季明的近侍,自然多問兩句。

  崔季明道:「皇子們鬥毆出了點差錯,我的馬踏傷了九殿下的腿,他似乎疼的昏過去了。」

  崔季明也不是不知愁,她初入長安出了這麼個事兒,捏了捏眉頭:「太醫署也來了人,將那位殿下帶下去到旁邊宮殿內治傷了,聖人倒是沒有怪罪的意思,還說我或許受驚了讓太醫給看看。我不敢多留,看著馬場上聖人似乎不受影響,替了別人上場,我便退下來了。」

  「九皇子……奴沒聽說過啊。」言玉扶著她上馬後,思索道:「莫不是養在三清殿裡的皇子?」

  崔季明點頭:「應該是,太醫令給他治傷的時候,我也有點擔心便去瞟了一兩眼,袖子擼起來,胳膊瘦的跟柴桿似的,氣色也相當不好。」殷邛倒是真也不覺得自己兒子養成這樣丟人,敢領到群臣面前來看。

  可更讓她在意的是,這個九皇子疼昏之前的那個詭異猙獰的表情啊!

  「既然是三清殿裡的,想來沒有什麼大事吧。聖人可有多和您說了什麼?崔太妃今日可有出現……」言玉細心的拍了拍她沾了泥的袍邊,眉頭未抬,無意間問道。

  崔季明搖了搖頭,臉邊兩個耳環搖出一片金光:「並無,聖人甚至沒有多看我。太后也沒有來,崔太妃自然也不會來。外公讓我注意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不過傷及皇子這事兒必定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估計在場不少人的記得我這張臉了。」

  言玉笑了起來,縱然是沒有這場事兒,從崔季明三日前一進長安城,就有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她膝下的馬打了個響鼻,崔季明輕踢馬腹,馬鞍邊垂著的一圈銅牌碰撞作響,她縱然往日裡性子任誕,也知道這事兒可能惹麻煩。

  不過多想也無用,她並非有意,此刻只好收起心思坐在馬背上,打算具體事項還是回去跟外公商量一下。

  大興宮從內門到外門之間的距離十分遠,那是一片足有天安門一倍大的廣場,石燈縱橫排列,夕陽染紅地面,她背後的側方遠處,是二十多米高的含元殿,若是擱到現代也好歹是七八層樓的高度,太過雄踞寬偉的大型宮廷,甚至在宮內都飄蕩起了一團團霧,她看著皇帝上朝與舉行大典的含元殿在夕陽下反光的灰綠瓦片和金色鴟吻,甩了甩腦袋。

  這個大鄴,真是個幹點什麼都講排場的朝代啊!

  崔季明胎穿十三年了,第一次正兒八經的感受到了要臉面不要錢的皇家氣度。作為個上輩子為了錢跑斷腿的市井小民,她投胎在五姓七望之首的崔姓下頭,又是清河崔家,也是覺得或許是上輩子正義的事情做多了,這輩子就有了好報。

  說是為了錢跑斷腿,但崔季明上輩子並不是個賣保險的,說裝逼一點,她是個現代賞金獵人,其實就是給警察蜀黍提供線索專業舉報A、B級通緝重犯的『熱心群眾』。

  她是之前二十來歲武警退役之後,考的政法幹警,真到後頭分下來,就做了社區戶籍民警,每天給開個你媽是你媽的公證,或者是給身份證照片P圖,閒下來就被那些在同一個地方警署待了半輩子的阿姨們騷擾一下終身大事問題。工資沒多點,每年退役安置費還沒一個月工資高,她真是快三十窮的叮噹響了,才有了後頭的轉變。

  她第一個找到的是貼在電線杆子上的B級通緝犯,實際是個她們當地的房地產開發經理,通緝原因則是高金額商業詐騙敗露後殺害同事並潛逃。這些都不重要,崔季明的眼睛黏在了「對發現線索的舉報人,將給予人民幣五萬元獎勵」這句話上。

  這頂她這十八線小城鎮多少個月的工資啊!

  這事兒需要膽大心細,朋友遍佈公安外加閒得慌,崔季明符合前兩個條件,花了提前一個多月的時間整理線索外加查探,又趁著年假,才找到了這位禿頂的開發經理。

  武警出身,縱然是這兩年雖然胖的沒了事業線、但也能一個打仨的崔季明,並沒有上去制伏,而是選擇了暗搓搓的打電話當一回知情群眾,可結果便是……

  靠!為什麼拿到手的賞金才只有不到兩萬,作為『知情群眾』給的錢就這麼點,還再扣上個人所得稅,跟想像中垂涎的五萬差多了點吧!

  不過好歹是比工資高不少。

  她開著車追了幾個城市,最後抓捕的現場對於一個中年大叔來說有些陣勢太大,當地武警中卻有個熟悉面孔。

  部隊裡好幾年的老朋友,對方看著她風塵僕僕開著破桑塔納,過來眼巴巴的數錢的時候,大概也瞭解了崔季明為何會做這個。某種默契使得他隻字不提她為何年紀輕輕就退役,只說了一些辦法,比如說是如何能讓獎金拿的更高。

  比如如何選取那些不會提前就被當地警察找到的通緝對象等等。

  反正這事兒實際在暗地裡也不止有崔季明一個人在做,許多人都是跟公安有聯繫的暗搓搓做著並不快意恩仇的「賞金獵人」。崔季明實在享受著自由而緊張,一點點查明探究的感覺,她回了家辭掉了原先的工作,開始正兒八經的把這個當正業。

  自那之後,她便開著破車跑過許多城市,租的房子裡貼滿了照片和線索,聽著跟高智商偵探一樣牛逼,早期卻並不太順利,做了半年多之後,才能穩定的每一兩個月都做一次熱心群眾,跟那位老朋友的合作關係也穩定下來。

  在天朝泱泱人流中找人的難度、與那些通緝犯大多文化水平一般不太會隱藏的容易度抵消,獨自一人起早貪黑連電話都不暴露的孤獨、與充實的享受著過程與結果的快樂抵消,她幹的還算不錯。

  因為怕貿然出手反而導致嫌犯激進傷人,她一直都是偷偷打電話的那個,縱然能制伏,她也謹慎的選擇不出手。然而有一次,她追了一筆大單,一個八人的拐賣兒童團夥,一個就是五萬,一夥下來,夠個房子首付。她先找到了其中一人,想趁落單先追蹤舉報,卻沒想到那個中年女人是抱著孩子去交易的。

  崔季明這真是頭一次不能忍了,交易是在火車站台上,趁著兩輛火車在同一個車站,往不同方向去卻一齊停車五分鐘的空檔,將孩子交易掉。等到警察來把人抓住了,那孩子被抱著上了另一輛火車,指不定到哪個山溝溝裡去,這輩子都見不到人。

  這也是她第一次出手,她以為被交易的那方不過都是鄉民,卻沒想到對方是轉手賣孩子的更大規模的「中介」!

  熙攘混亂的夜間鄉鎮火車站,逼急了怕暴露的一幫中介人販子,遲遲不來的小車站保安,嘶吼掙扎的中年女人和掉在地上的孩子,幾年沒有奪過槍的崔季明,遇上一把土的掉渣的改造舊54手槍,當年完美完成樓房攀登記憶射擊的崔季明被一系列本不該如此的巧合所殺。

  臨到頭了,她真想吐槽一下那把破槍。

  沒有緝毒被殺,沒有逼婚想死,卻讓一把跟綁了個大砲仗一樣的土手槍給幹死了,這麼土逼的玩意兒當年八路打鬼子都不用,竟然還真有人能從褲襠裡掏出來,還能打了槍子兒不散架,給她心口來了一下啊。

  崔季明真是長見識了。

  或許是人民的好公僕,社會的好群眾,來生總要有些報答。

  她一睜眼,眼前就是一對兒渾圓的D-cup,其主人正拚命把它往她嘴裡塞,賀拔明珠看著崔季明一臉屈辱的含住,快慰的笑了:「郎君,你看這閨女,長得多爺們——」

  崔式一張容貌極佳堪比謫仙的臉湊過來,那張臉俊的離譜,簡直在發光,幾乎讓崔季明忘了嘬忘了愛,嘴角淌奶。

  崔式蹙了一下眉頭,崔季明心裡也跟著一抽,開口卻幻滅了:「他娘的,咱倆的血統是讓狗吃了麼,我還想著生個天仙兒出來,結果——」

  崔式無語凝噎。

  崔季明心裡頭給補了一句:結果卻生了個天線寶寶!

  好醜。

  又皺又紅,臉還挺大。崔式不忍直視,還是眼睛瞥過媳婦的胸口,心中稍感安慰。媳婦愛生就生吧,好歹他也能飽眼福飽口福。

  幸好是個閨女,要是個帶把的兒子,他這會兒就能把孩子從他媳婦胸口扯下來扔給奶媽。

  「我覺得還是自己餵她比較好。」賀拔明珠也是容姿明媚極妍,面容上看明顯是個胡人,賀拔是鮮卑大姓,自前朝風光了許多年,也算是關隴集團勢力中強勁的一支。

  如今這幾十年,雖然整個姓氏有些凋敝,但其父賀拔慶元好歹也是位國公,賀拔明珠也被賜予郡主名號,倒是榮光。

  不過那時候的崔季明並不知道她父母這一對兒夫婦在世人眼裡是多麼奇葩的組合,高傲的敢拒絕公主的清河崔家,二房嫡長子崔式竟然娶了位鮮卑姓氏女子。

  然而被強塞到羞憤麻木的崔季明,開始默默接受不吃奶就等死的現實,她也不太知道自個兒投胎運氣這麼好。

  她在離開長安的路上出生,見都沒有見過長安城一眼,十三年後才返回。

  長安坊間的繁華與輕浮快意,黃土飛揚的髒兮兮大道與過於潔淨凜然皇城,一切都讓她感覺到新奇和陌生。

  行在各坊之間的黃土路上,崔季明沒來得及多感慨人世浮沉,就先被馬車掀起的浮塵糊了一臉,嘴裡一呸全是灰:「長安怎麼髒成這樣,呸,吃了一嘴土啊!騎馬就這點噁心。」

  言玉沒說話。他就不補刀了,這地上的灰或許被沾滿馬糞的車軲轆碾過,或許被哪個隨地大小便的……

  所以他一向佩服那些一邊騎馬,一邊油紙包著胡餅路上吃早飯的大小官員啊。

  這麼說著,進了坊內,坊內倒是黃土不多了,可街道上仍然也有屢禁不止的各家生活垃圾,最近責罰的力度加大,情況稍微好了一點,倒沒有污水橫流。崔季明來不及感慨這些,將馬停在了賀拔家的勳國公府前,跳下馬走進了府內。

  勳國公府並不算大,只佔了一坊內八分之一的大小,灰瓦木窗,樸素到有些灰禿禿的。長安城內官員或貴族的家境水平實際懸殊的都有點大,如五姓七望的本家,大多不僅佔有近一坊之地,而且還在城南有別院大宅;而寒門出身的官員,縱然有的已經位高權重,或許住的地方還沒有人家馬棚大,窮的叮噹響。

  外公賀拔慶元算是不富貴但兵權在握的那種,房子裡頭幾進幾齣,沒有什麼園林景色,只是很簡單的有幾條走廊,崔季明順著廊下走進內院去。

  賀拔慶元跪在屋裡頭唸佛,他放下佛珠,起身就是一尊鐵塔,五十多歲卻絲毫不能影響他的硬朗,回過頭來看向一身紅色騎裝都沒換下的崔季明。

  崔季明今兒是惹了事的,平時還敢笑說兩句,如今是看著他就腿軟,往常的嬉皮笑臉不敢露,乾脆的過去,也往小佛像前頭一跪,先拜了佛,再回頭跟外公承認錯誤:「阿公,今兒驚了馬,我不小心傷了位殿下……」

  賀拔慶元深色肌膚,兩鬢斑白,這會兒卻很感興趣的抬了眼看她:「是太子澤?」

  「不,是位痴傻的九殿下。」

  賀拔慶元略顯失望:「傷人都傷不到個位高權重的,九殿下估計皇帝都記不住當年給起了什麼名的,你瞎擔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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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來自捅爺)

  賀拔慶元略顯失望:「傷人都傷不到個位高權重的,你要是踩斷了太子的腿,我給你包個大紅包!」

  太子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 04:5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11-2 04:34 PM 編輯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五章 兄弟

  崔季明一聽她外公這狂妄的話,立馬沒骨頭似的跪坐在蒲團上,轉臉把藏起來的嬉皮笑臉貼回了面上:「哈哈哈是我沒眼色,下回我瞅著哪個能讓聖人記住的踩?」

  賀拔慶元不輕不重的拍了她腦袋一把:「混賬樣子。」

  鮮卑人大多信佛,崔季明雖不信仰這些,卻也跪下去仔細地再拜了拜佛像,這才隨著賀拔慶元走出佛堂,往飯廳走去。

  僕廝們魚貫而入,兩人分作兩邊,各自面前有個案几,勳國公府的口味也偏好西北部胡人,多以炙烤羊肉、芹韭菹齏與麵點為主。

  賀拔慶元面前兩個胡餅一個蒸餅,再加上各種菜餚,吃的也不算少了。而崔季明面前卻放了兩個盤子上,足有十五六個胡餅,羊肉的份量也是賀拔慶元的三四倍。

  賀拔慶元道:「就你這樣的,幸好家底還算厚實,養得起你。要是普通鄉民,你一頓能吃五口之家一天的口糧。」

  這個丫頭以男子身份行走也罷,不過那麼瘦長的身子,飯量頂過好幾個大漢,等到成年了豈不是能吃下一頭牛。

  崔季明嘿嘿一笑,拿起胡餅兩三口便是一個,容姿俊朗一張臉,吃起東西來嘴裡塞得跟隻猴一樣鼓囊。

  從七八歲開始,她就跟餵不飽一樣,一頓飯吃到別人目瞪口呆才能稍微感覺到飽意。吃得多,力氣也奇大,否則她怎麼能在宮裡的時候拉得動那般肥碩一匹馬。

  賀拔慶元是開始吃飯了,就不許再有人說話,典型的軍隊作風,這頓飯才吃了一半,崔季明剛吃了七八個胡餅,就看著言玉緊皺著眉頭小跑著走過門檻,跪坐在門邊手裡捏著封信,面色絕不算好。

  「國公爺,宮裡頭出了大事。」言玉小聲道。

  賀拔慶元瞥了他一眼:「三郎這不才剛出了宮,能有什麼大事?且說吧。」

  言玉道:「就在三郎離開後,聖人趁著馬球賽事結束,便和皇后當場宣佈,說是要將三清殿裡年紀差不多的皇子都帶出來,將他們分到如今各個嬪妃膝下將養。皇后當時便指了位三清宮裡的一位小殿下,放到她膝下去養。」

  這一條旨意背後包含了太多人對於可能性的猜測,當時的馬場上便如同炸開了鍋。

  如今賀拔慶元一聽也是皺緊了眉頭:「三清殿裡一共有多少位皇子,如今適齡被挑出來的又有多少個?」

  言玉不單是崔季明貼身的僕廝,也是賀拔慶元與崔式二人都極為看重的。他比崔季明長了七八歲,二十出頭,卻做事妥帖,老氣橫秋。

  他對於長安城瞭解的極為透徹,膝行幾步靠前說道:「三清殿一共有皇子十一名,聖人挑出來並不是年幼不知事的皇子,而全部都是十歲以上的。十歲以上共有三名皇子,皇后挑走的是一位剛滿十歲的皇子,名嘉樹。」

  這位聖人種馬也就算了,還極其不負責任。

  跟一堆宮女、舞姬們亂搞,搞大人家肚子了,居然連個名分都懶得給,就讓人家挺著肚子繼續做她們的宮女舞姬,直到生下孩子,男孩送去三清殿,女孩抱走,生母就生死未知了。

  這種現象持續了十幾年,或許是孩子太多,聖人不在意,大家就更不太在意。而這些宮女和舞姬生下來的孩子也大多不健康,送到三清殿後倒是七七八八的都活下來了,縱然是所幸沒有患上痴症的皇子,也因為自打出生就沒開過蒙,不是文盲就是熊孩子。

  賀拔慶元思忖問道:「皇后既然以寬厚母儀之名,按理說應該會先挑個痴傻有病的,她膝下已經有兩個兒子,不需要再要個出挑的。到時候其他一些嬪妃再去挑,就會顧著點皇后的面子,越是妃位高的,越不敢挑好的。那位嘉樹是否痴傻?」

  言玉搖了搖頭:「奴打聽過了,嘉樹男生女相,生性怯懦,卻張口可言,說話算是有點條理。奴本以為皇后娘娘更會去挑選年紀更大,腦子卻不靈光的九殿下胥,卻不知是不是因為三郎踩了胥的腿——才使得皇后不想要個斷腿受傷的,轉而選了嘉樹。」

  一瞬間言玉和賀拔慶元的目光都放在了胡吃海喝的崔季明身上。

  崔季明耳朵在聽,心裡一跳,卻裝作目不轉睛認真吃飯。

  賀拔慶元收回目光:「不管那些,事情已經定下來了。恐怕接下來的時間,各宮妃嬪都要開始派人出入三清殿了,到底是哪位對哪位有意向,還是要讓人多注意些。嘉樹的消息外人也都知道的太少,還是要調查得更清楚一點。」

  養在中宮的皇子,除了太子澤以外,還有同出與皇后膝下的皇子修、出於萬貴妃的皇子兆,以及其他幾個低級嬪妃的四五歲左右的皇子們。這麼把三清殿裡的皇子都給扯出來,宮內九歲以上的皇子一下子多了一倍。

  皇后膝下的澤、修兩位皇子都十分搶眼,太子澤快十五歲了,卻強拖著不讓他入住東宮,也許不聽政。是聖人不希望兩位出自同一母親的皇子風頭太盛才想把更多皇子捲進來?亦或是皇后感覺到了某種危機,才將更多的皇子拖進泥潭來?

  這個關頭,聖人做出這種決定,各方都忍不住想得很多。

  言玉說罷便退下了,崔季明將桌上的飯菜一掃而空,行了禮便退下。走出門去,便聽到裡院傳來斷斷續續的笛聲,她順著笛聲走過去,果不其然看到了言玉斜坐在迴廊下,手裡頭拈著一桿竹笛。

  那竹笛似乎用了很久,可光滑的外表也不能掩飾本身的粗製濫造,聲音跑偏的簡直讓人漏尿,只是曲子卻是崔季明熟的不能再熟的。

  「你可別吹你那催人尿下的破笛子了!」崔季明蹲到言玉旁邊去,戳了戳他清瘦的肩:「吃了麼你。」

  言玉無奈的轉過臉來:「吃飽了還要來我這裡來蹭飯。」

  崔季明笑:「哎喲你裝什麼呀,明知道我會來蹭。」

  言玉道:「我這笛子都快成訓狗的玩意兒了,一吹你就到點來蹭飯,夜裡再一吹,你就到點入睡。」他雖這麼說著,卻還是站起來往廚房去了。

  崔季明屁顛屁顛跟上,跟著言玉走進她院裡的小廚房,抱腿將自己塞進小桌小凳的縫隙裡,捧著臉等加餐。

  言玉挽起皺皺巴巴的袖口,露出一截玉骨消瘦的胳膊腕子,脖子上掛了個油乎乎的髒圍裙,他平日裡一副多年酸腐的窮書生樣子,如今再顛了顛手裡的鐵勺,一身煙火味道的清寒。

  按理說這麼個世家,言玉好歹是個管事兒的近僕,單憑著跟賀拔慶元與崔式做事的地位,下頭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舔著,他總該有一點仗勢欺人一步登天的樣子來。

  可言玉老是穿不完的發白舊長衫,掛在瘦削筆直的脊背上,更顯的一身啃不動的硬骨頭。

  唯有那張臉,溫和平靜,偶爾對崔季明露出幾分無奈的寵溺,髮絲繾綣垂在背上。

  崔季明正望著他側臉,不料一筐洗的半乾不淨的鐵棍山藥從天而降。

  言玉道:「想蹭口飯,好歹有點幹活的誠意,削了皮給我。」

  崔季明笑吟吟,伸手捏住那鐵棍山藥,從後腰拿出她那貼身的小匕首來。

  這麼個四六不著的浪蕩子百年難得一見幹點人事,當真稀世罕見,言玉都瞪大了眼,不敢相信。

  畢竟崔季明前世活到死前那一天,也是這麼個浪蕩混賬樣子。

  她伸出兩個指頭,紆尊降貴的捏住鐵棍山藥,也不低頭,手裡頭匕首一劃,寒光一閃,半根山藥連著她要削掉的皮下來,落在筐裡。

  言玉:「……」

  崔季明卻如同中了劇毒般,緊緊抓住自己捏著山藥的那兩根手指,表情痛苦,身子往後一仰:「啊!好癢好癢好癢,癢死我了怎麼辦怎麼辦!」

  她演個羊癲瘋的真是本色出演。

  言玉真是服了,他決心不再對這個混賬丫頭做什麼無謂的掙扎,踹了她凳子一腳,將那筐山藥拎了回來。

  崔季明還在原地瘋狂擺頭:「好癢好癢好癢!」

  「別裝了,沒碰到削過皮的白肉,手上也不黏,你癢個屁!」言玉的好素質,都說出這話。

  崔季明自知演的過火,抱著手哼唧了兩聲才停下來。言玉小心將被她削壞的半根山藥處理了,切片入鍋,火起鏟落,不過半刻,端了兩盤菜上來。

  崔季明道:「半截山藥扔了便是,好歹是個國公府的人,你摳的有幾分我的風範了。」

  她也不癢了,捏著筷子把滾燙的菜往嘴裡甩,眉頭間都是偷懶的得意。

  言玉也怪委屈的擠進小廚房的狹窄座位間,看著她眉飛色舞的樣子,心情頗佳道:「崔公來信,已經到了商州,預計這幾日便能到達長安。」

  崔季明手一哆嗦,一片山藥糊在了下巴上。

  言玉笑:「您幾個妹妹也跟來了。」

  崔季明揭下來那片山藥,捂臉哀嘆一聲,她混賬爹崔式要來長安了,她感覺人生都沒有曙光了。

  言玉笑道:「等到了那日的早晨,您要去城西安化門外迎接您阿耶,到時候崔家本家也要派人過去,估計到時候您也要隨著一同進長安本家一趟。」

  崔季明簡直想死了……

  長安崔氏本家,烏泱泱一大幫親戚啊。她連稱謂可都叫不上來啊!

  崔家那幫人,一個個都是世家風度的典範,站在那裡便是「清貴」「風骨」,又是還有長房一家幾位堂叔和無數兄弟姐妹。

  言玉看她沒胃口的樣子,不忍道:「你又不會輸給本家那些郎君幾分,好好打扮些,你阿耶也是好一段時間不見你了,一定高興。」

  崔季明攤在小凳子上,哼哼兩聲:「我怎麼讓他高興,穿個小粉裙,還是扎倆紅頭繩?再說就咱倆這窮酸樣子,去見崔家那一幫耀眼的親戚。」

  言玉這樣,堪稱「清貧」。

  崔季明整天穿金戴銀,倆大金耳環掛在臉邊,倒是「富貴」。

  他們倆人組在一塊,勉強拼出個崔家的「清貴」。

  言玉道:「你若是露了怯,旁人家的少年也就沒活路了。」畢竟崔季明在長安這一代的少年裡,各個方面都會是最受人矚目的那個。

  崔季明卻沒接這句話,悶頭扒拉起來了飯菜。

  與此同時,虛弱地半躺在床上的殷胥強撐著直起身來。

  屋裡光線昏暗,矮腳床板上只有一床薄被,床頭擺著銅盆與乾淨巾子。望著這狹窄昏暗的房間,殷胥也知道自己被送回了三清殿。

  他的腿如今動彈不得,卻不算狀況糟糕。

  崔季明的馬蹄快要踩下來的時候,他微微動了動身子,雖然沒有完全躲開,卻應該也沒有被踩斷腿。

  太醫署的人給處理過了傷口,將養一段時間就好吧。

  一張小臉從開著的門邊探出來,殷胥看到便喚了一聲:「嘉樹。」

  嘉樹這才走過來,他個子瘦小,皮膚白皙又圓眼小臉,活像是個小姑娘。

  脫下了騎服換回了一身玄色白邊道袍,臉上似乎還有淚痕:「胥哥哥,你這會兒又能說話了。」

  殷胥這才想起來,這時候的自己在外人眼中痴症時好時壞,便點頭道:「嗯。」

  他一向話少,可嘉樹卻是個哭哭啼啼的小告狀精。

  嘉樹撲過來,壓得殷胥悶哼一聲,說道:「胥哥哥,今日皇后說了,要將我們都接出三清殿去。皇后娘娘還選了我,說要我去到她宮裡頭,認她為母!」

  殷胥怔了怔。

  嘉樹以為他又沒聽懂,重複了一遍。

  殷胥心中幾乎驚駭萬分,卻是因為,上一世被皇后選著養到膝下的——是他!

  就是因為他做了嫡子,才有了他被宦官當做傀儡登基一事!

  太子澤年輕便早逝,同處於皇后膝下的修繼任太子位,專權的宦官殺死皇帝與修,逼著僅剩的養在皇后膝下的嫡三子殷胥登基。

  而這個嫡子的位置,卻如今落在了嘉樹的頭上。

  只不過是茫然間回到十幾年前的第一天,卻從根本上發生了改變。

  是否當年一事本就是個巧合,回來之後的一點行為便引起了重重反應,將巧合從他身上移開。

  殷胥驚駭之後,卻漸漸平靜下來。

  既然這一世什麼都會改變得如此劇烈,那麼他是不可能避得開的,與其說是懊惱,還不如說是興奮,這一點關鍵不同,日後便能有更多的不同,或許大鄴會走向完全不一樣的路子。

  更何況,他更篤定的是,這不是什麼人生回顧,這是他正兒八經的回來了。

  連腿上疼的都真實無比。

  他看了嘉樹一眼,心道:嘉樹能不能別騎著他那條傷腿了,崔季明沒給踩斷,這小子是要給坐斷啊。

  殷胥實在沒有辦法,拽了他胳膊一把,嘉樹被拽的整個人往他肩上撲過來。

  這一下擁抱,使得嘉樹如乳燕歸巢。

  殷胥正想推開這個小哭包,嘉樹卻狠狠抱住了他,放肆哭了起來:「胥哥哥,你也捨不得我麼!我也不想離開這裡,離開大家!嗚嗚嗚我不想走!」

  殷胥心道:……沒人捨不得你。

  跟著皇后娘娘吃香喝辣還不願意,非要在這貧民窟三清殿裡玩患難兄弟見真情?

  嘉樹在三清殿的時候,和殷胥一直也算是關係不錯,他哭著搖頭:「我好怕。我可是要跟太子與修生活在一起了。今日揚言要打你,將你推下馬的不就是修麼!」

  二殿下修以為是殷胥會養到皇后膝下,便這麼對殷胥,若是和他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嘉樹哪裡還有命可活啊!

  這倒是不用這樣擔心。

  太子性格寬厚,修也只是脾氣暴躁,實際上算是心善。

  皇后也是……個很複雜的女人。

  上輩子殷胥與修一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修雖然瞧不起他痴傻樣子,卻從未為難過他,反而是要求下人也對殷胥和其他皇子一樣。

  嘉樹擦了擦眼淚,殷胥一言不發,他也習慣了。

  畢竟從八歲可以說話之後,殷胥也沒開過幾次口。

  嘉樹抿嘴道:「能在中宮混著,他們一定有的是吃人的本事。」

  殷胥心道:也可能是投胎本領高啊。

  殷胥拍了拍他的後背權當安慰。

  一個嬤嬤走進來,對著嘉樹道:「殿下怎的還不去皇后娘娘那裡?您這會兒應該已經在紅闌殿了才對啊。」

  「是,皇后娘娘身邊的蘭姑姑本來要我這就去,我說著要回來收拾東西住上一夜,明日早上都整理好東西了再過去。」嘉樹道。

  實際嘉樹更是擔憂殷胥以及害怕面對,才非要回來的。

  「皇后娘娘還賞了我幾套新衣,說不要穿著道袍去見她。」嘉樹理了理衣領,看著殷胥,跟小鹿一樣的眼裡總算是多出了幾分孩子的歡欣:「那衣服都金光閃閃,料子我都沒見過,又厚實又好看——」

  「哼,一兩件衣服就把你收買了,你倒是飛黃騰達了,等離了三清殿,哪裡還會記著我們!」這正說著,一個穿著同樣道袍的少年走進來。

  他卻與嘉樹不同,高個粗壯,袖子挽起露出一截手臂,亂糟糟的濃眉顯得有些英氣,面上的表情有些氣惱。

  這回屋裡頭站了三個姓殷的,氣質雖都截然不同,面容上卻都依稀看得出兄弟的樣子。

  「我哪裡有!我還不想去紅闌殿呢!」嘉樹扁嘴不滿道。

  那健壯少年名柘城,比殷胥大一歲。

  他看著嘉樹頂嘴,反而更是一皺眉:「哼,我倒也有那本事被人選上!就你這脾氣,碰上點事兒就哭,到外頭指不定讓人欺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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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來自繁·星)

  殷胥: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看到你時的欣喜若狂)嗎?

  崔季明:(那個要殺我的眼神)當然記得。

  殷胥:(/≧▽≦/)很好!

  崔季明:(#?Д?)很很很很好?!陛下我們都這麼熟了,陳年舊事就別翻了好不好?我當時真不是故意害你的!以及求求別笑啊!面癱一笑,令人很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 05:06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六章 獨留

  三清殿裡日子清苦,大家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但也都抱著團活到了現在,忽然有個年紀又小又沒本事的,因為上頭娘娘隨意一點就飛黃騰達了,這幫孩子們論誰也要氣惱。

  柘城這般不舒服的諷他,倒也合情理。

  「大家都是要離開這裡的,到時候說不定還有別的娘娘把你接過去呢。」嘉樹說道。

  柘城冷哼一聲:「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爺們,不跟你們似的,隨便趕著個女人就喊娘!宮裡頭那些低等嬪妃,好多估計都不一定比我大多少呢,自己日子都過得不好,還能顧著我們啊。你可是跟了皇后娘娘,做了嫡子哪裡能一樣!」

  嘉樹不服的又去頂嘴,卻信誓旦旦道:「我絕不會忘了大家每個人的!」

  這倒說的是真心。

  三清殿雖然很空曠,但大部分地方都是用來修行,講究的是「清靜無為」、「離境坐忘」,你皇子們的住所被侷限在一塊小小的側院內。三清殿內也是不許出現煙火的,要是做飯都要在三清殿外弄好了再送進來。

  幾個照顧皇子的宮人是不許做飯的,飯菜必須是由外頭管飯的婆婆送來。

  可給管飯的婆子知道三清殿幾乎被整個大興宮遺忘,便做飯也做的很敷衍了,飯菜給量越來越少,不單是冷食,後來甚至還有發了黴的蒸餅!

  孩子們飢一頓飽一頓的,照顧他們的宮人不得離開三清殿也沒有辦法,唯一能出入皇子身邊的兩名低等道人每個月來給皇子們上幾次修道課,便什麼都沒說的偷偷帶來了米麵。

  皇子們和那些宮人們躲在住所側殿的角落裡,自己壘了個土灶台。

  幾個做飯婆子知道此事說出去,反倒會怪她們幾個剋扣米糧,便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面積廣闊的三清殿內最不缺的便是樹木,孩子們每天去偷偷撿了樹枝回來,藏在自個兒床底下。

  道人帶來的米麵也都攢起來,每個月將東西湊齊開一兩次伙,年紀大一些如柘城、嘉樹和殷胥這樣的,便隨著那些會做吃食的宮人,大家一起動手做胡餅。

  一次便做得足夠好多天吃的量,放在太陽底下曬乾,平日裡吃不飽的時候,便掰了這些胡餅泡水吃。

  宮奴是會擺弄這些吃食的,後來或許是那些道人的門路漸漸寬鬆,看著孩子們氣色也能好一點了,便更加勁的送來些鹽、米或不大時鮮的菜來。鎖在三清殿的宮奴們也開始想盡了辦法,一邊嘗試一邊給大家做些菹齏醃菜、菜粥之類的。

  陰雨連綿的日子裡,沒吃完胡餅藏在老鼠進不了的櫃子裡,卻受潮發了黴。宮奴們不捨得都扔掉,等天放晴了便將最外層剝掉,用小木夾子把一個個胡餅掛在晾衣繩上,讓太陽曬乾了再吃。

  那時候的殷胥和柘城坐在台階上,陽光下帶著一幫孩子們,點著掛在繩上的胡餅學數數。

  一切彷彿歷歷在目,殷胥當年登基後十分信奉與扶持道教,也是為了報答那兩個道人的善心……這些事情想來對嘉樹與柘城也影響頗深吧。

  「柘城哥!柘城哥哥!」又有幾個穿著道服的小皇子跑進來,面容卻不知道是驚喜還是害怕,指著外面道:「外頭幾個做飯的嬤嬤領人進來了!說是要找你去——」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了外頭尖利的聲音:「柘城殿下可在?萬貴妃請殿下去見上一面。」

  柘城邁出屋去,面上的表情卻凝住了。剛剛說著是嘉樹飛黃騰達,這會兒輪到他自己,他也不知道是驚是喜。萬貴妃——聽著是貴妃之號,便是很厲害的女人吧。

  那大黃門看著柘城傻在門口,不耐煩的又說道:「殿下聽著沒有?貴妃娘娘請您過去。」

  柘城這才怔怔的點頭,擠出一個笑容來,青綠衣裳的大黃門叫身後兩個垂首小黃門端著木盤過來:「殿下先換身衣服吧,一身道袍離開三清殿不合適。」

  年紀小的皇子們圍在門口偷偷張望,柘城僵硬的接過木盤轉身往回走,幾個小皇子卻跟生離死別似的又羨慕又淚眼婆娑的望著柘城,柘城猛然瞪了他們一眼,一幫孩子跟雛鳥似的縮成一團,隨著柘城轉身進屋,又烏泱泱的跑過去追上他。

  「能扶我起來麼?」殷胥撐著身子抬手道。

  「你這腿才剛傷了——」嘉樹嚇了一跳。

  「無事。」

  殷胥單腳跳到窗邊,坐在靠窗的矮榻上,微微撐開一點窗戶,順著縫隙往外靜靜看去。

  萬貴妃身邊的大黃門麼。

  「胥哥哥是不是很羨慕我和柘城哥……」嘉樹話說的直白,他咬著嘴唇:「肯定還會有人能把胥哥哥也接出去的。」

  殷胥轉臉,淡淡道:「嗯。」

  一幫孩子能過上好日子自然是好。

  他就是羨慕這兩天,嘉樹和柘城肯定能吃飽,他就未必了。

  他手指輕輕擦過滿是灰塵的窗框,看著清晰可見的指痕。

  他倒是不急,因為宮內還有一位貴人,還沒有走到幕前來。

  他畢竟如今既無後戚勢力,也無任何財產,此時此刻選一位母妃幾乎是一切的起點。若是連那位貴人也沒有選中他的話,到時候再想辦法也來得及。

  殷胥垂下眼去,前世說著「最討厭皇帝這活計」。可如今重活一事,他心裡難免有點自個兒是被老天爺選中拯救蒼生的感覺。

  這等不知道哪兒來的自信讓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望向窗外,忽地想起來臨死前,崔季明那句讓他心裡頭梗住的話。

  無仗可打,無兵可用,無家可歸,無人可依。

  崔季明不該有那麼個結局。

  不論是上一世兩年前她莫名奇妙的腿傷,還是卸甲歸田後迅速被瓜分的府兵,她應配得上更好的功名與生活。

  所以,若非此刻腦子裡浮現的第一件想做的事情,他便是,此生希望她能夠依舊功成名就,她駐守的疆土能夠長久太平,她的家人能夠安定幸福,能有一處燈火永遠亮給她。

  紅闌殿中。

  光影斜移,落花空廊,宮女們著朱裙白襪,來回穿梭在宮內。

  皇后跪坐在長絨織花地毯上,面前是擺在矮几上的銅鏡,將支濃紫色牡丹插在髮髻之上,問道:「會不會有些太扎眼了,聖人雖喜華美,但還是不要打扮的太過才好吧。」

  蘭姑姑笑道:「您是皇后,天底下還能有比您更華貴的女人麼,怎的打扮都沒有過這一說。這朵濃紫牡丹是牡丹中最尊貴的品種,您配著正合適。」

  皇后掛著笑,聽了這話反倒是將牡丹摘下來放到一邊,選了朵嬌嫩的粉色芍藥。

  太子澤依然抱著膝蓋盤腿在坐床上,死盯著身邊杌子上的棋盤,不肯說話,皇后扶正了芍藥,開口道:「阿娘身為皇后,尚不敢將這位置坐得踏實,你又在這裡置什麼氣。」

  澤道:「我已有十五,我本以為這次要在馬球場上公佈的大事會是要我入住東宮,將三清殿裡那些皇子帶出來的事情不過一提——怎麼卻……」怎麼卻絲毫不提他的事情。

  澤再怎麼溫和寬厚,事到如今都有些急了。

  「難道是我往日做的文章父皇不喜歡?父皇縱然不喜歡,也應該告訴我哪裡有錯啊。前代太子,哪有一個像我這樣都十五了,連跟個稚子似的!」澤有些置氣的將手裡白子砸在棋盤之上,發出一聲脆響彈開滾落在地。

  他被封為太子已經許多年,禮節用物上他早已跟其他皇子區分開,可父皇卻一直在避免與他談論朝政。

  作為一個太子,澤心裡早早就雄才大略與抱負,卻只能在夢中得以抒發,實際上卻對於外朝的事情根本不甚清楚。

  「不管他喜歡不喜歡,但你坐在這個位置,現在要做的只有聽話而已。」皇后收斂了笑容,面上兩個笑渦也不見,在蘭姑姑的服侍下帶上耳環。

  「卻沒有聽過哪個太子的行事准澤是聽話二字!」澤騰地從坐床上起身,他穿著白襪走到皇后身邊,平日裡溫和優雅的面容上卻是有些憤惱和失望。

  皇后權當聽不見,對蘭姑姑說道:「在馬球場上看著個少年郎,竟也戴著耳環,不過倒是很好看,難不成這也有什麼講頭?」

  「鮮卑人男子都是喜歡戴耳環的,樣式大多是金或青銅的彎彎繞繞圓環,只是像賀拔慶元那樣的老臣,一把鬍子長得又方正,帶個金環總覺得……」蘭姑姑笑道:「他年輕的時候也戴,後來就不用了。」

  皇后想起賀拔慶元那張凶神惡煞的臉,配上金耳環,捂嘴笑了起來。

  這在澤眼中,卻是在故意忽略他的話,澤跪坐在皇后身邊,強壓著怒氣道:「敢問母親,哪位帝王便可以只要做聽話就夠了!」

  皇后本不想再跟他繼續討論,卻沒想到澤犯了牛角尖,不肯放過這個問題。

  她撫摸著耳垂,斜看了澤一眼:「你還未必真的能坐上那個皇位,先別拿做皇帝的準則來瞄著自己。你父皇正值壯年,你什麼還都沒有,就想掀了天去?聽話二字,如今給我壓在心口!」

  澤幾乎被第一句話刺激的心頭一哆嗦,他為嫡又為長,做了這麼多年的太子,自然是一定要做皇帝的!

  聽話——

  他難道還是稚子麼?!

  澤起身,不想再看母親,快步往外走出去。

  澤有些惱怒的往外走出去,卻恰好有一隊黃門褪去鞋走進紅闌殿裡來,為首的黃門,身材矮小不過他腰間高度,讓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那侏儒黃門一頭黑黃的頭髮貼在腦門上,頭戴髮冠,一身特製的青綠宦官常服,脖子上扣著個鑲玉大金環,有些滑稽可笑。手指短粗,頭大的不成比例,身材不過旁人一半高。

  聽說前一段時間西域俱摩羅送來了兩位侏儒人,殷邛尤其喜歡各類奇珍玩意兒,估計就留下了那西域侏儒人,來做個逗樂的弄臣。

  他剛剛發過脾氣,目光自然有些直接。

  侏儒黃門驚得哆嗦了一下,他腿腳一滑,差點就摔倒在澤腳邊。

  澤看他一腦門的汗,心下有幾分不忍,他是那種氣消得快的好脾氣,伸手扶了這黃門一把:「到了皇后娘娘面前這樣,你就是要掉腦袋了。」

  那侏儒黃門連忙跪下了:「奴俱泰謝太子殿下。」

  澤沒在意,嘆了口氣揮手道:「你進去吧。」

  這個空檔,母親還有空來看弄臣逗樂麼。

  殿內,皇后看著他挺拔瘦削的身影走出門,這才嘆了一口氣。「他倒是學了一身好禮儀,鬧脾氣都比旁人看著優雅,不過禮儀……又有什麼用啊。」

  許多事情,連她也猜不透,又如何去講給澤聽,去說服他呢。

  蘭姑姑伸手捏了捏皇后的肩,輕笑道:「太子不過是逼急了才鬧一次脾氣,實際還是性格良善,他似乎對九殿下受傷一事有些歉意,修殿下動了手卻不肯去道歉,他便想帶著東西去登門。」

  皇后輕道:「讓他壓著先別去,等胥有哪位妃嬪肯要了,他再去略表歉意。」

  她說了一半卻笑起來:「不過若我不選,胥是個年紀大又痴傻的,還跟三清殿其它人不同,是個單字的,也沒有哪個人敢接這個燙手山芋。」

  「這倒是……」蘭姑姑嘆了口氣,因為之前皇后想選胥為三子,蘭姑姑自然要幫著將胥的情況都調查清楚了,心裡是知道他日子不好過。

  可既然事情已定,她心中不忍也不可以在皇后面前提起,只轉了話題道:「娘娘家裡頭的人,都已經在宮外入府住下了,尊父林大人由於政績頗佳,聖人有意使他入門下的職位,過幾日應當會有消息。其他人自然會進宮來看望,給幾個家內夫人的見面禮,還是需要娘娘親自過眼。」

  皇后從鏡子前站起身來,攏了攏裙襬:「嗯,還是不要失了排場,叫人拿來我去看一眼吧。」

  蘭姑姑退下去了,這邊卻又有宮人來報,說是俱泰來了。

  皇后笑了笑:「我也是累了,叫他來吧,給演兩齣小人兒戲,將屋內香點上。」

  她說罷輕輕坐在矮榻上,手扶額頭倚在榻邊。

  皇后是並州出身,家中甚至連官身都算不上,她顛沛流離多年,在殷邛還是為王爺的時候,成了他的妾,兜兜轉轉多少年,才有造化的后位,即使上天成全也是殷邛有意為之。

  只是這幫親戚們入長安,想來有的是奇葩,她想想便是頭疼啊。

  眼前兩個矮小黃門手拿著短劍,滑稽無比的打來打去,她也沒有什麼心力去看了。

  不過在見家中那幫奇葩親戚之前,宮中還有一事也如她所料。

  三清殿內十歲以上的皇子,全都被挑走了。

  只留下了胥一人。

  皇后無法,只得去問過殷邛的意思。

  殷邛卻招了招手,渾不在意:「她們不喜歡這個大個兒的兒子,我難不成還能給強塞過去?那個孩子沒這個命就讓他在三清殿待著吧。」

  反正是個腦殘+身殘。死不了就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 05:1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11-2 04:37 PM 編輯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七章 家人

  城門外。

  清晨露重,晨光和煦。

  崔季明騎在馬上,頗為矜持的給自己整了整衣領。

  她沒有想到賀拔慶元也來了。

  賀拔慶元無視著身邊十里長亭中一群人告別時的鬼哭狼嚎,轉臉看向崔季明:「今日清晨可有將早課做完了?」

  問到課業,崔季明立刻繃緊:「做完了。這些日子雖然進了長安但沒耽擱過。」

  賀拔慶元這才點了點頭。

  她的早課可不是唸書,而是去賀拔家的親兵營晨練。

  內容與她上輩子時的武警訓練比可半點不少,日日訓練將她累的跟死狗一樣。

  受完訓的她這條死狗,還要騎馬回家,走不到家門就餓的兩眼冒金星,一身汗味,隨便找個坊門口就吃了早餐,坐在人家攤上,累的手哆嗦半天都送不進嘴裡一個餛飩。

  前世她有過被訓練到捏不住筷子的時候。從七歲左右開始到賀拔慶元手底下教養後,崔季明以為訓練後捏不住筷子的事兒,兩三個月習慣了就不會這樣了。

  卻不料那時候跟賀拔慶元一起吃飯,賀拔慶元只要是看她吃飯手不哆嗦了,就知道她適應了,立刻就會加大訓練量,讓她繼續手抖。

  就這麼樣,崔季明抖了六七年,也習慣了。

  頭跟著筷子同步抖起來,運動都是相對的,她也算是能吃飽。

  這個早晚訓練的習慣,已經堅持了許多年。導致十三歲的崔季明,一身清瘦的肌肉,沒有半分少女的婀娜多姿!

  別說什麼小籠包小纖腰了,她都懷疑自己除了胸大肌以外,胸口還有沒有半分發展前途。更重要的是,這樣的訓練既然從小開始了,就估計是一輩子都沒法停下來了。

  她依然記得當年從武警退役後,停止鍛鍊一年內胖出來的肉啊!

  這麼憂鬱著,也遠遠的看到寬闊的官道上行來的聲勢浩蕩的馬隊。

  前後幾十名護衛,裡頭有三四輛坐人或放貨箱的馬車。由於這個時代馬車都是二輪的,顛簸狹窄,全民又尚騎術,所以基本除了嬌女兒,連僕廝丫鬟都會選擇騎馬。

  小小馬車前頭的騷包白馬上坐著的不是她阿耶又是誰。

  崔式已有三十四,容姿自然比不上當年崔季明剛穿越時見到的鮮嫩,也少了幾分輕浮華麗的感覺。

  皮膚白皙,眉眼狹長,唇角含笑,行為舉止優雅的如清風,不論走在哪裡,背影一看也知道是五姓出身,他臉上那種永遠笑眯眯的神情和崔季明幾乎一模一樣。

  崔式下馬先跟賀拔慶元這位岳父大人見了禮,才轉眼看向崔季明。

  當看到崔季明再度抽高的身長,曬得麥色肌膚,幾乎是兩隻手捏在一起指節發白,強壓住痛心疾首,才維持住面上的笑意。

  「季明,好啊……出落得愈發爺們了。」他真是從牙縫裡摳出這幾個字。

  他當年膝下那個活潑可愛(?)的大女兒已經連一點邊兒都找不到了啊!

  崔式的內心幾乎是在瘋狂嘶吼,南方老家裡,給她小時候扎頭用的髮帶、金角墜兒,點額頭的櫻花胭脂盒——還有那小粉裙,兔毛小馬甲,他全都跟痴狂一樣收集起來,每天一摸!

  縱然是現在膝下還有兩個可愛閨女,可崔季明是第一個孩子啊,是第一個叫他阿耶的啊!

  當年嘴上嘲諷孩子長得醜,崔式卻不遺餘力的要將她打扮成小天仙兒小公舉,滿櫃子全都是找人定做的各種粉裙綠鞋。

  而如今她卻越來越發展的像身邊那個鐵塔硬漢賀拔慶元。

  崔季明感覺崔式再看她一眼都能抱頭痛哭。

  這麼大年紀一個爹了,能不能成熟一點啊。

  崔季明偏過臉去,拍開崔式要上來捏她的手,哼了兩聲。

  崔式不著痕跡把手收回去,兩隻手捏的更緊了。

  他閨女,現在連冷哼一聲,都這般攻氣十足,爺們萬分啊!

  簡單的寒暄之後,崔式對崔季明說道:「你兩個妹妹在車上,我跟你阿公先去一聊。」

  她點一點頭,巴不得早早躲開崔季明如鐳射光一樣的雙眼,小跑著往那輛微微掀開車簾的馬車走過去,果不其然走近了,便看見兩雙晶亮的眼睛,崔妙儀如同一隻橫撲出來的小型犬一樣猛然蹦到她身上,盤腿熊抱,興奮的晃著她脖子:「大哥!大哥!」

  ……這是年八歲,犬屬性的幼妹。

  等她長大開始記事,崔季明已經開始穿男裝,故這位幼妹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實性別。

  她將崔妙儀從身上薅下來,抱在手上掀開車簾。

  裡頭那個小小少女剛剛還在偷看,卻轉瞬間坐直了身子,崔舒窈溫柔的偏過頭來,從丫鬟手中接過一杯茶,波瀾不驚的轉過臉來,故作幾分矜持的吃驚:「大哥來了啊。」

  ……這是年十一歲,影帝屬性的二妹。

  完美繼承了崔式的長相、智商以及內心,小小年紀好看的嚇人,心窩子也腹黑的嚇人啊。

  崔式是長安這一支崔家的二房,生的三個全是女兒,由於排位要按著本家一大幫子人來,所以崔季明這個二房的長女,本家排第三,外面人叫她崔三。

  崔季明這個年紀,不好在往有幼妹的車裡坐,車裡頭的丫鬟將車簾撐開,她邊坐在邊上和兩個妹妹說話。

  妙儀樣貌沒有舒窈那般優異,只是普通的清秀,卻相當黏人,抱著崔季明的脖子不撒手,下巴放在她肩膀上拱來拱去。

  崔舒窈一副不太願意跟崔季明說話的樣子,轉過臉去從車內小梳妝櫃下頭拿了一盒面脂來,扯過崔季明的兩隻手。

  崔舒窈道:「我估計現在問你,長安本家裡的人名你也說不上來幾個!到了本家裡,可別丟臉。」

  崔舒窈嘴上訓著她,伸手卻將那玉屑面脂摳出一坨,毫不吝嗇的抹在崔季明的手背上,將面脂推開,塗在她那雙粗糙生繭的手上。

  「不用這樣。」崔季明知道她是個刀子嘴死傲嬌,便想收回手來。

  崔舒窈那白皙玉筍尖般的小手將她扯住,強硬的給她塗好了「護手霜」,憤憤道:「你瞧瞧你——現在都成什麼樣了,這個面脂沒有香料,別人不會發現的。」

  崔季明莞爾一笑:「舒窈倒是細心,也不知道你這特意不加香料的面脂,是不是特意給我備下的呢?」

  崔舒窈彷彿被戳穿了心事,耳朵都紅了,將那沒有花紋的青色瓷盒朝崔季明砸過去,惱羞成怒斥道:「是下人們忘了加香料的殘次品,收著吧你!」

  崔季明歡喜的應了一聲,塞進衣領裡藏好。

  說句實在話,崔季明對著穿越後的這一家人,很有歸屬感。

  當年她還在襁褓裡,便被帶著離開了長安。

  只不過那時候,她看不見任何外面的狀況,只聽得見急促的馬蹄聲。

  當初同行的還有崔季明的祖父崔翕,雖然說是就幾個人同行,但由於崔式這一支人丁稀少,整個崔家第二房就全都一夜之間離開了長安。

  那時候的崔季明心裡涼了大半截——

  這是要出生就要經歷身世變故,馬上就會苦大情深的節奏啊!什麼高門嫡女慘遭販賣,什麼異國公主流落民間……

  然而並沒有。

  崔式和賀拔明珠順利離開了長安之後,將宅子定在僅次於長安洛陽繁華的建康,生活的簡直太有滋有味了。

  崔式是貶官到建康,一個閒職,他每天連上班打卡都懶得。

  賀拔明珠也是個愛玩愛鬧騰的不安分性子,夫妻倆將崔季明扔給老爺子的崔翕,就四處遊山玩水,在大好河山的遊歷路上不遺餘力的啪啪啪,連接又產出了兩個閨女。

  這倆人一邊遊玩一邊生娃子的剽悍作風,直接導致了崔家三姑娘出生地千差萬別。

  可自生了年紀最小的崔妙儀,賀拔明珠這身子就不大好了。

  崔式便小心的在建康給賀拔明珠養身子。

  過了年關,在妙儀一歲多的時候,她身子總算是見好了些,夫妻倆為了慶祝重回生龍活虎,便決定再出去瘋玩一把。

  這次選擇去從荊州坐船往下遊覽長江,帶上了死纏爛打強插在夫妻蜜月之間的崔季明,崔季明又拉上了那時候跟她玩的不錯的言玉。

  那一年崔季明有七歲了,她卻也在這正兒八經的第一次出遊中,失去了讓她她打心眼裡喜歡的、樂觀開朗的賀拔明珠。

  兩層大船是因為什麼傾覆,她是如何被崔式推出船外,打著漩渦的江水如何將船隻捲入兩側懸崖中的水洞,她是如何漂到岸上——崔季明已經記不得了。

  她記得比那更讓她印象深刻的事情。

  沖上岸的她,因為種種原因,不敢在當時在江岸尋找她的「崔家人」面前露面,她誰也不能相信,自己找回家的那條路才是太過艱辛。

  一個沒有任何公文、沒有錢的七歲女孩身子,躲在洪災後流民東遷的人潮中,若不是因為內裡有個做過武警又死不要臉的靈魂,她怎麼可能活得下去。

  靠著偷搶拐騙、忍耐飢餓,也靠著旁人的善意與點點幫助,她一路順著長江順著官道,想要回到建康去。

  她那時候才知道,原來高門以外的大鄴,是個怎樣的世界。

  縱然是歷史上的盛唐,說的最多的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她才知道大鄴也並不誇張。

  或許是惦記著回了崔家會有的好生活好吃食,或許是她實在是沒法留下兩個年幼的妹妹,她走到了宣州附近。

  清河崔家,千年氏族,在大鄴約有二十多個龐大分支,她找到了宣州附近一個前朝時候就沒大有聯繫的崔家旁支。或許是崔家孩子從小接受的教育實在容易區分,或許是她的淡定成熟,她幾乎無錯背了前朝家譜與家訓,便得了這幫富得流油的遠房親戚的信任,派馬車送回了建康。

  崔季明才知道,多年清河崔家的家訓中,最重要的那個「團結」二字,並不是做偽。

  幾百年前五胡亂華,衣冠南渡,清河崔家也有不少遷往南地,時逢生靈塗炭,各國割據,局勢混亂的一塌糊塗。

  而南遷路上只要是遇到跟清河有血緣關係的,不論是流離在外的孩子,兒孫俱逝的老者,崔家南遷的龐大隊伍,總會帶著孩子老人帶上路,當作自家的兒孫長輩一般贍養。

  幼時崔季明聽崔式講過這一段往事,還不肯相信。

  幾百年世家,必定壓迫人性,多骯髒內幕,這是她一個現代人十分偏見的印象。

  然五姓之家,受人敬仰,是真的有種種優秀的家訓,有高潔的風骨,有包容寬厚的人心。

  被遠房親戚送到建康的崔季明,家裡的下人們看到她,幾乎是眼珠子都快掉出來。

  順水坐船要四天四夜的路程,崔季明用將近兩個月才回到建康。所有人都以為她死透了啊。

  崔式幾乎不敢想那瘦小的身子裡,到底有怎樣的能量。

  崔季明瘦的脫型,兩眼顯得大得離譜,滿是老繭的雙腳與遍佈傷痕的手。

  她見到活著的崔式,反而像是心裡石頭落了地般嘆了口氣,昏倒在家裡院中。從那之後崔季明便有了填不飽一樣的飯量,以及彷彿生來就會的奇怪武藝。

  賀拔明珠死在了船難之中,崔式雖活著回來,卻雙腿無力到殘廢,後來花了半年多的時間才開始能走路。

  自那之後,崔式整個人就有點不太好了。

  他整日喝得爛醉,連一切事務都不再管了,只是帶著三個姑娘瘋玩,在自家院子裡推鐵環盪鞦韆,給姑娘們弄蛐蛐。崔翕震怒,崔式再怎麼傷情也不可如此!

  三姑娘尚在襁褓,二姑娘身子嬌弱,大姑娘學齡已至,他爛醉如泥跟個痴兒一般鬧騰,怎麼照料得了三個閨女!

  於是最小的妙儀便被抱到了祖父崔翕身邊,外公賀拔慶元想接走崔季明,混賬爹要瘋了。

  他寶貝幾個寶貝閨女的比命還重,這般將幾個姑娘抱走,豈不是要割了他的脖子!

  冬日裡崔式跪在雪裡頭,求隱居在山村中的崔翕將妙儀還回來,可祖父心意已決就在村裡頭的柴門內,抱著崔妙儀閉門不見。

  那時候還沒離開的崔季明,看著二十來歲的崔式跪在雪地裡,他竟哭得跟個少年郎一般,肩膀發抖,再撐不住那脊樑。

  彷彿是因為賀拔明珠去世而憋了太久的淚,在這一刻宣洩了出來。

  最終,那時候七歲的崔季明與四歲的崔舒窈,叫下人驅了車來。

  崔舒窈一個糰子娃娃,帶著狐皮的白絨帽子,拎著小燈籠,叫下人打著紅傘給阿耶擋雪。崔式看著乖巧的舒窈,眼眶更紅了,臉上鼻涕眼淚都給凝成了冰。

  崔舒窈往雪裡一跪,卻不是給祖父跪的,而是給崔式跪的。

  「阿耶,我們回去罷。我哪兒也不去。我不去外公家,我就跟著阿耶——」崔季明抱著暖爐坐在車上,隔著車壁聽見了舒窈的聲音。

  崔式鼻子一酸,眼淚當真再也止不住,抱著舒窈泣不成聲,他一把扛起她,用袖子抹去了一臉冰碴,沉聲對屋裡抱著妙儀的崔翕道:「待我能給姑娘們一個家時,我再回來接妙儀!」

  坐在馬車中的崔季明,卻在崔式抱著舒窈回來的時候,對著昏暗馬車外的崔式說道:「我應該做個男兒。」

  她的聲音很冷靜,崔式愣了一下。

  賀拔慶元一代國公,軍權滔天,一子一女,兒子剛成婚便戰死沙場,賀拔明珠又遭此變故,有血緣關係的只有三個外孫女。

  崔翕作為前隱相、在世棋聖,膝下只有崔式一個兒子,長安崔家第二房,到崔季明這一代算是絕了男丁。

  「我必須做個男兒。」崔季明開口道:「我也很想像男兒般生在世上。我不想嫁人生子。」

  她上輩子就是個未婚大齡女青年,三十多歲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結婚,她喜歡自由,喜歡獨自生活,喜歡去追求更多有價值的事情。

  這一世,她也絕不可能十四五歲就去嫁人生孩子。

  崔式卻認為她是形勢所迫才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裡頭只有心疼。

  在賀拔慶元的全力支持、崔式的痛心猶豫、崔季明的一意孤行中,她七歲跟到了賀拔慶元身邊,習武射箭、身著男裝出入勳國公府兵軍營,成了今日的她。

  跟在棋聖崔翕身邊的妙儀;通過崔式瞭解南方官場士林的舒窈;多年習武出入軍營的崔季明。

  三個姑娘,各自成長,截然不同,卻有最濃厚的血脈相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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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翕:音同戲。

  小劇場:(來自捅伯)

  崔式:(翻找檀木盒子)這是我家大丫第一次掉的乳牙,這是第一次穿的小繡鞋,這是第一床小被子,這是第一次打耳洞用的綵線——(興奮中)

  崔季明:(斜眼)變態女兒控死開——

  崔式:這是大丫的第一個肚兜!光屁股時候就穿著的紅肚兜,上面繡著粉花花,哦好可愛~!

  崔季明:……(飛踹!)

  殷胥:……?!紅!肚!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 05:33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八章 夜用

  崔季明順了順妙儀的後背,她舒服的像是小動物般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聊的夠久了,我該去叫阿耶他們出發了,總停在這兒不是事兒。」崔季明將滿臉不願意的妙儀放下來,往後頭去找崔式與賀拔慶元的身影。

  卻沒想到兩個大老爺們跟談機密一樣,竟然縮到後邊小車裡,崔季明玩心大起,她跑到後頭馬車邊,腳步輕的跟隻貓一樣,卻聽著車裡頭一聲跟砸東西般的動靜。

  「如今還沒有入崔家譜牒,這是最後一個機會了!」崔式的聲音顯得有點激動。

  賀拔慶元聲音如炸雷:「崔式,你不要總覺得崔季明如今做男兒,只是為了咱們兩家的權勢!」

  崔式的呼吸頓了頓。

  崔季明的身子也停在馬車外,側耳傾聽。

  賀拔慶元道:「縱然她能一手扯著賀拔家要傳不下去兵權,一手還能拽著五姓清流,代代國相的崔家,但更重要的是,她願意這麼做!她是你心尖的肉,也是老夫僅剩的血脈!」

  「可她畢竟是個女孩……」崔式聲音虛弱。

  「我就瞧不慣你們這些用那些君臣父子理論,來區分華夷之別的高貴漢人們!就你們會窩裡反,自個兒媳婦約束的最深,自個兒閨女也瞧不起麼?女兒怎就不是我血脈,若不是明珠一心要嫁你,我還未必看得上你們!」賀拔慶元簡直被點起了當年養大的好白菜讓豬拱了的憤慨之情。

  「就她那荒誕的臭脾氣,你覺得她能在家繡花,還是能去給人家相夫教子啊。」賀拔慶元這話說的倒是對:「我不會讓明珠最疼愛的這樣一個有天賦又有想法的姑娘,把自個兒命運掛在男人身上!從她七歲那年,自己從荊州能回到建康,我就知道這丫頭不會輸給天地下任何一個男兒!」

  家中兩位一切考慮的出發點,全都是她的日子能不能過的更好。

  崔季明想吸一吸鼻子,卻又怕被發現了。

  「可是,她若是往後這般發展下去,就是要去上戰場的,刀劍無眼,又全都是……」崔式艱難道:「我都不敢想,日後每一天她會怎樣殫精竭慮小心掩藏。」

  賀拔慶元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那些事情,老夫來給他鋪路!從我手底下日後入軍營,進去就是個能分單獨營帳的校尉,配個心腹的親兵。」

  賀拔慶元:「她若是想做回女子,老夫與崔翕手裡頭都有先帝的丹書鐵券,不但不能治罪,還好歹最起碼賜夫人名號,到時候她看著哪家兒郎順眼的,直接招進門,老夫與你坐鎮,那兒郎豈不是要燒了高香才能娶崔家二房嫡長女!」他說起這個倒激動了,大手拍著膝蓋。

  這麼一說,崔式似乎也稍微安下了幾分心意,他擔心的便是崔季明年幼心性不定,日後會後悔自己的決定。然而天底下萬沒有五姓女嫁不出去的道理。

  賀拔慶元下頭說的話,崔季明聽著差點一個趔趄摔在泥裡。

  「要是她不肯放棄功勛將名,還想要個孩子作伴,就說是納妾,偷偷招幾個相貌好些的面首,對外說是受了重傷,修養個十月生個孩子不就得了。要是覺得面首不上檔次,我就從軍中找個少年將軍擄回來借個種,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我手底下多放一個屁。」賀拔慶元說得理所應當。

  崔式一口唾沫沒嚥下去嗆個半死,咳得震天動地。崔式忍不住想起當年……他跟賀拔明珠相識相戀,跟她的剽悍手段不無關係,她背後指不定是這位老爺子瞎出主意。

  「只要人膽大,沒有不可能的事兒。就你這典型崔家出來的,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早些年鮮卑女人擄了漢子回——」賀拔慶元說起這個帶勁兒了。

  「咳咳,說這些還太早……還太早……」崔式拚命攔著他讓他別說了。

  崔季明真不敢聽了,撒丫想往回撤,卻看著崔式也連忙下了車,她尷尬一笑正要解釋,忽地聽到一聲呼喚:「崔式!」

  「啊,南邦!」混賬爹一臉興奮的轉過臉去。

  「你託人來稟報來訊,我在家中直接趕過來了,我走的早些,二哥與那些僕廝還沒來呢,你可別怪家中怠慢!」崔季明聽見一個低低的彷彿也帶著笑意的男聲,偏過頭看去。一個青色長衣男子背影映入她眼中,他長髮竟未束成髻,散披在肩上,只在髮梢處用段青色髮帶稍稍一攏。

  成什麼樣子呀!

  混賬爹以前在家中也時常披頭散髮,作狂士扮相,可若是出了門必定穿的光鮮亮麗,頭髮一併攏好連一絲亂髮也無。

  這男子便是之前混賬爹說的族中崔南邦了,可他青衣舊裳滿是皺褶,打扮得隨意而荒誕,手裡拈了把舊摺扇,也不是什麼上好的扇骨,更重要的是——他竟然騎了一匹頂毛都要禿了的老驢!

  好一個奇葩!

  「只要你來了,我還管他們有沒有旁人來接。」崔式望著南邦,眼裡都是舊友時隔多年未見的激動:「都多少年不見,你還是那副狂浪樣子,我這三姑娘都長大了,怎麼還不見你的婚事有動靜?」

  「我可莫要像你這樣,為兒女奔波來去的,莫有人管我也好,家裡又不需要我娶妻生子。」南邦搖了搖腦袋說道,卻沒從那老驢上下來,待他走近,崔季明這才看清他長相。

  看起來比崔式年輕幾歲,黑色長髮從臉側垂下,皮膚有一種渾然如玉的光輝,可五官倒是真比不上崔式驚豔出彩。

  他眉毛淡淡的,渾不在意的笑著,卻不像是崔式那種笑面虎,反倒是彷彿有一種漫不經心與隨意,眉宇間滿是安定平和的溫柔氣質,彷彿看他一眼,心都能能感受到靜與善一般。

  崔家這幫人怪不得傲上天去,真都是逆天的氣質。

  崔季明算是聽說過,南邦是本家長房上一代的第三個兒子,祖父崔翕的兄長所生,她該叫一聲三堂叔。早些年成過婚,妻子沒幾年便病逝了他就沒再娶,一直拖到這個年紀。

  「瞧你長子,如今英姿勃發,倒是跟我幾個兄長下頭弱不禁風的截然不同。瞧這胳膊,十三歲都能打三個你了。」南邦調笑著,崔式嘴角一抽。

  崔式領著南邦去看了一眼妙儀和舒窈,他如同顯擺什麼千年寶貝般,笑道:「我兩個閨女,你可莫要閃花了眼。」說著就掀開了車簾,妙儀正被那吹進來的風弄得一個噴嚏,直直的就噴在了南邦轉過來湊近看的臉前!舒窈也沒想到,驚叫了一聲便輕笑起來。

  妙儀不好意思的擦了擦鼻子,又要去給他擦淨臉。南邦渾不在意的用袖子抹了臉,從毛驢下來,竟有幾分鄭重的彎腰在馬車前,對著妙儀說道:「你便是妙儀?聽說你也有學棋?」

  崔季明轉過臉去皺了皺眉頭,按理說妙儀年紀小,不該會受到多的關注。

  祖父崔翕在先帝時期不但是尚書右僕射,更是天下聞名的棋聖。

  清河崔氏雖負盛名,但長安這一支卻不算什麼,畢竟山東才是真正的本家,前朝衣冠南渡時又有一大部分遷到建康附近,南方和山東兩地的崔氏才能說是最森嚴正統的。

  這種門第,延綿幾百年,大鄴之前的南北時期更是為天下第一大族,宰相出了一把一把的,數量多得不稀奇,可崔翕這一個在世時候就聲名顯赫的棋聖,更使得長安崔家在如今重棋重詩士大夫文藝圈裡的地位幾乎達到頂峰。

  對於清流傲然崔家來說,一個前無古人的真正棋聖,也算是極為長臉的。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崔季明聽說過如今長安長房家中的男兒不少在鑽研棋藝,希望能夠跨越崔翕這座山峰。

  南邦仔細的打量了一下崔妙儀,順手摸了一把舒窈的小髮髻,等他放下車簾,舒窈憤憤的撫了撫髮髻:「三堂叔怪不得被叫詩狂,整天這幅樣子!阿耶怎麼跟他玩的好。」

  舒窈對於他摸了那禿毛老驢又來揉她頭髮一事有幾分不滿。

  「他看起來就像是作詩詞之人,你可知道他有什麼名作麼?」妙儀倒是對天底下長得好的人都有好感。

  「我記不太清了,不過京中倒是流傳的廣,聽聞他常在影壁與女子裙衫上寫詞,甚至連那窮人巷的矮牆上也有他寫過的詩詞,還有人去用紙將那詩摹下來賣呢!」舒窈見識廣,就算沒來過長安也聽過不少趣事。

  舒窈轉了轉眼,有意的探出頭去,笑吟吟對南邦道:「聽聞堂叔詩寫的極好,可有兩句唸給我聽,讓我這鄉下來的丫頭也長長見識!」

  南邦沒想到她這般大膽伶俐,笑著歪頭:「待我想想……前兩月曾把弄了半首詞,詞牌乃為樓裡常唱的繫裙腰,也不算好的,拿出來與你唸唸也無妨。」說著他便偏頭不管詞牌曲調,低聲念道:

  「方床遍展魚鱗簟,碧紗籠。小墀面、對芙蓉。

   玉人共處雙鴛枕,和嬌睏、睡朦朧。起來意懶含羞態,汗香融……」

  他還沒唸完,坐在前頭黑馬上的崔式回頭一個環珮就砸過來,氣的耳朵尖都紅了,低聲喝道:「南邦你可還要臉不!在這外頭念些什麼!」

  南邦將那情急從腰上拽下來就砸過的環珮接住,高興的如得了打賞的小二,對崔舒窈眨了眨眼睛,唸到最後半句:

  「素裙腰,映酥胸。」

  崔季明嘴角忍不住抽動,這貨竟然堂而皇之搖頭晃腦一副文人做派,在大道上唸著豔詩!她可是聽懂了,車裡頭的舒窈明明沒聽懂,還挺會裝,一臉讚許的點著腦袋:「真是好詞啊,堂叔當真有才。」

  有才你妹!小女孩不要不懂裝懂好麼?!

  走了不過幾里,城外挑著擔子的附近村民與等著入成的遊子也愈發多了,長安的輪廓漸漸立在千秋面前。

  豔陽天,石板路,夏日葉影碾在車輪下頭。仰到脖子痛才看的見頂兒的箭樓與城牆投下一大片藍色陰影,五道門洞的巨大城牆帶來強勢的壓迫感。

  崔舒窈透過車簾看去,只消在城門外,她彷彿就感受到了這做龐大而生動,喧鬧又沉重的長安撲面而來的氣息。彷彿遠遠地都能聽見那巍峨城內的說話聲馬蹄聲。

  歡顏笑語與金戈鐵甲並在,巍峨宮牆與喧鬧集市依存。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見了城門口一大隊人馬。

  一暗紅色短衣男子騎在馬上,皮膚黝黑,五官稍顯鈍拙,用物卻都透著低調的奢華。他看著車隊連忙跳下馬來,對著崔式拱了拱手朗聲道:「堂弟!」

  「二堂兄!多年未見,你亦如此英姿勃發!聽聞你如今也做了羽林中郎將,可倒真是前途無量。」崔式脊樑筆直,瀟灑的從馬上跳下,臉上笑容有一絲不著痕跡的緊繃,與跟南邦會面時全然不同。

  「堂弟亦是,你十二三年前走時還是個跟我們一同玩鬧的小子,如今卻是這般氣度,倒像是建康才是京都。如今調職回來到鴻臚寺,那裡倒是能讓你大展拳腳的位置。」那位二堂兄笑道,看來是長房裡,崔式那一輩的叔伯,算來應是南邦的哥哥啊。

  崔季明回頭掃了一眼,卻發現賀拔慶元似乎不喜歡面對這麼多崔家人,不知什麼時候悄然離開了。

  崔式道:「鴻臚寺也不過是接待外賓備下禮儀,我都三十多歲了,還幹著剛出世的毛頭小子的活,這有何值得誇耀的。」

  「阿耶不知有多想你,以前你在京中之時,兩房關係便好,你讀書都是阿耶跟我們一同,他可把你當成我們的親兄弟了,咱們也不要在這城門多說什麼,想你奔波一路必定累了,走!」二堂叔不是個特別會應付客套的人,他言簡意賅的上馬,領著一幫浩浩蕩蕩的僕廝往京城的門洞裡走過去。

  馬車顛簸,穿過門洞迎來了長安內的第一束光,走的西偏門,並不能讓妙儀與舒窈看到主城大道寬闊只映向宮城與天空的樣子,可西城內來往人流喧鬧歡聲卻讓人彷彿即將觸碰到這長安城的輕狂熱情。

  這一路這還都是在坊外,西市坊內才是熱鬧非凡。由於如今大鄴軍力漸弱,河西走廊多次遭突厥人佔據洗劫,長安城的外來人口已經算是少了。但古代一個五十餘萬人口,外域血統人就有萬戶的龐大城市,幾乎是雄偉熱鬧到可怕的地步。

  馬車從大道繞至各坊之間的窄路,從各個坊市門口可以往裡窺見一點熱鬧樣子。

  且不說層出不窮的店舖酒樓,甚至亦有二層的棋院閣樓穿來捻子聲,一樓且用巴掌大的黑白子在牆面上的棋盤更新著樓上棋局的動態,長馬凳上坐滿了布衣小民,對著黑子的一手叫好不止,紛紛議論著下一招如何來解。

  崔舒窈亦驚詫,那些少女髮型的女孩子竟穿著薄的可以看見鎖骨與臂彎的輕衫,帶著根本擋不住臉的帷帽,騎駿馬奔馳於街道,或是低聲說笑,拿著團扇在坊內提裙來往走去,毫不避諱。

  甚至連賣雜食的轉角處,也有穿著嫩色短衣的少女,布巾攏住髮挽袖露出一截藕臂高聲叫賣。

  這與她在建康見到的景象全然不同,那些女子臉上映著秋光,風吹動她們輕薄的寬袖,帶來明快跳動的線條,她們笑的微微露出牙齒,腳步輕盈……是多麼令人嚮往。

  兩姊妹被這城中人們各式動人的神態而征服,而馬車的腳步也輕快的奔向西北方的城區,踏過整整齊齊的石板,停在一處高門前,這是一座巨大的獨佔一坊大小的府邸,深紅色大門早已打開,兩列的僕從恭順的立著。

  從那門裡望過去是一面雕著紅色錦鯉與荷池的影壁,僕從行禮問好,帶著丫鬟與物什的車隊往側面角門去了,崔式整了整衣服,三個孩子並排而立,二堂叔與南邦帶路在前。

  他們一同邁過門檻,僕從的隊伍在他們背後合攏跟隨,剛剛繞過影壁,確實一間巨大的空場外院,正廳還要再去繞一道,待過去時,正廳主座上乃是一位月色衣美髯公,約莫五十上下,面皮依舊白皙,眼中精光展露,長相猜也便是祖父崔翕的兄長,當今實任當朝宰相之位的崔夜用。

  對你沒聽錯——

  人家叫崔・夜用!

  410蘇菲加長夜用衛生棉的夜用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 05:48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九章 殺意

  崔季明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差點噴飯,然而舒窈與崔式竟然都覺得這個名字起的很有意味。

  這導致崔季明坐在位置上,還一直默唸著這位宰相崔夜用、夜用、用……

  一幫人就是互相吹比外加那些強行擴句的客套話,崔夜用一直似乎在有意無意的忽視她,本最該被問話的反而沒有提到,倒是和兩個妹妹都有好好說話。

  崔季明真是巴不得這樣,全家一幫子人都姓崔,簡直是記人名都記到頭疼。

  崔式帶著兩個妹妹是確定要住在崔府的,但崔季明卻不喜歡這種氛圍,她本來就要每日跟著賀拔慶元學習,便想要回勳國公府上住。

  她還沒說,崔夜用彷彿是猜到了,只是笑著道:「不如這般,勳國公畢竟是如今孤身一人,喜歡季明想要作伴也無可厚非,只是如今已有十三歲,詩書學見不得落下半分,不如從今午後來崔府與年紀相仿的眾兄弟一同讀書。」

  崔夜用都問了舒窈讀了哪些書,卻一句不問崔季明。

  二房唯一一個嫡長子,卻作胡人裝扮自小隨賀拔慶元長大,學得一身武藝也罷,還隨賀拔慶元多次出入西北幾大軍營,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她十三歲的年紀就已經在各大軍區總司令面前混了個臉熟。

  賀拔慶元就差在崔季明腦門上刻上「賀拔」的姓氏了,但這也並不能影響崔季明姓崔的本質。而崔季明就像是一座橋樑,嫁接起了百年不出武將的崔家與被鮮卑氏族掌控近百年的軍權。

  崔季明的位置一下子就微妙了起來。

  到底是崔家想要伸手太長,還是賀拔家另有所圖,外頭的目光都盯在了崔季明身上。

  也說來,崔季明家裡,就是長安這一支崔家,先祖是前朝輔國將軍崔挺。同在北魏,與那位大名鼎鼎卻最後被誅了九族的崔浩不同,崔挺這一支……一直都很堅挺。

  崔挺六世祖上便是曹魏尚書僕射,崔挺自己也是閨女嫁給了孝文帝為妃,頗受前朝北魏器重,一族人在幾百年的動盪裡頭一直安穩。

  穩到了崔季明爺爺們這一代,卻漸漸感覺世族愈發力不從心。雖崔翕與崔夜用相繼在朝中手握重權,可朝廷內崔姓的官員逐年減少,崔家也內斂到有些被動了。

  不過崔季明倒是覺得這正常,縱然不是真實存在的歷史,但距離魏晉世家昌盛繁榮的時代已經過了幾百年,這大概也到了各個世家逐漸走向崩潰的時候了。

  她心裡嘆了一口氣,回過神來,崔式倒是波瀾不驚的謝過,說道:「也是如此,三郎性子難馴又習武出身,勳國公待他嚴厲,若真是放到我身邊來,還未必管得了。只怕是讀書太少,跟崔家兄弟們上課,別拖了旁人後腿。」

  作為家主,崔夜用倒是無懈可擊的笑了一下:「不妨事,落了一些便補上,崔家唯有孩子的教育不能落下。」

  這些似乎跟崔式的想法沒有什麼出入,他起身行禮,旁邊的下人便領著他先去歇息。南邦似乎跟家中極為不合,幾乎進了門就沒有見過人影,崔式還是想要有很多話跟崔季明說,便想讓她跟著進了院。

  崔府的下人卻來找,只說是門口有位名言玉的男子,奉勳國公府,來尋崔季明。她不敢再多留,連忙出去,就看著言玉兩手籠在袖內,抬頭望著崔府門第,靜靜的等著她。

  「言玉,可是出了什麼事?」

  「該到了進宮給九殿下賠禮的時候了。」言玉比她高幾分,微微一笑躬身道。

  崔季明皺眉道:「怎麼,之前都沒有說過,而且這會兒已經是午後了。」

  大興宮進出一趟可不是那麼容易的,按理都是清晨就去進宮,駕車等人之後,下午能見著人就不錯了。

  「是因為到了時候。」言玉牽過馬來,崔季明幸而因為今日要去接人還穿的正式,騎在馬上頗有英姿,進宮應當也不失禮。

  「薛妃從觀內出來了,聖人將她大張旗鼓的接回宮中。這位薛妃原是出自關隴名門薛家,是大鄴幾乎沒有過的世家嫡女出身的嬪妃。薛妃娘娘也沒的挑,沒有回絕便選了九殿下養到膝下。」言玉快聲道。

  崔季明皺了皺眉:「縱然是世家出身,再怎樣也不過是個妃子,你都說成是大張旗鼓,那到底要多大陣勢啊。」

  言玉苦笑:「三郎你可是不知道,這位薛妃,可是一位十一前被廢的皇后啊!是當今聖人的結髮夫妻。」

  崔季明笑:「結髮夫妻都能趕到道觀裡去,這會兒還真有臉接回來啊。」

  「如今聖人前幾天要把三清殿的皇子接出來,這又趕上薛妃放棄修道出觀,總覺得要變天。」言玉看著崔季明快馬前去,連忙跟上。

  崔季明卻咬了咬唇沒有回答。

  言玉心道:難不成是她忌憚上次提到的九殿下那個笑容?

  然而崔季明內心卻是:上次誰跟我說長安街上的黃沙噁心,咱能不能閉嘴,到地方再聊!

  另一邊的三清殿內,殷胥撐著身子從床上坐起來,做了個姿勢迎了一下走進門來的大黃門,心裡卻跳了一下。

  薛妃從觀中回到宮內的消息他已經知道了,卻沒想到前來找他的不是薛妃身邊的黃門,而是御前伺候過殷邛的一位。

  「九殿下腿傷如何了?」那黃門名仇穆,雖不是御前的紅人,好歹也是能跪在紫宸殿中的一位。

  殷胥沒有回答,他痴愣愣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旁邊站著的一個嬤嬤解釋道:「九殿下就是這樣,有時候能說幾句話,不過大部分聽不進人言。上次太醫署來人看過,說是未傷斷腿骨,沒大事兒,少下地將養一陣就好了。」

  仇穆都沒轉眼看一下嬤嬤,只笑著蹲下去,望向九殿下轉開的眼睛,笑道:「今上想著薛妃重回宮中,膝下沒個孩兒作伴倒是孤單。殿下不如隨著奴往薛妃宮中去一趟……」

  臨著出紫宸殿前,殷邛狀似隨意的要他注意一下九殿下的反應,是否……有些異常。

  仇穆揣不出所謂的異常是什麼,卻也盯緊了他的舉動。

  殷胥只是瞥了他一眼。

  「公公說也沒用,他就這樣痴傻,往前走路跟看不見似的都能一頭撞樹上,貴妃娘娘既然請,咱們給背也要背過去啊。」那嬤嬤說道。

  宮內面積大,雖然有轎子,但都是給娘娘們坐的,哪裡勻得出來給一個冷宮皇子。

  結果,殷胥就真是被背過去的。

  一個身材健壯的粗使黃門抱著他的腿把他往上扛了扛,仇穆走在前頭,後面跟著幾個垂手小黃門,就從三清殿順著宮道往內宮走。沿路不單有巡邏列隊的禁衛,還有出入宮廷的夫人和來往的宮人,哪個不去抬頭看他。

  偏生那個黃門背的不用心,兩條腿倒是快被掰成劈叉了,幾次殷胥都覺得快從他背上滑下來了。

  可一身沒有換的道服,腿上的包紮,瘦弱的身材,誰不知道那位被踩了腿的九殿下呢。

  那健壯的黃門感受著九殿下貼著的臉,心中竟然湧出一陣感慨。

  殿下一定是從小沒有接觸過父皇和其他人,此刻才感受到了他如父親一樣偉岸的肩膀帶來的陣陣溫暖,忍不住想要靠近吧!

  他越腦補越多,越想放慢腳步,讓九殿下心中的這一刻溫情留得更久一點……

  殷胥心裡快瘋了。

  全宮普及轎子,勢在必行啊!

  他感覺自個兒都快撐不住了,終於是被背到了薛妃宮門口。

  大興宮內宮並非城內那般棋盤式的佈局,位置相對鬆散,各個宮苑大小不一也不全是方形,內宮如同一個生機盎然的巨大花園,各類宮殿錯落其中。

  薛妃住回了以前的山池院,算是個清淨的地方,如今卻熱鬧非凡。

  來來回回的宮人穿梭其中,明明是幾年沒人住的地方,竟被打理的如同新的一般。

  殷胥之所以說這位薛妃是貴人,正是因為她是殷邛早些年的廢后,自將她接回宮以後,便開始了如日中天的專寵。

  仇穆是要將殷胥直接帶到薛妃面前去,殷胥簡直想死的看著這健碩黃門昂頭挺胸將他背進門,兩位上了年紀的宮人站在正殿台階上,攔著各宮想進殿的宮人,看見了仇穆倒是愣了愣,好歹算是微微一禮:「仇公公怎的來了,可是有什麼要事?」

  對著御前的人態度就是不一樣。

  仇穆笑了起來,叉手行禮道:「兩位姑姑,聖人惦記著薛妃娘娘的事兒,這正讓奴將九殿下領過來,給娘娘過個眼。」

  幾個姑姑卻腹誹,一個皇子,說的像個首飾鐲子一樣的物品。

  那姑姑這才看到了被背在身後的殷胥,看著那面黃肌瘦的樣子抽了抽嘴角,走進屋裡去通報一聲,才從仇穆那裡扶過殷胥,領著往屋裡走去。

  對於薛妃,殷胥是沒大有印象的,只是宮宴上遠遠見過幾次,只覺得眉眼有種凌厲精幹之美,是典型的那種爽利女人。

  殿內朝南盈滿一室日光,宮內大多用層層疊疊的帷幕隔開各個區域,她的房間內用的是幾乎半透明的藕色底繡金紗簾,日光映襯過去更是反射出光芒,顯得屋內通透明亮。

  殷胥反正演的是痴兒,大膽的朝東邊坐床上看去。一個朱色披帛與深紫色衣裙、鬆散斜髻的女子正手執捲軸讀書,丹蔻指甲握在玉軸上甚為顯眼。

  她聽著腳步聲,放下捲軸,看向殷胥。

  同樣的三十出頭,她卻比保養極佳的皇后相比,多了幾分身體上的風霜與神態上的凌厲。她明顯可以看得出在道觀中日子過得不太好,眼角有微微細紋,姿態閒適慵懶,甚至可以說的是有些……不優雅。

  「這便是九郎胥?」她開口道。

  殷胥微微點頭,扶著仇穆欲低頭行禮。

  薛妃懶懶抬了抬手:「不必了,起來坐這邊吧。自個兒兒子給折磨成這樣,他倒真是沒良心到我也懶得怨他。」

  最後一句聲音可一點也不小,她絲毫不考慮旁人聽了這句話的感受。身邊兩個姑姑連忙跪下勸她,殷胥沒人扶著,跌坐在了小榻上。

  薛妃原來私下竟也是這麼個性格。殷胥對她算是有些前世的瞭解,如今一一對應,心裡頭對薛妃為何會離開道觀再入宮內,又為何受到殷邛大張旗鼓的寵愛,有了些瞭解。

  他算是沒有選錯。

  「有在這兒揪著我一句話不放的功夫,不如去叫內務府選了衣料來,給胥做些合身的衣服。你去通報一聲,說要按照之前修殿下的規制來做,四套禮服、十三套常服,外加各種騎服,趁著我還能得意兩天的空檔,便要求細一點,都要好料子,要內務府親自來量身。」薛妃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一位姑姑說道。

  她又轉過臉看殷胥:「你可識字?」

  說自己大字不識一個,恐怕真要從『大小人個一』來學了。

  殷胥點頭,只說是讀過千字文和道家四子真經。

  雖然說是識字,可同齡的修已經讀過九經、漢書、三國志與史記等等,殷胥卻只看過道家的幾本並無實用的書,水平差距不是半天的大。

  好吧,好歹不是個文盲。薛妃頭疼的揉了揉眉角,倒是有點放棄似的問道:「敢問你們那幫皇子,每天待在三清殿都幹什麼啊。」

  殷胥如同背書般啞聲道:「早晨誦讀神仙傳記,後盤坐呼吸天地真氣,摒除雜念靜默內心,使自身元氣運作於體內小周天,而後可視內心思道法——」

  然後就開始想中午吃什麼,晚上吃什麼,今天誰給誰捉蝨子,明天誰給誰打蚊子。

  「行了行了!」薛妃對天翻了個白眼。

  這不就是練道家內息麼,她進入道觀也被逼著練這個屁用沒有的內息心法練了好幾年,每天吃完飯就坐在那盤坐,強行等到下一頓飯。

  說是什麼強身健體,修道窺法,練了幾年倒是更扛餓了。

  想來這孩子跟她幾年日子過的也差不多,薛妃面上雖然嫌棄,心裡頭算是有幾分覺得同病相憐。

  她正要開口,忽然有人進來通報,說是聖人看薛妃心情不好,讓雜耍班子過來逗一逗,放寬一些心。薛妃勾唇冷笑了一下,便點頭讓人進來,跟殷邛認識十幾年了,當年住在這宮裡,什麼雜耍班子她沒看過。

  想著殷胥或許都沒見過,乾脆叫進來,讓小孩子看看吧。

  卻沒想到為首的不是那幫穿紅穿綠的戲子,而是穿著迷你型鎧甲的不到半人高的俱泰,與身邊另外一個同樣的矮人。二人走進來給薛妃行了個禮,俱泰一身沉重的鎧甲,躬了身子就往前重心不穩的翻倒下去,就地滾了一圈。

  樣子滑稽可笑,可卻也知道他是故意的。薛妃掩唇笑起來,忽然感覺身邊的殷胥身上爆發出一種難以令人忽視的殺氣。

  殷胥轉不開眼來。

  俱泰!

  那個曾專權一時,殺殷邛,將他扶上位控制為傀儡的宦官俱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 06:0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11-2 04:41 PM 編輯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十章 懷疑

  對,殺氣。薛妃曾在宮裡頭見過多少次殷邛的殺伐決斷,再加上女人的敏銳,她條件反射的就覺得,這個瘦弱的九殿下,要那個侏儒死。

  連俱泰也注意到了,他磕了個頭起來,多年看著顏色伺候旁人的敏銳使他感覺有些腿軟,卻看著殷胥忽然鬆下肩膀,彷彿是被逗樂的指著他。

  俱泰也跟著傻笑起來說了兩句俏皮話,心下一哆嗦。

  他只感慨著想活命真是太不容易。

  薛妃也頓了一下,轉過臉去看殷胥。

  這孩子偏生張了一張木頭臉,半分表情都沒有,不會哭笑,剛剛那一瞬,她卻也不覺得是自己看錯了。

  薛妃沒有見過俱泰,看他嘴甜又滑稽,倒是好整以暇的看著他與另外一個侏儒表演起來。

  殷胥卻滿腦子的都是——殺了他!

  俱泰專權達到頂峰的時候,應該是在五年後,然而他真正是從何時開始插手權勢的,恐怕就是在這一兩年。俱泰扶持殷胥為傀儡後,宮廷朝堂一片混亂,南方起義頻發,殷胥足足花了四年的時間,才忍辱負重殺死俱泰,重新奪回政權。

  可如今怎麼殺他,卻是個問題。俱泰如今是御前的半個紅人,深居內宮常年出現在殷邛眼前,殷胥手下既沒有武藝高強的刺客,也沒有能出入宮廷的眼線,想要殺這樣一個顯眼的人,顯然不是短時間就能做到的。

  可等俱泰在御前能夠說得上話了,就更難了。

  殷胥如今看著那個矮小的俱泰為了討薛妃一笑,幾乎將狼狽來當作主子的笑料,滿頭是汗,卑微又可憐的掛著笑。

  他難以跟日後那個狡詐又狠絕的俱泰聯繫到一起。

  他也是從這一步開始混起來的啊,殷胥只說是累了,便想叫幾個小黃門將他扶出去。

  薛妃看他起身告退,開口叫住:「我這個白撿這麼大一便宜兒子的娘,總也要送些東西。」

  說著,她塗滿丹蔻的指甲,從宮女手裡接過一個沉甸甸的木盒,她舉重若輕,打開來:「喜歡不?」

  那盒裡躺了個精緻到極點的小弩,機關環扣,帶著一段腕帶,正好可以束在腕上,藏在寬袖內。

  這玩意兒做工難得,宮裡頭也摸不出幾個來,可偏生是個殺人用的玩意兒,殷胥回應了一聲:「嗯。」

  薛妃讓這個鋸嘴葫蘆般的兒子弄得沒脾氣,好歹是能回一個字兒,她這個新晉的娘也不算太失敗。薛妃問他:「可要試試?」

  殷胥搖頭。

  薛妃便合上了蓋子:「帶著也沒什麼不方便,宮裡頭要是有什麼仗勢欺人的玩意兒,你不必殺人,倒是可以射穿他的腿。你剛從三清殿裡出來,總有些腿腳硬的奴才要敲打。」

  這話蕩在屋內,周圍宮人連呼吸都不敢。

  殷胥:「……嗯。」

  薛妃笑了:「歇去吧。」

  薛妃主殿側面有一個獨立的宮苑,雖然不算大,但總比三清殿條件好太多,宮人們給收拾的乾淨,裡頭卻也空曠。

  薛妃指了兩個年紀二十歲不到的黃門耐冬、竹西來照料殷胥的起居,過幾日眾皇子要同皇帝皇后一併見禮,順帶將皇子們的姓名經由禮部冊入譜牒才算是真的讓這些皇子有了母親。

  關於自己的阿娘,殷胥是半分印象也沒有,他甚至連七八歲以前的記憶都沒大有,大抵也就是舞姬宮女之流,或許早已死在宮內某個角落。

  薛妃離開宮也有許多年了,她與民女出身的皇后和萬貴妃不同,家中勢力是京中不容小覷的一支,至於為何她與殷邛許多年,如今連一個孩子也沒有,甚至被趕入道觀之中……自然跟殷邛這個不想著開疆拓土,每天都在玩一畝三分地裡的平衡之道的皇帝有關係,這其中有的是往事。

  他思索了一會兒,便覺得有些昏昏欲睡,倒在榻上任憑衣服睡皺,卻忽然聽著耐冬竄進屋裡,伏在床邊小聲道:「殿下,有位崔家子前來,說是之前驚馬撞斷了您的腿,得了太后恩許特意來給您登門致歉。」

  「什麼?」殷胥身子一抖。

  「我看起來怎麼樣……」他從榻上爬起來,坐在榻邊問著耐冬。

  耐冬也懵了:「您,您看起來很瘦。」看起來就是一副慘遭蹂躪多年的樣兒啊。

  殷胥也不知道怎麼的,以前這麼多年崔季明每次班師回朝,他恨不得帶著最正式的冕冠站在含元殿前迎接他,他每次都希望自己能用最好的樣子面對。

  崔季明隨著宮內黃門的指引,走進了山池院的側殿,一身墨綠色翻領騎裝,拱手邁進屋裡來。

  崔季明記著言玉的話,入了大興宮後簡直就是變了張臉,端的是跟她爹一樣無懈可擊的微笑,行端坐正,彬彬有禮。她彷彿臉上被貼了個寫著「清河崔家」的符咒,變得跟那幫崔家親戚一個模子。

  崔季明走進屋裡頭,竟然看著殷胥在滿地找鞋。

  她這輕飄飄的腳步落在了屋裡,殷胥彷彿後腦上長了眼睛般,一下子挺直身子坐起來,將那隻沒穿鞋的腳拱到榻下,眉目清淡的抬起頭來。

  兩個能裝的湊在了一塊兒。

  殷胥半天才想著自己該如何叫她:「崔家三郎。」

  見了殷胥的腿上還有繃帶,崔季明不緊不慢的先給賠了禮,從領口中掏出一個小木盒子來,遞給殷胥。

  殷胥一直繃得緊緊的坐在榻上,見到盒子遞過來,也不讓耐冬動手,接過來就去打開。裡頭是一柄鑲著金玉的匕首,新月狀刀刃,乃是大食款式。

  他手指尖被金色的匕首襯得發青,指腹細細摩挲過凹凸不平的花紋,崔季明看了一眼,忽的覺得這指尖就跟揩在她臉上似的。

  殷胥還是面無表情,崔季明心裡頭覺得似乎是送錯了禮,有點後悔。

  這麼個病弱的主,她就該送點花鳥魚蟲,文房四寶。這言玉都給準備的什麼禮啊。

  殷胥道:「我很喜歡。只是我不會用刀,季明可會用刀?」

  崔季明心道:有這麼熟麼?也就我家幾個長輩敢這麼叫她後頭倆字,這位九殿下還是個順著桿子往上爬的自來熟啊。

  「隨阿公學過軍中的刀法,可用的不是這種匕首,是橫刀。」崔季明微笑抬手比劃道:「那個很長,不過也很犀利筆直。」

  殷胥自然是知道,崔季明最擅長用橫刀與長槊,她說是因為便宜,到哪兒都能撿著就殺人。

  他親征前的二十多年沒有出過宮,卻見過崔季明舞刀,浴血肅殺之氣畢現,未曾見過邊關的殷胥,也瞭解到戰場究竟在她身上留下怎樣的痕跡。

  烽火燃不熄,征戰無以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

  他沒見過,卻想得到。

  他想著想著便有些出神。

  崔季明的手在他面前甩了甩,心道:說他是痴傻倒也不會翻著白眼流口水,可怎麼說了沒兩句就走神走的拉不回來啊。

  殷胥猛然回過神來,忽然伸手抱起了榻邊一個沉重的小箱子,打開來看,其中放的正是薛妃剛給的小弩,道:「這是給季明的回禮。見了便覺得十分適合你。」

  崔季明看了一眼那小弩,確實是十分精巧,其中機關當是屬於宮內「機樞」才做得出來的東西。

  耐冬、竹西見了那盒子,俱是一驚,不敢抬起頭來。

  崔季明卻有些疏狂笑了:「九殿下,這東西精巧難得,雖是好物,卻更適合您。我身有武藝,又整日穿騎服,一是藏不住,二是用不著。有按這小弩射箭的功夫,我三枚羽箭都能射出去了。」

  她這話說的很得意。

  殷胥點頭:「我知曉,送此物,是個心意。如同你送我匕首,我也未必用的到。」

  話都這麼說了,崔季明硬著頭皮接過來。

  殷胥:「季明可是去過很多地方?不如跟我說些聽聽,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宮,也想知道些外頭的事情。」

  崔季明真沒想到這傢伙還是個愛嘮嗑的,既然是殷胥發話,她這個來道歉的不得不硬著頭皮,坐到了殷胥拍一拍的身側位置,清了清嗓子道:「殿下,臣幼時居於建康,後來又跟著外公多次去往西北涼州,你想聽哪裡的事情?」

  殷胥看著她靠過來,手指微微扣緊在膝頭。

  「如今西北部仍有突厥兵連年佔據河西走廊麼?朔方如今是由誰領兵呢?」殷胥偏頭問道。

  崔季明幾不可見的挑了挑眉,按理說這個年紀沒出過宮的男孩子,或許會更關注吐蕃的新奇商品、龜茲的沙盜、樂女亦或是往西路途的終點。可他卻問的事關軍事。

  這些問題崔季明是知道答案的,她這幾年經常跟著賀拔慶元往西北而去,對於軍隊形勢十分熟悉,問長安世家子還真不一定有別人能說出來。

  然而更重要的是,眼前的殷胥,顯然相當瞭解她的背景。

  三清殿出來的皇子,還有這等本事。

  拿個小弩,來換這些問題的答案麼?

  她笑道:「單涼州一地就在去年內被突厥軍隊騷擾了十幾次,幸而我大鄴將士英勇駐守涼州,幾乎沒有失手過,今年年初還將肅州奪回,從玉門關進來的商隊可以直接順著祁連山腳下入大鄴境內。」

  這句「幸我大鄴將士英勇」說起來的神情,真有崔季明的樣子。

  她彷彿隱下了半句話。若是他們相熟,或許她已經說了出來。

  『涼州被突厥騷擾十幾次都沒有失手,其他地方都被打得哀叫連連,他們當兵是去度假了麼?!』她心裡一定在這麼說。殷胥忍不住想。

  且不說大鄴立國高祖時期,就在殷邛的父親,中宗時,隴右道還基本屬於大鄴,那裡連接了到大食與吐火羅的絲綢之路,如今不過十年左右,堪比半個江南大小的隴右道,一半都成了突厥囊中之物了麼?

  西行的商路恐怕也是時斷時續,長安城內胡商雖然也很多,卻跟高祖、顯宗時期不能比了。

  「那北方呢?今年東突厥可有打入西部懷遠城?東部的朔州應該也在吧。」殷胥仍然記得晉州城上東突厥攻破這最後一座黃河北方城池的景象,他最掛心的便是如今的邊關狀況。

  崔季明不由得表情一寒,他問的偏是狀況最差的地方,懷遠與朔州是關最西東兩側的城池,今年也是頻頻遇到危機,殷邛對於戰事的重視程度不夠,可崔季明卻從賀拔慶元口中聽說過許多那裡的危急情況。

  是否應該增兵一事,在朝堂上多有摩擦,崔季明不知殷胥底細,此刻只是道:「懷遠已經被攻下有兩個月之久,突厥並不佔城,他們毀了城牆便退入不遠的賀蘭山中;而朔州狀況雖然還好,但明顯突厥有南下圍攻之意。」

  她穿越來許多年都是跟軍營相伴,此刻說起來井井有條:「顯然東突厥是意欲奪朔州而後進一步取北都晉陽,晉陽可是兵家必爭之地。」

  殷胥皺起眉頭來,難道提早了十幾年,邊關的局勢已經開始要頹敗了麼?

  崔季明看了一眼殷胥沉思的表情,心下對於這位皇子的痴傻之症的真偽也明白了幾分。他顯然不只是思維正常,更是對北方城池的位置與重要性瞭解的十分透徹。

  太子澤還未入朝堂,這位冷宮出來的九殿下已經如此瞭解戰事,這景像有些耐心深思。

  而且他因為被崔季明踩斷腿後沒有入得皇后膝下,卻如此巧合的被晚幾日進宮的薛妃所選。

  她畢竟活了兩輩子,對於殷胥那個猙獰表情先入為主的觀念,導致她心中猜測更多。

  連宮裡一個十三歲不到的的皇子都如此不簡單麼?

  殷胥卻將崔季明當作上輩子的兄弟一樣,並未多作掩飾。

  二人竟然未能像上輩子那樣一見如故,殷胥倒是仍然跟她有些親暱,可崔季明心中滿是對陌生的一位皇子的猜疑。

  「沒想到殿下竟然會對這些感興趣,殿下若是封王了後,想要去北方麼?」崔季明狀似隨意的問道。

  殷胥愣了一下,他只是搖了搖頭。

  殷胥這幾日常想,當時的其他皇子也都十分優秀,他是撿了漏才登上皇位。若不是他登基,若沒有俱泰作祟,會不會狀況會朝完全不同的方向改變。

  「我日後會跟著阿公去北方打仗,到時候,我一定殺得突厥韃子屁滾尿流!把咱們的懷遠奪回來。」她燦爛的笑起來,做出幾分少年得意的樣子說道。

  殷胥點頭,滿臉信服:「如果是你,一定能做到的。」

  他思酌了一下,開口道:「自從那日見了季明之後,我感覺好像是認識了你許多年。好像是多年的故友,也曾一起並肩對敵,一起坐在溫泉裡共談政事。」

  最後一句話,使得崔季明臉色有點扭曲。

  什麼鬼,她一個少女身,還在這位小殿下的夢裡跟他一起洗過澡?!

  她雖然知道長安最流行泡溫泉,連皇帝也不少召見大臣,一起來泡泡溫泉聊聊家國,特別是哥們一起泡著溫泉談天,最體現情誼,可……

  長安泡溫泉流行全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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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來自捅姑)

  殷胥:怎樣才能讓一個喜歡你好多年的同性可以不再喜歡你?

  耐冬:(思索)說不定殿下裸奔到他面前一邊自摸胸口一邊嫵媚的說你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他,可能他會被反噁心到,就自然遠離了。(認真臉)

  殷胥:……那還是讓她一直愛著我吧。

  崔季明:(冷笑)呵,我就笑看某人自作多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4:1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11-2 04:42 PM 編輯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十一章 龍眾

  崔季明臉上那張「清河崔家」的封印符篆都快被殷胥突如其來的話語嚇掉了。

  不,不可能!鬼才會跟你一起裸浴啊!這小子是不是基,是不是做了跟她共浴的夢!

  殷胥可沒說錯,他雖然真的沒到了跟崔季明面對面蹲在一個池子裡,可他至少是見過崔季明沐浴的樣子,只不過她那時候似乎隱隱有些羞惱的埋在奶白色的浴湯之中,而殷胥也只關注了她肩膀上的纍纍傷痕。

  那時候殷胥十分耿直的蹲在水池邊,要她上來,拿著生肌膏替她抹一下疤痕,回應他的卻是崔季明抓狂的吼聲。

  她這句話吼了好多年啊:「阿九你丫不是傻,就是瞎!」

  到最後,殷胥也不太明白他到底怎麼又傻又瞎……

  難不成是崔季明罵他沒有發現她的心意?

  嘖……再給他兩輩子,他也不會往哪裡想啊。

  崔季明強忍著,才沒嘴賤,彬彬有禮道:「進宮都已經夠晚了,這個點兒等我出去的時候指不定就要關閉宮門了,時間來不及,我先告退了。」

  殷胥一驚,哎?怎麼就走了……臉色還這麼差?

  說好的一見鍾情戀上朕呢?

  難不成當初崔季明就是開玩笑耍他,她壓根就是個百分百正直老爺們?

  殷胥愣了一下:「那,下次再來啊——」

  來你大爺!崔季明咬牙往外走去。

  耐冬送她走到了側殿門口,卻見著一直沒出門的薛妃站在廊下,侍女環繞,她如同沒骨頭一樣倚在廊柱上,手頭拈著珠花,笑著對崔季明招了招手:「崔家三郎。」

  崔季明轉眼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人,有個還穿著迷你鎧甲的侏儒,如今卻汗如雨下,頭埋在地上,彷彿犯了什麼大罪般。薛妃笑著喚她,她不得不走過去微微欠身行了個叉手禮:「見過薛妃娘娘。」

  說是行了個禮,她一隻手上抱著的小盒子,自然顯露在了薛妃面前。

  連薛妃身邊的宮人們見到都是一滯,薛妃卻愣了一下,忽地笑容更大。

  哎喲,這兒子轉手就將東西送人,是想裝傻呢,還是想說不願與她這個便宜娘親一樣鋒芒畢露呢?

  「喏,當年還是個娃娃的崔家三郎如今已經這般年紀了。妾都忘了崔式也離開長安都有十三年了,你父親如今可好?你祖父崔翕沒有回長安麼?」薛妃轉動著手裡珠花笑道。

  崔季明連忙回答道:「父親身體還算不錯。祖父還留在南方修養身子,經不起旅途顛簸就沒有來長安。」

  薛妃在宮廷中也是位老人了,看這語氣似乎是知道些崔季明出生前的事情。

  薛妃笑起來:「倒是,轉眼間崔翕都知天命了。時間過得可真快,看你跟胥哥兒聊了好一會兒,怎麼樣?」

  這個怎麼樣……到底是怎麼個怎麼樣啊!又不是相親,還問得這麼含蓄!

  殷胥對外痴傻愚鈍,崔季明也萬沒有戳穿的必要。

  崔季明使出慣用的笑容,薛妃都覺得金耳環與一口白牙有些晃眼。

  「殿下質樸又良善,實在是宮中難得一見的單純。」

  薛妃笑了,崔季明的確是有些意思,實在沒得誇了,才會去說一個皇子單純良善吧。

  「想來還是聊的不錯。胥哥兒想要學武,定是心中有些仰慕三郎,若是方便不如多往宮裡走一走,跟胥哥兒聊一聊,教他半分武藝,也做個玩伴不錯。」薛妃說了前半截,頓了頓才笑道:「崔家三郎是拜過太后才來的?太后如今不大見人了呢……」

  「的確是今日未能見到太后。」

  「賀拔家倒是跟太后有些淵源,妾倒是早在之前能在太后、崔太妃面前說上幾句話,崔家三郎多往這邊走動走動,說不定也會哪日跟著妾見一見太后與崔太妃。」她輕輕掩唇笑道:「想來太后見到你這般出落,也自然是開心的。」

  這是赤裸裸的利誘啊。崔季明進宮兩次都是奉賀拔慶元之命,要見上太后與崔太妃一面,可如今這兩位深入簡出,她幾乎見不到。

  薛妃竟然能猜到她想要見太后,故意這般說道。

  這薛妃想拉攏崔家?看著語氣跟崔式似乎算是熟,崔季明猜不出,只得應了。

  崔季明笑道:「縱然是見不到敬仰已久的太后,能出入如世外桃源般的山池院,和九殿下多接觸幾分,再能多見幾次薛妃娘娘真容也是值得的。」

  縱然還是個少年來,笑起來這股勁兒也是個能秒殺中年婦女內心的啊!

  更何況崔家子一向高傲,甚少有像崔季明這般嘴甜的,被崔家子捧的感覺真不是別的能比的。

  不過薛妃倒只是笑了:「好,有你這句話便是。三郎可知道我為何責罰這矮奴?」

  崔季明瞥了俱泰一眼,他戰戰兢兢的趴在地上,身上的鎧甲樣式卻是明光甲,手裡拿著一把小小的長槍,輕聲道:「難不成,他演的是位名將?」

  薛妃冷笑一聲:「也不知誰給一個矮奴那麼大的膽子,他竟然在殿中演的是高祖時名將賀拔岳收安北一戰,在地上又是爬又是滾的,一場名戰卻敢拿來當雜耍。」

  「奴萬沒有那樣的膽子,只是希望賀拔家名將的傳奇故事能被世人傳頌,是奴貌醜又身材短小,才沒將這戲目演好,奴才是豬油蒙了心,太過仰慕賀拔家代代名將,才覺得自個兒能演的,求娘娘饒命。」俱泰磕著頭顫抖道,說話倒是完整清晰。

  他自然不敢,他是御前紅人,這些戲目怎可能不在殷邛面前過眼就拿出來給宮妃表演呢。如此可見殷邛對賀拔氏如今的態度了麼?

  自殷邛登基這些年,用著「軍費過重」「殺戮不詳」的名號一再削弱鮮卑貴族的軍權,可如今周邊各國,哪一個不是虎視眈眈。

  殺戮不詳?

  難道再回到百年前國祚淪落,百姓流離,南北分離,浮屍千里的樣子就吉利了?

  再說,殷邛上位前,弒父、弒兄的手段放在那裡,他也有臉說「殺戮太重不詳」。

  薛妃一腳踹在俱泰身上,他跟個獅子狗一樣滾下台階。

  崔季明笑道:「不過是隨便一齣戲,他指不定是仰慕賀拔先祖之名才去演,至於演出來的效果,總不一定都如意,不過看他做了鎧甲倒也算逼真,倒是算用了些心。」

  她復又說道:「不過這戲,想來宮外的人也是看不到,既然只是在宮內看著玩玩,那就好。就不怕會傳到外頭,被薛妃娘娘這樣關照忠臣又敢直言的貴人看了,說是覺著今上與賀拔家關係不虞。宮內玩樂的,都是些熱鬧事兒,想來誰也不會去關注內容。」

  薛妃盯著崔季明,這才笑起來,拊掌道:「的確是,不過是圖個熱鬧。倒是我在這兒耽擱著聊了太久,三郎再不準備離宮,可真要宮門關閉了!」

  崔季明這才裝作驚慌的樣子,連忙行了禮都往外走去。她這才出了山池院,就看著幾個少年也往這個方向走來,崔季明沒來得及看清就快撞上了,連忙低頭行了個禮。

  幾位皇子在說話,也沒有太在意她,崔季明見他們幾人走過去便舒了一口氣順著宮道往外走去。

  其中的太子澤卻注意到了,他目送著崔季明的背影繞過宮道,微微皺了皺眉頭。母親才與他提到過崔家這位崔季明,這邊山池院裡的薛妃與殷胥就已經開始拉攏了麼?

  薛妃站在廊下,忽然對著俱泰笑起來:「你滾了吧。這齣戲的事兒怪不到你,不過我倒是奉勸你,少在宮裡演這鬧劇。」

  俱泰難道不清楚麼?是聖人要他來的,他哪裡敢不來!連忙連滾帶爬的退下了。

  薛妃撫唇思酌,這崔季明倒是看著陽光又愛笑,實則說話相當大膽犀利啊。她有意透露些皇帝與賀拔家微妙的關係,卻被這小子半威脅半玩笑的頂回來,這話一時說的她都不知道怎麼回嘴了。如今這些十二三歲的孩子們,怎麼個個都跟人精兒似的。

  還有這麼個表面痴傻,心思如髮的便宜兒子,她不過是一把小弩的暗示,算是禮,算是有些想法,他便給駁了,轉送到崔三郎手裡。

  薛妃又不好怪這麼個「痴傻」的兒子啊。

  這宮裡頭過了多少年都是一樣的不好混啊,薛妃挑眉嘆了一口氣,往屋裡走去。

  「娘娘,萬貴妃那邊的柘城、皇后那邊的太子澤帶著嘉樹,往山池院這邊來了。太子澤說是來替修登門道歉,柘城與嘉樹均是與九殿下一同長大於三清殿中的,說是來探望一番。」虹姑姑蹲下身對薛妃說道。

  「哼,胥這腿都斷了快十天了,早不來道歉探望,全都趕著今天了,也不知道是來看他,還是來看我這個得瑟妃子的。讓他們進來,就說我身子不適歇下了。」薛妃將那珠花往虹姑姑懷裡一扔,提裙大步往屋內走去。

  就在崔季明趕著宮門關閉前離開大興宮時,崔式也進入了大興宮。

  於是又回到崔府的崔季明便正好撲了個空。

  崔式馬邊站著兩個提燈的僕廝,緩緩策馬踏入陷入一片夜色也點綴著點點燈火的廣闊大興宮。他斜看了一眼前頭領路的仇穆,倒是一路跟著從側門入了帝寢內宮,下馬換轎,一路搖進宮內。

  等看到熟悉的宮苑,和裡頭鬱鬱蔥蔥的樹木與飄蕩出的團團霧氣,輕笑了一下往裡頭去。

  走近這處宮苑內部,七八名豔裙宮女湧上來替崔式換了輕薄單衣,他赤足往內走去,踏過溫熱石台走到一處寬闊且燈火通明的溫泉邊,看著坐在裡頭的殷邛拱手笑了:「何等隆恩,我真是消受不起啊。」

  殷邛坐在溫泉之中轉過臉來,崔式說著消受不起,還從善如流的脫去薄衣踏入水中,一副熟稔又享受的模樣依靠在大石上,眯著眼睛對著殷邛笑道:「謔,我倒是沾了你的光,才能一次次享受這幾百年的熱湯。」

  殷邛推了一下水面上飄蕩的木盤,那上頭的一壺葡萄酒只是晃了晃,崔式接過來,直接從壺嘴將酒漿倒入口中。

  入口甜滑,崔式轉頭就喝乾了。

  「你倒是來的快,我以為你恐怕猶猶豫豫才會回長安。」殷邛稍顯陰鬱的瘦削面龐和面帶閒適微笑的崔式一比,倒不知道哪個更像是主人了。

  「某人好不容易低一次頭,我受寵若驚的當然要順著隆恩往上爬。」崔式看著殷邛眯了眯眼睛:「邛,十幾年你變的真不是一點半點。」

  殷邛習慣了他的譏諷,卻也從宮女手中接過酒杯,輕聲道:「哪像你,就跟當年走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

  崔式心中卻冷哼。賀拔明珠死了,大姑娘搖身一變成了大兒子,他怎麼可能會不變。

  「別那麼勉強的非要誇我。」崔式擺了擺手:「先不提你要我查的事情,那些話太長,我們慢慢聊也來得及。」

  崔式道:「我只問你,這十三年,你都沒有找到『龍眾』麼?」

  殷邛臉色陰沉,沒想到他上來先問這個,緩緩搖了搖頭:「我翻遍了整座大興宮,都沒有找到找到那半句密言,也不知宮中究竟何人才是『龍眾』的接應人。」

  龍眾。

  名字取自佛教之語,殷邛也只是知道此為高祖建大鄴之時,為歷代帝王所立下的一個「機構」。可龍眾既不需要財政撥銀,也從不主動聯繫宮中,歷代帝王也甚少提起,便顯得尤其神秘起來。

  殷邛的父親中宗在世時,卻對於龍眾棄而不用,甚至將聯繫龍眾的方法隱藏起來,這般小心翼翼的態度,使得龍眾在殷邛眼中神秘起來,他就越發想要得到。

  可直到他即位,中宗臨死前也不願吐露龍眾的線索。

  「你仍然是覺得先帝將龍眾的消息給了旁人?可若是那人真的知道,必然啟用龍眾,早已掀起腥風血雨,為何我們絲毫線索都不知道?」崔式撫著下巴問道。

  「恐怕是那人知道,卻由於龍眾的接應人在宮內,他不在長安或者根本無法入宮,想要聯繫卻一直聯繫不到。」殷邛嘆氣道:「中宗臨死前,恐怕誰也沒有說。我真的難相信先帝在十四年前連一點線索都沒留下在這大興城內,他倒是如此厭惡我,非要絕了我的路。」

  崔式卻嘆了一口氣:「十四年了,你都如今孩子都那麼大了,心裡卻連當初的事情還放不下。龍眾幾十年沒人打理,如今不知道成了什麼樣子,生鏽的兵刃,你拿到手也只能丟棄。」

  殷邛輕輕笑了:「我想要得到的根本不是龍眾,而是它背後的意義。」

  崔式道:「你還是不要太執著於此,很多東西比所謂的龍眾重要。」

  「不提這個,我都快泡腫了,你先歇著吧,我進裡頭批會兒摺子再聊。」殷邛有些頭疼的揮了揮手,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他貿然站起來,崔式面前就出現了某人腿間的馬賽克。

  崔式咬牙切齒,打了個水花:「說了多少次最起碼穿個褻褲再下水!鳥大了不起啊?!我泡的就跟你洗屁股水沒差了!」

  殷邛面上這才有了幾分笑意,赤著身子往內殿大步走去,宮女們連忙拿著軟巾與單衣跟在他後頭,追著要給他套衣服。

  這個遛鳥狂魔!

  而在內宮的另一端,深夜中殷胥卻未躺下歇息,竹西與耐冬讓他驅趕到隔壁的隔間裡去睡了。

  殷胥望了一眼窗戶,忽然起身輕輕翻過窗戶,踏足在山池院側殿的小小園林中,一位猿臂寬肩男子立在拐角的陰影中,眸中滿是懷疑望向殷胥,過了半天才開口道:「中宗死去那年,九殿下應該才剛出生。龍眾不可能被你所知。」

  眼前的少年是絕對沒有出過三清殿一步的,殷胥身材羸弱的彷彿是隨時可能隨風而去,與殷邛幾分相似的瘦削臉龐,寬大厚重的皇子常服裹在他肩上,如同披著一層將他釘在地上的束縛。

  「然而我卻是知道,來源由不得你多問。我更是好奇,中宗去世是在十四年前,你也不過是個孩童,為何接應人會是你。」他眯了眯眼睛輕聲道。

  那男子緩步走出陰影,身材健碩,正是今日背著殷胥到山池院的那位黃門!

  這位健碩的黃門王祿也幾乎可以確信,殷胥今日伏在他背上之時,寫下了龍眾二字。

  殷邛死後,殷胥前世也在一直找尋龍眾,發現其資金來源完全不依靠任何預算割款,似乎是由皇帝自身出錢或者是本身就有運轉的體系。他賭的便是,這幾十年龍眾在無人管問的情況下,也快到了支撐的邊緣。

  他只要放出了消息,龍眾一定會沉不住氣,主動來找他。

  今日見到這黃門王祿時,殷胥更是驚喜。

  前世他知曉龍眾的密言與接應人時已經登基幾年,他便找到過這位黃門,卻被告知龍眾早已被旁人啟動。

  那時他心中驚駭,殷邛已經去世幾年,究竟是誰聯繫的龍眾?!

  而既有了今生,他卻在那人之前,能夠啟動龍眾。

  王祿說出了前半段。

  殷胥表情震動,緩緩說出那密言的後半段。

  王祿面色掙紮了,俯身跪了下去。

  兩三個時辰後,大興宮籠上淡淡的藍色天光,幾乎所有人都陷入即將甦醒前的深眠中,太監住所的屋內,王祿從狹窄的床上驚醒,他戒備的從床上彈起身來,看著矮床床腳跪坐著一名黑衣遮面男子。

  黑衣男子並不多言,甚至都沒有詢問王祿的身份。

  他彷彿是無聲無息飄蕩進了宮殿裡,彷彿一切如他所料。

  他篤定的說出了那句密言的後半句。

  王祿微微一笑:「如公所說,密言分毫不差。」

  黑衣男子身子未動。

  「然,龍眾已經有主。」

  「什麼?!」那黑衣男子有些不可置信:「邛找到了你們?!」

  王祿伸了個懶腰,不置可否。那黑衣男子緊皺眉頭,王祿卻勢如閃電,指縫間夾著一柄薄刃,毫不猶豫往那黑衣男子頸上划去!

  「你!」

  黑衣男子似乎也習武多年,連忙後退半步,衣領卻也被劃開半分。這狹窄潮濕的房間內,彷彿瞬間如拔劍弩張。

  王祿站起身來,他高大的身材彷彿能撐開愛矮小的屋頂:「而龍眾接到主人的第一個命令,便是下一個來找接應人說出密言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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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殷胥:給你的第一個命令,就是到屋頂劈兩個時辰的叉。

  王祿:哈?!

  殷胥:……只怪你上次背人的時候,把我腿掰的跟劈叉一樣。

  王祿:殿下,敢問……當時蛋痛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4:27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十二章 歷史

  崔季明今日上午沒有做早課,冒著被賀拔慶元打斷腿的危險,在各坊晨鼓初響時,一騎快馬竄出坊門,往崔府而去。

  「我阿耶還沒有回來麼?」崔季明快步走入崔府,問著門口迎上來的僕人。

  僕廝苦笑道:「三郎昨日臨著裡坊關門前剛來問過,那時候崔公還沒回來,這會兒裡坊剛開,怎麼可能就回來了。」

  崔季明面上笑容更深,心道:夜不歸宿,他來了長安可真是浪出花來來了!她倒是等著他,看他什麼時候回來!

  說罷她便大步走進崔府,崔夜用因要上朝,早早就離開了,幾位堂叔她還不用去特意跑一趟見禮,便進門先去看自己兩個妹妹。

  崔翕還在府上時,雖子嗣不豐,但屬於他的院落卻很大。舒窈與妙儀所住的地方,就趕上了崔夜用三個兒子還有十幾個孫子的住房面積。

  然而門第之中管束極為嚴格,只要是崔翕這一支孩子們還在,崔夜用就不能去佔第二房的院落。

  崔季明走進去的時候,卻被通報說是早上起來,舒窈與妙儀便去給兩位堂嫂請安了,崔季明沒辦法只能也硬著頭皮往長房那邊去找兩個妹妹,順便也去請安。

  待繞過不知多少道迴廊院門,穿過一道影壁,總算是聽見了一處精緻閣樓裡的歡笑聲。許多服飾精緻低調的女子站在迴廊下,或坐或站的逗著鸚哥,打著簾子,想來都是些丫鬟吧。

  崔季明屏氣在姬妾丫鬟的問好聲中走過去,那些人臉上各個帶著讓人舒服而不諂媚的笑意,給崔季明俯身行禮,打起盛夏用的還未換掉的鮫紋紗薄紗帳,她邁進門口去,

  一進屋裡去,就看著屋內比昨日進宮山池院的屋子還華美許多,各處用物都能閃花了崔季明這個土包子的眼。

  臨著後窗瑩白窗紙下是秋香色長榻,鋪著黛色絨毯,兩邊便是擺著高腳插白鶴芋的青瓷瓶。屋內擺飾用色文雅,地上鋪著撒花短絨洋毯,幾副帶著腳踏的大椅隨意擺著,倒多了幾分閒適的意思。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坐臥在主炕長榻上喫茶吃乳酪,穿著薄軟棉底的繡花履,剩下些丫頭容姿明麗,或坐或站,隨意的與她們說笑著。

  幾個少年稚童坐在隔間紗屏後玩鬧著,依稀看著紗屏後擺著幾張長几,長几上既有文房四寶,也有些長安城內新奇的小玩具,屋裡頭倒是熱鬧。

  「咿!竟是二房三郎來了,可是來尋你兩個妹妹的?」長榻上女子起身,圓臉杏眼,烏髮如雲,細眉溫柔,她穿著綰色對肩掛下頭是翡翠銀花裙,手裡還端著個巴掌大不過的鎏金小香爐,隨手塞給旁邊的丫鬟,笑著走過來:「當年三郎還是個襁褓裡的娃娃,如今英姿勃發,看起來真是個俊武兒郎!」

  崔季明認不得她,也不知道是哪個堂嫂,長房的親戚面前,她還要掛著「清河崔家」那層符篆,硬著頭皮笑著道:「堂嬸可莫要笑我,季明野地出身,哪裡比得上家裡頭幾個兄弟,讀書多見識廣,一比我都成了田舍漢。」

  她笑了,看著已經快要比她還高的崔季明,扯過來笑道:「我是你大堂嫂。季明都這個年紀了,自然跟我這種婆子沒什麼好聊的,不必見禮,快去後頭找你幾個兄弟姊妹吧,孩子們都在這裡,你們有的玩。」

  大堂嫂王氏出自太原王家,崔夜用年紀已經不輕,開始把權勢向長子轉移,王氏作為崔夜用長子媳,如今在府中地位如同主母了。

  在崔家,沒有那麼多妻妾什麼的事兒,甚至說是在整個北地的高門大族裡頭,妾都不是個什麼值得說的。

  納妾對於權貴之家甚少為之,一是因為高門大姓通婚,這家的正妻就是那家的掌心肉般的閨女,各家只要是互相娶了貴姓女的,為了不造成這種聯姻關係的矛盾,高門之家儘量選擇不納妾。

  因為納妾造成的夫妻不睦,損了高門之間幾百年的關係,實在不值得。

  二是,大鄴高官之妻多妒婦,女子妒悍蔚然成風。且不說長安還有什麼妒女祠、妒女廟,長安女子皆善妒,誰也不好說妒婦為惡,反倒是各家女郎更覺不必收斂。

  前代有崔氏女:一夕杖殺婦孺侍兒二人,埋之雪中。

  後有盧氏不許丈夫納妾,飲毒酒寧妒而死,致二族交惡,其夫遭盧家報復陷害入獄。

  後人面對這種整個天下女人的善妒,也漸漸不得不習以為常,妥協後稱「妒」為忠貞不二,患難珍重。

  崔季明早些時候聽說這些,心裡實在是感慨。說白了,大鄴女人的地位,是每一家裡的妻子鬥爭出來的,在大環境的不平等婚姻下,不但要爭家庭地位與財產權益,也要理所應當的佔據愛慾。

  胡風蔚然,女子剽悍,大鄴立國近百年,無數的「妒婦」用手中僅存的權利抗爭,張揚於社會,形成影響巨大的風氣,才有的長安如今女子不帶帷帽上街騎馬的景象。

  「你兩個妹妹也在後頭坐著,快去吧,瞧你見了個長輩慌得樣子!」王氏打趣道。

  崔季明趕忙做出如蒙大赦的樣子,與王氏行了禮,轉身就往屏風後頭西邊房裡去。果然裡頭坐著好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舒窈正捧著一本書坐在瑩白窗紙邊看書卷,誰也不理,妙儀澤被幾個孩子圍在其中。

  她一出現吸引了好幾個孩子的目光,崔季明笑了笑往崔舒窈那邊去了,擠過去坐在她旁邊,舒窈斜眼看她:「你不是午後才來這邊讀書麼?」

  崔季明裝作跟她一起看字,大鄴是沒有裝訂成冊的線裝書,唯有折頁本與捲軸,折頁本價格昂貴多在宮中,他們這些貴家子便用捲軸,基本看書都要展開長長的一卷。

  她伸手拿起捲軸另一半,湊過去低聲問她:「阿耶是不是昨天一天都沒回來,你知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他進宮去了。」舒窈倚在崔季明身上,垂著睫毛低聲道:「昨日宿在了宮內。怎的?言玉沒跟你過來?你又一個人亂跑。」

  「他有事兒被阿公派去莊子上了,這兩天回不來。倒是你說阿耶昨日宿在宮內?」崔季明嚇了一跳:「他不過就是個鴻臚寺少卿,有那麼大的臉被聖人召見宿在宮內麼?我倒是想問你,十三年前長安發生了什麼大事麼?」

  正是那時候崔式帶她離開長安的。

  舒窈抬起秀眉鄙視的瞥她一眼:「十四年前年前,中宗仙逝,今上登基。可今上登基,卻是被各個世家抬上去的,為的就是逼迫當年權傾朝野的太后讓步。太后僅剩今上這麼一個兒子,自然也不好再逼迫,逐漸讓步。當今聖人便坐穩了位置,開始想要擺脫世家的箝制。十三年前針對的便是有與太后、中宗關係親密的祖父。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似的,這些年光練武腦子都練傻了吧。」

  她本來就是懶,覺得這些東西用不著也沒有真動腦記過。該記得的東西,如當時救了她一命的崔家族譜,她真想背也能在腦子裡刻的牢牢的。

  輕狂懶散慣了,唯有賀拔慶元能治一治她。

  再加上本來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沒有人跟她說過,她也懶得問。

  穿越過來之後,一聽說國名為鄴,根本沒聽說過,也壓根就對這個朝代根本不抱希望了。

  更何況,與崔季明印象中的電視劇不同,大鄴是個可以說有些落後的時代。

  酒樓茶坊飯店雖然有,但規模較小,也不是很乾淨,去的人大多數都是社會下層人,根本就不會有世家子、風流少年聚在一起推杯換盞。世家都是到各自的別莊,曲水流觴,賞花小聚。

  客棧幾乎都是腳伕、奴僕的聚集地,進去拍銀子大喊來天字號上房更是純扯淡。世家都是自帶大帳篷,在野地裡指揮奴僕搭出一座臨時堡壘來。

  成衣店、首飾鋪子這樣的商業化店舖也不多,戲曲、歌舞之類的表演在外面更是看不到,娛樂活動基本就是看花旅遊,以及區寺廟聽大和尚深情並茂的表演「皈依我佛必能發財」的單口相聲。

  崔季明雖然能享受到幾乎可以說是最上等的生活,但普通人想在外頭找個澡堂?想在坊門口找個人刮臉?想買到鮮花與最新鮮的蔬菜?想去買一雙定製的新鞋?

  呵呵別做夢了。這裡一切的人性化服務都只是上流社會由無數奴僕和金子供出來的。

  要用崔季明的話說,這就是個生活水平天差地別,出身就決定後半輩子活法的時代。

  大鄴雖是個崔季明沒有聽說過的朝代,但在大鄴建國之前,都是實打實的真歷史,崔季明上輩子是個學渣,這輩子也沒好多少,幼時學習時,翻開史書也是愣了一愣。

  咦,這裡也有春秋戰國秦始皇。

  也有漢武大帝三國爭霸啊——

  她歷史知識淺薄的可憐,高考也是她人生知識水平的巔峰,憑藉對高中歷史課本的那點淺薄認知,她也認出了這個時代竟然也有兩晉南北朝,有著名的孝文帝改革。

  咦?孝文帝改革之後呢?!

  孝文帝嗝屁的後兩年,大鄴高祖殷允安出生了。

  他是劉宋時期建安縣侯殷孝祖的後人,祖先最顯赫也不過是曾經東晉光祿勳,在南朝這個世家遍地的時期,只算得上十八流寒門世家。

  鄴高祖出生後,再過四五年,南朝蕭衍登基了。崔季明對於歷史就是半個文盲,她也不知道南北朝那麼混亂的時候到底誰是誰,殷允安年輕時一躍成為蕭衍近臣。蕭衍開始一個勁兒想出家的時候,殷允安這個在重世家門第的南朝手握兵權的寒門武將,帶兵北伐。

  北魏混亂,六鎮民變,殷允安北伐勝利,北魏勢弱。

  殷允安北伐歸來後開始集結梁廷文武諸臣,殺陶弘景,入朝攝政,以蕭衍智昏剛愎,沉迷佛宗為名,囚禁蕭衍,扶持次子蕭綜登基,手握大權。

  這一次政變,比崔季明前世歷史書上的「侯景之亂」還要早將近二十年,從此之後,南北形勢也發生了急轉直下的改變。

  殷允安利用權勢籠絡南地各大世家支持,做了種種妥協,南地各族在蕭衍死後蠢蠢欲動,可殷允安手段狠辣,各個世家乾脆想憑著殷允安這個潤滑油在中間相互磨合,順帶稍作休養生息,實力強大後再動手,才使得各家並沒有將這個不知道哪兒來的「殷家」推下位置。

  卻不料傀儡皇帝出了點事兒。蕭綜自認為前朝南齊遺腹子,並非蕭衍之子。

  登基前蕭綜知道自己叔父在北魏,早有想要出奔北魏之心,又因殷允安掌權,他不過是個傀儡,更是下定決心要去北魏。

  南梁的皇帝想去敵國本就是個笑話,而蕭綜的叔父卻心懷異志,想要通過蕭綜勾結南臣,滅了南梁。

  蕭綜也是個沒主見的,又驚又怕,一邊服從一邊掙扎,竟然真的開始為強勢的叔父聯絡南臣。

  殷允安知曉此事後,勃然大怒,殺蕭綜,並昭告蕭綜的叛國之舉,稱帝位禪讓,改國號為鄴,南鄴最早在此立下。

  而那之後,蕭綜的叔父便失蹤了。大鄴立國近百年,仍有些膽大的史家猜測,蕭綜叔父對於蕭綜的逼迫與引誘,或許也是高祖一手策劃的。

  實際上,殷允安的行為也屬於武將叛亂,從本質上來說跟「侯景之亂」並沒有太大區別,但由於殷允安籠絡各地豪強,再加上心狠手辣的屠戮蕭氏宗親,又加上成功北伐後的兵強馬壯,也站穩了腳步。

  梟雄便是梟雄,手段如何如今已不可考,殷允安正值壯年,軍中盛名,御駕親徵逐步吞併北地,直至攻洛陽長安滅北統一南北。

  如同那鮮卑出身的拓跋氏都知道自稱黃帝後裔,殷姓可考的便是殷商遺民,殷允安也知道做個皇帝都要說自己的血統最正,又說自己是西周的北殷氏,雖然不如黃帝後裔聽起來牛逼,可殷姓雖然沒發展起來,但三千多年的歷史也是可考的。

  於是這般強勢的大鄴便正式統一天下立國為尊了。

  這便是崔季明看到的歷史。

  哎?!這不對啊——南北朝後面難道不應該是隋唐麼?楊廣去哪兒了?隋唐英雄傳去哪兒了?怎麼感覺早幾十年就南北統一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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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唐皇李家:我們是關隴幾百年的世家!

  武帝蕭衍:我是漢朝相國蕭何的二十五世孫!

  鮮卑拓跋:黃帝之子昌意是我們的祖先!

  殷允安:媽蛋我不能不按套路出牌啊!那、那我是北周殷氏遺民!

  崔季明:牛逼牛逼!在下不才,只是區區是社會主義接班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4:54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十三章 對手

  的確是,她不可置信著接受了,就是大鄴那個姓殷的,統一了南北朝啊!

  統一了也就算了,竟然挖了京杭大運河還沒有人民怨聲載道?竟然沒有東伐西征幾十年就滅國,這不科學!

  估計要是順著這歷史路線走下去,那以後的歷史課本可能會有一個單元,幾十條知識點,來講鄴高祖的豐功偉績吧。

  不過崔季明也大概明白了,大鄴是個南北朝中期合併後的產物,鮮卑還沒完全融入漢族,南地氏族也沒有太過衰落,這個國家,可能是因為比隋朝還早了幾十年,看起來尤為像一個世家政權下,中和出來的產物。

  不過就算真是歷史穿越,她一個鴉片戰爭哪一年都不知道的學渣,也沒什麼卵用啊。

  大鄴如今也不過百年,在位的殷邛也不過是立國後的第四位帝王,前有高祖、顯宗、中宗,大鄴發展的規模也堪比歷史上的隋唐,只是似乎在許多制度上稍顯不同。崔季明對大鄴瞭解不深,雖然知道有不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難道是阿耶與當年登基一事有什麼關聯?還是說當今聖人不給阿耶他們留活路?所以十三年前,阿耶才會決定直接離開長安?」崔季明聲音壓得很低。

  「……你真的是,一腦子漿糊。」舒窈恨鐵不成鋼的小聲道:「你什麼都不知道,這幾日來長安你都是怎麼混過來的!」

  她才十一歲,倒是腦子清楚的更像是個開掛穿越的。

  「祖父是先帝中宗的摯友,賀拔氏又是太后當年的助力,阿娘與太后也十分親密,權當是半個閨女在宮中養過幾年。中宗歷經被廢又再登基,完全是依靠當年的祖父與賀拔公!」她白膩小手指著捲軸上的文字,低聲道,表情還如同在討論詩文。

  「阿耶與聖上少年時期便認識,也是因為祖父和中宗時常會棋的關係,後來阿耶也入了弘文館,大多數時候都跟今上一起玩。」舒窈嘆氣道。

  崔式和殷邛是少年時候就認識的?

  崔季明越聽越心驚,看來崔式與賀拔明珠的婚姻在當年看來意義重大。

  而殷邛登基不久後,賀拔明珠與崔式便離開了長安,難道是殷邛想要滅賀拔與崔式二家?可為什麼又會回來?既然崔式當年可能是從殷邛手下逃命,為何這般無所謂的又進宮去了?

  「咱們崔家二房,自祖父之後,一直靠攏皇權,與兩代帝王都關係微妙,所以我才對這次入長安擔憂萬分。我在長安都幾乎將這幾十年發生的事情死死記在心裡,你卻跟個傻帽一樣就知道吃!」她嘴毒,卻真的是擔心。

  崔翕與賀拔慶元,是中宗時期整個長安城最叱詫風雲的兩個人物,而崔季明是這兩家唯一的嫡長孫……女啊!

  崔季明縱然知道自己算是高門出身,卻沒想到她的存在竟是這般敏感與重要。

  馬車上賀拔慶元的頭一句話,說的便是如此啊。

  她半天說不出話來,舒窈嘆了一口氣:「你不要擔心太多,咱們這一支雖不知道在聖上眼中是敵是友,但阿耶既然肯來長安,就是有十成的把握,否則不會把我和妙儀都接來。」

  相較於舒窈的心思細緻深重,崔妙儀卻單純的跟一張白紙。

  幾個圍著她的孩子中,都是崔夜用的孫子孫女們,其中有個男孩兒,是王氏膝下的長子,也是長房的嫡長孫,和崔季明差不多年紀。聽聞長房不少孩子學棋藝想要超越崔翕,這位長房嫡長孫也是其中之一,名叫元望。

  元望是個看起來就鋒芒意氣的少年,給崔妙儀搬了個小軟凳,便放在棋盤對面。

  崔妙儀低頭看了那棋盤一眼,對於上頭擺的中規中矩的《寄青霞館弈選》中『九龍共舞』之局只是掃了一眼,卻摸著那整塊檀木製成的棋盤興奮不已。

  這等上好的木料哪裡有能做棋盤的大塊頭,金漆凹線,雕有石榴圖案,多子之意竟用在這裡也是妙趣橫生。這般好東西也不知道是前朝哪一代留下來的,竟被元望這個十三歲少年當作平日裡下棋用的棋盤。

  「你可看過這一局?我已復完全297手了,可是跟九龍壁有得一拼的絕頂妙局!」元望坐在對面的小凳上,指著棋盤道。

  他望著崔妙儀,眼光中似乎有幾分期盼,甚至說是隱隱約約的敬慕,注視著他們的崔季明卻知道,這種敬慕是對於崔翕的。

  畢竟妙儀是崔翕帶大的啊,跟她下棋,有一種面對著崔翕親傳弟子的感覺。

  對於元望的發問,妙儀不言。他膝上擺著的《寄青霞館弈選》並不是最全的,崔翕那裡有前朝遺本的《國弈初刊》,共有這局的306手,才是全部。她對於這些古譜早已爛熟於心,自然並不那麼稀奇。

  元望看崔妙儀直愣愣的摸那棋盤,面上出現幾分孩子氣的得意笑意:「這是當年中宗賜予叔祖父的棋盤,可聽說叔祖父崔翕離京時並未帶走,這棋盤便就鎖在了主屋的櫃中。是我向央著要過來的,聽聞前兩年,當今聖人還問起這棋盤身在何處呢。」

  原來是崔翕當年的東西啊。

  妙儀是個從小的棋痴,她幾乎是每天躲在崔翕書房裡,抱著棋盤吃睡,醒來便是背譜,躺下便枕著棋子。

  可這次入長安,崔翕卻不許她入棋院,也不許與棋士對弈鋒芒太露,恐怕跟如今崔式這一支的微妙地位有關吧。

  妙儀也向崔翕應下不對外顯露棋藝一事。不過舒窈與崔季明都不大放心,這麼一個生活中心思直的跟犬科動物一樣的幼妹啊!

  「我九歲便入了棋院,不過做真正的棋士是需要滿十五歲的。但我已經拜了師父,又幾次對戰知名棋士均是獲勝,過了年我便可破格成為棋士。」

  元望顧盼飛揚,面上生光:「等我成了棋士後再去參加六弈,指不定便能破了叔祖父十四歲參加六弈的記錄。」

  崔季明倒不知道什麼是六弈,卻聽出了這小子一副要超過崔翕的口氣。

  顯然妙儀也能感覺出來一點,她有些不高興的咬了咬嘴唇,元望要跟她下棋,她也堵了一口氣想要試一試這大了幾歲的元望到底有什麼本事!

  其他大大小小約有五六個孩子,看著元望整理棋局打算重開一局,均湊過來看。

  一幫孩子安安靜靜的伏在桌上看著不敢大聲喧譁,也知道元望憑藉棋藝與嫡長子身份,在家中小輩有怎樣的地位。

  「你在棋聖身邊,應該是很懂圍棋吧。」元望看向妙儀。

  崔舒窈裝作看棋的樣子,也提裙湊過去,一隻手忽然放在妙儀屁股上,威脅般的掐了一把。

  妙儀想起了崔翕的叮囑,悶悶的對元望說道:「只是知道規則罷了。」

  「你是小丫頭,你便執白,若是能下到最後,我讓你兩目。」元望的確是長安中難得一見的棋才,他只是想試一試崔妙儀的棋藝,便將棋盒蓋打開,遞給妙儀,生怕她那麼小的手抱不住。

  妙儀笑了笑,擺上座子,開始執白首下。

  她也不思考,抬手就下,就像是個什麼也不懂的稚童般。元望並沒有小瞧她,開局看起來很放鬆,內心卻不敢停了思考。

  待來來回回二十多手下去了,元望卻手停頓了一下。

  妙儀看起來下的亂七八糟不像樣子,可再觀棋局,他的黑子竟然實空已經不夠。

  西邊根據元望的習慣,已經構築了一個寬廣的模樣,可他就要下在東四南七之位時,卻發現一旦妙儀的白棋如盤龍之姿牢牢守住了三個角。

  隱隱的沉著與掌控力,這真是湊巧下出來的?!

  雖說元望的黑子也不會落於下風,但這樣實空失去均衡的下法不是他所喜歡的方式。

  他忍不住瞥了崔妙儀一眼,卻看著妙儀將手指頭放在棋盒裡嘩啦嘩啦撥弄出響聲。

  這真是街巷邊老頭子才會做出的粗魯之事。

  棋子撥弄的聲音讓元望有點心煩,兩人這才是初次交鋒,他還不敢小瞧,找出了自己最穩固的路子。

  「西七南七。」元望道。

  妙儀將她跟白子差不多顏色的小手抽出來,面上露出幾分笑意,平素的面容生動起來。

  崔季明也不是不懂棋,倚在旁邊看過去。

  元望真算是有幾分本事,十三歲下的這般穩固,能在開局想到長遠,對於少年已經相當不錯,他的確是有驕傲的資本。

  於是她抬眼望了一下妙儀。

  妙儀的試探也打算差不多就結束。

  這小子若是看出來告訴王氏,那麼她就要被阿耶打屁股了。

  她故作糊塗的下在了這一點黑棋的正北緊鄰,元望輕輕舒了一口氣。

  倆人接連下去,元望面上的表情越來越輕鬆隨意。

  剛剛崔妙儀那一手便是擋錯了位置,接連幾招的下法雖然看得出來會些棋術,可差的太遠,只消四手黑棋,元望便破了妙儀在這角上的空,甚至還順便圍到了十多目棋。

  妙儀依舊是下著快棋,速度絲毫不減,劈裡啪啦的就往下按棋子。

  元望已然心中有數,他黑子一連串排在東南側位置,極其巧妙的四手黑棋,將白子圍得一切都成了勞而無功。

  旁邊懂棋的已經忍不住叫好,按理說這時候妙儀應該已經起身,自告輸了,可她卻像什麼也不知道一般繼續下。

  舒窈看著她的確在好好藏拙,便放下心來往後退了幾步,便聽著外頭的下人通報說是崔式回來了,崔季明便不再看棋,領著舒窈往外去找崔式去了。

  她們二人這一走,那幫孩子也覺得這棋局輸贏已定,大抵沒什麼意思就也跑去玩別的,甚至有的都跑出屋去後花園裡玩耍了。

  可過了沒有太久時間,只剩這二人的屏風後,在一陣說話聲與落子聲中,卻忽然響起了茶盞破碎的聲音,與妙儀吃痛的喊聲。

  **

  崔式看著自己眼前兩個閨女臭到極致的臉色,真想把自己往凳子裡縮一縮。

  崔季明在自家徹底露出那副無法無天的荒唐混蛋樣子。

  舒窈目露寒光,冷笑著。

  崔季明一腳踏在椅子上,兩手交握,關節咯吱作響。

  賀拔明珠在的時候,他被媳婦吃的死死地。

  姑娘們長大了,一個個更難纏,他又差點被閨女們吃的死死地。

  「挺浪啊,到長安第一天,就知道夜不歸宿了。是進宮了,還是去約見哪個十幾年沒見面的小情人了?」崔季明逼問道。

  「這還換了身衣服啊,頭髮都是洗過的,倒是去誰家洗了個熱水澡啊?」崔舒窈斜視著,手裡團扇敲了敲崔式膝蓋。

  崔式舉手投降。

  「真就是進宮泡了個溫泉……」順便還被殷邛扯著嘮了一晚上。

  只是昨天殷邛在他面前提及了崔季明,崔式心中謀劃萬千,卻猶豫著是不是要給她將事情講的詳細。

  崔季明眯了眯眼睛,宮內溫泉唯有星辰湯,那可是御用的,果真崔式早年就跟殷邛關係親近。

  可關於長安這些事,為何舒窈知道的都比她多。

  而且如今崔季明養在賀拔慶元身邊,明顯是崔式希望她能跟賀拔一門走的更近。

  崔式笑著把嬌柔可愛卻強作兇殘模樣的舒窈抱進懷裡揉了揉,門外忽然兩名下人走進來,說是崔妙儀被燙了手,出了點小事。

  「你們倆去看看吧,將她領回來。」崔式有些擔心,但可能是孩子們之間的小事,他若是去了容易鬧大,便讓崔季明和舒窈趕緊過去看看。

  舒窈提著裙子往那邊跑,平日裡的風度也不管,一路上氣道:「她能做什麼!我就離開一會兒,怎麼就給燙著了!」

  進了屋裡,屏風也給撤開了,一地棋子,一盞滾燙的山楂茶傾倒在棋盤上兀自冒著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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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注】:

  本文中崔妙儀這位將會超越祖父的圍棋鬼才,有一定的篇幅的描寫。由於桶爺對於圍棋的【一竅不通】,完全的【一臉懵比】,純靠強行吞資料,所以對於其中棋局特有幾點說明。請會下圍棋的姑娘與因對《棋魂》痴迷而對圍棋十分瞭解的姑娘們手下留情。

  1、棋譜名稱。本文中提到的棋譜,大多都是宋代以後的真實棋譜。類似於《國弈初刊》《寄青霞館弈選》這類,更是明清時期的棋譜,與本文類似南北末隋唐初的背景,相差甚遠!

  原因就是,歷史上唐朝以前留下的古譜十分稀少,大多較為簡單、或是只有故事和名字的絕譜、以及近代大師根據故事復原的殘譜。桶爺想寫一些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棋譜,所以且用了那些其實是宋代以後的棋譜名字,若是有懂圍棋的姑娘看起來,或許會很有穿越感,請見諒!

  2、圍棋規則。對於古代圍棋棋子規則等等,大多參照唐或南北時期的座子制、數目法,與明清和現代不同,也與《棋魂》中日本圍棋規則稍有部分出入。對於古代棋子位置的說明,有多種說法,也有很多很複雜很裝逼的,本文暫用比較簡單的一種——從中間天元一點向四方東西南北位置記數一法。

  3、由於作者對於圍棋不甚瞭解,本文中出現的棋局,大部分是由當代真實國際圍棋比賽中棋局所改編或衍生推算,解析大多出自《感悟圍棋名局決勝之處》(2013年版人民體育出版社)一書,對於書中當代棋局分析語句或有化用,文字化用量較低,構不成抄襲或借用,在文中不進行一一標註,特此統一說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5:04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十四章 熱茶

  妙儀沒有哭卻也紅了眼眶,可憐兮兮的坐在王氏懷裡,旁邊是跪在地上臉色慘白的元望,而南邦也在,他跪坐在地上給崔妙儀看手。

  「怎麼了?」

  「元望莽撞,碰倒了茶杯,妙儀正在撿棋子,燙了個正著。」開口說的卻是南邦。

  他依然是一身舊裳,素面披髮轉過臉來道。

  元望跪在那裡,卻搖搖欲墜,哪裡像是只犯了這點小事的。

  本來只是隨意下著棋,他覺得妙儀也算有些天賦,便跟她說了一些長安棋士的情況,只是嘲笑了一下那些半輩子都混不出頭來的老棋士,卻被反駁了一下,二人說著說著便有些爭執。

  妙儀不喜歡他的態度,看著四周連個丫鬟僕廝也不在,元望正在收棋子,她抬手一把抓住了元望的手腕:「你覺得這一局我的白子可還有餘地?」

  這丫頭也是個心裡沒譜,一踩就跳腳的。

  元望愣了一下:「黑子已經獲得了安定,白子連接下錯太多處,如今只剩一張皮,起不到外勢應有的作用,這局極難翻盤了。」

  崔妙儀心道:他已自有棋風,先固求穩定,在一切都遊刃有餘的同時,面上開始張狂求險。不少棋手就會被他安定後的幾步棋欺騙,認為他已經張狂的失去了原形,很快就找到了破綻,實際上他只是背後固守疆土,用剩下的兵卒戲耍玩樂罷了。

  崔妙儀最擅長的不僅僅是圍棋的計算力,而是她能很快揣摩到對方的性格和特點。

  小小年紀脫離了棋盤便是稀里糊塗,但撲在這十九道縱橫間,她便如同三軍主帥。

  妙儀將他面前的黑子棋盒也抱到面前來。

  她接著道:「比如你看東八南五便是你積極應戰的兇猛一招,我連接東六南六扳……然後你取了我東四南五、東三南五兩子,我的反擊稍顯弱勢,一定會這般發展吧。」

  妙儀兩手分別執黑白子,一手一子落棋。

  元望不由得緊盯棋盤點頭,他自認其他幾角已經吃死穩固,黑子無還手之力,定然會這般槓上。

  「那你再來下幾手。」妙儀從棋盒裡抓了一把黑子給他,元望對於她這種塞瓜子兒似的給棋子方式有幾分不滿,卻被妙儀剛剛的話吸引顧不得抱怨,低頭看棋盤。

  他微微思考,繼續下局,妙儀依舊是落棋飛快,元望自認為這幾招都是仔細思考絕對不會有問題的,可忽然黑子落在了剛剛圍住被拿走棋子的空地上,元望輕叫了一聲:「你怎麼下在那裡!剛剛東四南五都已被我取走!你可真是傻——我就當是與你下指導棋了,快拿回——」這話才說道一半,元望猛地一噎,臉色白了幾分。

  「我剛剛攻下的東南如今竟……」元望喃喃道。

  元望捻子的食指中指卻僵在這檀木棋盤正上方。

  妙儀道:「你難不成還想再圍我?」

  元望心中駭然,不過幾手,東南角的局勢已經不是他能控制的,一切來的太快,元望剛剛還在兀自謀劃,片刻間就已落入圈套!

  對方太瞭解他了,不過一共下了三四十手棋,卻彷彿被人看透!

  他咬了咬嘴唇,目光猛地從兩人一直糾纏的東南方挪開,無視妙儀剛剛的沖劫,一步下在西北,低聲道:「西五北七沖。」

  妙儀一招下在了東三南五,他的東南損失慘重,如今已是妙儀的疆土,左右兩處黑棋必死一處,這邊還含著元望五個黑子,她的八手已足夠獲得主動了。

  妙儀道:「這邊是我的落腳棋與攻擊棋共是一招。你實在是聰明,西北連沖兩子,有捨有得。從實利來講,你兩黑子衝下去極大,獲利的目數上還略多於我剛剛東南白子所得。」

  元望卻忍不住被亂了心智,妙儀語氣平和講解,這般仿若是她在指導他一般!他屏息握緊手裡幾個黑子,過了兩分多才再度下手。

  可怕的預見力與控制力!

  她不再亂擺弄棋子,表情沉靜,哪裡還像是個幼童。

  八歲,她卻像是個對弈中的長者,她究竟經歷過多少局對弈,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研習,才有的今日!

  彷彿是棋藝中過度的成熟,才使得她現實中的思維太過稚嫩單純。

  表面利益上是他得的多,可實際上妙儀所執白子已足夠依靠東南那八手搏來的雄厚外勢發起攻擊!

  正東三。白棋。

  東一北一。黑棋。

  唯有落子聲與念棋聲交替。

  「所以你就黑子向東北尋求聯絡?」妙儀快棋快語,元望被她帶動,痴愣愣的盯著棋盤。

  下手落子,卻看著局勢一再陷落,終是妙儀手中白子再度下落時,元望面色慘然——

  這局勢完全逆轉,白棋控制全局主動權,不過堪堪十三手棋,將妙儀逼得只剩白子皮的棋局,竟然就這般反過來了!

  再往下走去恐怕太過艱難,元望只覺得對方的棋藝彷彿覺得深得沒個概念!

  他咬緊嘴唇,王氏教過他太多遍的不能輸,他還要一搏試試也好!

  可元望就要去掌心裡抓子,只發現空無一物,猛地一僵。

  他剛剛最後一顆黑子已被他用上而不自知。驚恐的卻是……這不該是巧合!十三子翻盤,妙儀早已算到,便在最開始,只抓給了他十三顆黑子!

  ……何等鬼才!

  他雖也不過十三歲,但弈棋經驗絕不比那些院生少,打小拜師學棋,元望努力異常,一路走來,平級弈棋時何曾輸過,雖年幼得意,卻也是有幾分水平,今日不過半柱香時間都沒有的最後幾下,他如同被玩弄鼓掌之間!

  這是一種被一巴掌狠狠扇在臉上般的衝擊。

  元望面色慘白,一個字也說不出。

  卻不想就在這時南邦進屋了,他繞過屏風看著兩個小人在下棋,有些好奇的就要湊上去。南邦懂棋,這個格局一眼望去便是他輸得一塌糊塗,元望只知道他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輸得這般慘,端起茶盞咬牙決心,便裝作手一滑,往棋盤上撒去。

  卻沒想到崔妙儀正要將棋子收走,整理棋局,那滾燙的冒著熱氣的茶水,直接澆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一個八九歲小女孩兒,被燙的登時痛叫一聲!

  元望心裡一顫,面色發白,看著那紅腫的手背,方知自己傷了人。

  這才引來了王氏。

  崔季明正要開口,卻看著舒窈的小手幾乎要捏斷團扇扇柄,一手牽著妙儀,惱的幾乎冷笑出聲:「堂嬸屋裡,竟然連個管茶的下人都沒有!一個個倒是會在外頭說笑逗鸚哥,看著孩子們面前沒甜頭也不往眼前湊是麼?!」

  她聲音清亮,心中卻已經是惱怒到極點。

  舒窈是家裡嘴最毒的,也是最護犢子的,看著妙儀手背上紅腫一片,卻也知道剛剛的話有些打王氏的臉,緩了緩聲音道:「這憊懶下人不罰,下次指不定燙到的就是堂嫂,是元望哥。想來也是堂嬸今日見著孩子多,高興壞了也沒管這些奴吧。」

  看著元望這個樣子,舒窈恐怕猜到這茶水並非是無意的。

  只是元望是長房嫡孫,她又沒有證據,只能逼著王氏懲治下人。

  王氏即將接手主母之位,卻讓個小丫頭找著由頭說她治下無方,王氏卻忍了。

  她一個母親怎麼可能不瞭解自己兒子,她看著元望,也猜到了大半。

  這事兒鬧大了,崔式來了更不好看,她在可以只是責罰下人的份上將事情收住,她不至於連這點也忍不了。外頭僕廝嘩啦跪了一片,大夫這才來,說是燙的不輕,夏日裡又不適合敷的太厚,若是不小心護著容易留疤。

  八歲的姑娘,剛回了本家還沒兩天,就是可能手上要留疤啊!

  王氏又要人拿了專治燙傷的清靈膏來,又從庫房裡討了一塊上好的玉石:「那些下人已經拉下去罰過了,嬸這邊有塊上等的岫岩玉,都是養過的,拿來貼手必定能不留疤。」

  崔季明可知道大鄴的醫術絕不發達,不但有很多古怪方子、巫神道術,甚至還有許許多多詭異的偏方,用玉石貼燙傷傷口就是其一。

  舒窈冷著臉,看著那已經被下人擦淨的棋盤,忽地開口道:「這先帝賜下的棋盤,當年祖父甚至用他與先帝在宮中對弈過,歷經幾十年金漆不凋,如今卻放在這裡,被熱茶澆了一遍,也不知道是誰的用物,這麼不小心。」

  王氏臉色微變,南邦只是看著大夫在給妙儀拿軟巾包手,權當作什麼沒聽見。

  王氏面色正了正道:「當年翕公離開長安時,說是這棋盤不用了,便留在了家中。元望敬仰堂祖父的棋藝,這才央著拿過來用。既然妙儀懂棋藝,又是翕公親孫女兒,元望就絕沒有佔著這棋盤的理。」

  她畢竟是個三十出頭的女人,做事自然有分寸,不但要人將棋盤搬到二房院裡去,還叫下人從庫裡拿來了新作的雲子。

  崔妙儀這個缺心眼,看到了那技藝複雜產量極低的瑪瑙雲子棋子,便忘了傷口,捏著棋子對光看,興奮的臉上寫滿了想要二字。

  舒窈氣惱她這點出息,讓下人接過來,施施然行了個禮,也不多言轉身便走。

  南邦回頭看了崔妙儀一眼,對她一笑,妙儀也對他揮了揮手才走出門去。

  元望則是快要倒了下去。他輸了棋,丟了他最愛的棋盤,連定到手的雲子都被妙儀拿走了。

  那些剛剛還在說笑著的下人們早已跪在院中,這一路倒是沒人給她們三姊妹行禮了,妙儀已經不覺得疼了,舔著指尖甜甜的山楂茶,覺得手上的繃帶十分難受,卻看著拽著她大步往前走的崔舒窈身子顫抖了起來。

  崔季明跟在後頭也驚了一下,妙儀轉過臉看著舒窈氣的渾身發抖,緊緊捏著她沒受傷的手,眼淚珠子往下掉。

  妙儀被舒窈罵慣了,哪裡見她哭過,連忙撲過去抱著她:「阿姐,我不疼,一點都不疼了。」

  舒窈將她拽開,狠狠地擦著眼淚,戳著妙儀的腦門:「你這樣怎麼能讓人放心,一個個都跟傻子一樣!就知道下棋,就知道下棋!你這手要是留疤了以後多麼不好看!你是個姑娘家!」

  崔舒窈一張小臉,又是氣惱又是傷心,她往日裡從不哭出聲,此刻憋得臉通紅:「我就不該跟著大哥去找阿耶,我就坐在那兒,看誰敢傷著你!」

  「姐,我不疼了,不怪他。」

  「妙儀,你是不是下棋贏了他……」

  妙儀惶恐了半天,點了點頭。

  「你贏了多少?」

  「沒有贏多少,我就隨便下了一點,他跟我說話可氣人了,我沒忍住才……」妙儀嚇得縮了脖子。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贏他一局,這會兒可風光?!」舒窈氣的臉都紅了。

  崔季明眼看著舒窈就能按著妙儀打她屁股,連忙攔在中間,抱起妙儀道:「行了行了,事兒都鬧成這樣了,她也吃了苦頭。」

  舒窈卻是咬了咬牙,看來元望是因為輸了惱羞成怒才弄的那一碗茶,這事兒可不是什麼不小心!

  **

  五日後,崔季明沒有想到這次夏季出宮行獵,會烏泱泱帶上這麼一幫人。

  大鄴歷代帝王都十分喜歡行獵,在自家苑內行獵也有,出宮去長安周郊行獵也有,最多的時候都有一個月跑出去行獵三四次。

  全民尚武,官員履歷不分文武,千萬世家子想做遊俠兒,這麼個氛圍下,又加上殷氏王朝也有胡人血統,所以前朝的圍獵,到了大鄴便成了遊牧民族一般的行獵。

  沒有專人圍起野獸,純靠著大隊人馬對於野獸動向的追蹤,一行人帶有帳篷篝火,居住在城外林中二至三日,稍顯危險刺激,但也更為自由。

  這次行獵的規模卻很大,賀拔慶元這樣的國公老臣都有參加,長安城內的權貴只要是拉得開弓的,基本都烏泱泱的來了。

  殷邛還叫上了幾乎所有適齡的皇子和各家少年郎。

  若是再有些少女,簡直就像是相親大會,不過看著帳篷之中,來來回回行走的各家十歲至十五歲左右的騎裝少年,她也猜到了,這回宮裡那麼多皇子,殷邛不會是要選皇子伴讀吧?

  上次打馬球也是挑了許多官家少年來,想必那時候殷邛就有了這個想法了吧。

  距離長安三十多里的林中,已經選好了一塊空地,各家的僕奴都在搭建帳篷。

  賀拔慶元與她住在賀拔家的青廬,反正就倆人,跟那些烏泱泱來十幾口子一幫人的家族不同,他們帳篷比較小,也挺偏僻的。

  崔家也來人了,崔式沒有來,他是個走優雅迷人路線的潔癖,不論是射殺行獵,還是住在沒有地板的帳篷裡,都不是他的風格。

  所以崔家來得是崔夜用、南邦,小輩帶了元望與幾個男孩。

  崔季明一身深紅色騎裝,正要去簡易的臨時馬棚裡去牽自己的馬時,卻看著以太子澤為首的一隊皇子從帳篷間的寬路上穿過。

  這隊皇子一共有六人,包括之前就養在聖人身邊的三位皇子。

  如今養在皇后膝下的嘉樹,他似乎沒有騎過馬,騎了一匹矮身小的馬駒還快要嚇得摔下馬去。

  崔季明卻注意到了這隊皇子中最後一個,沉默的騎在黑馬上的殷胥。

  靠?!他不是傷了腿了麼?為什麼還要來!

  強行要露臉啊。

  殷胥面無表情,心中更怨念。

  他是被薛妃強行帶出來,套了一身趕作的騎裝,甚至還逼著幾個嬤嬤在他臉上又是描眉抹粉的,就是想讓他看起來精神一點。

  他感覺自個兒重活一輩子,丟的臉比前世都多,真希望崔季明別看著他一副娘炮樣,再想更多。

  殷胥想著,轉過臉去,就看到崔季明一臉臥槽的望著他,兩人對視,俱是身子一震。

  『臥槽他一定在人群中找我的身影,那個幻想著跟老娘共浴的變態皇子!』

  『臥槽她一定看見了我抹粉的樣子,能不能洗臉再來我真是個正經男人!』

  倆人無比默契的齊齊轉過頭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5:1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11-2 06:26 PM 編輯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十五章 名駒

  賀拔慶元正跪坐在帳內地毯上,外頭是夕陽,可帳篷裡頭一片昏暗不得不點滿了燈燭。

  他擦著手中那柄橫刀,看到崔季明走進來,動了動眉毛:「五日前缺了一次早課,今兒早上又缺了一次,下個月整月課業加倍,否則你就要反了天了。」

  崔季明腿肚子一哆嗦,真想裝作什麼都沒聽見圓潤滾出去。

  「沒去跟其他家的說說話就進來了?」賀拔慶元將橫刀放在桌上。

  崔季明本來跟沒骨頭似的坐著,聽見他放刀的聲音,連忙挺直脊背,艱難的做出一副莊重的孝孫乖巧模樣。

  「都不認識,叫不上幾個名字來。」崔季明問道:「皇上可是最近要給皇子們選伴讀?」

  賀拔慶元看了她一眼:「你看出來了?」

  這話從賀拔慶元嘴裡說出來,堪稱是一句誇獎,崔季明簡直能從空氣裡接住這幾個字兒,小心翼翼放進荷包裡貼身藏好,這會兒嘴邊笑意藏不住:「好不容易繼承阿公半點聰明才智,總不能不掏出來用用。」

  「畢竟是十四歲了太子還沒有入東宮,我便在猜測著……」崔季明道:「這會兒要是給太子選伴讀的話,可是一件大事。」

  賀拔慶元要崔季明把她的刀拿來,放在桌子上用打粉棒給她的橫刀打粉後重新上油。

  嶄新光亮的刀面,和崔季明一樣,一副嬉皮笑臉卻不知京中深淺的樣子,他不著痕跡的嘆了口氣。

  本來她是最好給三清殿出來的這幾位皇子做伴讀的,但嘉樹年紀比崔季明小太多,柘城則因為萬貴妃十分低調,絕對不會選擇崔家子,僅剩一位胥,可他如今在薛妃膝下了。

  薛妃是宮中唯一一位有後戚的妃子,殷邛還沒做皇帝時,她就已經嫁入他府內為正妻,殷邛有意打壓後戚勢力,二人鬧了些事兒撕破臉了,薛妃從皇后的位置被擼了下來,成了位妃子。

  這麼個位置不定的廢后,他自是不能讓崔季明往上撞。

  不過更重要的是,賀拔慶元這種老臣是知道些內幕的。

  薛妃和殷邛當年那對小夫妻,吵起架來倆人都是扯著頭髮互罵摔東西的那種,當年薛妃怒而離宮,指著殷邛大罵,「你要是有朝一日請老娘回來,就跪在地上叫老娘一聲爺爺!」

  當然這不是原話,從賀拔慶元腦子裡一過,就成了這個味兒。

  薛妃出身北地,尚武又愛鬧,她年輕的時候是那種解裙為幕河邊飲酒的女人,夫妻吵架她罵起人的段位和花樣都能把殷邛罵哭,說出這種話也不奇怪。

  不過這賭咒也沒幾個人知道,過了這麼些年,殷邛竟然真將她接回來了。

  至於殷邛到底有沒有真的管薛妃叫爺爺,賀拔慶元就不知道了,薛妃是踩著天邊祥雲一樣氣勢浩蕩的回宮的,如今也帶著萬丈彩霞、領著新兒子來參加行獵了。

  然而另一邊,殷邛在崔式入長安當日,就邀他入宮,其中就提到了要崔季明為皇子伴讀一事,這事兒是逼著被定下來啊。

  賀拔慶元看著是個直接粗暴的武將,可能混到今日卻是心思十分沉著。

  如今皇子選伴讀,如同選擇依靠的勢力一般,是個不得不謹慎的事情。

  崔季明托腮道:「所以呢……阿公心中可有打算?」

  「大概有了,不過你先不用管,去後院照顧你的馬吧。」賀拔慶元道:「行獵明日才開始,今夜有宴,屆時會有騎射比藝,記得表現的像個軍家漢子些。」

  ……她不用表現,也像個漢子了。

  落營的這片空地本是一片草場,如今草叢卻給來往的車馬踩成了一片泥地。

  她走到簡易臨時的馬棚裡,金的發白的油亮皮毛與長腿肥臀,崔季明的馬兒在陽光下亮的如同龍馬神駒,周圍可圍了不少人。

  她一陣心虛,賀拔慶元覺得爺們就該配好馬,給她的十歲生日禮物便是從西域搞來的極其珍貴的這匹馬。

  通體金色耀眼無比,如同開著法拉利在十八線鄉鎮的小學門口接孩子一樣引人注目。

  崔季明看它毛色,便給取名叫金龍魚。

  「這是康國來的馬?還是大食馬?」太子澤有些痴迷的撫摸著金龍魚的鬃毛,那鬃毛被下人結成辮,相當風騷。

  「應該是尼薩種馬,長有雙脊呢。」大鄴男人對馬的痴迷,簡直如同北京老爺們對盤核桃的講究。

  崔季明想退兩步,金龍魚對她打了個響鼻兒,不滿的叫喚了兩聲,似乎在譴責她送吃的晚了。

  太子澤轉臉過來,看向崔季明愣了愣:「是你的馬?」

  崔季明斜靠在旁邊旗杆上,道:「正是。這是黠嘎斯人往大鄴交易的馬種,說是大宛馬的祖先中的一支。」

  澤笑了:「也只有勳國公府兵常年駐守涼州,靠近玉門關才能得這種馬,如今宮內吐蕃人進宮也沒有這等成色的馬。」

  這話或許是無意,卻像是說賀拔慶元風頭太盛。

  她忍不住想起了薛妃那裡俱泰演的賀拔名將的鬧劇。

  崔季明插科打諢道:「一個憊懶玩意兒,除了皮毛亮的能剝下來做襖,也沒別的好了。殿下若是歡喜,騎走唄。」

  太子澤愣了一下,看到崔季明奈我何的一張無謂笑臉,心下覺得她是在挑事兒,只笑道:「名駒認主,我也訓不住這西域的靈獸。三郎沒有跟崔家長房的住在一處麼?」

  崔季明手裡捏的是給馬吃的熟豆子,也不管乾不乾淨,往天上扔了一顆,張口接住,笑道:「太子殿下不知道我改姓賀拔了麼?」

  太子澤:「……」

  崔季明:「哈哈哈哈哈玩笑而已。」

  這話裡扒開哪個字都跟笑點沒關係。

  周圍站了不少少年,崔季明將手裡煮熟的豆子送到金龍魚嘴邊。

  「讓我騎一下試試唄!」有個少年擠出來,伸手要去拿崔季明手裡的豆子。

  澤皺了皺眉頭:「修,不要胡鬧!」

  崔季明轉過臉去,看到一個個子稍比澤矮一點,滿面興奮的少年,金色小冠濃眉大眼,一看就知道比溫和的澤殿下熊了不知道多少倍。

  哦,就是那個馬球場上唾沫星子亂噴要打殷胥的皇子修。

  「可以啊。」崔季明倒是無所謂:「你把豆子給它吃,它就會讓你騎了。」

  金龍魚長得裝逼高冷,實際上是個特別沒節操又愛鬧的,誰給它吃的,誰就是它親阿耶,就這一點,這匹金光燦燦的馬牽到賀拔親衛營時,幾乎被上百人騎過。

  不檢點到算得上,真公共汽車。

  修十分興奮,沒想到以高傲知名的崔家子這般好說話。

  金龍魚吃淨了他手裡的豆子,還諂媚的舔了舔他的指縫。

  修伸手細心的摸了摸金龍魚的鬃辮,將它牽出來小心翼翼的跨上去。

  這小子倒是真的很愛馬啊。

  崔季明甩了甩手:「殿下你騎著遛彎去唄,晚上不用送回來,它自個兒會回來的。」

  修:「那你去做什麼呀?」

  崔季明頭也不回:「加餐。」

  修其實有點貪心,他想開口了半天,卻看著澤瞪了他一眼,只好閉上了嘴。

  崔季明走後,澤才拽了一下韁繩道:「你別想討這匹馬,賀拔慶元費了多大精力給他從西域弄來的,他說的給,你敢要麼?」

  「我一個嫡皇子,一匹馬還不能要過來麼?」修雖知道奪人所好不對,卻嘴硬道。

  他輕踢馬腹,金龍魚十分懶散的晃蕩了幾步,它似乎能站著就不想走。

  澤道:「賀拔家和崔家的心尖子嫡孫就只有一個,可如今嫡皇子就有三個。」

  修哼哼笑了兩下:「我可是那天聽著阿娘訓你了,挨了罵就真的想聽話了?你倒是謹小慎微的,照這麼說皇子十幾個,我們更不值錢。」

  修畢竟是小兩歲,少年差一歲差一個天地,澤跟他說不通道理,嘆了口氣,只是道:「今日你騎完了馬之後,記得親自送回來。到時候跟他多說幾句話。」

  澤本來是想說,讓修跟崔季明熟悉一點,就算崔季明沒能做上太子伴讀,若是能與修玩的好,對他們這一支也算是助力。

  修聽了這些,反而會更逆反吧。

  澤道:「崔季明在軍中長大,肯定知道很多養馬的法子,你可以問問他。」

  修擰頭:「那是當然。我會問的。」

  他騎著金龍魚,倒是趾高氣昂的在帳篷間晃悠了,可走了沒兩步,他算是知道為什麼崔季明無所謂了。

  因為這匹馬,真是懶到了極點!

  踢一腳走兩步,不踢了就原地站著不動,半天了,還沒走出去幾丈遠。

  修又不好去打崔季明的馬,就不停的原地喊駕,可金龍魚一動不動,似乎打了個嗝,在原地留下一坨冒著熱氣的翔。

  周圍不少人走過去,忍不住看他笑,修惱羞成怒:「你們看什麼看!」

  這麼一吼,更是沒人來幫他了。

  修正要下馬,卻看著穿著騎裝的殷胥深一腳淺一腳的從前頭走過來了。

  他又裝作四處看風景的端坐回了馬上,殷胥剛剛洗了一把臉,將薛妃給塗的那些吆蛾子全都洗掉,卻看著修騎著金龍魚有些格格不入的立在帳篷之間。

  這是崔季明騎了七八年的名駒,他怎麼會不認得。

  「殿下,怎麼騎了崔三的馬?」他忍不住開口。

  「哎?你會說話?」修更吃驚:「你不是啞巴麼?」

  「……」這位殿下,一開口真想讓人揍他。

  殷胥看他尷尬的可憐,走過去牽了一下韁繩道:「要往後坐一些,稍微抖動幾下韁繩,不用踢。」

  金龍魚是崔季明的愛馬,也是出了名的懶。

  崔季明有些騎馬的小習慣,金龍魚辨認的出來,所以只有它覺得馬背上的是崔季明,要是不跑肯定要挨揍的時候才會動彈。

  這還是好多年前殷胥第一次騎金龍魚的時候,崔季明教他的,看來她把馬借給了修,卻不告訴他方法,也是夠壞的。

  修在殷胥面前竟然有些虛心,認認真真的學了一下,短促而含混的說了一聲謝謝。

  「你之前騎過這匹馬麼?」修看著金龍魚動起來了,雖然這麼問著殷胥,卻不肯直視他。

  「……沒。」

  殷胥這會兒倒是開始裝啞巴了。

  修看著金龍魚小跑起來,歡喜的笑了一下,繞著跑了一圈。與澤比起來,修明顯的更愛玩樂也更天真一些,他跑回了殷胥身邊:「你要去哪兒,我帶你一程唄?」

  鬼才要跟你共乘一騎。

  「不必。」殷胥面無表情的抬了抬手,轉身便走。

  「啊對了。」修策馬小跑跟上,特別小聲的說了一句:「上次推你下馬的事兒,對不起。我沒想著會那樣。」說完他轉身騎著金龍魚就跑了。

  ……麻煩道歉認真一點好麼。

  心裡雖這麼想著,殷胥卻忍不住有點想搖頭。

  大家少年時候,也都這麼可愛過啊。

  等僕人們搭好帳篷,篝火燃起,天色已經黑下來。各家在空地上支起帷幔,這一片山林喧鬧的猶如三月上巳曲江濱,皇室成員還未到,各家已經開始觥籌交錯。

  俱泰坐在一片大帳後吃柑橘吃的滿嘴是汁水,他穿著一會兒要給皇帝和眾人表演用的小盔甲,帳內擠滿了補妝的龜茲舞女與出入拿樂器的伎坊女子,他拍了一下膝蓋,對著旁邊其他幾個人說道:「我先去找個沒人的地方解決一下,別到了御前憋不住了。」

  他穿著笨重的鎧甲,往山坡上的草叢裡走去,那裡有好幾塊大石,躲在後頭撒個野尿應該也沒人發現。

  俱泰才剛剛掀開笨重的鎧甲,解開褲子,他都沒來得及哼首小調,忽然就感覺眼前一道黑影!緊接著就是額頭上一陣火辣辣的痛楚,他感覺鮮血從額頭上不要命的湧出來!

  發生了什麼?!

  俱泰一直有一種謹小慎微的生存本能,他連褲子都顧不得提,就地一滾連忙就去擦眼前的血!他就聽到有個男子不爽的罵道:「靠,沒想到長這麼矮,沒劃脖子上劃臉了!」

  有人要殺他!

  俱泰幾乎是連滾帶爬從地上起來,心跳如擂大驚失色就要往山下滾!

  為什麼?!誰會來殺他這麼個地位卑微的奴僕!

  他哪裡還顧得上尊嚴,然而那來殺他之人卻也知道他想要跑到人多的地方,猿臂伸過去就將他拽回來,俱泰感覺自己彷彿是拎在屠戶手上的一頭豬仔,不要命的蹬腿掙紮著。

  那殺手將他往地上一扔,他俯下身子,就感覺刀刃刺向他盔甲的縫隙。

  若是正常男子的盔甲,這個縫隙剛好足夠刺進去,從這個角度恰好能扎入脾臟,神仙也救不了,可俱泰穿的是迷你型的盔甲,連縫隙也是迷你的,殺手的刀刃只刺進去了一個尖兒便無法刺入,僅僅刮傷了他的皮肉。

  俱泰在地上一滾,臉上血污混著草渣,空地中央已經有龜茲舞女進場,樂伎奏鳴音曲,迴蕩起了歡快的氛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想吼也不會有人能聽見。

  那殺手身手極佳,俱泰發了瘋一樣往前跑,感覺到背後一陣勁風,乾脆就往面前那塊大石後一貓,他萬沒想到,石頭後還躲著個別人!

  他這樣一擠,石頭後躲著的另一個人就被擠出來。

  俱泰轉過臉去,就看著一身深紅色騎裝的崔季明無奈的倒在地上,殺手身形一頓,顯然認出了崔季明,卻好似沒有看見一樣,繼續往俱泰的方向殺來。

  俱泰腦子裡飛速運轉,這崔季明是練家子,還是賀拔慶元的外孫,那殺手絕不敢傷她,抱緊她的大腿才是生機!

  轉瞬間他就撲過去,緊緊抱住了崔季明的……大腿,嘶聲吼道:「崔家三郎救我!」

  ……崔季明早在這殺手第一刀的時候,她就發現了。

  好巧不巧,她也蹲在旁邊一塊石頭後頭放水。一是她當時還沒提好褲子,二是她的橫刀落在了賀拔慶元那裡,而且這殺手武功極其老辣精練,崔季明選擇了先躲著提好褲子再說。

  卻沒想到俱泰往她這裡跑過來了。

  崔季明甩不掉這抓得緊緊的小矮子,卻看殺手已經翻過大石,啪嘰一腳踩在了草叢中。

  她輕叫了一下:「啊,你踩到我剛拉的……」

  如她所料,那殺手被唬的僵硬了一下,崔季明拽起狗皮膏藥俱泰,轉身撒丫往營地跑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7:00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十六章 殺手

  一般的殺手或許被發現的時候已經逃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人對自己的身手太有自信,亦或是他必須要殺死俱泰,這個山坡距離山下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他身影快的讓崔季明也心驚,轉瞬間就跟了上來。

  崔季明將俱泰往下坡一扔,猛然回頭抬腿橫掃,勢如閃電一拳朝殺手腰腹間而去!

  那殺手雖沒有想到崔季明會還手,卻反應驚人彈身一縮,躲開她的攻擊,他伸手將刀刃反握,另一隻手去捉住崔季明的手腕,想要直接把她按倒,省得她多事。

  卻沒想到他才抓到她的手腕,崔季明卻得意的笑了一下,她反手一擰,反倒要制他於被動!

  崔季明一用力,那殺手手腕猛然一痛,心下駭然:這孩子吃西市大力丸長大的麼,怎麼力氣這麼大?!

  他甚至無法強力扛過去,只得順著她力道一擰身巧妙卸開,殺手再不敢小瞧,抬刀往她身上划去。

  崔季明沒有軟甲,穿著布衣自然不敢硬抗,連忙後退兩步。

  她忽地好像聽到了熟悉的響鼻聲,難道是金龍魚跑到這邊來吃草了?崔季明連忙打了個呼哨,果不其然便聽見了一陣馬蹄聲!

  金龍魚如同暗夜裡一道磕了藥的光芒,蹦跶的像條狗似的就從山林中跑來,上頭還附贈一個被顛的隨風搖擺的皇子。

  這位殿下竟然如此禽獸的騎了金龍魚一個下午,到現在還不放!

  那殺手轉頭去追俱泰,金龍魚風一般竄到了崔季明身邊,修幾乎被顛的要吐了。

  可他一抬眼就看見了草坪上殺俱泰而去的黑衣人。

  如此昭著身份的夜行衣與面罩。

  「這是有殺手?!」他竟然來勁兒了,從馬上跳下來,伸手就去拔他自己的佩刀。

  那模樣興奮的就像是西門大俠初逢敵手,修橫刀擺了個極其裝逼的姿勢,單手背在身後,朝那殺手喊道:「來者何人還不快快受死!」

  ……他要是能回答你,他就不用遮著臉來殺人了。

  俱泰滾在草地上,看到了草坪上出現了一條比崔季明還能保命的金大腿,這會兒鼻涕眼淚都出來了就往修那裡跑,他真是腿短命大,滾的跟個泥球似的好生生滾到了崔季明和修面前。

  在修看來他真是滑稽又可笑,可崔季明看到了俱泰滿臉是淚,大概知道他有多麼想活,多麼恐慌了。

  「哼,大膽殺手,吃我一劍!」修居然是劍還沒揮出去,就先喊了招式,崔季明看他動作水的簡直分分鐘都能被那殺手打斷任督二脈,連忙抓住他後衣領往後一拽,快手奪過他的佩刀,反手朝那殺手刺去。

  既然殺手不敢傷她與修,那她就出手,將這殺手的命留在這裡!

  行獵第一日,就有這樣的人出現,後幾日還不知道會出怎樣的事呢!

  修被拽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卻看著崔季明的身影如風般往前而去,手中橫刀若星芒寒霜便朝殺手刺去。

  與對方詭譎輕盈的招式不同,崔季明穩紮穩打直接粗暴,如同真正從軍中歷練出來一般,她嘴角總是含笑,此刻更像是極為自信的樣子。

  二人短暫纏鬥在了一處,崔季明卻放下了要擒這殺手的心思,對面年長且技藝高超,她是留不住的。

  刀劍相撞聲音尖銳,崔季明性子跳脫,功夫穩的可怕,殺手一刀朝她小腿划去,崔季明猛然跳起,一腳踏在對方刀背上,全身力氣向下壓去。

  崔季明看到那身材高大的殺手竟然被她壓的一個趔趄,心裡頭竟然有點傷心。

  唉,她一個荳蔻少女,站在刀尖上跟個秤砣一般,確實不是什麼值得開心的事兒。

  那殺手看俱泰已經躲在了馬後,崔季明又不依不饒,似乎極為懊惱的轉身便朝往山林退去,幾個起落扒住樹幹,便消失在黑夜裡的。

  崔季明連忙從地上拎起了俱泰,問道:「你可知道這人是誰派來的?」

  俱泰這會兒才恢復了鎮定,搖頭道:「奴沒見過不該見的人,也沒聽過不該聽的話。」這回答顯然是明白了崔季明的意思,他倒是不蠢。

  崔季明卻將橫刀壓在了他頸邊,俯視低聲喝道:「你敢確定?!若是你自己不長眼引來了人呢?!」

  修嚇了一跳,崔季明聲音低沉,眼中滿是機警戒備,大有那奴僕說不好便砍了他腦袋的架勢。

  俱泰抹了一把臉,有些悲慼的跪在地上:「崔家三郎,奴因會說鄴語,被從俱摩羅千里迢迢送到這裡,一路上遇見過餓狼與風暴,過來的侏儒只活下來了兩個,自入了大興宮,奴不敢多言多看,就是希望有一條命可以留。」

  「再說在官公們眼裡,奴就是一條會逗樂的狗,誰會特意來殺一條狗呢?」

  崔季明低頭看他額頭上那刀傷疤從髮際斜劃到右眼,深可見骨,皮肉外翻十分可怖,心下有些不忍,卻冷笑道:「是麼,如若我發現是你自己惹了宮廷內什麼人,此刻欺瞞於我,我也有的是法子要你一個公公的命!」

  崔季明怕的是救下了不該救的人。

  俱泰連忙叩頭,他卻沒敢說好像自己的右眼已經看不見了。

  她收回刀來,扶起還坐在地上的修,想著他畢竟是個宮內養大的皇子,溫言輕聲道:「殿下可有傷到哪裡?」

  修滿眼豔羨:「季明有這等身手,為何要困在長安,何不仗劍天下,做個逍遙自在的遊俠兒!」

  ……老娘放著富貴出身、家產萬貫不要,玩什麼流浪俠客啊。

  那種夜宿破廟的遊俠兒,能兩天洗澡三天洗頭麼,能吃上西域送來的水果麼,能坐上紅木馬桶麼?她好不容易投了個好胎,腦子有洞才會去要受苦啊。

  「難不成殿下想做遊俠兒。」崔季明倒是很貼心將他扶上馬,牽著金龍魚往草坡下走去,手裡還拎著修的橫刀不肯放鬆警惕。

  「自然!等澤哥哥登基後,我便請他將我封到山東做個閒散王爺,山東最多遊俠,聽聞天下第一劍客聶末便出沒於山東一帶,他手下又有七名高徒,屆時本王便去入他門下學習劍法!」修說起這個來,滿臉激動:「聽聞聶末的劍法『劍舞若游電,隨風縈且回』,殺遍天下為惡之人,本王若是有他一成功力,便也去行俠仗義——」

  他的得意興奮,與絕望迷茫的俱泰和思索無言的崔季明對比鮮明,修瞧不見那倆人的神態,一個人坐在馬背上高興的掰著手指細數北地劍客排名。

  空地上已經開始了夜宴,鄴人喜酒喜舞,喜食喜樂。夜宴之中,跳舞奏樂的不但是那些豔絕長安的龜茲舞女,還包括在場每個人,行酒遊戲中,幾乎挨個都要在這歡樂的氛圍中敲鼓起舞。

  這場夜宴的參與者太多,但並不影響行酒遊戲的進行,崔季明送罷修後,俱泰也行禮離開了。

  崔季明有些不忍的扔了一塊帕子給他讓他暫且止血。

  她從後方掀開綾羅布簾鑽入賀拔家的帷幕。帷幕是三面遮擋,不遮擋的一面對著篝火與前方檯子上的皇家帷幕。

  崔季明走到賀拔慶元旁邊,拿起一盞甜酒,每家家帳內都跪坐有兩名豔妓,應當是宮裡頭叫著隨行的。這年頭,這些會彈撥樂器,主持遊戲,活絡氣氛的妓子基本出現在大鄴的各個場合。她們豔名遠颺,也很落落大方,與豔妓交好的文人反倒有許多美名,比如......萬花叢中過的崔南邦。賀拔營帳內的二人珠玉滿頭的給崔季明倒酒,崔季明擺擺手叫這兩名年紀不大的妓女後退一些,對賀拔慶元低聲道。

  「阿公,剛剛南方草坡上,有殺手前來,身手極佳卻襲擊了一名侏儒黃門。」她低聲道:「阿奴本來沒想多,可那黃門之前在宮中曾多次演過一齣『賀拔先祖對突厥』的鬧戲,來討各宮娘娘歡心……」

  崔季明前世也勉強算是膽大心細,善於觀察,才能千里追兇賺那一筆賞金錢,到這一世,憑藉觀察力將那些細節聯繫到一起,她也是越活越心驚。

  此話一出,賀拔慶元果然皺了皺眉頭。

  她將琥珀甜酒一飲而盡:「今日見那黃門之時,他穿的正是這鬧戲的戲服,看來就是聖人今天要他在眾人面前演這出羞辱賀拔家的鬧戲!可遇到殺手時,他沒有喪命,只是被劃了臉,血肉模糊的,恐怕是不能演了。」

  賀拔慶元放下了酒盅,似乎沒想到崔季明如此心細,低聲問她:「那侏儒沒死,是你救了他?」

  「本是不願救的,奈何巧合,後來殿下修因為騎了金龍魚,也被馱過來了。不過修只看到了後半段。」崔季明往檯子上抬了抬下巴,修正往自己位置上走,皇后這次獨自坐在一邊,殷邛擁著薛妃坐在主座,殷胥連帶著也坐在靠近皇帝的位置。

  萬貴妃在另一旁和柘城與她親兒子兆說話,面上依然還是溫柔的笑容。

  賀拔慶元從袖口拿出一把匕首,劃過崔季明的衣領與褲腿,面色如常地收回刀去:「一會兒,你便說是你遇到了殺手,那侏儒黃門救了你一命。」

  崔季明想不明白:「為何?」

  「試水。」賀拔慶元不再說。

  這頭行酒令,傳到了斜對面崔家南邦的手上,豔妓手持有烏龜底座的籌筒跪到南邦面前,他因為一手好字是皇帝身邊的舍人,又加上特立獨行,在長安頗為有名,南邦一身窄袖青袍,笑著抽了一簽,做了個吃驚的表情,卻笑道:「是臣手氣太好,抽中了一位福簽,上頭寫著,請在座最位高權重的男子,為眾人歌舞一曲!」

  最位高權重的,除了皇帝還有誰。

  在大鄴,皇帝或大臣這樣地位的男子在酒宴上載歌載舞絕對不是丟人的事情,即興舞蹈中跳的好的甚至會被大家認為是『夜宴小王子』之類的風流人物,不少皇帝都在節日會宴中,也即興跳舞,敲鼓而旋。

  於是乎,南邦話音剛落,在場便響起了起鬨般的呼喝,殷邛是個比較愛享樂的帝王,他一般都是會敲腰鼓與舞女宮女共舞,這次他卻抬了抬手:「朕年紀大了,不過這次西域倒是進貢來了有趣的小人兒戲,不如讓人請上來,大家一起看看樂樂。」

  按理說他話音剛落,俱泰應該領著人進場了,可半天只等來了躬身快步上前的仇穆,身後還領著同樣弓腰的王祿。

  「那侏儒忽然受了重傷,臉上已經傷的沒法看了。恐怕沒法……」仇穆滿額頭都是汗,殷邛可是強調過這齣戲的重要性啊。

  「這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受傷?!」殷邛皺眉。

  「這……好像是……」

  賀拔慶元忽然推了崔季明一把,她翻了個白眼,只好往前走去對殷邛行禮:「臣見過聖人,敢問這位公公,那侏儒,可是傷到了額頭與右眼?」

  殷邛眯了眯眼睛,道:「原來是崔家三郎啊。」

  「正是。臣於南部草坡時,忽然從林中竄出一蒙面殺手,臣佩刀留在帳內,忽逢殺手險些喪命,有一個身材矮小的侏儒從旁邊跳出來,推了季明一把,救吾一命,可他卻臉上被狠狠劃了一刀。不知公公說的那黃門,是不是救了季明之人。」

  她嗓音清亮,這話一出,殷邛沉默了一下,才對仇穆道:「把那黃門領上來看看。」

  崔季明叉手行禮:「謝陛下能為季明找回恩人。更重要的是請陛下肅查周邊,找到那殺手加強警戒,行獵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恐怕……」

  殷邛面色不變,周圍各家微有騷動,在俱泰被領上來之前,金吾衛首領也被叫了上來,俱泰臉上亂七八糟的纏著繃帶,看起來頭更大了,滿臉是血尤為嚇人。他跪到了御前,引起了周圍一片驚呼,崔季明笑道:「對,便是這位恩公!」

  俱泰小心的看了崔季明一眼,從袖口中拿出一塊崔季明剛給他的上等絲帕為證。

  修倒是在一旁喝了酒,跟澤聊的眉飛色舞,沒有往這邊看來。

  殷邛細細打量了一下,似笑非笑道:「沒想到這麼個小人,也能救人一命,那朕要重重賞賜了。再派人好好徹查周圍,杜絕危險!」

  俱泰卻忽然有一種更為不好的感覺,他彷彿是自個兒的命再一次被推到了風頭浪尖上一樣!他真是整個人都顫慄起來,殺氣彷彿從各個角度而來。

  「朕自然是要重賞,但也要讓金吾衛好好問問他那殺手的外貌特徵,盡快抓到殺手。」殷邛開口道。

  眼見著金吾衛要將俱泰領下去,崔季明忽的開口:「聖人若是要賞,不如消了他的奴籍,或者是能贈到我們崔家來,崔家願意養著這位恩人。」

  這要求提的有些唐突,可也是不過是個侏儒,就是皇帝一句話的事。

  殷邛卻敲了敲扶手:「三郎,這俱摩羅幾年了才送來兩個侏儒人,雖然是毀了臉,但好歹也是進貢,事關兩國,朕可不能隨便送人。不過既然你有這份心意,朕也會讓他在宮中好好生活。」

  兩國個屁,俱摩羅就是個大食南部的窮部落,那也能叫國?

  可她還是笑道:「那季明謝過陛下。」說著便往後退回來。

  空地上不過空蕩了一會兒,片刻殷邛大手一揮,又是一隊舞女湧了過來,在草地上鋪著的巨大地毯上載歌載舞,崔季明坐回賀拔慶元身邊。

  她面上笑著目光劃過舞女,一副少年沒見識的樣子,卻是狠狠捏住了酒杯:「阿公,那黃門活不長的。」

  「我知道。」賀拔慶元看了她一眼:「那黃門毀了臉又沒用了,這事兒聖人又有些遷怒,按著聖人的性子,必定押了他去問個詳細,就算問出來那殺手是來殺他的,聖人也未必會信。只是過了今晚他就該死了。」

  「他才剛撿回一條命來啊!」崔季明再也忍不住了,俱泰說他自己就是一條逗樂的狗的神情浮現在她眼前:「這種小人物,活下來本來就不容易啊!」

  賀拔慶元轉過臉來。

  他見慣了崔季明渾不在意的樣子,又帶她去過幾趟西域,好歹是見過些陣仗,崔季明對於北地那些殘暴的部落小國殺人割頭的事情,都沒有反應太過強烈。

  他以為崔季明是個天生的笑皮冷骨,早就習慣了天底下種種吃人的玩意兒。

  這對於她以後的路子來說,只有好處。

  「要是有殺手專門去殺他,那麼就說明他該死。」賀拔慶元將酒一飲而盡,伸手忍不住去捏了捏她腦袋:「你以後會見過很多這種人碾在塵土裡。」

  崔季明低下頭去飲杯中甜酒,沒有再說話,她遠遠看了一眼被問過話的俱泰正跪坐在檯子斜後方,似乎他也很明白如今的處境。

  衣服破損,崔季明便退下準備去換一身再來。

  同樣退下的還有檯子上藉口累了的殷胥,他朝著崔季明的方向看了一眼,往帷幕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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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

  按照隋唐時候的稱呼,百姓在皇帝面前也是自稱臣,幾乎沒有「草民」「蟻民」這樣的自稱。地位低微的臣子或後輩可自稱某,或者阿X,由於文中出現類似於「某在草地之上遇到……」這樣的句子,讀起來有些奇怪,崔季明雙字名,不好自稱阿X,所以也用了「臣」的自稱。偶爾在長輩面前自稱「阿奴」是個十分賣乖討巧的自稱,有時候皇帝也可以這樣自稱沖年長的老臣賣萌賣可憐。

  另在隋唐,太子被叫做殿下、郎君,而其他皇子則被叫做「大王」,聽起來有些奇怪,所以文中在稱呼方面,可能會稍做各種各樣的修改,請見諒啊~

  不過自宋以後,從禮節與自稱上來看,百姓越來越謙卑,越來越沒有尊嚴。反倒是往前追溯,百姓雖然生活也挺苦的,但行跪禮是因為大家都是跪坐在地板上,只相當於叩頭彎了彎腰;農夫見了高官甚至皇帝也可自稱臣,到後來就變成了三叩九拜,越來越惶縮了啊。

  小劇場:(來自雲隱嵯峨)

  現在的殷胥:送你好禮物,不要上我!

  以後的殷胥:送你好禮物不?要上我!

  崔季明:論少男心的雙重標準和計算機自然語言處理專家是怎麼被活活氣死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7:27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十七章 震驚

  殷胥隨手拿起了披衣,罩在外頭,白皙修長的手指穿過深藍色的繫繩,看了一眼屋內側身站在屏風後的王祿:「你沒能殺他?」

  王祿聲音低下去:「奴實在是沒有料到崔家三郎會來。」

  殷胥道:「她可有受傷?」

  王祿:「哎呀我的媽,他傷的可厲害了,毀容了,肯定能瞎了一隻眼。」

  殷胥:「……」

  王祿眨了眨眼。

  殷胥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崔季明。」

  王祿連忙道:「沒有,崔季明學的軍家功夫,身手了得的很。」

  這話似乎讓殷胥有些與同深受的高興。

  王祿道:「只是俱泰……恐怕下次下手就難了。」

  「無事,他已經不是威脅。」殷胥理了理披風。他心中有感覺,很多事情只要稍微一改變,便會往完全不同的方向走去。俱泰容貌盡毀,右眼失明,不可能會讓這樣形容可怖的人在御前伺候,他幾乎是無法成為前世的弄臣了。更何況,其實今日王祿刺殺的行動,有些太過著急了,這一招驚動了崔季明,也很可能會驚動殷邛,他如今根基不穩,實在不可如此貿然。

  看著殷胥在沉思著繫好披風,王祿想要上去搭一把手,他卻只說不必。

  王祿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何一個冷宮皇子要殺一個侏儒弄臣。

  「只是這事你都做不成,龍眾幾十年頹成了什麼樣子?」

  殷胥聲音一向是平直冷靜,聽在王祿耳邊,更是覺得心生畏懼。

  殷胥斜看了王祿一眼,言下之意便是——就現在這半死不活的垃圾樣,還來管我要錢?

  當時還覺得一個十二三歲的皇子來做龍眾的主子簡直就是笑話,這會兒他心裡卻覺得,殷胥哪裡像個孩子!

  王祿心裡頭後悔的不得了。

  當日認了那句密言後,他說的第一件事澤是哭窮。

  說龍眾如今幾十年沒有擴充人手,中宗剛登基那會兒換上的人手基本都老死的差不多了,因為沒有皇帝給付賬,龍眾獨自經營的也不好,窮的跟喝西北風一樣,乾脆所有人就分散開各過自己的日子,有點名存實亡的意思了。

  想要運作龍眾,第一件事兒,就是要錢。

  有錢才能招人,才能養人,才能做一切一切。

  殷胥當時只是挑了挑眉:「這錢花的值才行。」

  接到第一個任務便是殺死再來說出密言的第二人,王祿沒想到來的那麼快,那黑衣人能隨意出入宮廷也是有他的本事,手邊只有匕首,幾擊之下竟然讓他逃了,他將此事匯報給殷胥,殷胥臉上連多一分表情都沒有。

  就是斜著他,冷冷的一聲:「呵。」

  好一聲冷笑!王祿打了個寒顫。

  他真是感覺殷胥絕對是氣笑了。所幸殷胥沒有再說,只說要他殺俱泰,絕不可失手。

  王祿心想,俱泰一個斷腿小矮子,他要是再殺不了,乾脆一頭撞死得了!

  如今看來幸好沒在殷胥面前這麼說啊。

  殷胥拿起桌案上的小手爐:「龍眾也別想從我這兒要錢了,你們現在的樣子還配不上。之前讓你把老人都叫過來,如今都在哪兒呢?」

  「正在叫,前幾日就將書信送出去了。只是幾位都年事已高……住得又遠,所以來的比較慢……」王祿擦著汗道。

  說是年紀大,住的遠都是好聽的。

  要是殷胥見了,那真是能氣的掀桌子了。

  「他們入長安後,第一時間通知我。」殷胥短促的說道,對他揮了一下手,王祿點頭,連忙閃身離開帳篷,過了沒一會兒,就看著耐冬走進來。

  「殿下,粥來了。確實是炊火帳篷那邊都在做肉食,這粥還是趕著做出來的。」耐冬遞了一碗粥給殷胥,他伸手接過來。

  王祿走了,殷胥心裡也舒了一口氣。

  因為他根本現在拿不出錢來養人。一朝回到解放前,他什麼都沒有,又居住在宮中什麼都不能輕舉妄動,現在的年紀和位置想要得到權幾乎是不可能,想要能活絡開手腳,還需要時間。

  重生了也不是什麼都容易的,如今是一步都不敢走錯。

  逼到眼前的事兒就是皇子伴讀一事。

  就算是重生,他自然還是希望崔季明來做他的伴讀,於情於理她都很合適,也是最能讓殷胥放心的人選。可他已經非皇后膝下嫡子,薛妃又風頭一時,以崔家的行事風格與殷邛的平權態度來看,他幾乎是不可能跟崔季明再像前世那樣。

  雖然可惜,卻也無法。

  上一世養到薛妃膝下的是嘉樹,當初殷邛給他選擇的是滎陽鄭氏的嫡子,行十一,恐怕這一世殷胥即將選擇的伴讀便是這位鄭家子。

  這位鄭家子……

  前世薛妃下場不算好,連帶著嘉樹也死於皇子鬥爭中,鄭家子因為畢竟也是五姓之家,沒有牽連太深。

  殷胥如今不敢做太多,更是因為上一世,因幾次權勢鬥爭的洗牌,導致如今他見到的皇子權臣大多還沒有他活得長,有許多家族也在俱泰上位後離開了長安。

  他感覺隨著一開始皇后選擇嘉樹開始,許多事情都開始改變,他不能太過依靠前世的印象和記憶來行事了。

  「殿下,咱下來時間已經很久了,再不回去薛妃娘娘要擔心了。」耐冬跪在一邊道。

  殷胥回過神來,將碗遞給耐冬,兩手攏在袖中走出帳篷。

  崔季明也在不遠處走出了帳篷。

  「光棍碎嘴皮子,你可別再跟我強調那些有的沒的了!知道了知道了。」崔季明煩的不行,抬了抬手。

  言玉沉著臉:「是,我好歹會光棍一輩子,也碎嘴你一輩子得了。」

  崔季明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氣勢軟了三分。

  言玉這回沒有穿舊袍,卻還是素衣,手裡拎了個葫蘆。

  「你當你是多大!十來歲就敢貪酒了,等你及了冠,是不是要溺死在酒缸裡才是!」言玉將那葫蘆在她面前晃了晃。

  言玉總是對她無奈,換了崔季明,對他的婆媽也是無奈。

  「我就是上次路過西市,人家賣的,嘗一口便帶了些回來。我哪裡有過整日喝的跟酒暈子似的!」崔季明拔高了音量。

  她前世就是個貪杯的好酒量,這輩子長安如此多酒家,饞的她肚子裡酒蟲都爬上了腦子,也沒想著這十三四歲的身子喝了酒能怎麼著,便藏了許多。

  言玉知道她那點小心思,只哼了一聲。

  殷胥剛走出沒幾步,聽見崔季明說話的聲音,忍不住側身在一處帳篷後,卻甩手將耐冬支開了。

  言玉又道:「是麼?剛剛在那兒射箭玩,你以為我沒看見人家胳膊肘都蹭到你了。」

  外人聽來這句沒什麼,崔季明卻知道剛剛有個少年,一不小心,胳膊肘正好頂在了崔季明胸口上,她條件反射的瑟縮了一下,反倒迎來了對方一個奇怪的眼神。

  言玉笑出一口白牙,崔季明打了個哆嗦。

  「三兒,我可是沒少教過您。哪裡決不能讓人碰一下,哪兒是自個兒要小心的,您是連得三箭高興的什麼都忘了?」

  殷胥在遠處皺了皺眉頭。且不說這奴僕語氣太過囂張,崔季明還有哪裡不能讓人碰的地方麼?

  言玉此刻的語氣卻讓崔季明想舉手投降。

  她一個荳蔻少女,崔式肯讓言玉隨侍她身邊,也並不是沒有原因。

  因為言玉是個早年間從宮裡出來的小……太監。

  崔季明大了之後知道好看又清骨的言玉是個太監,一時都難以接受,卻也想得通了。

  不是太監的話,崔式那個護女兒狂魔,怎麼可能讓他一直陪著她長大啊。

  而言玉在崔式的命令下,還肩負著對崔季明進行早期特殊教育啟蒙的角色啊!

  類似於跟男子接觸到怎麼個地步才是合理的,該怎麼保護自己不讓別人碰到,常見的少年葷段子都有哪些,怎麼避開少年郎們的迎風撒尿大賽……等等等等。

  崔季明身份特殊,必須要有信賴之人來教她這些,女子又不瞭解這些,言玉再合適不過。

  普及之全面,讓見過大風大浪還必須裝著純潔天真的崔季明老臉都沒地方放。

  說得多了,臉皮磨厚了,崔季明也跟言玉關係親近了很多,他又穩重知事,天生就有讓人依靠的氣質,不過她也真的漸漸把言玉當成了……嗯,好姐妹……

  甚至幾個月前,言玉還跟她說過,要是來了例假,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他啊!

  啊啊啊想起當時言玉一臉嚴肅認真的表情,崔季明都想撞牆。

  此刻她真是投降了,眼看著言玉拽著她胳膊又要強調不能讓人碰到胸,她乾脆就把臉埋在言玉肩上,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放過我吧!以後誰要是再敢拍,我就擰了誰的胳膊。」

  崔季明難得做出服軟的樣子,言玉習慣性的伸手在她腰上扶了一下。這一扶,崔季明身上的溫度從腰間薄衫透過來,言玉竟然掌心一縮,如同被燙到。

  不過一瞬,他還是低下頭去。

  言玉瞥了她一眼,真是一馬平川。

  唉,還是個小丫頭呢。

  他心裡頭自我安慰道。

  她也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不想聽他叨叨,崔季明演了十幾年的娃娃,演進了骨子裡,一時也脫不去那層沖長輩撒嬌的意思,乾脆就直接掛在他脖子上。

  就跟小時候似的,言玉心裡也軟了。

  他畢竟二十多了,個子高許多,便抱了抱她笑道:「行了吧,這會兒倒是會裝可憐了,剛剛那得意樣子呢?」

  言玉身上味道相當好聞,崔季明從六歲時,就是一直攀在他身上長大,跟父親姐妹們關係親近,卻也比不得和他日夜相見。

  「四五天前阿公讓你去做什麼了?」

  「去莊子上核對一下田產賬目,也真是累人,兩三天才弄完。」言玉道。

  「他倒是,什麼都使喚你去做,真不當外人!」崔季明笑起來。

  兩人笑著說了幾句,不遠處剛剛走過帷幕來看見這倆人的殷胥,如今卻一臉呆滯的躲在帳篷架子後頭。

  啊……

  啊!!

  瞎了他的狗眼啊!

  他剛剛一轉過來,就看見崔季明跟她家那個容貌頗佳的侍從抱一塊兒啊!

  她平日裡最堅強獨立,這會兒竟然面帶笑意十分親近的靠著那侍從,語氣也有幾分幾不可見的依賴。

  啊……

  一口氣提不上來,如同破舊風機打了個突突。

  殷胥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虛弱了,果然崔季明從小就是個斷袖啊,怎麼這樣,他上輩子怎麼能一直發現不了呢?!

  而且前世他大多在宮中和崔季明見面的,壓根沒見過言玉這個人啊。

  原來是金屋藏嬌。

  不對,比起來那個書生般的近侍,崔季明耳環垂在他肩頭,她才是那個嬌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7:37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十八章 歡呼

  殷胥面無表情的抱著膝蓋坐在帷幕後,目視著天空,腦子已經要炸了。

  他是不是到了年紀開始要留絡腮鬍子,拿生髮水塗在胸口長胸毛,再出去行軍歷練幾年弄的一身黑皮兒就可以避開崔季明的魔爪了。

  不,也不算魔爪。至少天底下那麼多男子,崔季明絕對是斷袖中最賞心悅目的那個。

  殷胥腦子裡的想法已經飛了,他真想拿頭狠狠撞幾下地,讓自己清醒清醒。

  之所以反應這麼激烈,也是因為上輩子,他跟崔季明相處的細節太多了,如今回想起來,他心裡頭如同強扯的線頭,抽皺一片平和的心境。

  十四五歲時,殷胥與修、柘城三人捲進事件中,連帶著他們三人的伴讀被留在空無一人的紫宸側殿過夜,崔季明風寒初癒身子不好,披著他的風衣枕在他腿上艱難的睡了一夜。

  十八九歲時他已經登基,俱泰仍握權,崔季明行軍三年初歸,他殫精竭慮熬得頭髮都要白了的時候,她帶軍從城南經朱雀大道凱旋而歸。

  到了城門他才得到消息,跑的鞋子都掉了,卻見著崔家頹敗的情境時,含元殿層層疊疊白玉台階下,她騎在馬上,皮膚黝黑,身後是長安湛藍道刺眼的天空,她的笑容金光閃閃。

  那時候殷胥幾乎要掉下眼淚來。

  同樣艱難的境地,崔季明遠在天邊,卻也與他一樣在努力著。

  二十歲初,他初握大權,紛至沓來的難題中他也能漸漸掌握話語權,頭風病也開始發作,唯一能讓他放下心的朔方,送來了一封有一封戰報,還有她的信件。摺疊後的信紙與粗略的軍報被他小心壓平,放在枕下反覆看來,他幾乎能背過每一個字。

  寥寥幾語,簡述她的生活,來自於唯一摯友。

  在半邊舊臣離開快要垮了的朝堂上,那幾句話,那些邊關生活的片段,幾乎燃成了他的心火,他的脊樑。

  他必須要讓她的士兵有飯吃,有衣穿。

  崔季明在邊關那樣拚命,他必須要成為崔季明的後盾才行。

  於他而言,崔季明實在是個很重要的存在。

  可是他這個精神支柱,竟然……竟然……

  若沒有上輩子的事兒,或許殷胥還會以為不過是跟孩子撒嬌似的,如今他卻忍不住越想越遠了。

  剛剛那言玉,還說什麼「碎嘴她一輩子」。

  殷胥倒是想知道,前世的時候,這位如此「貼心」的近侍,到底在哪裡!

  竹西與耐冬來找到殷胥的時候,看著他們家殿下目光呆滯,連忙去推了一把。

  殷胥嘆了口氣,抹了一把臉轉頭看去,崔季明早就不在了,便起身往空場走去。

  等崔季明到帷幕中時,卻看著賀拔慶元正在靠近皇帝的位置對她招手,前頭還有不少人站著,她連忙小跑過去。別人都是幾年在皇帝面前露不了幾次臉,她這是今天第二次冒到聖上面前了啊。

  前頭站了一個絡腮鬍子的年輕人,異域血統卻穿寬袖漢袍,正是在長安已經待了十幾年的波斯王子庫思老。

  「這次送王子回波斯,沿途經過地域太多,本應該由鴻臚寺少卿崔式同行,可他剛剛接手,如今鴻臚寺正是繁忙的時候,還請聖人另指文官隨行。」禮部尚書裴敬羽也在列中,對殷邛道。

  明明是出來行獵,大家都穿著玩樂的騎裝,還要談公事。

  真像是各省級領導到某某度假村開會一樣。

  殷邛點頭。大鄴有不少周邊各國質子,有的地位低下,也有的像庫思老這樣入朝為官的。

  波斯地域的薩珊王朝於南北朝時期就和中原來往密切,國勢也強大,庫思老是當初為了躲避內都戰亂而出行大鄴,十幾年便一直沒有再回去。

  而最近東突厥侵佔隴右道,西突厥不斷侵犯波斯邊境,殷邛想要和同樣歷史悠久的波斯聯手,兩國又接壤,共同對付東西突厥也是正常。只是這次帶庫思老回去,扶持庫思老上位,怕是兩國之間更要有深度的軍事方面合作,這一趟使臣出行意義重大。

  按舊制,需委派一位行軍老將與皇帝親近的文官隨行。

  老將除了賀拔慶元,也沒有多少人能帶兵跨過如今混亂的隴右道。

  再加上賀拔慶元年輕時候的髮妻便是波斯而來的一位公主,按理說和庫思老還有些親戚關係,他前去波斯也顯得更親密合適。

  文官的話,崔式剛剛上任鴻臚寺不能抽身,選別人就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臣認為中書舍人崔南邦可勝任此職。」裴敬羽躬身道。

  殷邛皺眉,又一個姓崔的,找不出別人了麼?

  再加上南邦在舍人中又是頗受他重用的那一位,庫思老地位雖也不低,需要個重要角色陪同。但南邦這位趁手的抄寫、評論員一去小半年,殷邛有些不願意了。

  「王晉輔可在?」殷邛道。

  王晉輔是他另一位舍人,這會兒端著酒杯從帷幔中走出來,是個圓潤的鬍鬚胖子,走兩步腮幫子上肥軟白肉也在哆嗦,腳步有些歪斜,到聖前行了個禮:「臣在。」

  「朕聽說你也去過一兩次碎葉,通曉突厥話,這次隨行應該無妨吧。」殷邛道。

  王晉輔嚇了一跳:「可這一路經過的地方太多,臣只會突厥語啊,過了西洲,突厥話就不好使了,不但需要會大食語、吐火羅語的人,最好還對各地風土人情都十分瞭解才行。」

  這是當眾駁皇帝的面子,可王晉輔必須這樣說啊。

  皇帝這會兒典型的亂抓人,先不說這一去路途艱險、大食與波斯形勢複雜,他沒那個本事,攬了這活,做不好就是個死啊!

  「朕再給你找個嚮導就是,在場可還有人能言西域多地語言?」殷邛確定要派他去,根本不給他辯駁的餘地。

  場上沒人回應,這些年突厥打下了隴右道的地方,去西域已經不如前朝方便了,很少有人還知曉這些複雜冷門的語言,卻聽著篝火劈啪的場上,有個人抬起手來,高聲道:「奴可以!」

  大家找了半天,也沒看著誰起立。

  那發聲者氣喘吁吁的跑來,跪倒在眾臣面前,身子還在發抖:「奴可以。奴知曉大食語、吐火羅語,也知道拜火教的禁忌習俗,曾在火尋縛喝一帶為奴,到波斯的行路也頗為熟悉,請陛下允奴為導向指引王舍人!」

  地上趴著的正是俱泰。

  殷邛沉默了一下,場面上誰也沒想到會是他蹦出來,不少人臉色微變。

  他沉沉看了俱泰一眼,道:「那你便與王舍人同行,在途中做個嚮導。」

  俱泰如蒙大赦,汗如雨下連連磕頭,王晉輔面色卻不大好,這個侏儒蹦出來,他倒是沒有理由再反駁了。

  「賀拔公!」

  「臣在。」

  「此去一行艱險,你何必非要帶上外孫。剛剛修還與朕說崔三郎十分有趣,二人年紀相仿,一同讀書也沒什麼不好的,省的又跟你出去受盡風吹日曬。」殷邛笑起來。

  他面頰瘦削,五官與殷胥十分相似,眼睛卻更狹長一些,更顯的多疑與陰鬱些。

  「若只是普通的西行,老臣也沒必要帶他去。可這次去波斯,需要有幾名有經驗的隨行,季明打小跟著我,從涼州到碎葉的道路,軍中都找不到幾個人比他還熟悉。」賀拔慶元拱手道。

  「是麼?我看他年紀還小,不過十三四歲,在軍中就是個小不點啊,可別是勳國公硬拖著自家外孫出去歷練。」殷邛垂眼勾唇道。

  「臣十三四歲的時候,已經隨著家父南下剿匪,在刀槍中摸爬滾打了。」賀拔慶元笑道。

  殷邛不止幾次的暗示崔式與賀拔慶元,要崔季明來做中宮伴讀,這二人遲遲不選擇,到了關頭竟然乾脆棄權,想把崔季明帶出去了。

  不過棄權,也比站了不該站的位好……

  崔季明道:「臣也是早就聽說阿公要往波斯去,心中嚮往不已,求了幾個月才得以讓阿公點頭允著隨行。不過想來也是半年左右便能夠回來了,還請聖人不會覺得臣年紀小會拖了後腿。」

  是啊,半年就回來了。

  這事情也不過瑣碎,若是他在此事上的妥協,能使得高傲的賀拔慶元承了恩,肯在西行路上多做些事也是值得。

  崔式和賀拔家還有兩個閨女呢,二女兒聽說已經十一歲了,事態再穩穩也來得及。

  庫思老一事暫且定下來,他倒是笑了,對崔季明笑道:「今日行宴,少年郎眾多,我們這些老人不如來看少年們挽弓騎射,崔家三郎可願打個頭陣!」

  崔季明笑著點頭應下,眾皇子與各家少年興奮起來,拎著弓入場,黃門魚貫而入在空場一側設下一排木靶,言玉替她牽來了金龍魚,她右手帶上四五枚黃銅扳指,手中強弓是成年男子所用的大小,手指因為常年練弓而有著女子絕不該有的厚繭。

  一身紅衣騎在金色馬上,崔季明幾乎片刻便吸引了場上大半人的目光。

  金色的耳環來回搖擺,她天生捲髮只是在腦後編辮盤繞,騎馬繞場半周面帶笑容,手中的強弓是突厥人常用的樣式,大鄴一般的成年男子都未必拉得開,她手指拿來箭矢輕鬆拉開強弓,金龍魚朝前奔馳,她手指微鬆,箭若離弦便朝靶面而去!

  她身在距離靶面八十步遠之地,又是馬背顛簸,箭頭卻正中靶心,整個立靶都被這一擊的力道擊的晃動震顫不已。

  崔季明連著從箭囊中拿出兩根箭矢,伏在馬背上,動作輕盈敏捷,箭轉眼離弦,穩穩紮在另兩面靶上。

  這等馬背上騎射快準穩的好本事,怪不得明明姓崔卻一直肯放在賀拔慶元手下養大!

  場上忽地爆發起了歡呼聲掌聲。

  「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說的也不過是這樣的兒郎!

  她只是打個頭陣,三箭便夠,朝眾少年的方向停馬下來,她剛一下馬便被團團圍住,崔季明簡直感覺眾少年的熱情的臉都快頂到她胳肢窩了。

  連站得遠遠的太子澤,目光都有敬佩歡欣,修更是撥開眾人撲過來,他雖然與崔季明同歲,但女孩兒發育早一些,修還是比她矮,此刻往前一撲便撲在了崔季明胸口上。

  ……靠!崔季明看著修在她胸口扶了一把才起來,簡直想爆粗。

  剛剛前頭跟言玉發了誓,說誰要敢碰她,就擰了誰胳膊,這會兒就真有個人上來擼著老虎鬚子。

  修渾然不覺,轉過頭去一副好兄弟的樣子,拍了拍崔季明的胸脯:「這也是小王的患難兄弟了,剛剛季明兄就是接了本王的橫刀,殺退殺手,就這等身手,等季明兄弱冠,估計也能是中原排得上名的劍客了。」

  崔季明看著遠遠殷邛與眾家大臣看來的目光,強忍著沒有伸手去擰修的胳膊,修卻一巴掌一巴掌往她胸上拍來。

  崔季明實在忍不住了,一下子拽住修的手腕,當作是一副好友模樣,將他不安分的胳膊夾在自個兒胳肢窩底下。

  修也沒想到崔季明這麼應景的來攬著他胳膊,高興的嘴也合不上:「剛剛說什麼來著,對對,季明兄肯定日後會是劍客!大劍客!」

  不過在這個所謂的輕功頂多是跑酷、連內功心法吐息周天乾坤大挪移都沒有的時代,那個劍客排名估計也就是一群莽夫拿劍亂劈了吧。

  言玉本來是要上來接馬的,看見崔季明已經一臉生無可戀,連忙擠過去道:「要不殿下用一下三郎的弓試試?聽說修殿下也即為擅長騎射。」

  這會兒修倒是知道謙虛了,他一看崔季明那個弓就知道自己玩肯定要鬧笑話,連忙擺手道:「不必不必,本王有自己的弓,用著習慣了。」

  言玉笑得和藹,內心已經咬牙切齒,趕緊把修送上馬,一手牽著金龍魚,一手牽著崔季明,把一人一馬拖出重圍。

  後頭還有不少少年要騎射,崔季明躲進帷幕後頭,給自己找兩分清淨,獨自一人踢著地上小石子。

  她今日太招搖了些,其實以賀拔慶元如今遭各方虎視眈眈的樣子,崔季明應該更藏拙一些。她將這個想法跟賀拔慶元說過,他卻嗤笑。

  賀拔慶元道:「你這個年紀,藏拙?藏不好,學壞了不知道哪一點,你就是個廢物了。」

  他又說:「更何況,天下朝堂都是一團爛泥,腥臭黏濃,你若不化作一柄利刃,靠劈開的那點縫隙抬頭喘兩三口氣,就遲早漚在泥裡爛了。」

  崔季明道:「我這個年紀已經分得清是非,只是阿公鋒芒畢露了這麼多年,我怕——」

  她怕的是什麼,賀拔慶元也懂。

  她怕的東西,在賀拔慶元頭上橫了一輩子,他長吁一口氣,捏了捏她後腦勺。

  賀拔慶元道:「再大一點吧。等讓我看到你心性穩定了,已經成一把刀的模樣了,藏拙這個法子,或許會用。」

  崔季明心裡頭卻不明白。她好歹是個活了兩輩子的人,到底在哪些方面會不符合賀拔慶元想要的?

  她心裡頭不爽起來,覺得自己前世幾十年跟這幫老人精比起來,如同白活了一樣。

  「崔家三郎。」

  崔季明忽的回過頭來,帷幕邊黑霧般的陰影裡站著一個人。

  殷胥脊背筆直,目光沉靜,身上披著深藍色的披衣站在陰影裡。

  他不知為何在這兒撞見了就想開口叫她。

  當然叫了她,就後悔了。

  崔季明摸了摸鼻子,她心裡頭不爽的時候,來了個撞槍口上的,嘴上毛病又犯了:「這不是九妹妹麼,怎麼夜裡頭光線不好,面上也不敷粉塗脂了?早知道上次就不給你送什麼匕首了,我妹妹用的好的胭脂給您捎帶上一盒。」

  殷胥面色一沉。

  他臉色本來就差,如今簡直差的都快跟黑影融為一體了。

  殷胥也不爽:薛妃突然發作要給他抹點玩意兒,全讓崔季明看見了。

  不過更不爽的是因為撞見了崔季明跟言玉掛在一起的那一幕。

  殷胥:「比不得三郎天生麗質,宛若誰家沒出閣的小娘子。」

  他擺明了要跟她鬥嘴。

  崔季明愣了愣,沒想到這個皇子裡頭最早攀她而來的失寵殿下,這會兒到沒有叫她「季明」,而是改稱「三郎」。

  她敢打包票自個兒就是一身女裝,周圍也都是一陣「見了鬼」的表情,絕不會去懷疑她性別。這殷胥擺明就是氣她,只是這挑事兒的後半句,讓崔季明心裡樂開了花。

  「哎呀,真的麼?」崔季明連忙掐了個蘭花指,腳下輕盈的跳過來:「我真有這麼可愛?」

  殷胥活像是憋了一口想吐的隔夜飯,嘴唇緊閉。

  崔季明靠過去:「哎呀你怎麼不多誇誇我了,我可是在外可一點不敢讓人家知道其實我喜歡小兔子、小貓咪的,每日幻想自己能穿上漂亮的新裙裝,難得殿下看透了我的內心,怎麼不再多理我幾句。」

  崔季明貼著他右胳膊,有意湊得近。她身上是他很熟悉的氣息,殷胥不知道怎麼的,右邊身子彷彿毛孔都炸開了,有一種力量逼著他脊樑骨都往崔季明這邊彎。

  而左半邊身子卻浸在秋風裡,半邊腦子塞滿的全是「離她遠一點」「死斷袖」「她不是十來歲就有個心愛的近侍麼!」

  當然哪邊都跟殷胥慣常的理智沒有半分關係。

  兩股邪勁,幾乎要將他一分為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7:50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十九章 強撩

  殷胥咬牙。

  他知道崔季明腦抽的毛病又犯了,這會兒又開始演的不亦樂乎了。

  他越是一臉氣得發青的不言語,崔季明越高興。

  這大概叫成就感。

  多麼無聊的一場圍獵,婆婆媽媽的言玉以及心事重重的賀拔慶元之外,這會兒總算找到個好玩的東西了。

  「哎呀殿下怎麼不理我了,我說的話不是故意的啊。看到殿下塗脂抹粉,我還以為殿下是跟我一種人呢,原來天底下只有我一個人不正常啊,怎麼辦我好恐慌,殿下你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吧。」崔季明捧著心口。

  殷胥:「……」

  她一張破嘴,非要在他不想說話的時候撩他的本事,簡直是天賦異稟。

  殷胥後悔的想抽自己,轉身欲走。

  「殿下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崔季明毫無尊嚴的擠著一張臉:「殿下可千萬不要說啊。不過如果殿下跟我是一類人,我不介意跟殿下,增進一下友誼。」

  她說著,竟然還敢在殷胥耳邊一吹。

  殷胥簡直如同兔子踩了尾巴一樣,原地彈起來。

  崔季明讓他這一彈也嚇了一跳,殷胥已經拔出了皇子往日配的橫刀,臉色青綠,如臨大敵:「離我遠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崔季明笑的都快滾到你上了。

  「哈哈哈哈你怕我哎,你怕我吹你哎!你怎麼著,覺得我還真喜歡小貓小狗小兔子,還真能跟您有點遞進的友誼?」崔季明笑的喘氣如抽風。

  殷胥堪稱是從頭頂紅到了腳底板,也不知是氣是惱,熟的外焦裡嫩香味四散,崔季明笑的坐在地上,她進了長安,猜了這個揣度那個,卻不料她心裡頭那個心機頗深的「痴傻」九殿下,竟然一點就炸的如同滿城煙花。

  她竟然有點寬慰。

  也不是每個人胸口都揣著個蓮蓬似的心。

  「哎呦,你還要在這兒跟我動刀呢。來呀,看我一雙空手,能不能接著您的刀刃。」崔季明真的是賤到骨子裡了,完全不知道逗人有個底線,若真是賀拔慶元在,能抽的她找不到自個兒的眼窩。

  可這兒完全沒人管,前世還能稍微管得住她的人,如今因為心裡頭瞎想太多,也敗下陣來,正被她逗得耳朵冒煙。

  按理來說,她嘴賤的程度,決不可能讓殷胥到了動刀的地步。

  可他心裡頭埋了幾十年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這些糧食悶在心裡頭也有發酵成烈酒的那天。

  殷胥也氣剛剛自個兒主動開口叫她,如今當真是眼眶發疼。

  這個混賬,「驕奢淫逸」四個字兒佔全的混賬!不分輕重,對誰都那副不輕不重的挑逗勁兒,真正歡喜的人,卻藏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連他也不知道!

  他竟然窩著前世她的那個「秘密」,心裡頭梗了個易碎的玻璃珠子,動手去碰怕碎了,不去碰又替她心裡頭苦。

  畢竟一代名將,傳出來是個斷袖,總不是個光鮮的事兒。

  若是真對他有那麼些念想,他又不能去傷崔季明,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可如今看來,這麼個不長情的人,也是沒有那個必要讓他擔憂!

  「來啊。」崔季明哪裡知道殷胥心裡頭梗了這麼多事兒,還在那裡得意洋洋的邀戰。

  反正是她不用當個哪位娘娘膝下皇子的伴讀,這九殿下先動刀的,事兒鬧大了扯不著她半分。

  「我無需跟你比。」殷胥從牙縫裡逼出幾個字來:「我如今贏不了你。」

  他又道:「但我這輩子,總有一天能贏得了你。」

  到時候,她再嘴欠,他非將她按在地上揍不可!

  崔季明凝了笑臉,有些尷尬地發現自己過分了,收了手:「好啊,你雖然身子骨天生弱了些,可若是勤加鍛鍊,日後應該也會很厲害。」

  殷胥轉過頭去,大步就要走開。

  「不過我也在進步呢,每天進步的也不會比你少。咱們日後便比比試試唄。」崔季明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殷胥心裡頭一滯,忽地想起前世她的結局,沉默半天,還是想提醒她一句。

  殷胥剛剛回過頭去,眼神還未轉過,耳邊卻聽見了聲音。

  「言玉你幹什麼!不要敲我腦袋啊!」

  殷胥轉過臉去,就看到那修長瘦高溫文爾雅的書生,一拳揍在崔季明的腦袋上。

  崔季明心道壞了。能管住她的人,她少算了一個。

  言玉也轉過臉來,看向殷胥,神情有些怔仲,卻也壓住了崔季明的腦袋,跟她一併彎了個腰:「殿下,三兒、三郎年幼不知道分寸,還望殿下莫要將她那兩句頑劣的話往心裡去。」

  殷胥跟崔季明鬥了半輩子的嘴,本來一頓火也是能下去的。

  可是這言玉冒出來,這火簡直就邪乎的變了色往腦子裡燎。

  殷胥心裡頭冷笑。

  那「家僕」以為殷胥沒聽出來,他剛剛差點開口,叫了自家主子「三兒」。

  這麼個暱稱,簡直就是兩個鐵做的字兒,逼著殷胥嚥下去,卡在喉管裡。他萬沒有理由惱火至此,卻就是被這兩個字弄的氣惱。

  他甚至連當年登基時在朝堂上怒斥的勁兒都上來了,真想指那言玉:你算是什麼,憑什麼壓著她這個笑面將軍的腦袋,一副做長輩的樣子帶著道歉!

  萬般火氣,烤的殷胥裂的殼都能滋出油來,他甩手就轉身離開。

  崔季明看他氣的那樣,笑嘻嘻背後開口道:「慢走啊,九妹妹,回頭再來。」

  這句話,總算讓她扔回去了。

  言玉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拎著崔季明回去了。

  言玉道:「你說你也不是不懂事兒,不小心,怎麼就是這張嘴,縫不上呢?」

  崔季明心道:前世多少人想縫上她這張破嘴,也不耽誤她日子的活法。這輩子都好多了,好歹有「清河崔家」這張皮子,偶爾還穿戴上,人模人樣的走幾圈。

  少年們正在玩著騎射,太子澤表現也不錯,嘉樹留在了皇后身邊沒讓他上場,令人吃驚的是柘城與兆。

  若說柘城,估計殷邛都沒有記得過他的名字,可在騎射中他卻表現極佳。

  柘城學騎馬沒有幾天,卻如同長在馬背上一樣,他天生力氣頗大,又有跟崔季明一較高下的想法,不過畢竟崔季明從小練習,在準頭上還是有不少差距。

  另一個就是兆。

  皇子兆是萬貴妃膝下的,比修大一點,他明顯跟皇后帶大的澤、修二人性格不同,澤與修不論如何都性格都算明朗,兆卻低調得多,他也不是不怎麼說話,只是很避免和澤、修二人站在一起。

  這次的騎射中,他也表現很不錯,明顯看得出兆力氣不大,但他勝於穩和準確,倒是成績僅次於崔季明。騎射基本結束,崔季明卻發現殷胥並沒有上場,甚至也沒怎麼出現。

  少年郎們聚在一起,空台上皇帝請賀拔慶元、王晉輔坐過去,似乎在講關於庫思老回波斯一事,崔季明遠遠看了一眼,低頭和年紀相仿的少年們杯酒交錯,大家喝的都是果子酒,度數很低,可幾個少年還是喝的滿臉通紅。

  崔季明前世就是個一人喝翻一中隊的酒罈子,到了這一世,大鄴又少有度數高的蒸餾酒,這些酒漿對她來說如同飲料。

  她在一群東倒西歪胡言亂語的少年中裝醉,卻看著元望朝她的方向望來,一接觸到她的目光便低下頭去。

  崔季明因為妙儀的事情,對他沒什麼好感,元望似乎也沒有說出真相的意思。

  這孩子怎麼性格如此磨嘰。

  眼見著場上皇帝已經離開席間,各家也開始收起帷幕準備離開,崔季明也連忙跑過去尋找賀拔慶元。賀拔慶元是大鄴著名的千杯不倒,他連醉也懶得裝,手裡拎著強弓,拽著金龍魚,看到崔季明過來笑了一下:「我的小英雄倒是捨得回來了,跟他們玩的怎麼樣?」

  賀拔慶元倒是看她跟長安貴家子們不熟悉,所以才要她在騎射中好好表現,看著這會兒一幫人圍著她,她應該也跟眾少年熟悉了起來。

  崔季明笑道:「嗯嗯,他挺好玩的。」

  賀拔慶元將她抱到馬上,爺孫二人牽著馬慢慢往回走去:「讓你跟著去波斯的事情,一開始也沒跟你說,來得有些突然,你願不願意去?」

  「自然願意了。」崔季明趴在金龍魚背上。

  賀拔慶元牽著馬經過燃著燈火的帳篷之間,小聲跟她說著她必須要離開長安一小陣子的原因。

  崔季明聽了一番,倒是大概理解了,卻問道:「為何阿耶沒有與我說過?」

  「本來你應該知道的,可是你阿耶說小時候你就對讀史、背譜系一事極為牴觸,也不像舒窈那般八面玲瓏,特別是領出去見了長輩時就成了啞巴,他就覺得你可能天生不喜歡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便想都給你擋了,讓你別想太多。」賀拔慶元將燈籠掛在金龍魚脖子的韁繩下,轉臉對她道。

  「但我覺得,還是要知道一些。過的太耿直容易傷著自己,看你也其實挺心細,也懂得這些,就是有時候服不下去那個軟,咽不下一些氣。」

  崔季明笑了,眉眼柔和起來。

  上輩子她父母也這麼說她,對於她做特警一事比較支持,說很適合她這個死脾氣。

  這一世的家人,不過短短幾年,也對她十分瞭解了啊。

  「不過,去波斯這一路,十分險阻。」賀拔慶元表情嚴肅了起來:「邊關戰事十分複雜,聖人又特有其他旨意,途中你一定要聽我安排。」

  崔季明手指一併做了個俏皮樣子:「是的將軍!」

  「不過,最後那個小矮子還是撿回來一條命啊。」賀拔慶元笑道。

  「嗯,他也的確是有這個眼力勁和敏銳,才冒險在那時候出頭。或許就是命不該絕吧。」

  賀拔慶元搖頭笑了笑:「咱們這一路西行去,不但是護送庫思老,還有僧侶與商人,既是重修商路,和沿途被東突厥拉攏的各國融洽關係,二是佛門兩大宗派也都打算去西行取真經,來穩固在大鄴的地位。就這樣的隊伍裡,怎麼還會差個懂語言的翻譯。這俱泰衝上來這麼說,本來是十有八九是個莽撞的死。」

  「那為何……」

  「我不反駁,是因為你之前不是還央著我麼,默許了,或許能留他一條命。皇帝不說,是因為不想給王晉輔又跳腳反駁的機會,那俱泰也不知是膽大,還是掐准了兩邊的心理,如今倒是能平安無事的在下個月跟咱們一道出長安了。」賀拔慶元輕聲道。

  崔季明倒是沒想到,自個兒覺得俱泰命不該絕的一句話,賀拔慶元也會聽進心裡去。她笑了笑:「啊,不說這個,阿耶我沒吃飽!」

  「都這個時候你還能吃下什麼?」

  崔季明側頭:「我還能吃一隻烤全羊……」

  **

  不遠處薛妃帳內。

  薛妃裹胸羅裙,白皙手臂搭在榻邊,手裡頭捧著玫瑰水兒,往自個兒掌心抹著,殷邛站在帳內,宮女替他解去外衣。

  「別上我這兒睡,那兩位比我保養得更好的等著你呢。」薛妃笑著看了殷邛一眼:「我這在道觀裡熬了幾年,人老了胸都下垂了,我怕你嚇著。」

  殷邛無奈的翻了個白眼,這個說話態度多少年沒有在身邊,他也不知道自己該煩還是該感慨。他揮手讓宮女退下,偌大帳篷內,他拿著燈燭站在床邊,居高臨下的看著薛妃。

  「薛菱,別忘了我們商定好的事情。」他語氣有些冷。

  薛妃往床上嬌媚一倒,冷笑道:「咱倆的協議裡可不包括你還能操我這一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8:01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二十章

  她塗了丹蔻的指甲輕輕一指:「想裝恩愛,你可以去睡榻,找個宮女兒湊活,我不介意在這兒看著你的光屁股。」

  ……她說話真是太不講究了!

  薛妃本來就是個小時候跟著男孩子們一起玩的混世魔王!

  她什麼事兒沒幹過,長安城裡的罵人話都能有一半是她發明的!

  薛家都恨不得沒有這個嫡系閨女,幼時讀書極好,簡直是家裡頭眾人矚目的才女,後來忽然就轉了念不想讀書了。

  幸好她在外也多穿著男裝,裝作薛家庶系的男孩兒。可她到了十四五歲,容貌愈發嬌豔,就不太能藏的住了。

  薛家好歹也是個關隴名門,最重名聲,氣的真想把這個閨女拖回來,強綁著讓她到道觀裡「清修」去,就在要動手之前,還發生了點別的。

  那時候殷邛是個無權無勢的小王爺,就是大鄴千千萬萬不值錢王爺中的一個,跟狐朋狗友玩的時候就遇上了潑辣凌厲的薛菱。

  他也是口味獨特,識破了薛菱的女兒身份,一時痴迷極了與眾不同的薛菱。

  薛家有點不敢,這麼個閨女,嫁進王府惹了事兒,薛家也丟不起這個人。而殷邛卻表示對於薛菱的本質門兒清,就喜歡這樣的,薛家如蒙大赦,他來求親,她爹薛思止恨不得打包著把薛菱送過去。小夫妻倆也沒辦太大,就這麼成婚了。

  薛菱一開始還覺得不願意,後來發現殷邛還是挺縱著她的,旁人也未必做得到,也就安心下來。

  不過夫妻倆,各自都有不太好的地方,殷邛斷不了鶯鶯燕燕,薛菱犯渾脾氣不少惹事。婚後也不是沒吵過架,也就是小夫妻的摔摔打打,薛菱學過些招式,騎射又極佳,跟殷邛打起來,最後每次都能把他摁倒了。

  她摁倒了殷邛,掐著他胳膊逼著殷邛說「服了錯了再也不敢了」,才鬆手,然後又裝成小媳婦,一口一個老爺,一口一個妾不是有意的,這麼一捧,殷邛又是個不跟女人動手的,還真不好把她再怎樣。

  後來殷邛的登基,其中也有薛家和薛菱的不少助力。

  薛菱毫無疑問的成了皇后,她性子無所謂,再加上她覺得殷邛跟她關係微妙,也不能說是完全的正兒八經夫妻,她是個做皇后的,只要本質不變,自個兒日子過的舒心,她對於殷邛某些方面的濫情,完全是不放在眼裡。

  他坐在皇位後,漸漸開始想擺脫各方箝制,先是賀拔慶元與崔翕離開長安,後頭太后勢力逐漸被架空,當他開始獨掌大權後,許多世家還不放棄的想要在朝堂上佔據重要位置,其中就包括國丈薛思止。

  殷邛本來想留些面子,可薛思止為吏部尚書,在某種方面也是所謂的「隱相」。

  老老實實的也就沒什麼,只是閨女做了皇后,好多年被壓得不抬頭的關隴末流薛家也得意忘了當年的傲骨清流。

  在殷邛登基兩三年後,不僅受賄行事、給各處放寬門路,更是將幾個兒子扶上朝堂,漸有結黨之勢。

  殷邛漸漸有些如芒在背了,薛菱也看出來了。她多次勸解薛思止無效,只得不再說話退居宮中,只求殷邛留薛思止一命。可這時候,幾年沒有得子的她懷孕了。

  那出生的將是殷邛唯一一個嫡子。

  或許是殷邛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或許是薛思止在長安城結黨勢力太大,薛菱生出的孩子極為體弱,不過三四個月便被其他宮妃所害。薛思止被貶官婺州路上死於流匪之手。

  薛菱也徹底和殷邛撕破了臉。

  她的的確確是和殷邛天崩地裂般的大吵一架,性格決絕,花季之齡便去了道觀,一去便是十年,再未踏入長安城一步。

  再度歸來,卻是她賭咒之後,殷邛請她回去的。

  薛菱在道觀十年,過了前兩年的艱苦歲月也都習慣了,她寧願在這兒修訂文書寫寫詩詞,也不想回去見殷邛那張臉。

  可殷邛真要是來找她,她卻似笑非笑,是另一個態度:

  「那行啊,你讓我打你一巴掌,我也願意回去!」

  「好。」

  殷邛竟點頭同意了。

  縱然不是帝王,好歹也是個男人,這樣一巴掌,他雖然該受,但肯不肯受就是另一回事了。

  薛菱也沒想到他會這般同意,有些怔愣。

  倆人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吵架急眼了,在家裡打起來過,不過薛菱打起來是不要命的那種,一般都是他被打的比較慘。

  殷邛還沒說後頭那個「可是」,薛菱連猶豫都沒有猶豫,抬手一巴掌朝他臉上狠狠扇去!

  殷邛被這力道打的差點跪倒在地,整個人懵了。

  這女人心真狠,還廢話不多說上來就打。

  薛菱卻仰天笑起來,笑到最後跟哭一樣:「老娘打死你這個人渣王八蛋!」

  殷邛心裡頭一點惱羞成怒,都被這句話沖沒了。

  他以為她會撲過來,瘋了一樣的打他,或者是流出眼淚來咬著他。

  可她的笑聲猛然一收,殷邛心裡頭也一緊。

  薛菱裹著道袍,撫了撫掌心,冷靜的坐回了榻上,翹腳道:「說罷,你能給我什麼,我要為你做什麼……」

  她要是繼續再笑,繼續再打,殷邛或許覺得她還是那個曾跟他胡鬧的薛菱,可所有的情緒又被她一瞬間壓回了那無謂的表情下,她是真的能忍住一切了。

  一個女人能忍住一切情緒了,也代表她少女時期的全部幻想也都隨之煙消雲散了。

  「你在宮內如何囂張都好,行事不必顧忌。宮內局勢很複雜,以你的能耐,回去後自然能窺得門道……」殷邛道:「我不得不要用你的身份出馬來……」

  不管殷邛是不是要將她作為用完就扔的一把刀,還是如何,她有的是帳要回宮去算!

  薛菱斜了斜眼,笑容明豔:「不過,我們還是要約法三章——」

  這約法……可約了不止三章,數數里頭亂七八糟的條目,好歹有十八章了。

  殷邛坐到床邊來,薛菱抬腳踹了他屁股一腳,惱怒道:「下去下去!」

  「別鬧!」

  「誰跟你鬧了!」薛菱拿起床上的軟枕就往殷邛背後打,殷邛也氣的不行,薛菱一點面子都不給他留,他拿起另一個軟枕就打回去了。

  「薛菱,你就是個蹬鼻子上臉的!」

  「我上誰也不會上你的臉!」倆人拿著枕頭打成一團,正要掀開帳簾的仇穆從縫隙往裡看去,已經嚇得屁滾尿流了。

  那個……內心陰沉深思的陛下,縱然偶爾面上會放浪張狂的玩樂,可這會兒竟然髮髻都快被揪散了,跟薛妃娘娘打在一起……

  「瞧你現在老成什麼樣了,我也沒想怎麼著你!」殷邛打不過她,這會兒也老臉不要的,反唇相譏。

  「呵,老娘不像某些人,被後宮裡亂七八糟的女人掏空的差不多了,瞧那張臉就寫著要精盡人亡幾個大字兒,你厲害啊,種馬都不如你產量高播種遍天下啊!」薛妃一個跳劈,枕頭打在他腦門上。

  殷邛反手就去拿枕頭往她身上拍:「當年我也道歉了,就差給你跪下了,你倒是氣盛的不依不饒,非要把皇后位置都甩了,自個兒駕著馬車往人家道觀裡去,還說是我貶了你!我可有一句話說過要你走?!」

  「呸,虛偽,你就是想讓我走!」

  「我沒有!就你想太多,什麼都要爭一口氣!」

  夏季穿著單薄的衣衫,一個空窗十年如狼似虎年級的女人,一個思念許久惱羞成怒的男人,打到後來枕頭已經飛了,兩人肌膚相貼就變成摔跤了……

  也不知道是誰讓誰一把,薛菱氣喘吁吁的將殷邛按在床上了,手卡在他脖子上:「我贏了!」

  殷邛的手覆在她赤裸肩頭,順著她肌膚滑下去,這會兒哪裡管什麼輸贏。

  屋內陡然一片寂靜。

  四目相對。

  「不過,我說不許你上我,沒說不許我上你!」她低聲道。

  枕頭給踹地上去了,順著滑下去的還有某人的外袍。

  仇穆聽著屋裡打了半天,終於沒什麼動靜了,第一次見到皇帝跟后妃打做一團,他真是開了眼界,忍不住好奇,趁著夜風吹開一點帳簾往裡瞥了一眼。

  媽呀!

  這就進入正題了?!

  原來陛下喜歡這等口味奇葩的前戲!

  拿個小本本記下來。過兩年選秀女,可以專挑肌肉發達會打架的了……

  另一邊坐在帳內的殷胥已經對著帳頂連翻了幾個白眼了。

  還讓不讓人看書。

  他的帳篷為什麼要靠著薛妃那麼近,倆人打起來後開嘲諷罵對方的話,幾乎只是縮小音量傳到了他帳內來了。

  竹西和耐冬聽著自家娘娘罵皇帝種馬,已經抱成一團瑟縮在屏風後頭了,等第二天皇帝把他們這些被迫聽牆角的人都抓起來斬了,他們都不覺得吃驚。

  幸好這會兒,倆人不罵了,那邊消停了,盤腿坐在矮床上的九殿下也看不下去書了。

  他跟崔季明鬧那一場簡直幼稚之極的鬧劇,崔季明玩完了就吃香喝辣回去睡的人事不省了,殷胥卻是天生揣著事兒不放的敏感性子,這會兒亂七八糟的想法湧作一團。

  剛剛是大火炙烤,這會兒是小火慢燉。

  往事都從記憶深處跳出來嘲笑他一番,將他五臟六腑都扔到那慢燉的鍋裡熬煮。

  剛將手中史論放在一邊,卻看著嘉樹與柘城兩個人偷偷摸摸的鑽進來。

  「你們怎麼來了?」殷胥有些微驚。

  「來找你玩呀,都好久不見了。」嘉樹懷裡抱著一堆東西笑嘻嘻的往殷胥床上坐來,柘城跟在後邊,兩個人如同當初在三清殿時夜裡串門一樣。

  殷胥心下一暖,對竹西與耐冬揮了揮手,讓他們出去了。

  嘉樹帶來的是些包裹在粽葉與油紙裡的甜點,他是個貪甜的,也最為痴迷研究吃食。柘城澤帶了個折頁本的千字文來。

  殷胥面上沒有表情,但這二人早已習慣他的死人臉,自來熟的往他床上擠,卻不想穿了一天的馬靴,柘城一脫鞋,殷胥整個人都僵硬了。

  「天吶,你怎麼臭成這樣!啊,我要死了!」嘉樹憋得臉都紅透了,更是誇張,順手拿了一件衣服就去裹柘城的臭腳丫子:「你快捂好了,再多出來露面我就要臭死啦!」

  ……等等,那裹在柘城黑不溜秋臭腳上的,怎麼那麼像殷胥的披風!

  「啊!胥哥哥,我沒發現,還給你!」嘉樹這才發現,連忙拿起來就要還給殷胥。

  「不必了。」殷胥後退半步。

  「別啊,這麼好的料子呢——」

  「真的不必了,咱們……」

  「咱們吃點心吧!」柘城裹好了腳,拿起嘉樹送來的甜點,朝他們遞來。

  「……」這個濃郁味道下鬼才吃得下去啊!

  嘉樹拿了一盞燈燭,三個人擠在一張並不寬敞的矮床上,攤開了那折頁本。原來是這兩個小文盲連千字文都認不全,聽說殷胥已經能夠隨著薛妃讀書了,連忙趁著夜裡空檔來求教。

  「之前沒有好好學麼?」一床被子罩在三個少年身上,殷胥手指展開折頁平鋪在褥子上,燈燭擺在瓷枕上。腦袋抵在一處,光映在三人臉上,投下了溫暖的橙黃色。

  之前那道人來給三清殿的孩子們上課時,都會教一些識字和道法經典,按理說他們三個都是能識字的水準才對。

  「胥才是,怎麼最近都沒怎麼見你犯痴症?」柘城不說自己沒好好學,趕緊岔開話題。

  「摔下馬腦袋痛得厲害,忽然也清醒了不少。」殷胥道。薛妃前幾日請了太醫來給他看腿腳,順帶問了一句他的痴症。

  然而痴症這東西很懸,太醫說他幾乎已經正常,可能會偶爾發呆聽不進人言,應當是掉下馬摔著腦袋忽然又治好了。

  薛妃大喜,本以為撿了個痴兒,沒想到這會兒看來還算是正常。

  自那之後,殷胥對外也就這一套說辭。不過因為他是庶子,其實是否真的痴傻,什麼時候好起來了,也並沒有人關心。

  「你們聽我念,要用手指寫出筆畫來。」

  他指著千字文,一字一頓低聲唸起來:「罔談彼短,靡恃己長……」

  「啊……唔啊啊……」

  「……信使可覆,器欲難量。」

  「胥哥哥,我好像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嘉樹抓住了他衣袖。

  殷胥目不斜視:「別分心。」

  「墨悲絲染,詩贊羔羊……」

  「啊啊不行了,唔……別……啊啊……」

  「……景行維賢,克唸作聖。」

  「胥哥哥,你怎麼臉這麼紅。」嘉樹又問道。

  「啊……邛,唔!輕點!啊啊——」

  「真的有啊,我感覺有什麼再叫,是誰挨打了麼?」柘城也緊張了起來,他是出了名的怕鬼。

  「是……貓在叫春。」殷胥巍然不動。

  「胥哥哥,這都已經夏末了,哪裡還有貓叫春啊!是不是在鬧鬼——」嘉樹嚇得往他胳膊下頭拱:「胥哥哥,你再仔細聽聽!要是真鬧鬼,就讓柘城哥用臭腳把它熏跑!你再聽聽——」

  殷胥面無表情起身,內心簡直要怒摔了!仔細聽個屁!

  不就是他剽悍的後娘和他們三兄弟的親阿耶在隔壁征戰床場麼?!他後娘那幸福的吶喊,幾乎都能迴蕩在這一片帳篷之上了!

  他真想掀開帳簾吼那兩個激情似火的中年男女,讓他們倆低調一點。

  而身邊嘉樹和柘城在三清殿那地方長大,年紀又小,能懂個屁,這會兒扒著他在問呢,問是不是誰被打的直叫喚。

  殷胥拿起千字文:「聽說千字文本身能有闢邪的功效,或許這裡有些不乾淨的東西,要是我們三人氣運丹田,一起齊聲朗誦這篇千字文,那莫名鬼怪必定會退散。」

  或許是他的表情太篤定了,嘉樹與柘城連忙擠過來,殷胥指著開頭,做口型數著一二三,三兄弟齊聲吼道: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柘城吼得嘶聲裂肺,嘉樹喊得突破雲霄,九殿下的帳內忽然爆發一陣高亢的朗誦聲,震得周圍火盆都在哆嗦!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柘城與嘉樹緊緊捏著千字文,殷胥被他們二人嗓門震得腦子一片空白,連忙拍了拍他倆:「停,可以了!」

  二人氣喘吁吁,外頭一片寂靜,殷胥輕輕笑了:

  「你聽,現在外頭沒有鬼怪的聲音了吧。」

  隔帳,殷邛狠狠鉗住薛菱胳膊:「你能不能別叫這麼大聲,每次就你在床上演的投入!」

  「呵,我演不還是為了你那點自尊心。再說你不是要讓天底下都知道你現在要寵回我來了麼?那我叫的大聲一點也是為了讓旁人知道!」薛菱昂著脖子還有理了。

  「你正常一點好麼?!」殷邛真要咬牙切齒了。薛菱總有本事氣的他頭冒青筋卻無計可施。

  「哦好,你動啊。我還嫌演的累呢。」

  「……」殷邛動了兩下。

  「……」

  「……你也不要一點反應都沒有好麼……」

  「呵呵。」薛妃嘲諷的冷笑了一下。

  媽蛋男人就喜歡叫的嬌羞隱忍恰到好處難以自持的。

  她想了想,忽的開口:「你說咱倆還真挺像赤裸裸的嫖客跟妓女一樣,你給我錢權,我配合你玩花樣。不過考慮到你在天底下也是數一數二的有錢,我該演好我自個兒。」

  殷邛忽地撐起身子深深看了她一眼。

  燈光實在微弱,薛菱覺得自己看不太清楚他的臉,但好像十年過去,他縱然面上恨不得復原以前的情形一樣跟她吵架,內裡卻真的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

  而更重要的是,她那句比喻,或許真的讓殷邛露出了一種有些絕望的表情。

  「你說的沒錯。」殷邛拿手遮了她的眼,沒再多說。

  「薛菱,你演好你自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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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1號︰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隔壁猛地一陣少年嘶吼讀書聲,殷邛身子一僵——

  一時靜默。

  薛菱冷笑︰「滾,讓你丫雨露均霑四處留種,現在一嚇就繳械投降,簡直丟人。」

  殷邛捂臉。

  《快用匯源腎寶片,將腎透支的補回來》

  《他好,我也好》

  薛菱︰(冷笑)他若腎好,便是晴天霹靂。

  小劇場2號︰

  桶爺︰我們來採訪一下剛剛征戰床場,榨光某人最後一顆子彈的薛娘娘,請問您是如何做到跟當年如此撕逼的男人再滾床單的?

  薛娘娘︰(擺弄手指)小姑娘,一看你就看知音看的少,《四十男人浪子回頭,暮然回首,深愛仍是原配妻》沒看過這種文章麼?現在有多少臘雞雜誌宣揚著男人心裡,其實是可以把性和愛完全分開的。男人雖然草著別人,可心裡那份淨土還是留給原配——

  桶爺︰咳咳,我的確是看過不少知音,可是……

  薛娘娘︰(笑)殷邛也是個三十來歲保養好的,體力不錯,熟知姿勢,多年炮友關係,怎麼就不許我把性跟愛分開。嫖歸嫖,我的心可是一直有一份淨土呢。

  桶爺︰那、那您準備把這塊兒淨土留給誰啊?

  薛娘娘︰放心,啪的時候,我的淨土裡裝的是我兒和天下蒼生。

  殷胥︰求你別裝著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9:40 A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二十一章

  三人讀著千字文,嘉樹已經打著哈欠撐不住身子,腦袋架在殷胥肩上。

  柘城也是念的眼睛疼,實在是撐不住了,卻又有些不甘心:「我就最討厭讀書寫字兒這種事情,可兆都已經讀過好多書了,跟他一比我就跟村夫文盲一樣。」

  「不用急,慢慢來。」殷胥收起折頁本:「這一時抱佛腳也沒用,這是要紮根的基礎。」

  他又簡言問:「兆跟你相處的如何?」

  「說是如何……」柘城是個藏不住事兒的性子,撇了撇嘴卻也只說道:「還行吧。」

  萬貴妃倒是平常對他,可兆到現在都沒有跟柘城說過超過三句話,也對他視若無睹。不過柘城要求也不高,吃飽穿暖就行了,他還不想去理兆呢。

  殷胥拿了桌案上的棗豆玉露團遞給了柘城,又去倒了兩杯熱水。

  柘城咬一口那油膩的炸點,似乎憋了好久終於找著人說了。

  「萬貴妃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去皇后宮裡坐著,似乎和皇后關係很好,可兆卻沒有跟修、澤一起讀書騎馬,萬貴妃說是兆性格不好,她不許他多出來,好好修養性格……」

  「兆的確是有點臭脾氣,但也沒有頂撞過萬貴妃。但是我見他好幾次跪在萬貴妃面前挨揍,貴妃就拿木棍往他身上死命抽,一開始我還嚇了一跳,我以為萬貴妃喜歡打人,可她卻都沒有對我凶一句。」柘城心有餘悸說道。

  「反正我感覺,兆挺聽他阿娘的話,他跟我沒什麼交流,不過我看他屋裡總是夜半還亮著燈,他挺刻苦的,但也性格蠻暴躁的,我主動跟他說話,他好幾次都煩的想要來打我。」柘城這會兒也覺得說出來的跟之前『還好』二字不符。

  「嗯。」殷胥扮演者一個非常好的聽眾形象,又給他遞了一塊糕點。

  「我就沒理他嘛!」柘城忽然覺得殷胥腦子清楚以後簡直貼心,就忍不住多說幾句,忽然看著有人沒有通報就掀開帳簾走進來。

  「阿兄。」兩個人起身,走進來的正是太子澤。

  不是在正式場合,他們自然不必叫澤為皇兄,而大鄴宮廷之中,兄弟父母之間稱謂也很親近,和民間家庭也沒有太大區別,就算是前世殷胥登基後,也會因為年紀較小,所以在近臣面前自稱我或吾。

  「不用行禮,嘉樹果然在你這裡。」澤看著躺在殷胥床鋪上睡成一團的嘉樹笑了:「阿娘說嘉樹夜半也不回來有些擔心,我想來應該跑到你這裡了,他睡著了麼?讓下人抱他回去吧。」

  畢竟是嘉樹比澤小五歲多,澤像是照顧小孩兒一樣對他。

  皇后只是問了一句,他才是真的有點擔心的那個。

  殷胥點頭,看著澤身後的黃門將嘉樹從床上抱起來。嘉樹哼唧了兩聲還是沒醒,扒在那黃門肩頭繼續睡的踏實。

  柘城拿起披風遞過去:「還是蓋上吧,別夜裡風大風寒了。」

  ……等等,那個披風你不剛剛包過腳麼?!

  殷胥臉上抽搐了一下裝作沒看見。澤點了點頭,道:「柘城,你也別睡在這裡,若是萬貴妃找不見你必定也要擔心的。」

  畢竟是長兄,柘城對澤態度還是很恭敬,點頭應下,偷偷拿起沒吃完的點心跟著走出帳篷去。

  柘城倒是知道萬貴妃可不會擔心他,他倒有點羨慕嘉樹了。

  被人掛唸著,倒真像是個親生的。

  太子澤順著帳篷之間的小路往自個兒的帳內走去時,忽地看著帳外站著個老者,愣了一下:「您是……」

  「臣林詢謙,是殿下阿娘的父親。」那老者笑著行禮。

  哦,原來這就是他的阿公,也算得上大鄴的國丈了。

  太子澤也笑起來,叫身邊黃門將嘉樹送回去,便熱絡的走上前去:「見過阿公,沒想到澤不過是之前提一句,阿公這麼晚也來了。」

  林家雖然是鄉下親戚那種寒門,太子澤卻不疏遠,相較於那些高門大族,自個兒娘親本家才是最值得信任的啊,他還有許多事情要仰仗著剛剛準備常駐長安的林家,便彎腰叉手認真的給林詢謙行了個禮。

  林詢謙連忙去攔,笑道:「太子殿下既然召臣前來,不如帳內細談。」

  澤笑著掀開帳簾:「阿公請。」

  **

  第二日,崔季明起了個早。

  這是正式圍獵的開始,她早飯就吃的滿嘴流油直打嗝,給金龍魚洗過澡之後就牽馬隨著賀拔慶元往營地外走去。

  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在營地外側做準備,幾百侍衛黑甲侍於兩側。

  大鄴貴族喜珍奇野獸,行獵是個顯擺的好時候,比如各家都養得起的鷹隼,再比如只有皇帝才養得起的馴豹,殷邛身邊近侍就替他牽了一頭較為年幼的黑豹,那黑豹懶懶的晃動著尾巴,引來了無數豔羨的目光。

  殷邛換上了騎裝在最前頭,卻沒想到離他最近的不是太子,而是同樣一身男裝打扮的薛妃。

  她身量高挑,雖生的明豔嬌媚,卻很襯那寶藍色邊紋騎裝,帶著皮質手套,挽弓坐在馬上與殷邛說話。

  長安貴族女子,基本一般多都會騎射,甚至不少還十分擅長,行獵時候不輸男兒,但說的是北方長安洛陽一帶的。

  萬貴妃與皇后是南地民女出身,走的是小家碧玉溫柔體貼路線,這種事情自然跟她們沒有關係。

  別說是後宮,就算是朝堂上,南北的差異也十分明顯能看出來。

  崔季明這個年紀自然不能去參政,但是行獵場可是為數不多能讓她見到這麼多人的場面,明顯就感覺到了大鄴官員氣質的差別。

  大鄴本就是南北朝後的朝代,不過百年,各地還沒有被過多的同化。

  鄴高祖雖然南朝出身,卻性格開放自由,頗有北地胡人性格。

  他讓太子娶了鮮卑宇文氏,但可惜太子雖迎娶了鮮卑世家女,但卻沒活到登基那天,顯宗便是高祖的嫡孫。

  後來高祖迎南朝氏族北遷,也在朝堂上重用鮮卑氏族。

  鮮卑族在孝文帝死後想要重新改回鮮卑姓氏,鄴高祖也表示了支持。

  於是北方的貴族繼續保持自己的風格,南方的氏族入朝為官後則想要通過強大的宗族關係來把持朝政,兩方互不相讓,各有各自的活法,在行獵場上就能看出來不同。

  北方貴族胡漢混合,善騎射,著胡服,多出武將與長安近臣,意氣風發,尚武尚食,痴迷西域進貢,基本那幫喜歡跳舞奏樂的貴族大多數屬於偏北地的貴族。

  北方貴族按地域分便是山東豪族與關隴集團,按姓氏分,有虜姓與郡姓。虜姓主要是賀拔、尉遲、紇奚等等鮮卑貴族為主,郡姓則以關中、山東二地的貴族為主,包括崔姓在內的五姓與韋、裴、柳、薛、楊這一類的關中高門大族。

  當然這些高門世家中,先晉之時大部分也將主心骨南遷,比如清河崔家的餘杭分支、二堂嫂出身的太原王氏祖上也有大部分同胞遷往南地。大鄴的北方貴族一般指的是這些姓氏中留下來曾輔佐前朝拓跋氏的那幾支。

  其中崔夜用所代表的長安這一支崔家,乃是北魏崔挺後代,就是北地漢人的代表之一。

  不過就算這種從南北時期就待在北地的崔家,也有一種文人的矜持和傲然,和鮮卑貴族不太合,你就能想像出那些一直紮根在南方的氏族大概是什麼樣子了。

  行獵場上,他們也有參與,身著窄袖騎裝卻仍然能從髮式、鬍鬚和氣質上辨認出來,家族成員較多,相較於北地貴族的意氣風發,他們稍顯得沉默與固守,優雅與矜慢,不過畢竟大鄴社會風氣就比較隨意,他們也沾染了不少。

  相較於前朝北魏還帶有部落痕跡的並不完全成熟的政治體系,大鄴立國之初,更多的參考了南地的制度與規章,也就使得南地官員對於官場更加如魚得水。尚詩痴棋,多出進士學者,他們對於長安這樣的北方城市也影響巨大。

  南地氏族以永嘉之亂南渡的僑姓何、謝、蕭、黃以及五姓為主,與東南本來就有的幾大姓氏姻親,形成了南方的家族團體。

  不過,南地貴族的矜默不代表他們是弱勢的一方,他們佔據了大鄴各地的實權官職,也代表了大鄴知識文化、文人氣派的最高水準,默不作聲的耳濡目染的用高逼格文化水平統化著大鄴。

  不說已經人丁凋零的賀拔氏這一類鮮卑貴族還想著學南人,就連崔氏這類關中、山東五姓,都開始想和南地氏族通婚,與南遷的同姓氏族聯繫歸宗。

  嘛,不過人大概都是這樣,甜鹹粽子還互相看不慣呢,對於出身,總會忍不住在心裡分個三六九等,誰都看不慣誰。南地氏族看不慣當年留在北方的各大郡姓,北方郡姓看不起更北邊來的土著鮮卑,鮮卑人看不慣更更更往外來的雜胡人種,雜胡人種就看不起……呃……

  他們大概窩裡也鬥吧。

  所以說看著大鄴國風像是偏北地,然而實際南北兩方的氏族博弈,真的誰輸誰贏還說不準。

  但在行獵場上,北地氏族可算是贏定了。

  賀拔慶元畢竟是老將,這種行獵對他來說跟玩遊戲一樣,幾個獨孤、尉遲家的也都興趣寡淡,跟孩子們入了山林尋找著有挑戰性一點的獵物,什麼野鹿兔子啊,就留給別人耍吧。

  崔季明在馬背上只打哈欠,想著大鄴一天吃兩頓,生怕餓著,吃的直打嗝,結果到馬背上顛簸起來直想吐。

  隨著賀拔慶元併入山林深處,金龍魚隨小路往半山腰而去,俯視下頭可以看到皇家浩浩蕩蕩的馬隊,也能依稀找到這個年紀仍然能騎在馬背上持弓的崔夜用,和如同秋遊一樣悠閒慢悠的南邦。

  嘛,行獵真無聊。崔季明以前待在朔方,那時候營地外真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夜裡騎馬跟著一幫軍營漢子出去圍狼套馬,到了冬天還去捉黃皮子。

  黃皮子就是黃鼠狼,草原上的都長得賊瘦,行動也快,到軍營裡屁股上綁著火繩,點著了一幫人圍著黃皮子跺腳,看它嚇得上躥下跳,眾人笑的前仰後合。

  那時候真是打獵,這圍著一幫侍衛算是什麼行獵啊,而且長安由於人口太多了,附近很多山林都給砍沒了,如同她現代的城市化一樣,長安附近的環境惡化的也挺厲害的,最近這兩年根本見不到大型動物了。

  崔季明俯身打著草叢,期盼著蹦出一兩隻肥兔子也行,她一刀插了晚上加個餐。

  忽地崔季明聽到耳邊一陣震動吼聲,金龍魚那小慫樣都跟這抖了一抖,她轉過頭去。

  臥槽——

  還他娘的不是皇家行獵必備之大黑熊麼?!

  還是一群!在山坡上部遠處突出的一塊大石上立著,有三四隻成年黑熊,以及七到八隻大小不一的幼熊,瞪視著他們一行人,開始緩緩靠近過來。

  那應該是正兒八經的野熊,皮毛上有不少咬痕抓痕,大概是金龍魚的毛色在陽光下太耀眼,一幫紅了眼的黑熊,竟然先注意到金龍魚,從大石上攀下真的是衝她而來。

  熊這種東西,近距離看起來比想像中高大太多。

  賀拔慶元和家臣家將、言玉走的是小道,身邊就幾個人,賀拔慶元豪爽大笑一聲,便要去拿弓生撕野熊,可這才幾個人,熊的數量都比他們多。

  崔季明雖然不過是嚇了一跳,可金龍魚已經嚇得屁滾尿了。

  它才沒多大,雖跑過遠路卻沒怎麼見過野獸,金龍魚撩起蹄子就往後撤,那幾頭成年巨熊首當其衝氣勢驚人,賀拔慶元年紀已經不輕,卻還當自己是當年的意氣少年,賀拔府親衛人數太少,崔季明看著賀拔慶元野心勃勃往前衝,有些心驚喊道:「阿公,莫要與這幾隻巨熊正面相對!」

  阿公你已經五十啦不要鬧好麼?!

  五十在大鄴已經算得上老叟了,你還敢就帶幾個人跟一群熊拼?!

  眼看著那些熊是朝著崔季明膝下閃閃發亮的金龍魚來了,賀拔慶元也有些心驚,金龍魚卻幾乎是腿都哆嗦的轉頭就跨草叢往山下竄,它上輩子就是一條細狗,竟然在山坡上蹦跶著噴著口水就往下竄,叫的像被咬到屁股的野驢。

  崔季明雖然害怕,但看到自己的愛馬慫的跟狗一樣,竄著蹦跶著就往下頭人多的地方竄,也是有些覺得丟人,身後黑熊的叫聲傳來,好像幾隻巨熊都朝她追來!

  下頭正是一群慢悠晃蕩的人馬,她恰好衝向皇家隊伍的隊尾與後頭鄭、王二家之間,金龍魚剛穿過一片灌木草叢,竄到人群之中引起一片驚呼,回頭就看到了幾隻巨熊的爪子幾乎要撲到金龍魚的肥臀!

  人群看到衝來的黑熊頓時一片混亂,那幾隻黑熊撞入一群馬匹之中,眾人連忙拔刀架弓,前頭走過去的皇帝皇子眾人也都轉過頭來看發生了什麼,那幾隻成年黑熊搖頭晃腦就往人群撲去!

  不過崔季明幸好撞來的的位置還不錯,皇家隊尾是羽林宿衛,鄭王二氏家族並馬而行,打前陣的也是自家私兵,崔季明就衝進了兵窩子裡。

  鄭王二氏的男人連忙策馬後退,保護各家少年郎,羽林衛被沖散以後立刻集結,幾隻黑熊瘋起來不像樣,崔季明看著賀拔慶元滿臉擔憂的帶著言玉也策馬從半山腰衝下來,連忙抬手呼喚。

  賀拔慶元看見她鬆了一口氣,拔出刀來。

  崔季明是不太喜歡動刀,這會兒一條窄道上已經混亂不堪,隨意放箭還可能傷到貴人,她又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羽林衛中,正是當初接崔式進長安的二堂叔崔歲山,他乃是羽林中郎將,崔季明心下一轉,將拔佩刀的手收回,往後退去。

  「崔家三郎,崔三!快來快來,那裡危險!」她忽然停著有幾個人叫她,轉過臉去,鄭王兩家一幫子不認識的人,正在朝她招呼。

  崔季明眼看著都不認識,卻還是避開混亂,朝那邊而去。

  「天吶,三郎你可知道有多危險,幸好你的馬機靈,剛剛從上邊躥下來,慢幾步就被那熊給撲了!」幾個也不過二十歲上下的男子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可先別過去,咱們看他們殺了熊再說。」

  崔季明笑著拱了拱手,幾個人看她面露迷茫,笑了起來:「三郎看來是剛來長安不認識我們,我幾個是鄭家的,他是王家的。」

  一個跟她年紀相仿,卻白胖圓潤的少年也笑道:「你們崔家和鄭、王兩家是世代姻親啊!你的二堂叔就娶了我的堂姑呀!你的大堂叔也娶得是王家長房嫡三女呀!」

  ……我阿耶的二堂哥的媳婦是你阿耶的堂姐妹……

  這也能是親戚啊!

  崔季明倒是聽說崔家不論是清河房、還是長安這一支,基本上都與滎陽鄭氏、太原王氏兩家互相通婚,不與外姓姻親,三家的關係在五姓之中很親近,她趕忙點頭謝過。

  或許是大鄴百姓也實在是本來就活絡熱情,她身上沾了不少草葉,那些長輩小輩還給她拍去草葉,伸過手來摸金龍魚的鬃辮,那個剛剛說話的胖乎乎鄭家少年,也貼過來與她並行著往後退去,笑道:「你可真膽大,這馬也是靈活,從那坡上跑下來,要是庸馬,早就摔斷了腿。」

  崔季明笑笑不說話。

  金龍魚它是為了自個兒逃命,才使出吃奶的勁兒往下竄。

  眼前有一隻巨熊似乎往皇家隊伍那邊竄去,崔季明依稀看見了殷邛的那匹黑豹被從一隻巨熊身上竄下來,鄭王二家似乎並不關注黑熊的動向,他們也不擔心,退到足夠遠的地方便開始聊天。

  所謂行獵,這種猛獸下來,又到帝王面前羽林都出動了,就沒有他們什麼事兒。崔季明擔憂賀拔慶元,便一直望過去,鄭家那少年拽了她一下笑道:「就勳國公那本事,怎麼還需要你擔心!說回來,我之前去崔府玩,怎麼沒有見過你,你不隨著元望他們一起讀書麼?」

  崔季明看著賀拔慶元就跟浴血一樣騎在馬上,右手拎了一隻幼熊,其他幾個鮮卑貴族也提刀上前,賀拔慶元朗聲一笑將幼熊扔在路邊,她也放了心,回頭道:「對,我居在勳國公府上,過幾日會去崔府和幾個堂兄弟一起讀書。」

  「啊,怪不得。下回我去玩,希望你也能在啊。我在鄭家行十一,你叫我鄭翼便是!」那白胖圓潤的鄭翼笑道。

  他也不過十二三歲,是跟崔季明一代的少年。

  還是親戚,可不比昨日那怎麼逗都不怕他告狀的九妹。

  崔季明那身皮又穿上了,笑道:「原來是鄭十一郎,不過我與長房幾個堂兄弟不熟悉,讀書也不好,你不要嫌我無才無學便是。」

  鄭翼眼睛都亮了:「怎麼會,季明箭法精妙,又是少年英雄!」

  他終於跟昨天晚上被一群人圍著的辣麼帥的崔季明說上話攀上點友情了!

  眼見著幾隻成年大熊已然伏在地上,幼熊尖叫著逃竄又被亂箭射殺,皇家行隊才回頭,崔季明也策馬上前,賀拔慶元站在馬下,緊皺著眉頭查看那死透了的大熊的腳掌,殷邛與薛妃也策馬回來,當初接他們進長安的二堂叔歲山半跪到御前。

  「怎的?我們驚擾到一群黑熊?這裡倒是幾年都沒出現這麼大的野獸了。」殷邛倒是有點惋惜自個兒沒有上前,那黑豹滿頭是血的走回他馬邊,甩了甩腦袋。

  「陛下,這幾隻黑熊似有發狂徵兆,臣認為這不一定是真的巧合。」歲山道。

  崔季明雖然知道歲山的官職是羽林中郎將,卻不明白具體的地位,看起來在羽林衛中還頗有地位,是個能在御前說幾句話的位置啊。

  賀拔慶元斬下一隻熊掌,走到殷邛面前:「這黑熊確是野獸,但也有可能被人動過手腳。幾乎每隻黑熊腳掌上,都釘有長針,穿透腳掌。」

  那巨大熊掌扔到了御前,黑豹撲過去就啃,殷邛低頭看見了那熊掌上人為釘下的密密麻麻鐵針鐵釘,垂了一下眼。這類北地黑熊本就容易因痛受驚,不知被何人打下如此多鐵針,必定疼得入骨,越走越痛,發瘋不止。

  其他幾家人看了面色微變,殷邛揮了揮手:「先別動這些熊屍,叫刁宿白來!」

  各人聽了刁宿白的名字,面上表情都有些微妙,沒過多久,就看著一個矮痩男子騎著一匹比他還瘦的馬快步而來,下馬半跪在殷邛面前。

  「臣刁宿白見過聖人。」

  殷邛也沒別的神色,就對著熊屍抬了抬下巴:「你看那熊掌便是,可有什麼發現,有了就直接說出來。別等人收了這熊屍,朕就找不著什麼端倪了。」

  刁宿白個子不高,臉頰瘦凹下巴上有短鬚,三十歲有餘,一身窄袖麻質青袍,看起來實在是有些窮酸。

  他撿了那熊掌,用衣袖擦了擦血,仔細的查看鐵釘後,又碾又聞。

  再度走過去,要羽林衛幫忙翻看熊身,他長得一副清流才學模樣,卻十分不顧及形象,撅著屁股在哪兒看熊身上的抓痕,甚至伸出手去掰開熊口,手指在熊口中摳了一圈放到自己鼻尖前聞。

  崔季明真給噁心著了,她偏過頭去問直翻白眼的鄭翼:「這……刁宿白,是個判案的?」

  鄭翼複雜的看著趴在熊身上行為奇怪的刁宿白一眼:「你就當他是聖人第三隻眼便是。」

  崔季明:「你這話的意思,能理解的方向太多了。」

  鄭翼又給補充了幾個字:「鷹犬。告狀精。」

  言簡意賅。

  刁宿白搗鼓了半天,周圍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到後來他趴在熊身上去扒那皮毛,卻被熊爪絆了一跤,一屁股坐進血裡,這會兒連殷邛都忍不住笑了:「大理寺卿,可有看出什麼?」

  他渾不在意的站起來,深深給殷邛行了個禮。

  「這熊,是人為馴養過的。」

  「什麼?長安附近,飼養猛獸可是不合律法,再加上這般龐大的黑熊,有誰能養的了?」立刻有人皺眉道。

  殷邛剛要開口問,就聽到後頭羽林來報,今日行獵其他路線的各個氏族有不少遇上了黑熊,就連皇子們先行的一路也有兩隻巨熊襲擊。

  長安附近,搞這麼多黑熊,真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是陰謀麼?

  殷邛問道:「可有人受傷?兒郎們都如何?」

  「殿下們無事,有幾個奴僕受了重傷。其他各家情況還未報來,正在集合清點人數。」羽林回答道,殷邛轉過來看向刁宿白,問道:「為何你說是人為馴養過的?」

  「先不說那鐵針刺入不過兩三日還未生鏽,這幾隻熊並不屬於一個族群,這是三隻成年母熊,一般來說很少會有三隻母熊湊在一起。身上的傷痕來自於相互之間的抓痕,指甲裡還有血痕,爪距也可以相對應。深可見骨,明顯是打上鐵針後又餵食了藥物,這些熊狂躁並互相撕咬。」

  他語速很快,說話又很含糊,崔季明好幾句都沒聽清。

  「聽聞靺鞨有馴養熊類,花蜜中加入迷藥,這幾隻熊的身上的確滴有花蜜,嘴裡也是剛吃過不久的。這花蜜味道清奇卻是黑熊的最愛,正是秋季蜜種的蕎麥蜜。長安附近不產蕎麥蜜,今年南方七月暴雨,蕎麥花的花期提早結束應該幾乎不產蜜,那麼只有靺鞨北部才會在上個月有蕎麥花期——再加上幼熊後背上有極為細小的木刺扎入皮內,明顯就是被用木籠運到附近的,請聖人派人排查這附近的山麓另一側是否有車轍痕。」

  「你的意思,可能是靺鞨人馴養的黑熊?」殷邛大概聽明白。

  「對。」

  「最近的確是有靺鞨使臣進長安。」薛妃看著地上黑熊道:「本不是說談不攏就明年對靺鞨出兵麼。」

  「熊屍收起,徹查此事,今日行獵停止,叫皇兒們回來。」殷邛大手一揮道:「刁宿白,這熊屍給你了,能查出的細節越多越好。查不出就當你今日的獵物賞你了。」

  「而且這熊掌已經廢了,沒法入藥煮湯了,皮毛也壞了,又被人餵了狂藥,陛下還是叫人燒了吧。」刁宿白連這份人情賞賜也不要,擰了一把滿是血的衣擺,就去騎他那匹瘦的腿一敲就斷的老馬。

  「……」殷邛覺得好像是刁宿白在說他摳門。

  崔季明倒是感興趣起來,看來這刁宿白很有名,而且說話耿直的連皇帝都敢頂啊。不過在以姓氏門閥為團體、以圓滑熱情為風尚的長安,這種人的確是能讓大家覺得有些微妙啊。

  她策馬往賀拔慶元那邊去了,他還有點惋惜的拎著一隻幼熊的爪子:「本來還想殺了給你補一補,刁宿白一說,還真沒法吃。這個小的皮毛還挺好,要不給你塊墊腳褥子?」

  崔季明還記得賀拔慶元叫人做的各種狐狸圍巾,白熊披風,塞都塞不下,趕緊攔住了。

  賀拔慶元鬍子上都有血滴,他倒是很無所謂這些,道:「走吧,咱們回去收拾東西吧。這次行獵估計沒有明後天的事兒了,還不知道那些人看著你被追下來,會不會想著昨天你被襲擊跟今天的黑熊一事有關呢。」

  崔季明搖頭笑道:「回去挺好的,雖然瞎折騰一趟。不過我覺得,此事應當不簡單,真的要襲擊,何必要在每個人都佩戴著武器的白日,若是昨夜突襲帳篷,不知道會死多少人呢。」

  賀拔慶元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那幼熊扔了,跨身上馬甩了甩血珠子,對崔季明笑了一下:「這事兒裡頭的彎彎繞繞比你想的還多呢,先走吧。」

  鄭、王二家的隊伍也往山下退去,勳國公府的一撥人也跟著一起,往下路上,俯視過去才發現山林各處有不少地方染血,光黑熊的屍體就堆成了小山,皇子的一隊死傷了三四個近侍,另有幾家人黑熊驚馬傷到了幾人,都不算很嚴重。

  這說是陰謀,也太輕描淡寫就過去了吧。

  彷彿對方要的就是這劍刃偏兩分,恰到好處的變化。

  到了午後殷邛就有撤營的意向,各家因為都帶著少年來,也有些不放心,崔府就是率先離開的,賀拔慶元倒是叫人收拾東西也跟著行車離開這裡。

  崔季明倒是覺得好不容易的野外行程就這麼被耽擱了實在太可惜。

  然而等到開始收拾東西,她看著遠遠的,有幾個滿身是血的人也給扶上了馬車,她忍不住偏頭問言玉:「那傷著的是誰?」

  「幾個皇子身邊的侍從而已。你是運氣好,跑到人多的地方,可聽說太子澤受驚,修與胥被摔下馬,那個行九的胥,差點就被熊撲到了。他的侍從,也是一死一傷。」言玉收疊著她的外衣說道。

  崔季明忍不住轉臉,往那馬車方向看去。

  「他的兩個侍從,都廢了……?」

  **

  最近崔府下人裡頭有了些不太好的傳言。

  主要是跟元望有些關係。自二房入府沒幾天,元望就開始有些魔怔了,本來就是個棋痴性子,前幾日就開始唸唸叨叨捏著白子滿頭大汗,躺在床上眼睛都直了。

  崔夜用看他不太好,心疼這個嫡長孫,便帶他出去行獵盼著他能好些。

  這次行獵出事兒又提前回來,元望看起來是好了一點,可王氏卻知道,他經常夜裡頭不睡爬起來下棋,熬出來了眼下一片青黑,不過十二三歲少年,跟受了什麼打擊一樣。

  王氏怎麼想也知道跟妙儀有關,兩個半大孩子的一局棋還好像是能瞞住人一樣,她倒是不太信那妙儀會真贏得了元望,卻恐怕是元望動的那一杯茶,他或心懷愧疚才魔怔至此。

  卻不想府裡不知從哪兒傳出來了謠言,說是元望之前對弈都是些三流棋手,贏了便覺得自個兒厲害,而妙儀不過才剛會捏些棋子兒,就殺得元望片甲不留。

  這倒真是觸了王氏的底線。她自個兒倒無所謂,大郎元望卻是她心裡頭一直的驕傲,培養了多少年的神童,她是怎麼都不信那個吸著鼻涕鞋子亂甩的妙儀會贏了元望。

  這傳言,在她嚴懲了家裡幾個碎嘴婆子後,蕩然無存,可她心裡頭還惦記著呢。

  八月初秋社日齊聚,到時候王氏倒真要看看妙儀有沒有那個本事。

  社日對於普通平民或地方郡望來說,是僅次於過年的大日子,所謂的祭天地祈收成,一般都是一群人跑到自家莊田、或者是乾脆出城到長安附近天地村莊去狂歡的日子。

  基本上就是抬社轎彩車,舞獅龍,踩高蹺,同食共舞,熱鬧非凡。

  跟崔季明印象中的廟會有那麼一點相似,大部分的鄴人都愛往鄉村裡跑,感受一下那個氛圍,不過崔家一般都是宴請各個莊子上的僕廝奴,給庶支兒孫一些賞賜,然後自家聚個餐。

  崔季明過了中秋才會隨賀拔慶元往波斯去,不但臨走之前幾天都要來崔府上課,更是要先來參加社日齊聚。

  她晌午就來了,社日朝堂上也是要齊聚,帝王對下賞賜,設大酺天下同樂,崔式又在鴻臚寺,回來的應該會更晚。崔季明這個年紀,縱然本來是女兒身,面上卻不能再入兩個妹妹內屋了。

  崔季明進側邊休憩的主屋時,東邊明亮通透的屋內,層層疊疊帷幔收起,崔舒窈跪坐在靠近窗戶的軟墊上,面前擺了個金銀平脫銅鏡,她端坐的像個大姑娘一樣,頭髮梳的光亮,喜玉坐在她後頭給她試新作的簪子。

  妙儀澤坐在主榻邊的腳踏上,委屈的撅著嘴在那裡背九九乘法表,她算起棋路來是一等一的腦子靈光,背乘法則如同背詩詞一樣痛苦。

  看著崔季明走進來,她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了,還沒開口要崔季明抱,舒窈就對她瞪眼道:「你背過了麼就開口說別的!」

  「九九八十一……嗚嗚,九八七十二……」妙儀被凶了之後更委屈了,抽嗒嗒的在那裡背。

  崔季明今日打扮得簡單,髮冠上紅帶綁緊,僅按了個金鈕子。

  她癱坐在高榻上,掰開柑橘便吃,看著舒窈一段脖頸露在衣領外頭,皮膚白膩,倒覺得自個兒跟個婚後的大老爺們看美人梳妝一樣享受。

  舒窈斜了她一眼,目光劃過鏡面,考慮了一下才開口:「恐怕,阿耶會續娶。」

  短短一句話,崔季明差點嗆死,妙儀哭聲一噎打了個響嗝。

  「什麼?!你到底從哪兒聽來的!」

  「我自然有我知道事兒的方式,要真跟你們兩個一樣心寬,我在這二房院子裡坐著,豈不是要成個瞎子。」舒窈斜眼,挑了個蝴蝶樣式的髮簪,對鏡細照:「崔夜用那個老東西張羅的,真是個閒不下來的。畢竟在他眼裡,本來阿耶娶了娘就是幾乎不可饒的,如今阿耶才三十出頭,他已經在張羅一位鄭家或王家的老姑娘嫁過來了。」

  「阿耶應該不會同意吧。」崔季明皺了皺眉頭。

  「他敢同意?!」舒窈將手裡梳子往小杌子上一拍,橫眉豎眼,嚇得喜玉把簪子都插歪了。

  「不過我覺得,他還挺年輕的,娘都去世四五年了。」崔季明斟酌道:「再說他一直連個屋裡頭丫鬟都沒有的那種人,我倒是覺得應該續娶,否則等到他老了,你們倆個又嫁人了,我又……到時候也沒個親近的人照顧他。」

  崔季明說得都在理,舒窈心裡頭也明白,可她就是沒法想像來個陌生的女人進家門。

  「咱們怎麼說都沒用。」她撅嘴道:「他要是願意,咱倆能攔得住麼?他要是真不願意,你拚命給他牽紅線都不成呢。」

  舒窈嘴上跟季明服軟,實際心裡想著到時候她可絕不會同意,至於照顧阿耶,有她在呢。

  她可不打算隨便嫁人。

  世家裡留在門內不嫁的姑娘多得是,在家門裡頭,地位可是比媳婦還高,甚至家門內要是有未嫁的同姓姑娘,必定會先把內院的權利交給她。

  雖然大鄴十三四歲早嫁的姑娘多,但是不嫁人的、轉頭另嫁的也多的是,這年頭人們注重女子背景,大部分娘家有勢力的,婚後都會和丈夫先入住娘家一年半年,表示親近。就算是嫁了人很多年,想要回娘家住一段時間,也是隨隨便便的事。

  她有五姓嫡女的出身,最強大的娘家,二十八她都嫁得出去!

  這會兒前院來人通報,說是幾個堂嫂子都已經在了,崔家的男人們也從宮裡下班了,快要進家了,讓她們也往前去呢。

  舒窈最後只挑了個顏色素淨的玉簪,起來給妙儀擦掉眼淚,小臉略施薄粉。她伸手將妙儀手上的紗布拆掉,露出抹了藥後看起來極為明顯的手背燙痕來。

  崔季明打眼一看嚇了一跳:「怎麼厲害成這樣!這是要留疤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10:03 A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二十二章

  「沒事兒,我叫人拿藥水畫的,實際都快好了。」舒窈抿嘴笑著,牽起妙儀的手:「走,咱們往前頭去。」崔季明猜測或許是舒窈天生的敏銳讓她感覺到了什麼,才要特意這樣做。

  三個姑娘往主屋裡頭走,二房空曠的很,各處地方的上好房間都空著,下人倒是勤勉,各處一點灰塵落葉也沒有,崔季明瞧了一眼心裡跟明鏡一樣。

  崔式從建康來的時候,就帶了七八個大丫鬟,這些粗使下人都是長房那邊給送來的。這院裡沒有女主子,按理說是要一塌糊塗了,如今看著沒有長房那邊華麗,卻整潔乾淨,想來是舒窈管人的功勞。

  崔家人聚在前院主屋,比上次見到王氏的房間大了一倍不止,相較後院的溫軟香暖,嬌聲燕語,這邊更通透也更大氣。此處的四周推門都是可以收在一起,露出外頭綠意流水。大鄴不論是普通的高門大戶還是皇宮內,大部分都是講究四面可以開門的通透寬闊,室內較少出現屏風,大多是用各種材質顏色的帷幕隔開,風一吹拂過去別有一絲美感。

  兩個美婦人坐在側邊帷幕後頭的高腳寬榻上,也在下棋。

  下位遠處坐了幾個年長女子,手持古琴與小鼓,低聲和歌,似乎是兩位貴婦人的人肉唱片機。這會兒嫡姓的孩子都來了,一共五六個男孩兒女孩兒,坐在旁邊一塊大地毯上,年紀小的在拋球,年長的在讀書。

  崔季明率先走去給高榻上兩位婦人行禮,一個是她見過的大堂嫂王氏,另一位應該就是鄭翼那天提起的鄭氏。

  相較於王氏王月娉的溫柔氣質,鄭氏鄭霏霏顯得不像個嫁人那麼多年的婦人。

  「快來讓我瞧瞧!這便是季明?我可聽歲山說了,行獵場上季明拔得頭籌,騎射俱佳,旁人家少年郎都看花了眼!」還臥在榻上的鄭霏霏笑起來,她也三十出頭,卻不太像個宅內婦人。細腰窄肩,下巴微尖,顧盼生輝,唇色嬌豔欲滴,被那玫瑰紫金邊肩掛與鵝黃裙子襯得明豔可人。

  崔季明笑道:「不過是些不入流的本事。倒是二堂叔殺死惡熊,救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這話說到了鄭霏霏的耳中,她倒是心情大好。

  這會兒屋子裡頭可是站滿了下人,不知跟上次一事有沒有關係,王氏叫了妙儀過來,抱在膝上問她手傷一事,妙儀沒說什麼,傷口露出來,鄭氏瞥了一眼皺了皺眉頭:「怎麼這麼嚴重——」

  王月娉也一驚:「是嬸嬸派去的庸醫治不了麼?!早幾日怎麼沒跟嬸嬸說!」

  舒窈還沒開口,鄭霏霏先說了話:「這是要留疤呀!嫂子只派了郎中過去,那郎中指不定以為沒人管就敷衍呢!要是早幾日去勤看看,應該也不至於這樣!」

  鄭霏霏伸過手仔細翻看,舒窈倒是渾不在意,彷彿那傷口根本不是造假的一樣。

  這件事兒,鄭氏咬的比舒窈還快,崔季明心裡笑了,看來這兩位堂嫂關係相當一般啊。

  王月娉在此事上連連丟了臉面,面色冷了下來,舒窈抿嘴一笑:「應當不打緊的,只是郎中說悶著才會讓傷口惡化,妙儀便放開了紗布,這樣晾一晾或許會好的更快吧。」

  「前幾日去看過,郎中也說快好了啊。」王氏垂頭道:「倒是我太疏忽了,兩個姑娘在那院子裡,縱然是派了兩個知事兒的大丫鬟也去給陪著,可畢竟下人是下人,哪裡有真的半分關心。二房屋裡頭,連個女主子也沒有,倒真是……」

  王月娉倒是話轉了一圈,認了個錯往崔式續娶一事上扯來!

  轉眼一想就是可以想明白的事兒,按著崔家的老規矩,要真是崔式續娶,無外乎鄭家、王家。南邦的婚事多少年想辦都不成,雖然中書舍人是個很有實權的官職,可南邦經常夜宿平康坊妓館,也不少風流韻事,外頭關於他浪蕩的不堪傳言早就飛了天,鄭王二家姑娘也不想嫁他。

  可崔式不一樣,正四品上鴻臚寺少卿,或許對崔家來說不高不低。可崔翕是當年頂天立地的人物,膝下有個受人矚目的嫡子崔季明。崔式年輕時候的容貌在長安絕對排得上前三,喪妻後又以痴情聞名,別說那些大齡未婚女子,就連剛成年的小姑娘也想嫁啊!

  而如今崔家一位鄭氏女、一位王氏女,若是崔式再娶了個王氏的,這麼大個長安崔家,內院就基本都是王家女人說話的份上了,反之亦然。

  原來對於崔式續娶一事,最關心的是兩個堂嫂啊。

  「我倒是有個妹妹,詩書極佳,過兩日她來府裡玩,倒是可以跟舒窈說說話。」王氏笑道。這是要先從孩子下手了啊。

  舒窈心下冷笑。

  鄭氏也笑起來了:「舒窈也是個在建康的姑娘,聽聞師從蘭陵蕭家出的那位名師,還有什麼不通透的詩書。王家宅院內養出來的姑娘,年紀縱然大了舒窈一倍不止,恐怕也沒有這小丫頭的眼界呢。」

  這倒是諷刺王家在長安這一支比不得太原本家了。

  王氏笑了:「倒是聽說弟媳小時候就跟二房關係不錯,這會兒倒是想再扯位姐妹進來啊。」

  她這句話一說,鄭霏霏臉色一僵,忽地坦然笑道:「倒是都十來年過去了,嫂子這事兒記得清楚。跟歲山這才是知道什麼叫嫁對了郎,其實崔家那麼個門第,縱然再出個宰相也不顯眼,還是自個兒日子過得舒坦,心裡知足。」

  鄭霏霏笑起來,舒窈心裡頭卻通透得不得了。

  說鄭霏霏跟二房的關係好,不就是說崔式麼——

  之前崔季明看族譜時,舒窈這個二丫頭倒是給她講了不少八卦,其中一條便是——這二堂嬸,可是跟混賬爹定過娃娃親的人兒啊!

  崔翕年輕時風頭正盛,鄭家尋思著早定下一樁親事,省的日後那麼多高門來攀,便選了這位鄭霏霏。鄭霏霏比崔式小了兩歲,打小形容舉止俱佳的,於是崔翕便跟鄭家的長輩打了個口頭的約定,說是以後崔式到了適婚年紀,便娶了鄭霏霏正好。

  小時候看著金童玉女的兩個娃娃,長大後卻天壤之別了。

  鄭霏霏到了十二三歲已經形容裊娜,是個頂尖的美人兒了,她詩書也好的,自小是個心高氣傲的,若不是因為這定下來的婚事,她早有親王求娶了。

  而崔式十四五歲的年紀,可是狗都嫌。

  當年的長安,一幫混蛋孩子裡頭,後來還被封了個什麼長安三惡少。

  賀拔慶元的當時還在世的長子是最暴力的,女扮男裝的薛家薛菱是最無賴的,容姿卓越的崔式就是其中風騷的一個。

  崔式毛都沒長齊就愛搶親玩,專業勾搭小美人,泡妹聊騷專業戶,在坊間豔名比得上如今的風情浪子崔南邦。

  當然誰也沒想到十四五歲時候浪出花的少年崔式,成婚後越活越倒退,老實的像個家庭煮夫。

  不過當年的鄭霏霏就不願意了,想她這麼一個美人兒,鄭家最有才氣的一個嫡女,鬼才要嫁個小混蛋。

  她悔了,偏生鄭氏宗主還寵她寵的不行,可都說要與崔家聯姻,總要嫁一個崔姓的男子的啊。這時候適齡的二堂叔歲山自然就是不二人選,更何況二表兄眉目看著雖稍顯愚拙,可鄭氏並不在乎樣貌。

  否則她也不會拒絕容貌在長安少年郎中排的上頂前的崔式。

  愚拙些倒也好,她自詡聰明也能掌控得住,省的進了家門反被丈夫頤指氣使。崔歲山剛入官場,十五歲謀得第一個蔭職也算不錯,更何況崔歲山是崔家宗主的嫡子,與崔家的主心骨親戚關係更緊密。鄭氏想了想,就怕事情再拖,她真要嫁給崔式那個荒唐子,便應允了。

  大鄴男女大防雖有,但少男少女們也是經常在詩宴舞會上一起說笑。

  她年幼時總與崔式在一道玩兒,關係算得上密切,十二三歲時還一同坐在炕上喝茶說俏皮話,甚至做出整理冠髮隔著帕子捏手這等親密事兒,若是嫁進了家門,與崔式見面恐怕真是要有幾分尷尬了。

  可鄭霏霏也沒必要擔憂什麼,婚期雖然是定下了,但大鄴辦一場婚禮,從開始定婚期到真的嫁過去,花了將近兩年,她16歲才進崔家門。

  那時候崔式也沒太在意,十三四歲時候大家都是半大孩子,也沒說什麼真的歡喜惦記太深,再加上他跟賀拔明珠好上了。

  等到鄭霏霏這邊進了家門,見到崔式還沒來得及尷尬。中宗駕崩、殷邛登基,登基不過一年,崔式就帶著賀拔明珠和剛出生沒多久的崔季明,整個二房逃離了長安。

  鄭霏霏看著二房一家子都往南方跑了,忽然有一種想為自己的機智點讚的感覺!

  崔翕是惹了不該惹的事兒往外跑了吧!

  她可不想離開長安本家,她也自詡沒有賀拔明珠那種沒出月子就顛沛流離的堅韌,愈發珍惜自個兒現在的日子。

  崔歲山本來的那點自卑,在鄭霏霏的熱情溫柔攻勢下蕩然無存,二人倒是先後有二女一子,過的也相當幸福了。

  對於崔式這次回來,鄭霏霏倒沒有太多反應。

  年輕時候那點小事兒,怎麼著也不會在心裡放太久,跟她熱鬧了十幾年的日子比起來根本微不足道,她煩的是王氏竟還扒著這種事兒往外提。

  鄭霏霏笑著沒再開口,畢竟不是小門小戶,她跟王氏怎麼可能因為幾句看不順就鬧起來,真正要博弈的是崔式續娶一事。

  相較於王氏,她跟崔式畢竟熟一點,是真心希望崔式這麼四五年過去能再組個家庭,對姑娘們和他自己都好;而且鄭霏霏也是大概瞭解崔式的脾性和喜好,她來介紹的類型,崔式恐怕也不會太抗拒。

  兩個嬸嬸這麼想著的時候,舒窈笑著過去跟地毯上圍坐的幾個姑娘說話,男人們也從宮內回來了。

  崔夜用一身朝服未換,他一進門倒是小輩們俱過去行禮,他顯得心情大好。

  後頭跟著長房的三個堂叔和崔式,其中有個個子較高的,就是崔季明唯一沒有見過的大堂叔崔渾之。他長得很嚴肅方正,鬍子齊整,看得出年輕時候應該帥得很正派。年紀並不小了,整個人都有一種典型的大家長範兒,怪不得說是王氏跟他相敬如賓,就這舉手投足都跟崔夜用似的,誰也親近不起來啊……

  崔渾之進了屋從王氏手裡接了一杯茶,下人已經開始擺飯了,他叫道:「元望,過來!」

  元望正坐在地毯上不住看妙儀,聽到呼喚連忙起身。

  「好小子,你可知道今日聖人在朝堂上提了你一句?」崔渾之面上隱隱有幾分喜色:「今日立太子詹事,下月太子入住東宮,只不過需有一位伴讀。」

  崔夜用也笑道:「聖人說起太子澤喜棋,咱們崔家不也有一位少年棋才,便指了你為太子伴讀。這個月你入住太子東宮,老夫也掛了個太子太傅的虛名,不過倒是不會少見。你詩書一直不錯,為太子伴讀後更要勤勉。」

  崔季明與舒窈俱臉色微變。

  不是說太子一直拖著沒有入住東宮麼,如今聖人怎的忽然轉性。

  而一邊崔夜用為太子太傅,嫡孫元望為太子伴讀。

  這是聖人決心將崔家長房與太子緊緊綁在一起了啊!

  而在此之前,崔家長房不是這個政治風格的啊。

  二房自崔翕後和皇權靠攏,一連三代都是和歷代帝王關係密切,但這並不是崔家清流的風格,甚至崔翕的做法還遭到崔夜用的詬病。

  崔家一向是,不論帝王姓,只做天下人的宰相,崔夜用也認為這是東漢以後四百年波瀾動盪,但崔家一直屹立不倒的原因。

  然而這樣的崔夜用卻會去這般靠攏太子,有些讓人吃驚啊。

  元望卻有些沒有反應過來,他半天才忽的問道:「不是說可以讓我做棋士,參加六弈的麼?」

  一屋子人以為他不明白事兒,笑了起來:「你都成了太子伴讀,就別想著下棋那點事兒了!日後太子澤登基,你就是親信近臣,六弈賽事又算得了什麼。」

  大家都覺得是喜事兒,也覺得元望嫡長孫的身份應得。王氏面色紅潤,有些激動卻端著架子不好表現,笑著捏了捏元望的肩膀。

  元望卻在一片歡喜笑聲中白了臉:「那我去東宮讀書,就不能參加六弈了麼?不是說都想讓我比堂祖父更早贏得六弈麼?」

  他聲音有點小,連奴僕都賀喜的聲音中,元望的話沒人聽見。

  『我只想下棋啊……』元望心裡喃喃道:『太子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想能成為比堂祖父還優秀的棋手,我只想一輩子都撲在棋盤上——』

  「我不想去。」他小聲道。元望看著沒一個人看他,有些絕望。

  妙儀聽見了他說話,卻想起了元望提到的棋院,她蹦蹦跳跳撲倒崔式身邊:「阿耶,我可以去棋院麼?棋院招不招女郎呀!」

  崔式愣了一下,她聲音卻是不小,屋裡一撥人可都聽見了。

  崔夜用在上頭笑起來了:「三娘子想去棋院?棋院是招女孩子的,這年頭女弈也是風尚,不過祖父可沒聽說過你會下棋啊。」

  妙儀兩手正晃著崔式的胳膊,手背上一塊傷疤冷不丁的顯露在了長輩面前,連崔夜用也不由得目光一滯。

  她沒心沒肺的笑道:「會呀,我會一點點!要是我再努力一點,應該也能入棋院!」

  這簡直就是元望絕望上壓來的最後一根稻草!

  妙儀要入棋院!

  她八歲,比他當初入棋院的年紀還小,又是那樣的鬼才,妙儀絕對會將圍棋一項上所有本屬於他的神童才子名聲奪走!他甚至能預想到未來,家中提起棋聖,說完崔翕,便會誇的是崔妙儀!

  為什麼她一個女孩子都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可以盡情的去下棋,可以……而他卻非要去做什麼勞什子伴讀!

  他從來沒說過自己這輩子只想下棋,他以為他肯定可以一輩子只下棋!認識到天外有天、開始懷疑自己的天分的痛苦,又加上這等噩耗,對於元望來說幾乎是晴天霹靂。

  「我不去!我不做什麼伴讀!」他幾乎是吼出來這句話,正端著一杯茶要遞給他的王氏手僵硬了一下,皺眉頭訓道:「元望,瞎說什麼!」

  「我管他什麼太子,我不做伴讀!」元望抬起頭來,已經是眼眶通紅,伸手奪過那杯子狠狠砸在地板上,一聲刺耳的脆響,屋內所有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崔夜用冷了臉:「今日社日,大好的日子,元望你在鬧什麼?」

  宗主發話,王氏連忙將元望往後拉去。元望喊的這句話能當作『鬧』自然是最好的,再多說了幾句,元望就等著跪地裡被抽吧。

  崔渾之聽了元望那句也直皺眉,怕自個兒子再被責罰,他想要扯開話題:「妙儀要是入棋院也是可以,你如今背了哪些棋譜了?」

  妙儀看了有些崩潰卻被下人們拽到後頭的元望,有些怕了:「大抵都背過的。妙儀讀書寫字不好,就只會背棋譜。」

  崔式一隻手搭在她肩上,這次卻沒有開口阻止。

  長房如今變了風向,同姓兩院關係算得上微妙,崔式心裡頭也盤了不少打算。

  崔夜用卻並手笑了:「怎麼我也不知聽誰提起來過,說是妙儀跟元望下棋,贏了元望?」

  這老爺子看著不怎麼進家門,可這是他的本家,有點屁大的風吹草動他怎麼會不知道。

  「崔式,你家這小娘子,不入棋院確實可惜。」崔夜用笑了:「縱然是入不了棋院,也要找一位名師,八歲是個好年紀,她理應入段了。」

  入段。

  一個棋手真正開始征程的前兆。

  元望便是九歲時入段,同年升為二段。他以為自個兒還能越走越遠,然而他的路,好似沒開始就要結束了。

  「三娘子既然有天分,老夫便看看能不能破格入棋院。」崔夜用笑著起身:「快用飯吧。社日是個大日子,別誤了鐘頭。」

  崔夜用肯花出精力來,將崔妙儀送到棋院去,想來妙儀手上被元望弄的「疤痕」,功不可沒。

  元望成為太子伴讀的事情,彷彿成了家中的大喜,大家熱熱鬧鬧的站起身來,下人們躬身逢迎出去,唯有元望愣愣的看著自己的雙手,面上隱隱有些絕望。

  在人群熱鬧的往飯廳走去的背後,妙儀蹦跶到了元望身邊。

  「他們是不是不讓你上桌啦。」妙儀問的有些直接。

  元望點了點頭。

  妙儀大喜:「正好我也不想吃飯呢,有個人陪我啦。走走,我覺得上次你下的那盤棋很有意思,我感覺還能有更好的走法!這些天我阿姐都不讓我到這邊來,我都快憋死了!」她興奮得很,拽住元望的手往外拖:「他們都不懂棋,又那麼老正經,能跟我說的人也就只有你啦!」

  舒窈不論怎麼想,妙儀卻是一個生性不帶敵意的人,她喜歡著身邊每一個人,縱然那杯茶的痛楚還在,卻不能影響她更喜歡唯一能互通棋藝,理解她的元望。

  元望呆呆愣愣的跟在比他矮了一頭還多的妙儀身後。

  妙儀對崔季明吐了吐舌頭:「我不吃啦我不吃啦,這會兒我可沒心情吃飯你們去吧!」她拽著踉踉蹌蹌的元望就往外頭跑。

  空曠無人的走廊上,妙儀晃著手,搖著元望的手臂滿臉都是激動的神色:「好幾次,我看到有先人特別厲害的妙手棋局,想找個人說都說不了。祖父肯定瞧不上那些,其他人又都是臭棋簍子,我這兩天背了好幾個譜子,我們可以一起研究一下!」

  她樂的像個小哈巴狗,搖的元望亂晃。

  「你是要跟我一同解棋麼……」他吃了一驚。

  鄴人弈棋,是不大喜歡與旁人分析棋譜的,一手妙棋在這個時代,若是無人破解可以用一輩子,因此很多棋士對於抄篆棋譜一事也相當反感。

  自古認為圍棋是相當孤獨而苦行的技藝,靠的是個人的深思,最怕的便是他人的模仿。

  「當然可以了。」妙儀笑道:「我跟旁人對弈少,你應該知道不少人的棋路!」

  而崔翕一直教導妙儀,最不怕的便是別人模仿,崔翕身為棋聖,無數人去模仿分析他的棋路,一手妙招用過之後便被他人詳解分析,天下盡知。

  卻是如此,逼迫著他不斷前行,不斷創新從不停歇。

  元望笑了。

  他忽地想起來曾經,某個男孩曾在深夜的燈燭下,一手捧著古舊的棋譜,一手落子復棋,被前輩們在盤上留下的驚心動魄的印跡所震撼,滿心的激動與想法無人去說。

  而在距長安千里之外的南方,也有個年幼瘦弱的女孩子,同樣闖入圍棋的浩瀚世界,激動興奮到牙齒打顫,也不敢驚擾旁人,偷偷吹滅這深夜的燈燭倒在床鋪上滿心幸福。

  這一回,同樣執著充滿熱情的孩子們,總算是可以對坐捏棋,互通想法,交流爭執,哪裡管他外頭什麼宗族家人,什麼太子伴讀。

  縱然只是片刻的遊戲,也可盡心的享受。

  這會兒,他們是圍棋世界沉重大門外,牽手一齊叩門的稚子而已。

  **

  另一邊飯廳內。

  大鄴是分餐制,大家分別坐在各自的小桌面前,鄭霏霏是個熱鬧快嘴,說了沒幾坊間寺廟裡鬧騰的小事兒,氛圍就熱起來了。

  長安崔家還算好,雖然也有點死板,但比起清河本家那種幾百個人住一個大宅子,天天拜見大宗主的樣子好太多了。

  說了沒幾句,崔夜用提起了妙儀受傷一事,如同王氏之前轉過的話題一樣,他也說起了希望崔式能夠續娶。更重要的是,崔夜用覺得崔式要是續娶,對他的仕途是極有幫助的。

  崔式笑了一下:「我還是不要續娶,禍害別人的好。帶了三個孩子,哪家貴女願意嫁進來啊。」

  哎呦這話說的,好像是有人願意嫁進來他就屁顛屁顛的娶一樣。舒窈低著頭,實澤氣的直咬牙,伸手掐了她阿耶一把。

  崔式讓她掐的嘶的吸了一口冷氣,不做聲捏住她那滿是狠勁兒的小手。

  果然崔夜用聽他這話也是一笑:「瞧你說的,你可是二房嫡長子!鄭王兩家倒是都有合適的女子,不過也要你自己覺得看著可以。再加上孩子們也都不小了,應當選一位才學俱佳的,也算是能給孩子們通曉些道理。」

  崔式笑了:「堂叔誤會,我說的禍害,也不是因為三個孩子。我實在是沒法娶妻了。」

  「怎麼?你要續娶,難不成老賀拔還能怎麼著你?」

  崔式綻放了一個很溫柔的笑容:「不是那個,是因為我身有隱疾。」

  Σ(°△°|||)︴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4:52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二十三章

  在場一圈人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崔季明嘴裡半口湯差點就噴了出去!

  舒窈看著大家的反應,愣了。轉臉回頭問崔季明:「隱疾是什麼?」

  咳咳,男人隱疾啊,要不然就是不育,要不然就是……不舉啊。

  他們三個都這麼大了,肯定不是前者,那就是崔式明晃晃的告訴眾人他不舉了啊!

  「那你這一子二女不都還在麼!你瞎說什麼……要是真不願意,何必拿這個來搪塞人!」崔夜用聽他這麼大咧咧的在女眷面前提這個,也是有點惱怒。

  「堂叔怕是忘了,明珠因船難而逝,我昏迷後在水裡飄了好幾日才在下游被人撈到,得以保命。冬日冷水泡壞了雙腿,半年後才得以康復,自那時,便身患隱疾。」崔式笑道。

  這會兒大家沒話說了。

  他要是真撒謊,崔夜用也不能找個人去試一試吧……

  舒窈看著眾人沉默,崔季明驚得嘴都合不上,舒窈更著急,小聲問道:「你說啊,到底是什麼隱疾……!」

  「呃……就是……大概……」崔季明感覺她真不知道如何把不舉解釋的通俗易懂。

  就是負責房內奧秘的那根黃瓜蔫了?還是說崔式現在跟言玉在一個起跑線上了?

  「所以續娶一事,也不必再張羅。」崔式輕飄飄一句話,就把鄭氏與王氏的躊躇滿志給打得氣焰全無,他起身拽起後頭兩個還在吃的孩子,道:「那,小輩便和孩子們先告退了。」

  才說兩句,就告退了啊。崔季明望著那半盤子的炙羊肉和蟹黃粥,心裡都在滴血。

  「今日可是社日,這麼早告退不太合規矩吧。」崔渾之皺眉開口道。

  崔式捂了一下胸口:「我忽然想起了明珠在世時候的音容笑貌,心痛難忍。這些年一直不敢回憶,壓在心口,想起來便是心如刀割——」

  崔渾之看著這麼不要臉的堂弟簡直是想掀桌子。

  前兩天那個喝大了就五魁首六六六的是誰啊?!那時候怎麼沒看見他心如刀割啊!

  可崔式演的無懈可擊,滿面都是中年男人喪妻後獨自將三個孩子拉扯大的痛苦悲傷,一幫人無奈的揮了揮手,讓他先下去了。

  崔式轉了臉,悲容立刻轉為咬牙切齒,往外走去,走出了長房院落,才怒道:「呵,真是無所不用,連讓我續娶這招都能用來籠絡崔家的位置了——!」

  崔季明也不惦記那烤羊肉了,提著衣擺快步跟上:「阿耶,阿耶你難道真的……」

  「阿耶,隱疾是什麼——」後面還跟著個追問的舒窈。

  崔式快步走過迴廊,進了二房內院,這才回頭點了一下舒窈的腦袋:「半大姑娘,別問這些!」

  可崔季明卻噎了一下:「阿耶,你難不成真的……我不會有別的想法,我就問問,關心你。」她說著,眼神竟然往崔式下身瞟去。

  崔式身下一涼,怒的不行:「你還真當自己是個——」是個糙爺們了啊!

  崔季明你丫一個荳蔻少女,懂得倒是挺多啊!崔式咬牙切齒,怒目瞪去!

  「別多想,別多問,跟你沒關係!」崔式為了不續娶,簡直把自己黑的體無完膚,他狠狠彈了崔季明腦門一下:「你腦袋瓜子裡裝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叫言玉過來!」

  「叫言玉過來幹嘛?」崔季明連忙收回目光。可惜她上輩子也是隊中的科普大使、專業黃段子手,到了這古代,眼神都不敢亂瞟了。

  崔式冷笑。

  他倒要仔細問問言玉那個皮癢的,都教了他寶貝大姑娘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科普知識!

  **

  山池院有一片曾經荒廢的射場,如今由於薛妃的得勢,這裡也很快被收拾出來,射台到靶間的草皮也被修正過,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廢了十年的樣子。

  殷胥站在射台上,黑底白領的窄袖胡服,側身轉頭,手持竹弓,身子繃得就像他手裡那張弓一樣筆直靜默,額上卻有不少汗水滑落鼻側,他巍然不動,猛然鬆手。

  「啪。」箭離弦速度很快,卻距離不夠,落在了草地上。

  旁邊的小侍兒哀嘆了一口氣。

  指導殷胥射箭的老先生也有些無奈。

  殷胥卻面無表情的緩緩行禮,兩手搭在腰間後放下,才微微露出一點失望的表情。

  「殿下不累麼,這都從一大早到現在了。」那小侍兒剛領到殷胥身邊沒兩天,賜名忍夏,年紀尚小,說話也有些沒規矩。

  「不是讓你去學規矩麼?」殷胥從他手中接過軟巾,擦了一下額頭的汗。

  他堅持練習射箭與跑步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上輩子被人說活不過二十五的身子,如今鍛鍊也沒能好到哪裡去。

  「正在學。」忍夏個子很小,臉頰微圓,年紀不過十歲,還是個半大孩子,連忙低下頭去。

  先學的就是閉嘴,這點都做不到,耐冬看來教的也不上心。

  殷胥看了他一眼:「當罰。」

  忍夏臉色立馬白了。

  他伺候在這位九殿下身邊有幾日了,九殿下每日從不需要旁人叫醒,他每日凌晨醒來,穿衣也幾乎不用旁人搭手,邊吃早飯邊看書,之後便是晨練,等他在山池院來回上下的台階跑完三十趟,回屋換衣的時候,一般薛妃房裡頭的下人才開始叫起。

  殷胥時間卡的準,做事情分毫不差,身邊大小事情有一點誤差也能看出來,幾乎事事都要規矩俐落,忍夏來了之後吃了不少的苦頭,挨罰的次數還真不少。

  竹西因黑熊一事慘死於山上,屍體都讓內侍省給收撿了也不知道送到哪裡。傷了背回來的耐冬,倒是被殷胥留下來了,留在側院養傷。

  若不是殷胥強要留下來他這個半個月起不來的廢人,耐冬估計現在就躺在掖庭宮的床板上半死不活,哪裡來的藥品和軟床。

  忍夏知道這事兒,倒是覺得殷胥本心不是個很冷血,看耐冬對殷胥恭恭敬敬,也覺得是應該的。

  「先生,剛剛可有錯誤?」殷胥轉臉問那白鬍子老頭。

  老頭是薛菱幫他請來的射箭先生,原來也是名宿將,後來年紀大了也沒混上去,聽說年輕的時候是位神射手。

  他是高車乞伏氏後裔,殷胥稱其為乞伏師父,乞伏師父撓了撓腦袋,他跟殷胥差不多高,愁得臉都皺到了一起:「殿下……做的很標準,什麼問題都沒有……大抵是因為力氣不夠,不過也不至於連靶都打不上啊。」

  殷胥心裡頭其實是挺失望的。

  不過練習才剛剛開始,他不認為自己能像崔季明那樣,好歹這一世……

  他不爽的時候也可以去揍崔季明。

  乞伏師父蹲在地上,教了這麼個徒弟也挺鬱悶的,蹲著整理箭筒裡的箭羽:「殿下可別跟第一天見我說的那樣,拿崔季明做目標了。我自個兒鄰居家外孫在賀拔親兵營,十八歲的郎君整天累的跟狗一樣,他說崔三郎動不動還會被賀拔慶元訓斥加練。親兵營在興化坊,那麼大的坊,她才十三四歲,清晨跑四十圈啊!還有蹲跳舉石和騎射,聽說比常在營內的兵練得還多。」

  乞伏第一天教導殷胥的時候,聽他說想要像崔季明那樣騎在馬上拉強弓射中八十步外的靶子,再看一眼九殿下這一看連年帶病的身子骨,他都想轉頭回家。

  「以後我也可以。現在身子不好還不能貿然加量。」殷胥確是鐵了心的。

  他剛剛搭弓要再練,就看著薛妃從另一邊也提裙持弓走了上來。

  薛妃眼神輕輕瞥了一下,忍夏與乞伏連忙行禮退了下去。

  薛菱看他恭謹行了個禮後,也搭起竹弓,石榴紅裙被風吹動,她一身嬌媚豔麗裙裝,拉弓射箭竟毫無違和:「看來你也覺得山池院裡的下人不靠譜。的確,我這剛回宮裡下人都是內侍省送來的,竹西和耐冬應該也跟皇后有不少聯繫。你這孩子倒是心狠,聽聞竹西死的面目全非——」

  殷胥沒說話,只是低頭。

  一副犯了錯的孩子模樣。

  卻沒想到薛妃會這麼說。

  前世也有黑熊一事,只是前世他跟修、澤二人同行,身邊是皇后派來的親兵,並未受傷。

  這一世卻因為竹西牽馬太慢而落在了後頭,殷胥騎術不太好,竹西與耐冬澤裝作迷路,將殷胥領入了和其他皇子不同的小道。

  小道一邊是陡峭山坡,漸漸聽不見其他皇子的說話聲了。

  竹西看四下無人,握緊了衣服下的匕首。他似乎打算刺馬,使得驚馬滾下山坡,沒料到才拔出匕首,竹西面前就橫了一把皇子專用的金柄佩刀。

  如鏡的刀面映射著竹西的驚愕與茂密濃綠的深林,他抬起頭來,卻看著一手牽馬一手回身持刀的殷胥道:「……你是不是傻。」

  「啊?」竹西兩腿一軟,沒有反應過來。

  「先不說誰指使你做的,我縱然是受些傷,以薛妃的暴脾氣,你就可以回爐重造了。」殷胥張口道,雙目難掩嘲諷之色。

  竹西呆愣。

  ……殷胥不是腦子不靈光麼?不是不輕易開口麼?

  縱然這幾日都說殷胥可以讀書識字,但也經常看他神色呆滯,心不在焉,所以竹西才會如此大膽動手。

  「手段粗劣。」殷胥言簡易賅的總結。

  想要激化矛盾,也用不著這麼粗暴直接。那位娘娘心裡頭也是不平靜啊。

  皇后掌管六宮,後宮內侍的挑選也多有過問,刺馬這種事情如此好查,竹西幾乎無可逃的會被抓住,怪罪的只能是送來內侍的皇后。

  本來還想著兆或許是宮裡頭最不起眼的皇子,萬貴妃是最能忍耐、笑到最後的娘娘,看來也是他高估了幾分。

  這一招挑撥的略有些著急了啊。

  當然這時候殷胥也不知萬貴妃為何如此的急,自然有這樣的評價。

  竹西卻心裡一橫,裝作想要叩頭求饒,抬手就將刀刃往前送去。

  這次他卻是狠了心,不是刺馬,而是刺向殷胥!可還沒劃到殷胥的衣角,刃如鏡霜的橫刀就毫不猶豫的直接插入了他的喉嚨!喉頭咯咯作響的竹西與遠遠綴了幾步的耐冬都沒有想到,這位殿下毫不手軟,不懼鮮血與殺人,根本連多一刻的考慮都沒有!

  然而他力氣不夠,斬斷了竹西的頸脈,鮮血噴湧,卻斬不斷他的頸骨。

  殷胥有點後悔,把那個崔季明也用不著的小弩送給她了。

  或許說薛妃當時送那個弩,就猜測道有人會對他下手?

  殷胥不耐的拔刀,策馬後退一步,避免鮮血噴到他身上,看向大驚失色的耐冬。

  「要不然現在跑,要不然過來幫我。」殷胥垂刀道:「你不論往哪兒跑,我自然也可以將事情鬧到御前去,動用羽林衛尋你這個叛主的奴才。想來御前捉到你,比萬貴妃對付你的招數多得多了。」

  竹西明明知道剛剛在殷胥的威脅下放下刀才是最好的選擇,卻一面想要僥倖一面執意要殺他,想來估計是在萬貴妃手裡也有什麼把柄。

  而耐冬一直遠遠落了幾步,似乎看起來心虛不願,應該只是萬貴妃的眼線,而非被握了把柄。

  耐冬原地僵硬了半天,才微微移動了一下步子,往殷胥的方向而來。如今殷胥白色袍邊點點血跡,橫刀還在往下滴血,面色冷靜,哪裡像是個養在三清殿裡的痴弱皇子!

  殷胥將馬鞭扔給他:「拴住他脖子,走到上頭去。」

  「上,上去做什麼……?」耐冬嚇得幾乎連句話都說不完整。

  殷胥輕踢馬腹:「餵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5:33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二十四章

  耐冬沒反應過來,山上哪來的熊。

  殷胥開了口,便是如此的話,耐冬情願沒聽他開口過:「往上走幾步,應該就遇到熊瞎子了。要是腿腳利索,可以將竹西扔給熊,跑回來還有條命,運氣不好的話……不過想來被熊撲了,也比鐵梳子從肉上層層刮過好。」

  耐冬顯然是知道鐵梳子是什麼玩意兒,一層層鐵片做成的鐵耙從皮肉上狠狠刮下來,是掖庭宮審問罪奴常用的手段,命都要沒了一半啊!

  他咬了咬牙,聽到了山上果不其然傳來了熊叫,對於殷胥更加不敢違抗,拿馬鞭纏住竹西不停抽搐的身子,拽著馬鞭往熊叫的聲音跑去。

  殷胥沒有追過去,他坐在馬上聽著遠處傳來熊的吼叫與耐冬隱隱約約的痛呼,沒過多久,就看到一個血人連滾帶爬玩命朝他的方向跑回來,身後還跟了兩隻黑熊,幾乎是嘶聲哭喊:「救我——求殿下救我一命!」

  看著滿身是血的耐冬快要碰到馬,殷胥猛地俯身將他拉上馬來,用力踢向馬腹!

  耐冬兩隻腳還拖在馬下,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攀上馬背,死命的喘著氣望著身後黑熊。皇子的馬都是好血統的突厥馬,跑起來如飛鷹般,縱然殷胥騎術不高,也稍微甩開了一點距離——

  只是那兩隻黑熊雙目通紅仍舊緊追不止,殷胥想要回到皇子馬隊之中,就必須要爬一段緩坡,突厥馬在坡上的速度很快又被黑熊趕上!

  耐冬驚得心臟都快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眼看著一隻未成年的幼熊就要往他腿肚子上咬來,他一手緊攬著殷胥一邊又蹬又踹,幾乎要將瘦弱的殷胥拽下馬!

  「再這樣就滾下去!」殷胥回頭高聲怒道。

  耐冬被他忽然爆發的怒氣嚇得一懵,那幼熊已然咬上了馬腿,殷胥膝下的突厥馬痛鳴一聲,野性爆發,蹬著腿往那幼熊頭上踹去,甩著腦袋速度猛然爆發,往林間衝去,直直撞向了皇子馬隊之後的親衛。

  等到那兩隻小熊已經被斬於親衛刀下,耐冬才鬆開了抓著馬鞍的手,從馬背上滑下來,殷胥站在一邊,身上披著內侍送來的鴉青色披肩,冷冷看了他一眼。

  耐冬感覺自己滿臉都是鼻涕眼淚,他軟倒在地上,拿袖口擦了擦,內心不止是因為黑熊一事驚疑不定。

  這位皇子怎麼知道的山上會有黑熊?

  既然竹西被他殺了,何必要去餵熊來遮掩痕跡,一個皇子殺個奴僕難道還要遮掩麼?

  而且他如今面色如常的正在和其它幾位皇子聊天,似乎剛剛被刺殺一事都不存在。

  耐冬入山池院前,也算是聽宮中某人說起,九殿下,是三清殿裡唯一一個單字名兒的。是和修、澤一樣的……

  按理說不該啊,三清殿內殷胥也不是最年長的,其母似乎當年也只是個宮女。

  耐冬正思索著,看到搜山的親衛將竹西的屍體撿了回來,身首分離,脖子的刀口早就被熊的咬痕掩蓋,他死的實在是有些慘。

  殷胥也瞥了一眼竹西的屍體。

  他沒有工夫去過問竹西為何刺殺他,到底是怎麼被逼的。

  宮裡宮外年年死那麼多人,哪個沒有苦衷,哪個沒有被脅迫的。

  對他出手,他就只能殺。

  只是這事兒鬧大,沒有充分能力之前去針對真兇,就是惡化皇后與薛菱之間的關係,他自然先壓下來,看看萬貴妃是否還會有出手的意向。

  殷胥手裡還攥著個活著的耐冬,也不怕全無了證據。

  「阿娘如此確定耐冬是皇后的人?」此刻,殷胥轉臉問道。

  薛菱笑了:「本來我以為這二人都是皇后的人,不過前幾日查清楚了,竹西並不是。忍夏雖然年紀小不懂事,可是家裡清白,是我親自挑的,你放心教著用著。」

  她說罷,鬆開拉弓的右手,破空之聲響起,箭矢穩穩紮在了遠處的靶上,得意的望了殷胥一眼:「我這是寶刀不老。」

  『……行行行,我知道你是來打我臉的了,你們都比我強好吧。』殷胥內心無奈。

  「不過你卻是初展鋒芒啊。」薛菱又拿了一支箭矢,轉臉笑道。

  殷胥面上平靜無波。

  「親衛搜山之後,在竹西屍體附近,發現了你被咬斷的馬鞭。不過大家也沒在意,沒人將這事兒往上報就是了。」薛菱拉滿弓箭,竹弓咯吱作響:「三清殿養出你這麼一個孩子,真是駭人聽聞了。」

  殷邛微微動了動眉毛。故意讓耐冬用馬鞭綁住竹西的脖子,留下這個痕跡,是為了試探萬貴妃,卻不料先被薛菱注意到了啊。

  薛菱看殷胥又是不說話,嘆了口氣,終是沒有把這一箭射出去:「三清殿的日子想來更是不好過。我在宮外的道觀裡待了十年,你在三清殿內也待了那麼多年,倒是相似。」

  她認為這次是殷胥主動出手清理掉竹西的,一面心驚他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竟然這般決斷,又對比著他現在的樣子有些心疼。

  殷胥倒是還要靠她,兩人在宮裡才是利益共同。

  看著殷胥用沉默抵擋一切,她忽然想著自己嬉笑怒罵的樣子不也都差不多,忽地也就沒有太多想問想探究的意思了。

  這才做母子沒有太久呢,日子長了或許會好。

  薛菱開口道:「山池院的宮人幾乎都已經替換過了,你不必太小心。縱然我離宮十來年,在這宮裡也是拿得出本事,在宮外還有薛家。真有擔心什麼事,與我說就是了,畢竟長你二十餘歲,我能幫你出出主意。」

  她說的很誠懇。

  「宮裡頭的路,一個人走就太難了。」

  殷胥抬起了眼來看她,點了點頭。

  薛菱也笑了笑,放下了箭矢,殷胥抬頭問道:「聽聞我們幾個人都大抵選好了伴讀?」

  「嗯,聖人過目已經定好了人。本打算給你選位薛家的兒郎,可如今薛家在朝堂上也沒什麼出彩的,鄭家又主動與薛家交好,便選的是鄭家十一郎鄭翼,聽說是個讀書伶俐的,估摸著功課是比你好一點,入了弘文館也可帶帶你。」薛菱隱去了背後大部分的原因,簡單說道。

  果然和前世一樣,薛菱選了鄭家的。

  「嘉樹和柘城也去弘文館麼?」他倒是挺惦記著這倆人。

  「去是要去的……可是因為你們三個課業差的太多,可能還要另開班。」薛菱說道。

  另開班也沒有什麼不好,他點頭。

  弘文館本是立在東宮內的,但由於高祖認為皇子若是沒有開放的學習環境也不利於日後擔當重任,於是將弘文館立於宮外國子監旁。

  附近的國子監是大鄴的國學之地,設六學,不僅有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和算學,私下還有分門別類的小學科與各類學院,名為十科,包括外交、經貿、棋術、樂律、醫藥等等,樣目繁雜,人數眾多。

  六學多是世家子,十科多有手藝人。

  從波斯來的算學家與南苗來的醫師共坐一堂,五姓世家子與貧民手藝人同入大門。

  又加上高祖扶持各類學派,先漢時期雖獨尊儒術,到了大鄴在士子間卻圍繞著儒術有各種各樣的流派,雖有爭端,但卻也出了許多才人。

  所以說來,國子監幾乎就是大鄴的精英聚集地啊。

  而國子監外的弘文館本額定人數為二十人,基本除了皇子外,還會有一部分年紀相仿的世家子。殷邛決定將其擴為兩個班,共四十人,世家子的數量激增。

  這就給皇子之間的聯繫世家、拉攏派別造就了土壤。

  別說如今四十人,縱然之前二十人的定額,都足夠使得弘文館的孩子們,學習都不咋地……

  教的內容和國子監中的國子學、太學相似,先生也都是當世大儒,水平相當高,弘文館學習的院生地位也不低,但幾乎這裡頭一半都是學渣。

  本來為了讓皇子們別太苦,教的內容又簡單,再加上其間互結朋黨,以相漁利,世家以此熒惑,主司視聽。喧譁混亂,與嚴苛的國子監根本無法相比。

  而前世,殷胥其實連這樣上課的經歷都沒有。

  一開始他被送去了兩天,他就是學渣中的戰鬥渣,勉強識字,實在是跟不上課。

  外加上他真的是反應慢,殷胥記憶力非常好,但回憶對他來說卻相當耗費時間,他想著想著就走神了,等到回過神來,先生講到了哪裡他就全懵了。

  上輩子殷胥也覺得自己是真的很笨,不願意再入學,皇后看他也讀很多書,就是說不出話來,便讓他先不必上課,但仍要他去弘文館。只因弘文館本質是個長安最大的圖書館,聚書二十餘萬冊,專人校理典籍,刊正錯謬,他可以不去上課,但是卻可以去讀書。

  殷胥早些時候還要邊查典籍邊讀才看得懂,後來就已經熟知經史到連學士也比不得他。他便閒暇之餘幫著校準書籍,抄篆雜集。

  而那時候作為他伴讀的崔季明也是個水平不咋地的學渣,她樂得不去跟一幫鬧騰的熊孩子們玩,可以安安靜靜的坐在殷胥旁邊翻翻書,畫畫王八,下午再枕著典籍美美睡個下午覺。

  他們兩個人和喧鬧的弘文館隔了開來,日子流淌的格外緩慢舒適。

  每逢五日一休沐,崔季明從家裡打包著糕點,藏在書袋內,帶到弘文館後頭藏書的屋裡來,坐在臨窗的案几旁打開裝糕點的帕子,說是給他吃的,殷胥卻嫌甜,也不過淺嚐一兩口,大半都讓她吃了去,掉了半桌子的渣,還要他來收。

  崔季明一學那些正兒八經的經史就頭疼,她也就翻看雜集、話本和那些山河志,時常湊過來問他幾個生僻字。殷胥還記得到她從軍之前,連個《孝經》都背不過半本,崔家的孩子也沒幾個像她這樣的了。

  後來他漸漸能開口少說幾句,筆墨又流傳出去,被弘文館的大儒發現,又回到弘文館內的學堂,那時候他已經十五了。澤暴斃而亡,修繼任太子,理政監國……他自認為還能好好學習讀書的日子,也在沒兩年之後徹底到頭了。

  如今,在長安各個氏族還沒撕破臉之前,他還算是有短暫的兩三年去準備。

  入夜,他依然是沒有入睡。

  屋裡的忍夏被調到隔間去住了,耐冬還在院子另一邊臥病,這回不是殷胥主動推開的窗,而是一個人影先推開窗戶悄無聲息的竄了進來。

  王祿抬頭看了桌邊衣冠整齊的殷胥,嘿嘿一笑:「殿下準備好了啊,那咱走吧?」

  連接兩件事兒沒辦好,這王祿倒是立馬態度低了下來。

  殷胥放下溫茶,看了他一眼:「怎麼去?」

  「宮裡頭見面太難,師父們已經年紀大了也不好入宮。奴還會點飛簷走壁的功夫,外宮進出也有龍眾自己的路子。」王祿說著半跪到殷胥面前:「殿下,上背吧!奴背您出宮去。」

  ……上你大爺。殷胥可是忘不了上次被王祿背著差點劈叉的經歷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7:45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二十五章

  王祿半天看著身後沒反應,回頭殷胥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

  「哎您不願意?那要不就抱著?」王祿識眼色,連忙回頭抬手:「您抱著我脖子,減震舒適,還能看風景。」

  摟著他脖子嬌羞的窩在他懷裡,那還不如背著呢。

  「嘖要不您騎脖子?奴可無所謂,您雖然年紀大了點,倒也不會跟奴鄉下那個外甥似的,騎一會兒,尿了奴一脖子。」王祿越說越沒譜了。

  「……背吧。」殷胥真不想聽他繼續思維發散了。

  「哎!得了!」王祿應了一聲,殷胥攀上他後背,無奈補充道:「下次你想個辦法。」

  「要不下回奴弄個板凳綁在背後?不過那還要帶扶手,還要把您還給綁在凳子上……怪麻煩的啊。」王祿矮身竄出房屋,如同一隻猴子般兩下蹬在窗框上,就毫無聲息的上了房頂。

  王祿嘴上這麼說著,心裡頭卻叫苦不迭。他如今就算半個代步工具,整天還要想著提升主子的用戶體驗,跑起來還要想著快、穩。先不說背上這位十一歲的主子能不能給龍眾一點活路,就這話少卻心裡比誰都清楚的樣子,看著就難纏!

  如今龍眾……不知道在他眼裡頭被評判成什麼樣呢。

  王祿很快竄上旁邊主殿最高的屋頂,夏末一陣清涼的風吹拂來,半個大興宮盡在俯視下,殷胥扶著王祿的肩膀,風吹開他額前一點碎髮。

  星星燈火在腳下深藍的層疊屋簷中若隱若現,遠處望去是一片寧靜長安城,月亮近的驚人,遠處慈恩寺塔簷下搖擺的鈴鐺彷彿都能在背後明亮的月光中清晰可見,長安城的邊界完全無法目及,城市有一種磅礡與寧靜。

  王祿看著殷胥望向遠方的眼神,他那顆情感豐富的內心又是一軟:「殿下沒見過這壯闊長安城的景象吧——奴再多站一會兒,您要不趁著這個空檔詠一首律詩?」

  『……真不用。』殷胥轉臉腹誹。

  他當年登基後失眠了就往含元殿溜躂,坐在最高處的閣樓亭台上吃宵夜,這景色看了七八年,看的都閉著眼睛能指出朝上各家大臣的屋頂,可憐王祿站在一個半邊側殿上,風吹的臉都快抽筋了,還保持著所謂輕功高手的傲然身姿,背著殷胥手都酸了,就為了讓他多看幾眼這風景。

  殷胥不得不體諒他一下。

  「我還不知道這裡的風景原來這麼不同啊。」殷胥面無表情語調平坦的陳述道。

  王祿一臉得意:「這就是殿下長大的大興宮啊,我沒出過長安,可師父說我輕功也算得上天下前三,以後咱還有的是機會,我可以經常帶殿下來這裡。」他說起這話再沒自稱奴,語氣裡滿滿的自豪。

  「好。」殷胥點了點頭:「謝謝你。」

  王祿渾身都有幹勁起來,背好殷胥,滑下屋頂,平穩的走在屋脊與圍牆至上,動作快且無聲,二人順著靠近大興宮西邊外圍的屋簷走去,王祿身材健壯,走起來卻像是一隻貓,他步伐平穩的驚人,轉頭腳下一蹬,攀上那巍峨的石牆,殷胥看到石牆上有幾不可見的的凹凸,似乎是有人特意刻下,來方便攀爬。

  他不由得多想,待到王祿腳下不停,速度奇快的攀上石牆。大興宮的城牆高度驚人,城牆厚重巍峨非前朝能比,二人一登上城牆,就看到了三個侍衛百無聊賴的坐在地上拿棋子玩六博,一回頭就看見了背著殷胥的王祿。

  五個人,十目呆滯相對,一時無言。

  殷胥正覺得這是要完啊,那三個侍衛如同什麼也沒看見一般轉過頭去,拋他們的棋子,呼喝著玩起來。

  王祿似乎也習以為常,殷胥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是說王祿或是龍眾的人脈廣泛,還是該說禁庭防備鬆懈?他好歹也是個皇子,侍衛連過問也不問,要是哪天王祿敲昏什麼后妃王侯,背著從這兒走,他們是不是都裝沒看見。

  這件事——殷胥暗自記在心裡,不敢小覷。

  這一關過的如此輕鬆,出宮也不是什麼難事,大興宮西側本就屬於人煙稀少戒備鬆懈之地,城牆下拴著兩匹黑馬,安靜的甩尾等待著。

  殷胥還以為王祿這個代步工具會一直背他到終點,沒想到他還挺會偷懶。

  他也不多問,轉身上馬,問道:「城內行宵禁,有人巡邏,想來路途不會太遠吧。」

  王祿點頭:「就在城西南部的嘉會坊內,宵禁巡邏多在中部,咱們能繞開的。」

  一路往嘉會坊去,殷胥真是這幫龍眾可是真・大爺,見一面奔波過半個長安城,他轉換各種交通工具,那幫人還神神秘秘巍然不動的。

  過坊自然還要王祿背,等到立在嘉會坊內那座一片黑暗的高門府邸裡時,殷胥環顧四周才看向不遠處半邊臉隱在黑暗中的矍鑠老者,開口道:「乞伏師傅。」

  乞伏行了個禮,眉目在月光下清晰起來:「殿下受累了,龍眾三十多年再聚,實在不易,如今只得在這種地方見面。」

  他身姿消瘦挺拔,哪裡像是白天那個教到無奈的老宿將,風吹動鬍鬚,愈發像個高人。

  「只是中宗去世前,殿下還未出生,這密言恐怕很難由這種方式傳給殿下,不由得臣多問一遍。」他緩聲說出那密言:

  「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殷胥緩聲道:「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殿下從何而知?」

  殷胥默然。本來是他在弘文館修書時,曾經找到藏在封塵十幾年的舊書架中的一本薄冊,夾在前北魏的雜史中,十分不起眼,裝訂方式奇怪,全篇以類似俗體字的字體寫成,他只認得一半,依稀看出大半的文字,卻讀不通。

  讀不通,但並不影響他看懂上頭的落款來自於高祖,而扉頁寫的兩句詩,便是剛剛二人密言的內容。當時的筆跡看來,顯然也來自於高祖之手,讀起來與鄴人作詩的思維決然不同,他反覆詠來,心中感慨萬千。

  這兩句詩可謂石破天驚。

  大鄴詩才輩出,絕句橫行,最喜雄渾風景、崢嶸往事,亦或是情濃心悲,寥落灑脫,寫詩詞句大多是對情緒與美學的直接表達。

  而這首詩是理趣、思辨,是義理與邏輯。

  讀過的人不由得讚嘆,鄴人怕是難寫出這樣的詩句來。

  殷胥反覆讀過,心中不禁問,這當真是高祖所寫下的詩句?

  後來登基幾年,他才再找到中宗留給殷邛的接應人名字,並找到王祿本人時,殷邛都已經成了皇陵幾位祖先的老鄰居了。

  重生他再度見到王祿,本是想先試探一下龍眾如今是否已經被掌控,或是再多打探一下消息,卻沒想到王祿說出了這首詩的前半段。

  殷胥腦袋瞬間清明,當時反覆讀這兩句詩的感受鋪天蓋地湧來,他幾乎毫不猶豫就接下了後半句,便看到了王祿掙扎的面容與服從跪下的身影。

  果然,高祖立下的龍眾,用這來做密言,也並不奇特。

  於是這時面對乞伏的問題,還沒有離開過大興宮的殷胥自然不能說是從弘文館看到的,轉念道:「中宗將王祿的名字與這兩首詩刻在一枚牌上,藏在了三清殿後殿的藏書閣內,那裡無人前去,我翻書時找到了,就背過了上面的內容。」

  「那牌子呢?」

  「扔進三清殿的爐灶裡當柴火燒了。」他臉不紅心不跳。

  「……」

  乞伏有些半信半疑。

  若說他說謊,倒是沒什麼說謊的理由啊。

  可若是真的,殷邛找了十幾年的玩意兒,被放在了他扔兒子的冷宮裡,他豈不是想一頭撞死。然後自個兒登基十幾年都沒找到,讓一個冷宮裡沒啥本事的兒子給找到了……

  不過乞伏覺得還是龍眾比較可憐一點,三十多年沒人管沒人問,如今來了個新主子又才十二三歲。

  不過殷胥後頭有薛菱,從王祿的描述看來沉穩善思,倒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殿下裡頭請。」

  乞伏伸了伸手,殷胥點頭往裡屋走去,屋內更是漆黑一片,唯有乞伏從牆上取了提燈,遞給他。乞伏也引入黑暗中,房間內氛圍顯得有些詭異,提燈火燭亮著,殷胥隱隱看到四周幾張薄如蟬翼的屏風後或坐或立著一些人。

  「這就是所謂的會面?」

  一個蒼老的女聲響起:「或許殿下有所不知,歷朝歷代龍眾從不以真面目示人。」

  殷胥語氣幾乎要氣笑了:「呵,活著的人估計沒有多少見過龍眾的,你們說是規矩,那就是規矩吧。」

  那幾個屏風後的人被噎了一下,也沒想到這九皇子說話嘲諷全開。

  殷胥從身邊搬了個凳子,拎著油燈坐下:「時間不多,龍眾各個分支職能說一下吧。」

  他隱隱有些不耐,殷胥看不慣龍眾如此神神秘秘裝腔作勢的樣子,真有本事便顯露,如今可能人還湊不齊呢,依舊端著幾十年前的架子。

  那蒼老女聲正欲開口,被人打斷,另一位坐在屏風後的男人說道:「如殿下所料,龍眾確實不如多年前,可現在還算是有個大概的樣子,做些事情還是趁手的。例如消息打探,南至廣州,北至突厥,西至波斯,龍眾的消息可以有途徑夾在官驛中送來,達到軍情急報的日行八百里是可以做到的;以及長安範圍內的細作調動與宮內人手交替,都是有龍眾特有的途徑。」

  「但這些三十年都過去了,當年的細作都死的幾乎不剩了,官驛的線路也疏於維護,龍眾既無資金,也無帝王諭令做靠山,這些想要再疏通……恐怕是要些時間。」那人繼續說道。

  說到後來,他自個兒都有些覺得沒臉了。

  「不過龍眾從不乏高手,輕功一流如王祿者有,精通暗殺與保護之人也有。先帝曾流傳的密武與機關之技術依然掌握在龍眾手裡,只是龍眾是個工具而已,如何修理這曾經銳利的弩機,如何使用,還是要看殿下的。」那人低聲說道。

  殷胥真想說一句:我看著小,可是我不傻。

  這個鍋我不背。

  對方這話的意思就是,龍眾要是做不好事情,那都怪殷胥這個主子不會用,可跟龍眾本身沒什麼關係。

  他將油燈放在地上:「天底下有很多神兵利器,這弩機再怎麼有傳說盛名,真不合適不好用,扔了也不必可惜,帶在身上也是拖累。神兵未必好用,合適的武器,縱然是簪子也能殺人。」

  對面又是一片沉默,再度開口又換了一人的聲音。

  「弩機身處高位,視野開闊,殺人易如反掌,力道之勁縱然是十位神力將軍也比不得,是由於機關環扣,動一處則因機關將能輕而易舉調轉方向,這非一人之力,而是機關各個部位配合而來。」第三人反用弩機一詞舉例道。

  「再說重弩本就不是便攜的武器,而是城牆上一處無法移動的機關,換言,這城牆是誰的,這弩機就會被誰而用,若殿下不肯用,也毀不掉,還是防著有一日別的主子將這弩機對準殿下的好。」

  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殷胥想起了王祿提起的,在他找到王祿不過幾個時辰後,一位黑衣人也入宮說出了密言,當時這等巧合幾乎讓他背後出了一身冷汗。

  一旦殷胥對這樣半個廢物一樣的龍眾棄而不用,龍眾如今的態度,指不定會主動聯絡那另一個知道密言之人。

  而王祿究竟是殺不了那黑衣人,還是給龍眾留一條後路故意不殺,他做事習慣了懷疑。

  「不是我不願意用,只是王祿連接兩件事沒有做好,龍眾實在讓人懷疑。」殷胥退讓了半步。

  他表現的太像個成年人,一是為得龍眾不會小覷來糊弄他,二則他本來就是眾人眼中的拙了,沒幾年再藏拙下去,他就什麼都攬不到了。

  對方也趁著這個坡往下滾,各有所求,都不想鬧的太難看。

  「王祿做事不當該罰,這兩件事,龍眾必定會派人去做,只是可能要稍花些時間。我們這些老者,也有些徒弟,只是這些年徒弟們分散各地行事,有些隔得太遠,召集過來也要花些時間,還望殿下能體諒。」

  「那也知道密言的第二人,不肯顯露身份,看來必定有苟且。查出他身份一事,不能等。」殷胥道。

  「自是。既然已經會面,殿下便是龍眾的主子,除非殿下突發狀況或親手轉交他人,龍眾上下便以殿下為尊,此與殿下的年齡身份沒有半分干係。」龍眾那方道。

  龍眾歷朝歷代,主子都是坐在皇位上的那個,這位殿下庶子出身不受重視,怎麼看都離那皇位遠了點。不過龍眾也有自個兒的打算,年紀還小,他們不會去問這位殿下的野心,也不會主動去做他登基的助力,畢竟能不能活到爭皇位那一天還說不定呢……

  「另一事便是,關於這次護送庫思老王子回波斯一事。波斯路途遙遠,這一行隊伍似乎還有使臣與僧侶,人員複雜。關於賀拔慶元前往波斯路途中,具體有何等皇命,我都需要知道。」殷胥低聲道。

  這也有他的考量。

  先是他清楚記得前世賀拔慶元護送庫思老這件大事,如今再來得到龍眾的消息,與上輩子的記憶做個大概的對照,算是對龍眾打探消息能力的測驗,否則他不敢輕易用之。

  二則是,前世崔季明並沒有跟著去波斯,他想著出使波斯的隊伍魚龍混雜,這一世有些擔心崔季明的安危,還是再排查一遍比較好。

  殷胥想到了這一點,在心裡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大耳刮子。

  什麼叫賤。

  崔季明那挑撥人的嘴算不上,他這氣的要死還往前貼的才算。

  「是。此事必定辦妥,殿下不必再出宮,消息自然能遞到殿下眼前。」屏風後的人說道。

  殷胥看了一眼乞伏站立的方向:「龍眾若是有能力,再怎麼遮掩神秘,我也不會在意,可若是什麼都做不成,我想棄之不用,但憑龍眾的位置,稍作挑撥顯露,在各方的虎視眈眈下,恐怕龍眾也會成為犧牲品。」

  「……殿下說的是。不過龍眾也想趁此,盡力恢復當年盛況,各有所需,殿下請放心。」乞伏師父說道。

  殷胥點點頭,且就將油燈放在地上,多一句也沒有,便起身離開,跨過門檻才道:

  「得了些資源,龍眾還是發展一下,才好以後站得住腳。這弩機怎麼修我不管,自個兒擺弄去吧,如今沒得選,日後還是這德行,便也沒得未來了。」

  殷胥頭也不回走出去,龍眾破綻如此之多,還真以為他什麼都看不出來,不過看出來也不必說出來。

  王祿在院子中等待著他,殷胥面無表情的往他背上一跳,也不管自個兒掛在他後背上的樣子像不像個熊,只拍了拍他肩膀道:「回去。」

  早點回去,還能睡兩個多時辰。

  直到王祿的身影消失在屋簷上,站在院中的乞伏師父才鬆了一口氣,提著油燈急匆匆往屋裡走,拿著燈燭點亮屋裡所有的燈燭,嘴上念叨道:「能不能動作快一點,咱借的這屋子,一會兒還要給人家打掃了。幸好沒開燈,那小殿下看不見這院子破敗的都快長滿青苔了——哎,老秦我說你,能不能別跟個爺似的攤著別動。」

  一個眼皮耷拉著滿臉沒精神的老頭抖了抖手:「那小子的氣勢搞的我都感覺跟多少年前見中宗似的,幸好我瞎,看不見的時候吹牛都更有氣勢了。」

  旁邊濃妝的老太太搖著扇子顫顫巍巍的從凳子上起來,咯咯冷笑:「喲,瞧你那能吹的啊,還徒弟不少,當年龍眾七主,倒是一個個命長,活的吃嘛嘛香,看見王祿的密信肯回來的,就咱們四個半死的,那三個真是無所謂哈。再說龍眾的徒弟除了那個把宮內斂財當正職的太監小子,就剩個在碎葉當乞丐混日子的小子了,還一副桃李滿天下的樣子——」

  「呸!不吹咱能怎樣!」中間那個矮胖老頭坐在凳子上腳都搆不著地,氣的鼻頭通紅:「我能跟人家小殿下說當年頗有手腕,知道長安大半高官機密的豔妓現在就是個快關門的老花柳巷的老媽子麼?!還是說老秦這個天下第一劍客的師父已經瞎的連太陽都看不見了!不吹牛逼,人家看咱龍眾這個樣轉頭就走了!」

  乞伏讓他說的一陣沒臉,手上卻不停的將家具擺回原位,弓著腰拿笤帚掃了掃地,跟個老僧人一樣念叨:「也不能這麼說,咱們珠月好歹手底下有幾個新姑娘,算是咱們裡頭事業做的最出色的了,矮虎子,要是讓那殿下知道,你如今兒在興化坊邊賣湯餅,咱龍眾的臉也不用要了……」

  矮虎子只是個笑稱,那紅鼻頭矮老頭跟這個名號太契合,大家也就漸漸忘了真名。他從凳子上跳下來,搬著後頭幾張凳子上放的假人:「切,這事兒查出來之後給那小殿下,等他拿出來錢,我就花錢買徒弟去,當年的本事再教幾個徒弟出來,以後都是龍眾的人——」

  想當年龍眾招徒弟都是層層選拔的死士,如今龍眾窮的伙食不好,俸祿別提,想要招徒弟,都要給人家塞錢求人家來,再經過審核,能有點樣子也保守秘密的徒弟也就剩兩個了啊。

  他們又幾乎都沒有家室,中宗不用他們之後也不給退休金保障金,這幫人當年有任務的時候,得錢容易,花錢也容易,到了後頭各個都拿不出存款來養活自己,又不能背叛皇家,只能找點小營生先過著日子。

  沒想到這日子一直過到快老死,中宗死了沒動靜,殷邛兒子都大了還是沒動靜。

  聽著王祿說小殿下來了,各個也是沒想到老死之前還能有這一天,心中英雄氣概,萬般豪情都湧出來了,幾乎可以預見自己又能百般手腕縱橫長安。等到聽說王祿屁事兒都沒幹成,這殿下還相當不好對付,一幫老頭老太太就蔫了……

  先對付著這位殿下,別讓人家嫌棄的直接就當龍眾是個垃圾才是最重要的吧!

  「哎,別廢話了。這幾個假人藏好,剛剛燈一點效果挺好的,跟真人似的。乞伏,你別穿著這好衣服幹活行麼!」珠月捏著扇子跳腳道,頭上的釵子亂顫:「老娘拿著押金借的,破了一縷絲緞,你都賠不起!你剛剛裝絕世高人倒是裝的爽,也是天黑那小殿下沒低頭,否則看著褲腿短一截露出腳腕,豈不是笑掉大牙!」

  「我說你真是浸淫風月場多年,心眼就是多,把地方定在這麼遠這麼偏的嘉會坊,這殿下一路過來估計被折騰的不行。你倒是順水推舟的說一句殿下以後不用來了,咱也不用再借房子租衣服了——」

  「別鬧……別鬧,我這摸不著我的拐了,矮虎子,你快扶我起來啊……」

  屋裡亂成一團,等這幫三十幾年前的龍眾能人,換好衣服相互攙扶著走出這借來的府邸,也準備各回各家,矮虎子還要準備明早上賣的湯餅呢。

  「你說,那個在西北當乞丐當上癮的小子,收了密信能不能回來啊,否則就王祿一人撐不住場子啊……」老秦扶著珠月的手,瞎了也不忘揩兩把年輕時候揩不到的油。

  「鬼才知道,他又不像王祿那麼聽話,當年反叛的時候,動手跟乞伏幹架那混蛋勁兒,我還希望他別聞著錢味兒回長安,容易出事兒。」珠月擰了瞎眼老秦的屁股一把,嘴上卻嘆了一口氣。

  四人這回真是意識到了當年的局勢已經過去的差不多,現實逼到眼前,誰都不得不嘆息,四人無言,矮虎子背著老秦,四個人站在嘉會坊內無人的街頭,相顧一眼,各自身影一閃,幾乎轉瞬就消失在了街道上。

  而另一邊,王祿有些心虛的背著殷胥往宮裡走,快到山池院的時候,一直無言的殷胥開口了。

  「下次給你師父買條合身的褲子,孝敬孝敬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6 05:28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二十六章

  紅闌殿內,皇后皺著眉頭倚在榻上淺寐,皇后對外總是一副歡喜樣子,笑出兩個梨渦,甚少如此皺眉。蘭姑姑跪坐在一邊為皇后打著扇子,這會兒看這樣一個深紅色長裙的宮女小步跑來,跪在離榻不遠的地方先躬身行禮。

  「什麼事兒。」蘭姑姑緩緩回頭,輕聲道:「控制住你的表情,在紅闌殿裡走,面上要帶笑,說了多少次了。」

  那宮女滿頭是汗,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出來:「姑姑麻煩叫醒娘娘吧,御前的黃門傳來的消息,必須要傳到娘娘這裡。」

  蘭姑姑看她表情不似作偽,放下扇子輕輕喚道:「娘娘,御前有事來報,您醒一醒。娘娘。」

  林皇后睡的本就不沉,剛一睜眼,蘭姑姑便輕輕將她攙扶起來,扶著額頭皺眉看向蘭姑姑:「何事。」

  蘭姑姑點頭讓那宮女來說。

  「娘娘,太子殿下自入了東宮,聖人對殿下的功課也愈發上心,太子殿下也作過許多評議時政的文章,聖人多有點撥。卻不料今日殿下的文章送入萬春殿的書房內,聖人在殿內大發脾氣,走出門卻又好似無事發生了……」那宮女時常往皇后娘娘面前回報,說話也抓得住細節。

  「聽御前黃門說,聖人在屋內暗聲罵起了……林閣老,說他蠱惑皇子,將頗有私心的政見傳達給了殿下,還摔了硯台。只是太子所做文章的內容,御前半點風聲也沒有。」宮女只是匯報,不敢多言一句。

  「也不知道是那些黃門知道底線不敢跟咱們報,還是當真聖人掩了痕跡。」只有蘭姑姑能多評判二句。

  皇后面色不算好,她捏住了蘭姑姑的手:「難道澤見了林家人?不是說澤有什麼行動,他身邊的黃門必定會來告知麼?!」

  「娘娘,殿下已經入了東宮,年紀漸長,他手邊的黃門都急著替他表忠心,若澤殿下說了句不許外傳,還真不敢有人到您面前來匯報。大多數奴才也都是牆頭草,不過澤殿下管得住身邊的人,能連您這裡風聲也不透露,倒是另一邊說明殿下也是長大了,有能力了。」蘭姑姑連忙和事道。

  「只能是圍獵之時,林詢謙進了長安,才封了門下的職位就想著要見澤了,圍獵是唯一能繞開我的機會!他那個鄉下小官起步的,如今進了門下以為是他自個兒升了天?聖人心境態度最難揣測,林詢謙就是往槍頭上撞!」皇后惱怒至極,深深呼吸了一下,才平復心情。

  「娘娘可要過會兒往御前去一趟,探個大概。」蘭姑姑問道。

  皇后再度呼吸已經面色如常,平靜如水:「不必。聖人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才是事兒大,本宮去湊前只能是弄巧成拙。對於這三個孩子的教育,我向來是有自知之明,從不過問。除你說的可能之外,也有可能事態並不嚴重,聖人只是找個契機達到目的罷了。」

  她與薛菱不同,十幾年來活潑笑容下,小心翼翼揣測殷邛的神態心理,大多時候都能做到不犯錯誤,縱然如此,她也不能看透這個男人。

  一面濫情,貪樂,不負責任,一面謹慎,多疑,陰晴不定。從她的角度看來,殷邛不論是政事上的行動,還是對待女人的態度她都猜不透。

  皇后嘆了一口氣:「再晚一點叫澤過來。御前不要有什麼動靜,點心送跟昨日差不多口味的,我聽了也沒有什麼用,聖人一定會做什麼決定,到時候我不想知道也會知道。」

  「奴是怕,薛妃會不會也趁著此事多有動作。過幾日便是中秋了,娘娘縱然如今個把月也沒有見過薛妃一面,可中秋是要見得啊。」蘭姑姑嘆道。一個是囂張跋扈的前廢后,一個是家世低微的現皇后,薛妃和林皇后也認識多年了,早些年殷邛還未登基時,林皇后便是送到王府的一個謹小慎微規規矩矩的妾……

  入宮後除薛菱外,其他女人都地位不高,卻子嗣不少,薛菱事發後離宮,殷邛在群臣反對中,立她為新后,林皇后心裡可是清楚知道,殷邛一共沒見過她多少面,絕不可能是為了什麼寵愛。

  大抵是因為她家世卑微外戚無力,膝下已有兩個兒子,為人裝的天真順從吧。

  在她為皇后前,薛菱也跟她沒有過什麼衝突,向薛菱這種性子,從不去為難弱者,也不太在意殷邛的濫情,甚至對她多有包容。

  縱然她在薛菱事發沒幾天登上後位是殷邛一手扶持的,但……不論哪個女人都會被氣到吧。

  薛菱最後見她一面,也沒有多說什麼。她說話用詞一向粗俗的很,卻語氣平靜。

  「林充儀,你能為皇后,只是因為以前的某一天,殷邛曾經哼哧哼哧的拖著一根疲軟的龍根從你身上爬下來,除了他擠出來的那泡玩意兒,你就真的不剩什麼了。所以抓好這個男人吧,畢竟我不是皇后,我還是薛菱。」

  這話說的真難聽。縱然在林皇后這樣非高門出身的女子耳中,也是有點噁心。

  可薛菱就是這麼個性子,她一直不改。

  說的話也很正確。

  只是說過這種話的女人,當時幾乎是絕望的女人,竟然會有朝一日嬉笑怒罵攬著那個『龍根』的主人,彷彿什麼事都沒有一樣回來。

  當時的薛菱沒有什麼鄙薄的態度,只是有點憐憫的跟她這麼說。

  那時候林皇后也年輕,面子上端得冷靜,心裡頭還是有些得意的。她當時也曾想過,薛菱你剩下什麼啊,她穿著華服,吃著珍饈,長子成為太子,薛菱的痕跡在宮內被抹的快要不剩下了。

  說那些有的沒的,且不說她是否得到所謂的『寵愛』,但有什麼比好的生活更實際啊,你縱然有你倔的樣子,可在那道觀裡過的是什麼苦日子,吃不飽穿不暖,看不見未來,如此悽慘,日子久了心裡就滿是恨了吧。

  這想法實際的很,可後來她也揣測喜怒不定的殷邛揣測累了,也覺得指不定薛菱過的很輕鬆。不過這些也只是偶然的想法,並不是她真正的轉念。

  做皇后久了,她自知才疏學淺,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對於這兩個兒子,她偶爾教行事,大多數是完全放養,將全部教育的責任推給殷邛。

  這個態度,很合殷邛的意思,殷邛覺得這個女人很識分寸,因此對她也多有寬容。

  之後她出入萬春殿的書房也多了,有幾次陪著殷邛時,偶然翻到書架上一些捲軸,那上頭很多是殷邛以前的奏摺,上頭有門下給事中直接在奏摺上的批駁,門下有這樣的權力和職能,這都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上頭還有不少薛菱特有的狂草一般的字跡。

  她言辭犀利,對於政事多有分析,甚至直接硃筆寫在門下批駁的字跡後,是對於這些批駁的說服與意見,林皇后縱然讀詩書不多,卻也清清楚楚能看出薛菱政見的明理清晰。

  由於三省相互監督的政策,一封奏摺正式版本前,上頭會有各種部門在上頭的意見,薛菱的硃筆後,大多是殷邛渾厚的楷體進行補充說與附議,以及其他給事中的贊同或再度反駁。

  她當年竟然插手朝政到這個地步,群臣敬重薛菱的驚豔才識,此事又有殷邛默許,在無人對她的行為多有置喙,反倒是在紙面的方寸空間與她據理力爭。

  也或許是有一天殷邛猛然意識到,薛菱可能成為下一個當年掌控中宗的太后那樣的人物,才下了狠心廢后。

  但不論如何,這些他與薛菱共論思辨的痕跡,仍然被他保留在觸手可及的位置。

  這片書架的上層,則是很多詩集,薛菱為后時曾大量時間逗留在書房,原來時間都花在了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卷和詩集裡。她做文章也是那種「脫了褲子放屁」的粗野風格,卻有趣的很,一首一首,寫的有她的惱怒喜歡,有她的想法和感觸。

  她忍不住讀起來,這是一個跟她曾生活在一個宮廷內卻有著不同世界的女人,林皇后不知自己被什麼魔力吸引,她細細讀過這片書架上薛菱曾有過的每一點筆墨。

  那些詩集,旁邊是殷邛點了幾個字,大多都是在說她那粗俗的用詞可以更好的被替換。

  看來他也曾細細讀過,也曾覺得好笑又想替她改一改。

  還有薛菱讀過的三國志與史論,她喜好批註,旁邊密密麻麻寫了小字。後來她不滿於批註,架子上多了幾個短短的捲軸,標題多是《評xxx帝晚年政見》之類的,標題像是書生的論著,卻處處都充滿了詼諧與灼見。

  最後還是那楷體的幾個大字。「朕已閱,想法獨到,可惜用詞粗鄙,不留情面,否則堪入史論。」

  林皇后捧著那捲軸,坐在遠離殷邛的位置,幾乎是肩膀抖了抖,好想哭出來。

  或許說來矯情,這話本不該由她說出來。可她大抵明白,薛菱為何不是皇后還是薛菱了。

  她有自己的世界,縱然沒有殷邛,沒有皇宮,她還有自個兒的想法,有獨屬於她的生活。

  薛菱反覆在講一些跟生活無關的事情,她講理性、智慧、趣味這些東西是好的,是女人也應該去擁有的,她作為世家女,和千萬為官的男子一樣,除了生活,還有有理想,有那個所謂的的思想世界。

  林皇后有些明白為何那些士子,縱然是落入困境也不屈服,也是一身傲骨。那不是所謂平頭百姓口中的「裝清高」,那是因為他們縱然現實落魄,心中還懷揣著一個並非此生此世的世界,懷著一個容許他們馳騁放肆的詩意的世界。

  這個所謂的世界,在眾多為生活奔波的百姓中看起來沒有什麼卵用,可林皇后從小家之女成為了皇后,她漸漸意識到就是這些遠在天邊的思想的世界,成就了天下一點點改變的模樣。

  這個世界曾經是社會頂端的男人所佔據的,可薛菱也跟大鄴如今千百世家女一樣,通過各人的學識與思考擠入這個世界。

  她是個不守規矩的女人,她卻在某個角度和那些訂規矩的男人們站在了一起。

  林皇后忍不住想起了,當年跟薛菱、崔式、殷邛差不多的年紀,也有個蘭陵蕭家的女人,如今成為了大鄴僅有的桃李遍天下的女先生。

  薛菱或許不如那位女先生,但也是一腳往這個門檻裡邁了。

  後來聽聞薛菱在道觀內閒得無聊,日子清苦,乾脆開始修注前朝《魏書》,這消息傳出來,女人們不過是一陣笑談,多有憐憫她如今日益衰老,皺紋增加。有一日她卻在殷邛的書架上看到了那沒有裝訂的草紙一般的一沓文章,正是她修注著玩的《魏書》。

  依舊是擺在觸手可及的位置,微卷的紙角也證明殷邛曾無數次的捧在手中翻閱。

  林皇后的指尖都沒敢去碰那紙張一下,她生怕隨手一翻,會看到殷邛那傳達不到卻仍然寫下的「朕已閱」。

  兩個人曾經那麼好過,恐怕當年的情意也只會成了紮在薛菱心裡的刺兒,她是真的太愛殷邛才回來的,還是覺得歇夠了想要來取回來些東西呢。

  皇后想了很多,後來覺得還是乾脆不要去想。

  薛菱有她自個兒的自尊,對她來說,生活不是一切。

  可對於林皇后來說,生活下去是她全部的世界,她一個不懂那思想世界的小人物,也會拼盡全力捍衛住現有的僅存的生活。

  她自認是小人物,也會有她自己的活法。華服與珍饈,六宮權力與膝下太子是她的僅有世界裡絕不能失去的東西,當年說過那句話的薛菱回來了,她也絕不會退讓。

  伏在軟枕上想著這些淺寐的皇后沒有睡的很深,不知過了多久,聽著宮女亂糟糟的腳步跑進來,傳話到蘭姑姑耳邊,聲音輕巧,她全都聽見了。

  「聖人與前朝幾位重臣商議,中書舍人在場直接落了筆。旨意是……其他幾位皇子也將入東宮,居於偏殿,同太子進出東宮,輔佐太子……共學政務。」

  **

  「母親還沒有醒麼?」澤有些不安的站在屋簷下,卻沒將心中實際已經放大的恐慌顯露在面上。「母親叫我來,可是還有些……事情,所以來晚了。」

  蘭姑姑恭敬道:「皇后睡沉了,殿下不若去隔殿歇會兒,雖然大多數用物都搬到東宮去了,可還是夠殿下小憩一會兒。或者去找修殿下說話也可以。」

  澤從蘭姑姑那張笑臉上看不出什麼,或者說紅闌殿的每個宮女都笑成了一個模子。

  前頭的旨意已經下來了,澤心裡頭早已慌成一團,如今不能找母親商議,他幾乎有點手足無措了。澤轉頭去找長廊另一邊的修。

  修在院子裡和幾個黃門練劍玩,手裡拿著竹刀,喊著招式往對方身上刺,那些黃門不還手又會被修訓斥,只得艱難的跟他對打著。旁邊嘉樹百無聊賴的拽著草葉子,在那裡給修有一下沒一下的鼓勁。

  「修,你不知道母親在殿內睡下了麼,這般喧鬧成什麼樣子。」他低聲訓斥道。

  修撇了撇嘴,從黃門手裡搶下竹刀,扔給澤:「那你來跟我打會兒,反正你不是要等著見母親麼,她一時半會兒醒不了。」

  澤看了一眼手裡頭的竹刀,本來心中煩悶自責,這會兒也乾脆脫了外衫,站進院子裡來。他一身赭色窄袖衣,倒也是利索。大鄴皇子幼時起都是有習武學騎射,只是不太著重培養這一塊兒就是了。

  「嘉樹,你去旁邊,別湊太近。」澤一向是對嘉樹關照有加。

  嘉樹看著這倆人要動手,剛才昏昏欲睡的神色一掃,兩眼亮晶晶的坐到旁邊木製迴廊的台階邊,托著包子一樣的腮幫子看。

  「哎呦你還真挺想打呀。」修原地蹦了兩下來精神了,按平時澤絕對會跟個唐僧似的念叨兩句不理他。「我剛剛可是聽說了,兆啊,還有那個什麼柘城啊,胥啊之類的,我們一幫人都要陪你去東宮住,還是住偏殿,我可是半點不想去,宮裡頭除了阿耶的寢殿,就沒有比紅闌殿更舒服的地方了。」

  澤剛要抬刀,聽這話瞪大了眼睛:「你是覺得東宮不好住,所以還不願意麼?」

  「要不怎麼了,不過到時候既可以不用整天看著母親,咱們一幫人還可以一起玩,也不是都沒好的地方啊。」修看澤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以為自己說錯了,又摸了摸鼻子補充道。

  澤真是一時無語。

  入了東宮,澤便能坐上東宮主殿那把紅椅,能有自己的決議機構,有自己的小朝廷,有為數不少的私兵!東宮就是一個微縮版的皇朝,那一片和大興宮帝王正殿相比只小了一半的地方,是他做皇帝前的上崗培訓,哪裡能擁有的臣子也會是未來登基後最信任的親信啊!

  可這本應該獨屬於他的東宮,卻又湧進了五個弟兄——

  縱然先不論那篇策論雖參考林詢謙的意見,但也經過了教他開蒙策論的先生的首肯,他自認稍有視角不同,卻理應不至於讓父親如此震怒。

  反正在這東宮塞入了五個弟兄後,在澤的眼裡,就是父親對他的不信任。而其他五個兄弟或許也有朝一日會成為所謂的候選人,來瓜分東宮的權利。首當其衝的便是修。

  年紀相仿,同為嫡子。不論是母親還是父親都對修多有縱容。

  在澤做什麼都會被挑錯的年紀了,修縱然說了渾話也只會引來殷邛的一陣笑聲。

  可澤跟修一起長大這麼多年,他是真的瞭解這個弟弟滿腦子都是刀光劍影快意恩仇,整日夢想著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如今看著修拿著竹刀躍躍欲試,半分沒有考慮到東宮一事背後的意義,澤半天憋出了一句話。

  「你真是……傻人有傻福。」

  「哎!說什麼呢你!」修瞪起眼來,抬刀就往澤肩頭刺去。

  澤擺頭笑了笑,甩去那些想法,抬刀對上,兩名少年手中的竹刀砰然交錯,打在一處。澤心中有顧慮想要把不快發洩出來,修澤興奮於多年沒有和長兄這般對打過了。

  二人刀鋒交錯,竹刀敲擊劈啪的響聲如同節拍,兩個兄弟對於對方的性格和招式都瞭解的透徹,打起來如同編排後的套路一般行雲流水,到生出來幾分美感。

  嘉樹這會兒真是捧場,在旁邊又驚呼又鼓掌。

  一局過的太快,修收了招,滿頭大汗,也笑的酣暢淋漓:「你還是以前那個磨嘰樣子,老是猶猶豫豫的,下手的時候就想太多。」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沒輕沒重,多少次你差點戳到我的眼,你都不知道想想後果麼!」澤氣喘吁吁,也氣得不行。

  嘉樹身後卻想起了別人的掌聲,三人不由得都回過頭去看,皇后身上披著描金的披帛,髮髻似乎睡的半散了,面上的妝容卸了些,她也沒有帶著笑,只是安安靜靜的看著三個孩子。

  這副樣子在三個孩子眼裡都有些匪夷所思,皇后幾乎永遠都掛著彷彿揣著喜事兒般的甜笑,妝容與髮髻也從來毫無挑剔,如今卻跟平時差的太遠。可看她的眉目,也並不是沒有精神的樣子,澤和修反覺得,阿娘彷彿是鬥志勃勃,目光清明。

  「澤,你上來些。」她輕輕揮了揮手,腕上的鐲子來回晃動。

  澤忽地有些不安了,那篇策論的事兒絕不算小,他預想了很多母親會有的態度。他放下竹刀,老老實實走到台階邊。

  林皇后嘆了一口氣:「想了許多,也責備不說出什麼。我只能說,你父親對你的態度,竟和對我一樣。」

  澤不明所以的抬起了頭。

  「他是要我們,毫無選擇的只依靠著他,如同落水的人緊緊抓著浮板。然後再恰到好處的表現出些虔誠,或者識分寸懂大體。」皇后的語氣很平靜。

  澤張了張嘴,忽然看著母親的樣子,心裡空蕩蕩的,連半分悲傷也湧不出來。

  「所以母親,我要聽話麼?」他聲音有點抖:「父親這是在警告我麼?」

  四周沒有一個宮人,皇后淺笑了,卻沒笑出梨渦。

  「澤,那樣是成不了皇帝的,只會成為他高興時候拍一拍的狗。就像如果我只會依靠他,也做不了這麼多年皇后。」皇后只穿著白襪,從台階上走下來,站在最下面一層,伸手抱住了這個活在他父親陰影下的太子。

  「阿娘不會再將你和修推出去給他了。你們,我自己來教。」

  **

  崔季明上午從親兵營那邊回來,先坐在興化坊裡頭的巷子裡吃了碗湯餅。

  所謂湯餅,就是……麵片湯,這家是羊肉湯做底,配一點粉絲和蔥花,要上一沓火燒,管飽。

  不是她不願意進那距離不遠的崔家吃家裡的珍饈,實在是崔家廚子逼格高,做什麼都一點點,拿個比臉還大的盤裝,什麼粉蒸排骨糯米糰子,一共就不到小半碗的量,蜷在那盤子正中央,旁邊配兩朵只能看不能吃的雕花。

  就這樣的,崔季明一個人能吃三十盤。

  她又不好跟個鄉下來的親戚似的在家裡猛吃,幾乎每次都要靠舒窈屋裡的點心,才能不讓自己肚子叫出聲來。

  還是門外頭這沒多少錢的湯餅實惠管飽。

  店家也是幹了很多年的,這一個多月時不時在攤上見到這位十二三歲,飯量比彪形大漢誇張的貴族打扮少年,怎麼能不印象深刻。

  崔季明戳了戳剛端上來的圓餅子:「哎,矮虎子,怎麼這會不是長方的,改作圓火燒了。再說我點了十二個,這怎麼看都多了些吧。」

  一個紅鼻頭的矮老頭滿面堆笑的湊上來:「這不是快到中秋了麼,做個圓的討個吉利,順帶也多送郎君幾個,祝郎君閤家美滿啊。」

  崔季明雖一身看起來價值不菲的騎裝,可她實在是說話做派都太市井氣,毫不嫌小地方髒的坐在馬扎子上,有時候看矮桌上有還沒收拾的碗筷,也幫著遞一下。

  不過長安做生意的,哪裡有沒見過世面的,寒門出身的高官也有不少早上從各家攤上打包帶在路上吃的,大家多看幾眼,但也不算太驚奇。

  「郎君今年中秋就在長安過?」那矮虎子多問了一句。

  「啊對啊,好不容易團聚一回。」崔季明喝了口湯笑道:「可惜以前也經常往南地跑,那邊吃蟹子方便些,今年在長安,怕是吃不到最鮮的蟹了。」

  「今年中秋可是要宮宴的,郎君相比能見著那場面,一兩個蟹子還算什麼。」矮虎子滿臉堆笑道。

  崔季明挑了挑眉,瞥了他一眼笑起來:「倒真是長安個賣湯餅的也是火眼金睛,怎的就知道要進宮,還是我長得太好認?」

  矮虎子笑道:「郎君相貌出眾,在長安也不算那麼沒名氣。咱們這地方最多的便是閒言碎語,我等小民本沒法知道的雜碎事兒也都到耳朵裡了。再加上這興化坊裡,除了幾家散鋪子和些旅店,就只有崔家一家了,咱們不用猜,也能知道。」

  「你倒是沒說錯。」崔季明吃得很快,擦了擦嘴:「不過宮宴也抵不過吃飽喝足。上次給的錢還有餘吧,今兒直接從那裡頭扣。」

  說起這個,矮虎子倒是熱情一下子涼了半截。

  他習慣了每次來位官爺吃飯,那位爺都最起碼掏塊身上最小也夠吃個二十回的銀子,俐落的說句「不用找了」。自打知道這位是崔三,他也對此期待滿滿,卻不想崔季明第一次吃,掏出了一塊兒小的可憐的銀子,遞給了他,還補充了一句。

  「哎,我算了,這錢夠我吃七八回呢,我沒有散錢,先給你這麼多,後頭再來吃,你都給我記賬上,我就不給了啊。」崔季明掰著指頭算道。

  矮虎子半天才明白——還能這樣啊!

  崔季明吃飽喝足一抹嘴進了家門就完全換了一個人。

  剛剛那個踮腳抖腿吸麵湯的少年,完全就變成了嘴角含笑彬彬有禮,崔家禮制教育下跟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優良貴族少年了。

  唉,人生想活得肆意真難啊。

  她去給長房那邊稍見禮了後,才去了二房院內,才發現兩個妹妹竟然都不在。

  崔式自然也上班去了,就剩她一個傻乎乎的撲了空。

  怎麼兩個妹妹比她看起來還忙?

  「妙儀入了棋院之後,說是拜了師父,常去那裡也就算了,怎的舒窈也不在?」崔季明轉頭問跪在軟墊上的喜玉。

  喜玉稍微面有難色,卻還是直說了:「聽說是娘子以前的先生來了長安,如今入國子監為太學博士,娘子與先生一年餘未見,心中想念,又沒法跟主人說一聲,所以自個兒便帶著下人駕車去了,留奴來跟三郎知會一聲。」

  大鄴奴僕管家主都叫的是主人,這裡說的便是上班去的崔式。

  「先生?」崔季明沒反應過來:「前幾年她不是去的建康書院麼?我記得因為她一個女娃,所以單獨找了個蘭陵蕭家的女先生。這……女先生倒是天下頗負盛名,但也不至於能來國子監任博士啊……」

  「確是位女博士。具體的奴也不大清楚。」喜玉不敢回答:「棋院與國子監都在一座坊內,兩位娘子一同駕車去的,二娘子特意說來讓您去找她們,一道回來,若是回來時迎上了主人,也好說成是三郎一道跟著去送的,不至於被主人責備。」

  「舒窈這心眼子啊。」崔季明失笑:「行,我去接她們便是,倒是你,舒窈最信任你,怎麼連改個口也改不回來。倒是知道不像以前一樣在本家叫我三郎了,改成這邊一道排輩的三郎,可兩個丫頭怎麼還叫著二娘子三娘子,舒窈在家中行五,妙儀行七,在家裡頭也這麼叫著點。」

  喜玉連忙低頭:「前頭自然不敢犯錯,奴也是私下叫習慣了。」

  崔季明想著幸好自個兒扮男裝了,小時候不到七歲的時候,穿著小粉裙還被下人一口叫一個崔大娘,她也終於理解歷史上公孫大娘被人當作真・大媽的心情了。

  她也是多一句沒說,騎著馬就去國子監接妹妹。

  到國子監有點遠,言玉今天又有事兒,她獨自一個人策馬,跑到一半看著天陰的極快,連點給人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劈裡啪啦往下掉雨點。媽蛋,西安這破地方,熱的時候榨乾水分,冷起來刮破臉皮,到了下午閒著沒事兒就來雷陣雨,一千多年前也是個渣天氣啊!

  崔季明沒帶傘,也不可能騎馬打傘,乾脆咬牙想著到了國子監附近再說。結果沒想到進了國子監所在的務本坊,才發現國子監大門緊閉,只有側面臨著其他院子的地方有唯一一輛馬車——

  崔季明淋得平時額前壓不下去的捲毛都貼在腦門上了,身上衣服都快濕透了,好像是國子監今日休沐,那唯一一輛馬車烏蓬黑馬,低調又寬敞,上頭也沒有家徽或名號,車伕也不在,低調的樣子怎麼都像是崔家的大車啊。

  雨水磅礡的嚇人,她覺得有抬手怒日天指責這鬼氣候的工夫,不若看看那馬車是不是自家的。

  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下馬過去敲了敲車壁:「有人不……?敢問是不是……」

  話音未落,就有一隻白皙消瘦的手掀開車簾來,那手看著主人年歲不大,手卻好看的驚人,指節修長,修剪齊整的圓潤指甲,每個細節都在透露出這雙手主人對自己的良好管束。

  崔季明心裡頭不知怎麼的跳了一下。

  也不知是因為自個兒的唐突,還是因為某種驚豔。

  她剛要不捨的退一步行禮,退出車前雨棚遮擋的範圍,車裡就露出了一張她算是見過好幾次的臉,雖面無表情略顯冷漠,眼睛卻在昏暗的車內仿若帶著微光,直直的看著她。

  兩張臉打了個照面,心裡頭都蹦出一個字。

  靠。

  怎麼是他。

  崔季明第一想法竟然是,白瞎了那雙好手。

  殷胥卻想的是——她怎麼把自己搞得跟個落湯雞似的。

  殷胥立刻收回了那隻手,裝作沒看見一樣,車簾潮乎乎的垂著,半分不動。

  崔季明笑了。

  她倒是忘了,倆人一見面,殷胥是怕的那個。

  殷胥想著這段時間,開口都比前世多了不知道多少倍,也是給逼出來的,自詡日後對著所有人都能威逼訓斥、利誘放軟。

  卻不料這個所有人,並不包括崔季明,他啞回了那個鋸嘴葫蘆。

  外頭雨磅礡的下,崔季明笑聲清亮的蕩在細密的雨絲中,他後脖子都是一麻。

  崔季明剛想矯揉造作的來扮兩句可憐,她這頭才擠出來半分浮誇的臉,開口還沒來得及嚶嚶嚶,簾子驟然掀開,殷胥說道:「外面雨大,你上來吧。」

  她平日收放自如的演技僵在那裡,半露不露,尷尬至極。

  殷胥本還想罵自己一句賤,卻不料一掀簾,見著崔季明臉上大寫的尷尬,心情驟然舒暢了幾分。

  然而顯然還是對方更不要臉,崔季明的尷尬立刻春風化雨,笑意滿面,一腳踏上車來,擠進狹窄的馬車裡去。

  她心裡還很有理:「雖然我不要臉了一點,可好歹是個姑娘。身子不弱心裡嬌,這風雨別把我一顆柔軟的少女心吹感冒了。」

  「殿下可見過崔府的馬車?」崔季明進來了,濕淋淋的一個人跪坐在軟墊上,才裝模作樣的問道。

  殷胥看她都淋得衣服貼在肩膀上了,望了一眼,立刻轉開。道:「沒見,是有什麼急事麼?」

  「啊,沒事沒事。」崔季明觀察著這低調的馬車內部,畢竟入秋,一場雨讓她有點冷,往日裡崔季明絕對忍得住,今兒卻默不作聲,把三分的冷抖出十分的寒意來,抱著肩膀哆哆嗦嗦。

  殷胥一言不發,死死盯著桌上一罐鹽漬果脯,彷彿能將那果脯催回成一顆完整的桃。

  崔季明牙齒都打顫的聲音,他不是沒有聽見,兩隻耳朵都快掛過去了,內心卻在天人交戰。

  崔季明也是演的累,看對面這個跟她鬧過不快的小子,確實是沒有半分體恤她這個大姑娘的良心,暗自嘆了一口氣,她抖得自己都快熱了,也打算戲停了。

  卻不料跪坐的規規整整殷胥整個人又從馬車裡彈了起來。

  崔季明讓他驚得往後一仰,頭髮上一串水珠隨著動作甩在車壁上。

  她還以為自個兒管不住嘴,又吹了這殿下一下呢。

  殷胥彈起來,他個子竄高了不少,女孩兒發育早,但殷胥應該也跟崔季明差不多高了,於是他兩條長腿這麼弓著,往後頭幾層的櫃子上頭摸去,動作有些勉強。

  他不一會兒便縮了回來,手裡頭拿了一堆東西。

  先是一塊兒從天而降的陰影,兜頭蓋臉往崔季明頭上罩來。她料想這上次氣得半死的九妹妹,指不定要怎麼報復她,如同俠客生死比劍,她去捉脫手的劍來保命一樣,猛地起身伸手抓住那一塊陰影。

  「咚!」

  「疼!」

  崔季明腦袋帶著自殺般得勁兒撞在了車頂上,整輛馬車跟著一震,殷胥都懷疑她已經能探出頭看見外頭風雨了。

  他一臉茫然:「你、你在幹嘛?」

  崔季明低頭看了一眼手裡頭乾燥柔軟的布巾,後面喊疼的話都噎了回去,老老實實坐下來,將那塊「報復」罩在自己頭髮上。

  「難道出了什麼事兒?」殷胥自然想不到崔季明剛剛的險惡推測,聽的那一聲巨響,都替她的天靈蓋疼。

  崔季明呲牙咧嘴:「沒什麼,剛剛看你彈起來的樣子太帥了,我也想試試。」

  殷胥:「……」

  殷胥剛剛天人交戰的戰果,便是自尊被「賤骨」牢牢踩在了腳下。他給自己的這場失敗,找了個十分恢宏大氣的理由。

  上輩子他算是欠了崔季明那麼多,她還是個孩子,他便讓一讓她,待她好一些,也不算什麼。

  這理由金光燦燦的如同朝堂上的牌匾,卻顯得殷胥這麼久來的糾結格外無用。

  於是他這會兒懷裡便抱上了一堆東西。

  冬日用的細炭小手爐,以及軟油紙包好的新作玉露團。

  殷胥將這些東西放在桌案上,崔季明解開了那已經耷拉的不成樣的髮髻,軟巾如同搓狗頭般使勁兒搓著她一頭捲髮,殷胥讓她甩腦袋的水珠濺了一臉。

  殷胥也習慣了她的不講究,畢竟前世把糕點藏在龍床上的事兒,她也都幹過。

  只是她抬了臉,一副見了鬼的樣子,望了望桌上的東西,又望了望殷胥。

  他不料撞進了她眼神裡。

  頭髮被軟巾揉亂,亂蓬蓬的垂下來,有些貼在臉側,顯得崔季明整個人的輪廓都柔和了起來。

  她這會兒到看起來像個姑娘了。

  殷胥可不敢說這話,開了口兩人指不定又是一場罵戰,心裡頭卻因為這一眼,他拿起了桌上的手爐。

  那手爐雖裡頭還有些細炭,但太久沒用蒙了一層灰,他竟然去拿袖子抹了,用火石點上來,試了幾次溫度起來了才塞到崔季明手裡。

  崔季明看著他一手拿布,一手遞爐子,轉頭又從小桌下頭的抽屜裡拿出油紙包的玉露團,攤到面前來。

  她忍不住看他,殷胥卻微微避開目光,面無表情做著一切。

  她怎麼感覺……殷胥就跟恨不得把什麼好東西都掏出來在她面前似的。

  這態度變得有點快啊。

  崔季明揣上了兩分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將自己人模狗樣的那層皮套在了身上,登時彬彬有禮,抱著手爐,含笑問道:「殿下怎的會出現在這裡?」

  「這邊靠著弘文館,今日的課業已經結束了。」他把目光避的更偏了,死勾勾的盯著那玉露團。「旁人都走了,只是我那伴讀忘了拿東西,又跑進去拿,恐怕翻翻找找,又忘了帶傘,要耽擱一會兒。」

  殷胥心道:所以你放心的多坐一會兒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6 08:57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二十七章

  「哦,這馬車很樸素,又沒有皇家的標記,更無侍衛,我還以為是崔家的馬車。家妹入了棋院,她年紀小,我不太放心便來接她,還以為這馬車也是崔家等她的。」崔季明揉著她的波浪捲泡麵頭,笑道。

  這幅說話的樣子,顯得疏離,卻也正常了幾分。

  殷胥心裡鬆了口氣。

  也竟有些失落。

  舒窈年紀小就獨自跑出來到國子監,這話說出去反倒讓旁人覺得舒窈行事莽撞唐突,於是崔季明只提了一句妙儀。

  說到家妹二字,殷胥這才轉過臉看了她一眼,猛然回過神來:「這裡是務本坊,和外宮只有一街之隔,自是不必大張旗鼓的用什麼皇子級別的車架,也不必帶什麼侍衛。」

  「啊,怪不得!聽聞殿下在三清殿待了很多年,也不知道這弘文館的課業能跟上麼?或有吃力,也不必擔心啊,畢竟是基礎不同。」崔季明跟著爹早就學出繼續話題又讓旁人心裡舒坦的本事。

  殷胥被關心問候,隱隱心情不錯,道:「稍有吃力,不過我決定回去自學補課,再多拜託些弘文館的先生,儘量往前趕吧。」

  「聽聞這國子監來了位女先生?弘文館與國子監一牆之隔,殿下可有聽聞?」

  「可是蕭煙清?我記得這位蘭陵蕭家之女,正是崔家長房那位崔舍人亡妻的姐姐。她在大鄴頗具盛名,主推散文新體,文章說理透徹氣勢雄偉,詩句求新獨創。她早年間入道家,未隨名師,不從書院,卻有絕不同俗流的見解和才氣,文章廣為流傳,尊儒而不墨守的思想在如今的國子監也十分暢行,後來在洛陽與建康都自立書院,雖為女子,卻桃李不絕。」殷胥看她似乎有些感興趣,便整理了腦子裡的印象,總結說來。

  他這片刻的話多,若是讓耐冬看見,能把眼珠子瞪出來。

  「原來是這等奇才,不過聽聞她入國子監為博士。太學博士是正六品上的官職……她這麼算是入仕了麼?」崔季明實際是在激動這個。原來這大鄴女子已經能入仕了麼?

  殷胥卻搖了搖頭:「那是國子監常科博士,共二十四人,定額的這些博士是有授官品的,大鄴還沒有女子為官的先例與制度。蕭煙清才學極佳,又早年開始就是道家女冠,所以這個博士才能無視她女子身份,但就算如此也是短時間特授之位。這個博士應當不是官名,只是對她先生身份的代稱。」

  哦,果然還是不行啊。

  這蕭煙清應當已經快有四十歲,又是散居道士,才勉力給她一個虛名來教學,也就是所謂的特聘教師。

  殷胥道:「倒是令妹在棋院學的如何?她應當只有八歲吧,年紀雖是不大,但棋院縱然招收女弈,也都是散招,沒有她這樣正兒八經拜師的吧。」

  妙儀進棋院的事情,家裡倒是都沒怎麼擔心。崔夜用發話了,再加上妙儀的水平也不可能進不去棋院,幾乎是當天家裡駕車領著上山,下午就行了拜師禮,正式入了棋院,而且沒隔幾天經過棋院先生審核,便開始入段。

  這事兒也沒大有懸念,就是棋院實際上很苦。雖大鄴棋風盛行,有一些寒門天才住在棋院裡拚命學習,氛圍也競爭激烈且嚴肅。

  妙儀又是世家女孩兒,不能寄宿必須走讀,她卻很快的適應了那種氛圍,也不亂動亂笑了,恨不得她也能寄宿去呢。

  崔季明笑著將大概情況一說,卻看到殷胥的面色慢慢變的凝重了。

  「怎麼了?」她忍不住問。

  殷胥猶豫了半天。

  因為他很清楚的記得,崔季明一家人裡頭結局都不大好,最讓她痛苦的便是當初這兩個妹妹的命運。

  俱泰上位造成的一場持續幾年的動亂,不止是殺士、專權、縱容宦官,更使得當時的局勢不安到了極點。那幾年間,長安各個家族內鬥也激化,許多崔季明的家人隨著當時的動盪相繼離世,兩個妹妹更是……

  她是為了朔方那一群兵才撐著,卻不想後頭,她又摔下馬來重病一場歸家,朔方大營的兵們,死的死,散的散,北地府兵再無以前的模樣。

  所以殷胥在那城牆上,冷風撲面見到崔季明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絕對不想活了。

  卻不知前世崔季明心裡是,殷胥都要赴死了,她才沒有了要撐下去的理由。

  可為什麼他都有資格回到十幾年前,而崔季明這個更應該回來的人,卻真的就在那晉州城內殺入突厥兵中,慘烈而平靜的死去了。

  殷胥忽地覺得這一世自己光想那些有的沒的,光去糾結她所謂的情意,卻忘了他們的情義。

  這份情義更重,他最應該做的是要連著她的家人也一併要好好保護。

  她要是能重生會做的事情,他要承擔這份責任,一一替她來完成。

  崔季明的二妹舒窈,在十四歲時由帝王指婚,要嫁給剛剛繼任為太子的修,二人於她十五歲那年完婚。她做太子妃還沒有一年,俱泰篡位毒殺殷邛與修,並賜死崔舒窈。

  崔季明此前沒少在殷胥面前說起過舒窈的伶俐聰明,口氣永遠都是得意的,卻未想到入了皇家還沒來得及展示半分才能,便香消玉殞。

  那時候崔季明才剛到朔方沒兩年,還在外頭北伐突厥,幾個月後戰役勝利後得知消息,披星戴月兩眼通紅歸了家,舒窈已經入皇陵,她連見著棺槨機會都沒有。

  那時候已經入了臘月,崔季明十九,過了年便是弱冠。

  殷胥也成了孤家寡人,想留她過個年再走,卻不料三十夜裡,北邊傳來消息,崔季明嘴裡塞了個餃子,喝了一口熱湯,稀里糊塗拜了聲早年,便從宮裡頭離開,快步走下大興宮層層石階,細瘦一條深色背影,像是一道盡頭是風雪的窄門。

  殷胥當時覺得,她去軍營,才是回家。

  溫柔鄉絆住英雄腳,可他這兒沒有什麼家的味道,更別提讓嶄露頭角的崔季明,多幾分繾綣掛念了。

  而三妹妙儀,聽聞她已經入棋院,殷胥就不得不說。

  妙儀的棋藝,在十幾年後的大鄴無人不知,所謂說石破天驚的鬼才也不為過。

  十三四歲時便多戰成名,擊敗了當時在長安名頭頗豐的幾位棋將。可她身為女子,棋院同意她入段,卻不許她參加六弈賽事。

  然而僅有的九段女弈者,縱然是不得參與最正式的六弈賽事,卻不影響無數贏得六弈的勝者前赴後繼向她挑戰。

  她也漸漸到了婚齡,世間對她的流言蜚語已經夠多了,便再不露面,每次坐於青色幕簾後輕聲念棋,由童子來放棋。

  崔翕走後,長安棋院也是人才輩出,她幾乎是憑藉著天馬行空的下法與不顧後果的直接方式,碾壓了眾多年紀已長曾奪過「棋聖」這一六弈最高頭銜的高手甚至聖手,可她卻是個沒名的天才,連個最基本的棋士稱號也被惱羞成怒的棋院剝奪。

  十八歲不到的時候幾乎已經贏遍了天下聖手,她卻漸漸算得上是個未婚老姑娘,那些不服的聲音漸漸也都沒力氣嘶喊了。有人想請妙儀的祖父崔翕出山,來「管教管教」這個風頭一時的孫女,崔翕卻連理都不理。

  卻終究有一位和崔翕同時期的老爺子坐不住了。

  這位老爺子出身李家旁支,名李信業,已經六十餘歲,在崔翕光芒最盛的幾十年前,也是天下第二的人物。

  曾經幾次和崔翕交手,後來因為體弱打不起持久戰而認輸,但由於崔翕又身附高位,手握重權,所以世間更趕著捧崔翕,他直接被認成了永抬不起頭的敗將。

  直到崔翕離京之後那一二十年,李信業才又被長安棋界尊為聖者,他只坐了幾年聖者的位置,後來因為年紀大了,選擇了和崔翕一樣的退隱山林。

  人們沒請出崔翕,李信業卻回了長安,六十六歲的老人決定與這位十八歲的女子對弈。

  這一局棋下了將近一年,其中身為前輩而擁有打掛資格的李信業打掛四次。

  打掛也就是暫休戰局,等到場外休息,但這幾次打掛暫休,少則半個月,多則甚至有三個月。

  這一場戰局曠日持久,也太過引人注目。

  然而就在第四次打掛前,崔妙儀已佔上風,當天打掛結束後,許多人都認為這曠日持久的鏖戰終於要分出勝負了,可崔妙儀歸家的馬車忽然在路途中散架,馬驚後踩傷車伕奴僕,幾乎解體的馬車也使得妙儀身受重傷。

  當時不少人都認為這不是意外,崔府查不出一個結果來,還沒等著將此事鬧大上報朝廷,李信業便在曾和崔翕一併創立的皇家棋院中自殺,連一封書信也沒留下。

  有的說是他認定自己必定會輸,受不了人生兩次輸給崔家,所以才自殺。

  也有人說是他徒弟在妙儀的馬車上動了手腳,他知道後認為太過蒙羞,又愛護徒弟不肯說出真相故而自殺。

  他自殺倒是一了百了,妙儀卻是個弱女兒,馬車在疾馳中突然解體的事故使得她腰後重傷,無法再行走,她沒有再出面見人,那一局棋也無疾而終再沒有對手,便回到了建康老家。

  有人說她在建康,再與崔翕切磋,下出驚天名局。

  有人說由下人抱著,她造訪南地明山秀水,尋找隱退的高人,想要編纂對局講棋之書。

  但這些都是別人說的了。

  崔妙儀甚至遠離了建康的崔家老宅,轉去和年邁的崔翕隱居在村莊裡,再沒有對外露面,只偶爾見一見崔季明。

  她生如閒雲野鶴,日後也信了崔翕「棋盤之奴」的說法,將那二十年放不下的黑白子,連帶著她自個兒的皮囊,統統扔進了深山裡。

  天下也似乎都忘了,欠過這麼個女子,一個棋聖名號。

  殷胥是見她哭過的,也就在前世臨死的兩年前,無數狂風驟雨般的現實,打在她殘廢的那條腿上,天下奈我何的崔季明、估摸這輩子不會掉眼淚的崔季明捂著臉嚎啕大哭。

  殷胥雖然也沒見過外人口中棘手的「姑娘的眼淚」,但崔季明最先掉下來的兩顆眼淚,幾乎化作灌頂的雨,打在他身上,將他這個好不容易有點九五之尊樣子的年輕皇帝打懵了。

  她竟然有一種阮籍窮途之哭的歇斯底里勁兒。

  殷胥長這麼大,沒見過誰能哭的那麼醜。旗杆一樣脊樑的人,崔季明肩上的披風就是大鄴的軍旗,可她卻坐在地上哭的顧不得擦鼻涕,但他知道,一個人真的痛苦到極點,真的無法再思索任何的所謂形象,往日越猖狂,痛苦時越絕望。

  他沉沉吁了一口前世的濁氣。

  「聽說季明入棋院的那位三妹相當有才能。」殷胥看她伸手拿了個玉露團放在嘴裡,說道:「只是畢竟一個女孩子,日後才能顯露,她未必做得到那位蕭煙清的堅韌決然,我怕是會吃很多苦。」

  崔季明剛嚥了個甜到掉牙的玉露團,掉的桌子上都是渣,聽見殷胥語氣誠懇的話,抬頭愣了一下。

  殷胥道:「也不是說她就不該入棋院。只是世間對女子偏見很多,不論到哪兒都是。愈是優秀愈是引來旁人的暴跳如雷和發難,到時候什麼心境的人都有,她未必能避的開傷害。我只是覺得,或許你這個做哥哥的也應該早想到這一點,能保護她一些。」

  崔季明萬沒想到他年紀小小就有這樣的心思。

  對方是滿心的好意,崔季明本來還感覺不熟,聽了這話,又想著自個兒女伴男裝未來還不知道怎樣,忽地情緒軟下來。

  她頭髮還在滴水,對著殷胥笑了一下:「殿下知天下女子苦楚,如此替人著想,我真是沒有想到啊。」

  崔季明道:「哀婦人乃是美德。」

  「沒……」崔季明笑的燦爛,他幾乎老臉一紅:「只是宮中很多女子命運不善,我見了心裡頭有些感慨就是了。」

  殷胥嘴上說著,順手拿一塊軟巾收了她掉在桌子上的糕點渣,抬手給抖到窗外去,一切動作做的自然的很。

  動作俐落的彷彿早就習慣了她吃東西掉渣,崔季明看他一臉自然的樣子,都傻眼了。

  「咳,啊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就是這玉露團!」她覺得自個兒丟人丟出家門了。

  殷胥陷入過往回憶,似乎嘴角含笑:「不打緊。這炸過的糕點自然會如此,你要不要再來一塊。」他伸手遞了一塊兒給崔季明。

  哎呀,這人還不錯。

  崔季明吃了一口,腦子裡就這句話了。

  崔家廚子再好,恐怕也比不了如今宮內盛寵薛妃手底下的廚子,她果斷被甜點收買,樂呵呵道:「殿下倒是憐憫宮中人,只是不論哪代帝王,後宮不都如此麼?殿下日後為王,立了王府,府上也少不了女子。世事沉浮,就權當是給那些女子一條生路,放在府內也都正常。」

  殷胥卻搖了搖頭:「我是絕不會如此。再說大鄴歷代帝王,沒有人像當今聖上這樣的。當今聖上乃是大鄴立國來的第四位帝王,高祖只有一位皇后,顯宗有一后一妃,中宗也只有一后一妃。歷代帝王子嗣也不過三四人,從來沒有像當今聖上這樣——荒唐的。」

  這話說來有點尷尬,崔季明大概能理解,殷胥作為邛種馬的孩子中混的比較慘的那個,自然心有怨言。

  但殷胥對於殷邛的冷漠與厭惡,卻是從他前世登基後,再度審視才下的結論。

  「咳,男人嘛……」崔季明倒是演的像個少年,一副同是男人很理解的樣子:「再說前朝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只是大鄴歷代帝王大多專心朝政吧。嘛,總有的人喜歡流連美人,若是政績無差也沒什麼的吧。」

  殷胥簡直是想翻白眼。

  他都快忘了崔季明前世是個二十多歲都不娶妻,府上幾房美妾,男女通吃的風情浪子了。

  指不定這會兒這個愛的要死(?)的近侍,過段時間也被她踹到犄角旮旯裡去了。

  「這是不對的!大鄴歷代帝王正是因為子嗣不多,宮內家庭結構簡單,所以才十分穩定,少有後宮混亂影響前朝之事!」殷胥義正言辭,決心要教育這個還沒到浪的年紀的崔季明。

  殷胥道:「像你是五姓郎,更不能如此。一夫一妻專心相待便好,若得真心人,便勝過種種。若是家中妾婢成群,還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

  wtf?!

  崔季明傻眼了。她被一個十二三歲卻活的跟老幹部一樣的皇子,教育以後要一夫一妻不可納妾——

  這……是不是反了啊?!

  難道不該是穿越女教育身邊土著古代男,說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此生有我別納妾之類的,為何殷胥一臉看渣男的表情在教育她要對婚姻忠誠啊!

  「我倒是肯定不會……呃,納妾。」崔季明硬著頭皮道:「不過殿下,你還年紀小,大概還沒開……竅?日後指不定就不這麼想了。」

  不論是日後,還是日後,男人嘛到了年紀就變了。

  再說皇家人,誘惑本來就多的很。

  殷胥卻不太信她的前半句。

  他的確跟崔季明不是一種人,縱然是在宮內,他也聽說過崔季明引的各家女郎相思,在平康坊的紅袖嬌女中揮金如土的事兒。

  前世只比崔季明小半歲,活的跟崔季明卻是兩個極端。

  更何況……在修與澤過了十四五歲,要懂人事兒的時候,他被認為腦子不好使,直接就被跳過了。他雖然不是一竅不通,但沒嘗過那個甜頭,腦子裡也沒什麼念想。

  俱泰死後,大鄴局勢極為不好,他也頻繁頭風病發作,愈演愈烈,太醫說他恐怕能活到二十五就不錯了,他也決心若是真的活不了幾年,就由永王即位,更是宮中不招秀女,眼前露臉的全是老黃門們。

  咳,簡言之殷胥就如上輩子崔季明笑話的,是個光棍+老處男。

  當然他內心的重重漫天亂舞的想法,時不時的抽風吐槽,別人是不知道的,在外人看來……

  那張冷臉,老幹部般的觀念,處女座一樣的生活方式。

  要是沒有皇帝身份,他絕對是天底下最沒有女人緣的人了。

  殷胥倒也不是不羨慕崔季明流連花叢(?)的本事,只是他又不喜歡別人觸碰,更不愛多言,有點不通情感,甚至還問過崔季明:「你們為什麼這麼熱衷跟歌妓玩樂共舞,真的有意思麼?」

  當時盡心盡力扮演花花公子的崔季明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話說,上次在圍獵時,見到你身邊有位侍從,行事冷靜穩妥,實在不像奴僕。是從小伴著你長大的麼?」殷胥轉開話題,面色如常問道。

  果然他心裡還是忍不住想打探啊。

  崔季明笑道,略顯得意:「你說的是言玉啊。嗯,從我剛記事起,言玉就在我們家了,他今年二十一了,聽說是七八歲就來了崔家,他也一直陪伴著我。行事也牢靠,性格也溫和。」崔季明笑意也溫柔起來,用手指梳著自己微卷的長髮,打算重新束好髮髻。

  殷胥心頭一跳,果然十分親密啊。

  「你很喜歡他……?」他忍不住問道。他問完了,就想將剛剛那句話塞回嘴裡。

  崔季明自然的點了點頭:「當然,他一直照顧我,也幫了我許多。說起來,也是我太不夠獨立了,很多事情上都離不開他。當然就算刨除這些,他性格溫和,一手好廚藝,行事細心,容貌也賞心悅目,讓人很舒服。」

  殷胥簡直要咬牙了。

  這麼多年,他還從來沒被崔季明這麼誇過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7 12:03 A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二十八章

  「他什麼出身,家是哪人?」殷胥簡直刨根問底了。

  「啊,他……」崔季明本不想讓外人知道言玉的宮人出身,可她也不善撒謊,言玉行為中很多地方還是能顯露出黃門的規矩來,只得道:「他是宮人出身,好像是早些年今上登基時,從宮內放出來的一批宮人之一。家在哪裡我卻不知。」

  是個黃門?殷胥也沒有想到,看那言玉翩翩身姿,樣貌也溫潤如玉,怎麼都跟宮內年紀相仿的黃門截然不同。

  不過是個黃門的話,看來崔季明果然是上邊那個。

  那他豈不是……

  「你……」殷胥剛開口,就聽著馬車外有個女孩兒的聲音問道:「敢問您見可見過崔家三郎經過附近。」

  崔季明連忙回頭掀開車簾:「我在這兒呢。」

  外頭雨已經停了,站著個十歲左右的綠裳垂髻女孩兒,粉面桃腮,眉眼如畫,嘴角抿著顯得有些著急,身後跟著兩個女僕。

  「阿兄,你怎的在這裡,我只見到了馬卻找不到你的人,可急死我了。」崔舒窈見了她就快語道,這才見著馬車裡還有別人,連忙行禮:「見過郎君,不知是……」

  「只是季明的朋友,行九。」殷胥並未說皇子身份,只簡單道。

  崔季明跳下車拱手:「謝謝……九郎能讓我避雨,點心很好吃。」

  殷胥點了點頭,旁邊弘文館中,那位見過的鄭翼也抱著一包書,急急忙忙的往這邊跑來,白白胖胖那張臉上腮幫子上的肉都在一抖一抖,看到了崔季明,頗為驚喜:「崔三郎怎的在此處。」

  「嗯,來這裡接另一位妹妹。」崔季明只好拱手道。

  「哎呦,我都回來晚了,這會兒再不進宮門就太晚了。三郎,明日中秋宮宴也去麼?到時候我們再一道說話。」鄭翼十分熱情。

  熱情歸熱情,他眼神卻往殷胥面上一瞟。

  殷胥之前並未表現出跟哪家交好的想法來,而這個崔季明和修似乎在圍獵時候關係也很好。

  在車內轉過臉去的殷胥也側耳聽著。

  「自然去的。」崔季明答道。

  殷胥安心了,看來去波斯之前,他們還能再見一面。

  「哎呀,那好!三郎第一次參加宮宴吧,中秋還是挺隨意的,宮裡頭好玩的也挺多的,到時候你來找我啊,我跟你一起!」鄭翼滿眼星星誠摯邀請。

  崔季明爽朗一笑:「好啊!咱們到時候見!」

  等到鄭翼上了馬車,崔季明領著舒窈準備去棋院接妙儀,兩撥人分手後,殷胥在馬車上忽地開口:「你是我的伴讀,宮宴時候,不該離的太遠。」

  這句話讓鄭翼有點摸不著頭腦:「啊……所以,到時候我拉著那崔家三郎來,宮宴後頭肯定就散了大家各自來玩,咱們三個一道唄。」

  懂眼色的好孩子,就等你這句話啊!殷胥內心給他點了個贊。

  「殿下,你很高興?」鄭翼卻忽地朝殷胥貼過來,盯著他那張波瀾不驚的臉。

  殷胥掃了他一眼,兩眼裡寫的便是「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鄭翼又貼過去:「我也不知道,你雖然不笑,但是我就是感覺你很高興。」

  殷胥垂眼。真是個人精。

  不過鄭翼這個自來熟都貼上來了,殷胥卻一點都沒有半分遇上崔季明時「毛孔都要炸開」般的感覺。

  他一向不喜歡外人接觸,但也不至於厭惡到碰一下跳老高,對待鄭翼,態度算得上平平,怎麼同樣是男子,只有崔季明,身上就跟帶著一股熏腦子的濃香似的,隔著老遠,他都能聞到她的味兒。

  殷胥又想起了剛剛崔季明的話,心裡頭更沉。

  「哎呀殿下,你糾結什麼啊。」鄭翼笑眯了一雙眼。

  殷胥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我哪裡糾結了?」

  鄭翼笑道:「殿下臉上就寫了『天吶為什麼會這樣原因到底是什麼啊!』幾個字。」

  殷胥敢說前世在宮裡頭,御前最得寵的公公,也沒有鄭翼這種察言觀色的本事,瞧了一眼他水豆腐一樣白嫩顫動的兩腮,殷胥垂下眼去:「嗯。」

  他的確是糾結。

  **

  崔季明撲在床上,甩掉了兩隻鞋。

  言玉瞥了她一眼,一邊將手邊衣服疊了,道:「每次給你鋪好了床,你都要滾兩圈,都弄亂了才肯睡。」

  崔季明嘿嘿一笑:「每天臨睡前感慨一下自個兒封建社會統治階級受益者的幸福生活啊。」

  這亂七八糟的話引的言玉發笑,也沒有那個五姓郎像她這麼知足的。

  他走過去躬身將崔季明甩在矮床下的兩隻鞋擺好,往日裡大多是他隨侍,有些時候他出去有事,還有別的貼身女奴來頂上,二人習慣性睡前聊會兒當天發生的事。

  外頭已經天色深了,只有院落內幾個石燈還點著燭光,言玉住在側間,跟崔季明只不過一牆之隔,有些什麼聲音都聽得見。

  這邊跟崔季明聊過,再伴著一會兒,爐子上放上半夜起來也能溫熱的茶水,他就會離開去隔壁休息。

  崔季明摘了耳環塞在枕下,望著床帳跟言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起來,忽地道:「今日倒是,見了那九殿下,他問起你來。」

  「問起我了?」言玉側頭看她,心裡卻是一沉。

  「嗯,他說圍獵的時候見著你,感覺不像個侍從。又問你是什麼時候來崔家的,何處出身,家在哪裡之類的。反正好像對你挺好奇的。」崔季明兩手枕在頭後,看著言玉。

  言玉散了髮,青絲披在背上,一貫是淡青色的衣衫。

  他動了動頭,長髮也跟著動了動,衣衫布料卻不捨的抓著他幾根細軟的頭髮貼在背上。

  「你頭髮怎麼就這麼細這麼順,他們說髮質能看性格,我這一頭彎彎繞繞也沒能讓我心裡多幾圈。」崔季明想伸手去碰他的頭髮,卻差了點距離,她不想起身,乾脆在床上一滾,滾到言玉旁邊去,總算是心滿意足將這頭髮抓在手裡了。

  「照你這麼說,西域的毛子們全都是圓滑的老狐狸了。」言玉任她去抓,笑道:「小時候營養跟不上,所以頭髮才這麼細。」

  崔季明對這麼多年的玩具也沒有當年的熱情了,撒了手,手心落下來,碰上了他腰間掛著的那桿破笛子上,摩挲道:「的確是,我看那三清殿裡出來的九妹……啊不,九殿下,頭髮也是這麼順。」

  坐在如此低調奢華的一張崔家的床上,他衣服腰側卻是連針腳都開線的。崔季明管不住手,指尖又離開了笛子,過去拽了一下他衣服的線頭,結果一扯,一連串開線,她簡直就像是拽著個滾出去的毛線團,言玉的衫子開了個大口,露出裡頭白色的中衣來。

  言玉低頭一看,氣的不行,伸手狠狠拍了她那爪子一下:「您真是位爺,別折騰我這剩不了兩件的衣衫了!」

  崔季明不要臉的嘿嘿一笑:「回頭再叫下人做兩件就是了,別老穿半舊的衣衫了,咱又不是跟著大和尚出去化齋講經的。」

  言玉瞥道:「……不知人間疾苦。」

  他嚥下去一句話:他從裡到外都不得不用著崔家的用物,恨不得越少越好。

  崔季明被他這句「不知疾苦」說的怔了怔,鬆開了手不再言語。

  隨著她這身子也年紀大了一點,言玉也稍微跟她隔開了一些距離,沒有小時候那樣親密了,可他看崔季明的時候,那種有點無奈又很寵著的感覺,一直都沒變。

  此刻言玉看了崔季明面上一眼,自覺說了些不該說的,道:「那位殿下問到我,你怎麼回答他的?」

  「嘛,撿著幾句說了,他還挺奇怪的,問我是不是很喜歡你啊之類的,嘖,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看你很好使的樣子,想討過去?」崔季明從被窩裡撲騰起來,托腮道。

  言玉忍不住笑了:「什麼叫很好使?他宮裡頭,身邊什麼樣機靈的黃門沒有啊,你可別亂想了。不過,他若是真有這個意思,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出去了?」

  「哎呦你怎麼跟阿耶一樣,他整天就愛說什麼『會不會有一天不要粑粑啦~』『我如果不是你的親生粑粑你還愛不愛我呀』之類的!」崔季明一臉嫌棄的輕踢了他一下。

  「哈哈,你也送不走我。我也真放心不下你。」言玉拍了拍她腦袋:「快睡下吧,好不容易在崔府住一回,明兒也不用去做早課。睡個懶覺。」

  那句「放心不下你」也是讓崔季明心裡頭一軟。

  啊……上輩子臨死前都單身好幾年的崔某,聽個玉樹臨風的男子這般說道,真是感覺那叫一個爽!

  言玉看她也睏了,便吹了燈看了她一會兒才離開,合上門叫兩個女侍在廊下守著,他先去換了身衣服,才攏袖往崔府二房這半邊院內的書房去了。

  書房內只微微亮著一些燈光,他推開門走進去,崔式手裡拈著一封信跪坐在燈下看,望了他一眼道:「季明睡下了?」

  「是。」言玉道。

  「你這幾日倒是沉得住氣。」崔式掃過信件,輕輕抬手遞在火舌上,易燃的薄宣竄起火光,映亮了他半邊臉:「早一段時間不就偷偷進了宮麼?你找到了龍眾,卻還能這麼沉得住氣待在崔府啊。」

  言玉表情恭敬,動作卻隨意的扯了軟墊跪坐在桌邊:「崔公認為我若真得了龍眾,還會在這裡麼?」

  「怎麼?你入宮沒找到那接應人?」崔式挑了挑眉毛看他。

  「找到了,密言也一字誤差。可在我之前,有人找到了龍眾。」言玉的手指拿起桌子上一張裁剪過的宣紙,順手疊著。

  「什麼?!」崔式這才是微微變了臉色:「聖人沒有得到龍眾是已經確定的事,除了你,誰還能得知那密言!」

  言玉似笑非笑:「崔公倒是認定聖人會對您說真話。」

  「我怎可能只是信他的話,大鄴歷代帝王均得龍眾相助,邛不得龍眾一直是他的痛處,若是他有龍眾,必定早就用其相助對付世家,或是對外宣稱龍眾在手以正自己的名聲!他比誰都著急。」崔式搖了搖頭:「還有旁人?」

  「若是旁人知道密言,一定是在中宗臨死前得知的,十四年前用了密言,龍眾如今應當已經壯大,早就應該有龍眾的痕跡了。」言玉思忖道:「我並不認為是十幾年前就有人找到了龍眾,或許是中宗有後招,或將密言與接應人的內容放在了其他處,待旁人發現。」

  「其他的呢?接應人對你還有說了什麼?」崔式皺眉。

  言玉靈巧的手指已經將那薄宣疊成了一個小蛤蟆,手指壓了壓,一戳一蹦噠。

  言玉輕笑:「那人與我說,他接到的第一個任務,便是殺死下一個來找他的人。顯然那個找到龍眾的人,也很清楚我的存在。」

  既然是清楚言玉的存在,那必定是十四年前殷邛登基時就活著的人。

  「所以你現在打算如何?」崔式眯了眯眼睛:「我想著你回了長安,得了龍眾必定會離開。到時候我再找個旁的理由來搪塞季明,如今你倒是安安穩穩又打算留下了。」

  「我一無所有,只能留下。更何況,我並不認為龍眾真的被人所完全掌控。」言玉笑了。

  崔式看了他一眼:「明日中秋,我與季明都要入宮,你不若隨著去一趟,見她一面。」

  言玉愣了:「見她……見她做什麼?」

  「見她一面,就離開長安吧。賀拔慶元帶季明往波斯去,這一路上離開的機會多得很。我並不希望從波斯回來之後,還在崔家見到你。」崔式道。

  「……」言玉怔忪,半晌才笑道:「崔公好手段,家事、君臣,什麼都處理的滴水不露,那個都不願意得罪。」

  崔式道:「我帶你回長安,實際並不怕你找到龍眾。縱然你拿回應有的東西,十幾年過去了,邛已站穩,你也做不出什麼大舉動。」

  於家事,他對得起崔太妃的承諾,於君臣,他不肯讓邛受到威脅,縱然是於前朝,他也對得起中宗的遺囑,對得起他自個兒。

  崔式跪坐桌邊,輕敲了敲桌面:「我這些年對你算不得好,讓你做著奴僕的事。可我對你,也說不上差,從未封堵你的視聽,養廢你的行德。」

  言玉垂下眼去,不再言語。

  「沒有好壞,沒有愛恨,我無需你把我們當做家人。」崔式頓了一頓,繼續道。

  「這裡得了消息,她會去參加中秋宮宴,難得多少年她露面一次,你不見她一面,後頭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崔式這話,也是在趕他了。

  說到這地步,也是完全都沒給他選擇的餘地,就跟當年一樣。

  「季明呢?她會問的。」言玉抬起眼來,忽有些固執的道。

  「若是你得了龍眾,你會怎麼跟她說你要離開一事?」崔式反問道。

  「我打算便說……我得病去南地修養便是。」言玉輕聲道。

  崔式笑了:「你倒是還給自己留條後路。可我不會這麼做,往波斯路上,長途漫漫,天災人禍頻發。您最好一死百了,別給她一個再見到你的機會。」

  「……」言玉嘴唇翕動:「怕是她心中難過。」

  「生離死別,她見過一回。你於她再怎麼重,可還能重過她生母?」崔式冷笑:「你再怎麼認定命運不公,可至少生母還在,只是相隔兩地。對她而言,跟你當年同樣的年紀,那一年經歷的苦楚未曾少過半分!」

  崔式伸手抓著桌角,生生忍住了才道:「你的悲劇,是因為投錯了胎。她的悲劇,卻與你相連!」

  言玉身子大震,猛地抬起頭來。

  「言已至此,不必多說。她今日淋了雨,縱然一向無病,到底是女兒身子,你叫人多看幾趟,可別發了熱。」崔式轉過頭去。

  「……是。」言玉緩緩低下頭去,躬身退出書房。

  他抬頭望了一眼因中秋而格外明亮的月色,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往外走去。

  這崔家能容他十幾年已經是不易,時機本早就到了,他一直拖到了今日。

  至少走之前,再試探龍眾一番。

  言玉所說的龍眾並非被人掌控,實在是有原因的。只因那王祿不可能不認識他,當日在屋內與王祿搏鬥之時,他雖有遮面,但狹小空間內武功難以施展,王祿又出手迅速,便被扯掉了面巾。

  王祿早知道來的是他。

  王祿見了他一眼,卻停了動作,半天只道是:「……我們等了你十幾年。可你來得太晚了。你走吧,我這回不能殺你。」

  言玉自宮中離開,一是在找尋那得到龍眾之人。二則是,等那人派遣龍眾來殺他。

  然而一等這麼久也沒人來殺他,看來王祿對龍眾現任的主子隱瞞了他的存在,甚至連龍眾其他人也沒告知啊。

  這倒是讓言玉覺得有意思了,想不到王祿如此念舊情,也想來這位龍眾的主子也並不是那麼眼界通天啊。

  他回到廊下往崔季明屋裡頭去,兩個女侍跪坐在門外垂頭昏昏欲睡,屋裡頭一片漆黑。

  他沒有電燈,摸索著走到裡間,崔季明哪裡有白日裡淋過雨的樣子,睡的四仰八叉,頭髮亂的像草,臉半截埋在被子裡。

  言玉伸手將她伸到床外的手給塞進被子裡去,手指觸碰到的卻是她掌心發硬的厚繭,指肚上粗糙的驚人,他輕輕捏緊了那隻還沒完全長大卻拿得穩硬弓的手。

  若是賀拔明珠沒有死,若是她沒有自個兒跟著流民走回建康附近,是不是她會如今被人叫做崔三娘,十三四歲已經可以提著最時興的輕薄裙裝,和鄭、王二家的娘子們談笑一處,手執團扇撲流螢。

  她或許沒有舒窈那麼嬌小白淨,或許也是笑若春風,眉眼明媚。

  或許在這個年紀,她考慮的不再是涼州大營,不是騎馬射箭,而是再過一兩年如何嫁個如意郎君了。若真是那樣,言玉心裡頭又覺寬慰,又覺得缺了些什麼。

  他正想著,忽然崔季明無意識的抽回手去,撓了撓肚皮,轉身夾著被子睡滾進床深處,然後……

  「噗。」一聲既不可聞的聲音。

  言玉愣了愣,在他的常識中,這種聲音一般來自放屁。

  「……噗。」又一聲。

  這回沒錯了。

  言玉簡直要怒摔了!他腦海中那個提裙輕笑眉眼明媚的女裝崔季明,怎麼都跟眼前這個睡覺磨牙放屁的小混蛋沒什麼關係啊!

  這個味兒的確不適合他感傷,言玉十分現實的選擇了撤。

  待他走了有一會兒,崔季明才轉過身來捏著鼻子,偷偷爬下床開了點窗縫。

  她睡覺淺,言玉一進來她就知道。

  往日裡言玉也會起身披衣看她幾次,她基本都知道,可這回他怎麼還捏著她手不撒開了。

  剛剛那氣氛怎麼都叫一個尷尬,崔季明閉眼感受著某人摩挲著還上癮了,癢的她在被子下頭死死掐著自個兒大腿生怕受不了亂動。

  這要是亂動被發現了,對臉打聲招呼豈不更尷尬。

  也不知道言玉今日怎麼了,他半天還不撤,崔季明已經快癢瘋了只好出此下策。卻不料晚餐吃了兩個蘿蔔,生憋出來的屁,這味兒她自個兒都忍不了了。

  這才剛推開窗戶,崔季明往外望去,差點嚇尿。

  「言、言玉,好巧,你賞……賞月呢?」她對著窗外似笑非笑,似乎早就在等著她的言玉結結巴巴道。

  「你倒是沒學點好。」他無奈笑道:「快去睡吧,你開了窗半夜又別受了涼,我一會兒過來給你關窗。」

  「哎。」崔季明乾笑兩聲,麻溜滾回去。

  言玉笑:「要不我再給你吹一曲?催催眠?」

  崔季明立馬從床上彈起來,如臨大敵:「別,您放過我吧。聽了都快十年了,我這耳朵都會唱了。」

  言玉笑了笑:「那你快睡,不許再鬧。」

  她立刻挺屍在床上,適時發出兩聲誇張的輕鼾。

  窗外傳來了言玉輕輕的笑聲。

  「晚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7 12:14 A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二十九章

  「這是知道進宮可以打秋風,把自個兒鄉下祖宗十八代前的親戚都撈出來蹭飯了吧。」崔季明往後靠了靠說道。

  後頭坐著的崔舒窈秉著一臉紙糊的完美笑容,伸手不做痕跡的掐了崔季明一把。

  宮宴是傍晚就開始的,因中秋是賞月為主,所謂的宴席擺在了中宮宣政殿側最大的廣場上,往年為顯團圓之意,會邀請許多朝臣的親眷,氛圍也相應的更輕鬆些。

  皇家人在殿前的高台上,這會兒宮宴已經進行了一小半了,該發表的廢話都已經說完了,寄予著美好寓意的歌舞也表演完了,等過會兒殷邛和后妃開始第一次更衣暫退時,在各家位置上難耐的孩子們和無聊的女眷們也可以走動起來了。

  只是今兒的宮宴不同往常,只因為台上多了兩位連薛菱都要老老實實的女人。

  正座上的太后一身深紅色對襟振袖宮裝,頭髮盤的一絲不苟,髮髻上金柳紅梅的髮飾顯的簡單了,可她就往上座那麼面無表情的拱手一坐,場上見了她先是一片鴉雀無聲,半晌才有贊者開口,群臣跟著行禮,各自心驚不定。

  五十多歲的人了,她的皺紋細細遮過,看到群臣躬下身子才展現一次淡淡笑意。

  這位太后,已經有幾年沒在宮宴上露過臉了,大小慶典更是絕不參與,只對外稱病。如今這麼一看,氣色如此之好,哪裡有半分病態。

  崔季明打眼看過去,崔家的幾個長輩都不算吃驚,崔渾之甚至落座之後還在與歲山說話,神情輕鬆。別的家裡頭,看起來位高權重的,彷彿都是提前得到了點消息,最吃驚的都是那些年輕士子。

  也不怪他們吃驚,太后名聲也是太響亮。

  說她是妖婦的也有,說她是聖人的也有。中宗在位近三十年,前幾年這位袁太后低調的很,宮中除了些連御前都近不得的美人、才人,就獨有她一個。貌美也溫和,家裡頭只是三流世家,連帶著家人都在郡望,低調的不能更低調。

  中宗在位期間,當年庶子出身的臨安王曾因在封地兵權漸豐,又聯絡朝中重臣,短暫的篡權,並將做了兩年皇帝的中宗貶為親王,逼至山東隱居。

  似乎在那個時候,中宗的懦弱也暴露出來,他似乎心智開始有些不太正常。不敢輕信上門相助的權臣,也時常癔症發作滿腦子妄想,臨安王也不是什麼治國能士,本早就能復辟的江山,硬生生又拖了兩三年,直到民不聊生,群臣想要迎他回朝,袁太后替這個還在猶豫的丈夫拿定了主意。

  她勸說中宗下旨意,先遣龍眾暗殺臨安王,又調中部府兵,任命將領平關隴地區的起義。高調與中宗還朝,並降低三年賦稅,暫停部分徭役,使得中宗的歸朝成為眾望所歸,各地的大小動盪也都在如此寬厚的政策下銷聲匿跡。

  袁太后也在那之後,開始逐漸掌權。作為一位皇后,有安撫皇帝使其順從的手段,有處理政事雷厲風行的狠絕,縱然在作為女人方面,她容德俱佳,又有三子一女。

  天底下沒有道理讓這樣的女人不得勢。

  而另一方面,傳言她還曾使得手段,打壓自家想要借勢而起的親族,父兄相繼過世,既不給自己被人抓著把柄的紕漏,也明白告訴天下,她只是想自個兒爽,可沒有想過沾親帶故的將自家捧成什麼世家。

  而就這麼一個垂簾聽政,二聖並朝的專權皇后,她三四十歲時不願放權,手裡頭扔出點魚餌去,看著兩個最有權勢的兒子爭得你死我活,而後么子殷邛表面紈褲,隱沒多年,忽然出手致兩個兩敗俱傷的哥哥慘死,太后才開始考慮,她是不是要退休了。

  至於當年中宗死後退位給殷邛時,太后是如何放權的,崔季明是不知道。

  就連上頭袁太后的光輝歷史也是她聽到的傳言。

  可這麼個曾經專權幾十年、手沾鮮血的女人,如今還能無視那些曾經掛在她頭頂的妖婦名號,在後宮平安無事頤養天年,這一輩子都活的太有本事了。

  而她旁邊不遠處坐著的寶藍色裙裝的白皙瘦弱女人,則是崔太妃。

  崔太妃是中宗唯一一位妃子,也是崔夜用、崔翕二人的庶妹。她看起來就顯得有些嬌弱,雖然已經一把年紀了,但是眉目中那種不安與嬌柔還是依然存在。

  上頭有那麼一位皇后,想來她的日子也不會太好過。崔太妃進宮已經很晚了,她比皇后小很多,那時候中宗已經身體不大好了,在參加崔翕在家中擺的燒尾宴時,撞見了這位崔太妃,執意要她入宮去。

  不過崔太妃好像剛入宮的時候有過一位幼子,入宮沒多久,那個頗受中宗喜愛的兒子就夭折了,這事兒跟袁太后有沒有關係,也一直沒有過定論。

  賀拔慶元之前就是希望崔季明進宮來能見到這位崔太妃,給她一句口信,如今這種場面下見到,什麼口信也不必她去遞了。

  這會兒倒沒有人去關注林皇后與薛菱這個前廢后的重逢了。

  袁太后縱無實權,可她的傳奇事兒在那兒放著,年輕士子們光是問著他們為官前的這些事兒,就足夠下頭各自說成一片了。

  看著上頭太后招了皇子們到前頭說話,殷胥也過去了,似乎並無鋒芒,也沒有過錯,薛妃對此也算是滿意了。太后多問了幾句便也有些累了,準備下去更衣,原來在宮中跟太后太妃關係極好的薛菱倒是轉過臉去裝看不見,林皇后則立刻起身扶著太后,溫言說著往屏風後頭走去。

  太后一走,薛菱這才懶懶的起來,由丫鬟們扶著,身姿隨意也妖嬈。路過殷邛身邊的時候,殷邛倒是手勾了她胳膊一下,攔著她說了幾句。

  也不知是殷邛說了些什麼,薛菱掩唇笑的動人,伸手不輕不重的擰了他一把,這才走下去。

  嘖,瞧這前一段時間還在馬場上跟皇后秀恩愛呢,這會兒薛妃都動手掐上鬧上了,帝王心真是難辨啊。

  上頭皇子也都去更換更隨意一點的外衣去了,女眷與少年少女們更是說笑著往旁邊散開了。崔家這次帶了四個孩子,長房是崔元望與二表叔的長女綏兒,二房便是崔季明與舒窈。舒窈似乎跟綏兒在府內見過幾次面,如今熱絡的挽著這個大她兩三歲的女孩兒去旁邊了。

  這一片廣場被四周迴廊圍住,穿過迴廊便是一個個開放的宮苑。

  大興宮面積極大,這一片專為宮宴的宮苑都大得驚人。一邊宮苑裡頭有假山曲水,女眷們多聚集此處,另一邊有射場和讓異域人表演的摔跤台,少年郎們正在那裡玩樂。而像崔家這些臣子們,大多會到廣場側面燈火通明的林中賞花吟詩,飲酒商談。

  中秋的宮宴也是玩樂最多,最適合各家認識的場合。

  各家都來了許多十四五歲的少男少女,雖不在一塊兒玩,但也能遠遠見上一面,心有屬意的也到了可以跟家裡提起的時候了,各家都也想趁著這時候看看別家的孩子又沒有可以入眼的。

  進了這邊宮苑,才發現各處玩樂的地方都是之前宮人們搭建好的,射鴨與蹴鞠的場子都擠了不少人,角觝檯子上倆個少年不分彼此,不愛流汗的就在一旁玩雙陸和葉子戲,宮人們端著點心來回的走。

  舒窈和綏兒那種少女們遊戲的宮苑就跟這邊隔了一道迴廊,不少大膽的女郎正探著頭往這邊看少年們做遊戲,氣氛也算是活潑。

  對於崔季明,這些能有什麼好玩的啊。

  就是昨日裡鄭翼跟我說要她來找他一塊,想著算是有點親戚,在一塊也不錯,這會兒卻怎麼都找不到他了。

  崔季明抻著脖子在那裡四處亂看。

  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鄭翼,她反倒是被幾個尉遲家的小子拉過去玩投壺了。

  她找不到的鄭翼,這時候也正在迷茫的找著九殿下。

  畢竟是做了伴讀,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個家臣了,他自然是要跟著殷胥一起去玩的,可殷胥進宮門更衣去了,就一直沒出來。

  殷胥也知道鄭翼還在外頭等他,可這會兒還有更重要的事兒要做。

  「王祿有那麼難查麼?」殷胥已經換了適合玩樂的戎裝,坐在換衣服用的側間內,低聲問道。

  耐冬正跪著低下頭:「若是隨便問,倒是很容易問出來一個結果。只是那說的出身仔細再一查便不對,奴也是覺得有蹊蹺,才多跑著問了問。」

  「說罷,問到多少說多少。」殷胥偏頭看他。耐冬在宮裡也待了不少年,又經歷過上次餵熊一事,做事謹慎的很。

  「王祿進宮的時候是六七歲,剛進宮沒多久學了規矩,是被崔太妃要走的。不過崔太妃按理是不會在身邊放這種年紀如此小的黃門,宮裡頭都有人說過那段時間在哪兒見過王祿當差。不過當時崔太妃要了四個小黃門,其中有王祿,而那四個小黃門,如今還在宮裡頭的就只有王祿一個。」耐冬好了傷之後,就在給殷胥查這件事情,先是問了宮裡頭老宮人,又塞了點銀子查了當年官宦調動的簿子。

  「其他的是死了?」殷胥倒是不太吃驚。

  「一個剛要過去沒一年就死了,一個是十來歲的時候才死的,還有一個犯事兒被趕出宮去了。王祿進了崔太妃手下,沒過兩年也就出來了,到了一位老黃門手下做徒弟。後來那老黃門也掉了腦袋,他也機靈,才被御前得了點寵的仇公公挑走又做了徒弟。」

  「那掉了腦袋的老黃門有名字麼?還有那四個小黃門當中出宮的那個,把名字都給我。」殷胥思索道。

  「是。」耐冬早想到了,將手中寫好的條子遞了上去。

  「這出一回山池院如何?」殷胥接過條子來,低頭看向耐冬:「你倒是能打探那麼多事兒還完好無損的回來,心裡頭早就有盤算?」

  耐冬面上有些掩不住的後怕,強自鎮定道:「奴確實是早想到一出山池院,便有人來使絆子,一直小心著,才沒讓人捏住把柄。」

  竹西刺殺殷胥當天,巧合的死於熊口,而殷胥明明身上沾血卻仿若什麼事兒都沒有,萬貴妃自然是心中難安想殺耐冬也滅口。

  可殷胥卻是知道的,他能不死,自然還有別的理由,不可能是因為什麼「小心」。

  「小心點吧。這宮裡頭不想你讓你死的,除了你自己,就只有我了。」殷胥垂眼道,打算暫時壓下不提。

  耐冬心裡頭明白如今形勢膠著,他必須要依附著這位殿下,作為近侍最好寸步不離才保得平安。

  殷胥看了一眼紙條,忽地開口問道:「我記得聽人說過,崔太妃當年膝下有一幼子,出生沒多久就夭折了?」

  耐冬愣了一下:「確實,那位小殿下頗得中宗喜愛,出生便封為昭王,比當今聖人小十幾歲,只可惜沒一年就夭折了,崔太妃與中宗都十分傷心。」

  「夭折了麼……」殷胥垂眼。

  「說起來夭折,宮裡頭有了個傳言,奴不得不說給殿下聽。」耐冬琢磨著開口道:「薛妃娘娘當年誕下一子,幼子體弱出生後沒多久便夭折。算起年齡來,只跟殿下您只差了半歲,宮內有了傳言,說是當年薛妃娘娘的獨子未夭折,而是被抱養到了三清殿……」

  殷胥愣了一下,笑起來:「你的意思說,我是薛妃當年的兒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7 12:30 A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三十章

  「畢竟是薛妃娘娘當年的獨子似乎也有痴症,年紀又太相仿,這傳言在宮人間瘋傳。薛妃娘娘因孩子夭折傷心欲絕,後與聖人之間有些矛盾,再廢后入道觀。那麼算來,殿下才當年聖人唯一的嫡子——」耐冬垂眼道。

  這個傳言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已經到了耐冬都拿來說的地步,恐怕已經傳的很厲害了。

  從年齡上看來很巧合,殷胥卻不信。若他真的是薛妃的親生兒子,薛妃不可能前世幾乎和他是陌路。更何況如果薛妃對此事不知情,有能力將他放在三清殿只有殷邛,殷邛對他幾乎不管生死的態度,也不會做這種事。

  縱然做了,他等的就是薛菱回宮,那上一世殷胥萬不會被皇后挑走養到膝下。

  前世殷邛看起來也並不喜歡殷胥,殷胥跟薛妃的接觸也少得可憐。

  他雖不敢確定自己絕不是薛妃的親生子,但恐怕宣揚這個傳言的人,也是在薛妃養了他之後才發現這一巧合,順勢推出來的。

  讓殷胥的身份更合理,那麼這麼做的人除了薛妃自己,就只可能是現在「獨寵」薛妃的殷邛了。

  「不必再說,這是不可能的。」殷胥擺了擺手。

  他雖然也有生母仍再世的期待,卻選擇相信自己的理智。

  他忽地靈機一動:「崔太妃當年的幼子,有沒有可能是被放在了冷宮或類似三清殿的地方養大,崔太妃挑走的四個小黃門,按理說應該跟那位小昭王差不多年紀……」

  耐冬輕聲開口:「可殿下,崔太妃私藏小昭王必定是隱瞞了太后。可那時候太后專權,這樣要走四個小黃門,太后怎麼可能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奴都能查到痕跡,那時候這麼四個小黃門的調動,太后不可能不知。」

  殷胥嘆氣,扶額道:「確實是。太后是不可能留小昭王活命的。」

  「殿下怎麼要查這麼多年前的事情?那位昭王出生,都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耐冬道:「那時候的宮人,也都死的差不多了,這事兒除了可能是今上御前最親信的公公才能知道了。」

  殷胥忽地覺得腦子裡好像有什麼巧合的想法想要抓住,卻轉瞬而逝,忽地聽到外頭有人在低聲的喊:「九殿下,九殿下可在?我是鄭翼啊,您換好了麼,我等的腿都要斷了。」

  他忍不住失笑打開門,外頭圓滾滾的鄭翼半蹲在地上,苦著臉道:「我的殿下啊,您這是換衣服麼?」

  「讓你久等了,咱們出去吧。」殷胥放鬆道。

  鄭翼性格開朗長的喜慶,很難讓人生出惡感,縱然是對旁人多有戒心的殷胥,也不得不承認和他在一道很放鬆。

  「咱昨日裡不都跟崔三說了一塊兒玩的,他該等急了。」鄭翼扯著崔季明往外走去,耐冬行了禮退去一邊。

  走到了外頭,身邊來來往往都是少年,鄭翼熱情的攬著殷胥的胳膊,這才偏頭悄聲道:「殿下怎的要查二十年前的那些破事兒……」

  殷胥本來不大自在的要抽手,聽他這麼說,動了動眉毛:「不過是好奇,你聽到了?」

  「我剛剛就在門外,自然聽到了一點。殿下不必瞞我,我既然是殿下的伴讀,便是臣子,雖然不是整個鄭家都跟殿下綁到一起,但至少我父親是跟薛家走得很近,殿下可以信任我。」鄭翼面上掛著輕快的笑容,嘴唇輕動低聲說道。

  鄭家這麼一大家人裡,獨挑出來一個不大出挑的鄭翼來做伴讀,也是有理由的啊。

  這小子熱情圓滑,生的就讓人無法戒備。

  「我倒也沒有怎麼想打聽,只是偶爾想來,隨口一說。」殷胥說話做事,向來給人距離感,說白了就是高冷。

  內心戲很足的高冷少年,最把不住的便是兩種類型,一是崔季明那種根本不知道下一步會幹嘛的腦抽流氓,二便是鄭翼這種熱情的厚臉皮。

  當然很多時候,崔季明一個佔倆,也是個熱情的臭流氓。

  鄭翼笑嘻嘻的老是來找殷胥,殷胥也不好對他冷言冷語。

  「嘛,殿下對別的感興趣都好,這十來年前的事兒,跟當今聖上的登基有莫大聯繫,打聽這個就有點沒事兒找事兒了。」他緊緊抱著殷胥的胳膊,隔著那夏末的騎服,殷胥都能感覺道鄭翼這個小胖墩滾燙的軟肉貼著他胳膊。

  啊……殷胥整個人已經不好的,他沒想到一把年紀了第一次碰到的柔軟胸部,竟然屬於鄭翼……

  這孩子胖的擠一擠都能擠出乳溝來了吧。

  殷胥一臉生無可戀,鄭翼一臉熱情洋溢,兩人並排往前走去,繞著迴廊走過去,卻看到一幫扒著牆往院內偷窺的少年郎們,還各自推推搡搡擠著好位置。

  想來也是偷看各家女郎們遊戲的,平時殷胥都不會走過去,卻看著人群裡頭擠得最凶的是一臉興奮的修,最外圍站著的則是背著手一臉尷尬還在輕咳的太子澤。

  「走,咱們也去瞧瞧——」鄭翼也眼睛冒光,拉著殷胥往前走。

  有什麼好看的啊……能來這邊玩的少女都是離著嫁人還有一兩年的,大多都才十二三歲,這幫少年郎去看,也就是基本平日不跟女孩兒同席,今日看個新鮮。

  一幫少年都是各大世家的嫡子,往日裡也是講究禮儀,連頭都不肯低的。這會兒一個個貓著腰,跟小賊一樣扒在牆後頭,殷胥有些想笑。

  「胥,過來過來。」修還大方讓出了一個好位置,對著殷胥招手。

  他搖了搖頭。

  修將手招的熱情如火。

  殷胥只得硬著頭皮走過去,也提著衣擺貓著腰過去,擠進修給他讓的位置,順著修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嗯,就看到一幫各色裙子的姑娘們嬌笑著射粉團。

  相較於華美的衣衫和精心的妝容,這幫女孩兒們玩鬧在一起笑的肆無忌憚的樣子更有看頭些。

  「怎麼樣,這角度好吧。」修一副『看兄弟多仗義』的樣子拍了拍殷胥,開口道:「你給我參謀參謀,覺得哪個長得最好看。」

  不是吧,修這不才十三四歲,參謀參謀之後還打算下手?他咋不上天呢?

  大概是接收到殷胥有些鄙夷的眼神,修臉上一紅:「可、可不是我非要這樣的,我是替阿哥謀劃,澤哥哥都不、不小了!」

  「……」殷胥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才轉過頭去:「你覺著哪個好看?」

  「我覺得都挺好看的。」

  殷胥心道:……做人要點臉行麼?

  「咳咳。」修趴在殷胥肩上,低聲道:「我感覺她們都太鬧騰了,好看是好看,就是有點吵。我剛剛看了個,長得也特別好看,性格似乎也很安靜,跟別人都不一樣。」

  殷胥動了動眉毛。

  修就好像不肯讓旁邊少年發現一樣,偷偷往一個方向指了一下,又連忙縮回手。

  殷胥半天沒找著。

  「就那個跪坐在迴廊下頭一個人喝茶的,鵝黃裙子,看起來有點小的那個。」修急的不行,探頭探腦的說道:「你看見了麼?」

  殷胥當然看見了,他卻心裡頭一驚。

  那安靜喝茶的少女不是別人,正是崔舒窈。

  「她比澤要小了五歲。」殷胥面色不動,冷靜道。

  「哎呦先不管澤,你覺得她好看不?」修也不知是不是急的,耳朵都紅了。

  殷胥說道:「看起來是個不好相與的性子……」

  「怎麼會,她剛剛跟旁人說話,笑的可、可溫柔了。看著就是個脾氣好的,你又不瞭解,別亂說——」修聽他這麼說,反駁道。

  哎呦,這連對方姓什麼還不知道呢,就會護短了啊。

  殷胥真不想說,他可是沒少從崔季明口中聽說過這位二妹笑面撕逼,氣死人渣的本事,骨子裡還是個喜歡虐別人為樂的,再加上性子傲嬌,歡喜都說成討厭,受用都說成煩人,從那美人口中可是吐不出半句「溫柔之言」啊。

  若是說這位二妹,最好的未來就是別嫁入帝王家。

  憑著相貌身份隨便加個五姓家族,憑著那點手段,最後怎麼著也都能在府內做個叱吒風雲的主母了。

  若是嫁入帝王家,就殷姓還不知道如何的未來而看,風險太高了。

  「你知道她姓什麼嗎?」修才一問,旁邊鄭翼搶答道:「那是崔家的,崔季明的二妹,家中行五。」

  殷胥真想翻鄭翼一個白眼,這時候他倒是會獻慇勤了。

  「啊原來是季明的妹妹!你你你、過去給她說我是崔季明的朋友,幫著崔季明過來叫她的。」修連忙推了個少年過去。

  那少年忽然被推進全是女孩兒的院子裡,就跟一隻掉進水裡的貓,連滾帶爬就竄出來,在迴廊上扒著柱子面紅耳赤不肯進去:「要去你們去,我才不!」

  嘛,青春期的典型少年啊,進了女孩兒窩裡反倒跟被朋友出賣丟人了一樣。

  「你們就沒個有出息的麼?!」修氣得不行。

  澤在一旁裝作尷尬,偷偷往裡頭也看的差不多了,開口道:「算了,咱們走吧,讓人看見在這兒多不好。」

  「我過去,沒事兒,我整天跟家裡妹妹們一塊兒玩,怕什麼。」鄭翼起身道。

  他這麼一起身,在一眾少年心中的形象瞬間高大起來。

  他也是的確絲毫不怯,抬腿往院子裡賣去,沒想到院子裡頭各家女孩兒,竟然有不少人認識他,笑著跟他打招呼,喚他一道過去玩。

  鄭翼笑著拱了拱手,走過幾個女孩兒身邊,幾句話引起姑娘們一陣嬌笑。

  包括殷胥在內的一幫少年眼睛都看直了。

  「他、他什麼時候認識了這麼多……這麼多……」修指著鄭翼,手都在抖。

  「早就聽說鄭十一整天混蕩長安城內大大小小的詩會,他又似乎很懂時興的衣裳水粉,跟各家小娘子關係都挺好的。」不知誰隱含豔羨的補充道。

  「真是……一個男子漢,整日就研究那些胭脂水粉!我、我第一個瞧不起他!」又不知道誰開口,引的少年們對鄭翼的口誅筆伐。

  然而,各家少年眼睛都直了,心裡就是幾個字「真是大意了!」

  鄭翼離著舒窈還有幾步,先開口道:「見過崔家五娘,我是鄭十一鄭翼。」

  舒窈驚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著眼前一個掛著笑的白胖華服少年,才反應過來:「原來是鄭家的,見過十一郎。」

  鄭家和崔家是親戚,自然是要打招呼。

  鄭翼從未見過崔舒窈,如今也是微微一愣。她生得一副嬌弱窄身,纖細的脖頸挺得筆直,線條靜謐如同佛畫上描繪拈蓮佛手的工筆,可一抬眼卻是寒星銀河般一雙眼,眼角微微下垂,顯得神情總不是很高興,冷了些。可又偏生在黑白分明眸上帶一層憐憫眾生般的水霧,將那冷意全都擋在了深處。

  崔季明明顯的有胡人血統,但到了這個妹妹,那些血統上的痕跡都成了細微處點睛的陪襯,每一處舉手投足間都是世家女的溫平清矜。

  舒窈生的這樣一副相貌,崔季明也不得不承認,實在是太唬人。

  看到舒窈搭理了他,他才又行了禮才往前走幾步:「正是,你的二堂叔就娶了我的堂姑,兩家算得上親戚。這會兒崔三跟朋友在外頭迴廊上玩呢,走不開說是有事兒找你,讓我過來叫你。」

  「叫我?」舒窈抬了細眉:「可說了叫我有何事?」

  鄭翼哪裡有半分撒謊的樣子,笑道:「沒說,反正就在迴廊那邊,我這邊傳達了,就回去了。」

  他說罷轉身便走,舒窈連忙道:「等我一下,我這就過去。」

  反正都是幾步路,這裡都是長安城內各世家子,這鄭翼進來又一路跟旁邊娘子熟絡的打招呼,崔舒窈也不疑有他,捏著扇子提裙輕輕出來。

  出來了就看著門口果真站著一幫少年郎們,沒有見到崔季明,卻一大眼先見到了昨天在馬車上見到那個冷面少年。

  「啊,是你。」舒窈看向殷胥,她默認這人是崔季明的好友,輕輕行禮道:「見過……九郎。聽說是阿兄喚我過來,不知他人在哪裡?」

  舒窈說著話,一打眼望過去。

  其中穿著打扮最顯眼的便是後頭一個年紀最大的少年,舒窈剛剛沒記著這位太子殿下的臉,卻認得他那繡有蛟龍的衣服,心裡頭暗自一驚。

  皇子騎服形制與普通世家少年有不少區別,她一眼望過去,便知道這幫少年中除了太子殿下,還有兩位皇子。她昨天見到的那位九郎,竟然也是位皇子。

  九殿下嗎?

  跟崔季明口中那個「一點就炸的九妹妹」實在不太相符啊……

  可這麼一眼望過去,也知道其中根本就沒有崔季明。鄭翼是九皇子的伴讀,已經站到了後頭,她大抵也知道被騙了,面色不大好,卻仍大大方方的行禮。

  修看著她離得那麼近,忽地就緊張起來,想要開口卻好像嘴被縫上了,沒出息的樣子看的一旁的鄭翼直翻白眼。

  「這位殿下找我可有何事?或是阿兄有什麼話要您傳給我麼?」雖然舒窈知道被騙了,但看著一幫人都圍著,還是給了對方台階下。

  「其實是我——」修這才剛開口。

  「只是昨日見到了,今日來打個招呼。這段時間沒少聽你阿兄提起你來,說你十分聰明伶俐。」殷胥往前邁了半步,擋住了正要伸手的修。

  舒窈覺得殷胥這話實在唐突,不太高興的退了半步:「我不知昨日原來是九殿下,多有失敬,哥哥就在附近,若是來打個招呼,怎麼沒見著哥哥跟著一道來。」

  她不高興就好。

  殷胥也有點尷尬,他巴不得舒窈不喜歡他們這幫人。

  「胥你見過她?為什麼不跟我說,明明是我——」修急的直跺腳,伸手就要來拽殷胥,卻不料踩到了別人的腳,反被絆倒,伸著胳膊就往這邊倒來。

  眼見著他這樣倒下來就是要撲在崔舒窈身上,殷胥連忙拽了崔舒窈一把,拉著她躲開,崔舒窈這麼個身子骨,撞進了殷胥懷裡。

  殷胥又扶了她胳膊一把,想讓她站直了。

  眾少年都被這場面唬住,修則連個扯他的人也沒有,直接臉朝下撲在了地上。

  「老九你!你——你怎麼能這樣!」修抬臉怒道。

  「放手!你以為是位殿下就可以動手動腳了麼!」崔舒窈猛地回頭道。

  「九殿下——你能跟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拽著家妹麼?!」聽著舒窈聲音走來的崔季明看到這一幕,笑的和善咬牙切齒道。

  殷胥臉都綠了,這絕對是修羅場!

  舒窈滿臉惱怒的猛然甩開殷胥的手,轉臉看向崔季明的時候已經是一臉委屈,小步跑過去撲進崔季明懷裡,也不管什麼的,作勢就是要哭。

  崔季明看著矮了一個頭還多的妹妹撲到懷裡,心裡門兒清的知道她是假哭給別人看。

  崔季明實在是個特別護短的人,管她是不是假哭,她心裡都不大舒坦,拍了拍她肩膀安慰幾句。

  修從地上爬起來,正要去拽殷胥的衣領,就看著殷胥一臉『完蛋了』的表情直直的望著崔季明。

  崔季明環著妹妹,笑的春風拂面,雙眼都成了月牙,可連修在內的所有人都幾乎一個哆嗦。

  修忍不住收回了手,有點慶幸了,要剛剛他開口,崔季明過來了豈不是要把他揍一頓,他這才頗為憐憫的拍了拍殷胥。

  舒窈伏在崔季明耳邊說了什麼,殷胥頭皮都發麻了——這絕對是在告狀,天地可鑑,他只是想讓舒窈免於狼口啊!

  崔季明笑意流轉的雙眼瞥過眾人,這才落在殷胥身上。

  「諸位倒是把我阿妹當做了猴兒來耍,從裡頭騙出來就是為了給各位過個眼癮麼?」崔季明笑道。

  「不是不是,我們就是在這兒站著,是鄭翼叫她出來的!」修果斷選擇了賣隊友。

  「哦?原來鄭家竟然也出了這麼唐突人的郎君。」崔季明只看了一眼鄭翼卻道:「但願不是哪位殿下想做些惡作劇叫阿妹出來,畢竟我這個做哥哥的還在隔壁,撞見了也多不好。想來諸位殿下也是知道,涼州大營出來的,讀書比不過諸位,就是高興的時候喜歡跟同齡人動手比劃比劃。」

  ……在場的每個人都絕對相信崔季明可以一個打十個啊!

  舒窈轉臉抱著崔季明,也是一陣暗爽。

  有這麼坐能討論貼心話,站能打翻戰五渣的大姐,真是走到哪裡都不怕!

  崔季明讓舒窈走了,這才走到殷胥面前,笑道:「昨兒殿下不是找我麼?可是有什麼話沒聊完,不如邊走邊說。」

  殷胥看著她眼神,強定下心神:「嗯,也好,我好跟你解釋。」

  「解釋?這點小事兒有什麼要解釋的。」崔季明輕笑,她做了個請的姿勢,引著殷胥往走廊那邊走去。

  鄭翼連忙向要跟上,崔季明卻轉頭:「十一郎還是去一邊玩吧,那頭射角鬥場上正熱鬧呢。」

  鄭翼愣了一下,扶著牆艱難的往後退了半步,果斷地選擇了叛逃,哆嗦著臉邊兩塊白豆腐,笑了一下:「那、那三郎照顧好我們家殿下啊。」

  他麻溜的滾了,崔季明一直無言,拽著殷胥的胳膊往無人的迴廊之外去了。外頭是一片燈火闌珊的矮竹林,殷胥剛要開口,崔季明忽地拽了他一把,狠狠將他按在迴廊的牆上。

  殷胥一懵,崔季明力氣大的驚人,他後背撞在牆面上,抬起頭便是崔季明隱含笑意目光銳利的面容,他忽地心裡頭一顫。

  「崔某敢問殿下,剛剛是哪隻手碰的阿妹。」護妹狂魔正式上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7 04:17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三十一章

  崔季明想著昨日殷胥還在車上提起了他妹妹。這個人如此主動,倒是眼睛瞄上了她心頭肉似的妹妹?!

  還昨天誇他什麼「哀婦人乃美德」,還說什麼「一夫一妻和諧社會」,一句一句不都是在暗示麼?說他心眼少,哪裡少了!

  這個年紀就知道過兩年可以靠聯姻上位了啊!

  殷胥死死地看著她捲翹的睫毛,心裡頭想的全都是「胡漢混血果然皮膚好睫毛也長」,

  崔季明看他心不在焉無所謂的樣子,更是惱怒,抬腿狠狠地踢了他一下:「殿下還覺得我不敢動你?!」

  殷胥感覺崔季明氣息都撲在臉上了,才猛地回過神來。

  「殿下倒是離著婚齡還有好幾年,就先眼睛瞄上了啊!阿妹絕不會跟殷家的人扯上半分關係,你給我記住了!」崔季明冷笑:「我倒是瞎了眼,還覺得殿下良善,昨兒還跟我說著什麼若得真心人的,轉了臉還不是跟爹一樣的衣冠禽獸!」

  殷胥向來是知道崔季明膽子大,世家也不那麼尊重皇家,卻沒想著她敢這麼罵殷邛。

  當然前世,崔季明也罵過更難聽的說,說殷邛就是兔子精上身,十秒抽搐小馬達,恨不得一窩下十八個崽兒。

  只是衣冠禽獸四個字卻刺激到了殷胥。

  他是衣冠禽獸?!

  那她是什麼?昨兒還說著很喜歡她家那侍從,誇著上天了!

  男女通吃也就罷了,昨天不還是說什麼「男人流連花叢也都正常」!到底誰是禽獸——

  他前世可沒有像她這樣荒唐!

  殷胥也是怒了,他還手就推了崔季明一把:「說我是衣冠禽獸,也不看看你自己是個什麼!你這個浪蕩子!」

  崔季明萬沒想到殷胥竟然說她是浪蕩子。

  殷胥也是自打上次吵架後就在努力鍛鍊,這會兒也動上了手。

  一個是跟宮裡頭師父練了沒多久把式的初學者,一個是軍中訓練好幾年每日累成死狗的人形凶器,高低立判,殷胥還沒再一拳揍她,就被崔季明捏住胳膊,貼的緊密無間,也讓他半分動彈不得的按在了牆上。

  「你說我是浪蕩子?!我什麼時候騙人家家裡小娘子過來,還將人拽到懷裡了!」崔季明打起來更是火大。

  殷胥氣得不去看她,崔季明橫到了底,一隻手緊緊掐著殷胥的下巴,靠近他怒道。

  崔季明道:「怎麼?做賊心虛!你是不是用你的右手去拽她的!」

  崔季明怒火上頭,整日都跟軍營裡的少年鬥在一處,自然意識不到她如今這個強掐著對方下巴逼他抬起頭來,又膝蓋頂著他的姿勢有多麼……色情。

  殷胥臉上由紅轉白,平日裡淡定無謂的樣子早就不見,崔季明強壓著他,力量和氣息逼的他動彈不得,他掙扎起來卻反而被人摁的更緊,某些曾經腦補過的不好回憶一下子湧上來:「混賬!無聊!崔季明你放開我!」他氣的聲音都在哆嗦。

  崔季明以前就是特警隊裡出來的臭脾氣,專治各種不服,殷胥越罵,她還笑了:「你再罵一遍?說我混賬?再說一句我就讓你體驗一回什麼叫以卵擊石!」

  以卵擊石……?

  看著崔季明目光往身下流轉,殷胥臉上哄的炸紅了,簡直氣的渾身發抖。

  崔季明就是個流氓,臭流氓!

  他以前就知道,也以為在軍營裡學壞的,或者就是嘴上愛挑事兒,沒想到她骨子裡就是這麼個人!

  以前還覺得只是兄弟,她流氓點也跟他沒關係,可現在崔季明是流氓到他身上來了啊!

  「崔季明我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就這麼無恥!」殷胥怒道。

  崔季明卻忽然覺得有點想笑,這位九殿下明明比她還小半歲,竟然還說她小小年紀。

  不過平日裡面無表情的那張臉,如今眼中寫滿了羞憤難當,神色精彩。

  隱隱倨傲漫不經心的人,竟然還有這麼一面,崔季明覺得……嗯,相比坐在一起聊天,還是逗他比較有意思。

  好想跟他吵架啊,好想看他氣的頭頂生煙啊。

  這會兒崔季明倒是不生氣了,覺得也沒必要跟個少年鬥,反倒是笑著湊上去:「殿下說我無恥?我幹了什麼無恥的事兒,您倒是說來聽聽。」

  崔季明靠的近,殷胥感覺都能看清她下眼瞼的睫毛了,頭想往後仰,後面是牆了,他根本無處可躲。

  殷胥只感覺他後脊樑骨都是一陣僵硬,一身的血都往心頭湧,胸腔裡頭噴著白蒸汽的心毫無節奏的亂抖,他自覺連往日泰山崩於眼前也不變臉的修煉,也都是白練。

  剛剛鄭翼那顛著小肥肉的胸口都貼過來了,他也想的都是這鄭翼幾天洗個澡。

  可到了崔季明,這個距離,他腦汁裡堪堪艱難擠出幾個字。

  「她的確是……不一樣的。」

  崔季明看著殷胥漸漸露出驚恐的樣子,心情大好。

  崔季明仰天長笑:「快快快,說說我怎麼無恥,我就要聽你將我無恥的事情細數一遍啊!」

  「你……」殷胥心裡在罵:你無恥的地方太多了!

  臨死前了,還非要來招惹他!

  他都說了不要聽那個秘密了,崔季明還是用行動告訴了他那個秘密!

  這輩子他還以為倆人能做兄弟,還特別賤的往前貼,現在就是報應!

  殷胥一點都說不出來,可他就是羞惱到了極點。

  「你這是在折辱我!」殷胥掙扎道。

  「這就是折辱了?」崔季明莫名其妙:「我就壓著你而已。」

  「滾!」殷胥聽著「壓著」那兩個字,已經快眼前一黑了。

  崔季明自覺若是教訓孩子打屁股,等到長成少年了還打屁股,那算是殷胥這個年紀口中說出的「折辱」。

  可她也沒幹啥啊。

  崔季明左看右看,總算品出一點不一樣了,這位殿下好像腦洞奇大,一副她要對他不軌的樣子,就差拽著衣領驚叫了啊。

  她真是噴笑:「殿下,這就是流氓了,您見過祖傳三代正兒八經的流氓麼?在下不才,便能讓殿下見識一回。」

  「什麼……」殷胥話音未落,卻看著崔季明的面容猛地逼近過來。

  咫尺之間,他瞳孔裡映滿的都是對方若是撒滿碎星的眼眸,風扶過矮竹林,聲音如同當日黃河邊拍岸的水聲。

  晉州城牆,她那時候也是這樣似笑非笑,口中吐露著令他心中糾結不已的話語。

  她說過:果然我還是很歡喜你。

  果然。

  還是。

  殷胥重生後,把這句話放在心裡反覆念叨。

  她是喜歡他很久了麼?

  還是曾經放棄過喜歡他?

  曾經相處過這麼多的時間,她都是如何想的呢?

  殷胥知道重生後自己最想見她,盼著她一切安好,以至於這一刻,對面是十三四歲的崔季明,彷彿腦中想法也被她的目光凝固,他道不明自己的情感,也說不出這一刻心頭窒息般的感受。

  崔季明本來想著就是高中初中玩的那一套,假裝要親對方,向殷胥這種臉皮薄的,估計靠近一下就要驚慌了。

  卻沒想到她都快只距離一線之隔,殷胥卻走神了……

  靠,不至於吧。

  殷胥是不是心裡頭把她想像成一頭母豬,然後決定不躲不藏英勇就義。

  「哎,我真親了哦。」崔季明也不打算閒著沒事兒親個沒那麼熟的少年,想再逗逗他。

  畢竟那個一吹氣就一蹦跶的少年,應該不至於有這麼大的定力吧。

  殷胥這才猛地回過神來,彷彿這才注意到崔季明已經逼的如此之近。

  他驚得腿腳一軟,卻不料身子不穩往前撞去,一線之隔,被他的亂動,搞成了親密無間。

  清風拂過,明月之下,兩個人僵的就像是曬乾的胡餅,一掰就碎。

  都是少年郎,崔季明驚得微微啟唇,殷胥卻覺得柔軟狎暱的觸感彷彿是一瞬間鞭子抽過般滾燙。

  崔季明這才回過神來,驚得後退半步,鬆開手來,半天才道:「靠,你還真親啊!」

  殷胥看著崔季明反倒一臉吃驚,怒道:「明明是你!」明明是她先靠上來的,還能怪他啊!

  「呸呸呸。」崔季明一臉嫌棄的拿袖口擦了擦嘴唇:「要讓別人看見了,我這日子都沒法過了。」

  明明是他的日子才沒法過了好吧!她還嫌棄?!

  她還敢嫌棄——

  殷胥內心簡直是五雷轟頂,拔腿就走,幾乎是落荒而逃。

  哎呦,崔季明看著某人往日裡優雅冷靜的背影踉踉蹌蹌的奔出去,無奈的在原地拍了一下自個兒額頭。

  她感覺自己跟這個小神經病有孽債,一會兒覺得他好玩了吧,他又可惡起來,一會兒覺得他犯病了吧,他又正常起來。

  好不容易覺得對方還性格不錯,這會兒又吵翻了,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殷胥這小神經病,在外人前頭也沒有這樣吧。

  崔季明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摩挲了一下嘴唇,有點惡寒。

  權當是被狗啃了一口吧,也是她自個兒有點欠,看人家好玩就上去逗。不過雖然殷胥可能挺討厭她了,但是崔季明這會兒卻真心覺得他很好玩。

  要不是因為要去波斯了,她估計就去弘文館讀書了,那時候低頭不見抬頭見,整天可以逗著,看他炸毛的樣子,讀書都會變得有意思起來啊。

  崔季明想著他剛剛羞憤的表情,愈發覺得好笑,緩步往外走去。

  這還沒走上迴廊,她忽地聽見風中依稀傳來笛聲。那是那首聽到她耳朵羊水都快破了的老歌啊,崔季明嘆了口氣,她默認將這曲子當作言玉召喚她的信息,聽辨著方向,朝笛聲的方向走過去。

  走走停停,有些遠了,幾處沒怎麼收到宮人關照的燈火旁,立了一株老樹,幾叢墨綠的樹冠被燈火照亮。

  崔季明的視線裡,只關注那倚著樹的人,一雙隨意的長腿。

  言玉今日可算是換了一身乾淨精緻的好衣裳,剪裁也合身了些。他以前那些破舊衫子,如同剪開口套在頭上的麻袋。

  人靠衣裝,他比往日更人模狗樣。

  他手裡拈著的卻不是那桿破笛子,而是一隻通體黑色,掛著個青色纓絡的笛子,形制精美,那黑色材質如同某種玉石,看起來倒像個女人的款式。

  這一首催眠的曲子,十分柔美悠遠,其中幾個微微上調的音調,如同停在大興宮琉璃瓦上夜鶯的鳴叫,充滿了靜美、喜悅與幸福的味道。

  她以前也覺得好聽。

  但今日竟覺得此曲如此適合在清空恬淡的月夜。

  言玉吹罷了最後一個音節,空氣中迴蕩著曲調。

  崔季明本來想說:「哎兄弟你坐在那全是疙瘩的樹幹上不硌腚麼?」

  可言玉轉過臉來,她覺得幸好自個兒沒嘴賤。

  他眼眶微紅。

  崔季明嚇了一跳,惶然不知所措,開口方覺得自個兒詞窮。

  言玉笑了,看著她道:「你怎麼了?你剛剛笑成那個樣子,跟偷吃了誰家的點心似的。」

  「哎有麼?」崔季明貼了一下自己的臉。

  崔季明道:「怎麼了?你剛剛去了哪裡?」

  言玉搖了搖頭:「沒去哪裡。」

  一陣無言,言玉斜倚在樹上沒有動。燈光透過樹影,勉強映亮他半張面容。

  「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這個曲子你都不知道名字的。」崔季明走近,偏頭看他的神色。

  「今日知道了。」言玉指尖劃過黑笛:「名夜鶯。」

  崔季明敏銳道:「你見了這個曲子的主人?」

  言玉不置可否。

  她心裡怕言玉這個樣子。他縱然是有痛苦的事兒,也不會拿出來跟別人說,崔季明也不知道怎麼能讓他開心,只好伸手去摸他腰間平日那桿舊笛子:「你不若教教我?」

  言玉道:「就你這唱歌都沒調的水平,也饒了我吧。」

  他看得出來崔季明想要安慰他的樣子,垂下眼來微微笑了笑,手順著她前額那個美人尖滑過去,掠過髮頂,然後……用力捏了捏她的髮髻。

  「喂。」崔季明一臉無奈:「能不能改改你這個毛病。」

  「捏了這麼多年習慣了。」言玉笑:「等日後你帶冠了,我就捏不著了。」

  言玉收好黑笛,轉了話題:「三郎去波斯要帶上的東西,可都準備好了?」

  「平日裡的用品都是你給收拾,我要帶上的就只有些匕首橫刀,都已經帶了趁手的。」崔季明說道:「只是阿公與我說,如今波斯周界混亂,他估計會把我留在播仙鎮附近,到時候你會跟阿公一起去波斯,還是跟我留在播仙鎮啊?」

  播仙鎮麼?已經在安西都護府的南側,靠近石城鎮和于闐。

  言玉心下有了些想法。

  「路途危險,我只是很擔心你。」言玉說完這句,半天才道:「我昨日做了噩夢,倒是夢見馬隊在路上遇到馬賊沙暴,我與你失散了,那裡語言不通腹地遼闊,我如何都找不到你了。」

  崔季明頭一回聽到言玉說這樣不安的話,忍不住笑起來:「你怎麼的了,那麼多人跟著,怎麼會出事兒!我難得見你婆婆媽媽的,若是你走不見了,我不去找你,你就努力往長安的方向走,我也努力回長安,咱倆肯定能再遇到的。」

  言玉神色卻未見得放鬆,伸手向碰一碰她額前那捲曲的鬢髮,卻還是收回了手:「說的也對,西域路途複雜,一旦走散,再去尋找實在太難,還是回長安最好。」

  「哎,先別想那麼多,這些天吃好睡好,路上這些可都想也別想了,走。」崔季明看他情緒異樣,連忙將他從樹上拽下來,拉著他去玩玩鬧鬧。

  而另一邊,殷胥撞出去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壓住神色,恢復了平日裡的冷靜樣子,可心裡頭怎麼可能冷靜的下來。這邊迴廊無人,他一路走到幾處供臣子家眷暫時休息的側殿,找到了忍夏。

  「我讓你備的酒呢。」殷胥黑著臉對忍夏說道。

  忍夏被他渾身煞氣驚得一哆嗦:「在屋裡頭呢,殿下不是要請崔家三郎來小酌一杯麼?點心都備下了,怎麼不見……」

  「不必管她。」殷胥臉色更差,拂袖進門,看著矮桌上那某人喜歡的甜的發膩的點心與兩壺新酒。

  他向來知道崔季明貪酒而不醉,還想著他無法去送她,只得今日踐行,另人準備了她喜愛的石凍春。

  如今看來都是笑話。

  殷胥也不知怎麼的,一想起她來,他便再無法用往日那套思維行事,一切一切都使他腦中亂七八糟。

  忍夏還沒進門,卻看著殷胥沉著臉,拎著那兩壺新酒徑直出門,連忙跟上:「殿下是要去找崔三郎,奴來給殿下端著。」

  「你走開,不要跟著我!」殷胥忍不住高聲道。

  忍夏向來有些怕他,身子一瑟縮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不再上前。

  殷胥看著他畏懼的樣子,忍不住想起前世,絕大多數人對待他的態度,與如今的忍夏幾乎一模一樣。

  他最後幾年頭風病極其嚴重,每日醒來懼怕自己雙目失明、無法起床,夜中腦內鈍痛無法入睡,脾氣愈發暴躁,看著旁人的畏懼,更覺得自己不該胡亂發火,便越來越沉默。

  他只想有人聊天,可空曠的大興宮哪裡有能陪他聊,陪他喝醉的人。

  他唯有含元殿前明月與枕下書信相伴。

  這會兒沒有書信,他好歹也是有那長安城上多少年都不怎麼變的月亮。殷胥不知道自己繞到了哪裡來,他再不管形象,廊下席地而坐,兩腿垂在迴廊外。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他側耳聽了一陣,覺得就像是爹娘吹給孩子的安神曲,也沒大有興趣聽。

  手頭沒有杯盞,殷胥狠下心直接仰頭用壺嘴大灌了一口,又辣又嗆的感覺一下湧上舌尖,他咳嗽的整個身子都伏了下來。

  這……這玩意兒有什麼好喝的!

  一口下去,口中火辣辣的,比那平日裡喝的黃酒甜酒不知道辣了多少倍。

  殷胥倚著柱子,只覺得唇邊不知是因為這酒還是剛剛的親暱而滾燙。

  不許想,不許回放!

  他越是這麼告訴自己,腦子裡越是不聽話,恨不得把剛剛那一觸無限拖長,將那狎暱溫柔的觸感烙在唇上。

  崔季明這個神經病——!

  他想要想一點前世不相干的回憶,可前世除了那些政事,絕大部分的回憶都佔據著崔季明那張可惡的笑臉!

  他絕對不要再跟崔季明扯上半分關係!

  半分!關係!

  他是個正兒八經的正直男人!

  殷胥在心裡狠狠發誓,又灌下一口。

  「咳咳咳!」月下傳來某個少年一個人狼狽的咳嗽聲。

  **

  薛菱偏著頭倚在側殿榻上,身邊的虹姑躬身給她揉著額側,輕聲道:「娘娘,聖人那邊催您往前去,這一直在偏殿待著,會不會……」

  「誰管他。」薛菱隨便抬了抬手,這會兒她整個人攤在榻上,被揉的舒服,就差只哼哼了,哪裡還有剛剛嬌媚妖嬈的樣子。

  「皇后娘娘到。」外頭黃門高聲道。

  薛菱挑了挑眉毛,沒睜開眼:「我是不是聽錯了,怎麼好像有人往我這兒湊來了。」虹姑鬆開了手,不敢言語。

  「沒有聽錯,是本宮不請自來。」林皇后看著她,站在了屋內。

  「我不覺得這兒是個撕破臉皮的好地方。」薛菱終於緩緩睜了睜眼,微微側頭就這麼躺著看了皇后一眼:「你要不再考慮考慮?」

  「撕破臉皮?」林皇后笑了:「薛姐姐怎的這麼認為。」

  薛菱打了個哆嗦:「行了吧,叫著姐姐妹妹的,咱倆心裡頭都怪噁心的。」

  皇后微微嘆氣,似乎也挺贊同這句話,伸手屏退她身後一隊下人,連虹姑也都連忙垂頭退下,躬身出去合上了門。

  薛菱終是懶懶的撐起半邊身子,斜坐在榻上,姿態仿若是對著帝王撒嬌,林皇后看著她神色流轉,卻知道她永遠不會有撒嬌那一天。

  「你非屏退下人在這屋裡,別玩污衊我又推你打你了之類的戲碼啊。」薛菱有些無聊,托腮道:「你敢裝,我也敢把你摁在地上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7 04:23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三十二章

  林皇后倒是真信,她以前還在王府裡的時候,也不是沒見過薛菱跟殷邛掐架。

  她只是搖搖頭道:「你為何要回來?」

  薛菱失笑:「你這話問的奇怪,我為何不能回來,只因為你覺得這大興宮成了你的家麼?」

  「你在宮外十二年,無欲無求,本有千萬種手段能讓你從道觀離開,可你仍然選擇了待在那裡,我便知道,你是不大瞧得上宮裡頭的生活。所以我才問你為何回來。」林皇后走近她一步。

  林皇后根本不在意薛菱的隨意失禮,反倒是微微屈膝,不顧自身刺繡精緻的裙襬,跪坐在她榻邊,問道:「既然你不在乎我僅有的東西,那你為何回來?你屬於宮外,你屬於更好的地方,而不是在這宮裡。」

  薛菱聽了這話,才完全睜開眼來。

  她以為林皇后在搞笑,然而對方完全不是,林皇后是十分認真的說出「你屬於更好的地方」這句話來。

  薛菱忽然感覺,這個女人跟十幾年前她認識的那個林充儀不大一樣了。

  十幾年前的女人,為了活的比誰都好,拚命地適應著貪得無厭的男人,將自己鑄成了讓對方舒適的模樣,從裡到外活的面目全非。

  如今卻……

  明明生活狀態也沒有改變,薛菱卻總覺得她跟以前太不一樣。

  不過都這麼多年了,什麼都會變的啊。

  「那你說我有什麼地方可去?」薛菱頗有興趣的笑了:「我倒是好奇,在你眼裡,我宮外的生活有多麼快活自由?」

  皇后本想開口,忽地想通了什麼,睜眼道:「他不許你離開長安?」

  「豈止長安!」薛菱大笑:「那道觀是為我量身定製的籠子,我連家也回不得,連那點天空外的塔尖也見不到!」她胸口起伏,笑的花枝亂顫:「林憐啊,這都十幾年了,你那點小天真還沒磨掉啊。」

  林皇后聽到薛菱叫她本名,身子一顫,抬起頭來:「他難道對你不是特別的麼……」

  薛菱卻擺了擺手,自己不說,也讓她免了開口。兩個女人坐在這屋裡頭,本或許該口中針鋒相對的場景,卻竟這樣閉口不言,各自沉默。

  縱然是沉默,也都能想像到對方的生活了。

  最終是薛菱受不了這煎熬的沉默,砸了一下嘴嘆氣道:「行了行了,你能不能就當沒見過我,也別知道我的什麼事兒。我再這麼坐下去,看你這個樣子,等回頭想弄死你的時候我都下不了手呢。」

  這話說的本像是半句威脅,林皇后卻輕笑了出來。

  「你到時候肯定還是下不了手。」她聲音輕輕柔柔的。

  薛菱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以前不覺得林憐是這麼個人啊。

  薛菱不太懂宮裡頭女人是該如何相處的,特別是如今這麼尷尬的位置,家裡頭倒是沒少提點過她,她也想過或許見了現任皇后,對方會使出各種各樣表面和氣不動聲色的陰招來。

  可如今這副樣子,她也分不清林憐這女人是裝的,還是真的。

  薛菱不想猜了,她起身準備就當作沒碰面走出去,跪坐在原地的林皇后卻忽然開口:

  「對你來說『振衣笑赴千塵浪,濯足醉踏萬里流』都只當作是夢了麼?」

  薛菱都快走出門了,聽見她低微的聲音,身子一震,回過頭來:「你——」

  林皇后微微側過臉來,雙眸直直看她,就像是等個答案。

  彷彿自己的夢也在找個出口。

  薛菱心裡頭也不知是酸楚還是煩鬱,她連一口氣都舒不過來,半晌才道:「年少時候意氣風發,隨手寫的東西,都是笑談。我已經老了啊。」

  她說罷,本想推開門就往廊外走去,卻終是停住了腳步,對林皇后低聲道:「你不要與太后走太近,咱們沒人玩的過她。」

  林皇后沒想到薛菱竟然還會提醒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薛菱卻心裡想的是,你怕是並不知道。薛菱走出去,外頭是提著宮燈跪著低頭的下人,一眼望過去全是黑漆漆的後腦勺,她這才嘆出那口氣,往燈火通明處去了。

  薛菱走到了前頭宮人聚集的廣場外,卻看著檯子上殷邛也不在,便轉頭問宮人:「聖人去何處了?太后與崔太妃怎的也不在?」

  「聖人去側院與幾位重臣相談。太后娘娘與太妃娘娘身子不適,已經擺駕回宮了。」

  「走了?」薛菱皺眉:「太后和太妃那邊請了太醫去看了麼?」

  「看罷了,太醫回話只說是太后一直身子不好,太妃則似乎習慣了清靜,今日參了宮宴,情緒波動才不適的。」

  薛菱輕輕哼笑了一聲,揮手讓宮人下去了。

  另一邊側邊院內,鄭翼為了擠進人群中靠近崔季明,也是使出了十成的功夫,奈何崔季明剛剛與少年們掰手腕,贏了一片,少年們又找來角鬥場上表演摔跤的那位紅髮胡人來,要崔季明和那胡人比一次。

  崔季明也是無奈,被推搡著往前,只好與那胡人比掰手腕。

  言玉在旁邊看著崔季明跟一個陌生的成年壯漢雙手相握,兩眼都快飛出刀子來了。

  崔季明晚飯吃得很飽,她的力量跟飽食度基本有直接聯繫,所以如今力量驚人,贏得也沒太大懸念,旁邊的少年都沸騰了,崔季明真想趕緊離開這個吵鬧的地方,卻看著從人群裡鑽來一個擠得臉通紅的胖湯圓鄭翼,急急忙忙就來拽她。

  「三郎!三郎不好了——」鄭翼的聲音被旁邊少年的叫好聲蓋過:「九殿下,九殿下找不見了。」

  崔季明勉強聽清,嚇了一跳:「找不見了?」

  莫不是這九殿下被親之後羞憤難當跳湖自殺了?!

  「我想這應該是你最後見的他,咱們快去找找吧。」鄭翼急的直晃她胳膊,崔季明也有些不安,自覺的會不會逗他逗過分了,趕忙鑽出人群,隨著鄭翼往外走。

  言玉也跟上,知道是九殿下找不見了,也同去尋找。

  這事兒又不好鬧大,也指不定殷胥是在哪個地方睡著了,他們幾個人只好先讓內侍跟著一塊兒找找,實在找不到了再告知聖人。

  崔季明問了殷胥的內侍忍夏,也覺得應該是年紀小,拎著酒壺沒輕沒重的喝醉了,他們幾人趕緊分散開來去找。

  這一片宮殿面積極大,找個人還真不是容易的事兒。

  崔季明和言玉越走越往宮裡頭沒人的地方去了,剛覺得這邊不會有人,要轉身離開,就看著一個身材健壯的黃門背著個人往這邊走來,仔細一看,可不是殷胥麼!

  她連忙上前,那黃門也將殷胥放了下來,躬身行禮道:「奴在旁邊院裡發現了殿下,殿下似乎喝醉了,身邊還有酒壺……」

  「啊,麻煩你了,你能背著他到前邊殿裡去麼?」崔季明跟著扶了一把。

  那健壯的黃門又躬了躬身子:「郎君,奴是御前公公下頭當差的,趁著空偷了懶才到這邊來,偶然撞見了九殿下。若是送過去,怕是宮人都知道奴偷懶從御前溜了,這可是要重罰的。」

  這黃門說的也有道理,崔季明理解他,便道:「那你快去吧。」

  黃門應著,微微抬了抬頭不著痕跡的看了崔季明一眼,卻看到了她身邊的言玉,身子猛地一僵。

  言玉一眼就認出了這人是王祿,二人在這場景下遇見,點光火石般看了對方一眼,都是心中驟然一驚。

  言玉想起崔季明說過九殿下問起他來,又知道王祿多年謹慎絕不會是從御前偷懶溜走之人,這偶遇九殿下絕對是謊言,是他主動來找的!能讓他來找,難不成龍眾當今的主子是這年幼的九殿下——

  不,怎麼可能!

  王祿更是驚愕,他一直不知為何言玉如今才來找龍眾,如今又是什麼身份在長安,如今瞬間明了。十幾年前言玉跟著崔家離開長安,那時候年幼自然不得進宮聯繫龍眾。上次他來來找龍眾的時機,不剛好就是崔季明入長安沒多久的時候麼?!

  崔家不可能不知道言玉的身份,自然也是知道他來找龍眾的。

  崔家到底對龍眾有什麼樣的企圖?他對著殷胥隱瞞真相,會不會遭到更大的禍患!

  二人這一眼,轉瞬避開,崔季明連半分都沒有注意到,看那送殷胥來的黃門行了個禮,極快的退下。

  她扶著似乎醉的不輕的殷胥,回頭看言玉:「我不想背他,這兒還有點距離,要不你背他過去?」

  言玉快速的說道:「他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別出點什麼事兒,咱們別來背他。旁邊就是側殿暫時休息的屋子,你扶他進去,我找九殿下自家的內侍來搬他,你守著別動。」

  崔季明應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再說話,便看到言玉快步轉身,往外頭走去了。

  不過瞬間,這無人黑暗的廊下,就剩著崔季明和那個被她扶著爛醉如泥的殷胥了。

  怎麼又剩他們倆了,這是造的什麼孽啊。

  幸好她力氣不小,扶著殷胥推開旁邊昏暗的殿門,裡頭有一張軟榻,崔季明卻找不見燈燭,至少先將殷胥放在軟榻上,坐在榻邊等言玉過來。

  也因是今日中秋,月亮亮的驚人,崔季明在昏暗的室內坐了一會兒,也能看清朦朧月光下屋內大概的樣子,更能看得見殷胥因為醉酒而微微發紅的臉。

  「唉……裝什麼大人啊,才多大,喝什麼石凍春啊。」她看著剛剛還氣的一戳一蹦噠的少年如今安靜的睡顏,輕輕嘆氣道:「我現在都未必喝得了兩壺呢。」

  屋裡頭沒人回應,外頭也是一片寂靜。崔季明百無聊賴的托著下巴,看看月亮,看看殷胥。

  不過這位九殿下,比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長高了些。

  也才個把月,氣色變好,神色淡定,跟以前確實是有天壤之別。

  殷姓的似乎五官都不算出色,殷邛長相只不過是一般偏上,因長久高位而氣質不同,澤和修也都是眉目俊朗但說不上出彩。

  這位殷胥也是。

  他很多地方長的還是很像殷邛,眉眼狹長,嘴唇偏薄,天生偏病弱的身體使他兩頰幾乎沒有少年氣的軟肉,早早凸顯出男人的骨骼,更顯的成熟幾分。

  崔季明也是等言玉等的太無聊了,越看越仔細些。

  他的眼睛睫毛長而直,往下垂去,眼尾又比旁人長一些,倒是因為有個優雅的弧度而並不顯得太陰鬱,雙眼皮很不明顯,到眼角處才微微開。

  平日裡殷胥很喜歡垂著眼瞼,任憑那扇子一般的睫毛投下陰影,擋住瞳孔中大半的神色,顯得冷淡而不好親近,而可剛剛他吃驚的時候,抬起眼來,瞳孔顏色卻很淺,算得上澄澈。

  縱然是面無表情,她彷彿也能看得出他心裡的想法。

  忽然她審視下的那個人皺了皺眉頭,輕輕啟唇酒味瀰漫:「崔季明……」

  「哎?」崔季明嚇了一跳,以為他醒著,可戳了戳卻沒反應。剛剛都沒有躲她跟刺一樣的目光,估計真的醉了,這只是醉酒後的胡話,她只得回答道:「怎麼?」

  「崔季明,你這個混蛋。」他啟唇,吐出這麼一句話來。

  崔季明咬牙:「至於麼你,腦子裡就記恨上了啊!裝什麼寂寞男人傷心淚的喝酒,十三四歲就喝醉,指不定會喝傷了腦子,你那好不容易轉起來的腦子別又傻了。」

  她話音剛落,殷胥眉頭皺的更緊:「無聊!」

  喂!崔季明惱了,伸手惡作劇的捏住他鼻子:「你再罵一句,我就摀住你的嘴,讓你喘不動氣。」

  他被捏著鼻子,顯得有些搞笑,下面說的醉話也都帶上了鼻音,顯得很含混,崔季明卻聽清了。

  「……你、你到波斯,可要平安回來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7 04:3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11-7 04:47 PM 編輯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三十三章

  崔季明愣了一下,忍不住鬆開手來。

  「哦。」她有些尷尬的撓了撓頭,想著他也是夢話,小聲道:「這小子,真是……有時候又一臉嚴肅的說著讓人舒心的話,你腦回路到底是怎麼長的。」

  卻不知道殷胥耳中是不是將她的話當成了什麼別的回應,兩個人竟然驢唇不對馬嘴的這麼說起話來。

  「我、我看過了……」他聲音低得就跟藏在呼吸裡一樣:「跟之前一樣,人員沒有太大的變動,我也放心了。」

  他看過了什麼?

  崔季明沒明白,只得問道,殷胥卻回答的毫不相干:「嗯,你不要笑我,我會長的比你要高的……」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崔季明感覺自個兒還是閉嘴吧,這小子別控制不住自己說出什麼皇家辛秘來。

  可殷胥竟然面上微微帶了笑意,一直在自言自語。

  靜默的屋裡,聽著他微微沙啞的聲音低語,崔季明倒是不覺得煩,她心裡頭生出一點安逸的情緒來,耳邊醉酒的他竟然唸唸叨叨來去都是她的事情,也感覺彷彿聽著一個不捨的人抑制不住的陣陣叮囑。

  崔季明都沒聽進耳朵裡,她扯著地上一個軟墊跪坐在上邊,腦袋靠在床沿上,斷斷續續的應著他。

  「我算了,你最起碼要半年才能來回,這麼久……可惜你現在不會寫信給我,否則我可以知道你都到了哪裡,跟以前一樣,找一張地圖……畫上標記。」殷胥道。

  崔季明看著月亮,腦子裡想的都是家裡事,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

  「我現在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你是不是還歡喜我……?」

  「嗯。」崔季明神遊天際中,她猛地回頭,感覺好像自己聽見了什麼特別奇葩的話,然而一時又沒抓住:「啊?你剛剛說什麼?」

  「……那你說我該怎麼做才好。」殷胥緊皺著眉頭低聲道。

  得了,這又對不上了。

  「嗯。」崔季明胡亂應了一聲,聽到外頭傳來了宮人急急忙忙的腳步聲,才鬆了一口氣。天吶,言玉怎麼去了這麼久才回來。

  崔季明從地板上爬起來,敲了敲發麻的雙腿,在殷胥耳邊小聲道:「殿下,你以後可別在他人面前喝多了。你醉酒之後這樣子,哪裡能見人啊……」

  簡直就是個唐僧在世。崔季明無奈的想。

  這話帶著蹭過耳邊的呼吸,聽到殷胥心裡頭,卻是完全另一番感受,彷彿是她貼的極近的調笑:「殿下,你以後可不要在別人面前喝多……你這個樣子,哪裡能見人啊……」

  殷胥心裡頭一擰,感覺他自個兒耳後根都滾燙起來。

  崔季明看著黃門背起了殿下,言玉卻沒過來,皺了皺眉也不再管殷胥,往門外走去,想要去找言玉,所以也沒多看殷胥一眼,徑直往外走去。

  她往外一直走到了之前各家聚集的位置也沒見到言玉,想著或許臨時有事,他去找崔式或者賀拔慶元了吧,倒也沒有在意。

  沿途經過群臣聚集商談之地,崔季明掃了一眼,卻看到了相較於崔家好幾個男子站在一處,賀拔慶元卻是孤單一個人背手而立。

  本來要走過去的崔季明頓住了腳步。

  不單是他,人群中早些年北朝的鮮卑氏族都能在外貌與穿著上跟純粹的漢人區分開來,大部分的鮮卑氏族,都顯得人丁凋零。

  尉遲家雖然有好幾個跟崔季明差不多大的兒子,但崔式、崔夜用這種輩分上的男子,卻只剩下兩三人。

  旁觀才能看得出,好幾家這幾年末流的鮮卑世家,都是只剩下一兩個賀拔慶元這種年紀的老臣了。

  這很難說不是一個巧合。

  就從賀拔家來說,縱然是一家武將,從前朝如今兩百年,從未凋零到如今連個嫡出兒孫都沒有的地步。賀拔慶元本有兩個兄弟,到了弱冠之年的時候,卻只剩他了。

  賀拔慶元沒有跟漢人通婚,而選擇了迎娶當時波斯出使的公主,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大鄴與波斯在軍武上的一種求和讓步。

  而那位公主則生下一子一女後便得了重病,纏綿病榻,賀拔慶元想著也是兒女雙全,不再續娶。

  賀拔慶元的長子跟崔式是一代人,就是之前說過的那個「長安三惡少」之一。

  可他到了二十多歲的時候,膝下仍無所出,求娶的是李家女,也不好輕易和離,卻不料直到他二十五戰死沙場,竟然連個孩子也沒留下。

  李家女倒是在他喪妻後,再嫁給如今的戶部侍郎,過了幾年膝下也有了個孩子。

  彷彿是所有的北朝鮮卑氏族都中了什麼詛咒一般,縱然大鄴立國之初,各鮮卑氏族改回本姓,一反效仿漢人的潮流,想要復興鮮卑氏,如今卻漸漸的也都衰落了下去。

  在賀拔慶元眼裡,他認定此乃人為。

  縱然是賀拔家旁支也有些姓賀拔的宗親,他也覺得放到身邊來養,免不了也會重蹈舊轍。

  高傲如賀拔慶元,也對賀拔家的未來感到絕望了。

  若是有個在他身邊養大的崔家嫡子,好歹能繼承些他軍中的人脈與威望,再年紀大些,憑幾場勝仗在軍中儘可能的接過賀拔慶元幾十年的血汗,不讓那背後一步步致使鮮卑氏沒落的「手」撿盡了甜頭。

  可崔翕這一房下頭,卻只有三個丫頭。

  賀拔慶元最喜歡的便是大丫頭季明,名字雌雄莫辨,性格也是有如男孩,年關或是夏暑,他常接她去南地宅子玩,性子雖張狂膽子也大,小小年紀就比同齡人還高一截。

  明珠和崔式也都相當疼愛她,可她卻半點不像個嬌女兒。

  種種契機使得賀拔慶元於情感於考慮,都希望崔季明是個男兒,這些年來崔季明也從未說過苦累,他心中也稍感寬慰。

  而若是說鮮卑氏的衰落,可能是所謂那看不見的手作出的調控,而整個大鄴各個世家隱隱衰落,卻有些像是大勢所趨,從大鄴立國便奠定了基礎。

  不但是崔家入仕的官員,職位與人數都連年走低,其他各個世家也是如此。早些年科考之中少有寒門,自從多年前刁宿白得狀元,寒門官員與進士的人數逐年增加,曾經一些不入流的小世家也在長安嶄露頭角。

  畢竟朝廷的資源是有限的,聖人一直在與世家博弈,又冒出來些寒門子弟,世家手中的資源也是越來越少,彷彿都看到了逐漸沒落的兆頭,連崔家都有些略顯著急的與太子站隊,就是希望能借此機會再興盛幾年。

  崔季明正思索著,忽的聽背後傳來腳步聲,她尤為警覺的轉過頭去,卻看著一位削瘦的中年男子站在她身後哦,面目隱在燈光外朦朧的陰影裡,雙目卻炯炯。

  崔季明愣了一下,轉身叉手行禮:「三郎見過大理寺卿。」

  來者正是刁宿白。

  刁宿白也拱了拱手:「崔三郎近日可好?聽聞之前圍獵一事,你受驚了……」

  崔季明對他可是很有印象,「告狀精」那三個字在心裡熠熠生輝,連忙道:「也算不得受驚,倒是聽聞黑熊還擾了殿下們,死傷不少侍從。」

  「嗯,那便好。」刁宿白說話快到含糊,又道:「聖人命大理寺徹查黑熊一案,可在此之前三郎遇刺,我不得不認為此事或許會有些聯繫,三郎對於兇手可有些線索?」

  崔季明想著當時說她被俱泰所救一事,也是半真半假,如今隔了這麼長時間刁宿白來問,她也怕是說話有了紕漏,讓這敏銳的刁宿白找到破綻。

  「那兇手個子較高,身材魁梧卻動作靈敏,速度很快,武功遠在我之上。而且當時我沒有拿橫刀出來,一時只好閃避。後來他遁走,恐怕也是修殿下前去,他已經覺得事情鬧大,生怕暴露只好逃離。」崔季明思索道:「按著這麼來看,如此謹小慎微殺人者,跟黑熊一案的大張旗鼓實在是差別極大。」

  刁宿白這才笑道:「也未必沒有聯繫。黑熊一案,表面似乎是靺鞨人所為,但時機也太巧妙了些。靺鞨與我大鄴征戰數年,雖國小人少,但驍勇善戰多年不降,與大鄴關係緊張。聖人有意在年內討伐靺鞨,本想派曾經幾次出征靺鞨的賀拔公,可卻不料跟賀拔公出使波斯一事撞上了。於是按著本來的計劃,為了穩妥起見,征戰靺鞨,打算推遲到來年。」

  崔季明愣了。

  「將黑熊一事鬧大,使得聖人對靺鞨更加忌憚厭惡,若是季明再被靺鞨送來的殺手所傷或……所殺,賀拔慶元必定勃然大怒,會向朝廷請命,先滅靺鞨,再去波斯。」刁宿白快聲道。

  「幾乎可以確定,黑熊一事與靺鞨入長安的使臣沒有關聯,圍獵場外也沒有殺手出入的痕跡,那麼便是有人故意為之,挑起靺鞨與大鄴的爭端。為的只能是,不希望賀拔慶元隨行去波斯——」

  刁大爺啊,你這腦洞無限大啊。可,可當時根本就沒人要來殺她,而是要殺俱泰啊!

  崔季明這時候怎麼也不能說當時跟賀拔慶元一起撒了個謊,只得到:「刁公,此事為何來與我說,事關重大,或許應該告訴我阿公。」

  崔季明可能被養了好多年,不大知道賀拔慶元這個名字的顯赫和意義。

  刁宿白也無意提醒她。

  「賀拔公不大與朝內重臣交好,我又與賀拔公少有交集,按著我原本的性子,也是不會多說,只將推測上報聖人。只是上報聖人之時,崔舍人在側,出門後又來找我,認為此事不好與賀拔公直說,也應當稍作提點,由你來轉達最為合適。」刁宿白倒也沒有故作神秘,將其中關係講的清清楚楚。

  崔季明點頭,南邦與刁宿白似乎是摯友。

  她不知南邦性情究竟如何,但凡是舍人,雖品級不高,卻是聖人手邊信賴之人,他又身處崔家,懂得崔季明與賀拔慶元的關係,做出提點,也有他的意思。

  縱然崔季明心裡清楚,那個所謂的殺手根本就是與她無關,但刁宿白做出這樣的推測,也證明朝中上下都認為賀拔慶元此去一行恐有風險,她不得不將此事告知阿公。

  崔季明大膽問道:「不知聖人聽您推測後,是否覺得此事事關重大……阿公護軍出使的計劃依然不變麼?」

  刁宿白往前走近了兩步,燈火晦暗,他卻永遠眼神機警,此刻望著崔季明,彷彿也是要看透她。崔季明也只在上輩子隊裡那追緝罪犯二十餘年的老隊頭臉上看到過這種神色。

  也就當他是個老辣的辦案警察,怕什麼。

  崔季明心裡這麼說著,笑著對上刁宿白的眼神。

  刁宿白望了她一眼,才垂眼道:「崔舍人常與我說,崔三郎小小年紀心中懂得利害關係,果真如此。聖人讓賀拔慶元按原計劃出使波斯,途徑涼州等地時,調遣部分大營中的騎兵同行。期間以靺鞨訓練黑熊欲殺皇親一事,派遣行軍總管調動東北各地府兵,對靺鞨出戰。」

  崔季明大概明白,是殷邛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藉著這個事情對靺鞨發兵。去往波斯一事,既然是有人攔著賀拔慶元,他便要派精兵與賀拔慶元同行。涼州大營,那都是賀拔慶元一手帶出來的,行在西域,如臂使指,定是能查出背後之人。

  這點,賀拔慶元估計也是心裡有數,才要將崔季明留在播仙鎮,而不是隨他一直到波斯去。

  而崔季明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殷邛要派行軍總管,集合各地府兵去打仗。

  崔季明道:「這府兵,雖然有些跟靺鞨接壤也打過些仗,可大部分都基本算得上毫無經驗,阿公以前帶大營哪些經驗豐富的募兵都沒能大勝靺鞨,這……」

  這不就是送人頭麼?怎麼可能打得贏!

  她開了口,又覺得自己多嘴,刁宿白怎麼會來解答她。

  卻不料,刁宿白臉上露出一份笑意,一點都沒讓他那張僵硬的臉變溫柔起來,笑的臉上幾道法令紋如同被刀劃上去的:「府兵不用朝廷供太多兵馬糧食,讓他們打去便是。總是大鄴的軍人,哪裡有不上前線不打仗一說。至於說打贏還是打不贏,聖人下了旨意,調動了人數乃是之前幾倍的府兵,這打不贏的話,也是罪行了……聖人做事,總不會是面上的樣子。」

  崔季明猛的明白過來。殷邛根本就不忌憚靺鞨人,若是真忌憚,絕不會將出征計劃隨意的延後到明年。

  他恐怕是要借此機會,對北地的府兵下手改制!

  崔季明有些驚愕,在她印象裡,覺得殷邛登基十幾年,沒本事沒功績,就是個整天一畝三分地鬥來鬥去的,按部就班慢慢騰騰的修通了高祖顯宗在世時擱置的幾條運河,然後磨磨唧唧的壓了壓各姓世家。他在軍武方面表現的稍顯軟弱,大鄴版圖一縮再縮,再此狀況下還不斷裁軍……

  簡單來說,崔季明覺得殷邛不算昏君,也不是什麼明君。

  可他竟然要野心勃勃的改革府兵制?

  府兵制準確來說是南北朝的遺留產物,南北時期,北地大開軍府,南地都督盛行,地方領軍已經各成規模,甚至有些力量直逼南北各政權的中央統軍。

  高祖殷允安縱然平定南北,也不敢對這些地方領軍壓制太狠,便將軍制一分為三。

  一是中軍,也就是駐守在長安洛陽的受皇帝直接控制的中央統軍,部分改為羽林,剩餘則稱十六衛,兵強馬壯,是大鄴兵權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一般不會派遣至地方,是皇帝手中的王牌。

  二則是由當年的地方都督演變而來的府軍,基本沿襲了北魏時候的府軍制度,各地統領高度自治,對於地方的將領有直接的任命廢免權,所以幾乎府軍都在當地府軍將軍的完全掌控之下。

  但兵馬糧草,徵兵訓練全部需要府軍將軍自行解決,朝廷只會每年撥出一筆微薄的費用,進行定期的兵馬人數匯報。

  這也就使得府兵是兵制中唯一一個兵農不分家的類型。不編入民籍,免除賦稅,使得當地鄉民紛紛加入,可這些鄉兵們農忙的時候還要在當地種地,農閒的時候才入軍訓練,只有這樣才能自給自足。府兵又大多很少參與前線對外戰爭,多數都是為了當地自治,年年種地,漸生憊懶,戰鬥力也因此逐年削弱。

  三,則是外軍。

  外軍,與地方軍隊和中央軍隊區分開,是分別是六座由高祖立下的大營,為的就是大鄴與周邊各國頻繁的戰爭與擴張。大營三座位於戰爭頻發的北地,兩座位於西南部應對南夷部落,一座位於江南沿海地帶。

  中宗時期,賀拔慶元顯赫一時,又是袁太后相當重要的助力,袁太后便賜予賀拔慶元一枚三軍虎符,賀拔慶元如今便是北地三座大營的主帥,同時也是最兵強馬壯的涼州大營的領軍將軍。

  作為三軍主帥,他派遣軍隊、任命將領上有一定的自治權利,但對於高級將領的任命罷免以及全軍行軍的派遣上,都需要上達聖聽,得到皇帝批准。可一面作為其中涼州大營的直接領軍將軍,他又對涼州大營自身有極大的管控力,幾乎可以說連皇帝也不能繞過他直接掌控涼州大營。

  袁太后或許對於謀權一事,也是有相當的天賦,可這一招,卻是將部分軍權從政權下頭剝離出來。或許是為了西北更加隨機而變,她有用人不疑的魄力;或許是為了拉攏賀拔家的權勢,讓她的上位有軍武上的支撐,但這枚虎符卻給繼任的殷邛埋下了一根扎人的刺。

  這三座外軍大營在中宗時期,幾乎都曾經過賀拔慶元的手帶出來過,每一座大營的強盛都與他密不可分,他如今也知道自己樹大招風,只管涼州大營,三軍虎符也大多是個像徵,他從軍快四十年了,也甚少用過。

  但握在手裡,就是個殷邛永遠也嚥不下去的刺。

  大營募兵統稱為外軍,外軍為兵籍,募兵制使得層層選拔,入軍條件就優於府兵,外加兵農分家,常年訓練戰役頻繁,大營外軍的戰鬥力大都十分強悍。只是外軍的兵馬糧草完全依賴朝廷,北部外軍騎兵比重極大,一騎兵怎麼也要配兩馬,養這些驍勇善戰的騎兵,都是嘩啦啦的錢啊!

  幸好大鄴早些年吞併了許多北魏的馬場,馬還不算太貴,可兵甲、衣服,這都是大開銷啊!顯宗初期連年對外擴張,外軍人數極多,每年光核對外軍兵甲衣服馬匹的錢,還沒算上糧草,都佔了朝廷開銷的一半還多!

  當今聖人單字邛,日子也是窮啊。

  殷邛登基也是真養不起這麼多外軍,顯宗中宗時期都是連年降低賦稅,朝廷真是窮的叮噹響,只得連年裁軍,裁下來的那些精兵,又都被各地有野心的府兵吸納——

  得了,這麼多年削弱府兵又像是白幹了。

  大營外軍人數連年走低,東突厥吞併各小國日益強大,打不贏仗也是情理之中,版圖龜縮,喪失了馬場、商路,朝廷的收入又跟著減少,簡直成了噩夢一般的循環。

  殷邛當個皇帝也挺不容易的,他是削尖了腦袋的想賺錢。

  只有朝廷先有錢了,才能破除這個死循環啊。

  本想增加賦稅,可崔季明七歲那年的洪災鬧的川地民不聊生,修繕工事後還要幾年休養生息,殷邛也只得暫擱此事,幸好他算是有商業頭腦,與西域各國不斷貿易,以外軍護送商隊的名義,抽取商隊高額利潤,又實行了貿易稅,暫時給財政緊張的朝廷一點喘息的機會。

  那些商隊,也是知道東突厥的大軍如同流氓,西域各小國局勢動盪,有大鄴外軍為護,縱然抽取的稅金高些,至少有命活,有錢賺,倒也是一句怨言都沒有。

  外軍也利用「護送商隊」的名義,不斷巡視警戒都護府領土,應對東突厥的奇襲。

  不過這都是不那麼正規的朝廷收入,想要養軍,殷邛還是要找個正兒八經的辦法。所以,他是因此才決定要對各地府兵動手了麼?

  各地府兵雖有的逐漸敗落,卻有些因為當地將領本身的才幹與野心,暗自壯大,無視朝廷對於府兵人數的上限,在地方上發展的規模驚人。殷邛這是要先試探東北地區的府兵,還是要打算動手,崔季明並不能猜測出來。

  她聽了刁宿白這麼一說,心中轉了一圈,倒覺得這對掌管涼州大營的賀拔慶元來說,應當是有利無害的。

  刁宿白看她明白,心中也是想著,這崔家的外孫,對軍中形勢如此瞭解,當真是崔家野心膨脹,長房一手拽著太子,二房一手攏著軍權啊。

  崔季明點了點頭,卻問了句她剛剛就心裡在意的:「刁公說未能查到那殺手出入圍獵場周邊的痕跡,難不成這殺手是在場之人家中帶來的?」

  刁宿白也是面上一寒:「極有可能,各家或許有養著這樣的江湖異人。但看殺手逃離的如此了無痕跡,恐怕對當時圍獵場各家位置以及金吾衛的巡邏都十分熟悉,也有可能平日身份,是個宮裡人。」

  「那人絕對是個男子,刁公意思說極有可能是個黃門?這……」崔季明有些吃驚。

  「也只是推測。此人做事十分謹慎,了無痕跡,這麼多日來查不到痕跡,日後更是難尋,恐怕線索也就要這樣斷了。」刁宿白嘆氣道。

  崔季明想著連刁宿白都查不出殺手的底細,這俱泰真像是招惹了不該招惹之人。

  崔季明與他閒聊了幾句便告退,刁宿白目送她走出去了才離開。

  崔季明出去了走了好一段卻迎見了阿耶崔式,崔式跟往日般穿的風姿卓越,髮冠一絲不苟,卻緊皺著眉頭,快步走過來,握住她手臂:「言玉呢?」

  她愣了一下:「不跟阿耶在一道麼?剛剛我從阿公那邊過來,他也沒在阿公附近。」

  崔式聞言咬了咬牙,顯得有些惱怒:「他在胡鬧什麼,為什麼沒跟在你身邊!剛剛不是回來了麼,怎麼又不見!」

  崔季明知道崔式一直覺得因為言玉陪著她,照顧得很好,倒顯得他不是個稱職的爹,言玉又跟她關係親密,他更是有點隱隱不爽言玉。不過言玉又可靠,又幾乎從不犯錯,他自己把言玉跟崔季明養在一起的,也不能說什麼。

  崔季明道:「阿耶你又挑毛病了,他可能是被阿公派去做事了唄。」

  崔式卻一反常態:「你知道什麼!以後他要是隨意離開你身邊,就問清理由,這裡是宮裡,容不得他胡作非為!」

  崔季明愣了一下,點頭道:「好,我知道了。阿耶別生氣,我這就去找他。」

  「不必找了,奴剛剛一路過來想要找三郎,卻迷了路。」身後傳來了聲音,崔季明猛的回頭,看著言玉垂頭半跪在地上,只能看到頭頂和一截後頸。

  崔式冷笑:「來的真是時候。倒是跟進了家門似的,在這宮裡頭亂走!敘舊敘昏了頭腦?!」

  崔季明怎麼都覺得這場面拔劍弩張的,言玉半跪在地老老實實的認了錯,崔式狠狠盯著他,卻彷彿又覺得當著崔季明不當說,轉身罷手走了。

  幸好這邊也沒人注意,崔季明連忙過去扶起言玉來,卻看著言玉面色蒼白捂著胸口,有些吃驚。

  「你怎麼了?受傷了?!」崔季明有些不可置信,這不過是個宮宴,怎麼還會受傷。

  言玉已經有些說不出話來,隱露痛苦的捂著胸口,抬手單指在唇上比了一下。崔季明會意連忙架著他,順著迴廊走到無人處,扶著他坐在迴廊外側的台階上,一片只有隱隱月光的黑暗中,扶著他肩膀,輕聲問道:「怎麼回事兒,還有誰敢對你動手!」

  言玉一時無言,崔季明卻急的不行,坐在旁邊,身手就去探向他胸口:「讓我看看,有沒有斷了肋骨!」

  言玉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無奈啞聲道:「你一個丫頭,怎麼敢就這麼隨便去碰別人。」

  「你不是別人!快讓我看看,這事兒不能讓阿耶知道麼?可要是傷的重,怎麼都要去請郎中的!」崔季明掙開他的手,伸手摸索了兩下探不出傷勢,轉手就去解他衣帶。

  言玉也是沒想著這丫頭膽大又力大,嘴上還說著這邊偏僻別人看不見,也不想著她才是最不該看的那個人。夏末衣薄,她微微扯開了一點中衣領子,就看到他胸膛上一片猙獰的青紫淤血,驚的就要身手去摸,言玉卻抬手一把擁住了她肩頭,按著她朝他貼來,手勁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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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崔季明:感覺每個人喝醉了都會顯示出相反的一面啊,誰能想到殷胥喝醉了像個唐僧。

  殷胥:(斜眼)那你的意思是你喝醉了反而成了個正人君子?

  崔式:(咂嘴)那沒辦法了,我喝醉了肯定會變成大醜逼……

  崔季明&殷胥:(鄙視)要點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7 04:55 PM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三十四章

  「怎麼了?」崔季明以為是他不讓看,下巴貼在他肩膀上說道:「你就當我是個郎中,別管那麼多,我怕你傷得厲害。」

  言玉聲音低啞:「不要緊……我沒事,你不要亂動,否則會碰到傷處的。」

  她只好不動,這才覺得姿勢彆扭。

  言玉比她高一截,他的下巴貼在她額頭上,那微微敞開的胸口也傳來滾燙的溫度,崔季明有些無所適從,又覺得自己矯情。

  她才多大,言玉整天都說她是個熊孩子。

  言玉的手也滾燙,順著她肩頭,按在她低頭露出的修長後頸上,聲音低微:「三娘,我是什麼都不剩下了……」

  「嗯?你說啥?」崔季明沒太聽清,她想抬抬頭,言玉卻按著她的脖頸,不許她抬起頭來。

  「不過我從一開始就一無所有。如今也還好。」言玉側臉,與她的臉頰貼的更近:「這傷是我大意天真,還真以為他是念舊,不過也該受得。」

  崔季明從他口中聽出幾分落寞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來擁住他的背:「你可以跟我說的,到底怎麼了?」

  言玉沒有回答她,轉了話頭說道:「這治傷也容易,你給我捂一捂,我就好了。」

  「哎?」崔季明拿手放在他中衣外,頓覺得自己有點蠢,歪頭問道:「這樣麼?你這胡扯的太沒有水平了吧!」

  言玉笑了,捉住她的手,放進衣領裡,按著她略顯粗糙的掌心,貼在他胸膛的淤青上。

  她的手貼在他溫熱的胸口上,他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衣領蹭在她腕處,崔季明有些驚愕,微微動了動手指,引得言玉貼在她耳邊幾聲吃痛的呻吟,連忙僵著手指不肯亂動。

  「我這糙手要是能管用,就可以到觀裡做活菩薩了。」崔季明竟然覺得有些畏懼掌心下他的熱度和心跳,還有這顯得比往日親密更多的距離,只得貧嘴道。

  言玉微微笑起來,貼得太近,笑聲像是胸膛裡傳來的轟轟悶雷:「很有用,你的手很有用。雖然不像女子,但所謂的溫柔之美都是外人定下的標準,誰說女子不能像你這樣,我很喜歡,這就是本來的你。」

  崔季明忽然覺得有些不知所措,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言玉你可真是個撩妹狂魔。」

  言玉卻沒有再說話了,他就這麼靜靜坐著,心在燒著,身子像是火上滾燙乾涸的茶壺,眼底卻濕潤的如同蒙著涼霧,瞳孔在夜裡亮的發光,他無數想法交織在她掌心接觸的地方,粗糙的繭摩挲出了他心裡的痛癢。

  他張了張嘴想說出什麼來,卻覺得連呼出的氣息都不對勁,所有的一切都昭示著他觸碰到邊界的危險,言玉只好緊緊閉住嘴,手扶在她單薄卻如同安靜的肩上,垂眼將這一刻刻在心裡。

  崔季明卻在思索一個很嚴峻的問題:

  這到底算誰佔誰便宜?

  **

  皇子們都已經在幾天前入住了東宮,如今理所應當的如今被分到一塊兒坐著玩樂。胥已經被送回了東宮裡的寢殿,這會兒五個少年坐在側殿內,竟自然而然的分成了兩波。

  一撥是澤、修、柘城和嘉樹,另一邊是持續低氣壓的兆。

  柘城本來應該跟兆在一起玩,可這麼久他跟兆相處的完全算不上好,嘉樹又跟修玩鬧在一起顯得很熱鬧,他也有些羨慕,自然靠了過去。

  孤單一人的兆顯得更低氣壓了。

  不言不語的面容上,甚至顯示出一分厭惡和失望來。

  他雖然之前騎射表現得很好,五官狹長,黑瘦模樣,個子也比較矮,臭著臉坐在一邊。澤去邀請他一起過去下棋,兆卻似笑非笑道:「何必要我過去擾你們歡樂,太子殿下倒是習慣將表面功夫做足了,好一副弟恭兄親的好樣子!」

  澤氣了:「你不來就在這裡坐著吧!何必非要嘲諷別人,從小你就這樣非要別人都不快活你才高興!誰管你,就在這兒坐著吧你!」

  兆向來不穿鮮豔的顏色,如今縱然是中秋的好日子也是玄衣,手裡頭捏著書卷,看著一旁玩樂的四個兄弟,冷笑:「我哪裡是嘲諷,只不過實話實說而已,還真當都是親密無間的自家兄弟了。」

  都是在大興宮裡長大的,澤小時候沒少跟兆接觸,以前兆雖然永遠一張不高興的臭臉,可卻還沒有這麼渾身帶刺。在說話夾槍帶棒方面,他倒是最像父皇。

  「太子殿下心裡頭明明就擔憂我們這些弟兄入東宮分你的權,還不得不做出寬容祥和的樣子來,真是有趣。這兩位從三清殿裡出來的『兄弟』更是有意思了,也不知道是三清殿裡一起長大的那些皇子們更親近,還是這剛認識沒兩個月的『嫡兄』更熟悉,竟然中秋沒個人回三清殿探望那些還沒出來的小皇子們。」兆探開折頁書,低頭笑著說道。

  澤也不過是臉色一白,柘城和嘉樹卻搖搖欲墜。

  他們這才想起來。

  不是他們二人心虛,確實是個半大孩子,出了宮日子好起來了,總覺得還要應對三清殿外這些弟兄,還要努力討好各自的新母親,一個個哪裡還記得三清殿裡的小兄弟。

  「哦,倒是了。」兆看著嘉樹漲紅的臉笑道:「那些三清殿裡的皇子有什麼用呢,對你們來說都是廢物,哪裡比得上討好太子殿下。這都是人趨利心理,也就沒什麼,可都裝做親密無間的樣子,就太噁心了。」

  嘉樹簡直要無地自容了,他根本找不到可以給自己辯解的理由,半天才快哭出來般道:「是我不好,我、我忘了!」別說中秋,他們現在過得怎麼樣他都不知道。那時候他還說不會忘了大家的!他怎麼可以這麼沒良心——

  他說罷就狠狠擦了擦眼睛,小跑著出了宮殿。

  澤剛要開口喊他,就看著嘉樹又跑了進來,拿起桌案上兩盤沒人吃的月餅,拿衣擺包好,柘城連忙跟著照做,二人就這麼兜著月餅,小跑了出去。

  三清殿離著舉行宮宴的廣場並不遠,嘉樹簡直愧疚的恨不得打自己。他當初信誓旦旦說過的話都被他拋到腦後,柘城看他個子小小的跑的踉踉蹌蹌,連忙上去扶著他一點。兩個孩子不顧侍衛的呼聲,往三清殿的方向跑去。

  三清殿因為是道家祈福用的宮殿,前頭有一片祭壇和座落神像的宮殿,守著三清殿側門的侍衛當然認識這兩位殿下,想著他們都是三清殿出身,也不算閒雜人等,今日又是中秋,便給放了行。

  兩個少年衣擺裡的酥皮月餅被顛的不少碎開,跑過的地方都是一路殘渣,衣擺也沾滿了油花。那些擺放神像的宮殿不點燈,祭壇又空曠的嚇人,嘉樹往日裡根本不敢往這邊來,如今為了抄近路,卻踏上祭壇直線跑過去。

  他想過大家都在睡著,或許宮人們用完了私藏的米麵,他們都餓著肚子。

  他卻沒想到三清殿住著皇子們的那間側殿,燈火點點,院內迴廊下襬放著明亮火燭,穿著秋季的道袍的被拋棄在這裡的皇子們坐在矮竹凳上,三清殿裡種的青竹陰影翩翩,孩子們托著腮正聽老宮人講故事,手裡拿著月餅果品,一個個聽的入神。

  柘城與嘉樹躲在門後不敢過去。

  那些火燭都是嶄新的,平時因為三清殿的蠟燭有限,孩子們從來不晚上點燈太久,如今卻看著院內被燭火映的亮堂。

  道袍也不是以前破舊的款式,顏色還樸素,但料子卻是厚實的。

  他們手裡也拿著不應該出現在三清殿的月餅和新鮮水果。

  老宮人說著以前給嘉樹和柘城、胥小時候也講過的連環故事,孩子們聽得入迷,嘉樹也有些入迷,輕輕推開門,傻傻拎著衣擺走進去,站在院子裡。

  不知是誰發現了他們二人,歡喜的叫道:「嘉樹哥哥!」

  老宮人也連忙回過頭來,無數雙眼睛或歡喜或驚愕的望過來,嘉樹與柘城又羞愧又手足無措,嘉樹走過去,拎著衣擺將那碎了的月餅倒在了陶盆裡,侷促的抓著油乎乎的衣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大家都顯得有些震驚,也猛的明白,笑著湧了過來:「嘉樹哥哥給帶了月餅麼?跟我們的不一樣哎——」

  「我沒想著大家也有月餅吃,是我忘了……」嘉樹看著幾個比他矮的小皇子如同以前一樣熱情的抓著他衣擺,看著他裁剪精良的皇子窄袖衣袍,眼底酸楚:「我還說著,到時候一定求皇后娘娘把大家都接出來的。結果我什麼都忘了。」

  幾個老宮人照顧這些孩子已經很多年,看著嘉樹長高些,打扮的也精緻華美,知道他沒有受苦,懸了許久的心裡也放下來,伸手摸了摸嘉樹和柘城的腦袋:「你也不用想著求皇后娘娘,若是能讓大家都出來,怎麼至於等到今天。」

  柘城走過去抱起了一個四五歲的小子,顛了顛他問道:「是阿耶送來的月餅麼?他往年可都沒這麼關心我們啊。」

  老宮人裡頭照顧他們最久的,便是早年帶柘城與胥的岑婆,後來三清殿裡的孩子多起來,宮人們也才多起來,她們大多數罪奴或地位低微的奴僕。岑婆聽著柘城的話心裡卻是複雜。柘城一向是最怨恨皇帝,私下連聖人也不叫,只喊殷邛叫做「皇帝」,這會兒卻叫上了阿耶。而語句卻還說著是「我們」,好歹還是將他自己劃分在三清殿這幫皇子的範圍內啊。

  岑婆揉了揉柘城的腦袋,只道:「是胥叫人送來的,有些吃食果品、還有些舊書給孩子們學習用。似乎也有些薛妃娘娘的意思,虧了薛妃娘娘的打點,多年沒來的新衣裳送到了,外頭婆子給做飯也盡心盡力了許多,還有些細碳送來,讓我們備著給過冬用。」

  往年三清殿裡的冬天都太折磨人,就連殷胥腳上還有凍瘡留下的疤痕。

  柘城有些吃驚:「這離著過冬還有那麼久——」

  岑婆笑了:「或許別人不知道,在薛妃娘娘還是皇后的時候,我是她手邊的奴婢,也明白幾分她的意思。三清殿管的太嚴,她連精貴的細碳都能送來,沒少使手段,恐怕她也是怕了等到了冬天,時來運轉,她沒有今日的盛寵,也做不來這樣的事情了。」

  柘城有些吃驚:「岑婆你可能不知道,現在阿耶跟薛妃娘娘可好了,連帶著胥也都風頭挺盛。不過他不愛說話又低調,倒也沒有表現出得瑟來。」

  岑婆垂眼道:「我跟了薛妃娘娘那麼多年,是她從王府裡帶出來的奴,怎麼會不知道她的想法。倒是聽說胥也腦袋清醒了?」

  岑婆雖然因為三清殿的條件不好,看起來顯老,不過縱然這樣也就是跟薛妃差不多的三十來歲,已經被人叫做婆子了。柘城點頭道:「嗯,不過我感覺也不是很吃驚,他現在也說話,條理清晰的很,不過好像以前也只是不開口,像是一直看著我們並不痴傻。而且因為從馬上摔下來而轉好之後,我才發現他識字比我們都多,看過好多書——」

  「是麼?他這樣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在薛妃娘娘膝下也有不少風險,我倒希望他痴傻不言。」岑婆嘆了一口氣,她伸手將桌子上的橘子掰開遞給柘城,低聲道:「他倒是不肯回來看一眼。」

  柘城看著嘉樹正跟他們玩鬧成一團,將橘子瓣扔進嘴裡,吃的滿嘴甜汁:「胥送來了東西,人怎麼沒來?」

  「我也問了送東西來的黃門,九殿下確實是不願意來,他似乎自認幫不了我們太多,也無顏來見。他自說是『送點東西就來登門,好似給了施捨要別人叩恩似的』,其實我們哪裡會想這麼多,就是想見見他而已。」岑婆嘆了一口氣,轉臉道:「我怎麼以前都沒有覺得他心裡裝了這麼多事情,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把身邊人的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了,他才十幾歲啊。」

  柘城默然,他自然也能察覺到,這短短幾十天,胥卻好像變的比所有的人都成熟的多,心裡裝滿了未知的思索。

  三清殿內倒是因為嘉樹和柘城的到來,熱鬧了幾分,柘城與嘉樹坐在孩子們之間,也聽著那無數遍聽過的連環故事,靜靜地拍著懷裡弟弟們的後背,而使三清殿過上差不多的好日子的殷胥卻沒什麼好日子過。

  東宮側殿的寢宮內,殷胥的居室不算很大,耐冬和忍夏都不許住在屋內,垂下來的床帳內,殷胥獨自一人,睡的滿頭大汗。

  「你這醉了酒的樣子,哪裡能見人呢~?」調笑的聲音迴蕩在他耳邊,殷胥緊閉著雙眼抓著錦被,咬牙滿面通紅。

  「阿九,你的臉怎麼這麼紅,你不喜歡我這樣靠著你麼?明明是你主動來親我的。」某人的話語緊緊纏著他的夢境,直到殷胥看著虛光裡某人的臉越靠越近,她的手帶著滾燙的熱度,按在他的頸上,帶著逼迫他屈服的力量,表情卻這麼輕鬆淺笑,口中吐出使他內心抽緊的話語。

  她的手指順著他脖頸滑下去,彷彿留下了灼燒的痕跡,鑽入衣領,愈發胡作非為,引得他幾乎要顫慄。

  「放開我,崔子介!你敢!」一片黑暗的寢殿內,睡夢中的殷胥失聲怒道。

  「你以為我不敢將你怎樣?!你以為我就不敢動你!再這樣,再這樣胡亂,我叫人把你拖下去,砍了你的腦袋!子介,你放手!」他夢魘的厲害,胡亂的踢著被子,滿身是汗,甩手不小心將床頭的杯子摔砸在地。

  這都驚動了隔壁的耐冬,他連忙起身,跑過來拍著九殿下的門:「殿下,您怎的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非要殺了你不可!」屋內還傳來殷胥斷斷續續的聲音與喘息:「你再敢這樣折辱我——」

  耐冬聽著心裡頭大驚,叫了幾聲沒反應,連忙推門進去,殷胥緊緊拽著被子面色通紅,似乎被夢饜住了,趕緊伸手去推醒他。

  耐冬狠狠推了好幾下,殷胥喘息著猛然睜開眼來,似乎神志還不清楚,耐冬端來了冷茶,遞過去扶著殷胥的肩膀:「殿下可是做了噩夢?怎麼喊的這麼大聲——」

  殷胥久久不得平復,漲紅著臉喘息著,半天才將目光轉到他臉上:「我……做夢了?」

  他竟然做了這種夢!夢裡頭全是某人狠狠壓過來的胡作非為,真實到讓他顫慄。

  殷胥拂開他遞茶的手,往日面無表情的面上顯得相當崩潰,重重的倒在床上,用被子矇住了臉,聲音悶悶的傳來:「我一定是瘋了……」

  陰魂不散!

  殷胥心裡甚至狠狠地發誓,以後再也不要見崔季明,跟她扯上半分關係!

  「殿下,夢都是反的。不論有什麼壞事兒,現實都會反過來,您別擔心。」耐冬難得看著殷胥表現得像個少年,連忙安慰道。

  反的?那豈不是他在上邊——

  耐冬卻看著殷胥猛然掀開被子,黑著一張臉狠狠道:「反著也不行!」

  不論如何,崔季明都不許再出現在他夢裡!

  而此刻夢中胡作非為的主角,也已經隨著賀拔慶元回到了勳國公府,第二日便是要離開長安,崔季明正檢查著行囊,言玉用了些簡單的藥已經睡下了。

  殷胥說著再也不要見她,卻沒有想到,崔季明這一去,卻讓他悔的想把這話咬碎吞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8 03:26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三十五章

  沙丘一半埋在夕陽的陰影下,顯出濃郁的藍灰色,風順著平滑的沙丘向上拂過,從沙丘尖頂上帶走一小片散沙,吹向崔季明的臉,砸在她皴裂的皮膚上,她也混不在意。

  崔季明正跪在沙地上,看著裝滿沙子的羊皮袋子上幾個孔洞正流出潺潺清水,連忙用頭盔接住,也不管這從別人那裡討來的頭盔裡帶著一股半個月不洗頭的味道,她唇湊在冷硬的頭盔邊,飲了一口清水。

  綠油油的嚇人的死湖水被沙子過濾後清潔的多,但還是有些死水不新鮮的味道,崔季明不敢多喝,倒出羊皮袋子裡濕透的沙子,端著頭盔往回走去。

  戈壁荒漠上亂石和灌木叢生,龐大的驚人的車隊如一隻倦怠髒污且年邁的龍,鱗片上點點星光是馬鞍上的油燈,它靜默的匍匐在地上。紅日如同從血裡濕淋淋的拎出來,掛在遙遠模糊的天際線上頭,夕陽像是厚重黏稠的橙紅顏料潑在沉默疲憊的馬匹上,每個人的肩頭都彷彿擔不起這沉甸甸的紅光。

  崔季明看著後頭商隊的隨軍商人已經累的想要支起帳篷休息,連忙加快腳步,她的靴子裡也滿是沙子,不但磨腳更使得腳步沉甸,她抱著頭盔,往商隊前部依然身姿筆直的軍隊那裡去。

  「阿公,這水不知道能不能喝,我已經過濾過了。」崔季明走向站在馬邊看向遠處的賀拔慶元。賀拔慶元平日飽經風霜的面容沒有太大改變,只是鬍鬚顯得髒兮兮的,他看見崔季明點了點頭:「別人不熟悉這過濾的法子,我還不敢叫他們去。拿來我嘗嘗?」

  後頭軍隊穿著輕甲,沉默的目視前方,沒有命令決不東張西望,和後頭散漫的商隊實在是對比明顯。賀拔慶元喝了一口,皺了皺眉頭:「這水不行。雖然沒有渾濁,可太不新鮮,就算是馬喝了也受不得。」

  崔季明也大概明白,這水在湖裡綠的可怕,縱然是過濾卻沒有殺菌,這麼大一個隊伍喝水,總不能全都點火煮沸了再喝。車隊中幾輛專門裝水的車子已經沒水了,他們不能留在這裡過夜,必須要往前加快速度走到下一個城鎮。

  拿著地圖的嚮導趕緊上前,在沙地上攤開地圖,拎著燈籠在羊皮地圖上投下一層金色的光暈,手指著光暈說道:「賀拔將軍,咱們離石城鎮少說還有八十里,今日怕是天黑前走不到了,倒是前頭有個原先的舊村,可惜村裡頭唯一一口井也在十幾年前乾涸,裡頭的村民已經撤退了。」

  「還有些樹木麼?」

  「當年還是有樹,怕是如今只有枯死的胡楊了。」那嚮導愁眉苦臉的答道。

  這個狀況,的確是超乎賀拔慶元的想像,作為這支包含著商人、僧人和軍人的龐大隊伍的指揮,他沒有想到隴右道這一大片疆土,這幾年已經因為東突厥不斷的入侵騷擾以及猖獗的馬賊沙盜變的不成樣子。

  曾經在地圖上標註過的館驛、綠洲和小鎮,沿途過來大多數都成了殘垣斷壁,沿路可以休息的地方越來越少,使得行在路上沒有補給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命那些商人奴僕不得休息,立刻起身。找一輛儲水車,前去湖邊取一車的湖水。先用著這些,咱們到村落那裡再去慢慢過濾燒開湖水,勉強夠大家一夜喝的。」賀拔慶元沉聲道。

  賀拔慶元的副官道:「將軍,縱然是那村落有枯樹可以點火燒水,可明日起來出發時,隊伍裡就沒有一點水了。明日還要半天行程才能到石城鎮,將士們可以強忍口渴,僧人們也都性情隱忍,可那些商隊的人恐怕又要——」

  「半天不喝水死不了!」賀拔慶元皺緊眉頭顯得有些煩躁:「也不過是怕他們怨言連天拖慢行程,今日他們看了湖不肯走,咱們也不能就讓他們喝這些水,全都死在路上。到了村落,也給他們燒水了,堵住他們的嘴,讓他們知道明日不走就是活活渴死,保準他們走的比誰都積極!」

  也不怪軍中這些人煩躁,往日裡都是軍隊前行,只要有命令便能服從。這回帶上了商人,他們真的是事兒多嘴雜,好幾個脾氣暴躁的營主既難忍他們的指指點點,又受不了他們的散漫無度,氣的暴跳如雷,恨不得甩下這商隊。

  賀拔慶元畢竟是一軍之主,浸淫官場多年,還算是有些活絡手段,從中來協調些。

  殷邛塞上這麼多商隊和僧人,其目的跟所謂的「與波斯深化經濟文化多邊戰略合作」沒關係,他是想籠絡住隴右道這僅剩的一條下部絲綢之路沿途的小國。

  這些小國由於西域行路的時斷時續,跟大鄴聯繫的愈發少,不但是大鄴內胡商人數直線下降,王公貴族能見到的西域特產越來越少,這些周邊小國的貴族更是多少年沒有得到新時的綢緞茶葉了。跟東突厥打了百年了,他們早就習慣,但從大鄴來的源源不斷的財富卻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

  這些被朝中大臣瞧不上眼的綢緞瓷器竟成為了籠絡小國的最佳手段之一。更何況早些年大鄴一大筆的收入,還是依靠著來往不絕的胡商帶來的財富與商業賦稅,窮的兩眼冒綠光的殷邛自然想疏通這條商路。

  另一個手段便是佛法。高祖時期,派遣僧人從沙洲一路往樓蘭、龜茲、據史德到了安國,也就是所謂的波斯。僧人住持的精妙佛法引得眾小國國主虔誠瘋狂的追隨,從那之後整個西域對於大鄴而來的僧人與佛經歡迎異常,在這樣的態度下,高祖用迂迴的手腕使得隴右道一片小國成為了大鄴的附屬,又再利用商隊給他們帶去財富與技術,將大鄴的版圖擴展到了最大。

  不過東突厥多次掠奪波斯而獲得大量財富,逐漸壯大,開始用鐵蹄踏過隴右道這些富得流油且安逸懈怠的小國,這才破壞了從高祖時期建立的雙贏政策。

  另外這些商人敢如此叫囂的原因,便是大鄴沒有將經商貶為下等的說法。

  這些在崔季明看來有些匪夷所思,因為重農輕商幾乎是中原大地幾千年來的思想。秦朝曾將一大批商人及祖輩為商人的後代,統一發配戍邊;漢朝立國時,高祖「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縱然是大鄴之前的魏晉南北時期,仍然有根深蒂固的「禁工商不得乘馬」「必不可與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座而食」的思想。

  大鄴也並非不歧視商人,只是受歧視的程度堪稱是自秦統一天下來最低的。

  高祖立國時,在立法中刪除所有對於商人苛責的律條,雖未有大張旗鼓的宣揚平視商人的想法,但當人們想要刁難商人時,卻發現律法文件中,甚至找不出一句前朝通行的「視商販與僕役、倡優、賤民同列」的說辭。

  後來顯宗詔令:「榜商稅澤例於務民,不得擅改更增損及創收。」嚴禁官吏勒索、刁難商賈,不得隨意滯留商人、乞取財物。

  這些律法與詔令都是緩慢而默不作聲的修改,不注意到的時候彷彿不存在,唯有觸及商賈利益時才會如幽靈般出現在律法中,成為了那些小商小販的護身符。

  再加上高祖與顯宗時期的國相與大儒,都表示出尊重言利,四民皆本的言論來。這是由於國子監諸多儒家流派的爭論而誕生的,還是高祖授意,令受人尊重門徒遍天下的大儒替他發聲,已經不得而知。

  縱然到了殷邛時期,新思潮過去,不少儒者又認為功利主義使得國之根本撼動,但由於殷邛得了商賈行業更高賦稅也不會有苛政惡名的甜頭,再加上大鄴由於農人生產力依然很低,種地還是需要家中大量的人員,並沒有太多民眾投入到行商來,擔憂的「國之根本撼動」也並沒有發生。

  崔季明也感慨,大鄴如今許多方方面面,都跟崔季明想像中的隋唐時代不同,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地方,但這些彷彿都是因為高祖立國時期默不作聲的引導,而形成了今天的局面。

  副官已經到隊伍後頭喝令坐在地上搭建帳篷的商人起身,崔季明也往後走一點去找自己的金龍魚。金龍魚長結實了一點,可是一路行來灰頭土臉,哪裡看得出閃耀的皮毛和優良的血統。

  言玉正站在一邊給它餵豆子,轉過頭來看到崔季明笑了一下:「怎麼這麼愁眉苦臉的,讓國公爺去憂心吧,怎麼都不需要你心裡裝這麼多事情。」

  「唉,沒想到這一路來如此不順利,幸好是人多,一路上遇到那麼多幫馬賊,沒有一個敢動手的。」崔季明嘆氣道。言玉用水囊裡剩的不多的水沾濕了帕子,遞給崔季明讓她擦一擦臉。

  「這才從長安走出來不到一個月啊,你就給曬成了這個樣子。」言玉看著她潤濕了那皴裂曬黑的臉頰,有些不忍,從馬鞍邊的行囊裡掏出一個瓷盒來。

  崔季明認得出那是舒窈非要塞上的潤膏。

  「省得了,我要用這個,旁人看見還不知道怎麼笑話我呢。好不容易在隊裡頭,沒人說我這個五姓公子哥了。」崔季明甩了甩手。

  言玉只好收了起來。的確是崔季明雖然連入伍的年紀都沒到,還是穿著輕甲將自己當作隊伍中的一個兵,除了夜晚在荒野上支起簡陋帳篷的時候,她只跟言玉住在一起,其他時候再沒有喊過苦累。

  而賀拔慶元也經常使喚她跑前跑去,崔季明恭敬把事情都辦好了,眾人對他也無話可說。再說這支隊伍裡,除了從長安帶走的小部分羽林,大部分都是涼州大營的中軍騎兵,和崔季明都很熟悉。

  「崔家三郎,東西我都要過來了,您嘗一點吧!」一個矮小的身影從後頭商隊的方向踉踉蹌蹌跑來,手裡頭捏著用油紙包好的牛肉乾,頗為慇勤的遞了過來。來人正是右眼上蒙著一塊軟巾的俱泰,他穿著粗布衣裳,黃黑相間的頭髮髒兮兮的耷拉在額前。

  崔季明接過來拿牛肉乾,香味引得吃了一個月粗糧餅子的她直嚥口水,卻還是鬱悶的遞還過去了:「我吃不了,這玩意兒太乾了,吃了就想喝水,現在哪有水讓我喝。」

  俱泰只好又遞給言玉,言玉面無表情:「不用給我,我也不吃。」他一直以來就對俱泰沒什麼好臉色。

  也不是崔季明非要把俱泰放到身邊來的,本來殷邛讓宮裡人把俱泰扔出來是給王晉輔的。

  可他是個顏控,身邊跟了一個瞎眼帶疤的侏儒,他連飯都吃不下,特別不要臉的說要把「恩人」還給崔三郎,崔季明看著俱泰走路慢又騎不了馬,也不好留在身邊,便讓他去做看水車的奴工。

  可這個隊伍裡放飯是分撥的,將士這邊吃一鍋飯,僧人們吃一鍋飯。

  奴僕那裡自然也有乾糧的定量,俱泰遭到各邊嫌棄,眼見著就要混不上一口飯吃,崔季明只好叫他跟著她來吃飯。

  到了飯點和休息的時候,俱泰就屁顛屁顛跑過來,他後來跟商隊那幫人關係好了,經常討一些商隊那裡帶的奶酪、肉乾或著乾果脯給崔季明解解饞。

  這一支隊伍從長安出發的時候還旌旗飄飄,威武軒昂,到了這兒已經有氣無力了。

  崔季明看著商隊的奴僕們已經被轟起來了,裝湖水的儲水車也回來了,連忙上馬,將牛肉乾拿過來:「嚼不動我就嘬個味兒,你趕緊回去吧。」

  俱泰笑了笑,臉上露出的疤痕跟著扭曲了一下,小跑回去了。

  隊伍緩緩移動起來,前頭領隊的軍士逐漸加快馬匹的速度,眼見著疲憊的駱駝拖了後腿,隊伍斷成一截一截的了,東邊已經深藍的地平線那裡,忽然出現了馬匹踏過的陣陣煙塵,空曠的戈壁上,慘叫與呼救的聲音依稀傳來。

  賀拔慶元立刻回頭,遠處群星已經閃光的天空下,可以看到一隊有馬有駱駝的人影,彷彿是連滾帶爬,夾雜著慘叫而來。

  「結隊!立陣!左三至七隊,後退包圍!」賀拔慶元高聲道,他身後的旗兵立刻揮旗號,黑色輕甲的軍隊立刻分開隊形,僧人與商隊原地不動,立刻抱團,成行的騎兵團團圍住他們,馬頭長槍向外,將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與駱駝保護住,目光緊盯著那遠處越靠越近的人馬!

  沒有號角聲,唯有馬匹嘶嘶鳴叫,賀拔慶元在前,身後騎兵嚴陣以待,崔季明策馬上前幾分,靠在賀拔慶元的副官身後,對言玉打了一個手勢,要他進入結陣內安全的區域。

  前頭一臉驚恐跑過來的是一個規模不大的商隊,後頭則是一片排開的馬賊!

  那商隊中的駱駝因為跑不快,被一刀砍斷了後腿,哀嚎一聲跪倒在地,後頭的馬賊手持火把看不清面目,手中是寬刃的長刀,他們很快追上那些從馬上或駱駝上墜下來的奴僕,抬手一刀便是劈開對方天靈蓋,半邊腦袋飛出去,血噴湧而出!

  後頭緊接上來的馬賊挑起一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奴僕,大刀開膛破肚,崔季明眼見著那孩子腸子流了一地,轉臉有些不忍再看。

  西域這些馬賊生性殘忍,殺人本也就沒什麼章法,沙地上一路滿是觸目驚心的屍體。

  馬賊來的速度極快,奈何商隊前頭十幾人已經衝到了賀拔慶元面前,他們似乎原本以為這裡是突厥軍隊,張口便是突厥語,滿頭大汗嘰裡呱啦一陣喊,才看見大鄴的軍旗,連忙滾到賀拔慶元馬前,也不管後頭的將士已經將長槍對準他,開口便是極為不標準的鄴語:「求將軍,官老爺救一命——救一命!」

  這幫人當中,說話的是個嚮導,這個商隊為首的則是一個騎馬綢緞藍袍帶纏頭冠的年輕商人,身上帶著血,身上掛著兩個紅衣裳的豔妓,倒是臨死了也不肯放下。

  賀拔慶元也沒有動手,只是往那衝過來的馬賊看去,輕輕抬手,全軍將士抬起了長槍,側面弓兵架起了強弓,齊刷刷的弓弦繃緊的聲音刺著耳膜。

  那幫馬賊才看見沙地中一片黑甲的軍士,面色大驚,不知道誰用不知名的小國語言喊了一句,馬賊們連忙停住馬蹄,僵在原地隱隱往後退去。

  商隊的嚮導和商人連忙滾到軍士馬前頭,就差抱著賀拔慶元的大腿喊爺爺了。

  賀拔慶元瞥了那商隊的十幾個人一眼,沒再做聲,他動手一是因為那馬賊衝到面前來了,二則是因為看不慣那馬賊不論老小殺人的手段。

  顯然對方馬賊也看出來了賀拔慶元的殺意,轉頭策馬就跑,跑的比剛剛被他們追殺的人仰馬翻的商隊還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8 03:32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三十六章

  賀拔慶元向右揮手打了個呼哨,旗兵立刻揮旗,右側弓兵幾乎同時鬆手,一陣箭雨在夕陽落下的沉沉夜色裡如同一片飛過去的蝗蟲!

  馬賊彷彿聽到背後箭雨劃破空氣的聲音,後腦發麻不要命的往前策馬奔去,卻仍有幾個反應慢的沒有逃出射程範圍內,連人帶馬被紮成了刺蝟,釘在馬上,死透了都摔不下去。

  看著其他馬賊已經遠遠逃走,賀拔慶元這才伸手散陣。

  大鄴自家的商隊鬆了一口氣,那逃難過來抱大腿的商隊也是感恩戴德,為首的年輕棕髮商人拽著他剛剛掛在身上的兩個豔妓往這邊過來,崔季明才看清,那兩個哪裡是什麼豔妓,根本就是兩個跟她年紀差不多的小女孩,穿著露肩膀的紅色紗衣,赤裸著一雙腳,手腕腳腕掛滿了圓環和鈴鐺。

  而且還是一對兒雙胞胎,本來心道這商人還是個孌童變態,卻不料雙胞胎抬起頭來,與崔季明四目相對,她不由得一愣。

  這對兒雙胞胎長得也太妖孽了。

  不是一般那種嬌媚妖氣的妖孽,而是有一種薄情且神經質的柔弱面容,她很難形容,眉毛淡淡的彷彿沒有顏色,皮膚白皙的幾乎透明,嘴唇薄薄抿嘴隱隱帶笑,眼睛不大卻有著尖銳的光芒。

  她們似乎感受到了崔季明的目光,微微抬起了眼,眼角狹長帶墨,睫毛輕扇,是一種驕矜的陰柔,再垂下眼去是做作的嬌意。

  但你明知那是做作,卻仍然心頭一顫。

  這兩個十二三歲女孩的氣質,幾乎像是一根針,崔季明只瞧了一眼卻刺進了眼裡,她都幾乎不敢多看,避開臉來。

  卻沒想著那藍袍商人竟然拎著雙胞胎往賀拔慶元面前去了。

  賀拔慶元身邊的副官和親衛立刻拔刀攔住,藍袍商人跪在刀前,說著蹩腳的鄴語,大概意思便是他從北庭來往勃律去的商人,名字用鄴語譯作阿厄斯,感謝這位將軍救下一命,順便誇一下大鄴皇帝的聖明,然後就請賀拔慶元接受他的感謝,收下這兩個本來要賣到勃律的小妖精。

  賀拔慶元臉都綠了,他瞥了一眼跟這兩個小妖精差不多大的崔季明,轉過臉真想讓他們滾蛋。他難道臉上寫了禽獸倆字麼?!賀拔慶元氣的招手,身邊的親衛朝那藍袍商人阿厄斯揮刀,要他滾開。

  阿厄斯嚇得都癱坐在地上了,那兩個長相妖孽的雙胞胎似乎很會裝柔弱可憐,嚶嚀一聲癱坐在地上,還不忘展露一下自己光滑白淨的小腿,賀拔慶元臉色更差,阿厄斯連忙磕頭:「求將軍讓我們隨行吧,我們的護衛都死得差不多了,這一路馬賊眾多,我們這樣一定會在沙漠中化成白骨的!」

  賀拔慶元可不會心軟,將他們趕了出去,那對兒雙胞胎抱著行囊牽著馬,似乎哭哭啼啼的往隊伍外走去,紅色輕紗被風一吹,隱隱露出一截大腿,這邊隊伍裡點起燈籠來,火光下看著,幾乎能看見紅紗下白皙的屁股。

  崔季明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回頭望去,那群鐵面將士們也眼神飛過去盯著那雙胞胎。一群多少年沒見過女人的糙漢子啊,平日涼州城內充其量也是在妓館裡見到過露半邊胸脯的,哪裡見過這種光著屁股籠幾層紗就敢上街的!

  「太擾亂軍心了!把他們趕的遠一點!」賀拔慶元黑著臉斥責道。

  一會兒就看著那紅紗吹起來露屁股的雙胞胎隨著那十幾個北庭商隊的人走了,隊伍又動了起來。夜晚的戈壁上,風也逐漸猛烈起來,崔季明額前的頭髮都被吹亂,她回頭望過去,綿長的隊伍末尾,似乎隱隱有紅色的身影,那一隊商人似乎仍然不死心,遠遠的墜在隊尾。

  賀拔慶元未必沒發現,想來也是覺得這商隊沒了護衛,損失了大半馬匹,真扔下了就是死路一條,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很快,在西邊還僅剩一絲最後的微光掙扎的時候,龐大的隊伍來到了那個廢棄的村落,幾處民居已是斷牆,唯有牆根處依稀幾根綠草,枯井邊無數盤根接錯的大樹只留下黑漆漆的樹幹,似乎也看得出當年曾經水豐草茂的樣子。

  右翼的騎兵率先下馬檢查這地方的安危,然後軍隊會在這個殘破村落的外圍紮營,讓僧人和商隊進入到他們包圍的內部。顯然這種福利不包括阿厄斯的商隊,他和他的人被孤零零留在包圍外的一塊兒大石邊,他們連帳篷也沒有了,只有馬背上的幾張毯子,鋪在沙地上,一幫人坐在毯子上,臉上是大寫的兩個字——怨念。

  嗯,看多了還有兩個字——點背。

  崔季明看著他們,搖頭笑了笑,住的苦點也沒什麼,阿厄斯那麼死皮賴臉的抱著賀拔慶元的大腿,至少也能護著點周全。

  她的營帳很小,勉強能彎腰進去,睡下她和言玉,營帳也結構簡單,一會兒就搭建好,崔季明看著將士們已經支起連綿青賬,長槍插在賬門外,槍頭栓著燈籠,一片濃重夜色下,無數槍頭上的燈籠如同銀河點點星光。

  中心撐起鍋來,正用裝著沙子的羊皮袋過濾著那綠油油的湖水,放入鍋中煮沸,不少商隊沒有經驗的奴僕喝完了自己的水,正眼巴巴的等著鍋裡的沸水,崔季明轉過頭去,卻看著阿厄斯也站在一塊兒大石上,張望著煮水冒氣的青煙,恰好與崔季明對視上,他忽然抬起手,朝著崔季明喊道:「郎君!小郎君——我知道這裡有一口還有水的井!」

  「什麼?」崔季明走過去幾步,看著阿厄斯棕色的大鬍子和明亮的眼睛:「這裡的井已經枯了很久了。」

  「那破屋裡頭,還有一口來往商隊藏起來的井!之前這裡外部的井被破壞了,來往之人怕那僅剩一口井還會被破壞,就藏了起來!我去年的時候還來過,我知道位置!」他著急邀功,在大石頭上蹦跶起來,渾身帶著的首飾都跟著亂晃。

  「好了好了別蹦跶了,我看見你了。」崔季明心裡是很驚喜的,面上卻不顯露,拔出腰後的橫刀,朝他走過去。

  言玉攔著她,有些警惕的望著阿厄斯,崔季明笑著推開他的手,刀尖對準阿厄斯緩步走過去。阿厄斯退縮了一點,從大石頭上滑下來,向後倚在石頭上。

  崔季明笑的和煦:「你說村中還有一口井?」

  「確實是,去年的時候還是有的。今年本來我們的商隊就是打算停靠在這裡,那口古井水質甘甜,多年不斷。」阿厄斯擺手,本來鄴語就不標準,哆哆嗦嗦說著更不利索了。

  「把他跟那個嚮導綁起來!」崔季明回頭對著附近的兵說道,幾個剛收拾好東西的士兵拿著繩索笑著跑過來,二話不說就把阿厄斯和他的嚮導摁在地上,拿繩索狠狠捆住,拽起來。

  阿厄斯已經慌了,扭的跟個毛毛蟲似的:「小郎君你做什麼?我是好心好意,不是撒謊!」

  崔季明瞪大眼睛:「我可沒說你撒謊啊,我要你帶我去看看那井,要是井裡沒有水,我就可以砍了你的腦袋,飲你的血解解渴。」

  阿厄斯嘿嘿尷尬笑了兩聲:「郎君是漢人,都是士子,官爺,講道理的人——」

  崔季明晃了一下腦袋,耳環隨之搖擺:「你看我像漢人麼?或者你覺得我的刀很講道理?」

  崔季明和一幫閒下來痞氣爆發的涼州士兵們,拖著慘叫的阿厄斯和生無可戀的嚮導,跟賀拔慶元打了個招呼,就讓他們帶著去找井了。

  那一片破屋中有幾個還有棚頂,只是半邊屋子都埋進了沙土裡。阿厄斯找到牆角的地方,幾個士兵過去也去挖開沙土,不一會兒就刨到了原來房子的石磚,石磚之中鑲嵌著一塊兒生鏽的厚重鐵板。

  將那鐵板掀開,火把照著下頭一條細窄的石磚甬道,沙子還在窸窸窣窣往下掉落。崔季明低頭一看,地下室中撲面而來的濕潤氣息,而地面和地下室隔著將近一米厚的層層石磚,怪不得上頭一點水氣都沒有透露出來。

  阿厄斯先被扔了下去,只聽著哎呦哎呦的聲音,他順著台階滾了下去,旁邊一個兵咧嘴笑了:「三郎,聽著這底下也不深。」

  崔季明笑了,她嗅了嗅下頭沒有什麼有害氣體的味道,阿厄斯喊疼的聲音也中氣十足,就果斷第一個先下了甬道。裡頭的石壁上都濕淋淋的,地下室不大,裡頭只有一口石磚壘的井,上頭還有麻繩和木桶,看得出來來往應該有不少商隊偷偷使用,已經形成了默契。

  「弄一桶上來,先把咱們這兩個大功臣餵飽了。」崔季明可不傻,若是阿厄斯另有所圖,提前在井中下毒,這會兒裝成逃跑的商隊過來,然後再領她來看這口井。一隊人馬若是喝了被提前下毒的水,還不是任人宰割。

  阿厄斯被摁在井邊,喝的只打嗝。

  他神色如常,崔季明還是覺得要小心,命人封鎖這口井,然後將阿厄斯與嚮導帶出去,綁在樹上觀察兩個時辰以後,再決定用不用這井水。

  阿厄斯也是沒想到崔季明一個十三四歲連將士都不算的少年,竟然做事這麼謹慎,也只好自認倒霉,垂頭喪氣的坐在樹邊。

  「若是那井水沒有問題,我會上報將軍,允許你們隨行。」崔季明拋下這麼一句話便走了。

  她喝了一點水囊中剩下的清水,往自己的帳篷的方向走去,遠遠卻看著那對雙胞胎並沒有和阿厄斯手下的其他人在一起,而是站在一棵枯樹後頭。她有些好奇的走過去,卻不料兩個雙胞胎,一個站在樹後,一個坐在不遠處,轉頭正好對上了崔季明的目光。

  崔季明動了動目光,卻如遭雷劈的定在原地。

  臥槽她看見了什麼!

  那個站在樹後面容妖孽嬌弱的雙胞胎之一,正撩開身上的紅紗,手上捏著身下的馬賽克,站著撒尿——

  臥槽!

  崔季明看著那站著小妖精抖了抖鳥兒,放下衣服,斜看向半天轉不過眼去的崔季明,對天翻了個白眼:「你看什麼看啊。」

  她、啊不對是他,開口是還未變聲雌雄莫辨的嗓音,鄴語說的也不標準,語氣裡可沒有半分剛剛求收留時候的嬌柔可憐,滿是不耐煩。

  「你是、你是男的啊!」崔季明也是頭一回見到如此比她貌美比她娘的少年,震驚之餘有些結巴。望過去,那個坐在一邊的雙胞胎另一人,肩上紅紗滑下去,露出一片平坦如機場的胸口,半分想要發育的徵兆都沒有。

  好歹是跟崔季明一個年紀,卻比她還平,這不是男的是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8 03:43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三十七章

  「你不也是男的麼?」剛剛站著撒尿的那個叉腰說道:「我看你除了個子高一點,長得結實一點,跟我們也沒有太大區別。就你這長相,要是再白一點,在勃律也能賣個好價錢。」

  「呵呵謝謝你的誇獎。」被說成貌美孌童,崔季明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了。

  崔季明大抵知道不論是西域還是中原,私底下男風也算盛行,像這樣買賣貌美少年的生意應當是不少的,還是忍不住腦補了一下這兩個少年被人抱在腿上的樣子,惡寒了一下。

  坐在地上的雙胞胎之一挑了挑眉毛,看向崔季明:「你不會也是哪位將軍官爺偷偷藏在軍中的吧。哪有你這個年紀出來當兵的,整個隊伍裡就你年紀最小,又帶著不知道誰送的金耳環。」

  崔季明簡直呵呵了,擺手道:「你想多了,咱倆不是同行。等一會兒那個阿厄斯就放出來了,你們先等著吧。」

  雙胞胎道:「我叫考蘭,他叫考風。我們是樓蘭出身,你呢?」

  她嘴裡嚥下一句:我叫考拉。

  說話的考蘭是坐在地上的那個,他將肩膀邊的輕紗向上扶了扶,舉手投足之間都是隱隱的勾人,崔季明看的直抽嘴角。

  顯然這對兒雙胞胎不相信她的說辭,非要把她劃分成同行,還介紹起自己來了。

  仔細看來,考蘭和考風雖然是雙胞胎,但外貌上還是有些差別的。

  考蘭更矮一點,五官也更柔和一點,舉手投足就是一個字——娘。估計是被調教的比較久,做事情已經不像個男孩子了。

  而剛剛隨地大小便的考風看起來脾氣更差,眉毛也更濃一點,但這些區分實在是很細微,崔季明一向很擅長觀察人才看得出。

  她本來想轉身就走,忽然心裡一動,說道:「我叫季銘,姓季,金銘的銘。我是涼州人。」

  雙胞胎因為她的自我介紹,更顯得熱情,考蘭更過來親密的去挽她胳膊。

  崔季明自我安慰:剛剛把著鳥撒尿的不是他,是另一個。

  「你怎麼是漢人名字啊,你有漢人血統麼?怎麼看不大出來——」

  「我外婆是波斯人,阿娘是鮮卑人,只有阿耶是漢人。」崔季明有心要試探他們,接著問道:「你們怎麼會到這裡來?那個阿厄斯是做什麼生意的啊?」

  一般這樣多國胡漢混血的,大多數都是商人或社會底層奴僕,長安鮮卑貴族跟漢人世家通婚的都是極少數,這雙胞胎顯然也認為她是底層出身,只說道:「樓蘭現在都快不行啦,突厥人天天來打,大半的人都逃了,我們是被人牙子經手,賣到阿厄斯手裡的。不過他一直不肯脫手,我們跟了他有半年了。他是做茶葉生意的。」

  「北庭哪裡有茶葉!莫不是他從長安進貨的?」崔季明也做出遇見同齡人的熱情樣子:「那你們也跟著去長安了?」

  那雙胞胎對視了一眼,點頭道:「我們是去過長安一次,畢竟跟了他半年多了。」

  崔季明扯淡本領高強,跟誰都能聊幾句,將這兩個雙胞胎忽悠的團團轉。

  她卻沒想到,那兩個少年對她卻特別好奇,不斷地問她問題。

  崔季明有心試探,不好解釋自己身份,便說:「只是那老將軍在涼州看我可憐,將我收留,平時我就給他跑跑腿,不用做什麼粗活,就當有個吃飯的活計。」

  雙胞胎眼睛一亮,擠了擠崔季明:「我們明白,怪不得那時候那老將軍看了你一眼,立刻要把我們趕走,瞧你這金耳環份量真足,看來是很看重你啊——」

  ……她真是日了狗了,這兩個小妖精就認定她是同行了是吧。

  考風一臉好奇:「他都這麼大年紀,在那方面還行啊?不愧是說當兵的都猛的很,他都五十多了吧。」

  崔季明內心幾乎吐血,這會兒在這兩個小妖精眼裡頭,她就已經是被變態老大爺強虜回軍營的民間貌美小白菜了……這要是讓賀拔慶元知道,他都能氣的打斷這倆雙胞胎的腿。

  崔季明真心是表情糾結的不能再糾結,她剛剛名字都編了,如今又不好解釋那是她外公,真編不下去了只得背過臉去了。

  考蘭一臉同情:「他對你這麼差麼?!我以前也聽說有那種不能人道的老頭子,就喜歡打人,亂啃亂揉的!你要不逃走吧!」

  求求你閉嘴吧……

  「若是真的受不了,我們倆人,其實也想離開阿厄斯,你可以把我們推給那老爺子,我們先給你擋著,等到了到下個城鎮,我們到時候一起逃。」考蘭貼過來輕聲說道。

  崔季明心裡頭一頓,這對兒雙胞胎一直都在想著要接近賀拔慶元,他們又生的嬌弱,旁人還以為是女孩兒,反倒不大會對他們產生戒心。

  崔季明裝作感激的樣子,伸手去握住考蘭的手,指尖不做痕跡的滑過他的虎口,心中卻是一震。

  這個考蘭,虎口內側有著厚厚的繭!平日裡她們手背朝上,皮膚又白皙根本看不出來,此時一摸才能摸到。縱然是農家出身的,也頂多是掌心有繭,虎口有繭,必定是經常手握刀槍。

  「季明!」言玉見她半天不回來,遠處喊著她。崔季明連忙回頭,言玉並沒有走近,遠遠朝她招手,崔季明連忙對著雙胞胎笑道:「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了——」

  「明天再來找我們玩啊。」考風一副回老家探親遇到小夥伴的表情。

  「要是你真的忍不了那老爺子,我們可以幫你。」考蘭低聲道。

  ……真不用。

  「嗯嗯」崔季明胡亂應答著,便往回跑去。

  言玉看她過來,一把抓住她胳膊:「你跟那些人湊在一起做什麼?縱然是這隊裡沒有同齡人,那兩個孩子也不是什麼好出身!」

  崔季明澤連忙將言玉拽進了帳篷裡,帳篷裡唯有一盞油燈掛在橫樑架子上頭,青綠色帳子裡昏暗不堪。

  「那兩個雙胞胎,我感覺不簡單。說話不靠譜也就算了,他們虎口處有厚繭,絕對是習武之人。」崔季明警惕的說道:「絕不可輕信,縱然那井水沒有問題,我們也要盯緊阿厄斯和商隊中其他人!」

  言玉也是面色微變:「你剛剛是為了試探那雙胞胎?這件事我知道了,我會去向國公爺稟報,你不用擔心,你也離他們遠一點!」

  他看崔季明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皺眉補充道:「這商路上被買賣的,都不知道轉過多少次手,你可別跟他們接觸太多,聽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

  崔季明笑了,她在言玉眼裡,簡直都快成為內心純潔容易被沾染的小白蓮了,只得道:「哎好了好了,他們縱然說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兒,我也會信麼?你不用擔心我,快去找阿公說一下這件事,那個阿厄斯,一會兒放了之後叫人觀察他一下。我累的腳都磨爛了,先睡了。」

  「既然有了井水,我一會兒向他們討一點熱水過來,你擦一下腳也好。」言玉笑著拍了拍衣擺上的沙子:「別亂走,在這兒等我。」

  崔季明無奈的倒在帳篷內鋪的地毯上,拖著長音道:「知——道——啦!」

  看著言玉的背影走出帳篷,她拿著行囊做枕頭,趴在上邊直打哈欠。說實在的,崔季明現在真想回家,以前在軍營裡頭還能偶爾弄一桶水擦洗一下,在這一路上哪裡有這個待遇,她頭髮都油的一縷一縷的了,每天白日戈壁上溫度極高汗流浹背,她現在都不敢聞自己身上的味兒了。

  另一邊,言玉走向了另一邊最大的營帳,青色帳篷裡透出幾分燈光來,雖然說是最大的營帳,但也是十分簡易,與行軍長期紮營的巨大帳篷當然沒法比。

  言玉掀開帳簾走進去,王晉輔、庫思老與賀拔慶元,還有幾個副將正探討著之後行進的線路,言玉退到後頭,等到眾人討論完離開,營帳裡只剩下他與賀拔慶元時,才走上前去。

  賀拔慶元也很疲憊,他畢竟不年輕了,這樣的行進雖然沒有行軍時緊張,但環境複雜人員複雜,要處理的事情很多,他皺著眉頭坐在地毯上,揉了揉太陽穴,才看向言玉:「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我正是要來跟國公爺說此事,就打算這幾日離開,等到去了石城鎮補給後,還請國公爺說派我去做事,將我支走。我便……不再回來了。」言玉跪坐在地毯上說道。

  賀拔慶元看了他一眼,嘆氣道:「你倒是一走了之,我怕季明那丫頭……她比你想的要倔。」

  言玉輕輕動了動嘴角:「國公爺也把她想的太脆弱了。」

  賀拔慶元卻沉默了,帳內氛圍凝固,他半晌才說道:「本來你進崔家,我是最不同意的,我不想讓你給我的女兒招來禍患。我想你是應該記得的,當時我想背著崔家殺了你的。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很懂進退,又聰慧隱忍……若不是當時那樣的局面,你或許在朝堂上的位置,還要站在我前面。」

  賀拔慶元沒有說下去。

  言玉多年小心恪守著界限,如同走在獨木橋上一般小心翼翼,這種他從小就刻在骨子裡的謹慎,讓賀拔慶元這個膝下沒有孩子的老頭子感覺到一點心疼。

  崔式面上和善熱情,實際上戒備又護短,能讓他全心全意對待的人,也就他自己一家人,掰著指頭數不出來幾個,這其中一定不包含言玉。

  而賀拔慶元卻漸漸潛移默化,將言玉當成了他半個孩子。

  言玉低頭深深叩首,心裡頭卻是一陣涼意。

  崔式沒有跟賀拔慶元說啊,否則賀拔慶元絕不應該是這個態度。

  多少年前,賀拔慶元真應該一狠心殺了他的,畢竟言玉還是給他的女兒招來了禍患。

  「你離開了這裡,要去做什麼?」賀拔慶元長吁一口氣,拍了拍膝蓋,問他道。

  「我想先去一趟北庭,反正就是在這周邊的小國遊蕩幾年,我想要在這邊做些小生意,若是局勢實在不穩,便去建康,聽說現在南北相通的運河通了很多條,交通便利,那邊行商應該也不錯。」言玉輕聲回答道。

  「也好。平安便好。等她長大了,太子也大了,局勢都穩定了,或許有緣,還能再見上一面。」賀拔慶元撫膝嘆道。

  「但願是能。」言玉微微一笑。

  一陣無言。

  「其他也無事,國公爺若無吩咐,我先退下了。」

  賀拔慶元點了點頭,言玉躬身退出去。

  營帳對面便是幾棵粗壯的胡楊樹,阿厄斯正垂頭喪氣的被綁在哪裡,言玉走過去,對著旁邊幾個衛兵問道:「他和那個嚮導沒有什麼中毒的跡象吧。將軍說若是他們無反應,就放了他們,讓人去抗水出來。」

  「他們老實的很,面色也如常,既然如此,我們幾個就去擔水啦!」那幾個不過十七八歲的衛兵早就想喝井水了,連忙拱手道。

  言玉點了點頭:「我再去審問審問他們的來歷。」

  看著衛兵離開,言玉才緩緩拔出腰間短匕,走到阿厄斯身邊,刀放在粗麻繩上,低聲道:「之前沒說過要你來吧?那對雙胞胎又是什麼人?」

  阿厄斯綠色的眼睛眨了眨,偏著頭做出不安的表情,漢話說的比剛剛流利多了:「五少主,我是本來不打算來的,阿哈扎確實也只是讓我在外圍接應您。可你以為那雙胞胎是我管得住的麼?他們一向唯恐天下不亂,位置又在我之上……」

  「他們位置在你之上?」言玉眯眼笑了:「你的意思是說就那兩個雙胞胎是二把手?」

  「他們是阿哈扎最寵愛的倌兒,行事又合阿哈扎的心意,藝高膽大,如今在營內無法無天。如今他們要來,阿哈扎也是不管,畢竟要吞這一程,他們想吞最大的珠。」阿厄斯一邊說,一邊暗指賀拔慶元的營帳,言下之意便是那雙胞胎想對這大鄴而來的使臣隊伍出手。

  言玉笑道:「貪心不足蛇吞象也就罷了,他們倆這是蚯蚓吞象啊。說好了過了于闐再動手的,你們急什麼?」

  言玉又道:「更何況已經有人看出來了他們的不對勁兒了。」

  阿厄斯瞪大眼睛:「是誰?是跟你一塊兒的那個特別謹慎的金耳環小子?!我就感覺他太會防人了,簡直渾身心眼!」

  言玉割開了阿厄斯身上的繩索,對於他的話只輕哼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贊同。

  阿厄斯掙開身上的繩索,微微低頭行了個禮,往外走去。

  言玉看著他離開,環顧了一下已經逐漸靜謐下來的成片營帳,收起匕首,面無表情往水井的方向走去。

  崔季明睡的稀里糊塗,忽然感覺有人走了進來,她驚醒了一下,油燈映照出言玉的側臉,她才又懶懶倒下去。

  「起來洗一下腳再睡吧。」言玉將裝水的盆子放在了地上。

  「我不想洗啊……太累了。我手都要抬不起來了。」崔季明咕噥道:「你,跟阿公說了那件事?」

  「說了。」言玉不好去碰她的鞋襪,推了推她的膝蓋催促道:「你不能這麼懶,快起來。」

  「不……讓我這麼臭著吧。洗完了明天還是要穿那雙髒鞋,等到了下個官驛再說吧。」崔季明眼睛都不睜開,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又睡倒過去。

  睡夢中,她感覺到言玉伸手將她翻過來,拿著溫熱的布巾給她擦了擦臉和手臂,心裡舒服的喟嘆一口氣,沉入更深的夢境。

  **

  大興宮內。

  「乞伏師傅,這是做什麼?」殷胥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乞伏老頭子,手裡的弓正繃到極限,他瞥了一眼,猛然鬆開手,看著箭矢劃開草地上凝固的空氣,刺入遠處的靶心。

  他將兩手緩緩放下,才再開口:「旁人看見了成什麼樣子。」

  「臣無顏起身。」四周靜悄悄的,連忍夏和耐冬也不在,乞伏沉聲道:「王祿私瞞殿下,知情不報,堪為死罪,臣求殿下諒解。」

  「你倒是願意給他擔著責任,他不來見我,反倒是你跪在這裡了。」殷胥似乎心中早已有數:「說罷,那個得知龍眾密言之人的身份。」

  「王祿沒有來,不是因為不願承擔責任,而是他受了重傷。王祿得知那人如今的身份,覺得十分凶險,想要殺了他,卻沒有想到他武功驚人,反傷王祿。」乞伏道。

  「那人如今的身份,十分凶險?你是什麼意思?」殷胥回過頭來,目光刺向乞伏。

  「他如今是崔家的奴僕,崔三郎的貼身侍奴。」

  「什麼?!」殷胥面色一變。

  竟然是那言玉!

  殷胥忽地想起來崔季明也提起過,言玉十幾年前入他們家,原來是宮內的出身——算來他年紀二十餘歲,又是被崔家帶出去的,便也只能是崔太妃生下的那位昭王!

  「為何早不說!」殷胥緊緊抓住弓柄:「他已經跟著崔季明去了波斯!」

  「早些時候,王祿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中秋宮宴之時,二人才碰巧遇到。」乞伏將頭低下去。

  殷胥簡直氣笑了:「王祿怎麼會遇到他!」

  乞伏道:「王祿聽下頭奴僕說找不到殿下,也有些急了,便從御前離開,找到了殿下。正要扶殿下找到耐冬忍夏等人,卻不料崔家三郎帶著人,也碰上了王祿。」

  殷胥斥道:「莽撞的小子!」

  乞伏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王祿可比殷胥大了不少呢,他怎麼跟訓個後生似的。

  殷胥陡然冷笑:「你以為你話中省略了重點,我就不明白事情的關鍵了麼?!」

  殷胥大步上前,停在乞伏的面前:「其一,王祿絕對早就和言玉打過照面,而這幾個月過去了,他沒有向我上報一個字!二是,顯然對方看著御前的王祿扶著我,大概也猜到了我如今掌控著龍眾的身份了!乞伏,我問你,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乞伏抬起頭來,表情有幾分難堪:「臣……明白。」

  「龍眾至今,除了給我帶來一條消息,可做成過一件事,有過半分用處!」殷胥當真是惱怒至極,他畢竟曾在位七八年,如今只微微提高了聲音,便是說不出的震懾,讓乞伏覺得忍不住要惶恐屈服。

  他吃驚於殷胥的敏銳思維和氣勢,他的結論顯然也如同重鎚砸在他心上,半晌竟說不出話來。

  「崔家。昭王。」殷胥前世對於此事絲毫不知。

  前世登基之時,殷邛都死透了,昭王又是中宗時期留下來的秘密,哪裡還會有人再透露。他如今既擔憂崔季明知不知道這些真相,又想著前世他未曾見到言玉,恐怕就是言玉得到了龍眾,便直接離開了崔家!

  這一點變故,會改變多少!

  「昭王當年是如何離開大興宮的?」殷胥知道事態無法挽回,已經恢復了冷靜。

  他心道:崔太妃萬沒有那樣的一手遮天,太后怎麼可能會放著昭王活著離開?

  乞伏垂眼恭敬道:「殿下或有不知,太后與崔太妃的關係並不惡劣,崔太妃入宮並不是自願的,反倒是太后一直對她多有照顧。因此,她這個唯一的兒子,太后也有了些惻隱之心。」

  殷胥看著他,讓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太后那樣的女人,她的惻隱一定也會絕了所有的後患。於是她允許昭王活著,卻在他幾歲時,將其……去勢。」

  「那位昭王,縱然出了宮,也得不了支持。某些世家縱然有……之意,也不會去支持一位身殘無後的王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8 04:09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三十八章

  言玉,原名殷識鈺,出生百日便被中宗封為昭王。

  昭有光亮之意,詩謂:倬彼雲漢,昭回於天,這個封號也飽含了中宗可謂過分的期許,然另一方面,昭亦有光華易逝的隱意,又常為短命而才華驚人的少年帝王加封,中宗也沒有想到,他與袁皇后關係幾近破裂後,最寵愛的兒子太過『短命』。

  中宗正疼愛這個兒子沒有多久,與他多有疏離的崔惠卻哭著來找他。

  他自從重新登基後,身邊幾乎沒有半件事由他自己完全做主,唯有崔惠的入宮是他與皇后撕破臉皮爭來的。中宗究竟是愛崔娘與袁皇后截然相反的順從,還是愛他自己唯一的「自由」的證明,怕是自己也說不清。

  「袁皇后怎可能容得下我這個兒子,妾寧願他沒有什麼昭王名號,只要安安穩穩長大。」自從入宮後幾乎面無表情的崔惠,何曾露出過這般痛楚且依賴他的表情,說道:「求聖人護他平安!」

  中宗早已被架空多年,朝政都由皇后一手把持,他憊懶且多病,可如今為了這剛出生的昭王,不得不去爭。於是小昭王不過半歲便「早逝」,中宗將他藏在掖庭宮後的廢棄宮殿內,由幾個最親信的黃門看護,任何人不得靠近。

  於是小昭王從小,便過的如同生活在冷宮一般,沒有見過生母生父,也沒有享受過半分皇子待遇。中宗看著平安的小昭王,自認為他做的算是不露半分痕跡,卻不知這早早便是崔娘與皇后的計劃。

  袁皇后在宮內緊握著崔惠的手:「我那兩個兒子之間鬥得你死我活,聖人又將對五郎的喜愛表現的如此大張旗鼓,他們怎麼可能容得下他活著,從五郎一出生,他們便時時刻刻等著殺他。」

  袁皇后:「我知道你一直也不願進宮來,這個孩子是你的心頭肉,雖不得相見,但我可讓他安穩長大。你且對外控訴是我動手,我那兩個兒子知道我的手段,才會安心。」

  「朝臣若是聽聞此事,豈不是……」崔惠卻是個沒主意的。

  「我妖婦之名傳遍天下,無數血債扣在我頭上,還差這一點麼?」袁皇后卻笑了:「天下母親,對孩子都是同樣的心意。如我越是想要阻止太子與二郎的爭鬥,他們越像是錦鯉見了食餌般翻騰,日後還不定是你死我活。」

  袁皇后當時已經年近四十,她是家中嫡女,入宮可以說是中宗唯一的女人,她這輩子也沒有跟女人爭過。

  自從中宗再登基,她都是在與天下那些最位高權重的男人們爭。爭權,爭名,坐於朝堂,爭手中能改變他人命運的能力,也爭她因女子身份而被詬病的尊嚴。

  爭了這麼多年,袁皇后見過太多肯為了貧苦流民天下蒼生奔走下層的士子,但也就是他們,理所應當對天下女子魚死網破拼一條活路的事情視而不見,甚至去奴役逼迫自己的妻女。

  他們口中要拯救的天下蒼生,似乎並不包括女人。

  她確確實實明白縱然大鄴日漸開明,可女人們總是背負著太多,見了年紀輕輕性格嬌弱被迫入宮的崔惠,更多的不是反感,而是憐憫與互助。

  不過袁皇后更是覺得崔惠無法有任何威脅,小昭王比太子小了將近二十歲,比四郎邛都小了十幾歲,三個嫡子在前,昭王還沒懂事兒,皇位就已經定下,前朝也不是沒有庶子,她權勢在手,萬沒必要防一個嬰童如大敵。

  中宗以為小昭王的存在是他與崔娘之間的秘密,卻不料小昭王仍然時不時收到袁皇后送去的點心玩具,只是從未見過崔惠。

  袁皇后本是可以由著這小昭王長大,等日後她的某個兒子皇位穩定,或許能將其放出來,卻不料太子與二郎被年紀最小的殷邛設計而殺,中宗抓不到證據,卻心中恨透了殷邛,連接著更恨上控制他半輩子的皇后,認定殷邛完全繼承了他母親的「惡毒」。

  他因為長期酗酒和愈發嚴重的病症而頭腦不清楚,竟在殷邛幾乎要成為儲君時,他命內臣寫下遺詔,要立年僅六歲的昭王為儲,並學習理政監國。廢袁皇后為庶人,立崔娘為后,監理六宮。

  寫的時候都手抖的內侍幾乎是出了門,離開醉醺醺的中宗,便將此事告知了袁皇后。

  袁皇后幾乎是拊掌而笑。

  好一個廢她為庶人,她倒是想看看中宗怎麼廢她。她根本不在意,只是這荒唐的遺詔,若是讓已經耳目遍佈朝堂的殷邛看到,那小昭王與崔惠怕是都只有一個死字。

  縱然是今日沒有看到,殷邛登基後,宮內人員變動,各個宮室都要大修清掃,掖庭宮也不例外,以殷邛的鐵腕,宮裡頭的牆頭草們未必會再彎向她這個太后了,小昭王的存在被殷邛知曉也是必然的事情。

  袁皇后卻沒有想到,這遺詔沒有讓殷邛知道,卻被中宗偷偷交給了與他關係親近的崔翕。崔翕是萬萬不肯接,他的親家賀拔家是袁皇后的助力,他在朝堂上對皇后態度也算是中立,與中宗的親近只是因為少年時期棋友、弘文館同窗的關係,這算得上友誼,卻不可能讓崔翕背上崔家承擔這份風險。

  可中宗卻涕淚橫流,非要崔翕這麼一個志潔清舉,脾氣硬的有點精神潔癖的隱相發誓,要他護得小昭王安穩長大。

  崔翕簡直是被趕著鴨子上架,中宗如同撒潑一般的逼他發了毒誓。就算不是崔家人,只要是天下的君子,許下誓言就一定會完成,崔翕頭疼不已,也一定會信守這個承諾。

  他畢竟是崔惠的兄長,自然是有些消息隱隱知道小昭王還活在宮內。

  連他都能知道的事情,中宗不可能將這麼大的秘密瞞住那位袁皇后,崔翕便託人將此事透露給崔惠,稍一逼迫,崔惠便說出了和皇后商議的事實。

  這麼一合計,崔翕便心中有數。他雖固執又直接,可就這麼個脾氣,他坐到尚書右僕射的位置,也是通透的可怕。

  他帶著那封遺詔進宮面聖,面的是二聖臨朝的皇后袁聖人。崔翕並沒有用那可笑的遺詔來當作談判的砝碼,而是直接坦蕩呈上去,言明願成全袁皇后的惻隱母儀之心,將小昭王送到南地去。

  皇后對崔家更多的態度也是遠遠的欣賞,畢竟崔家幾百年的世家,前朝北魏時就出了多少清流官宦,崔翕早些年支持太子,也只是一位隱相對於儲君的稀鬆平常的支持。

  太子死後,他並沒有趕著去捧殷邛,只是他唯一的兒子之前就做了殷邛的伴讀,這層關係在,殷邛也不會對崔翕動手。這麼一個不犯錯又極富盛名的權臣,上頭將會是一個被各個世家捧出來卻又心狠手辣的殷邛,袁皇后當然希望他能在位穩住新帝登基時或大或小的動盪。

  這場談話也變的尤為平等起來。

  對於小昭王,看在眼底下可以,袁皇后對於自己的眼目和能力很自信,這種「母儀」「惻隱」的行為,都是建立在她自信的基礎上,可若是小昭王被送去南地?抱歉,她的心也沒有這麼大。

  「可以是可以……只是小昭王此生,都不能和那皇位有半分可能。」袁皇后的意思很明顯,這是她表現出的最大的仁慈了。

  而崔翕顯然來之前,心中也有了計劃。

  當袁皇后說出「昭王此生還是不能有後的好」時,他幾乎是片刻沒有猶豫的就同意了。

  於是中宗與崔惠的孩子,就被這樣兩個毫無關係的男女決定了人生。崔惠得知此事,心中更多的是恨自己當年沒有摔一跤讓這孩子幾個月時胎死腹中,也不用從出生來就受這樣的命運。

  這幾乎就是讓小昭王能「安穩長大」的唯一辦法,崔惠心中萬千情緒,她也根本就沒有能力主宰自己孩子的命運。

  袁皇后便提前安排四名與小昭王年紀相仿的小黃門入宮,那從小貼身照顧昭王的,是袁皇后近身十分忠心的老黃門。小昭王六七歲,雖然開始讀書啟蒙,可卻還不明白那老黃門以細繩繫於他身下是什麼意思。

  繫繩之法,是西漢時期曾出現在宮中的一種漸行性閹割之法。以細繩繫住睪丸,血液不通,日漸壞死,時間一久自然脫落,依然不影響便溺,長大後身上也不會有異味。只是先漢時期也發現這種方法並不能根絕男子慾望,仍然有可能禍亂宮廷,便廢除不再用。

  大鄴盛行的切除閹割法,死亡率極高,這種漸行的方法,顯然更適合年幼的小昭王。

  小昭王身殘後長到七歲,殷邛那邊已經為自己的登基鋪路了。

  殷邛另一邊無法忍受愈發荒唐的中宗,命宮人內侍毒殺中宗,以便他更快登基,袁皇后知道此事不能等了,便殺死一名與昭王身材相貌近似的小黃門,將外人從不知道長相的小昭王混於其中,然後將這四名小黃門分散開來,再了無痕跡的送出宮。

  縱然是送這麼一個小黃門出宮有所謂最基本的盤查,誰又能想像到這會是六年前已經「夭折」的小昭王。

  殷識鈺似乎還不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他縱然聰慧也無法從那小小宮室內窺得當年格局,崔翕將其藏在回南方的親族之中,將其名字各去半邊,化作言玉,成了崔家的小小奴僕。

  但當初的崔式才剛成婚,對於父親的行為極為牴觸,他幾次想要殺死言玉,崔翕卻直說「這孩子活著,是為了我忠君之名,一輩子的名聲,還是想保到最後。但要他養廢,卻有太多的辦法。」

  殷胥坐在矮床上,聽得乞伏道來此事,恍如隔世。

  他前世對於此事連半分都沒有瞭解,唯有俱泰掌權後大肆渲染殷邛當年登基時的不堪行徑,他對於殷邛如何殺兄弟後弒父一事有所耳聞,他一直認為那是俱泰為了抹黑殷邛的一面之言,如今從乞伏嘴裡聽來這一番話,主角雖是太后、昭王,可字裡行間仍能窺出殷邛當年的手腕,殷胥心中更受到衝擊。

  「臣只知道小昭王當年被送去南地,卻不知道他成為了崔季明的近侍,又頗受賀拔慶元和崔式的重用,王祿見到昭王後,心生惻隱,掩蓋此事,才致使如今的局面。」乞伏滿面自責道。

  自言玉成為崔家的奴僕的一年後,崔季明才出生,她一出生沒多久,崔翕隱退,崔式也左遷至建康。

  言玉早在十四五歲之前到底被崔家送到了哪裡,外人俱是不知,之後他才被送到了崔季明身邊,成了他的近侍。

  只是為何家中奴僕這麼多,言玉卻被選來貼身伺候她?崔式本不是要殺他,怎容得他受了重用?難不成是崔式想把他放在眼皮子之下看著?可既然如此,為何崔季明也被告知了言玉的黃門身份……

  他低聲問道:「王祿就是當年四個小黃門之一吧,所以他只消一眼就認得出言玉。」

  乞伏點頭:「正是,臣知曉此事,正是因為當年袁皇后派去照顧小昭王的那位老黃門,是龍眾當年埋在宮內的眼線之一,他之前便領了王祿做徒弟,並推舉王祿幼年入龍眾。只可惜他並沒有活到今日。」

  「宮內的黃門有幾個活到壽終正寢的,怕是當年宮內的眼線也死的差不多了吧。」殷胥低聲道。

  「當今聖人一直在密切尋找龍眾,而龍眾當年被中宗下了死令,絕不許為當今聖人所用,所以如今我們招攬眼線的行動也更隱秘些,宮內雖然有眼線,但是聯繫不算多,羽林之中倒是有不少眼線。」乞伏這時候的態度卻很坦率了。

  殷胥思索了一下大概也明白,中宗怕是從重新登基後,因袁太后派遣龍眾殺臨安王,他為了保住自己最後一招棋,防著太后,直接就對龍眾棄而不用。卻沒想到他這麼一防就是一輩子,龍眾到他死前也沒有再啟用。

  只是他或許最後才將龍眾的密言告訴了言玉……

  「王祿跟小昭王感情深麼?」殷胥卻忽地問起了這個。

  「他們相識時間並不算久,算起來也就一年多。但王祿是個很溫柔的人,他跟小昭王似乎一直玩的很好,一個是剛進宮稀里糊塗的小黃門,一個是從未見過同齡人的殿下,臣雖不知道當年,但玩的好似乎是在情理之中。」乞伏說道。

  不過王祿恐怕又聯想到如今昭王受崔家重用,心中怕崔家想要利用昭王身份鬧出大事,他隱瞞言玉存在之事又必定會牽連到整個龍眾,便想狠下心殺言玉,直接用言玉的死結束這件事。卻不料這言玉看著優雅文弱,卻有能重傷王祿的的武功。

  不過,看來王祿最終在昭王和龍眾的眾多老人之間選擇了後者。

  乞伏看著殷胥表情微有觸動,又補充道:「別看他長得人高馬大,他心思敏感,從小就很會照顧別人的想法,他長大後,龍眾的很多徒弟都已經離開,他不但沒有離開,宮內的月錢每次都寄出來給眼瞎後無法做事的老秦。」

  殷胥沒有說話,他跟王祿接觸並不算太多,但殷胥確實能感覺出來王祿的性情。

  「你們中,已經有人瞎了麼?想來他原來也是憑藉一雙招子做事的,如今瞎了怕是連生存都難。」殷胥嘆道:「那天,我看出來了,你的衣服面料雖好,卻相當不合身,幾次進宮穿的都是漿洗乾淨的舊衣,龍眾這些老人們日子過得如此不好麼。」

  乞伏抬起頭,他萬沒有想到殷胥當時看出了破綻卻並未戳破留了面子,又加上王祿受了重傷,他才剛剛聯繫上另一個刁徒,龍眾其他的老人至今不回信,心裡頭無力感陡升,如今話音都有些微微的顫抖:「臣懇請殿下……放棄龍眾吧。若是昭王得到龍眾,看到如今我們的樣子,也一定會棄我們於不顧的。」

  「龍眾如今落到這個田地,說白了還是殷姓的責任。」殷胥揉了揉眉心:「我對你們都已經失望的不能再失望了,不若把現在的狀況都說了吧。」

  乞伏抬起頭,半天才緩聲道:「當年老秦也是暗殺的好手,如今卻……還有那矮虎子如今在……」

  屋內傳來乞伏緩緩訴說的聲音,那位跪坐著的年輕皇子眉頭越皺越緊,乞伏卻在他臉上看到隱隱的愧疚與惻隱,他的表情從冷峻也漸漸便成了溫和的無奈。

  半晌後,殷胥才幽幽嘆了一口氣:「我到底是為什麼,回頭來趕著接上你們這一攤子啊,你們也是,為何不早說,這些情況瞞又有什麼用。」

  這口氣隱隱卻是將龍眾劃為了自己人。

  乞伏心中一軟,看來這位殿下,雖表面冷漠戒備,內心卻有點……溫柔啊。

  他將殷胥的反應,轉達給老秦、珠月和矮虎子三人時,面上的表情也堪稱是看兒子給自己倒洗腳水一般的溫情。

  四人圍坐在長安城南巷內一處深院內,灰撲撲的磚瓦,葉子發蔫的盆栽也是灰綠色的,連帶著那二層迴廊上垂下來的紅色紗簾都彷彿帶著一層厚厚的灰。這便是珠月養姑娘們的宅子了,院內一圈的屋簷只留下一小片天光,他們四個人愁雲慘淡的聊天時,長安渾濁的雨水也從那一點天井傾倒下來,沖刷著這間院子的灰色。

  珠月托著腮往外看去:「所以乞伏你打算如何?」

  「殺昭王。」

  「誰做?」老秦和珠月幾乎同時問道。老秦自然看不見,珠月對於同時開口的巧合抿著笑瞥了他一眼。

  矮虎子深深嘆了一口氣:「陸雙從西域回信了。他不願意回來,可回信也是好的。如今昭王已往西域去了,殺他,只有陸雙能做了。」

  乞伏望了一眼那雨水,才道:「那就寫信給他吧。順著咱們自己的道兒傳過去,也要好多天,昭王很有可能遁走西域,晚了就追不上了。」

  矮虎子點了點頭,這便手裡頭捏了個細筆,在一張薄絹上寫下字,字跡卻是深藍色,沁入絹中。

  「還要寫,辦之前王祿沒有辦好那件事。我們總要有些行動來彌補之前種種。」

  珠月撩了一下頭髮,也不管自己如今這個年紀做來這動作是否可笑,道:「陸雙如今在西域,乞丐的活計做的不錯。他當年是你們幾個爺們手把手教出來的,誰料得到剩下的兩個,只有他這個第一,以及王祿那個倒一。陸雙要再殺不掉昭王,咱們怕是也都沒機會了。」

  「我會將此事干係寫的清楚。」乞伏面色沉沉:「昭王不殺,便是給大鄴埋下刀尖!」

  老秦如縫上的嘴這時候才扯開一條縫,他或許因為雙眼不能目視,心中怨怒也是最多的:「這刀尖,是他爹親手給他埋下的,紮了也怪他生的時運。龍眾百年,四代人,這回到咱們老了,也是頭一次,將刀往姓殷的脖子上砍了!」

  這話一時無人接,只聽雨順著屋簷砸在石磚的院子裡,彷彿跟帶著怒一樣跳下來,決心要摔個粉碎似的,那一顆一顆水珠子在地上摔開八瓣的聲音震成一團,響的驚人。

  過了好一會兒,珠月才開口道:「這才什麼時候啊。東宮六子,胥才行九,以後……有咱們殺殷家人的時候。」

  **

  石城鎮的確算不上大,對於崔季明這種小時候生活在建康,大了又見過長安的人來說,石城鎮最有吸引力的便是雜了。與長安規劃的井井有條相比,石城鎮街道上都是各種亂七八糟的鋪子門頭,掛著的各類橫標與用風力旋轉的「燈箱」,地面滿是黃土,旁邊攤子上擺滿了各類油炸點心和肉食,還有交易瓷器地毯與兵器馬匹的店舖。

  崔季明正看著俱泰在前頭唾沫橫飛的跟別人砍價。

  他這麼個人兒走在長安街上必定會被不少人圍觀,可石城鎮彷彿見多了各種怪人,稀鬆平常。店家正彎著腰跟俱泰爭辯這炸糕用了多好的料,最終顯然是俱泰勝利了,他一手捧一個陶盤,遞給崔季明一份,看著熙熙攘攘的道兒上駱駝走過去一陣黃沙,崔季明連忙背過身兩三口吞了。

  「我多少天沒沾油了,真是饞的舌頭都能勾到他們家鍋裡去。」崔季明嘴邊塞得鼓鼓囊囊的,她吃的太快,俱泰才吃了一塊兒,連忙想把自己的遞過去。

  崔季明嚥了嚥口水,還是矜持的拒絕了。俱泰似乎很瞭解她的貪嘴,在賀拔慶元寬容的讓崔季明出來逛的時候,主動擔任嚮導,吃遍了小小的石城鎮。

  俱泰出來了之後顯然也很放鬆,他在長安的時候總感覺下一秒都要滾下去磕頭,這會兒卻是很自然隨意的跟那店家和食客閒聊。等到俱泰吃完,兩人開始準備逛回石城鎮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官驛,卻看著俱泰跑了一家賣皮毛的店內,買了一雙厚羊毛的鞋墊給她。

  崔季明愣了愣。

  「看你這幾日腳似乎被磨得挺厲害,走路都疼。」俱泰簡單道。

  哎呦這眼力勁啊!崔季明高興的連忙收下,正兒八經道了個謝。

  「你哪兒來的錢啊?宮裡的月錢帶出來的?」崔季明無意問道。

  「帶出來了點,我又從咱們隊裡那些跟著的漢人商人手裡買了點不重要的雜物,一路上只要有官驛,我就拿出去了一點賣給別的商人。」他說的容易。

  崔季明這些日子裡,的確是蠻喜歡跟俱泰說話,他雖然有意無意的討好她,但又表現的不扭捏不客氣,可能是長時間做下層人,心思又細又很懂分寸,說話做事讓言玉也都挑不出毛病來。

  她踢了一腳黃沙,旁邊木頭和土混作的小矮樓上,窗戶裡探出幾個跟跳進粉盒子裡打滾般的濃妝姑娘,還有些青灰眼窩胸前下垂仍紅衣開領的老妓女,對著崔季明招手擺弄。

  她看了一眼,跟燙著嘴般倒吸一口氣,猛地轉過臉來看俱泰,岔開話題:「這一路上,有你的老家吧,你打算什麼時候回老家?」

  俱泰竟然在跟那老妓女擠眼睛,聽崔季明問道,不太在意的答:「我老家遠得很,倒是以前在拔換住了好些年。做些小生意,後來你也是知道的,北道邊上,突厥勢強,回鶻南下,北路基本都毀了,我也是從家裡逃出來的。路上妻兒又被殺,運道也不好,再被吐火羅人當新奇玩意兒給逮了。」

  崔季明愣了一下:「妻兒?你多大了啊?」

  「我快三十了。」俱泰抬起頭,額前那又黃又黑的亂髮搭在傷口上。

  「……」崔季明真沒看出來,俱泰個子太小,平時走路蹦跶蹦跶的,跟個猴子似的:「我以為你二十不到呢。那你豈不是孩子都挺大的了。」

  「最大的要是活著都十一了,最小的才幾個月。我們當時從拔換走的時候,除了我,一家都給屠了。」他說的很稀鬆平常:「我家裡十三個女人,九個孩子,不算奴僕,二十二個人全死了。」

  雖然這個時候崔季明應該是滿面悲傷的道歉,但她第一想法竟然是……

  臥槽又是一個種馬!

  做點小生意,能養得起這麼一大家子?

  不過既然俱泰被那吐火羅人進貢到宮裡來,想來現在也被沒收作案工具了。

  看著崔季明一臉震驚,俱泰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頭髮:「以前做生意做的還行,算是有些錢,也養得起,我們那邊都這樣。」

  「真沒看出來,你還是浪裡好手啊。」崔季明真心誇讚。

  二人這麼晃蕩回官驛去,自高祖時期西域鐵勒各部臣服,便在南路、北路兩條絲綢之路上立下近百個官驛郵驛,用於使臣的停歇與軍報的傳遞。

  既然傳遞軍報,這些驛站也都各有私兵、物資豐富、戒備森嚴,普通人是不可能進入官驛的,縱然是賀拔慶元帶著庫思老一行來,也只有部分將領官員進入官驛居住,大部分人還是會駐紮在城內外。

  崔季明走入官驛大門時,卻看著自個兒小屋門口,言玉剛從屋裡走出來,眉頭緊皺顯得有些憂慮,看到崔季明才鬆了一口氣,朝她招手。

  「我要去辦些事情,國公爺讓我去送封信。」言玉走過來看著她說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8 04:39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三十九章

  崔季明有些摸不清頭腦:「啊,那你怎麼還不去?」

  這點小事兒,怎麼還非要等她回來告別。

  言玉頓了一下,深深看著她才說道:「嗯,那我去了。你不用等我了,我先到了那裡等著,你跟著大隊人馬也要過去。大約三四天就見著了。」

  「這麼遠麼?」崔季明隨口問道:「你到底要去哪裡?」

  「播仙鎮。之前不是說那裡有個地方軍府,是賀拔家的旁支親戚做,過段時間要在那裡補給,再加上你可能也要暫留那附近,國公爺讓我去打個招呼,順便送封信。」言玉將這個理由醞釀了許久,看到崔季明十分信服的樣子,竟有些張不開嘴。

  「早去早回啊。」崔季明拍了他一下,笑著就要回屋。

  言玉看她一身暗紅色滿是皺褶的棉麻袍子,走過去只留給了他一個背影,想要叫住她,卻只說了一句:「你要聽話啊,別亂跑。」

  「哎哎知道啦,快走吧你!」崔季明頭也沒回抬了抬手不耐煩道。

  她就跟蹦蹦跳跳進幼兒園的小朋友似的,完全不知道身後人注視著她消失的目光。

  崔季明進了屋坐了沒一會兒,就又跑出來去廚房討些吃食,狼吞虎嚥後再回屋裡的時候,才發現自個兒桌上隨意的放著一封信。

  信封還是軍報樣式。

  崔季明嚇了一跳:「言玉怎麼這麼糊塗,說是去送信,東西還能落在我屋裡頭。」

  她哪裡有多想,拿了信就塞進懷裡,跑出去找馬。

  拽上好不容易洗的皮毛油亮的金龍魚,隨便往它嘴裡塞了一把豆子,就往外走去,這還沒走出驛站,崔季明又猛地折過身來,拎上了剛休息的俱泰。

  沒辦法,誰讓她不認路啊。

  也是賀拔慶元說了今兒給崔季明放假,她一騎絕塵拎著俱泰騎著馬跑出去,熟人看見了也沒有攔的,石城鎮簡陋的城牆邊下站著兩個蔫蔫的當地衛兵,崔季明用突厥話問道,那兩人果然回答:「您說的那人,剛從這邊走了沒太久。」

  俱泰給指著路,崔季明拍了幾下金龍魚,出了城朝著播仙鎮的方向走。

  城外駐紮著隊伍裡的那些商人,他們正在一群帳篷之間穿梭。看著崔季明一臉急色,快馬過去,動靜絕不算小。正跨坐在一個中年商人腿上笑著聊天的考蘭,看見那一騎快馬的煙塵眯了眯眼睛,說要去拿酒,嬌笑著斂了紗袍起身,輕輕擺著腰往遠一點的帳篷那裡走過去。

  他恰好路過阿厄斯,手指頭有意無意的蹭過阿厄斯耳廓,裝作去拿他身後水晶酒瓶,低聲道:「那小子,去追五少主了。」

  「哪個小子?」阿厄斯皺了皺眉頭,不動聲色。

  「賀拔老狗那個帶金耳環的倌兒。」

  阿厄斯猛地回頭,顯然聽錯了重點:「你說那小子,是個倌兒?!」

  播仙鎮到石城鎮來往有過不少的馬匹,剛出城門的時候,馬蹄印記雜亂沒辦法辨別言玉的方向,走得遠了些,這些留不了一個多時辰的蹄印越來越少,崔季明很輕鬆就能找到時間最近的單騎蹄痕印,跟著追逐言玉的方向。

  日上高頭,陽光曬得崔季明面上火辣辣的疼,脖子後頭的衣領都被汗打濕,這已經出了石城鎮跑了將近小半個時辰了,言玉走過的蹄印還在金龍魚腳下,她卻沒在金色刺眼的沙路上見著半分言玉的影子!

  跑的太遠了,黃沙漫天連駱駝也見不到,金龍魚似乎也嫌那黃沙弄髒了它騷包的皮毛,不肯再撒丫子跑,就跟個大家閨秀似的扭著屁股走起來了,崔季明一向知道它嬌氣,如今簡直氣的想抽它腦袋。

  「這天怎麼沒有平常藍啊。」俱泰擦了一把汗:「三郎,你可當真是給他送東西來的,我看言玉郎君做事穩妥,不像是會落下這麼重要的東西啊。」

  崔季明掏出來:「這可是軍報的信封,放在我桌上。他又從我屋裡出來,怎麼不會是落下了。」

  她說著,又想起來這郵驛裡,哪裡借得到別的信封,言玉又不像是這麼馬虎的人,這會兒在陽光下曬得冒煙才讓她腦子清醒點,打開信封,拈出那張薄紙來。

  那紙輕薄的跟紗一樣透光,上頭黑字蒼勁有力,開頭卻是幾個字——

  「三郎啟:

   至此一去,說是得見,但等你到播仙鎮時,恐怕等不來我了。我……」

  崔季明心裡頭漏了一拍,她還來不得往下看,一陣風就將那薄紙吹了出去,空中蕩了一圈,白瑩瑩的彷彿隨時都要被吹爛。崔季明連忙下馬,伸手就去抓那信紙,所幸那信紙落到了不遠處,她驚得連忙去撲住,抓在手裡便要往下讀。

  遠處俱泰看她如此焦急,也跳下馬來,剛往她那邊走了幾步,就看到身後金龍魚無人牽著,往後退去,陡然嘶鳴一聲,轉身便往沙丘下頭跑去。

  俱泰傻眼了,開口要喊,卻不料身後一陣大風吹來,他就跟斜坡上的瓜一樣往下滾,滾的脖子都要斷了才停下來。半天才爬起來的俱泰,甩了甩腦袋,看到遠處的天邊,幾乎目瞪口呆。

  他灌了半嘴的沙子也不顧,朝著遠處還跪在沙地裡的崔季明喊。

  「三郎!走,三郎!是塵旋兒!是塵旋兒啊!」俱泰吼得嘶聲裂肺,聲音卻捲進了風裡。

  崔季明卻是因為手中的信紙被風吹碎才抬起頭來,眼前天還是微微泛藍,只是廣袤的沙漠裡,卻有幾支通天的黃色風柱如蛇身般猙獰扭動,四周瘋狂捲起的風如海浪掏走她腳邊的沙子,不斷的有狂沙如同鋪天蓋地的蝗蟲一樣往她身上撞來。

  這是什麼玩意兒?怎麼來的這麼快!

  眼前的風柱長得太像龍捲風了,崔季明縱然不知它叫什麼,心裡頭也也猜的到它的恐怖之處,沙漠之中經常會因為受熱不均產生局地性的旋風塵暴,速度超過颱風卻壽命短。身後傳來俱泰的嘶吼,崔季明回過頭去猛然起身,往俱泰的方向走去。

  周圍的風已經瞬息改變,剛剛四周還沒看到,如今卻出現了這麼多條風柱,想也是因為這旋風塵暴的移動速度太快,那風幾乎要讓崔季明變成吸塵器口下抓著地毯的螞蟻,她搖搖欲墜,俱泰卻更吃驚。

  剛剛要不是金龍魚跑了,連那四腳的畜生都能被吹起來,崔季明的腳步卻跟扎進沙子裡一樣,朝他走過來。

  她練了幾年的功夫,花裡胡哨的招式不會,下盤卻穩的驚人,別的女孩子都跟瘦柳一樣輕輕一推就倒,她雙腿雖然練粗了,卻腳下紮實的幾個漢子都未必推得動。崔季明暗紅色的棉袍吹的像是楓葉,她費力的走近,一把拽住了趴在地上不敢動的俱泰,眼睛睜不開,吼道:「金龍魚嚇跑了麼?!」

  「馬不跑也沒有用!」俱泰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吼了回去:「三郎,這風柱要是靠近,馬脖子都能擰斷啊!塵旋兒跟鬼一樣,起的特別快,根本沒法預測!」

  崔季明沒想到這麼厲害,俱泰臉上寫滿了驚恐,她也急了,眼見著沙子匯聚過來,在她腿腳處都快攏成了沙堆,只得拽緊俱泰的胳膊,拖著他往沙柱的反方向走。

  以她的武功底子,都走的如此艱難,崔季明明明知道自己現在情況十分危急,卻忍不住腦子裡全是剛剛那封信的開頭。

  他要走了?走去哪裡?!怎麼忽然在這中途要走的,難不成是賀拔慶元趕他走了?

  「來了。」她彎腰艱難的走著,忽地聽到俱泰的聲音有些顫抖。

  「什麼來了?!」

  「那風柱要來了!三郎趴下,捲飛了摔斷脖子只有一個死,趴下縱然埋住了,只要不昏過去,指不定還能活命!」俱泰幾乎是破音了,按著崔季明的腦袋往下壓。

  崔季明恨死金龍魚那個賣主的玩意兒,看著俱泰想護住她的頭,她連忙伸手把他拽下來,摁在沙地上:「是我拉你出來的,這事兒在我!你老實一點兒,就你這個小矮個兒風一吹就沒——」

  她還沒來及的說完,眼前一暗,背後的狂風就如同卡車撞在了崔季明腰上,她悶哼跪倒在地,兩手兩腳緊緊紮在沙裡,也不管自個兒的性別,直接拖過俱泰塞到身下,壓住身高一點點的俱泰,整個人如同一隻巨大蜘蛛緊緊扣在地上。

  風吹的她幾乎頭皮都要被刮掉,髮冠早飛了,兩個耳環砸的她臉頰生疼,耳邊聲音呼嘯尖銳,俱泰又驚又被她摁住動彈不得。他哪裡想得到這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跟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一般死撐著保護別人,他眼看著沙子和風從崔季明身下縫隙裡竄進來,連忙穩住身子抓緊崔季明胸前衣服。

  卻不料崔季明變了臉色,風吹的呲牙咧嘴了還不忘嘶聲罵道:「滾,放開手!你再抓我,我把你甩出去!」

  她才一張口,身子猛地不穩,俱泰正被罵的懵了鬆開抓她的手,忽地就看著崔季明被風掀翻在地,她滾在地上,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還想弓身趴回沙子裡,倆人便同時在地上被風捲走!

  崔季明感覺活像是躺在一個從山上滾下來的木桶裡,被吹的在地上連接打滾,滾的脖子幾乎折斷,口鼻中滿是沙子。她忽地身子一輕,感覺彷彿是被吹離地面,還沒來得及蜷身護住自己的關節,就像是孩子手中的玩具,被狠狠擲在地上,因為條件反射而亂晃的左臂哢嚓一聲響,腦袋又撞在了地上,徹底昏了過去。

  遠處在官驛外的商人們顯然也看到了那通天的風柱,一個個都忍不住直起身子探頭看去。

  「這是多少個塵旋兒啊!」有些人面上露出後怕的神情來,數著遠處一個個扭動的風柱:「早聽說石城鎮靠著且末河跟大沙漠,黑風和塵旋兒來的無法顧及,唯有住在本地幾十年的老嚮導才能提前預測啊!」

  「那風柱過不來吧!咱們要不然也躲一躲去!」

  「過不來的,塵旋兒起的快,沒得也快,不過路上的人就倒霉了。」

  距離如此之遠的商隊都有些恐慌,阿厄斯倒是配合的與身邊的人討論了一下,考風和考蘭澤面無表情的坐在那裡,忽然城內傳來一陣喧囂,眾人轉過頭去,只見到賀拔慶元沉著臉騎在馬上,身後是幾十人的小隊,黑甲穿戴整齊,快馬飛一般的往那風柱之地去。

  考風站起身來,望向那一隊人馬的背影,回頭看向考蘭:「莫不是賀拔老狗去追少主了?」

  「不可能,少主這次走是以送信的由頭,肯定是賀拔派出去的。」考蘭動了動睫毛:「莫不是因為那金耳環?她剛剛急急忙忙跑出來的……」

  「幸好謹慎,挑在了今日。」考風拿起旁邊的酒杯,一飲而盡。

  遠處,言玉踏上沙丘,衣抉翻飛,回望了一眼身後的扭動的風柱。前頭引路的是個佝僂灰白頭髮的白衣老頭,二人登上了沙丘,這才看到一隊百人左右的馬隊正靜靜的立在黃沙之中。

  為首的中年男子約不到五十,身形偉岸五官突出,棕髮結辮,絡腮濃鬚,頗為突兀的鷹鉤鼻,耳垂掛著青銅的掛飾耳環。身後的近百人也多是鐵勒各部的打扮,他們頗為粗獷的外貌與膘肥的馬匹立在那裡,使一身青袍的言玉更顯的單薄優雅。

  這馬隊旁邊又立著幾人,身著漢袍,寬袖戴冠,走下馬來行了個禮,其中一人手裡捧了個白色披風,抖開來替言玉披上。

  言玉伸手摘掉了頭上滿是黃沙的巾冠,扔給了那漢人。

  「阿哈扎。」言玉拱了拱手:「還沒見面便給我安排這麼一齣好景緻啊。」他指的顯然是遠處的風柱。時間與地點皆是對方所定,他走出去不過幾十里,遇見了那白衣佝僂老頭沒多久,就撞到了這等天災,怎麼都不是巧合。

  阿哈扎笑了,聲音如同胸腔裡轟鳴的大鐘:「少主初來此地,自然要小心行事。只有這嚮導能帶人穿過龍旋沙,只怕那賀拔老狗心眼兒多,追了什麼蹤跡而來。如此,大可汗也放心些。」

  言玉翻身上了那漢人牽來的黑馬,白色的披風攏住青衣,半截蓋在馬背上。靴子是髒污的,褲腿的皺褶裡藏有沙子,青衣層層疊疊半舊的顏色,攢髮的唯有一根樸素的木簪。

  遠遠看去,從頭到尾都像是個多年不得志的窮酸書生,眉間都習慣性的凝著家裡揭不開鍋的煙火清愁。

  阿哈扎也是第一次見到所謂的「少主」,或許是做過多年照顧旁人的角色,他面上是和善且謙卑的笑意,說話時抬起睫毛來看別人的神色,彷彿習慣了傾聽,這樣子總會讓阿哈扎和他殺戮多年的手下有些瞧不起。

  阿哈扎畢竟是這個年紀,在西域叱吒的年份也不比賀拔慶元少,言玉不論是外頭叫著怎樣的身份,如今在突厥與南地的連通之間顯得多麼重要,都不能阻止他的輕視。

  言玉也沒露出什麼打量的神色,只是如同見了故友一般笑著。

  豔陽天下,從沙丘另一側卻策馬來了一名男子,似乎是傳信著,從馬上飛下跪了行了個禮,便湊到阿哈扎身前,說了一句什麼。

  阿哈扎面色未變,只是目光在言玉身上轉了一圈,笑了:「說是附近關隘情況有變,大可汗急著要見五少主,還請少主快些隨我啟程。」

  剛剛給言玉遞披風的幾個漢人也都是年紀不輕,蓄有短鬚氣度翩翩,雖做著奴僕的事卻氣質卓然,他們似乎一直避免跟阿哈扎那一行野人般的漢子距離太近,如今表情也多有疏離淡漠,這一句話傳來,越是阿哈扎面色不動,他們心裡愈是生疑。

  言玉卻似乎渾不在意般踢了踢馬腹,轉臉對上阿哈扎的目光時,才抬了抬睫毛,瞳孔籠在睫毛下扇子般的藍色投影裡,就連阿哈扎都彷彿覺得這青袍髒靴,日曬黃沙也抵不住殷姓的血脈下那種窺透人心的銳利。

  一個手裡頭什麼也沒有的庶支廢王爺,多少年在崔家、賀拔家眼皮子底下盯著,還有如今的能耐,阿哈扎彷彿這才想起來那雙給崔家人端茶倒水的手,也是隱隱捏著各方線頭的手。

  熟悉清河崔家事務、隨賀拔慶元行軍、南地與那幾家連通,又是上一代僅活著的跟大鄴皇帝最親近的血脈,白皙的連青筋也看不見半分的手背此行來握著的不止是韁繩。

  他上了年紀又常年拚殺而不可一世的腦子瞬間清醒。

  言玉率先帶著那幾個儒士打扮的漢人往北方策馬而去,他耳裡驚人,可將剛剛那句傳話聽了個真真切切:「賀拔慶元帶了個約五十人的隊伍,兵甲齊全,神色焦急,往風柱那邊去了!」

  懷疑的種子在啊哈扎心裡頭埋下,言玉也無法解釋賀拔慶元的行為,如今多說無益,身份尷尬,不如就這麼放著吧。

  距離他的背影不過十里開外,賀拔慶元到達之時,那轉瞬起來的風柱已經幾近消失,他跳下馬來緊緊抓住韁繩,放眼望去全是黃沙,哪裡有半分人影。

  旁邊將士看賀拔慶元神色難看到極點,連忙跟著下馬,幾十個人散開,在這片廣袤的黃沙上搜尋著。崔三郎若是真的撞上那風柱,十幾歲少年,捲入空中再摔下來怎麼都是個死,縱然沒有被外傷所殺,昏迷過去後埋在沙下,無法掙扎,那更是死的連屍首都找不到。

  若是還活著,早就爬起身來了。

  賀拔慶元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看到了言玉走後沒多久西南側的風柱,心裡有些詫異,只是順道問了一句崔季明,竟然才知道她策馬追了出去!

  不論是賀拔慶元還是言玉都沒有想到崔季明追出來,竟然是那麼個腦子轉不過彎來的理由。賀拔慶元看著周圍的將士,剛要開口叫他們掘地三尺也要將她找到,忽然聽到有人振臂高呼:「將軍,找到了!找到了!」

  賀拔慶元鬆開韁繩,竟然在鬆散的沙地上踉蹌了一下,粗糙的手扶在滾燙沙地上,身邊副將立刻要扶,賀拔慶元擺手,朝著那發聲的年輕將士的方向大步跑去。

  那將士先發現的其實是匍匐在地上的俱泰,跑過去一看那抬起頭來的是那侏儒,心裡頭涼了半截。

  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俱泰手腕上綁著一段衣帶,另一頭繫在他後頭半邊身子埋在沙裡昏迷不醒的崔季明手上,他似乎兩腿已經無法行走,只靠著在地上匍匐,想要拖出崔季明來。

  賀拔慶元帶著一幫人走過去,連忙手腳並用的拔出半邊身子入土的崔季明,她捲曲長髮糊在臉上,額頭上靠近鬢角的位置滿是鮮血,幾乎磨破皮肉露出頭骨,左臂軟軟的搭著,背後一片衣服都被刮開,露出大半脊背,全是一道一道摩擦的深深的血痕,血肉裡全是吸飽血的沙子。

  那些平日裡教崔季明摔跤的親兵不敢再看傷口,卻陡然發現崔季明雖然背上的肌膚也是天生的小麥色,平時看四肢並不覺得,如今看來……頸長腰窄,骨架竟如此細瘦,後背上肌膚被傷口襯得格外細滑,一時間幾個平時跟她玩在一起的年輕將士一打眼均是一愣。

  賀拔慶元猛地扯下自己身上淺色的麻質披風,裹住滿身是傷的孫女,不敢使勁兒抱她,臉色沉得可怕。

  他一掃眼,就看得出那幾個也不過十八九歲的愣頭青的神色,他們基本上都混在軍中的傻小子,也不是花叢過的人精,縱然打量出一點不對來也不明白,賀拔慶元冷峻的眼光劃過這些親兵,聲音忽地如炸雷:「傻看什麼!帶上這侏儒,歸隊!」

  這火氣來的太突然。

  一幫愣頭青連忙翻身上馬,有人想接過崔季明來,賀拔慶元一腳將他踹邊上去了。

  他抱著崔季明上了馬,這才發現崔季明鞋子都沒了,褲腿被風拆的跟拖把一樣,小腿露在披風外邊,旁邊的親兵也是頭一回看著賀拔慶元如此小心細致,將崔季明從頭到尾包好,就跟捧個易碎的瓷器似的,放在身前,連馬都不敢使勁兒抽,這麼給送了回去。

  考風和考蘭從賀拔慶元出了石城鎮就一直在關注著,這會兒看到黑甲隊伍如此快就回來了,愣是沒有找見崔季明,只看到了後頭掛在馬鞍上跟頭死豬一樣臉都青了的俱泰。考蘭指了指,他們才看到在賀拔慶元膝頭那個只露出一點捲曲長髮的裹得嚴嚴的人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8 05:32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章

  下頭將領要請隊中的軍醫,賀拔慶元澤要最心腹的護衛去偷偷拎來了石城鎮的郎中與女奴,官驛除了大,就是跟石城鎮裡差不多的黃土破院子,郎中開了藥,又給昏迷的崔季明固定了輕微骨折的左臂,就被又拎了出去,抱著賞的絹帛一臉茫然的往回走。

  那個年近三十的女奴則被留了下來,她看往日就是做慣了細活,如今給趴在床上的崔季明沖挑傷口裡的沙子時,細緻的就像是繡花。

  帶郎中與女奴回來的心腹名作蔣深,三十多歲的北方漢子,孩子比崔季明都大了,畢竟大部分時間崔季明都在親兵營訓練,在他眼皮子下看著的時間很久。

  此事雖是極深的機密,但他十五歲不到就跟在賀拔慶元身邊出生入死了,又是賀拔那個已逝長子的好兄弟,他手邊總要有人可用,所以他也是隱約知道此事。

  隔著一堵土牆,蔣深與賀拔慶元在隔壁。

  「回報將軍,那女奴是個啞巴,掰開嘴都看過了,好像是多少年前受刑被割了舌頭,做事也穩妥細心。」蔣深行事自然不用賀拔慶元擔心。

  蔣深此刻緊緊擰著眉頭:「往日大營裡,都有些當地的女人由於丈夫行軍,所以留在營內做軍內做看護與藥函,咱們這一路因為艱苦,帶的侍醫司馬都是男子……」

  「如今先這樣吧。」賀拔慶元十分疲憊,緊皺著眉頭靠在一層塵沙的小桌上:「往日言玉在時,為了應付今日這般的情況,早讓他學過醫理,平日三郎有些小病小災都是他在照顧。言玉不在,也麻煩起來了。」

  蔣深喉頭動了動,本想說日後刀劍無眼,崔季明受傷的情況都不會少,看著賀拔慶元十分難看的神色,也不好開口。

  賀拔慶元何曾沒有想到,他打仗多年,多少次有刀刃劃過大半個後背的傷痕,若真是崔季明不小心受了這樣的傷,又當如何。

  他本來是想著崔季明日後也到涼州大營來,外軍大營都是有邊防獨立的醫局,其中的看護絕大多數都是軍中家眷的女人,只要提前打點好,崔季明本就是世家嫡子,說是給崔季指了特定的侍醫司馬來看,提前堵住嘴,這事兒理論上是不會敗露。

  可如同今日這般的特殊情況以後還會很多很多,若是她的傷重到來不及請那提前打點的侍醫,若是有些傷口橫亙在胸前……

  這次她所幸撿回來半條命,卻又傷了臉,賀拔慶元面上不顯,心裡頭都快滴血了。

  他平日千萬倍的要求崔季明,嚴苛到了可以說變態的程度,便是盼著她技藝突出,日後在戰場上避免受傷。

  崔季明似乎很抗壓,她沒有別家孩子身上那種不服管教的頂勁兒,反倒是對自己也多有要求,軍中有些寒門子弟,又驚異於崔季明的訓練量,又心中不服她的顯貴出身,總想跟崔季明比一比,整天有人拎著刀想找她筆畫,可她連半分比的心思都沒有。

  也是她的優異,賀拔慶元不說,作為外公心裡頭卻為此驕傲,他自個兒感慨著這血脈的力量,光幻想著崔季明日後可能有的未來,卻一時有些忘了她日後要承擔的東西。

  崔季明不知道多久才醒過來,她只感覺自己好像是被壓路機碾進半乾的水泥地裡又生生拔出來似的,半邊身子火辣辣的疼的彷彿要脫了皮,腦袋暈暈沉沉,崔季明還沒睜開眼,就是一陣想吐,她偏了偏腦袋趴在床沿上就是一陣乾嘔,耳邊傳來一個女子的驚呼。

  她腦子不清楚,卻也是一驚,抬起頭來,一個三十歲不到的長臉乾瘦女人正捧著滿是血水的銅盆子跪在一邊。

  抬頭是土牆,崔季明還以為自己讓路過的好心人給撿走了,卻不料那女人放了盆子就跑出去,在外頭一陣含混不清的叫喚,兩個人的腳步立刻走過來。

  外頭響起了賀拔慶元的聲音:「三郎,怎樣?」

  崔季明心裡頭一鬆,她爬起身來,上身未著衣物,背後似乎全是傷口,床頭放有乾淨簡單的白色中衣,她瞥了一眼自己的一馬平川,左邊胳膊抬不起來,費力的披上衣服,一開口就像破鑼,啞著嗓子道:「讓剛剛那女人進來。」

  那女人弓著腰進來,不敢多看,幫崔季明繫好了衣帶,又披了一件外衣,將她長頭髮從衣服裡拿出來,才過去給賀拔慶元開門。

  賀拔慶元卻是拎了馬鞭沉著臉走進來的。崔季明看見他手裡那馬鞭,臉都綠了,連忙咳嗽幾聲,虛弱的半躺下去:「阿公……」

  那根馬鞭沒抽過馬,就抽過崔季明!

  又軟又細,抽的卻賊疼,還不破皮只有淤青,崔季明再怎麼老實,也不可能不犯錯,大鄴軍法比現代的時候沒人性多了,崔季明在現代長了三十多年,很多法令在她看來嚴苛的簡直蛇精病,自然有牴觸的意思,這才十三四歲,做半個兵的時候就沒少挨過揍。

  賀拔慶元想了半天要多麼冷著臉,進了門,看見崔季明兩個耳環摘了,坐在床頭披著頭髮,嘴唇發白,整個人格外柔軟,骨子裡那點小姑娘的樣子顯露出來,他哪裡還下得了手。

  崔季明看著賀拔慶元抬起胳膊,嚇得往被子裡一縮,卻不料他這一鞭子則是抽在了被子上,聲音裡卻滿是惱怒:「讓你在石城鎮裡歇著,你誰也不打招呼的就跑出去那麼遠作甚!這要是在軍中,隨意亂走離開隊伍,直接就是砍腦袋!」

  說起這個來,崔季明卻放下了被子,探出頭來,眉毛立了起來:「阿公,你趕言玉走了麼?!」

  賀拔慶元讓她這突然的一句把怒吼全噎下去了。

  本來要往那被子上再狐假虎威的抽一鞭,如今悻悻的放下了手,賀拔慶元半天才坐在她床腳。

  他先沒開口,從腰後半天摸了個油紙包的糖葫蘆來,放在崔季明床頭。

  這都多大了,還當她四歲。

  賀拔慶元每次罵她揍她之後,總要帶點吃食玩具,默不作聲放床頭。

  崔季明伸手要去拿,賀拔慶元卻拍了一下她的手:「一會兒喝了藥再吃。」

  賀拔慶元伸手捏了捏她手腕,說話又拐了彎:「他怎麼跟你說的?」

  崔季明看賀拔慶元平日裡火氣衝天,斬釘截鐵的勁兒全無,心裡頭更覺得不對勁兒,她猛地坐直身子:「他什麼也沒說!只留了一封信,我就看了一句就被風吹碎了。阿公明明知道的吧,他今天根本就不是去播仙鎮送信!」

  「他二十出頭了,打算去自己做點事情。」賀拔慶元道。

  崔季明臉上寫滿了不信。

  「人各自都有些過往,他不願意在咱們家再待了,又有什麼法子。」賀拔慶元嘆了一口氣。

  崔季明瞪大了眼睛,賀拔慶元抬頭看著小丫頭眼睛睜得圓溜溜,只得嘆氣道:「這啞女你先留下,言玉不在沒有人照顧你,我不大放心。」

  「他……故意裝做沒有事情的樣子,若只是打算離開,怎的能不與我說?」崔季明如今回想起當時言玉的種種表現來,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她也不是沒來過西域,這麼久她都沒見過塵旋兒,想也不是什麼常見的天氣,言玉前腳剛走,後頭就來了如此厲害的風柱,時間地點都太準了,天底下有這樣的巧合麼?

  崔季明剛要開口,賀拔慶元卻開口:「那片地方都搜過了,有人找到了言玉騎走的那匹馬,脖子都斷了,橫屍在沙地上。或許他也沒活著。」

  她心裡頭忽然一顫,開口道:「阿公可找到了他的巾冠?」

  這些日子裡,言玉為了防止頭髮裡全都是沙子,一直帶著巾冠,將髮髻籠在柔軟的巾冠內。

  「什麼?」

  「那巾冠是深青色的,又輕又薄,最先被風柱吹起最後才落地,埋不進沙子裡,如此曠野上,那麼明顯的東西一定一眼就能看到。」崔季明忽地轉過眼來。

  往這邊想來,是因為心底希望言玉不會葬身風柱之下,卻不料越想她越是心驚。

  若是沒有找到巾冠,崔季明又是循著馬蹄走的道兒,那麼只有可能是言玉早知道會有這樣的風柱,護著巾冠,走的悠閒,輕鬆繞開這些風柱。

  石城鎮這個地方靠近塔克拉瑪乾沙漠與且末河邊緣,天氣詭譎,若是沒有本地幾十年的老嚮導,怎麼會提前預測並繞開這風柱?

  有人接應他啊。

  崔季明有些反應不過來,滿臉迷茫。

  顯然賀拔慶元也輕易想到了這一點,與崔季明的茫然不同,賀拔慶元顯然心裡聯繫上了別的事情,神色變得有些沉重起來。

  「之前不就讓你留在播仙鎮麼?這邊等不了兩天就有要啟程了,幾日就能走到播仙鎮,我給你找一輛車,你還是留在播仙鎮。別的地方不安全,也就播仙鎮我放心些。」賀拔慶元倉促的說道,起身便往外走去。

  那女人再度走進來,崔季明費力的抬了抬右手,手指將身上披著的外衣撥下去,深藍色衣服上竟然短短一會兒便凝上了一道一道血痕,崔季明已經想不出來她身上這件白色衣服成了什麼樣子,便嘆了一口氣,解開衣帶也不管,赤著上身又趴了回去。

  她趴下來忽然摸到枕頭下有什麼硬硬的東西,伸手拿了出來。

  是一桿舊笛子。

  就是他之前吹的跑音的那個,竹料已經被摩挲的光滑,掛了個鮮亮神氣的紅瓔珞。

  崔季明手指滑過纓絡,半天回不過神來。

  若是他什麼也沒留下,崔季明還沒有那個實感,可此刻摸著這桿冰涼的笛,她卻是知道,言玉是真的不打算回來了。

  她的傷這次實在是嚴重了些,連接幾日都乾嘔不止,似乎有些輕微的腦震盪,身後的傷口也有些難結痂,從石城鎮到播仙鎮這幾天的路程,她被那小破車顛簸的發誓再也不坐車了。

  俱泰的傷勢不輕,畢竟算是救了崔季明一命,他也被單獨分了一輛小車,不過他皮糙肉厚,一開始爬不起來的兩條腿,沒過幾日就活蹦亂跳了。

  而金龍魚澤跟四處溜躂一圈般屁顛屁顛的在塵旋兒那日夜裡回來了,那樣子就像是吐著舌頭傻不拉幾、眼睛圓溜溜的一條狗,賀拔慶元也是氣這畜生只有長得好看,忒不頂用,狠狠抽了它幾鞭子。

  金龍魚竟然還氣性大了,委屈起來,為此表示絕食好幾天。崔季明能下地了之後,才不嬌慣它這改不了的臭脾氣,它要絕食,崔季明就給它絕個徹底,過幾日金龍魚餓的都要瘦了一圈,見了崔季明叫喚的直哼哼,她才心軟。

  心軟也沒用,她覺得金龍魚吃飽了,下回肯定跑得更快!

  賀拔慶元卻打算好好的管管他送出去的金龍魚,雖然要打算把崔季明留下播仙,卻要帶走金龍魚。

  播仙鎮與石城鎮不同,後者防禦設施簡陋,商業繁茂,靠近敦煌,這些年才發展起來,可播仙鎮是早年且末國之地,且末自張謇出行後便和中原有密切聯繫,北魏時期鄯善王又率4000戶西奔且末,直至鄴高祖將歸順的且末郡改名為播仙鎮。

  此乃兵家必爭之地,播仙鎮城內駐兵幾乎是南道絲路上最多的,又在其側設立軍府,由賀拔家那位庶系旁支統帥。播仙鎮郡守也是鄴人,賀拔慶元要將崔季明放在這裡,自然提前去當面打招呼。

  裴郡守聽說崔季明這賀拔慶元的獨外孫,崔翕獨孫的身份,在外頭都快比個王爺身份好使,郡守簡直就像是腦袋上頂著個戰國玉器跳胡旋一樣,小心的就差親自給崔季明端洗腳水了。

  她可真受不了裴郡守跟她爹差不多年紀的人小心賠著的樣子,儘量避著不見,崔季明安排住的院子就在播仙鎮城中,賀拔慶元留下了幾名親衛,還留下了俱泰那個帶走也是累贅的「恩人」,便離開了。

  播仙鎮裡那幾進幾出的小院,崔季明看著那位郡守又送來了些本地的丫鬟婆子,且末原本是個民風相當粗獷的小國,遺風從這些丫鬟婆子們做事的五大三粗就能看出來,崔季明自以為她好歹上輩子是個無產階級,這輩子縱然是萬惡封建統治階級出身,應該也不會嬌慣的太厲害。

  可她真的是這十來年被養刁了。不論是建康還是長安,前前後後總擁著一群小廝丫鬟,跟隨賀拔慶元的時候最慘,但細處有言玉,外頭又有賀拔慶元那些親衛給幫著,她也真吃不了什麼苦。

  近身照顧的還有個十二三歲似乎還是獵戶家出身的小丫鬟,給崔季明端洗臉的盆子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故意做出世家好教養的樣子,拈著指頭踮著腳尖,扭腰轉身就跟跳舞似的,再來一個旋轉跳躍閉著眼,然後腳一歪,就把那一盆水全潑在崔季明的床上了。

  崔季明都傻眼了,還不相信這世界如此殘酷,伸手摸了摸那濕的精透的被縟,臉都抽搐了:「姑娘,你是端著屎盆子嫌髒是麼?五個指頭翹出來三個,蘭花指兒倒是捏的有模有樣啊!」

  那小丫鬟竟然放下盆子被崔季明的話逗得笑彎了腰,眼睛眯成月牙,完全沒有半點自己犯錯的樣子。

  哎,我他麼不是在逗你笑啊!崔季明瞪著眼心道。

  「你叫什麼啊?」崔季明真是長見識了,這要是在長安,這丫頭就能被人拖下去打哭了。

  小丫鬟竟然臉上紅了,將手背到身後去,漢話說的不標準:「阿穿。我叫阿穿。」

  「我真記住你了。」崔季明扶額,叫啞娘進來收拾了被縟。

  「那你可不許忘了。」阿穿擰著手指,拎著盆高高興興的跑出去了。

  崔季明坐在凳子上,看著那給被騾子尿過似的床,簡直一臉懵比。

  她心裡都傻了:這個世界怎麼了,我說的記住你,是「瞅你咋的」後頭撂狠話必接句型,不是說記住你的紅臉蛋大眼睛和蘭花指兒啊!

  這床也沒法讓崔季明午睡了,她本來就是打算這兩天去見賀拔家的那位旁親,捶了捶有些疼的腰,走出門去。

  她怕背後傷痕沁血弄髒衣服,裡頭穿的是幾件層層疊疊的黑衣,全都是柔軟舒適的料子,也不能再穿輕甲,便在外頭披了一件緞料暗紋的紅裳,衣角繡了些蝠紋。頭皮被沙子擦破了不少,束緊了髮髻頭皮太痛,只能將頭髮鬆鬆散散紮了披在肩上,額頭的傷痕不再敷藥,就這麼晾著血痂。

  可院子裡的那些丫鬟婆子們撞見崔季明,卻瞪大了眼睛,眼神直接往她身上黏,她在長安習慣下人都低著腦袋,如今滿心不適應,抹了半天嘴角生怕自己臉上黏了飯。

  也不怪旁人都看她,女孩兒長個早,崔季明竄的很快。

  她這會兒又披上了人模狗樣那層皮,軍中歷練後脊背直的像尺,肩平腰窄,昂首闊步,卻偏生穿的隨意柔軟,額上傷痕更添豔意,紅裳披在身上隨風翻飛,腰間掛了個竹笛,上頭紅纓絡鮮亮耀眼。

  她又慣常掛笑,在這些農家婆子丫鬟眼裡,自然是彷彿臉上就寫了「風情浪子」「世家少爺」幾個字。

  她拎上了賀拔慶元留下的幾個親衛,帶上俱泰,出城自然要去打聲招呼,那裴郡守聽了她要去軍府,一副牙疼的樣子,卻什麼也沒說,又派些衛兵跟著她,才放了行。

  崔季明騎著馬,帶人逛逛悠悠出了播仙鎮,本來對各地軍府就很感興趣,再加上刁宿白曾隱隱透露殷邛想要改府兵制度,她更要去了。

  這位旁系親戚似乎名叫賀拔羅,此地折衝府是下府,兵數理應不超八百人。

  八百人,拖家帶口的理應有了個鎮子般的規模,崔季明自播仙鎮向北行了三四十里,這才見到了一個建的歪七扭八的村落,村落更遠處澤是個看不太清楚的層疊「閣樓」。

  裡頭沒有練兵的聲音,卻在外頭立了許許多多生鏽的長槍,一開始崔季明還沒有看清,她策馬近了,才看見那長槍上……插得竟然是腦袋!

  後頭那些跟崔季明來的親兵都愣了一下。

  還有整個屍體都被長槍扎穿立在沙地上的,彷彿是為了恐嚇外人,崔季明還以為自個兒是來了馬匪幫,看著那各處撿來的木條垃圾做成的寨門旁邊有兩個歪斜的眺望塔,上頭站著個抱刀睡覺的漢子。

  她開口道:「敢問,這裡可是且末北折衝府?」隴右道如今僅剩六州隸屬大鄴統治,共二十三座兵府,同州內各個折衝府命名也多根據地理位置。

  眺望塔上的漢子坐直了身子:「啥?」

  崔季明背後的親兵還沒清楚狀況,那些播仙鎮跟著來的衛兵則神情戒備的立起了槍,崔季明心裡頓時覺得不對勁兒。抱刀的漢子從眺望塔上蕩了幾下,抓著邊緣跳下來,滿臉挑釁站定在前頭:「你是哪裡來的?」

  她心裡頭既然覺得不對,便抬手道:「我是賀拔都尉的表親。」

  那漢子似乎被「賀拔都尉」四個字逗笑了,靠近金龍魚幾步:「你姓賀拔?」

  崔季明似笑非笑的扯淡:「我姓季,單字銘。乃是趙煚後人,歸漢姓改的季氏。」

  這漢子也未必知道趙煚是誰,崔季明又一臉「我祖上這位巨牛逼」的樣子,還說是改了的漢姓,自南北至高祖,外族胡人改姓者相當多,倒連她的長相都解釋了,這話說的滴水不漏哪裡有半分謊話的樣子。

  抱刀漢子顯得依然很戒備,這種戒備已經超過了應有的限度,又問道:「賀拔羅在這兒待了十年都沒有人來找過他,你倒是為何來了?要來怎麼早不來?」

  崔季明道:「壯士說些什麼笑話,十年前我才剛會說話。如今隨家人在南道沿線做些事情,裴郡守也是關中出身,與我家算得上先輩相識,如今暫住播仙鎮,裴郡守與我說,我那表舅就是在這裡做折衝都尉,有這層關係,阿銘自當前來拜訪。」

  抱刀漢子笑了,竟然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子,不管別的要來抱賀拔羅的大腿。他嗤笑了一下:「裴森那老東西也真有意思,什麼都不跟你說就讓你這麼跑來了,那你且去吧,你那個表舅,住在後頭的閣樓上。」

  崔季明笑著道了謝,策馬就往前走,想進抱刀漢子身後的那個寨門,他立刻攔住:「這院子你們可不能進來,我們跟那樓不在一個院內,從外邊繞就是了。」

  崔季明:「敢問壯士可是且末北的府兵,那這寨子不是且末北折衝府自家的地兒麼?我們來見都尉,怎麼不能進府呢?」

  抱刀漢子哈哈大笑:「小郎君,這寨子可不是那都尉的地兒,屬於他的地方就只有那樓,聽他派遣的也只有他那個小媳婦了。」他說罷便不再多言,胳膊一蕩,抓住眺望塔上的一根麻繩,跟猴一樣攀過禁閉的寨門,卻沒有回到眺望塔上,而是躍入了寨內。

  「他是進去報信了。」俱泰輕聲道。

  崔季明輕哼了一聲,掃了一眼那些鬆口氣放下長槍的播仙鎮衛兵,轉頭問道:「你們都知道?」

  那十來個衛兵繃直了身子,搖了搖頭。

  崔季明以己度人,對他們的人品不抱任何希望。想必早就知道,在這裡瞞。

  這折衝府竟然成了如此奇怪的樣子,裴森作為郡守,朝廷下來調動府兵的公函都是由他來收的,基本上一個前身為西域小國的郡,都是由折衝都尉、郡守與當地的族長共同治理,且末郡雖然小的可憐,可裴森一定是知道這個狀況的。

  可為何連賀拔慶元都不知道,如此混亂的折衝府,朝廷也沒有反應?他是對外在瞞?既然瞞又為何允許崔季明來這裡了?

  崔季明擰著眉毛,策馬往後頭走,眼前這個寨子,足有一個鎮的大小,她策馬繞了許久,才到了寨子後門處,一抬頭,便是那足有七層樓高的危樓。

  危樓底層面積很小,也就是個棚屋那樣的佔地,而越往上越大,像是立在地上的一個巨型紡錘,抬頭望去,危樓之上長廊、陽台與房間不計其數,依稀還見得到晾曬的衣服、茂盛的盆栽。整個「城堡」均用木板、土牆和些鐵片做成,雖然看起來像座垃圾城堡,但如此樣子卻並不搖搖欲墜,顯得十分堅固,其中工巧也令人瞠目結舌。

  崔季明走到那空中垃圾城接壤地面的底層,只有一扇木頭門,外頭掛了個銅鐘,她伸手敲了敲那銅鐘,聲音清脆,轉瞬間彷彿整個空中城堡之中,無數大大小小的銅鐘都跟著響了起來,聲音重疊,轟鳴震撼。

  她傻了眼,倒退了兩步,生怕籠罩在無數銅鐘聲音裡的空中城堡被震散了架。

  那木門外頭一個類似於喇叭的管子裡,忽然傳來了嬌俏的女聲,彷彿是從頂樓的地方用傳話筒傳下來的。

  「有事兒沒事兒別敲了!阿羅忙著呢,沒空給你們修那些破油燈!都給我滾蛋!再不走,姑奶奶刀片兒伺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9 04:13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一章

  那女孩兒聲音通過這「話筒」傳來有些失真,但也聽得出年紀不大。

  崔季明真讓這古代對講機給震驚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湊到那喇叭旁邊,清了清嗓子道:「我是賀拔都尉的親戚,您能給傳個話麼?我是明珠的長子,路過此地,特來拜訪。」

  那話筒裡的女孩兒咯咯笑了:「哎呦,咱們這兒沒有什麼賀拔都尉!阿羅,下頭有人說他是什麼明珠的長子……哎,你別擠我啊。」

  女孩兒彷彿被擠開了,立刻傳來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你你你是明、明珠的孩子?明珠的孩子都這麼大了麼?」

  「這倒是可以當面敘舊,您應該也看不見我。若是放心,不妨給我個法子,讓我上去見面說話。」崔季明又道。

  她要是一會兒見著上面晃悠悠弄下來個掛繩的浴盆,讓她坐進浴盆裡,她真能分分鐘扭頭就走。

  這裡的一切都體現出主人的奇思妙想,結巴的男聲道:「你打開門,站到那木板上去就是,只能一個人上來!你站好了,我就拉你上來。」

  崔季明打開門來,對身後的親衛和俱泰點了點頭,想著剛剛那小姑娘說的「刀片兒」伺候,暗自扶好了腰後藏在紅色披衣下的短刀,她站上那有扶手的木板,忽地聽到哢嚓哢嚓的機關響聲,整塊木板如同電梯一般往上升去。

  她忽然有點愣,有電話又有電梯,怎麼都好像她是個古代人穿越到現代長見識啊!

  「電梯」升的並不慢,崔季明很快就看到身邊圍著的土牆往下消失,整個人只有腳下一塊板和「電梯」四角一直延伸上去的柱子,身邊豁然開朗,她就跟坐在大樓裡的全玻璃電梯裡一樣,對於城堡的內部一覽無餘。其中大概有五六層,無數或大或小的房間在其中,竟然中間還有些懸空的平台養著雞和蔬菜,抬起頭來,是城堡頂部開的天窗,陽光斜著漏下。

  忽然一停,崔季明只顧著張著嘴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她已經到了。

  面前是三四層的一條長廊,她正對面是一個十六七歲黑裡俏的瘦小姑娘,眼睛瞪著,一手拿著一把繫紅纓的長刀,戒備的瞪著崔季明。

  她身後則是侷促不安絡腮鬍子的三十歲不到的男人,生的白胖白胖,臉上似乎刺了字,一身麻衣。這倆人一個黑瘦、一個白胖,組一塊兒都能說相聲了。

  黑姑娘說話快的像滴答滴答搖擺的鐘,不停向崔季明發問:「你到底是誰!是哪邊派來的?我家阿羅認識你麼?你要找都尉,這兒可沒有什麼都尉!」

  崔季明踏下電梯,決定先不回答黑姑娘的問題,感興趣的問道:「這些都是誰做出來的?」

  白胖男人搓了搓手,看了崔季明一眼:「是我做的。你、你是國公爺的外孫?」

  看來這個男人就是賀拔羅了。

  崔季明這才看清賀拔羅臉上刺著的是「且末北府兵」五個字,看得出來年代久遠,仍然有淡淡的疤痕,她愣了愣,不都是家奴和府兵才會臉上刺字麼?

  「我是賀拔羅。是國公爺讓、讓你來的麼?」他說著將崔季明往裡引,那姑娘還用殺死人的目光瞪著崔季明,賀拔羅揮了揮手:「杏娘你先去玩,一會兒再來。」

  杏娘不高興的撅嘴,卻還是行了個不知道多麼彆扭的大鄴女子禮節,捏著嗓子:「郎君,那妾告退啦。」跺著腳走了,兩把長刀還拎在手裡不肯放。

  這樓內的長廊是圓形的,構造有點像福建土樓,賀拔羅引她到了一處陽台上,陽光普照,一張小桌兩張木椅,若不是向下望去是黃沙漫天,崔季明真以為是穿越前在自家四樓陽台上喝茶。

  她一臉懵比,賀拔羅給她倒了一杯淡的像水的粗茶,坐在對面的籐椅上,小心翼翼問道:「國公爺讓你找過來的麼?他不是不大往這邊來麼?」

  崔季明低頭望去,這個角度正可以俯視下頭的寨子。那寨內反倒是養了許多的馬,男女孩子都有,來回穿梭,土房如星羅棋佈,炊煙淼淼。

  「我從那寨子門前來過了,被人攔住,只說是這兒沒有什麼都尉,也沒有什麼府兵。想來阿公不知道如此狀況,否則怎麼會將我留在此地,國公爺說是有賀拔旁親的折衝都尉,也能有個靠處。」崔季明本來是應該對賀拔羅這個長輩更有禮貌,只是如今看他建了個空中閣樓把自己封閉在這裡,過著自家的生活,朝廷那邊還掛著都尉的名頭,簡直就是瀆職,對於「電梯」的感慨過去後,她也沒什麼敬意了。

  賀拔羅小聲道:「我從十年前剛來的時候,其實就不是什麼折衝都尉了。只是在這兒,我是什麼,由不得我……」

  他彷彿是十年沒有跟外人說過話了,聲音磕磕絆絆,也將事情講來。

  十年前,賀拔羅作為賀拔慶元那個早逝的弟弟唯一的遺腹子,還是個妾生子,已經長到了將近二十歲,快弱冠的年紀卻什麼都做不了。武藝垃圾,讀書不行,細皮嫩肉,走到哪裡都有人嘲諷他掛著的賀拔姓氏,恰逢各地設立折衝府,賀拔羅竟然領了個狀,要去西北建立自己「豐功偉績」,開拓事業。

  折衝府這種,說是去建軍,更像是去開荒的。在二至六品官員的親屬之中尋找適齡者,最先挑的不是能力,而是財力。賀拔姓氏畢竟放在哪裡,他想去立府便在各個條件上也沒人反對,賀拔慶元顧不上這麼個孩子,便給他了一大筆財帛,又每年給他養兵的支持,將他送走了。

  賀拔羅年輕的時候就摒著一口氣,想要去闖蕩出名堂,可哪裡有這麼容易的事兒,十年前他從長安買了一批雇兵,出城門的時候,為了防止雇兵逃走,便找了專門刺青的師傅給他們刺面。這幫雇兵嚷嚷著不樂意。賀拔羅沒有辦法,竟然以身作則,先在臉上刺了字,以為他這樣的行為肯定能感召這些雇兵,讓他們看到他的誠意,一路上在加深些什麼將士兄弟情。

  雇兵們就是爛到骨子裡的兵油子,倒是因為賀拔慶元還在長安城內,不敢太鬧騰,也乖乖臉上刺了字,可還沒走到沙洲,刺痕已經淡的沒有痕跡,他們提前跟刺青師傅打點過,刺得特別淺,唯有被忽悠的賀拔羅臉上留著碩大的「且末北府兵」五個字。

  這到了播仙鎮,跟郡守打了招呼,買了些兵器馬匹,賀拔羅拿著地圖,出了播仙鎮才發現他夢想中那片建設自己的軍隊與城池的土地,就是一片荒漠,種地都沒法種。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幫雇兵從馬上拽下來,一頓暴打,錢財兵馬衣服全給搶走跑了。

  賀拔羅光著屁股,被打的鼻青臉腫的光腳走回播仙鎮去,卻又沒臉進城門,這事兒丟人的他真想一頭撞死在播仙鎮城牆角下。他正猶豫著哪個角度撞過去腦袋能開花時,那幫跟流氓沒差別的雇兵又跑回來了,將他扶上馬,又套上綢緞衣服,讓他繼續當那個所謂的「折衝都尉」。

  賀拔羅真被忽如其來的命運扇懵了,原來是這些雇兵發現他們沒有公文,到處跑著只能做居無定所的馬賊,還不如在這兒掛著「府兵」的名頭,啃一點朝廷撥款和賀拔家給的銀子。等稍微站住腳了,也不妨礙做著馬賊的營生。

  一邊當官兵,一邊當匪首,上頭有賀拔家的這個白胖小子擔責任,他們怕什麼!

  當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這些雇兵當然還不尊重他,在如今的位置建了個簡易的村落,閒著沒事兒就扒了賀拔羅唯一一身好衣裳將他打一頓,就怕毀了他這身唬別人用的外皮,打完了再給裹上綢緞,將他放回折衝府吉祥物的位置上去。

  這幫雇兵們又買了營妓,搭起房子,出去套馬,搶來女人,把這地方變成了匪寨。

  只要是沒有兵鎮守的小小村落,幾乎都能讓他們屠戮個乾淨,這裡不能種地,他們仍要揮霍,來源就只能是如同毒癮一般不能停止的掠奪。

  賀拔羅長的白胖,骨子裡都是長安那些讀書人的勁兒,自然瞧不慣雇兵們的流氓,給自己搭了個屋子,想著要做個特別牛逼的大弩弄在自己房頂上,一箭穿死那些雇兵。

  當然,賀拔羅也是腦子夠奇葩的。天底下有千千萬萬的辦法,挑撥、引戰、下毒這些法子都不用,他也不知道是被打的太久,只想用暴力來復仇,偏想著要用最原始粗野的辦法殺死這幫兵油子。

  大弩的原材料這裡都沒有,賀拔羅想要造東西,就要先去撿垃圾。他就從都尉,變成了騎著一匹瘦馬四處撿木材、鐵片、廢兵器的垃圾場管理員。大弩先沒造出來,賀拔羅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給自己造了些風機暖爐、風吹不滅的油燈、自個兒動的搖椅,甚至是牙刷、菜棚、保溫瓶等等。

  他彷彿這時候才找到自己該做的事情,全身心的沉浸在製作這些小發明中,復仇倒放在了第二位。這些東西推廣在寨子裡,的確也算是造福了一部分人,雇兵們倒也不怎麼打他了,反倒是出門打劫的時候,捎帶點珍稀材料或者是各類垃圾給他,讓他擺弄著玩。

  這樣一過去,就是四五年。一幫雇兵們都搶了女人做媳婦,孩子都大了,賀拔羅都二十五了,連女人的手都沒碰過,有一回搶來了七八個女人,雇兵們分了那些又豐滿又結實的,獨留了一個十一二歲毛都沒長齊的黑丫頭杏娘給賀拔羅。

  賀拔羅看那丫頭跟個猴兒似的一點點,又不好將她送出去讓那些禽獸們給奪了,只好從自己小窩裡扒了個床鋪給這丫頭。小了十幾歲,他只當養個閨女,好吃好喝的都分給她了,新發明的東西也都漸漸是為了讓杏娘過的更舒坦的。

  就這麼個整天挨打的爛好人,打完他只要有人能誇一下他發明的玩意兒,他都能從地上爬起來笑著跟人家講解。杏娘沒有見識,整天把他誇上天,賀拔羅高興的恨不得每天變著花樣給杏娘做好吃的。

  有一回,一個小營妓捲著錢跑了,雇兵們好幾百人,哪裡想到一個營妓從眼皮子底下跑了,這事兒鬧大,一個個沒臉,竟然拉出來賀拔羅,說是他送那個小營妓跑的,一圈雇兵為了自己大老爺們的面子,非要打賀拔羅一頓。

  賀拔羅都做好挨打的準備了,卻不料杏娘拎著旁人的一雙長刀衝出來,瘦猴似的丫頭片子,舞的虎虎生風,幾個大漢拿不住她,看她赤著臉舞著大刀就是不讓人打賀拔羅,一群雇兵跟看猴兒似的逗笑了,本來想打賀拔羅也就是找個台階,如今便笑笑散了。

  杏娘拖著賀拔羅回去,沒過多久,就忽然有且末本地的族長來,說是他們搶了那族長的小女兒,一問,十一二歲皮膚黝黑的,那不就是杏娘麼?

  那族長都快六十了,還能有這麼個小女兒,說他有三四十個女人的事兒還真不是扯淡。

  杏娘卻不願意走,抱著賀拔羅,小丫頭片子懂得不少,非說自個兒跟賀拔羅有了什麼夫妻之實,賀拔羅被套上個強x幼女的頭銜,也是風中凌亂。那族內來的人倒也不吃驚,就只說要是杏娘受了委屈就回家,族內絕對能帶著人馬打死他「夫君」。

  族裡人走了沒多久,又來人送來了皮毛金銀,全都是杏娘所謂的「嫁妝」,雇兵也想跟那族長搞好關係,沒有搶了這嫁妝,反倒去要跟那族長談合作,聯手勒索過路的商隊。那族長不願意,雇兵們就是一群人渣,不敢跟對方兵強馬壯民風剽悍的村子翻臉,回來打算找杏娘翻臉了。

  杏娘氣的拽著賀拔羅,住到了寨子外頭,這幫雇兵給他們在地上畫了個圈,讓他們住的地方不許超過那個棚屋大的圈子,就等著他們違反了之後,找由頭再對付他們。

  卻不料杏娘白日出去撿東西,賀拔羅逼出了萬千才能,花了好幾年,竟然造出這樣一個紡錘般的城堡來。杏娘出門,這些雇兵知道她的身份,又知道她瘋起來就是條狗,不敢招惹,就等著賀拔羅,賀拔羅卻一切的事情都憑藉這些機巧,打算再不出這城堡。

  他倒是不出來省事兒了,那些寨子裡的人以前都享用著賀拔羅種種發明的結果,如今那些風機暖爐出了問題也沒人來修,下頭寨子裡的人對賀拔羅也就軟了幾分臉色,偶爾讓他下來給擺弄擺弄東西。

  杏娘本氣他無能,可賀拔羅卻發揮一切的才能,給她建了這麼個家,她想著當年話都說出去了,她自己也是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有時候又氣,有時候卻又覺得這樣日子勉勉強強,她當年都說自己嫁人了,怎麼能這麼多年再跑回族裡去,被那幾十個姐姐們嘲笑,倆人便過到今日。

  杏娘都快十七了,當年喊出來都可笑的「夫妻之實」如今也真成了夫妻。

  崔季明聽來,心口簡直梗了一口氣。

  人活的這麼憋屈,也是荒唐到了極點!他這日子過的像是個賀拔家的男兒麼?!更重要的是那些雇兵如此荒唐了將近十年,竟然沒有人上報朝廷?!

  全國的折衝府也不過四百多座,如今戰事多用外軍,調動府兵的時候很少,各地刺史也很少拿著朝廷的符令公函來調兵遣將,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領著朝廷撥款的折衝府兵,結果另一面卻是馬賊、沙盜,這事兒沒人管?

  「天底下,男人活成你這個樣子也是窩囊。」崔季明都沒再去動那杯粗茶:「這事兒,為何朝廷一點動靜也沒有?連阿公都被瞞得死死地,這樣一幫馬賊,頂著府兵的名頭,竟然無法無天了十年?!你的心裡,連一桿秤也沒有麼?」

  她語氣沖人,眉眼冷橫,賀拔羅明明比她大了近二十歲,瞧她一眼卻彷彿是賀拔慶元坐在對面訓他。

  他性子天生如此,杏娘像個熊孩子,他更是像個慫孩子,坐在那裡一副低頭挨訓的樣子。

  崔季明看著對面這個都快三十歲的男人,簡直吐血了。

  「你就沒辦法管管他們?比如外頭放出些消息去,讓他們和其他的馬賊有利益衝突,再把那些勢力更強的沙盜引過來,和他們發生矛盾。到時候你躲進播仙鎮裡,任憑兩撥人弄個你死我活,反正播仙重鎮,馬賊可不敢打到城裡來!」崔季明背手站在陽台上,往下俯視著寨子。

  「我現在連這個門都不敢出,我找誰放消息去啊……再說,我要是做到一半被發現了,杏娘和我都……」賀拔羅竟然這麼回答。

  這個男人真的是除了會琢磨這些奇巧機關,沒有半點長處了!

  崔季明嘲諷:「弩呢?你不是說要做弩來殺他們呢?做了這麼多年在哪裡?」

  「做倒是做出來了,可我怕他們發現了,就一直沒有試驗過。他們要是知道有大弩懸在頭頂,肯定會燒了這樓的。」賀拔羅恐慌道。

  「這個狀況,為什麼瞞著不讓國公爺知道?裴森也沒有上報朝廷?」

  賀拔羅搓了搓手,杏娘從崔季明身後走過來,手裡端著個木碗,瞥了賀拔羅一眼,開口道:「裴森早年跟那幫雇軍的頭頭有合作關係。他若將此事上報朝廷,先不說那幫雇軍肯定不會放過播仙鎮,再加上朝廷撤下這波府兵,再來一波,還不知道猴年馬月,還不知道什麼狀況。」

  杏娘將碗遞給賀拔羅,坐到了木桌上,懸空的兩隻腳蕩來蕩去,赤著腳背,腳腕上繫著一截紅繩,舉手投足還像沒長大,話卻很犀利:「這幫雇兵,倒是也護著播仙,裴森那半死不活的樣兒,自然不管。只是前一段時間,本來這幫雇軍一直很小心的出去偽裝作馬賊,他們做事一向行動無常,不留活口,卻沒想到有個女人跑了。」

  「那女人也是不一般,竟然不逃走,而是偷偷跟了這些雇兵一路,摸到了這兒附近來。她發現了這幫雇軍就是且末北府兵,跑去播仙鎮想要告訴裴郡守。裴森心道壞事兒,他一個酸腐,不好殺這個女人,就關了起來。」杏娘道:「這女人也是有本事,又從裴森手裡跑了出來,我那天在播仙鎮旁邊撿東西,就撞見了她,光著腳,慘的跟乞丐似的,求我騎著馬帶她一程。」

  「看在她給了我一個漂亮釵子的份上,我就捎了她一小段。然後她就給了我這麼一個牌子,說是以後願意幫我一個忙。」杏娘從懷裡摸出來一個小小的木牌,扔給崔季明。

  她放在掌心裡,木牌沉甸甸的,磨得油亮,上頭卻刻了個極其粗劣的……王八。

  「後來她路上跟我講,說她發現了且末北府兵的秘密,讓我遠離這片地方。我才想著,真是救錯人了,她這說出去了,要真是擔責任的未必是那些滑頭的雇兵,而是阿羅。我想殺那女人,她卻腳底下跟生了翅膀一樣,一見不對就跑了。」

  「再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女人忒有本事,她將此事告知了附近幾個州的折衝都尉,這幫都尉直接就聯名上書要上報朝廷。裴森倒是因為這十年來跟這幫雇兵牽扯太深,甩不掉責任,恐慌的不行。結果這都快半年了,附近幾個折衝府的信者都回來了,朝廷還是一點震怒的樣子都沒有。裴森估計心裡怕的都要睡不著了,老是吊著還不如先去找賀拔慶元商量——」

  卻不料賀拔慶元來了播仙鎮,說了沒兩句急急忙忙就走了,留下了崔季明。

  裴森怕也是不敢招惹賀拔慶元那尊大佛,想要來忽悠崔季明這個半大少年,來甩脫責任,順便讓她將此事轉達賀拔慶元,於是沒有攔著崔季明過來。

  崔季明簡直要頭疼了。她覺得裴森心裡頭肯定有更多謀算來明哲保身,只是如今身邊都不是熟人,指不定誰說話都藏一半,她很難猜得出事情的真相。

  「你知道這個牌子是怎麼用的麼?那女人怎麼有本事讓那麼多折衝府都相信她的話?」崔季明顛了顛手裡的王八牌子。

  「你不知道這邊兒有群人叫陸行幫麼?我記得還是幾十年前從中原傳過來的……」杏娘托腮道。

  崔季明皺眉:「怎麼還拉幫結派的?」這隴右道一片荒漠,倒看起來像個江湖。

  「陸行幫,就是一幫販夫走卒,幹什麼的都有,南道、北道只要是城內城外,有個門面,擺個攤子的,莫不和這個陸行幫有點關係。他們消息靈通,人脈廣得可怕,至於這牌子怎麼用,那女人只跟我說了一句。」

  「找個攤兒去問:『這兒有沒有水生千年的王八!』就行。至於到底這牌子能做些什麼,我也不知道……」杏娘倒是比賀拔羅靠譜些。

  崔季明雖然很想吐槽這一句暗號,卻抬了抬手,示意要用一下這牌子。

  「我倒是心裡有個計劃,裴森如今就是不插手,要等國公爺從波斯回來,不知道幾個月呢,我等不起,這事兒怕是不能拖到那時候。」崔季明道。

  賀拔羅一聽,整個人都從凳子上跳起來了:「你、你你要幹嘛!你可是他獨孫,要是出點什麼事兒,我就連個全屍都沒了——」

  「我要是等,指不定阿公就沒全屍了!」崔季明怒道:「你當真以為朝廷是眼瞎麼,之前可能是消息閉塞,這會兒聯名的公函都遞上去了,朝廷還裝著看不見,你以為是因為什麼?!」

  她看著賀拔羅一臉不懂的樣子,氣的直翻白眼:「朝廷裡,多少人盯著賀拔家。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明明聖人就知道了,如此好的一個把柄,卻壓下不用,要不就是再等時機,要不就是想讓事情鬧得更大!」

  崔季明道:「若是能在聖人用這個把柄之前,解決掉這幫兵匪,死的一個不剩咱們大不了一個『帶軍不利,無兵可交』的罪名,拿不著什麼證據,若是留著他們活命,這不是掛在你頭上的刀,而是掛在國公爺頭上的刀!」

  崔季明話音未落,忽然聽著下頭傳來了呼喝怒罵的聲音,心中大叫不好,從陽台上探下頭去,只看到那匪寨後門裡竄出一小隊人馬,已經和她帶來的親兵針鋒相對!

  崔季明從那機關手拉梯上下來的時候,可謂是殺氣騰騰。

  賀拔羅的描述,寨門口裝飾的屍體,如今那兵匪吊兒郎當擋在前頭的身影,她醞釀在心裡頭,翻來覆去。

  連同前世,她見過的一千五百年後也一樣不堪的某一小撮人映在腦子裡。

  她的出現,果然讓對面五六十人的兵匪也靜了靜。

  崔季明手裡頭拎著拿把半臂不到的短刃,臉上是笑著的:「諸位在此,有何貴幹?」

  那兵匪中為首的是個將中間頭髮剃禿的男人,鮮卑、突厥之人,常有這樣剃髮的傳統,他三四十歲,抱著胳膊笑的猥瑣:「自家後院,怎麼不能來看看。不知道這位小郎君,與那位都尉大人,談的如何?」

  崔季明聽到這個『自家後院』,面上冷笑道:「談的不如何。一個廢物,要其何用。」

  禿頭兵痞:「談的不妥沒什麼。只是您幾位站在咱這後院的地盤,外頭兵荒馬亂的,既然進來了,不如屋裡頭喝一杯。都是拿刀過日子的朋友,進來肯定有很多話可說。」

  崔季明忽地望了一眼後院的幾個檯子上,有一兩個膽怯的探視者,笑了。

  她笑嘻嘻走上前去,裝作摸袖口的樣子:「喝酒就不必了,我這裡有幾個銀子,麻煩給哥兒幾個喝酒請個方便。」

  若是旁邊親衛走近,那禿頭兵痞自然會提防。

  可崔季明穿的如同公子哥,身上掛著竹笛,還有一把跟香囊扇子一樣裝飾用的短刀,那禿頭兵痞反倒策馬靠近了些,還想著挾持了崔季明,叫那些親兵乖乖交上武器,在地上打幾個滾,不管死活拖進院子去。

  這崔季明倒是可以留兩日,看著裴森如何反應,再決定死活。

  卻不料崔季明低頭翻了半天,抬起臉來:「我沒帶銀子,怎麼辦——」

  那禿頭兵痞正要說話,忽地崔季明紅衣一翻,抬腳蹬在他膝下馬腿上,她七成的力道,那馬直接前腿斷崩,身子一歪往前倒來。

  兵痞驚叫一聲,他僅剩不多的那點頭髮就被抓住,短刃映著天,光若虹日,手腕翻飛,輕輕巧巧的在他頸上盤了一圈。

  他的腦袋已經拎在了崔季明的手上。

  俱泰一驚。

  他哪裡見過崔季明動手殺人。

  崔三表現的永遠是笑意盈盈,縱然之前動過刀,也與殺人聯繫不到一起來。如今動起手來,笑面如同半邊隱在暗裡的觀音面,似笑非笑,讓他心裡都在顫悠。

  鮮血噴湧,一陣驚叫怒罵。

  轉瞬,一幫兵匪拔出刀來,斜握在手中,亮澄澄的刀面裡頭映著太陽,日頭之下彷彿沙地上都灑滿了光。

  崔季明腳下卻是灑滿了血。

  那無頭屍體如砍斷了的水管,往外無節制的澆濕地面,崔季明拎著那腦袋後頭的辮子,對著那幫兵痞的不是臉,而是錚光瓦亮的頭頂。

  崔季明:「今日好在是穿了一身紅衣裳。」

  崔季明似乎在長安屁話虛禮講了太多,到了這兒,對付人渣,只言一個殺字。

  她抬了腳尖便將那腦袋踢出去,人在沙中一踏,抓住最近的那兵匪的馬鬃,微微偏頭,耳環的金色與兵匪大刀斜劈下來的銀光撞在一處,她身子快的是一片被風吹上天的楓葉,短刀直接扎進那兵匪的喉管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9 05:06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二章

  不知誰呼嘯一聲。

  寨門卻緊閉著,裡頭的人不聽不聞。

  幾十個兵匪往紅影上撲來。

  賀拔家的親兵如鷹隼一樣策馬圍過去,獨留裴森送來的那些衛兵滿面猶豫。

  她的功夫,跟詭譎輕靈、刁鑽狠厲之類的都半分關係沒有。

  非要說,就是簡單。

  劈砍揮刺,她用的都是每日清晨無數遍重複的最基本的軍家招式,可當這些東西練進骨子裡,她又有如此勢不可擋的力道與氣勢,一切都不如這些實用。

  那幫兵匪總共也就千人,能在這混了十年,也都不是什麼軟柿子。

  可偏偏就是那些他們都想開口嘲笑的基本到可憐的招式,扎穿了他們的嘴。

  崔季明拽住韁繩,地上一蹬,腰往天上一抬,避開一人的刀,轉手抓住他的手腕,刺進別人胸口。

  身後勁風傳來,她低頭回身,狠狠一掌推在另一人的下巴上,打的他頜骨盡碎口鼻湧血,轉手奪了這人的刀,又斜劈了其他人。

  她的刀插在哪個人的背上,她自己都不知道。

  這會兒去找刀也沒意義,崔季明殺一人,便換一把刀,連拔刀的工夫也沒有,她掌心的血,幾乎沾染了這幫匪類的每把刀柄。

  踏出去一步,總要收回幾條命來,轉一個身,總要擰斷幾根脖頸。

  如此鬆垮的外衣,襯得她瘦長一條,外人看來是螳臂擋車,她在裡頭卻像是帶著血刃的陀螺。

  那些兵匪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竟然條件反射往後退,身後便是親兵直插過來的長槍。

  崔季明腦子裡如今有很多人。

  有追殺阿厄斯而來,將奴僕少年開膛破肚的那幫馬賊。

  有前世臨死前,抱著想要偷賣的孩子的人販子,穿著最平常的衣服,眼裡閃著的是歇斯底里非要她死的光。

  有她幾年特警生涯裡頭,陪伴著幾年的隊長臨死前恐懼而不甘的目光。

  有讓她徹骨膽寒,甚至連特警這個職業也懦弱拋棄的,那些要將所有人拖入地獄、要世界陪葬的惡意的臉。

  她有十幾年沒有像今日這樣了。

  崔季明身上也流了血,幾十把刀總有的能劃到她,背後長長的結痂崩裂開,如同崩開枷鎖,開裂的聲音順著脊樑傳進她腦子裡,鮮血酣暢淋漓的往外沁湧。

  體力總是有限,她腳下一個踉蹌,抓住了韁繩才穩住身子,想要借勢一偏,再度抬刀,轉眼才發現,僅剩的幾個人已經穿在了那些親兵的長槍之上。

  「三郎!」幾個親兵都與崔季明關係極好,看到她一身是血,單手抓著韁繩快要倒下去,驚叫道。

  崔季明覺得剛剛力道太猛閃著腰了,一手扶腰,鬆開韁繩直起身子來。

  這幫人也是人山人海殺出來的,馬上掛過幾十個突厥奴的腦袋,這一波血戰結束的太快,衝進人群裡的崔季明往外絞著,裡應外合,幾十人的屍體轉瞬染紅了這一片沙地。

  「他們為何沒有動手?」俱泰連忙上前問道。

  他指的是一牆之隔裡頭的兵匪。

  崔季明笑了:「這倒是顯得裡頭的人難對付了,放個幾十人的餌出來,測個深淺,那頭指不定派人去了播仙鎮打探我們的來歷了。」

  她翻找了一下,拔出自己的短刀,在紅透的衣擺上擦了擦,刀刃上血黏稠半乾,拭不淨,刀尖上一點紅芒刺眼。

  一低頭,卻看著那根掛在腰間的竹笛也濺了幾滴血痕,崔季明連忙抽出來,用裡頭乾淨的衣袖小心擦淨,指甲摳弄著那縫隙裡的血垢,處理乾淨才鬆口氣。

  崔季明在剛才暴烈的動作後,安靜的離奇,她翻身上馬:「快走,他們的人從播仙鎮問過我的消息,指不定還想將我留在這裡。幾千人總留得住我,到時候還不是讓人捏扁搓圓了拿來威脅旁人。」

  崔季明似乎有意避開周圍人探究或震驚的目光,收了收下巴,策馬率先衝了出去。

  俱泰是被她拎在馬上同騎過來的,如今看她跑了,光顧著對一地狼藉的屍體發呆,竟沒有反應過來,有個親衛還是拽起了他,趕忙跟上了崔季明的身影。

  他們走後,才有人推開了寨子的後門,看著一地屍體倒吸了一口冷氣,眼見著那血一直在往沙子下頭滲,指不定掘地三尺都可見紅,連忙轉身跑了進去。

  寨內一處大堂之上,幾進幾出的院子,用土牆木頭粗劣的模仿南地院落,裡頭坐著個咬指甲的瘦削男人,四十歲前後,聽到腳步聲立刻轉過頭來,目光如鷹死死盯著衝進來的年輕雇兵,開口嘶啞道:「死絕了?」

  那紅髮年輕人喘息著,費力的點了點頭:「龔爺,他們死的太慘了,縱然咱們是拿西堂的腦袋瓜子試刀,這要是各堂問起來,不好說吧。」

  「還怕這好不好說!」龔爺聲音嘶啞到了極點,簡直如同砂紙磨鐵甲。

  紅髮年輕人一口氣兒還沒喘舒坦,外頭又衝進來一個,膝下一匹瘦馬踏起無數黃沙直衝進院前,滾進院裡來:「那、那——龔爺,那來的人根本不是什麼姓季的!是賀拔慶元的外孫!」

  紅髮年輕人看到衝進來通報的正是西堂的人,心裡頭一跳。

  龔爺那頭猛然拍了一下桌子:「怪不得身邊人的身手都如此厲害,他們只來得及叫一聲,就給殺得一個不剩了——早知道剛剛我就應該派人留住他們!賀拔慶元的外孫,捏在手裡頭,裴森那蔫不拉幾的老東西還想叛?!」

  風塵僕僕衝進來通報的人,沒聽見龔爺說別的,只聽見了「殺得一個不剩了」,兩眼一翻差點昏死過去。

  紅髮年輕人連忙去扶,通報之人已經不可置信的就要張口嚎起來了。

  龔爺卻收了手坐回了凳子上,咬著指甲又用那尖銳的目光盯著他,開口道:「你說你,要是跑得快些,我早知道這消息,不也就——」

  這推脫的簡直太乾淨。西堂的人死了,怪的還是你們西堂的人。

  龔爺壓根就沒想著要給與他有過摩擦的人活路。

  通報之人簡直一口氣都要上不來,臉憋得通紅,尖聲道:「龔爺,咱們西堂不就是往日裡多分了些路子,若是有不妥,堂會上爭便是,何必一而再再而三這樣針對!」

  「阿繼。送他回去。」龔爺對紅髮年輕人說道。

  阿繼心裡頭一顫,扶著那人送了出去,沒一會兒又回來了。

  「龔爺,西堂這回死了幾個頂事兒的,倒是不足為患了。只是這新來的什麼外孫,看著樣子也就是個孩子,咱們要不要……」阿繼頭更低了,他狠狠繃緊兩條腿,生怕一鬆開力道,兩條發軟的腿會哆嗦起來:「那個賀拔家的小子走了,咱們邊上還有個賀拔家的呢。」

  「賀拔羅算個什麼東西,他要是有用也不會活到今天了。這麼個玩意兒,威脅不了任何人。那個外孫姓甚名甚,來了幾日,查清楚了麼?」龔爺最後拔高嗓音,嗓子更像是尖銳的金屬摩擦。

  「咱們之前得罪了陸行幫,播仙鎮本來就比別的地方難進,實在是一時半會兒問不出來。」

  「問不出來也要問!賀拔慶元要是來了,才真的就是絕路了!裴森就是一坨糖漿,黏黏糊糊,這兒沾一點,那邊兒碰一點,賀拔家的外孫還是次要的,裴森才是留不得。」他說完了,才覺得對阿繼說這些也是無用,住了嘴,只靠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什麼。

  阿繼靠過去,前傾著身子聽,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兩條腿鬆了力,再抑不住骨子裡的哆嗦,如篩糠般抖了起來。

  **

  「怎的不能讓我進去!」阿穿蠻橫起來,手裡緊緊捏著個陶瓶子,氣勢無邊的的瞪著啞娘。

  啞娘自然沒有跟她鬥嘴的份,身後靠著門,堅決的搖了搖頭。

  「我也很會照料人的!我阿耶經常打獵受傷,都是我給塗藥的!你不讓我進去,還不知道郎君幾日才能好呢。」阿穿喋喋不休。

  啞娘轉身就要進門,阿穿眼看著她只留了個背影,連忙將那陶瓶子塞到啞娘手心裡:「那你把這個藥給郎君,這是我們家祖傳的,專門治外傷的!就這麼一點,做起來可麻煩了,別忘了跟郎君說啊!說是我給的。」

  啞娘無奈的點了點頭,接了陶瓶子走進去。

  崔季明赤裸著大片狼藉的背,趴在那裡,頭髮垂下來蓋在臉頰上,臉上剛剛擦淨,髮絲中還有乾了的血跡,看著啞娘走過來,她睜開了眼睛。

  如點墨般的瞳孔裡凝了層霧沒有散完,眼眶微紅,幾乎看不出來。

  啞娘正要將那陶瓶子裡的藥泥倒在瓷盤上,看她這個表情愣了一下。

  崔季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轉瞬閉上眼睛,啞著嗓子道:「快點。我還有事。」

  啞娘洗淨手,將那藥泥塗在崔季明背上,傷口崩開後更深了,她沒怎麼見過傷口,可因為常年做針線活,手頭輕柔的如鴨羽,今日更是動作格外小心。

  她找來棉紗纏住背後的傷口,崔季明直起身子來,看著棉紗纏在胸前,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勉強偏著頭忍耐著沒有拿手去擋。

  外頭蹲著的阿穿,卻可這勁兒用手指頭戳那窗紙,可這窗紙也不知道是幾層透光的紙黏在一起,竟然堅韌的她指尖都疼了也戳不開。阿穿越戳越怨念,氣呼呼的拍了一下窗檯,正回過頭去,卻看著崔季明換了身衣裳,正撐著門框似笑非笑的看她。

  她比之前更蒼白了,不過畢竟膚色那樣,蒼白也只能在嘴唇上顯出來。

  「戳爛了,我夜裡頭睡覺都能往裡進風。」崔季明無奈道:「你能不能去找點事兒幹,別一天到晚圍在我這兒?」

  「我的責任,就是照顧郎君!」阿穿收回手指,一下子直起了腰,朗聲道。

  崔季明本來想嗤笑她這一句話,卻忽的想了什麼,轉過臉來:「那你便好好做個丫鬟,隨我出門走一趟。」

  阿穿愣了,一下子激動起來,蹦跶著就要靠往崔季明這邊來,笑嘻嘻道:「郎君今日不帶那個腿沒胳膊長的醜小人了?」

  ……她說的是俱泰吧。這丫頭嘴真夠毒的。

  「他太顯眼了,今日倒不打算帶了。」崔季明摸了摸懷裡頭那個刻了王八的牌子,往外走去。

  播仙鎮唯一的一條勉強算做繁華的街上,唯一一家兩層樓的客棧,將自個兒妝點的跟個掛滿綾羅珠玉的姑娘,不大的門頭上插滿了飄舞的布簾招牌,連正門幾乎都要摸不見。

  陸雙趕了三四日的路,才來了這兒。

  選著二層靠欄杆的位置一坐,本來想把手裡那棍棒放在桌子上,卻看著桌子上層層疊疊發黑的油污,連他也都噁心了一下,棍棒放在了膝蓋上,拿根筷子敲了敲碗。

  所謂客棧,這名字叫的好聽了些,實際上來的都是腳伕粗漢,飯只能是吃不死人,酒只能是帶點苦味,屋裡被子都髒的發硬,想要熱水?呵呵多加三倍價錢。

  也不怪這些客棧亂成這個樣子,畢竟達官貴族可以住提前置辦的院落,次一點的富商可以住自己帶來的超豪華帳篷,客棧這行業,興起也沒有幾十年,自然談不上有什麼行業規範。伺候的都是那些幾個月不洗澡窮的叮噹響的漢子們,他們有個睡的地方就成,哪裡那麼多要求!

  小二拖著腳步耷拉著眼皮走上二樓來,嘴裡不知道在念叨什麼,給陸雙倒酒的樣子實在敷衍,嘴上小聲說的話,卻是恭敬:「雙爺,那耗子的主子便住在臨這一條街的地兒,今兒晌午出去找了外頭那位高樓裡的都督,剛回來的時候帶著紅回來的。龔寨裡頭來了個西堂探事兒的,咱們沒走了風聲去,他卻問著了旁人,估計龔寨裡頭也看著這主子呢。」

  龔寨不過是代稱,如今老的死了,龔爺當位,風也變了。播仙鎮裡頭的人為了區分以前那個營寨,便叫如今這個是龔寨。

  陸雙抬了下眼睛:「耗子還在?」

  「寸步不離。」

  陸雙沉默了一下,眼見著身邊有旁的客人落座,朝他們看來,便咋咋呼呼道:「哎你這瞎屢生!倒個酒撒了半杯,兩個銅板買的酒水,就該讓你趴在這兒舔乾淨!」

  那小二也做怒狀,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你一個叫花子的樣兒,跑進來討兩口酒,給個銅板就當是爺了?!」兩人幾句口角似的,那小二下樓了,獨留陸雙一個人坐在上頭。

  他也本來是不打算來播仙的。

  接了長安來的信,後頭簽著四個人的名,天南地北十幾年的人,如今湊在一塊兒,商量出來第一件事兒就是要他來殺個姓殷的。

  當真是世事無常。

  收到這信時,賀拔慶元帶著人已經走到了石城鎮,陸雙還沒有動手的意思,忽然那昭王如人間蒸發般消失。之後便是崔三遇上了幾年沒有一次的龍旋沙,傷了個半死回來,竟然選擇了留在播仙鎮。

  這倒是讓他感興趣了,陸雙要殺的兩個人,莫不是都跟那個少年崔三有關係,全都是她的兩個近侍,昭王不見了,俱泰卻還在。陸雙卻並不打算急著動手,他直覺唯有這崔三能讓那石沉大海的昭王自己冒出頭來,俱泰雖好殺,但他如今因為龍旋沙那件事「榮升」成為崔三的恩人,寸步不離了。

  崔三似乎相當警覺,驚動了她,怕是以後不好再利用她引出昭王來。

  這一個龍旋沙真是有意思,昭王跑了、俱泰難殺了、崔三留下了。將他心裡頭預估的計劃全都擰了。

  他打算在播仙鎮多待幾日,陸雙喝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只覺得陸行幫這群做生意的,越來越不要臉了,這簡直就是一桶井水裡加了半勺黃酒,也敢拿出來賣,倒是將他沒下限的本事學了個十成。

  陸雙這才一低頭,忽地看著那剛剛下樓的小二又飄上來,掠過他身邊,語氣有些急:「耗子的主子來了!」

  陸雙往樓下看去,竟然看著崔三逛蕩進了這家跟她形象實在不符的客棧來。

  顯然,崔三是想打扮的樸素些,可在這地方,穿的乾乾淨淨就是不得了了,更何況她最樸素的布衣,也是繡著暗紋,半分補丁沒有。

  從陸雙這個角度,就看見了她鬆鬆垮垮垂在肩上的捲髮,透過布衣顯露出來的脊背的曲線,連著露在衣領外頭一截脖頸,線條就跟一隻裹在衣服裡頭的幼豹。

  她手裡頭還拎著的一把光禿禿劍鞘的橫刀。

  陸雙眼睛尖的很,他看著崔三從懷裡拿了個木牌子來,她斜了身邊的阿穿一眼,阿穿捏著牌子,不樂意的說道:「這兒有沒有水生的千年王八。」

  那前頭的掌櫃,點頭笑道:「有的有的。」接過那牌子,不著痕跡的朝陸雙的方向看了一眼,陸雙輕輕點了點頭,卻不料崔三竟然連掌櫃的一點眼神也注意到,直接回過頭朝他的方向望過來。

  瞳若點墨,目光就跟那橫刀一樣直而尖銳。

  陸雙不禁愣了愣。

  他沒見過崔三,下頭人傳來說『掛著笑金耳環的哥兒,人群裡打眼一看,你便能認出來』。

  可如今她沒笑,也沒帶金耳環,陸雙還是瞧一眼便心裡頭叫了一聲。

  「就是她了!」

  掌櫃連忙道:「郎君拿的這牌子,便是咱們的上賓,便是有事兒一句吩咐。咱們上頭有位專管此事,消息靈通的,郎君有什麼吩咐,儘管上樓去。」這掌櫃接到了陸雙的眼神,生生將這最下等的敷衍人用的牌子,說成了上賓的憑證。

  崔季明點頭謝過,往樓上而來。

  樓上桌椅雖髒,但她落座在那個二樓那個男子對面,明顯嫌棄他更多一點。這男子帶著頂破斗笠,渾身打扮得如同個叫花子,滿身油污怪味兒,說是這桌椅是被他滾髒的她都信。可偏生他都髒成這樣了,還一副嫌棄桌椅的樣子,不肯將東西放在上頭,把他那三尺的棒子和手都放在了他膝頭。

  「不知如何稱呼。」崔季明用突厥語說道。她漢話只會說從小教在骨子裡的官話,也就是所謂的洛陽正音,大鄴本來就方言很雜,西域更是語種也多,她這個年紀要是說官話,幾乎就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訴別人自己的世家出身。

  對面的叫花子抬起頭來,二十多歲的樣子,也可能年紀更大,下巴上一圈鬍茬,眉毛亂糟糟的,五官似乎很周正,或者能算上英朗,可臉上實在太髒,崔季明只覺得他眼睛很亮,目光狡黠。雖然散發著惡臭,可畢竟他自個兒不是被傷害的那個,行動做派倒是很瀟灑隨意。

  她一靠近,陸雙就聞到了血味,混著某種特別的土草藥的香味。

  他眨了眨眼睛:「哦,我叫陸雙,你可以叫我雙兒。」

  這麼個閨名兒,崔季明舌尖上盤了半天噁心的叫不出來,她心情不好,撇不出旁日渾身欠抽的本事,只平淡拱了拱手道:「原來是陸兄。在下季銘。這牌子是通過一位熟人手裡得到,聽聞陸行幫耳目天下,於是想來打探個消息。」

  陸雙看著她一臉強憋著的表情,又聽了這麼個化名,心中竟然想笑,面上掛了幾分嬉皮笑臉。

  那牌子從崔季明手裡遞給他來,手上一摸,邊上凹下去的暗紋代表各自的線路,他心裡已經有數。

  崔三去了一趟龔寨得了這牌子,之前十三娘路上遇見龔寨,幾乎被滅的不剩人,她心中懷恨,卻對播仙地方上不瞭解,不來得及跟播仙的陸行幫打聲招呼,就去找了裴森,結果讓裴森給捉了。這頭陸雙得了消息,還沒派人去救十三娘,她倒是頗為狼狽的自己跑回來了。想來救她離開播仙的人,得了這塊兒牌子,又給了崔三吧。

  陸雙心裡頭轉瞬已經將整個事情摸了個明白,連崔三開口想問什麼,都知道了個差不多。可崔三想問的,不是他想讓她問的。

  當初崔季明跑到龍旋沙那裡,弄的一身傷回來,怕是去追昭王,昭王這一走,連她也瞞著了,既然如此,她最好來求陸行幫幫她找昭王的行蹤。到時候陸雙且作幫忙樣子,將她的名號散出去,引的昭王前來。

  這麼多想法,轉在他心裡頭不過一瞬間。

  開口便笑道:「咱們這陸行幫,也不就是些販夫走卒的小人物,乞索兒、田舍漢,一幫子沒甚麼用的人,不過就是咱們這些人見縫插針,天羅地網,沒有不知道的消息,看郎君如此音容相貌——」

  「別那麼多話,你就跟我說,這牌子能做什麼!」崔季明看這陸雙笑的一臉諂媚,腦門上青筋都有點鼓,脾氣上來了。

  「能讓咱們陸行幫,給郎君做兩件事情!」陸雙伸手比了個二。

  「那我想問,現在南道上有沒有匪幫,跟外頭那些『府兵』們,有什麼新仇舊恨的?」崔季明直接問道。這陸行幫如此消息靈通,不可能不知道且末北府兵的事情,怕是連她身份也都能猜的差不多。

  陸雙往椅背上一靠,摘下他那斗笠,露出亂草一樣的頭髮來:「這種匪幫,跟誰都有仇,自己窩裡還捅幾刀呢。郎君若是想跟他們有些不妥,不如找著南道上最大的一幫馬賊。」

  「是誰?」

  「名字叫半營,一半的那個半。郎君應當知道,咱們現在的且末是屬於先年吐谷渾之地,中宗時期,吐谷渾曾妄圖復國,當時的可汗世伏被賀拔慶元出兵所殺,賀拔家門平定吐谷渾。世伏之弟慕容伏允即位沒有三日,吐谷渾便分裂後,臣子代行,歸順大鄴。那時慕容伏允便遁走西突厥。」陸雙抱臂講道。

  崔季明沒想到他從這麼久遠的事情講起,當年賀拔慶元平定吐谷渾時,也不過二十歲上下,那時軍中還有不少他的叔父。

  不過這陸雙既然要講,看來這半營牽扯頗深。伏允遁走之後的事情,恐怕不是陸雙這種專打聽消息的還未必清楚,崔季明乃強耐下性子來聽。

  這陸雙聲音忽高忽低,講起話來手上動作不斷,當個說書先生倒是合適的很。他又道:「這慕容伏允年紀還輕。可西突厥勢弱,沒過幾年向西遁走的更遠,這伏允便又去了東突厥。東突厥頡利可汗對他態度並不親密,伏允想要通過頡利可汗復辟吐谷渾,可頡利可汗並不將他放在眼裡,伏允怒而遁走隴右道,用回他在西突厥時的名字阿哈扎,在隴右道立下半營。」

  「阿哈扎?」崔季明琢磨道。雖然這個時代的歷史已經跟崔季明記憶裡的歷史差的離譜至極,但西突厥應該也是日後奧斯曼帝國的前身,有這麼個土耳其風格的名字也不奇怪。

  「不過這半營雖然十分強大,可卻也隱藏的很好,早些年阿哈扎還露面,如今卻幾乎已經不大出來,他膝下有十四個兒子,且讓他那些兒子出來做事。至於半營的位置雖然不清楚,但最近北道被頡利可汗攻下,他們活動的十分頻繁,你若是想找也能找得到……可是半營,按理說是很難與那幫千人不過的『府兵』有什麼衝突。」陸雙如此總結道。

  「郎君若是想要走這麼大的險,不若在龔寨中挑撥挑撥,所謂是一幫亡命之徒,他們也並不牢靠。」

  崔季明卻搖了搖頭:「挑撥離間,只能讓他們勢弱,裡頭總會剩下那麼幾個最不要臉的。我要的是他們一個都不能活。」挑撥這招適用於兩撥人馬對壘,可崔季明手裡頭沒有兵馬,裴森若是讓播仙鎮的兵動了手,只能將事情鬧得無法收拾。

  她是想要這幫府兵一個不剩的因為那些「匪類」的行事而被殺。

  陸雙卻被這小子一句「一個都不能活」驚得噎了一下。

  「這龔寨一般出去踩盤子剪鏢,消息從哪兒來?是外頭走的風聲,還是有自個兒的盤道?拾人牙慧的事兒做了,可有過得罪?」崔季明問道。

  這幾個黑話的詞兒,千百年沒變,崔季明前世追兇多年,這些話都記在了骨子裡頭,說出來聽得陸雙也愣了一下,只道:「他們沒什麼外頭的路子,以前憑的是跟播仙鎮咱們幫的併肩子有過些交情,可這因十三娘的人馬被殺的事兒,也斷了個差不多。他們如今消息都問不到了。」

  崔季明心裡頭卻有了點譜。

  陸雙還等她開口再說再問,崔季明卻開口道:「那這事兒好辦,勞煩陸兄這頭兒的放幾句消息便是。想來應該能做,我也不會拿著塊兒朋友給的牌子當令箭,酬勞自然是有。只是這第二件事,季某想請陸兄給打探個人。」

  陸雙跟崔季明聊了不過來回幾句,心裡頭便有點驚這少年的老成,看她轉了話題,說了第二件事,心道:她是要問了!

  「季某身邊原有個侍僕,在石城鎮的時候,說是去送信,結果卻跑了。」她開口道:「那侍僕嘴裡頭知道的事兒有些多,如今是死是活還不清楚,只料到是跑不遠。也不知這邊,有沒有些風聲,或是能給查著一點。」

  陸雙堆起笑來:「這都是小事兒,沒問題。那位奴僕長相如何,年歲多少,從哪裡走的,身上穿了什麼衣裳?」

  崔季明一一說清楚。

  這幾日她琢磨起來言玉走了的事情,一想到他有人接應,就沒了邊。

  讓她仔細琢磨起來,還真是有些不對。

  那雙胞胎和阿厄斯一隊人來了才一兩天,言玉便離開了,崔季明當時覺得那雙胞胎不對,想讓言玉轉達給賀拔慶元,可阿公那邊卻不像是知道的。這次從石城鎮到播仙鎮一路上,阿厄斯都遠遠的綴在隊伍後頭,而且兩個雙胞胎似乎還和隊中其他商人打成一片,坐在別人腿上喝酒的事兒都讓她見過好幾次。

  當時崔季明受傷沒有多想,可若是阿公知道了,以他的謹慎,怎麼可能會不把阿厄斯趕出去?是不是言玉根本就沒有傳達到?

  也不是她非要去懷疑言玉,只是這一品就不對勁了。她覺得以言玉的能力和性格,既然要走,肯定是有一條早早鋪陳好的後路,那這條路,到底在哪兒呢?

  崔季明糾結的不過是他的一言不發。

  她也沒有想過有半點言玉還會回來的可能,她就是想知道,他如今在哪裡,日後打算做什麼。就算只是個舊友,崔季明也想看一眼地圖,看一眼山脈,心裡知道他正在哪個方向、哪個位置生活著。

  「這南道上魚龍混雜的,也不知道陸兄聽沒聽過一個叫『阿厄斯』的商人。」崔季明問道:「棕髮、大鬍子,年紀不過二十多歲。」

  這描述實在是太寬泛,南道如今來來往往多少商人,他只搖了搖頭。

  崔季明也覺得自己問的不對,又道:「那,有沒有見過一對兒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少年,容貌極美,有些女子氣,皮膚白皙,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考蘭和考風則是很有特點的。

  陸雙一下子就想了出來,張口欲言,卻轉了問道:「郎君哪裡見過的?」

  「途中,這幫人跟上了我們的隊伍。」崔季明道。

  陸雙心裡頭暗罵一句,那石城鎮的招子也是不伶俐,竟然那雙胞胎纏上賀拔慶元的大事沒有報上來!

  他打了個哈哈:「那對兒雙胞胎是咱們南道上知了名的倌兒——」他這頭嬉皮笑臉的那個樣子還沒擺出來,就看著崔季明握在手裡的拿把橫刀騰地出鞘,連一點兒緩衝都沒有,阿穿只感覺勁風把她劉海都給吹開了,那刀直直的就抵在了陸雙臉旁邊。

  崔季明笑了。

  她拔刀絕大多數時候說是指哪兒刺哪兒,半分錯不了,這會兒想頂在他喉結上,卻指在了別的地方。

  陸雙剛剛擺在膝頭髒兮兮的竹棒,此刻堪堪抵在她的窄刀背上,擋住了她刀尖一點寒芒。他手腕沒有半分用力的痕跡,崔季明的刀尖卻靠不過去絲毫。

  「陸兄原來只是這客棧偶爾來管事兒的,就這麼深藏不露。貴幫,不敢想啊。」她笑眯了眼睛。

  「不不,在下不過是個四處行乞的叫花子。只是慣常見了說不兩句愛動刀的,也就擋著一下子,練了好幾年,練進骨子裡了。」陸雙笑了笑,兩張虛情假意的笑臉對著映在一處。

  「你知道那雙胞胎是誰,那什麼半營的事你都有說了,這雙胞胎你卻不肯言。在我面前撒這麼拙劣的謊,未免太瞧不起人。」崔季明面上微微收了刀尖的力道,腳下卻狠狠一腳踹向對面。

  陸雙笑著,又快又準的抓住了崔季明的鞋面,捏在手裡:「咱們幹這行的,說話總是不讓人信。倒是郎君,同為男子怎的這麼狠心,我這還要靠下頭二兩肉歡愉人間呢,給我踢廢了還不如讓我進宮去。」

  他嘴上說著,手裡卻捏了捏。

  這崔三看著個子瘦長,卻長了雙姑娘似的腳。

  剛剛看她脊背與脖頸,聯想著她那鐵塔一樣的外公,崔三骨架長的未免秀氣了些。陸雙見女人太多,眼神毒辣的很,不過又想著考蘭考風那雙胞胎,比崔三更像女人,又覺得自己想法可笑,鬆開了手。

  他這才一鬆手,崔季明腳落下來,就是往他那草鞋上狠狠一跺,用力一碾。

  陸雙疼的嘴角都要抽搐了。

  不光腳像姑娘,打起架來也有點像。

  崔季明不撒腳,這頭刀尖也頂在了他喉頭,她似乎缺少了耐性:「你不說,我倒看你有多少本事。你武功高強,那小二與掌櫃卻腳步虛浮,不知擋不擋得住我這一刀!」

  陸雙感覺自個兒腳趾都能讓她踩碎了,崔三也不知道吃什麼長大的,力道如同象腿砸下來,他卻不是因為疼服的軟,嘆了一口氣,開口道:「那雙胞胎,可是名考蘭、考風?他們這幾年在暗道裡頭挺有名的,行事囂張瘋狂,正是阿哈扎新寵的倌兒。」

  崔季明鬆開了腳:「哎?阿哈扎不是都五十多歲了麼……」

  「五十多歲就不許他浪了麼?十幾個兒子的人,男女老少、死活豬狗都不忌,那雙胞胎生的的確是好看的驚人,阿哈扎這兩年似乎很痴迷他們,半營裡頭很多事兒都交給他們做了。」陸雙甩了甩腿,滿不在乎道。

  既然隊伍裡是有阿哈扎的人在,那會不會……

  言玉是真的跟匪類有關係麼?那阿哈扎可是吐谷渾當年的國主,如今滿滿心思想的都是復國,以言玉的心思,他找退路,怎麼會找一幫匪類呢?

  這半營後頭又有什麼?言玉他到底想要什麼——

  崔季明腦子裡一想,幾乎就要炸開了,重重頭緒飛出來,怎麼都琢磨不對。陸雙後頭說了幾句,她也記不得自己聽沒聽進去,稀里糊塗的點了頭,往這客棧蕩出來,她感覺好像有一點點莫名奇妙的辛秘呼之欲出,可她卻知道的太少,聯繫不出來事實。

  言玉不是跟她一塊兒長大的麼?

  不過說所謂的一起長大……她第一次見到言玉,也是六歲左右的時候,言玉從鄉下的別莊調過來,一開始明顯有些營養不良,十三歲了還沒換完牙齒,身材瘦小。崔季明雖然穿著崔式給她做的小裙子,賣著六歲的萌,卻也覺得言玉之前的日子過得不太好,偷偷拿來不少吃食又照顧他。

  她七八歲賀拔明珠出事的時候,言玉已經和她很熟悉了。十四五歲,他個子抽長,相貌長開,他到下游被人救出來之後,他也有些成熟的樣子。

  崔季明不是稀里糊塗長大的,她穿越過來,這十來年過的清明的很,雖然頂了個娃娃的殼子,可言玉如何一點點長高,如何從少年害羞的時候變得成熟起來,如何又越來越婆媽多嘴的圍著她轉悠,她都看在眼裡呢。

  卻忽然覺得,好像有另一個言玉,她並不認識。

  崔季明的性子,有時候想事兒全面,探別人兩句口風,但也僅此而已,只能算得上不傻。她表達自己,一向是乾脆俐落,直言快語,有就有,走就是走,言玉如今的一言不發,繞了如此迂迴的一個圈,竟讓她心裡頭有了那麼點疙瘩。

  崔季明蕩回了裴森安排的那院落,才發現陸雙這個叫花子跟了回來。

  「你跟著我做什麼?」崔季明看他在院子裡這裡摳摳,那裡看看。

  她鞋面上都有那陸雙的黑手印。

  「我不都說了嘛,咱也不要什麼酬金,我這麼多年都被人當叫花子,沒過過上等人的日子,郎君讓我體驗一回這達官子弟的日子,我必定把所有的事兒都給辦好嘍!」陸雙直起身子道。

  崔季明總覺得這陸雙說話做事,恐怕在陸行幫不是什麼低的位置,絕不會真的是為了什麼『上等人』的生活跟來。她倒是還想把他看在眼皮子下頭,既然他來了,便也沒有多說什麼,轉身看到了阿穿,忽地笑了。

  「阿穿,帶這位陸兄下去,叫人給他置辦兩身好衣裳,再洗乾淨了。」

  「然後給您送屋裡來?」阿穿傻愣愣的接了一句。

  ……送你妹啊!

  什麼邏輯?!

  「然後給他找個院子,好吃好喝伺候著。」她轉身進了屋,朗聲道。

  這邊陸雙剛跟崔季明走了沒多久,客棧裡頭跑進來一個門口蹲著的叫花子,那掌櫃的一臉嫌惡的驅趕,叫花子在地上滾著想進來,嘴唇翕動,小聲道:「那耗子的主人,幾個時辰前在龔寨,帶人摘了西堂幾十個瓢子。」

  他說的正是崔季明殺出龔寨的事情。

  掌櫃的平日裡也不過是個做生意的,陸行幫只算是副職,聽了這話,打了個寒顫:「那郎君乾乾淨淨、禮節頗佳的樣子,真不像能幹出這種事兒的樣。」

  「雙爺跟著去了?」

  「去了。阿穿都踩好了盤子,那人一進來,身上就是阿穿那草藥的味兒。她都已經混到了前頭去,雙爺再過去,不必擔心。」掌櫃說道。

  「唉,這真是十幾年不遇上一次的大活計,連雙爺都出馬了。掌櫃的你好好做生意吧,我滾回我那秋風窩了。」叫花子說完了便往地上一滾,順便給擦了地,就這麼出去了。

  **

  弘文館內一片清朗。

  深秋已重,天朗氣清,院內的竹葉半分顏色沒有變,唯有被簌簌秋風吹的發抖,廊下兩個班內坐著三四十名年紀相仿的少年,先生在前頭講文授業,下頭雖然不鬧騰,卻也沒幾個人看他。

  兩個班隔的有些遠,何元白教的是初班,名為點墨院。

  點墨院的少年們,大部分都是基礎不太好的,從《孝經》《論語》講起,輔修《左傳》《禮記》,課程可以說是較為基礎。

  而另一個班,名作鴻蒙院。

  鴻蒙院學的便不是大經,而是《毛詩》《周禮》《儀禮》的中經,輔修《周易》《公羊傳》等等,稍微有了些難度,鴻蒙院的少年郎也大一些,點墨院的課程大多在家中隨先生學過了。

  弘文館本就有旬考、歲考,弘文館逢十幾年後初開班,自然會有入學考試來分班。

  殷邛分立兩個班,其實一是廣招各家適齡少年,二是為了讓這六個程度不同的孩子分開教學。澤、修、兆三個應該是入中班鴻蒙院,胥、柘城、嘉樹則入初班點墨院。

  卻沒想到迎上入學考,修這個應該妥妥進入中班的,考的一塌糊塗,不知道平時腦子裡裝的什麼,一考試就懵了,給降級到點墨院來了。

  鴻蒙院就只有澤和兆毫無疑問的進去了。

  殷胥和修澤留在了點墨院,這班裡小的才九歲,他們倆都算老的了。

  至於柘城、嘉樹……入學前惡補一個月也補不回來文盲的水平,他們倆單獨找了個小屋,掉了個原先給皇子啟蒙的先生去教了。

  殷邛或許是這時候才發現,三清殿的孩子們竟然估計大半不識字,往三清殿裡出入的道士、先生也比以前更多了。

  如今入弘文館快有兩個多月了,點墨院的孩子們也漸漸開始不那麼好管教,一個個憊懶樣都懶的偽裝,下頭倒是掛著尊師重道的皮子,臉往前頭擺著,眼神卻都已經飛了。

  殷胥就是其中眼神飛的特別遠的那個。

  連同整顆心都快飛到千里之外的西域去了。

  王祿的舊傷都已經好了,從上次乞伏師父跪在他面前都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他卻還在糾結要不要托一封信去給崔季明。

  說什麼呢?

  殷胥第一次攤開信紙想這個問題的時候,就感覺當初一場噩夢醒來嘴裡念叨著的詞兒,如今火辣辣的打在他臉上。

  說好的劃分界限,崔季明連個背影都沒留,他就恨不得面上不動,背著手腳下劃拉幾下把這條他自己畫在沙地上的界限再給抹了去。

  他寫給崔季明,是怕那位心機頗深的昭王捅了她刀子,她還不自知!

  這句話從他腦子裡冒出來,就又讓他自己給駁了回去。

  殷胥心裡知道,當年是崔家帶走的昭王,又隔了十幾年帶回來的,那是她的近侍,跟她一塊兒長大的,崔季明很有可能根本就是知道昭王的身份。

  她既然知道,對待殷姓還指不定是個什麼態度。

  殷胥又揣測起崔家如今頗為微妙的位置來,卻忽然感覺什麼東西砸在了他額頭上,他一下子回過神來,才看著桌子上落了個紙球,隔著一條走道斜後方的修正擠眉弄眼的比著口型。

  殷胥瞥了一眼旁邊睜著眼睛睡的都快打呼嚕的鄭翼,撿起了他們共用的長桌上頭的紙團。

  他揉開來看,皺皺巴巴的紙上寫著修快成仙一般的字體。

  「聽說那建康來的女先生,今日有制講,咱們去聽聽?」紙上如此寫道。

  殷胥真想翻個白眼,將那紙團搓回原狀,扔到桌子底下,裝作沒看見。

  修見他不理,在一旁呲牙咧嘴,上頭的何元白教的也了無生氣,他看何元白轉過身去,竟然改了一本正經跪坐的姿勢,伸長他那條腿,用腳尖探過走道,過來踹殷胥的屁股。

  殷胥上輩子跟他住了好幾年,修一咬牙殷胥就知道他要耍什麼壞,面無表示看著前頭,左手翻著書頁,右手往後就扣住了修的腳腕,用手勁死死壓住。

  修跟殷胥讀了這幾個月的書,對於他骨子裡也瞭解到了幾分,眼見著何元白就要轉過身來,他卻怎麼都抽不回腳來,使勁兒往外拔,臉都憋紅了,還在不停的盯著何元白。

  忽地殷胥一鬆手,修用力過猛,直接一抬腿半個身子往後仰去,何元白一回頭,就看見了修那隻套著白襪子快仰到天上去的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0 08:07 A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三章

  「修!」課上的先生可不會尊稱什麼殿下,書冊子一摔:「你這是演什麼給眾人看呢?!」

  修狼狽不堪的從地上爬起來,氣呼呼的瞪著殷胥,跪坐回墊子上:「回先生的話,我腳抽筋了,剛剛在拔筋呢!」

  「……若是沒拔好,要不要我給幫個忙啊。」何元白捏了捏拳頭。

  修縮了一下脖子:「已經好了。先生請繼續吧。」

  這何元白也是極有意思,他都快四十了,也沒有成婚,是從洛陽國子監調來的先生,雖說名頭上也算得上一個當世大儒,可他卻是個早年隨軍打過仗、做過遊俠劍客的非同人物。與崔南邦一手儂情豔詩一樣出名的,他寫了不少邊塞詩歌,氣度豪邁,從詩裡也能體會出他那種骨子裡的英雄豪俠氣概來,這麼個性子的儒士來教書,最期待的便是修了。

  可見了人,他才發現,這何元白五官周正,眉眼深邃,頜下蓄鬚,樣貌真有些遊俠氣質,只是……怎麼如此濃縮。

  一張好面相,好氣質,好才華,就是矮了點。

  如同看到男神一隻鞋裡掉出兩個增高鞋墊,修滿心的嚮往也跟著縮水了。

  他性情隨意,講起如此枯燥無趣的大經,也算是生動有趣。

  不過再怎麼生動有趣的講課,那也是講課,一個班裡不到二十個人,每天仔細聽的也不過一隻手的數。

  何元白的遊俠經歷只會在教訓這些搗亂課堂紀律的少年們時表現出來,短腿一步劃出去就如同燕子掠波,一拳打在頭上便如同昊陽震宇,你明明看得見卻就是躲不開。點墨院各家嫡子都在一次體會到見縫插針般的拳頭的恐懼。

  在這個全民追詩人如同瘋狂追星的年代,何元白課上往世家少年頭上教育幾下,在外人眼裡,就像是給他們推送百年內力,一個個恨不得把兒子的腦袋摁在他手底下,讓他敲個夠,這其中就包括殷邛。

  其他那些世家少年,本來還有點火氣,看著皇子殿下也沒人管,照樣被砸的哎呦亂叫,也心裡平衡了。

  何元白講完最後一個字兒,他自個兒也跟油鍋裡炸完撈出來一樣鬆了口氣,整個人肩都塌下去又矮了半分。修卻第一個站起來,其他少年都在敲自個兒跪麻的腿,他已經衝到了胥的面前。

  「你、你有意思麼?回我一句唄!你課上說一句話能死麼?沒說話不也就在那兒發呆麼!」修叉著腰,站在殷胥桌子前頭。

  其他幾個少年看著薛妃與皇后這兩位宮中鬥得火光帶閃電的娘娘們膝下的皇子吵架,頓時腿也不麻了,連被吵醒的鄭翼也都不揉眼睛,一個個憋著興奮勁兒,大氣不敢出的往那邊看去。

  殷胥抬了抬眼:「回你什麼?」

  「那紙團,你沒看見啊!」

  殷胥從桌案底下拿出來那紙團,修立刻道:「就是這個——我都看你讀了。」

  「何先生,修剛剛給我……」殷胥面無表情的做著告老師這種天理不容的行為,修氣的連忙去堵他的嘴。

  「你可行了吧!你怎麼這麼煩人,我以後再不跟你玩了。」修狠狠放下手。

  殷胥心裡笑了。

  也不是他愛逗修,實在是因為修心性單純,一點就炸,但卻還不記仇。這句『以後再不跟你玩了』的話,光在弘文館殷胥就聽了十次八次了,也沒看他哪次忍得住三天。

  前世也是,他縱然比如今更沉默,修能圍著他嘰嘰喳喳自導自演玩幾個時辰。

  「我也去。」殷胥起身收拾桌案上的東西。

  「去哪兒?去看那女先生?」修立刻不生氣了,興奮的都快在原地蹦噠起來了:「我早上還拉著了澤哥哥,有你們幾個陪著我,挨罵不會就只罵我一個了!哎呀你竟然會去,我以為你肯定不願意呢!」

  瞧他那個興奮勁兒。

  殷胥瞥了修這個一口飯嚥下去哐當到底兒的直腸子,暗自嘆了一口氣。

  「走走走,咱快去吃飯,趁著下午休息這一小會兒。」修拽著殷胥就往外衝了出去。

  另一邊的澤,正在廊下等著修過來找他。

  他縱然表情明顯的不想跟別人說話,但畢竟太子身份,幾乎就是如今弘文館兩個班的主心骨,多少世家子都會有意無意來與他搞好關係,澤又實在不擅長拒絕,這幾個月的日子過的很是被動。

  這種被動不單體現在學業上,也體現在方方面面。

  林皇后那一句「親自來教」後,確實跟修說了不少掏心窩的話。可修卻未必肯跟母親有如此深的交流,他從小學業上是殷邛來指導,雖然一次次活在殷邛的陰影下,可他還是在抬頭仰望著,以至於連殷邛內心瞧不起林皇后的心境,他也學了個七八分。

  澤自然不會說,但他依然覺得母親是個不懂道理、不知世間為人之道的女人。從母親的家世到她行事的風格,澤沒有一點心服口服的。

  可若是以前也就罷了,母親如今表現出了幾分對父皇的絕望,之前說的那番話……在澤內心裡頭引起了軒然大波,他表現的尤為搖擺不定起來。

  母親說的父皇對他的態度,其實算得上一針見血,本來就得不到父皇肯定的澤,越來越覺得殷邛其實不過是在逼迫澤依靠著他。澤心裡頭對於殷邛的僅剩的那點小崇拜,被沖的如同海砂一般散了。

  而另一面又是對於母親所說的那些道理的不相信,他活了這麼大,都在努力找一個方向,然後埋頭前進,如今這個方向突然不見了。

  他並不是每天都來鴻蒙院上課,偶爾也有太子少傅,太子少師或者是朝堂上其他重臣,會跟他特別輔導一些政事,再加上偶爾旁聽幾次朝政、入萬春殿書房內接受殷邛的教育,他比其他人忙的多,接受的東西也多。

  接受的東西越多,他就是越迷茫。

  每個人都帶著各自的利益而來,有個各自的立場,講的東西單聽過來都很正確,揉在一起卻互相矛盾。澤本來想問殷邛,卻因為上次一篇跟林詢謙有關的策論引來這等變故,他對於殷邛,提著十二分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問多了暴露了他的無知,更引的殷邛的惱怒。

  他如今就在這麼一個如此尷尬的位置上。

  崔夜用希望他行事更溫和,善聽多聽,認真思考,避免殷邛當年上位時期太過雷厲風行的種種動盪,能將大鄴平穩的過渡下去,無為而治,百姓安居,方能長久。殷邛當年登基,第一個拿的便是崔翕,崔夜用如此的建議,無法不聯想跟他自家的利益攸關。

  兵部尚書尤朝則希望他重視戰況,關注邊關動態,加大軍備的開支,如今大鄴自中宗以後連連邊關失利,版圖一縮再縮,若不對外強硬,主動出擊突厥,很有可能讓高祖、顯宗打下的江山淪落突厥鐵蹄。可殷邛如今不斷裁軍,財政支絀,也是為了維持開支,迫不得已,尤朝的想法縱然正確,可支撐不住軍費的巨大開支,也是極為現實的問題。

  中書舍人中的邵溫書卻提出了改制科考制度,廣招寒門人才,能給朝廷提供更多其他階級的官員來源,削減世家實力,更加集中皇權。這一點倒是非常符合殷邛的想法,可邵溫書提出的做法卻太激進了些,殷邛與世家摩擦了十幾年,才如今在朝堂上大幅削減了五姓的官員數量,邵溫書想要動晉陞為官這條路子,如今世家怎麼會輕易放手。

  各自都說著各自的抱負,符合著他們自己的利益,澤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或許這時候應該有個人出現,來指點他一番,可這個人該是誰,該出現在哪裡,澤自己也不清楚。

  他在鴻蒙院外頭的廊下這麼思考著的時候,卻看著修直蹦噠的拖著面無表情的殷胥過來了,後頭還跟著嘉樹和柘城,他愣了愣:「你們都去?」

  「對啊!我把他們都拉過來啦!」修滿面興奮:「我還叫了兆!」

  「你叫他做什麼!」澤皺了皺眉頭:「你上次不是跟他吵過一架麼?」

  「吵架而已嘛,你說要是今天我們都挨了罰,單留他一個好過,我心裡更不爽呢。」他的理由有點可笑。

  「原來是想再多加我一個墊背的,那我倒是應該不去,等你們都溜了,再過去找先生報告此事了?」兆背著手站在不遠處,他腳步也很輕,如今似笑非笑突然開口,將修嚇了一跳。

  不過兆縱然嘴上說的不好聽,卻還是過來了。

  殷胥掠過一圈人,心裡頭卻想:能將這六個人全叫過來湊齊的,也就只有修了吧。

  之前還覺不出來,自從他們一同住在了東宮,唯有修整天不務正業,自來熟又厚臉皮,每天到各個側殿去串門,從這裡借一本書,從那裡順走一些點心。他最耐不住一個人,四處攛掇,進了東宮倒讓人覺得過的最快活的是修。

  六個兄弟湊齊了,竟然都是因為修一句隨意的想看看女先生,大鄴如今的六位養在中宮的皇子殿下,如今正從弘文館的後門溜出去,去到一牆之隔卻大了好幾倍的國子監。一個個貼著牆根走,如同做賊一樣悄無聲息,等到走入了國子監,兆率先直起身子來,看著修做賊心虛的都差點趴在地上,伸手拽了他衣領一把,嫌棄道:「你越這樣越顯眼!」

  修扁嘴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我倒是沒有你做賊有經驗。」

  兆讓這句話一噎,他生的本就看起來更顯的有些陰鬱暴躁,轉過臉去看起來像是很不爽。修也不大在意,拽著他往前走了一把:「快快,咱們這邊是律學,律學的先生都特嚇人。」

  兆沒有說話,但是往前走了幾步,修拽了他一把,他那種渾不在意的厚臉皮與粗神經,反倒將兆面上那點煞氣轉瞬沖的幾不可見,彷彿兆也是在怕他擺出來的臉色,使得修不再理他。

  「我以前爬牆過來的時候,老看著他們板著黑臉在那裡訓人——」修這話引來周圍皇子一陣斜眼。

  看來他還真沒少逃課亂跑啊。

  修縮了脖子嘿嘿一笑,一群少年,也就嘉樹個子小顯眼了些,他們離開了律學這邊的院落,便昂首挺胸光明磊落的往太學的方向走。太學、國子學、四門學這三科講習儒家經典的學科佔據了整個國子監的半壁江山,學生人數也是最多,三科加起來將近兩千人,常住國子監內的宿舍,入學年紀一般是在十四至十九歲,所以這幫皇子們也沒有看起來太過扎眼。

  務本坊本就是靠著大興宮最近的一個大坊,夜間從宮內望去,務本坊燈火相連,延袤十里,其中又有射圃、倉庫、食堂與贖樓,連著十科的千百學生以及西域而來的留學生,又有科考的殿試,這個坊在顯宗年間擴充了一倍大小,將旁邊的崇義坊合併,才有如今規模。

  殷胥前世時,由於後期朝政混亂,大批官員離職,所以加大了每年科考的人數,來主持殿試的機會也有了許多次,所以對國子監也不算太陌生。

  今日蕭煙清是有制講,此制講與前朝不同,前朝制講規模宏大,多在祭孔、開年等等禮會時有三千人左右參加,又有贊者傳聲,才能使在場三千多人全部聽清。

  而顯宗改革了制講,縮減規模,不限場地,也增加了頻率。

  平均每個月都有幾次各名儒的制講,制講先生資格既可以是非國子監內部的名儒,也可以是國子監十科的博士,提前預定場地後,國子監會提前十日左右將制講的時間地點公貼。

  前朝參加制講的生員多限定於六學生員,但如同大鄴立國後降低了六學生員入學標準,於是八品以下官僚子弟與家中子弟前輩曾畢業於國子監的庶人也可參加。

  參加的人數多,可以開設制講的範圍也擴大,於是每到了春秋時節,制講的數量可以達到一個月十場以上,張貼制講信息的公貼板增加到現在並排的三塊,縱然如此,在春季這樣科考剛結束的熱門期,仍然有名師的弟子為了爭搶公貼板的位置而發生口角。

  但由於大量庶人子弟可以湧入,最熱鬧的竟然成了十科五花八門講解常識或競賽的制講,如半隸屬於十科下的棋院的升段賽事、樂律科的匯報演出、醫藥科的知識問答。十科的生源大多數都是八品以下官員子弟與庶人,並不像太學、國子學等等還要求家中幾品官員,因此他們的制講更有「季度招生」的目的。

  一個個也都巴不得弄得有趣些,多吸引些庶人子弟明年報考,於是每到十科年度兩次的招生之前,十科各家都將國子監弄的熱鬧的如同寺廟,醫藥科的就差在國子監門口賣大力丸了。

  制講的場地需要自己預約,但各個場地能容納的人數都不同,國子監及丞便在如此頻繁預約制講場地的情況下,立了一條規定。凡是制講開始時,人數不滿場地可容納的一半且結束時人數不足可容納人數的三成者,半年內該位名師不可申請制講。

  蕭煙清就是因為忌憚這樣一條規定,心裡頭考慮再三,才預約了最小的只能容納百人的場地。她初入國子監為博士,如今國子學是最頂尖的、太學其次,最後才是四門學,各學對家世要求不同,她正是在中段的太學教授明經,可這幾個月來,過的卻並不是太順風順水。

  蕭煙清大抵也瞭解這個狀況,天下長安、洛陽、建康三監,能容得下她的,也唯有這天子腳下開明的萌芽之地了。不過生員不服、學官擠兌,她倒也能接受,本來在建康她都是淪落到躲到山上開了個小書院只教女娃兒們,如今也差不到哪裡去。

  如今離開場只有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了,這個偏殿內還是一個人都沒有,唯有矮桌與軟墊孤零零的擺著,她身邊的書僮奈蓮是個厚嘴唇圓圓眼睛的十來歲小娘子,如今急躁的手指不停的扣著桌子,嘴裡念叨的就只有一句話:「人都哪兒去了,怎麼還不來呀,怎麼還不來呀。」

  蕭煙清手裡的摺扇輕輕叩了一下奈蓮的後腦,嘴唇裡吐出兩個字來:「閉嘴。」

  這時候從門口探進來一個腦袋,聲音很有精神的問道:「這裡是蕭先生的制講麼?」

  奈蓮一下子從地上彈起來,招著手:「是是是,快進來!」

  那少年回頭似乎在訓著其他人:「我就說是這兒吧,你們還未必有我熟呢,那制講的公貼我都快背過了呢!」來人,正是修。

  他很高興的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幾個少年。

  蕭煙清多年夜讀毀了視力,一打眼望過去,就只看的見幾個人影。走近了,等到幾個少年都坐在前排了,她才看清。

  一看便知道這些少年必定不是六學的生員,小的才十歲左右,大的也不過十五,衣料金貴,說話神態也不一樣。她又仔細看了看,怔了一下,才發現這些少年,明顯都是兄弟,卻長的太像她記得的某張臉。

  殷邛。

  十幾年來殷邛還沒與薛菱成婚,只是個閒散王爺時,蕭煙清來長安找阿妹暫住一段時間的時候,與薛菱相識。雖然薛菱那時候極為混賬,混的圈子與她不同,但她們私交不錯,在史論策論方面有過不少相同的見解,也是薛菱的緣故,她見過很多次那時候的殷邛。

  如今下頭幾個少年,雖然各有特色,或活潑、或淡漠,或陰鬱,或溫和,但一個個都在眉眼上顯示出來了血統的力量。

  蕭煙清看了他們好幾眼,他們也在看著她。

  剛剛在門外頭還只是覺得一個素白乾淨的人影,走近了才瞧見樣子。

  白衣素袍,漿洗的爬滿皺褶,黑髮全都攏作頭頂的素髻,中間有一根簡單的木簪。她打扮得很俐落,連耳邊也不留幾根碎髮,四十歲不到的樣子,眼角明顯有了些皺紋。少年們總期待著才女必定也會是美女,見後顯然有些失望,原來就是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啊……

  不過走近了,坐在前排再細瞧,面容濯濯,神色皎然,一雙眼黑白分明的清亮。深秋已重,她等的太久,鼻尖臉頰冷的微微發紅,年紀雖長,她神態卻如同稚子,彷彿天性如此,看起來十分使人親近。

  不美,卻令人心靜。

  殷胥不知怎麼的,想起長安那位出了名的氣質美人崔舍人來。

  奈蓮點了點人數,扁了扁嘴:「先生,這才六個啊……咱們……最少結束時有三成,那就是要三十個人呢,還差二十來個。」

  這頭話音未落,卻看著有一大隊人排著隊過來了。蕭煙清這個睜眼瞎還沒看不清為首的是誰,只看到前頭六個少年大驚失色,特別是剛剛探頭探腦的修,幾乎是從地上滾著爬起來,大驚道:「怎麼帶了這麼多人來抓我們了!不至於吧,午後的課業還沒有開才是!」

  蕭煙清可勁兒的眯了眯眼,就只看清了前頭一個身材矮小還走路帶風的男人往這邊靠來,身後跟了一大幫子人,她連忙戳了戳奈蓮:「給我點點,這多少個人——」

  「將近四十個了,夠了夠了!」奈蓮一臉激動。

  來的人正是何元白,他半天也沒捉到幾個殿下,便帶著點墨、鴻蒙兩個院的世家子弟們來聽制講。點墨院他算是政務與學業都插手一點,但鴻蒙院可是他求了半天才允他帶過來的,這幫少年們只要不坐在那死氣沉沉的教室裡,帶他們上哪兒都高興。於是何元白領著兩個院幾十個孩子,如同郊遊一樣到國子監來聽制講了。

  近十年不見的人站在觸手可及的檯子上,何元白甚至都沒顧得上那幾個被抓個正著驚慌不已的皇子。他看著蕭煙清眯了眯眼睛,又鬆了一口氣般的睜大眼,坐回原位面無表情,心裡頭也是一驚……

  十年不見,她就是這樣的反應?

  誰能料到十年前的蕭煙清還只是個假性近視,如今眯了眼瞧了半天也沒看清那個矮冬瓜是誰,便放棄的不再使勁兒眯眼,坐回了原位。

  她那雙眼,遠遠望過去是一種彷彿能看透人心的清澈,實際上卻是一種對於自己的近視已經絕望了一般的放空。但這種放空,絕大多數時候能忽悠了絕大多數人。

  何元白對幾個皇子點頭道:「你們就在這裡坐下吧,一會兒聽完了制講,一起回去繼續下午的課。」

  修鬆了一口氣坐下來,這才發現幾個人當中,連兆剛剛都被何元白的出現嚇了一跳,唯有殷胥以一種很有趣的眼神在何元白與蕭煙清之間回看。

  修靠到他身邊來:「哎,你就不怕啊。」

  殷胥轉過臉來:「怕什麼,哦,大不了挨一頓。」

  「嘖嘖,你就這麼死豬不怕開水燙啊。」修努了努嘴角。

  ……他死都死過了,還怕被書院裡的先生打兩下啊。殷胥隨意點了點頭:「嗯,又打不死我,怕什麼。」

  「切——」修被他這口氣的耍帥勁兒驚了一下,又故作不屑的轉過頭去。

  蕭煙清沒聽見修的竊竊私語,卻聽到了何元白說的話,才知道這來的都是弘文館的孩子們,面露難色:「今日講解的是《穀梁傳》中一章,可你們大多應該沒有學過吧……」

  澤的眼睛亮了亮,他的進度比絕大多數世家少年都要往前,《穀梁傳》作為解說《春秋》的三傳之一,其中講解了大量的君臣關係,有非常濃重的尊王思想,主張天下各有其職,又說明帝王應如何約束自己的行為。這正是澤最想聽的課程——

  他剛要開口,卻看著在座絕大多數人都點了點頭,這是鴻蒙院後期的課程,大家都說沒有讀過《穀梁傳》,蕭煙清嘆了一口氣:「那今日你們在此,年歲相差甚遠,有的還尚幼,我也不知該講些什麼合適,你們可有些想聽的內容。」

  澤本來就是比較順從,不會拒絕也不會主動的人,如今看到大家都說學過《穀梁傳》只好沉默不言。

  何元白也是心裡頭一陣後悔。蕭煙清的公貼在公貼版上被撕了幾次,他只勉強記下了時間地點,卻忘了看制講內容,如今帶一幫半大小子,來聽《穀梁傳》,有些掛不住臉。

  她如此平易近人的問起眾人來,大多數女性身上本來就有一種平和溫善、為對方體諒的和睦性格,讓下頭這些從小被先生教育的不敢多嘴抬頭的少年,心裡頭一熱。

  當然心裡頭一熱的也就罷了,修卻是腦子一熱。

  他越瞧越覺得蕭煙清的氣質與長相毫無關係,忽地開口:「先生不如講講,什麼才算是美人、啊不美、美的標準!」

  「你是要問美的學問麼?」蕭煙清偏過頭去。

  修作為第一個開口的,看著身邊許多少年投來促狹的目光,也覺得自己犯了蠢,臉上燒起來,幾不可聞的應了一聲。

  「啊……美啊。美人的美,美味的美。」蕭煙清展開摺扇,手指頭劃過紙扇邊緣,稍作思考下頭的少年俱是有些吃驚,其中也包括了何元白。

  太學的博士,制講不說儒家經典,竟然講起了「美」。說好聽了那算是劍走偏鋒,說不好聽的……就是給這幫家世最頂尖的少年們,講這種不務正業的末流東西。

  蕭煙清卻悠悠開口。

  「咱們說美,說得太多了。這個字在漢人千百年的文化裡,都是用的最多的字之一。樂律、繪畫可以說美,容貌、食物、服飾、房屋,都可以說美。然我曾查遍起源,卻並無此字的明解,何謂美?若我於千年萌芽之地,著皮草獸衣,與我說美字,我必定說的是,美,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甘,即是最早的美。」

  這說法,太直白了些。然蕭煙清卻又從金文之美字,如同帶羊頭裝飾的巫師祭祀講起,講述對於直觀表達「好吃」的感受,如何進化成一種活動,進而轉換成文化、審美。

  她娓娓道來,少年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隨意的,從史前講起的根源,一個美字,她勾勒起了文化或者說是如今的社會形成的路子,講起了異常漫長的從美學而來的「人化」的過程。

  縱然連殷胥也心歲神往,被她的講述方式帶入漫漫長河。

  「孟子・告子上言: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自孔孟,美之享受從來都不是要被禁止的,然也並非狂放,時代與社會在要求人們去引導、規範與建構美和享受。此乃「禮」「樂」的誕生,《儀禮》《周禮》《禮記》並非空想的制度,而是從上古殷周就有的祭禮活動的傳承——」蕭煙清閉上眼睛慢慢道。

  剛剛是孔孟,這裡是三禮。

  她用一個簡簡單單的美字,串通起了整個國子監最高學府主修課程的大中小經的起源與發展。少年們讀書還少,隨著她的腳步,如今正邁入先漢尊儒時代,講起如何從禮開始了為了「正」政治之「得失」,君臣、內外關係正在如何演變。

  少年們是不明覺厲,何元白卻是撫膺長嘆,仰頭望屋內橫樑,心中震動到了極點。

  他心裡頭忽地生出四個字來:高山仰止。

  十年。她失去的僅僅是一點年輕的姿態,得到的卻是如今的學才與成就,蕭煙清並非驚世之才,她只善於鑽研,耐住枯燥,沉靜下心做好眼前的事情,專注到極致。這十年她遷往建康過得不太好,卻比前幾十年更專注,今日寥寥幾語,他已知她得到了絕不可與當年相比的成就。

  而這十年,他除了在洛陽的國子監收穫了名聲,不斷的寫著辭藻驚豔的豪氣詩歌,多了一群追逐他的詩迷,卻彷彿在學問的領域裡不進反退了。

  何元白想了很多很多能見著她以後,用來做談資的話題,還想著如何勸她在國子監發展,不要再回建康那偏僻的小書院了,種種言語,如今卻一口氣都提不上來。

  澤很敏感,看到何元白神態不對,立刻轉過頭去,卻看到何元白改抱膝坐地,埋下頭去,肩膀抖動著幾分。

  蕭煙清卻講的很投入,她面上掛著淺淺的笑意,說起了由美學誕生的禮,又如何誕生了人性的自覺、講述道德與生命。話題入的深了,卻撿用了許許多多少年們爛熟於心的《論語》中的語句來補充說明。

  何元白將頭埋得更低了。

  他幾乎不能忍受某種內心的煎熬,猛然起身,縱然失禮他也要離開之時,忽地蕭煙清看清了一個身影要離開,還以為是哪家坐不住的世家學生,連忙道:「哎,別走別走,再有幾句,再有幾句就講完了!我廢話不多——」

  何元白的身高,也看起來跟個少年似的,他止住腳步,看著下頭幾十個孩子的目光都投在了他那張羞愧到泛白的臉上,僵在了原地。

  「一會兒到時間的時候,他們會來查人數的,多一個也讓我有點面子啊。」蕭煙清雙手合十懇求道:「你就再坐一會兒。」

  眾少年又目送著他們那位何先生面色一沉坐回了原地。

  蕭煙清果然再講了幾句就戛然而止。制講的時間是一定的,少年們聽的戀戀不捨,那追溯的長河彷彿還流淌在屋脊之上,他們心頭品著那重重洗滌,卻也不得不拜謝蕭先生,準備離開去上午後的課業了。

  蕭煙清顯然也講的很快樂,全程沒有喝幾口水,這會兒才戀戀不捨對他們揮手道:「你們趕緊回去吧,剛剛一開始的時候說話的那個人是弘文館的先生麼?可否過來在名簿上籤下名字,畢竟領了這麼多弘文館的生員過來……」

  何元白:?!她態度如此疏離——見了他都只稱作是「弘文館的先生」麼?

  何元白面如死灰的走到靠近檯子的位置打算接過名簿,捲起寬袖站在檯子邊遞過來的蕭煙清卻腳下一滑,在檯子上沒有站穩,一個趔趄。

  「小心!」

  「啊——」

  蕭煙清一把年紀了,竟然如此不小心,差點翻到檯子下頭去,何元白眼疾手快趕緊接住她,卻不料蕭煙清也沒當年那麼清瘦了,他也不是那個腰好腿好渾身有勁兒的青年,兩個中年男女摔成了一團,都喚了兩聲疼。

  她這時候從地上爬起來,扶著腰才看清了眼前跟她差不多高的男人,不可置信道:「何冬瓜?你——你怎麼在長安啊!」

  **

  國子監層層疊疊的分院,兆正立在一個偏遠的小湖邊,他隨意的坐在一塊湖邊的大石上,百無聊賴的等人,偏著頭才發現身邊另一塊大石頭上竟然被人用石子兒劃出十幾道縱橫,上頭擺著亂七八糟的尖銳石子兒,像是從湖岸邊撿來的。

  他仔細看過去,才發現這竟然是個棋盤。十九道縱橫,上頭的棋子卻因為都是石子兒,根本沒法區分黑白,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麼下的,他既是不知黑白子,也沒法看得出這棋盤的水平。這裡一牆之隔便是單獨的棋院,棋院生員幾百人,或許有哪個怪胎跑過來休憩時候,擺了這麼一盤棋吧。

  院子十分僻靜,兆環視四周也沒有發現旁人,他坐著稍微等了一會兒,便看到院落側邊門那裡,擺來了一個細瘦的人影。

  說是擺來的,也真不為過。來者是個沒骨頭一般身姿蕩來蕩去的少年,看著樣子比兆大了兩三歲,眉眼已經長開,手裡拈著半卷書,眼角上翹,眉毛細窄,雖為男子卻形容略顯豔色,骨子裡一股慵懶無謂,就是這股懶勁兒,反倒是說不出矜貴。

  就是這麼個人,走近院門口,便在長廊下頭停住了,倚在柱子邊,彷彿連抬眼都覺得累一般抖了抖睫毛,還似在等著兆往他的方向走。

  兆卻哼了一聲,背著手起身,原地沒有動:「裴祁,你倒是會讓我好等。」

  「殿下這是什麼話。」裴祁說話慢的像是打了個哈欠,他又有吳語的強調,句裡每一個字兒都隔開細細往外吐:「萬娘娘的信兒,裴家已經收著了。太子縱然如今有個太傅崔夜用,拽著個伴讀崔元望,也是沒什麼用。聖人對他的猶疑溫軟的性子早有不滿,薛妃入了宮,皇后也沒有以前的位置。最近叔公自然會在朝堂上多提及一些。」

  他慢吞吞的說完了這一段話,才微微睜開眼,往湖邊走過來,秋日藍天盈滿湖,帶著波光在他側臉蕩下一片虛光,裴祁忽地主動往前,伸手去拽住兆攏在衣袖下的手腕。

  兆最厭惡旁人觸碰,一張臉有些菜色也強忍著沒有甩開。

  這裴祁什麼都好,就是有點神經病,不論跟誰說話,不靠著別人,牽著別人,捏著別人,彷彿就說不出詞兒來,兆也不是頭一回見他了,看裴祁又捏著他的手腕玩,心裡頭難受,卻不好甩開,怕這裴祁的臭脾氣上來,他再吊不出話。

  「林詢謙這幾個月犯得蠢也夠多了,該往外揭的時候就往外揭便是。」兆面色陰沉:「修的伴讀是個尉遲家的小子,林皇后倒是給自己的關係織的密,可她沒有當年袁太后滅了自個兒族親的魄力,就不要怪她家的田舍漢來拖後腿。」

  裴祁笑了:「其實本來是可以早就對林皇后那頭下手的,也不怪別的,只是薛妃這回來,沒嚇著林皇后,倒把萬娘娘嚇了個半死。她在薛娘娘回來沒幾天的時候,辦了一件蠢事兒,這蠢事兒的把柄如今捏在薛妃和林皇后手裡呢。」

  什麼?!

  兆愣了一下。

  裴祁笑容更大,手指往下滑,捉住兆長滿薄繭的手,他的指甲細長,偏要看著兆難堪的臉色,用他的指甲劃過兆的手背。

  兆感覺手背生疼。

  「萬貴妃,骨子裡最怕薛妃,她又發現,這胥殿下與薛妃娘娘當年夭折的那個嫡子竟是同一年生,再細查下去,胥的生母——哎,巧了,居然還是當年薛妃手底下的宮女。」

  「縱然宮裡頭多少人都是曾見過那嚥了氣的『太子』,可您母親卻怎麼都不肯信,非認定是當今聖人將『太子』藏在了三清殿。於是圍獵之時,她便派人去殺了那痴傻的胥殿下。」裴祁輕輕慢慢說來,語氣裡特多幾分故作玄虛的誇張,第一次聽說此事的兆被他拔高降低的語氣,弄的如同墜落雲端。

  「圍獵?你說圍獵的時候?!」兆面色發白。

  圍獵時候關於殷胥的印象,兆只記得當時他的馬上掛著一個滿身是血的奴僕,帶著兩隻熊衝進了隊伍中,神色卻不似受驚。他的僕從,也在其中一死一傷。

  黑熊一事已經鬧大,幾個月前刁宿白已經在朝堂上報告了調查的全部結果,聖人大怒決定北征靺鞨,這不可能是他阿娘鬧得出來的事兒,那麼會是什麼?

  而且,說什麼胥是痴傻,這幾個月他入了點墨院,同在東宮日日相處,哪裡有半分痴傻痕跡,甚至可以說是隱隱的心思深重。

  裴祁看他的面色,笑容更甜:「薛妃娘娘入宮後無人可用,從宮內分了許多奴僕過去,其中就有胥的兩個近侍。這兩個人,雖是皇后分過去的,但都是萬貴妃暗下養過的奴才,這會兒自然要發揮他們的用處了。可卻沒想到,這倆人畢竟都要在皇后手裡經過,再送到山池院去,皇后也是在宮裡做了十來年的后位,她可猜得著萬貴妃要做什麼事兒呢。」

  「於是其中一人,也就是如今胥的內侍耐冬,又被皇后提點過了一番,做了個雙面細作。卻不料胥使了什麼手腳,竹西死於熊口,耐冬卻留下來做了個把柄,想要捏在手裡試探兩位中宮的娘娘。這局一下,就僵住了,這耐冬被三個人挾在手裡頭,就跟卡在崖邊的小樹上一般。」

  兆面色沉下去。

  若是那耐冬也是皇后面前點過,那皇后其實倒不怕殺殷胥一事爆出來。

  她一個實打實的六宮主子,若是萬貴妃殺成了,她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是萬貴妃沒殺成,她便抬手將把柄遞出去,反手直接將萬貴妃踩進地裡,不論是成不成,她的嫡子,都會少一個競爭對手。

  皇后整日故作給殷邛的活潑樣子,與那張永遠笑出兩個梨渦的甜蜜樣子,實在是能欺騙太多人。

  如今耐冬捏在殷胥手裡,可他還是能跟在殷胥手邊前後隨意出入。

  他阿娘想殺耐冬滅口,前後擋著殷胥和皇后,如今正是膠著了幾個月。

  裴祁:「更何況,萬貴妃也在宮裡頭算是有不少人,且不說山池院如今跟鐵桶一般,殷胥身邊似乎有些江湖勢力般的高手藏著,動手更是難上加難了。」

  「正是因為貴妃娘娘被抓著這事兒,所以才不好輕易下手。」裴祁輕輕鬆開了手,兆立刻將手抽走。

  「如今長安世家都著急忙慌的站隊,中宮也不過三方實力,咱們裴家,從貴妃娘娘還是個貴人的時候就多有支持,自然不會輕易解了這和盟,如此提點,也是希望殿下與娘娘還是莫要太心急。」裴祁笑道。

  兆面色逐漸恢復,背過手去淡淡道:「帝心不穩之時不動手,往後拖著怕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太子選妃也不過是年關之後的事,再過幾年,長安也留不下幾位殿下了,到時候翻盤的機會可就少得可憐。」

  「是是。」裴祁繡著蘭花的寬袖掩了唇笑起來:「萬貴妃娘娘在南地還有那麼多手呢,兆殿下還是別心急,五姓著急站隊的也不過是鄭、崔。李、盧兩姓南遷後,還是沒有斷了隴西的根,想要回來,也是很快的事兒。」

  這裴祁忽地提到不相干的李、盧兩家,實在是令外人費解,可兆的眉毛卻抖了兩下平穩下來,轉了話題:「裴祁,你的耳目太尖,也未必是好事。」

  裴祁往後蕩了兩步,轉身欲走聽了這話,笑起來:「兆殿下,我們裴家那麼多兒郎,我能賣的便是這點消息靈通,再遲鈍些,難道要落得跟我阿耶一樣的活法麼?」

  他說罷,便轉身。國子監生員大多著的圓領寬袖襕衫,他這一轉身,倒是衣袖翻飛多幾分飄飄欲仙的味兒來。

  裴家這麼多兒郎,裴祁的父親算是半個污點了。

  他爹也是家中嫡子,年輕時卻為了娶個商戶女離開了長安,失去官職,卻不料那商戶女人品不佳,婚後又不清不楚,被人捉了姦,他爹幾乎顏面盡失,連帶著厭惡這個也不知道是誰的種的裴祁。

  裴家看他爹行事丟人,不許他再回長安,找了個地方上的職務,遣他去邊陲小鎮做了郡守。

  西域的郡守,可不比大鄴內的郡守,完整的隴右道共十一州,廢土極多,分割細緻,其中他爹去的沙州且末郡之下不過有兩縣,規模小的可憐,郡守這個名號,也只為了讓裴家顯得好看一些而已。

  裴祁被領回了家裡頭,裴家也不願錯殺本家的孩子,想再看看他的樣貌再做定奪。

  卻不料不過五六歲的樣子,裴祁就顯露出了不凡的容姿,裴家眾人都說了他幾乎是曾祖父的模子裡摳出來的,便被留在了裴家。

  不過裴家差不多年紀那麼多兒郎,裴祁有那麼個爹娘,自然也得不到什麼青眼。

  年歲漸長,他朋友遍佈長安,生的七竅玲瓏心,沒有他心裡不門清的事兒,學業又出色,在裴家小他幾歲的長房嫡子入弘文館之前,他也入了國子學為監生,算是好歹將他爹丟的臉撈回了一點。

  如今禮部尚書裴敬羽倒是一直將裴祁當個兒子一樣養在膝下,裴祁也就權當西域的那個爹死在了風沙裡。

  兆嘆了一口氣,望著他的背影離開才似乎崩不住那張臉,神色隱隱有幾分茫然的往後坐來,忽地聽到頭頂一聲急切的喊:「不許坐!」

  兆驚得身子一彈,往頭頂看去,竟然看到一個吸著鼻涕不過八九歲的女孩兒正攀在高高的樹幹上,一臉戒備的望著她。那女孩兒穿著軟底薄履,倒是很適合爬樹,她手一鉤,從高處穩穩跳到較低的樹枝上來,如同一隻猴兒般舒展自如,絲毫不驚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0 11:19 A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四章

  「你是哪家的野丫頭?」兆驚得是這丫頭早就在樹上了,剛剛的話,她最少聽了個七八成!

  兆一皺眉,面目上顯露出幾分煞氣來,他這個樣子顯然嚇到了野丫頭,她往後縮了縮,還是不大樂意的說:「我為什麼告訴,與你何幹!我在樹上都被你們吵醒啦,巴拉巴拉,你們廢話怎麼這麼多!」

  看來是個什麼還不懂的孩子啊。

  兆稍微放鬆了一點,眼睛卻還是緊緊盯著她:「你下來,我問你話呢。」

  他一個皇子,怎麼能這麼昂著脖子仰視著別人。

  「我不下去,我撞見你們談情說愛了,你會不會要拉著我找我先生告狀去!」那野丫頭抱著樹幹不肯撒手。

  兆一口老血:「你胡說什麼?!誰談情說愛了——」

  「那個公子哥兒長得太漂亮了,我在棋院都聽說過他的名號,還有人都說他絕對是女扮男裝過來讀書的!」野丫頭說完緊緊抿著嘴:「你都牽他的手了,他那麼長的指甲,也就姑娘才留,我都看著了!」

  ……兆心裡竟然慶幸這丫頭沒有被南風盛行後的妖言亂語沾染,想的還是裴祁女扮男裝。

  「他就是個男的。不是女的。」兆強耐著性子解釋:「你呢,你是誰家的。」

  「啊,那你們原來是那種。」野丫頭恍然大悟:「我哥常說現在有男子摟摟抱抱,國子監的監生就有好幾對,原來是那樣……我哥說不能歧視你們,但是也不能被你們騙了。」

  媽蛋,剛說過的話還是打臉了。

  「……」兆青筋都要崩出來了,咬牙切齒:「你哥是誰。」

  兆心道:告訴我,我不打死他。

  野丫頭開口要說,忽然又嚥了回去,這會兒她倒是覺得兆不可怕了,爬下樹來乖乖道:「我不能說,你要是告狀了,我哥不打我,我姐肯定把我按在床上抽。」

  兆覺得他還是閉嘴吧,他根本不關心這野丫頭的哥姐會怎麼男女混合雙打。

  他一低頭,卻看見穩穩落在地上的野丫頭,掌心裡全是血混著灰塵,似乎是用力地捏著那尖銳的石子兒刺破了皮。

  「這棋局是你擺的?你是棋院的學生?」兆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的年紀入棋院本來就算得上早,又是個女孩兒:「你叫什麼?」

  「我叫妙儀。」她說道。

  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看她衣料上佳,行動舉止卻有如村裡孩童,也揣測不清她的身份。

  那女孩兒將掌心在衣擺上搓了搓,青綠色的衣裙上蹭上一團血灰。

  「你別那樣,用湖水洗一洗吧。」兆看她實在是對自己太狠了,這才開口道。

  崔妙儀傻愣愣的,這才想起來旁邊就是湖,急急忙忙往湖邊去了,她太過冒失,記著這頭忘了那頭,蹲在水邊也沒在意,身後裙襬落在水裡濕了一大片。

  兆簡直想扶額,只好走過去拎了一下她裙襬:「哎,你這衣服都要弄濕了。」

  他話音未落,忽然聽著耳邊嘶嘶聲音,低頭一看,一條花蛇攀出草叢,正要鑽入湖水中,兆生來最怕的便是蛇,當即臉色發白,鬆了她的裙襬,往後倒退趔趄兩步。

  若他是個會雜耍的,這會兒估計就能倒翻兩個跟頭爬在牆上了。

  兆也是讓這突如其來的花蛇嚇懵,他若不是在乎著自個兒皇子臉面,指不定會扯著嗓子喊起來了,卻不料身後便是那塊平整的大石頭,他腳下絆倒,往後倒著就坐在了那塊大石頭上。

  崔妙儀見了那花蛇,歡快的叫了一聲:「小花。」

  她如此歡快,花蛇卻不,見了她如臨大敵,立起身子嘶嘶叫起來,崔妙儀順手撿了個枯枝子,又從湖裡用手舀了水,朝那花蛇潑去,花蛇見了水朝它潑來,又有個枯枝要打,鬥志陡升,一口撲在那枯枝上,卻不料反被崔妙儀單手緊緊抓住了七寸。

  「哎呀,小花你上哪裡去了,我就說怎麼不見了,原來是藏起來了。」崔妙儀拎了個半米多長的花蛇,一手死死扣住七寸,面上卻笑意盈盈的愛撫著花蛇的腦袋。

  她低了頭,卻看著剛剛那個又兇殘又陰鬱的少年坐在大石頭上,面如死灰。

  「哎……」她剛要開口,兆艱難的撐在石頭上起身,崔妙儀往石頭上看去,面上急了,連帶著將手裡拿條可憐的花蛇都甩的根條繩一樣:「你!你坐壞了我的棋局,你這麼一弄,我還要重新擺!」

  兆才是心裡要吐血的那個!

  「你還說棋盤——你還說棋盤!你為何要用那麼尖銳的石子兒擺!」兆疼的面色漲紅,那些「棋子兒」讓他剛剛一坐,差點隔著褲子嵌進臀上的肉裡!

  兆更凶了,眼神幾乎能殺人。崔妙儀雖然上頭被兩位戰鬥力爆棚的哥姐壓著,但也好歹是個世家女孩兒,哪有那種被外人一訓就低頭的丫鬟脾氣:「你自個兒怕蛇,還怪著我的棋盤?膽小鬼,我讓小花咬你!」

  她說著就要拿手裡的花蛇去嚇唬兆,兆整個人繃得跟弓一般,也不管那疼得厲害的尊臀,嚇得直往後縮。

  崔妙儀得意的一笑,坐在大石邊,伸手將石子擺回原位,另一隻手還捏著花蛇。

  兆一臉痛苦的靠在樹邊,暗自用手將那些嵌在他褲子上的細小石子兒全給抖下來,他估計夜裡回去一看,這屁股都能青一片。

  「這蛇是你養的?小姑娘家,養什麼蛇!」兆揉了揉屁股,躲得遠一點,總算是恢復了往日的驕傲樣子。

  「不是啊,我剛逮的,這個蛇沒有毒,我以前在村裡子捉過。下棋累了,我就想到樹上睡一會兒,所以就把它繫在了樹上打了個結。結果沒想到那都困不住,它又跑了。」崔妙儀垂頭擺著棋子的時候,倒是顯得安安靜靜了。

  ……想到那花蛇被打了個結掛在樹上,兆真的有點憐憫這路過的『小花』。

  此刻倆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若是扯一些琴棋書畫,秋高氣爽,或許兆也就打算轉身走了,可崔妙儀忽地偏頭問道:「李、盧兩家,南遷了之後,為什麼沒有斷了根啊。」

  兆抬起頭來緊緊盯著她。她將那番話,都聽了進去!

  妙儀卻渾然不覺,她剛剛只稀里糊塗的聽懂半分,也沒有覺得這些話語牽扯什麼大事。縱然真的是牽扯了大事,她八歲的年紀,也是什麼都不懂。

  兆卻扶著樹蹲了下來,面上扯出幾分與他不相應的笑容來:「你阿耶沒有與你講過衣冠南渡之事麼?」

  妙儀剛剛開始學書,她雖頑劣,但崔家強壓的教育下,她卻讀書並不算少,抬起臉來圓溜溜的眼睛望著兆:「衣冠南渡,八姓入閩,不是幾百年前的事情麼?那八姓,也沒有李、盧兩家啊。我記得這兩家,前朝拓跋氏的時候,不還是在北地麼?」

  兆眯了眯眼睛,心中更確定這女孩兒非普通人家,開口道:「是,那時候是因為戰亂,五姓家族雖有不少是北地郡望,但也遷走了一部分。直至後來,高祖時期,楊、李、盧三姓……與鮮卑貴族交惡,被扣上國史、貪賄、私結權黨等罪,家中幾位權臣遭牢獄之災,後退隱南遷。」

  歷史上對於高祖後期的「三姓獄災」一事描述甚少,其中緣由複雜,七十年前也鬧得漢人世家憤慨驚惶。高祖死後,顯宗即位一面安撫世家,一面有意隱下這動盪不提,七十年過後,旁人對於此事之感受,也漸漸沒有那麼深刻了。

  李、楊幾家旁支因遭受牽連而誅九族,血流成河,鮮卑氏族當年策劃此事,在大鄴立國後剛剛要癒合的華夷縫隙間狠狠劃上了一刀,自「三姓獄災」後,像崔式與賀拔明珠這樣的婚姻也就更加少得可憐了,幾十年過去,鮮卑勢弱,五姓分散,才能有了如今鮮卑和漢人還算是和平相處的局面。

  崔妙儀卻更好奇了:「高祖不是得有神授的明君麼?怎麼會做出如此……殘暴的事情呢?」

  兆垂了垂眼睛:「人到了晚年,高位坐了一輩子,誰不會做出蠢事來呢?你讀書的時候,都沒有先生來教這些了麼?」

  「教我的先生,我不喜歡,我不喜歡跟她們一起讀書。」崔妙儀提起這個,小臉上露出幾分不高興的樣子來,手裡拿著的石子扔進了湖裡:「我好羨慕哥哥,他也不愛讀書,卻可以去很多地方。」

  「他最近不在家麼?他去哪裡了?」兆笑著問道。

  「他去西域了呀,跟賀拔阿公一起走的。」妙儀一臉天真。

  什麼?!

  「你!你是崔季明的妹妹?!」兆當真是心中一驚。

  這丫頭是崔家的——

  兆心裡頭萬千心思劃過去,他不會做蠢事,這丫頭聽沒聽清都未必,他要是真為了掩蓋那幾句似是而非的話對崔家嫡女動個什麼手腳,事兒暴露出來,他能讓崔夜用在朝堂上打壓的這輩子都掛著污名。

  他母親驚慌失措幹出下手的蠢事兒,把柄讓人捏到今天,他自是不可能這麼做。

  「你認識我哥哥呀。」崔妙儀似乎很高興,跳起來站在湖邊,把小花蛇當作鞭子,比劃了幾招,又是蹬腿揮拳,又是揮掌抽鞭,似乎在模仿街邊賣金瘡藥的江湖雜耍,又喊招式又呼嘯成聲,表演一圈後昂首道:「你看,我這幾招幾式都是跟我哥學的,你沒見過他啊,他武藝高強,個子那麼高,眼睛那麼大!瞪起眼睛來能把惡賊都嚇跑!」

  原來她那一套雜耍是在模仿崔季明啊!

  ……兆看著這丫頭踮著腳比的高還沒不到他肩膀,手上比劃的眼睛大小倒是跟兩個菜碟似的,他忽然覺得他不認識崔季明。

  「那你知道我是誰麼?」兆強笑著問道。

  「我知道啊,你是趙巔夏。」妙儀似乎對於自己的記憶力很得意的說道。

  她甚至連裴祁極其怪異的吳地口音也學了個十成十。也不怪妙儀,她若是聽旁人用正統長安普通話的洛陽正音說,大抵能反應的過來眼前是位「殿下」,可裴祁的確口音重,到她這兒,就成了「巔夏」。

  兆這會兒真是心裡頭沉下去,裴森剛剛稱呼了他好幾次「兆殿下」。這丫頭若是只要將隻言片語往家中長輩面前一傳,且不說崔夜用聽不聽得到,但憑崔式那狐狸,就能猜個十有八九。

  他心中掙紮起來,這事兒總要找個辦法解決。

  「趙郎,小花睡著啦,它現在不嚇人了,我把它送給你,你掐住它七寸,它就乖乖聽話啦。」崔妙儀說著,將那剛剛被她當鞭子使直接嚇得半死的花蛇,拿在手裡就要往兆的手腕上繫。

  兆一看那花蛇,後背上冷汗都能濕了衣服,猛然抽回手來,這才反應過來……

  這才幾歲的丫頭,幹嘛稱呼他「兆郎」,有那麼熟麼?!

  「趙郎,你躲什麼呀,小花已經睡著啦,它現在不咬人了。」

  這回,兆可算是確定這丫頭竟然小小年紀,跟稱呼情郎般,叫他「兆郎」!

  女子稱男子,名後單加一個郎字,簡直膩歪的如同婚後互叫「小甜甜」,縱然是男子之間關係好的朋友,也大多不過是單稱字或排行。

  兆也不知道是被肉麻的,還是噁心的,脖子的要紅了。

  紅著脖子,卻有點小得意。

  嗯,應該是他太過俊朗。宮內萬貴妃殿內的小宮女們,也不少人老是偷偷看他,他現在正在長個子,被女孩子喜歡,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這小丫頭雖然長得一般,可眼光還是很好的,而且有種熱情如火的不要臉啊。

  兆蹲到她面前來,心想著既然這丫頭很喜歡他,那事情也就有的解決。

  「小丫頭,你喜不喜歡哥哥啊。」兆也是十來年沒說過這種話,牙都要倒了,卻強撐一張溫柔的笑臉。

  崔妙儀抬起頭來:「不喜歡啊。你那麼慫,連蛇都害怕。」

  兆:「……」

  「而且你長的還沒我哥好看,還特別凶。」

  兆:「……」

  **

  元望來找崔妙儀的時候,也是著急忙慌的。

  棋院的師傅找不到崔妙儀,急的就差招貼失蹤兒童告示了,這才想起來隔壁的隔壁的弘文館,還有個以前在棋院學習的崔元望。

  這個堂哥指不定知道點什麼,連忙就拉著元望來找妙儀。

  崔元望還算是知道一點妙儀的脾氣,在這兒湖邊找到了獨自一人的崔妙儀。

  妙儀臉上寫滿了某種詭異的表情,卻一個字兒崩不出來,元望後頭還有事兒,管不了這麼個時常神經抽搐的妹妹便秘的表情,拎著她扔給棋院的先生便往外走。

  他這頭快步跑出去,看著國子監旁邊正停著一輛烏蓬馬車,連忙上車,人還在喘著就拱手行禮:「殿下,實在是我那妹妹性子頑劣,她要是藏起來,要不是熟人真未必捉得到。」

  坐在車中的澤倒是笑了,遞了一盞茶給他:「你倒是關心二房家裡的堂妹,等你這一會兒也不妨事。」

  「今日聖人不是要與殿下問學麼?咱們還是早早進宮準備些好。」元望飲盡茶水。

  澤下午的課業便不上了,東宮之中還有很多課程,他著急回去,崔元望作為伴讀自然相伴。

  他們進了宮往萬春殿去,殷邛下了朝之後召見了些朝臣,還有些站在外頭等著召見,澤沒有隨著御前最近剛受寵的那位賈公公去側殿歇息,而是選擇站在了朝臣後也跟著等候。

  賈公公到御前有些風頭,也不過幾個月,他一個滿臉褶子似的中年黃門,卻生了一雙白玉似的小手。澤總覺得將他袖子往上擼兩分,就可以看見他那全是黃斑的胳膊,跟一雙姑娘似的手縫起來的接縫。

  他得寵,就是因為這雙做事細緻精巧的驚人,又能按摩的巧手,於是賈小手拼了勁兒的買姑娘用的油膏護理他這雙圓潤細滑到連青筋都看不出來的小手。

  賈小手搓了搓他那雙泛光的手,進去給殷邛通報了,殷邛也沒什麼反應。

  等到了群臣匯報完了,該摔的硯台和摺子也已經灑的滿地都是了,澤才繞過跪在地上打掃的賈小手和仇穆,到他爹眼前去。

  做的文章給殷邛看了幾眼,殷邛也就沒有脾氣好的時候,今日依然擰著眉毛,耐性格外差,看了兩眼便扔到邊上去了。

  澤已經習慣了。

  殷邛在罵他,總比當他不存在好。

  可他心裡的無措與痛苦真是一分也沒有減少。

  「這是誰教你的調子!現在這個時候說『治大國如烹小鮮』,這個世道論這理論有意思麼?」殷邛爆出一排青筋的手壓在摺子上。

  澤沒法說是誰教的,他不論寫什麼來,殷邛總是要罵。

  他有時候絕望的想,阿耶只是單純的朝他發洩脾氣而已,不論做什麼他都是錯。

  「是我自己寫的,我不知道這句話這句話有何錯。」澤硬邦邦說道。

  「那你給我解釋解釋。」邛撐起身子,直了直他僵硬了一天的腰。

  澤道:「便是說掌握平衡之道,各方勢力平衡,穩住朝堂上相互膠著的狀態,也有無為而治之含義。」

  殷邛:「那你是覺得,當今朝堂應該重視平衡?」

  澤道:「阿耶登基後,削弱世家實力,平衡軍營開支,難道不是平衡之道。」

  殷邛陰慘慘的笑了:「我平衡,不是因為該平衡,而是因為我沒本事,你不明白麼!」

  澤驚了一下。

  殷邛吼道:「若是你父皇是一人之力,手握兵權,政見獨立,自有基礎登基,我會玩這些『烹小鮮』的路子麼?!我是不得已而為之,烹了十年,什麼也沒做,天天守著這幫東戳西戳的世家,戰戰兢兢,守著不大的地方,跟他們鬧這些沒用的心眼子!你倒是還學會這一套了,是不是你打算幾十年登基後,再來烹這點玩意兒?!」

  澤不知今天前頭朝臣提了些什麼,讓殷邛如此大怒。

  但他說的話,也足夠讓澤震驚了。

  殷邛拿起了摺子正要狠狠擲在地上,忽地後頭傳來了一句涼涼的話:「你對自個兒有火氣,朝孩子發什麼脾氣。光吼,說不清楚一句話,你這樣能教個誰?」

  殷邛如同噎了一口氣,抬起來的摺子再扔不下去了,坐回了位置,說不出的疲憊:「那你來教啊。」

  「呵,我自己兒子顧不上教,上趕著教別人家兒子,你給我的俸祿夠我給你這麼忙前跑後麼。」薛菱從屏風後頭緩緩站起來,手裡拈著一張摺子。

  澤一臉吃驚。

  後宮不得干政。

  這句話殷邛都恨不得做成橫匾掛在紅闌殿,可薛妃娘娘怎麼會在這裡。

  殷邛坐在椅上捂著臉冷笑幾聲:「那就讓他慈悲天下去吧。」

  薛菱斜了他一眼,看著一臉驚惶的澤,不忍的從後頭走出來,將那摺子放在了桌案上,開口道:「殿下,我敢問一句,幾個月前那封跟林閣老有關係的策論,是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澤點了點頭。

  「你是真心認為國不宜殺戮太重,養軍太多太過拖累國庫開支,降低賦稅,無為而治,均田天下。」薛菱開口道。

  薛菱笑:「殿下當真是多情菩薩心,擱在天下,算是好事兒,在殷家,這應該叫做昏聵無能。」

  澤嚥了嚥口水,剛要開口,薛菱卻抬手止住了。

  薛菱道:「殿下,少年初成,總是喜歡學著爹長大,學著爹做事。你也不例外,只是將你阿耶最厭惡的那張皮學了個十成十。」

  她早早聽說過殷邛和澤之間的矛盾,本想著少年到了叛逆時候,跟爹有些摩擦也算正常,這連著幾日萬春殿內聽會朝,總算是品出點不對來了。

  殷邛根本不是個當爹的料。

  再加上薛菱之前覺得他也不是個做郎君的料,這會兒殷邛在她眼裡頭當真是一無是處了。

  薛菱:「殿下可知道大鄴如今最大的沉珂是什麼?」

  澤:「世家位重?邊關侵犯?軍權偏倚?」

  薛菱心道:媽蛋這要是我兒子,我早一巴掌抽上去了,這麼些年,學了些屎!

  殷邛哼哼冷笑了兩下,彷彿在嘲諷鄰居家的孩子考了倒數第一。

  薛菱:「殿下,是窮啊。咱們大鄴,太窮了。」

  澤站在天下最恢弘富麗的大興宮內,一臉懵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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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兆:「小丫頭,你叫的這麼親密,哥哥就知道你喜歡我,那麼剛剛你聽到的話,不要說出去好不好?跟哥哥拉鉤承諾好不好?」

  妙儀:……媽的智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0 11:54 A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五章

  「軍費總開支佔到每年總財政開支的將近三分之二,殿下知道這是個什麼概念麼?六軍大營,是用血供出來的啊!暫且不提這個開支比例,國庫每年收入,就與前朝前代不能比,甚至連兩百年前司馬家的時候也比不得。」

  澤不肯相信:「怎會……自高祖至顯宗……」

  「高祖顯宗,國庫從來就沒有豐盈過。歌頌點豐功偉績的時候,國庫豐盈四個字兒,跟恭喜發財也沒差。」薛菱搖頭:「大鄴從立國至此百年,賦稅之低,堪稱是漢地千年未有過的,大興宮如此輝煌氣派,修了十三年。漢高祖修建未央宮,才用了兩年。」

  「南北運河,雖緩解了北地四百年戰亂後的貧瘠與蒼涼,但高祖、顯宗,從未敢過度使用民力徭役,修成用了十二年。」

  薛菱嘆了口氣:「天下沒有哪個王朝,如大鄴一般,做事如此小心守護著積累不過幾十年的薄薄民福,生怕用多了一點,便再回到當年。縱然大鄴如此對民眾堪稱無為而治,然一旦有天災人禍,必定還是流民千萬,家破人亡。」

  薛菱道:「如今這些年也算是好了,除卻七年前一次大洪災,絕大多數百姓也算得上安居樂業,自立國之初的兩百六十餘萬戶,增加至如今的六百餘戶,增長了一倍有餘。」

  殷邛看了薛菱一眼。

  澤道:「那為何並不增加賦稅?」

  薛菱:「持續百年的低賦稅已經養刁了百姓,若是皇權大過天,世家安分如狗,各地幾無盤剝,我們將賦稅提高三倍,也不會有任何亂象。可自先秦統一,千年也沒有這樣的天下……南地府兵分立、世家依舊橫行,一旦重賦,你阿耶玩了十年的平衡路子,瞬間必會傾覆。」

  薛菱又道:「更何況王朝不可目光短淺,百姓手中有餘糧餘錢,日子過得像樣,民智跟自個兒家底掛鉤,水漲船高,自然不會受到各地豪強慫恿爆發激憤。在府兵制還未完全解決的時候,我們唯有如此,才可從根本上就破除各地延綿千年不斷的種種暴動。」

  薛菱:「這就是為何,聖人敢將外軍只設立在邊境,內部只用無數當地府兵相互牽制,也平安多年。」

  薛妃至此一點,澤仍一臉茫然。

  她覺得自個兒說了,澤也估計不明白,也不打算將這個問題講深了。

  薛菱道:「你這個孩子,心裡頭沒有學到半分腳踏實地的東西。殿下,不論是儒生亦或是相臣,總喜歡跟您扯明天,扯假大空的為君之道。道,是一個做過皇位幾十年後的皇帝總結出來的幾個字兒的心得,是劍客幾十年刀法練後濃縮成的一個詞兒,您還是個剛入武門的後生,從最基本的招式打起吧。」

  她忍不住擔心,會不會自個兒那個心眼頗深的兒子,也長歪成這個樣子:「今日我給殿下留個問題,便是五日後,將大鄴人口最多的十座城市,如今的戶數、單戶均賦稅與收入、目前人均的財產份量,以及這些城鎮強盛的原因分析,不必寫作摺子,記在腦中,報給聖人便是。」

  澤愣道:「是!我……我……」縱然這些數字,戶部也能報上來,他卻知道是薛菱要他通過這些數字來分析成因,瞭解狀況。他好似抓住了一點皮毛,卻不得要領,滿面激動。

  殷邛手拍在了案上:「你且先下去吧!」

  澤還想再問,卻看著殷邛明顯對薛妃有話想說,連忙行禮,躬身退下。

  薛菱看他走了,嘖嘖道:「你怎麼給他找的老師,腦子裡都學了些什麼玩意兒,全都是酸儒們的理論,重視民生的口號喊得響亮,什麼東西都是浮在表面的,也都不去追究最根深的原因。」

  她扶著腰轉過臉來,卻看著殷邛目不轉睛望著她。

  「看我做什麼?要給我錢?行啊,一個字兒一兩,上繳我給你管兒子的學費吧。」薛菱伸手。

  殷邛卻把自己的手遞了過去。

  她甩開:「有錢給錢,沒錢滾蛋。」

  「你都說了,大鄴窮成這樣,我上哪兒給錢。」殷邛笑了。

  薛菱道:「虧你還笑得出來,剛剛給兒子發脾氣的樣子去哪兒了?」

  殷邛:「這些天你心裡有個大概了麼?」

  薛菱嘆:「國庫不豐這事,也沒有那麼難解決。看你有沒有下定決心改革的樣子就是了,你一旦動手,牽扯到世家根本的權利,必定一個個都成為你的敵人。只是有些事情再不做,你這輩子,也怕是活不成你登基前想成為的『明君』了。」

  殷邛垂眼:「再過幾年就是立國百年了啊,可離著那火候,還差了千萬里。」

  雖當年殷邛上位的手段,以致如今他向史官索要《起居注》都不得,懷揣的理由卻是有那麼點偉光正的意思的。

  太后專權幾十年,西南與北部戰役連連失手,雖未損傷國之元氣,但與前兩代時的境況截然相反。各地叢生災禍,朝堂也混亂不堪,群臣皆言牝雞司晨,天理不容。在殷邛眼中,不姓殷的人,卻掌握者殷家的權,這就是篡國。

  這個篡國的人,還是在他幼時最寵愛他,真心呵護他的母親。

  更何況中宗為了防母親,暫擱龍眾,封鎖高祖留下的藏書室,早些年,殷邛還安慰自己,中宗至少神志清楚、只是病弱不堪,至少還會教導他們兄弟三人。

  母親雖不能說的上是治世奇才,但也是天下奇女子,朝政打理的也算有度,沒有出過太大的紕漏。

  夫妻二人,當年攜手過來也看在過年幼的殷邛眼內。母親在朝臣面前雷厲風行,卻仍肯替中宗洗手做羹湯,中宗昏聵軟弱,卻生得一副情深意重心,以至於日後恨極了他母親,也未曾支使過龍眾殺她。

  但這份重情,到了日後,在殷邛眼裡就算得上諷刺了。

  他十二三歲時才發現中宗脾氣暴怒,行事荒唐的原因,竟然是母親常年下毒的結果,而她身上配有獨特的安神香,用來撫慰中宗的多疑與暴烈,顯得中宗十分聽從她的話語。

  而中宗的荒唐脾氣,也便是在他母親不在的時候,彷彿是離開了安神香後便愈演愈烈,極近惡毒的咒罵起了這個過了半輩子的篡國的仇敵。

  他兩個哥哥,太子寬簡仁厚,也將中宗的昏聵多情遺傳了個十有八九,而二哥建王雖頗有能力、心思深沉,卻過分仰慕世家風骨,厭惡母親的出身,以至於戳到了母親的逆鱗,而不受待見。

  日後這兩個哥哥鬥得你死我活之際,中宗卻偷偷帶殷邛來了萬春殿。

  萬春殿廢棄多年,藏書極多,中宗駕輕就熟的帶他進入了萬春殿的密室,其中既無尚方寶劍,也無國之機密,只有高祖時期無數的手稿、信件、書籍。

  整一座藏書室內,所有筆跡均來自於高祖之手,中宗那時雙眼昏花,也無話來教導他,只拍了拍他的頭,命宮人每隔幾日帶他來著藏書室內,坐一坐。

  那時,殷邛才第一次接受到了,殷氏的帝王教育。

  高祖的很多筆跡,都不過是些閒言碎語,卻事無鉅細分析天下大小禍患成因,更有前朝史學修撰。但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高祖一本書冊,十分簡略的寫下了一個百年之約。

  那百年之約中,描繪的種種高祖時期便埋下的種子,此刻與殷邛所學一一對應,他也順著將近六七十年前的展望,依稀看到了高祖希望能構建的時代。

  這幾乎像是殷邛胸膛裡陡然燃起的一團火。

  當初他不過少年,距離大鄴立國百年,還有將近二十年,他能做到的!

  他能做到高祖希望的那般!

  這種方向如同是天窗透過來,打在他臉上的陽光般,在如此志高深遠的夢想前,他的兩位哥哥,也顯得無論如何也不配這皇位了!更何況帶他來看這些的是中宗,相信也是中宗選擇了他!

  殷邛是個相當注重結果的人,他不在乎過程,也不在乎名聲。

  那個百年必定會出現在他當位期間,那麼先要做的就是登上這皇位。

  這種焦灼的想要改變天下的心意,認定自己一定可大有所為的狂熱,如同毒藥一般,兩位兄長是絆腳石也就罷了,當年帶他入萬春殿,如今卻荒唐胡言的中宗,也成了路障。

  不擇手段的登基,殷邛當坐上皇位,才發現他的「急於求成」背後,飽含了多少世家想要從他這個新帝身上掏空好處的手,還有多少袁太后故意的讓步。

  也知道他路子多麼難走,根基多麼飄搖了。

  若不先解決這些,穩定皇位,他必定什麼也做不成。

  但解決這些,就用了他將近十年。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殷邛走了十年,才猛地回頭想起,他為的是什麼才非要等上這個皇位。

  可他想要做的政變,絕對能讓世家轉瞬站到他對立,路上還不知道有多麼難行。

  更重要的是他發現,他自己並沒有比地底下爛透了的哥哥高明多少,也不過是個沒本事的庸才罷了,然後他還娶了一群就會扒著這根大樹的女人,生了一幫指不定比他更庸碌的兒子。

  幸好還有個薛菱。

  對於薛菱的才華,殷邛心中早就有數,若她年歲再長些,多些沉穩和圓滑,她的能耐,可謂是治世之才的相種。

  她真是投錯了胎,否則殷邛必定要將她扶到如今崔夜用的位置上去。

  也就是瞭解她,殷邛才在怕的是剛逼走一個袁太后,再來一個竊國的薛皇后,那他真是乾脆一頭撞死在含元殿得了。

  他的心境總是複雜的,愛死薛菱那一身脾氣才情,卻又喜歡養一群就會邀寵獻媚的女人。又恨不得薛菱能日日到萬春殿來替他磨墨,共商大事,直諫策議;又日日幾乎都能夢見薛菱給他下令人發狂的毒,卻掛著個安神香囊到他榻前來,面上是敷衍的笑意。

  薛菱要是沒有家族、沒有子嗣就好了,她不會為任何的別人謀劃,唯有殷邛一人,在她私心的範圍內。

  是他一人的宰相。

  等殷邛發現這種想法可怕的驚人時,事情已經變的無法控制了。

  薛菱正捏著個摺子,皺著眉頭說些什麼,忽然感覺一雙手從後頭抱住了她的腰,她皺了皺眉頭,摺子敲在殷邛的腦袋上。

  殷邛上次被這麼敲也是十幾年前了。

  「幹什麼啊?誰之前罵我老的掛了相,滾,別來抱我。」薛菱滿臉不耐煩。

  「我只是忽然覺得,我也是繼承了七八分父皇的昏聵。」殷邛悶著聲音。

  薛菱半天才嚥下一句話:你不是昏聵,你只是心氣兒高的很,行事又離那心氣兒差了個不知道多少分,對人對事都是想做不敢做,想用不敢用,揣著個什麼事兒都盤亙三圈的多疑和憤恨,也不算昏聵,就是能氣死列祖列宗而已。

  薛菱笑:「哎喲,當年誰跟我說在面前吹著要令天下改頭換面迎來新時代的啊,怎麼這會兒你倒是對自己的能力後知後覺了。不過也別說,我當年也是夠天真可愛的,被你那一番要改變世間的話激的就差點跟你振臂高呼了。」

  殷邛面上只有疲憊,抬起臉來,從她手中奪過摺子:「現在也還來得及啊。你都天真了一次,不如再天真一次。」

  薛菱心道:傻了一次,掉了半條命,再傻一次,你是要我去死麼?

  她卻只說道:「你那些兒子,打算怎麼教?一個個都領進了東宮,但就弘文館學的那些東西,顯然不夠用啊。」

  「之前還下不定決心,如今決定都送到各地去做事,澤也不例外。先封王,跟隨刺史探訪各地,傳我旨意行事,幾月一趟。之後看表現不錯的,再封地任職。都最起碼要有三州以上的治理經驗,再跟我說想坐上我這個皇位的事情!」殷邛幾日間都在思索此事,如今把話拋出來,嚇了薛菱一跳。

  薛菱:「你不怕外頭有心,拿幾位殿下當刀使,亦或是遭遇點什麼不測?」

  殷邛:「兒子多就這點好處,誰都不會覺得一位皇子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再說一旦出了門,都是憑個人本事了,真要是死在了外頭,我也只能說這孩子沒有那個命數。」

  薛菱心裡冷笑,嘴上道:「我那病蔫蔫的兒子也要出去?我還疼他沒個半年呢!」

  殷邛:「不急,他才多大。幾日後大朝會,除了嘉樹還小就算了,其他五人修、澤、兆不必說,柘城與胥也全部都入朝聽政,在朝堂上先泡個兩年,聽得滿心問題了,再下放,事半功倍。」

  薛菱鼓掌。

  殷邛斜眼:「是覺得我總算有個做阿耶的樣子了?」

  薛菱:「你終於能叫上你兒子的名字了啊,了不起。」

  殷邛:「……」

  薛菱從萬春殿離開後,回到山池院內,才發現殷胥居然在。

  殷胥其實並不太往山池院跑,他對誰也不太熱絡,請安準時,卻也不願意多言。這會兒薛菱正要找他,卻看他坐在裡屋喝茶,也是眉梢一挑。

  她就跟滿身盔甲的女戰士進了家門就卸甲,將頭上那些珠玉玩意兒全給抖下來,身上繡著金線牡丹的披肩一扔,只差躺在地上了。

  薛菱問:「怎麼捨得來了?」

  殷胥起身行了個禮:「其實也來過幾次。可惜您去了萬春殿,都沒能遇上。阿娘這在萬春殿的時間,都要比待在山池院還要久了。」

  薛菱挑眉:「你娘新得寵,指不定能帶你一飛沖天,你這還要欲拒還迎?」

  殷胥心道:我怕的是還沒沖上去,您就先跌海裡了。

  殷胥蹙眉:「外頭有個傳言,或許不該由我來先提,但您未必沒有聽過,卻不做反應,我不得不來問。」

  薛菱這才微微正色,塗著丹蔻的手指撫過杯沿。

  殷胥:「我是不是真的是您的兒子。」

  薛菱:「你想,就會是。你不想,也將會是。」

  殷胥冷漠道:「我明白,以後的走向我做不得主。但我問的是事實,當年您是將自己的孩子偷偷換到三清殿藏了起來麼?我是宮女所生,是否只是幌子?」

  薛菱沉默了一下,她半晌笑道:「我若是說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會難過麼?我並沒有你想的那麼神通廣大,能在當年的情況下保住自己的孩子。」

  殷胥點頭:「我想也不是。那您是宮中的老人,知道我的生母是誰麼?」

  薛菱道:「你覺得你的生母還會活著麼。她不過是宮中沒名沒姓的一個女人而已。但我希望這種問題你不要再問了。」

  這些傳言不過是一層隱隱的鋪墊。若是殷胥能在東宮之中嶄露頭角,薛菱有的是辦法讓傳言變成現實,若他不能為她而用,那傳言也只會是無數宮廷中吹散的雲煙。

  殷胥手指輕敲著桌案,斟酌著一些想問的話,薛菱卻率先道:「以後請安的時候,帶著書和課業來。我要檢查你的課業。」

  殷胥:「……」重活一世,居然遇見這麼一個還給檢查作業的後娘。

  薛菱笑道:「我知道是何元白教你的。他算是有水平,但畢竟是在弘文館那種地方,說點什麼都要斟酌再三。你娘算是念了兩年字,半瓶水逛蕩,教你半年不成問題。」

  幾日後大朝會。

  澤又心裡不舒服了。

  本來入朝聽政的只有他一個,現在又拽上了四個便宜弟弟了,他僅剩的一點太子待遇,可以說忽略不計了。

  五個兄弟穿上了皇子朝服,一個個像裹著屋裡厚重的棉被,僵硬的去上朝。

  修與柘城,對於如此早起幾乎深惡痛絕,一聽到要入朝聽政,抱怨遠大於興奮,恨不得讓自己晚生兩年,可以去跟嘉樹一同睡懶覺。

  兆與胥,則是毫無反應型,兆至少眼睛裡還有幾分興奮,胥接旨後的反應,就是一個「哦」。

  沒了下文,也不說高興,也不覺得麻煩,任人擺佈。

  若不是在書院確實知道這個弟弟也不算痴傻,澤真以為他是木頭雕的一張臉。

  而實際上,唯一能讓殷胥感到興奮的,就只有他可以站在群臣的位置,頭一次仰視著看那皇位了。

  澤自上次受了一次薛菱的教導,便開始像有了個方向,他雖然不能算得上機敏,卻十分肯用功,薛菱沒有再與他多聊過,但至少殷邛面色稍霽,跟他探討幾句,也不再是看兩眼就罵了。

  五位皇子入朝聽政,也不過就像是朝廷上多了五尊花枝招展的垂首太監似的,殷邛就當他們不存在,從不在朝堂上向他們發文,散朝後也不管他們,只是偶爾課業中提起朝堂上的事情,一筆帶過罷了。

  而殷胥自從第一次大朝會之後,就開始外面套著皇子朝服的最外層,裡頭隨便亂穿的不合規矩,褲子靴子也換成自己更舒適的便衣。其他幾個人還覺得他是在作死,讓殷邛抓著了就是可以滾回家不用再來的地步,卻漸漸發現,朝堂上許多重臣、甚至連殷邛,著裝上也相當隨意,並不拘束於禮制。

  殷胥前世就知道,大鄴朝堂上隨意慣了,等到了夏天,連殷邛都會穿著赭黃圓領便裝來上朝,根本不用扛那麼重一身皇子朝服在這兒累自己兩三個時辰。

  其他幾位皇子開始逐漸效仿殷胥,就這麼聽政到入了冬,殷胥在朝服內加的衣服也越來越多了。

  他本就娘胎裡帶毒身子發寒,這會兒長安城都已經飄了雪,殷胥自知病秧子不逞強,手裡團了個手爐,呼出一團罩在臉上的熱氣,身後耐冬打著傘,隨著引路的黃門往前走。從東宮走到這前殿來,總是要經過含元殿側面那個曠闊的可怕的廣場。

  此刻連這個廣場都落滿了雪,幾個石燈像是落在白餅子上的芝麻,整整齊齊的排列著,向遠望去,可以俯瞰整個長安的含元殿也白的灼眼。

  四周也沒有旁人的腳印,這一塊完整的雪地總有讓人上去踩幾腳的欲望,果不其然,從殷胥背後,兩個瘋小子修與柘城就衝了過去,捲起一陣雪花,若不是怕弄髒了朝服,都恨不得滾進雪地裡。

  澤在殷胥前頭喊著:「快給我起來,這都快到含元殿了,上頭一抬眼就能看見你們幾個瘋,能不能老實點!」

  兆這個強忍住不去踢雪的,也在表情上表現了對那兩個弟弟的嘲諷鄙視。

  一場雪,就將五位殿下,分成了「沒頭腦」和「不高興」兩派。

  兆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臉都快要凍青的殷胥一眼,道:「今年下雪這麼早,沒有冷成這樣子吧。」

  殷胥帶著宮裡頭給新做的黑色皮手套,脖子上掛著灰色的狐皮圍脖,半個下巴都埋進毛裡,看不清臉的輪廓,鼻頭微微發紅,雙眼都凍的比往常要亮。

  一般入了臘月正月,眾人才會裹成這樣,旁邊耐冬都只穿了一件薄襖子做個意思。

  殷胥:「怕冷。」

  他縱然性子算得上堅韌,吃的苦也不少,前世卻也沒少被崔季明嘲諷是個公主身子。他的痴傻之症連帶著後頭早晚會爆發的頭風病,都是娘胎裡的病,他從小就身子冰涼,到了血氣方剛的年紀,掌心也傳不出多少熱度來。

  冬日裡自然凍的受不住,雪裡多待一會兒就身子發僵。

  若是到了夏日,他也好不了多少,就跟一個冰塊兒扔到了火爐上差不多。

  兆看著他凍的發紅的臉頰,面上露出幾分可樂的神情,彷彿總算是在這個面無表情的殷胥身上找到幾分弱點了。

  快到了含元殿,修才不捨的扔掉手裡攢了一路的兩個大雪球,一隊皇子從側邊門進了空曠的含元殿,裡頭這麼大的空間也燒的熱騰騰的,澤就想起薛菱那句「大鄴窮啊」,牙酸似的吸了一口氣,帶著四個弟弟站好了。

  群臣也都漸漸從下頭長長的龍尾道走上來了,殷胥慢吞吞的解了圍脖摘了手套扔給耐冬,兩隻手合併站在了兆後頭。

  兆瞪了他一眼,殷胥接收到了也不打算理他,卻不料這眼神實在灼人。

  他只得轉過臉去。

  兆:「你吃了些什麼,長得跟個拔幹的竹子似的!這不才半年不到,你……你要不去站到澤旁邊!」

  兆五官在兄弟當中也算是俊美的,卻偏生個子一般。萬貴妃就是個嬌小身材,他倒是這點仿母親,比殷胥大了一歲,卻比他還矮了半個腦袋。

  殷胥自己知道以後還會抽出個大長個頭來,前世也沒少人說他不長腦子,光長個子,殷胥不甚在意:「那於理不合,倒是阿兄,應該多吃點好的補一補。」

  兆狠狠剮了他一眼,悶不作聲了。

  今日不過是小朝會,殷邛卻顯得十分興致勃勃,他面上甚少見這種樣子,手裡頭拿了一條折頁本,跪坐在皇位之上。

  下頭群臣也在溫暖的地毯上跪坐四列,先是幾件不痛不癢的匯報,殷胥聽了開頭,就大抵知道了殷邛的態度,並不太在意。

  往旁邊一看,不高興一派的皇子都腦子拚命的在轉,沒頭腦派的皇子則都已經開始玩袖口的線頭了。

  殷胥抬頭望去,殷邛正在群臣的鬥嘴中展開了他手裡那封長長的折頁本,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要眾人安靜,忽地從含元殿背後的西北角上,傳來了震盪整片大興宮的鐘聲!

  一聲鐘聲過後,則是緊接著一段如同喪失心智的瘋子拿腦袋撞鐘般亂七八糟的鐘聲,從最遠的長安城西北角,直到了大興宮的西北角,愈來愈近。

  整個含元殿登時安靜下來,連帶群臣在內,殷胥的臉色也驟然發白。

  那是緊急軍報呈報御前才會有的鐘聲,西北——西北會有什麼事?!

  也不是殷胥將日子過的太舒坦,而是他極其相信自己的記憶,這一兩年間根本沒有什麼棘手的大事發生啊!

  殷邛也猛地從皇位上彈起,殿內一片死寂,幾位殿下還不太明白狀況,看著臉色難堪的殷胥,連忙想要低聲問他。

  殷胥還未開口,就見著一個黑色的人影卷席風雪,撲進了含元殿前。

  是黑甲?

  「報皇上,臣乃涼州大營信使,肅州、甘州、涼州一線咽喉遭突厥大軍壓境!南道鐵勒十六部集結,穿過突厥境內,現壓境於豐州!」

  嗡的一聲,懵的不只是殷邛與群臣,還有殷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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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胥:殷「虛」

  殷邛:殷「窮」

  陡然發現自己取名很有遠見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0 08:53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六章

  「涼州大營哪一支先遭到的襲擊?如今戰況如何?」殷邛扶了一把身邊的賈小手,一口氣吸進了肚裡,強壓下去心驚肉跳,問道。

  「自臣離開時,涼州遭到的襲擊最重,狀況絕不樂觀,目前涼州一支的外軍傷亡還未統計。」

  「來者人數?」

  「臣還不知中原地帶的各部落合軍,單三州的突厥,應當遠在涼州大營駐守的人數之上!約有……十萬!」

  殷胥幾乎是差點沒站住,兆縱然心驚,遠沒到他那種地步,連忙扶了他一把。

  突厥大軍壓境,前世有過許多次,他卻深深記得前世臨死那一次,這才是哪一年,怎麼就會來了!

  涼州大營共分涼州一處主營,肅州、涼州兩處附營,正是因為涼州到玉門關的大鄴國土呈細長一段,就是這如同臍帶一樣三州,連接著中原與西域,五萬強軍駐守,突厥打的便是咽喉!

  崔季明!她還在西域——

  不對,這季節西北已經開始下雪,根本不符合突厥人打仗的習慣,這種狀況下他們打不贏的話,還有可能凍死士兵馬匹,為什麼非挑這個時候,難道就是因為賀拔慶元根本就已經往波斯去,遠離了涼州大營?!

  殷胥驚疑不定,卻看著那前來報信之人,整個人昏倒在朝堂之上。

  這跟前世差的太遠了,內部幾位兄弟選擇了不同的母后認養也就罷了,竟然連境外的事情都牽扯的瞬息改變。若是早知道,他絕不會放崔季明出西域,找個無賴的法子也非要讓她留在長安!

  可哪有早知道。他自認自己能重生,就算是上天恩賜開眼,也指不定是給的黃粱一夢,可就算是神,也預測不到現在種種啊。

  此時再沒有必要在含元殿討論,殷邛招朝內重臣匆匆趕往萬春殿,五個殿下被這消息搞的分不清楚方向,一齊走出含元殿。

  剛剛慢吞吞走來的殷胥,面上那點對什麼都覺得無趣的樣子再也不見,他甚至連那狐皮圍脖和手套也不管,手爐扔給耐冬,帶著一陣刮臉的風雪快步從含元殿側邊走下去,身上披風都給抖得有幾分憂國患難的氣勢。

  修剛要開口叫他,就看著衝下樓梯的殷胥跟一個冒冒失失的黃門撞了個滿懷,那黃門健壯,竟還沒將瘦長的殷胥給撞飛出去,連忙跪下來磕頭,殷胥不愛理他,一甩袖大步便走了。

  修路過的時候踹了那健壯的黃門一腳:「御前有你這麼個莽撞的,沒掉腦袋真是命好啊!快滾吧!」

  殷胥這會兒是連骨子裡都哆嗦起來了,突厥這次來的蹊蹺,多半跟賀拔慶元不在境內有關,想抓住這個機會,卻連累了個崔季明!

  縱然是賀拔慶元戰神威名,長了個三頭六臂,此時距離他離開長安,有了將近三個月,他怎麼也快到了波斯邊境,和涼州大營隔了個十萬八千里,呼風喚雨都澆不到突厥大軍的頭上去。

  而且一旦三州一線盡失,隴右道那一片西域之地,就是捉鱉的甕了。西頭是國力漸弱陣營不明的波斯,南頭是神仙也跨不過去的崑崙山脈,北側東側就只剩下虎視眈眈的突厥了。

  想到賀拔慶元的盛名與南道各部落小國倒戈之快,突厥這個費盡全力的甕怕是圍的很值得。

  他走出去一段,才抖著凍的指節發紅的手指展開紙條,一張紙條半新不舊,四段貼成的一段,看起來實在足夠小心,上頭的消息也足夠值得這樣的小心。

  「崔三停駐播仙,五郎君遁走西域。賀拔公路遇攔截,波斯遭西突厥入境。」

  殷胥手指捏在字頭「崔三」二字上,也不知道她停駐播仙是不是不幸中的萬幸,只感覺那兩個字兒都傳出火燒火燎的滾燙來。

  他不知道這是誰因為何等原因,在不過三十個字兒的方寸內,提到了她,但這會兒看見她的名字,好歹讓他沉下那呼不出去的半口氣。

  他又深深掃了一眼紙條上那個從封號到名字都不敢提的代稱,將紙條扔進隨身的一個裝了半瓶液體的小瓷瓶內,蓋上瓶蓋,輕輕搖晃,裡頭一陣滋滋啦啦的冒泡,殷胥不用打開再看,也知道紙條應當化成了一灘水。

  這四句,背後的事兒太多了。

  當天,殷胥招來了乞伏。

  殷胥道:「播仙附近,你有耳目?」

  落雪初融,縱然在射場,殷胥也冷的沒有拉弓的力氣,只端坐問道。

  「確實。龍眾聯繫到了曾經離開長安幾年的徒弟,他在西域算是有些手段。他已經追蹤到了昭王的蹤跡,只是昭王搭上了慕容伏允,離開的太快,好似早有打算。他未能追上,但也不是沒有方法引出昭王。」乞伏卻撿了弓來,站在廊下低聲道。

  殷胥:「方法?」

  「昭王與崔家三郎,似乎感情極深。而崔三郎也並不知道昭王的底細。若是崔三郎陷入極其危險的境地,昭王耳通目明,未必不會出來。」乞伏道:「我那徒弟已經找到了崔三郎,目前就在她身邊,只等待時機合適,以崔三郎為餌引出昭王。」

  殷胥被這巧合驚得一震:「你說有龍眾的人,在她身邊?」

  「正是。」

  殷胥冷靜的看向乞伏:「那還請龍眾護送她回長安,路上不要出半分差錯。」

  乞伏愣了一下:「什麼?」

  「突厥人攻涼州大營,局勢混亂。昭王已遁,她連真相都不知,二人未必有什麼感情。相較於賭這個可能性,對我而言,她的安危更重要。」殷胥道。

  乞伏倒是不明白,殷胥跟崔三有什麼情分了。

  乞伏問道:「殿下,我們龍眾一般是確定消息的來源才會告知您,有一條,我們幾人還沒商量出可能性,但還是要先給您提一句。慕容伏允看著早年與頡利可汗割裂,事實卻未必真如此,這位昭王若是順著慕容伏允去了別的地方,怕是……」

  「而且崔三郎又有親兵相護,未必真的有危險。我們說是要以她為餌,也不過是對外放出她的假消息。」

  殷胥:「我怕的是你們的假消息,引來的不只是昭王。她是賀拔慶元的外孫,縱然不姓賀拔,卻也有千萬目光盯著!」

  乞伏還要再開口,殷胥抬了抬手:「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說昭王是放虎歸山。

  說此時不下手未必真的再有這樣的機會。

  說可能是昭王一手引出如今突厥的局勢,日後或許會大亂。

  可殷胥手裡只有有限的資源,當抉擇時,他必須將僅有的都給崔季明。

  他並不盲目,此事思考來,不過是昭王有可能在突厥,成為大鄴的一塊心病,甚至致使局勢變化,疆土也可能因為他的某些計謀而損失。

  然而殷胥認為這個可能性造成的損失,他承受得起,這是一招錯棋,卻還不至於滿盤皆輸,他可以再步步為營。

  可崔季明那端卻是,她可能會因為前世沒有的變故而死。這個可能性遠比不過昭王是歸山之虎的可能性,但崔季明一旦有意外,他承受不起。

  這幾乎不是一盤錯棋,而是有人將棋盤都掀了。

  實際以殷胥的性格而言,他前世都對江山群臣死過一次心了,到最後局面的時候,對天下,想的也只是「幹我屁事」「愛咋咋地」「老子不幹了」。

  或許前世他死了,永王也穩了天下。

  殷胥自認不是什麼高瞻遠矚之人,大鄴未必缺他這麼一個人。

  可到了崔季明這裡卻沒有這種想法了。

  管她一張破嘴多麼氣人,可天底下就她一個崔季明。

  死了不能復生,瘸了不能再好,眼淚掉出來了便收不回去。

  她不是那征戰多年丟了可以再收復的江山。

  殷胥抬頭:「昭王一事,你命人監視。讓你的徒弟,完好無損的將她送回來吧。」

  乞伏面上有幾分艱難,道:「臣不知殿下如此做的原因。」

  殷胥:「情分。縱然你不知道這情分從何而來,但今日記住就好,不管原因,我有不能讓她陷入危險的情分。」

  乞伏俯身:「是。」

  送信還要一段時間,他怕的是來不及。

  而播仙的第一場大雪,比長安來得早一些,卻比長安氣勢磅礡太多。

  地廣人也稀,崔季明若是在長安,也屬於「沒頭腦」那派,對著天地間茫茫一片白餅子,恨不得下嘴去啃個七零八落,弄得一塌糊塗才心裡舒服。

  可現在不行,她強忍著窩在屋內。

  崔季明這一壺加了滾水的熱酒,喝的好生沒味兒,翻來覆去砸吧嘴,也品不出幾分她想要的燒心燒肺的辣,對面坐著個將說書事業發揚光大的陸雙,她百無聊賴地聽著。

  陸雙縱然是講出什麼十三四歲少年郎最喜歡的「書生孤寺夜遇狐狸精」,崔季明也一臉沒勁兒,他這頭說了一句「那狐狸精將一層紅紗使勁兒往下一剝,露出個一片白花花,就往那書生身上貼來」,就被崔季明打斷了。

  崔季明:「你說那龔寨都上勾了幾天了,咱們總到了該下手的時候了。這雪不見得會停啊。」

  陸雙還沒從他講的故事裡回過神。

  這故事,就這一段往下的,他能氣血上湧的看十遍不作數,怎麼著崔季明一副浪蕩皮,卻是個和尚骨。他剛要開口,崔季明瞥了他一眼:「快別講了,一身白花花裹著紅紗的狐狸精,一說我就想起阿哈扎手底下那對兒帶鳥兒的雙胞胎了,想想能做噩夢。」

  陸雙撇了撇嘴,端起酒杯:「咱們下不下手跟雪沒關係,今兒也差不多到了時候,我不是想讓你心情好一點,澎湃幾分熱血再去幹殺人的買賣麼。」

  崔季明笑:「瞧你這說的,我跟個匪首似的。這不叫殺人,帶個殺字總沾染罪孽。」她說著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串佛珠來搓:「你可以叫『摘瓜』,摘了之後,咱們摔它個紅白碎一地。」

  陸雙一副讓她的話語嚇到似的哆嗦,崔季明以己度人,也算是知道陸雙是個什麼德行。懶得看他,輕鬆的幾乎算上輕狂的道:「咱們準備摘瓜去。」

  崔季明這回吊龔寨出去的手段,也算得上簡單。龔寨本最想要她的項上人頭,可她不願意給,龔寨的人從播仙探不來消息,只好去附近幾日路的石城鎮,卻才發現石城鎮根本不知道龔寨得罪陸行幫的事情,那邊的陸行幫不但說了些崔季明的情況,還告訴了他一單大生意。

  阿哈扎打算過了于闐後,整個半營出動,突襲賀拔慶元的隊伍。

  不過賀拔慶元是個硬骨頭,雖然他的腦袋值錢、這隊伍也肥的流油,可半營那麼多兵馬也不是萬全的,便對這北道上大大小小的馬幫,發了個「英雄帖」。

  邀請眾馬幫在半月後于闐匯合,共整兵馬,吞下大鄴這條肥魚,收成按帶來的人數與功勞分配,半營只要賀拔慶元的人頭和隊伍中一半的金銀。

  這若是別的什麼賊匪,「英雄帖」只會被人當作是誘騙黑吃黑的道具,可這是半營,而且阿哈扎最近的確是多有動向,又聽前頭回報,說是他的兒子阿厄斯與身邊那兩個倌兒都混進了賀拔慶元的隊伍。

  這就能信了大半。

  而且阿哈扎,可是被賀拔慶元搞的家破人亡,恨得想要賀拔慶元的腦袋,也是合情合理。指不定半營幾十年等的就是這一天呢。

  殺賀拔慶元與金銀兩條,都夠誘惑的龔爺走不動腿,他又派人往周邊各個城鎮打聽消息,確實是知道阿厄斯和雙胞胎混入了隊伍。

  賀拔慶元死了,他就安心枕著這地段再也不用擔心了。更何況龔爺,還想著縱然殺不了,乾脆就帶著一隊人馬遁逃西邊,省的裴森又倒戈,最後還是個死字。

  但是走了可不能拖家帶口,他若是說要逃,絕對有大半自個兒老婆孩子還在寨內的漢子不肯走,不若到時候帶著人到了阿哈扎那頭,贏了就回來高枕無憂,兵敗後再製造點恐慌,輕易把這幫人帶走。

  龔爺心裡頭,想了個七八回,都覺得自個兒的想法沒有錯誤,甚至還想著,四堂中,西堂不成問題了,可北堂還是一堆硬骨頭,不若路上就解決了,省的連後頭的好處還要來分他們的。

  龔爺這一套想的好,卻沒有想到阿哈扎突襲賀拔慶元是真的,但「英雄帖」卻是假的。

  崔季明知道考蘭考風的身份,大抵就猜到了阿哈扎想要吞賀拔慶元,她倒是不急著通知賀拔慶元,先使了這麼個計劃出來,偽造的「英雄帖」不但發給了龔寨,甚至為了像真的,還讓陸行幫發給了周邊許多小馬幫,想來他們這幫「英雄」往于闐的路上,匯了面,相互看一下「英雄帖」,更信服了。

  在龔寨接到了英雄帖後,她才命人從播仙鎮追著賀拔慶元的方向去送一條消息,龔寨整天都緊緊盯著崔季明,這條消息攔截到他們眼前,必定會看。

  上頭寫的是崔季明驚慌失措的亂筆:

  「慕容伏允集結手下雜幫勢力,要對隊伍下手,阿公請一定小心提防,不要中了埋伏!」

  這回就連是滿肚子多疑的龔爺都放下了心。

  陸雙揣測,到時候一幫馬賊,拿著個偽造的英雄帖,順著賀拔慶元的行路找到了阿哈扎,他要是阿哈扎會是什麼反應?

  對賀拔慶元出手這件事,隱秘到極點,忽然一幫子三教九流冒出來要入夥,拿著一封假冒偽劣的英雄帖,他能信就怪了!而且這些馬幫都是賀拔慶元一路經過的地域而來的,會不會是賀拔慶元的陰招?

  那英雄帖上還寫著「分金銀」,他一個顛沛流離半輩子來報國仇家恨的,怎麼可能跟一幫聞著肉味的野狗牽扯到一起!

  這麼一幫人扯進來,阿哈扎本來就未必真的對賀拔慶元的鐵騎精英有勝算,此刻怕是要自亂陣腳。那幫馬賊到時候就算想走,賀拔慶元這嫉惡如仇的性子,能放他們活路?龔爺指不定就以馬賊之名,肝腸寸斷死在了賀拔慶元手底下了。

  陸雙覺得自個兒腸子都黑的堪比鞋底了,這會兒怎麼覺得,崔季明這根正苗紅將門世家之子,黑的更是深不見底。

  不過陸雙留在崔季明身邊也有他的打算,他心裡頭對於昭王殿下的去向也有了個大概。

  之前陸雙還問:「你確定不用給賀拔慶元遞信?他要是真被阿哈扎給算了怎麼辦?」

  崔季明笑:「就你這話瞧不起涼州精兵的口氣,我都想揍掉你的幾顆大牙。」

  這會兒兩人走出院落,播仙的冬天冷的要人命,崔季明裡頭套了一層薄甲,外頭是寬袖黑衣與紅色披風,幾乎是一身秋日的單裳。

  一陣寒風捲著雪渣飛過,她也不覺得冷,從眼睛到掌心傳遍一股化雪的熱氣。

  陸雙這個把月,也算是洗掉了一層黑皮,雖鬍子拉碴,頭髮如燒過的草桿,好歹是比崔季明想像中要年輕,乾淨了幾分,那種玩世不恭又浪蕩閒散的味兒更是擋不住了。

  她提了一把半人多高的橫刀,撐在地上正要出門,卻忽然見著親兵中一人踢著雪攜著風衝進來,還未開口,外頭一匹黑馬停在了院門口,上頭摔下來一個黑甲將士。

  崔季明連忙揮手讓幾名親兵上來扶人,那黑甲士兵面上浮著一層沒血氣的青灰,眼睛抖了抖看見崔季明正要開口,她卻先道:「扶進屋裡去!」

  「三郎,等不得——涼州……」他要開口,崔季明不管不顧,命一幫人先將這報信的將士抬進屋裡去了。崔季明這才回頭對陸雙道:「陸兄,還請您先回自個兒屋裡自酌兩盅,睡個晌午覺,若有出門的意思,我回去請您。」

  陸雙抬了抬眼,兩手往後脖子一抱:「是是,軍報緊急,我等小民可不敢參與這掉腦袋的事兒,還請崔將軍先行一步。」

  崔季明卻一擰眉,對於這「崔將軍」的稱呼相當厭惡,恨不得將三個字兒從耳朵裡挖出去,才進了屋。

  看著她跟一團火似的身影走近門內,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小布包,將一條細長的凍的跟鐵似的麥芽糖塞嘴裡,嘬著往後頭院子走。

  這崔季明倒是忌諱的很,她自己也對於她那略顯尷尬的身份很有自覺,不過是叫了聲崔將軍,她那狂狼放肆樣子下頭的一點擔憂就全給抖了出來。

  阿穿從後頭端著個溫熱茶壺走過來,低聲問道:「雙爺,可要我去探一探風口?」

  「探什麼,你覺得自個兒出的風頭還不夠是不是?」陸雙奪過她手裡的茶壺,也不嫌後頭要用的人噁心不噁心,嘬著壺嘴就灌了個熱浪捲席四肢,打了個嗝道:「用腳趾頭也能想到,是突厥圍了三州一線。」

  「那咱們的人在這隴右道日子就不好過了,前一段時間先生不也是送了信來,既然長安有位,咱們不若提前往關內撤?」阿穿用袖口潦草抹了抹壺嘴。

  「都是命紮根在這兒的平頭老百姓,怎麼撤。」陸雙摁了摁阿穿的腦袋。

  阿穿還要再問,陸雙卻不肯說了,將口中的麥芽糖咬的嘎嘣脆往後院去了。

  阿穿去了前頭,將茶壺塞給唯一可以進屋的啞婆,屋子打開了一道門縫,崔季明正坐在二三十個親兵最中間,表情嚴肅,手裡拿著兩個酒盅做兵馬,以桌案為沙盤演示著。

  「你說有十萬圍在這一線?襲擊涼州的有多少人?」崔季明皺眉。

  那凍的手腳僵硬的報信兵靠著暖炕總算是面上有了幾分人氣:「初次出戰涼州的約有一萬五千人不到,但是那日恰好起了風雪,別說突厥這幾十年了,縱然是蠕蠕的時候,也沒有幾個敢白毛風的天兒出來打仗的!將士們根本就看不見風雪中來的軍隊,也沒有做好準備,涼州大營損失慘重。」

  「蔡將軍要你們撤了麼?」崔季明相當熟悉三州三位將軍與二十一軍總管,在涼州這一線混的時間,甚至有可能比幾位親兵還要久。

  「我走的時候太急了,蔡將軍命我將消息送給大帥去,所以……」

  「我怕的是蔡將軍那倔驢一樣的脾氣,旁邊甘州不敢輕易圍援,他除非從中原抽兵,否則怕是會戰到損失過半。」崔季明伸手在桌案上點一點,又問道:「你倒是去通知賀拔公有何用,賀拔公也回不去,縱然是想請三軍虎符回去,還不若找皇上來得快。」

  「蔡將軍與尉遲將軍、王將軍共同送來了一封信件。」說著,那報信兵從鎧甲內貼身處,抽出一張紅標的信封,崔季明連忙打開,展開後兩眼掃過去半天,面色越來越沉。

  「是戰況不佳麼?」旁邊幾個親兵看她面色不對,連忙問道。

  崔季明掃了半眼,心下罵了一句:荒唐!

  她合上軍信,握在了手中:「此信送不送去都沒有意義,這不過是一封打算先斬後奏的慰問而已。」

  她說著,就要將那信件湊到屋內的燭火上,報信兵嚇了一跳:「三郎!這是標紅軍信,燒不得!您觸這道軍法,是要了命的!」

  旁邊一圈親兵也是嚇得跳起來,伸手就要來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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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陸雙:「話說這倆狐狸精站在屋簷下等雨,一面露猥瑣的書生從後頭的門裡鑽出來,抱住其中一個就開始上下其手。這狐狸精回頭,一張嬌豔欲滴桃花面,這書生還要再摸,那狐狸精竟身負武功伸手就將他打昏,扔在了地上,對旁邊一個紅紗狐狸精道:『……媽的,嚇死勞資了,差點摸到老子的蛋!』」

  崔季明:……

  考風:「考蘭你不要攔我,老子要一刀砍死這個煤灰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0 09:30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七章

  崔季明縱然是賀拔慶元的親外孫,可也不過就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平時在軍裡也不像個穩妥的,他們自問十三歲的時候還不知道在哪兒捏泥蛋玩兒呢!

  崔季明住了手,卻不是因為他們,她手指往回一縮,將信封塞進衣領內:「我先收著。這信上的內容,不過是將戰況通知賀拔公而已,但上頭三位將軍的口吻和花押容易得罪聖人,若是官驛路上有個什麼閃失,這信落出去,賀拔家僅剩的腦袋不夠掉的。拿紙筆來,我抄篆後你再去送給阿公。」

  下頭的人果然拿來了筆墨,那墨被凍的都磨不動,倒了熱水到硯台裡,蒸起來一團霧氣。

  崔季明笑罵跟湯水似的硯台,道:「這會子可算是知道什麼叫『幕中草檄硯水凝』了。」

  在座親兵,會寫自個兒名字的都不超過一隻手的數,磨墨這事兒自然也是做得一塌糊塗,崔季明蘸著他們濺在桌上的墨,在一張草紙上頭,將蔡將軍臨危受命握不住筆的狗爬字兒學了個十成十,簡略了一下焦急的戰況,請賀拔公極速回大鄴,語氣中滿是大軍壓頭的不安,還帶了點蔡老頭死不退縮的倔脾氣。

  崔季明拎起來信紙,得意的吹了吹,覺得自己這封信寫的真是才華橫溢,周圍卻沒有一個看得懂他寫的啥的,頓時有些無趣,疊好了遞給那報信兵,貼上紅標:「若是我阿公拆了這封信,你就私下告訴他,這封信是我寫的。他找不著你的事兒,頂多回頭打斷我兩條腿。」

  那報信兵被暖炕熱的渾身癱軟,手卻抖的如雪天光著身子騎馬:「三郎、私動標紅軍信,真的是死罪,這都是沒得商量的啊——」

  「你放心,我這個年紀,還沒上天下海,賭錢嫖娼過,捨不得自個兒這條命。」崔季明溫柔的摸了摸那不過十八、九歲的報信兵的腦袋,卻不料摸了一手凍乾的頭油,不做痕跡的又在他袍上抹乾淨:「你叫什麼?」

  「三郎叫我小曹便是。」

  崔季明笑:「小曹,吃頓熱飯,軍報情急,別辱了使命。到了我阿公那頭傳句話,那本命年給的紅腰繩,我可帶著,能保得我平安。」

  小曹愣愣瞧她,崔季明麻利的穿鞋下炕,十幾個親兵也跟著從那兜頭風雪與冷光的門穿過去,一會兒倒是啞婆卻給他送來了碗熱湯麵,上頭三片牛肉,下頭倆半生荷包蛋,他餓的神志不清,囫圇一口,差點嗆著,對著那茶壺的嘴兒就灌了下去點茶湯。

  小曹喝了兩口,咂了咂嘴:「婆子,你們這兒的茶水,怎麼一股麥芽糖味兒?」

  **

  一道隊伍從播仙鎮北口出去,踏過無邊無際攤在地上的白餅子,崔季明這會兒沒有心情來啃,幾十里快馬飛出去,她總算是瞥見了那立在地上也蓋了層白雪的「紡錘」,以及城下那個炊煙渺渺的寨子。

  崔季明抬手,伸手親兵降低馬速,她側身往凍的縮成團的陸雙看去:「剩了多少人在這裡?」

  「不到四分之一,我說的是按戶頭算,你明白我的意思。」陸雙上下牙間的那根麥芽糖都顫抖的磕著牙,他似乎在抱怨崔季明不給他找一件世家老爺用的熊皮大氅。

  那意思就是這裡頭還剩兩百左右的兵匪,以及八百戶上下的婦孺,而崔季明這邊只有三十人左右的親兵。

  不過賀拔羅之前提起過那份任命他前來且末北的諭旨並不在他手中,而是被這些兵匪奪走,雖兵匪已經換了兩三撥領人頭了,但估摸諭旨還是藏在寨內。

  崔季明面上還是個半大少年,自然沒本事叫那連裴森都敢威脅的匪頭交出來這命根子,她也不認為龔爺會連去遠赴于闐都帶著這玩意兒,現在除了去偷也沒有別的法子。

  更何況崔季明也想去見識見識這封閉的龔寨內部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親兵的馬匹停在了遠處,崔季明只帶了親兵中跟他關係最好的周宇,再加上陸雙,三人解下披風,腰間掛了個相當粗糙的寬背環刀,崔季明又在黑衣外頭裹了一層陸雙給備好的灰白粗衣,脖子上抹了幾道灰,頭髮弄的半散不散。

  「就這樣就行?你沒在逗我?」周宇不自在的扯了扯衣服。

  「哎喲放心,你覺得這裡頭三天兩頭往裡擄人,八百戶人家,一個小鎮的規模,怎麼可能誰跟誰都認識啊。而且三郎從那賀拔羅那個塔上不都看過了這裡的大概結構,也大概知道中心在哪裡了吧。」陸雙可不在意了,如同不是去翻匪寨,而是去逛窯子一般隨意。

  崔季明知道他不會不要自個兒小命,倒也算是信任,這個寨子並不算怎樣的層層防範,她還覺得自己一個人說不定會更好出入。

  陸雙和崔季明兩個人轉瞬便垮出幾分嬉皮笑臉的流氓樣子,恨不得演成出去喝醉回來的倆大兄弟。

  崔季明等到了走在龔寨內泥濘的路上,才覺得陸雙這本事太活絡了。敢在雪天過去靠近龔寨,不但瞭解內部的狀況和巡邏排班,甚至還在高低不等的圍牆上留下了往牆外的繩索。他這人說話沒譜,做事卻是讓旁人安心到肚子裡的。

  崔季明從圍牆爬下來的時候,兩隻手在地上化雪的泥水湯子裡搓了兩圈,褲子也跟著跪進了泥裡又拍了拍,捋了兩把頭髮,好一個狼狽不堪的髒小子。陸雙都忍不住看了她兩眼。

  崔季明道:「我不跟你們兩個人似的,我這種年紀一看就是小時候進到寨裡,沒爹養沒娘靠的,又沒有吃飯的本事,總要狼狽幾分。」

  陸雙轉了眼,卻也叫著周宇一併在泥水湯裡搓了搓手,指縫裡都是泥,一副做粗活的樣子,被一個冬風冷的縮成鵪鶉,三個人抖到了路上去。

  泥濘不堪的路上有不少膀大腰圓的婦人,手上拎著幾個跟待宰的白鵝一般撲騰的孩子,每個人冬日穿的都不太多,這裡畢竟不種糧,人不能吃天吃地,只能吃手裡頭那把刀,來東西都沒有那麼容易。

  其中也有一些年歲不大的兵,看得出來也是後期歸順的,想必這年頭突厥連年吞下南道,兵荒馬亂,日子也不好過,有的人也就留在了這裡。

  崔季明弓著頭,倒是大步的跟自家邁步一般往寨子中央走,由於掠進來的各地人口很多,語言也混雜,崔季明進了寨子才發現,在這個小小的封閉的村落內,掠奪進來的人口成為一種財產的情況下,不可避免的出現了一個非常小規模的奴隸群體。

  只要看到街道上跛腳的,基本都是奴隸,人數不算多,畢竟這麼個寨子,多一條人命,總是多一張搶飯的口。他們沒有帶枷鎖,斷腿和飢餓已經使他們無力反抗,胳膊都細的如骨頭上蒙了一層薄皮,做的估計也都是打掃牛羊馬圈之類的髒活。

  或許是崔季明走的太隨意了,就跟在家逛街似的,一路上雖然也有不少人側目,但路上畢竟都是些婦人,沒有人來攔她們三人。崔季明眯了眯眼睛,路上不少還有不少女人挺著大肚子,但痴傻不堪,甚至很多都是目光呆滯,看起來有生氣的女人,也不過一半左右。

  她想也明白,龔寨連杏娘那個小國部落的女兒都搶,這些裡頭估摸有不少女人之前都算是有些身份家境的,從這個寨子逃出去,到最近的播仙鎮也是被統一關起來送回去的命,跑幾回,打幾回,怕是要傻了。走過去的幾條街都是屋棚低矮陰暗,僅有的生活氣息,都是由那些麻木卻勤勞的女人用一雙巧手締造出來的。

  當崔季明看著幾個面無表情面上有傷,膝下掛著幾個熊孩子的女人,端著熱氣騰騰的鍋走出門去,順手在屋簷下掛上兩條醃腿。

  那些女人被磨出的惡毒戾氣壓在眼底,與她們製造的炊煙繚繞溫暖富足的院落,幾乎是格格不入。

  崔季明想起了當年做特警的時候,聽曾姐說過的,一個搶來的媳婦,全村人看著,警察來拯救被拐賣的婦女,反倒被一個村子裡的老少打得半死的事情。

  縱然是解放後那麼多年,村裡仍然是一副奴隸制社會的樣子,警察解救的女人,在他們眼裡,更像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私有財產。

  她甚至想起自己緝毒路上經過的,某些靠近國界線極其偏僻的村落裡,村子裡一半的女人都是痴傻的,一個個男人都堂而皇之說是撿來的傻子,他們唯一知道的法,大概就是「智力有缺陷的女人『帶回家養』並不會被判刑」。

  如今她就穿梭在這樣一千多年前一模一樣的村子裡,崔季明甚至心裡門清兒,如果她衝進去,捅死哪個正在打女人的兵匪,指不定第一個操刀要來殺她的,就是那個挨打的女人。

  她前世可是聽過這樣的台詞的:「你殺了他!我就沒有活路了!我連個討口飯吃的地方都沒有了,要不然就是換一家被打的更厲害!你為什麼要絕了我的活路!」

  崔季明此刻轉過眼來,一行三人已經靠近了龔寨中心一個用黃土壘出假山園林的套院,崔季明面色相當不好,陸雙以為她是世家少爺的光明路走太久,沒見過什麼叫暗無天日,湊上去拍了拍她肩膀:「別多看,你記著你是來做什麼的。」

  她轉過臉去,陸雙眼睛清亮,似乎見多了這些場景,一點也不再往心裡去了,她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進去。」

  這黃土園林似乎為了跟外頭的窩棚格開,附近都沒大有房子,孤零零的立著,南北站了兩三個年歲不大的衛兵,崔季明在西牆,一腳踏在陸雙扎馬步的膝頭,輕輕巧巧就翻身進去,周宇這頭還沒有翻身,就聽到了裡頭一聲細微的驚呼,連忙攀上牆頭翻身進去,就看到崔季明腳下躺著一個男子。

  陸雙爬進去的時候,崔季明已經貼著牆往裡走了。

  他低頭試了一下那男子鼻息,看來只是被崔季明打昏了。

  她一點兒都不怕,萬沒有入匪首家門的小心,崔季明臉色又掉回了陸雙剛跟她在酒樓見面的樣子,不笑,不扯淡,有點煩躁。

  這跟崔季明這一個月裡平日的樣子差得很遠。

  畢竟是少了四分之三的人,龔寨也幾乎從來都沒有人闖入過,內院的主子都不在,護衛也少了許多,就算路上碰見幾個懈怠的,崔季明和陸雙也能輕鬆解決。

  崔季明停在一處紅漆門前,拎了拎上頭那掛鎖道:「應該就是這裡了,房門帶鎖的就這一處。」陸雙剛要說開鎖是他拿手好活,就看到周宇從袖中掏出一個相當專業的多功能小鎚,蹲在那裡沒兩下就弄開了鎖。

  陸雙道:「你們不是正規軍麼?怎麼還弄著偷雞摸狗的玩意兒!」

  崔季明斜眼笑:「搶了你活計?不知道鄴軍自配火鑽、開鎖鎚和舂米碓麼?」

  陸雙連忙拱手:「你們牛逼,這是吃喝拉撒,搶劫發家的活計都帶身上了。」

  崔季明懶得跟他廢話,那院落裡是一排小屋子,上頭窗紙糊的可薄了,她戳開往裡望了一眼,身子一僵就退開:「不在這裡,我們往旁邊院裡去看看。」

  周宇也不過二十,好奇的很就要往裡去看,崔季明一把拽住他:「過來給我墊個腳,我翻不過去牆。」

  她卻不攔陸雙,陸雙壞笑著往裡頭看去,連他都腳下一個趔趄:「乖乖,就龔賊那把年紀,他也真是消受得起!」

  周宇聞言更好奇了,陸雙還要去旁邊另一間單獨的屋去看,崔季明道:「你不用去看,那屋子是隔開的,裡頭估計都是肚子裡有球的。」

  周宇這才明白:「裡、裡頭裝的都是女人?」

  崔季明不言。

  一個屋內,一張大炕,上頭躺了將近十個衣不蔽體的女人,從十三四的到三四十的都有,一眼望過去都是白花花的肉,全都半死不活的躺著,似乎排泄吃飯都在裡頭,味兒沖的驚人,活像是豬圈裡攢動的白皮豬。

  這樣的屋子就有五六間。

  她在周宇肩上拍了拍:「抬穩了。」

  在陸雙的目光下,崔季明就像是個跳皮繩的村頭姑娘,柔韌的後腰一仰便翻過去了,她這回還沒落地,就響起了一聲男子驚呼,陸雙連忙佔了周宇一個便宜,也在他膝頭踩了一腳翻身過去,踩的周宇差點摔在地上罵娘。

  他這回終於趕了個巧,崔季明抬著手臂捏著一個紅髮青年的喉嚨,她個子還沒長開,一雙細手,捏的那青年頸骨咯吱作響,半條命都要隨著瞳孔翻過去。陸雙卻好奇的繞了那青年一圈:「哇,這紅頭髮,這小子祖上是法蘭克人麼?那是比大食的最西端還遠的人種!」

  崔季明也讓這一頭紅髮嚇了一跳,她記得近現代的時候,只有愛爾蘭人、蘇格蘭人才有這樣的紅髮,按照現在的年代算來,西歐應該還籠罩在一片文明黑暗中,竟然會有人到這裡來麼?

  她想了想也稍微鬆開了一點手,紅髮小子的黑眼珠總算轉回來了一點,崔季明道:「你若是敢開口發出一個字兒,我單手就能擰斷你脖子。」

  紅髮小子瘋狂點頭。

  崔季明環顧:「這裡是龔……爺住的院子?」

  得到對方的點頭後,她又問道:「你可知道龔爺往日裡放重要物品的地方,當然,你就算騙我,也要告訴我一個答案。倘若我找不到東西,就讓你從屁股裡把我想找的東西給生出來。」

  陸雙:「……」

  陸雙默默靠牆,條件反射的尊臀挪到崔季明搆不著的地方。

  紅髮小子抖得更厲害了,他艱難的開口:「崔家郎君,我知道龔爺的東西都放在哪裡。」

  崔季明:「……」

  「你是不是傻?」崔季明真是一幅匪夷所思的表情看他:「你認得出我已經夠驚奇了,你竟然還告訴我你認識我,你是喜歡找死麼?還是你覺得我會被識破身份後嚇得屁滾尿流?」

  那紅髮小子也覺得自己開的口太蠢,只得哆嗦著道:「我是見過郎君殺人的手段,不敢亂動,郎君放心,院子裡不大有人。」

  崔季明真是沒見過這種人,搖搖頭,將手裡的寬背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刀背一股泡血冷鐵的鹹味:「往裡走吧,你這個頭不錯,等遇見了什麼人,做個盾牌剛好能完全把我擋住。」

  紅髮小子抖著腿,往裡頭去,龔爺的院子裡擺了一堆假山假樹,情調雖好,卻沒多少顏色,不是胡楊木的枯焦,就是泥土的灰黃,崔季明在建康見了多少園林,此刻對他這粗劣的玩意兒沒興趣。

  龔爺屋裡頭沒落鎖,關著門。

  崔季明踹了紅髮小子一腳:「紅毛,給我開門去。」

  紅髮小子推開了門,龔爺走了一段時間,這地方半個月不擦都能積下一層比餅厚的灰,打開門一陣塵土飄揚。紅髮小子捂著腰坐了個請的姿勢,開口道:「郎君,我叫阿繼——」

  崔季明真是開眼界了:「大哥,你在做自我介紹麼?你看我長的像會關心你叫什麼的人麼?」

  「我祖上是突厥人,紅髮也是遺傳,是家族榮耀,郎君莫要叫我『紅毛』。」紅毛一本正經道。

  崔季明:「……那個阿繼,你快點兒告訴我龔爺藏東西的地兒在哪兒。」告訴了之後好讓你趕緊閉嘴。

  龔爺自己的屋弄的跟閨閣似的,好幾道粗劣的屏風,掛了不少做帷幔的破布,紅毛熾俟指了指大床底下,和幾處嵌進牆壁的書架,還有一個地下暗格里放著的帶鎖箱子。崔季明麻溜的將紅毛綁在床頭,三人各司其職開始搜。

  崔季明半個腦袋拱到床底下,嘴上還叨唸著:「半大小子整天往床底下藏東西,這麼個肚子上的皮都快耷拉到膝蓋的老頭子,也往床底下藏,這都些什麼跟什麼啊……」

  崔季明從床底下撈出兩三個抽屜似的盒子,裡頭都是些匕首金幣、有幾張地圖和些雜碎,她沒有耐性的翻了翻。

  周宇:「三郎,這就有些寨子中人口的記載,也沒有別的了。」

  人口記載?

  崔季明起身走過去,隨手翻了翻,這龔爺竟然也算是有點本事,做了個簡單的戶籍登記,一共戶數也不多,各家的資產,每年的人員傷亡都寫得清清楚楚,還有些對於龔寨經營狀況資金核算,崔季明嘴裡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

  這個老賊,竟然還有那麼些管人的本事,雖然人品垃圾,但在規整資源的水平上,估計能比賀拔羅強出三個裴森。

  陸雙打開了那箱子,裡頭是些帶牙印的金幣,崔季明不管陸雙往腰帶裡塞的行為,走過去用衣袖擦擦也咬了一口。

  軟的很,好玩意兒。

  於是她也順手往腰帶裡塞了兩塊,讓陸雙鄙視了:「咱們三郎家財萬貫,五姓嫡子,還用得著這玩意兒。」

  崔季明道:「像你這種色胚,會因為自己女人多,就瞧不起外頭的美女麼?我這種財迷,也不會因為自個兒有錢,就跟別人的錢過不去。」

  三人磨嘰了一圈,崔季明往紅毛走過去,打算看看他能不能生出來諭令的時候,陸雙的髒鞋踩在龔爺的床上,往床頂棚上一摸,道:「找著了!」

  龔爺床頂上是一層黃色的絹帛繃得棚頂,如今這年頭落後的很,幣帛通行、交通不便、擦腚都要用籌片,民間也不忌黃色。陸雙從腰後甩出個小刀來,將絹帛輕輕劃開,從裡頭抽出一段去掉兩軸的金色絹帛來:「這就是那諭令,這龔爺好本事,給藏在這裡頭了。」

  崔季明原地似笑非笑拍手:「比不過雙爺好眼力。」

  陸雙挑了挑眉毛,扔給崔季明,她低頭掃過一眼,花押印璽均正確無誤,確實是那一塊兒諭令。

  崔季明收好塞在胸口,卻不著急走。她後頭要做的事兒,不願帶上陸雙,她不喜歡自己做事還有個別人在渾水摸魚。

  崔季明:「事兒都到這兒了,雙爺要什麼報酬,可該提了,再往後指不定我給不起了。」

  陸雙半個屁不放的跟了她一個來月,沒少打聽消息送消息,什麼都準備個完全,卻好像天生是她家奴才似的,隻字不提要什麼。

  越是這樣,崔季明越小心。她甚至覺得陸雙要的東西,跟她本身關係很緊密。

  陸雙笑:「崔郎好生見外,幹的是行俠仗義的活兒,提什麼報酬。」

  崔季明:「按理我該接一句『那我真不給了』,但我知道,你這會兒已經從我身上在討報酬了。」

  她說著走到阿繼身邊,手裡寬背刀在他肩上比了比:「雙爺不說實話,你家這小子半條命也可以不要了。」

  陸雙能帶她進龔寨,裡頭必定有個內應。紅毛出現的時機太準也就算了,陸雙之前急於探她如何對待院內侍衛,估計就是怕崔季明是個心狠手辣的,直接碰見紅毛就動手殺人。

  更何況按著崔季明的想像,這龔爺性情陰狠多疑,怕是沒什麼親信,有也不會留在寨內。

  這紅毛卻能指出龔爺三個藏東西的地兒,其中一個放的還是不少金子。

  而且藏諭令的地方十分巧妙,縱然陸雙有天生會找東西的狗鼻子,他們搜的時間也太短了點。

  怕是這紅毛或是陸雙手下別人,早就來龔寨內,把行路和東西的位置都給提前刺探好了,一切都確定的無錯後,再領崔季明進來拿東西。

  崔季明以為自己是個深入虎穴的,恐怕則是個旅遊觀光的。

  陸雙搓了搓手笑道:「咱們都知道崔郎一個盤兒攝的芽兒,看著手狠,一把海青子耍的俐落,可卻生了個仁義蠶子。」

  崔季明不願跟他扯皮:「屁的沒有,不用驗我懂多少黑詞,我沒混過你們那道兒,不懂你們的規矩,有話說話!」

  陸雙總算說了人話:「郎君也是知道,那牌子來自我們幫的十三娘,十三娘手底下一幫三十來個人喪命在龔寨。陸行幫像我這種會點兒雜牌功夫的還是少,十三娘下頭三十多條人命都是咱們幫內做過貢獻的平頭百姓,我在幫裡頭也算不得什麼,就是嚥不下這口氣,也想一把火燒了這龔寨。」

  崔季明一笑他這個「雜牌功夫」,二笑他「在幫裡頭算不得什麼」的自稱。

  崔季明:「繼續。所以知道我也是個硬脾氣,還想平龔寨。這會兒只要領著我,將龔寨這裡頭的一圈噁心人的景象看完了,我這麼個人肯定恨得要死,更是會絕不放過龔寨一個活口。你們這個大隱隱於市的陸行幫,就可以看著我忙活了。」

  陸雙連忙道:「這點兒小心眼,崔郎大人有大量,不會生氣吧。」

  崔季明哼了一聲:「我說的可不是這點屁事兒!你在俱泰那踩了好幾回的點,考慮到之前在長安有人要殺俱泰,我不得不多想,可你又沒動手,到底在等什麼!」

  陸雙心道:王祿真是個倒數的廢物,殺個侏儒都做不好,人都到了西域還要他來接手這活計!

  陸雙嘿嘿一笑:「我確實還有別的事兒,不過不是殺人,而是找人。也的確是跟崔郎有關係,便是崔郎那位跑了的內侍,有人跟崔郎拜託了同樣的事兒。」

  陸雙故意說出來。

  「誰還要找言玉?」崔季明一提到言玉,彷彿是後背的毛都炸開了。

  陸雙:「咱們陸行幫也在查,最後一次見過您家那內侍,早在許久之前,卻是在焉耆了,焉耆如今雖然仍有小國抗爭不斷,可也算是……」

  崔季明沒敢說出口,焉耆也算是到了東突厥的邊兒了。

  他若是想找營生,為何要往戰地走呢?

  陸雙看著崔季明面有茫然,嘆了口氣,剛要開口,忽然聽見了外頭一陣發了瘋一般的鈴響,還有的是尖銳的呼喝聲,登時手便扶在了刀上:「咱們被發現了?」

  紅毛面色一白,搖頭道:「這鈴聲,是外敵來了。」

  「外敵?」崔季明愣了一下,陸雙也變了臉色,劃開繩索拎起紅毛,飛身往外而去,也不管什麼守衛,高聲道:「三郎,快撤!怕是大勢有變!」

  大勢?什麼大勢?

  三人朝約定好的那般,翻牆便往馬廄飛奔,外頭泥路上已經亂作了一片,橫衝直撞的也不差他們三個,不知道誰扯著嗓子喊道:

  「突厥奴來了!」

  崔季明驚得一個激靈,還似不可置信般喃喃道:「怎麼可能!突厥人不是在圍著三州一線麼?!不是說去了十萬大軍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2 11:37 A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八章

  衝到馬廄來搶馬想要逃走的可不止他們三人,所謂烏合之眾,便是沒了主子已經先把魂丟了一半,烏泱泱一隊人在馬廄搶馬,崔季明三人根本擠不進去。

  崔季明:「……」有沒有人來看看她這個私闖龔寨的外人啊!

  旁邊一個兵匪拿著刀居然開始砍向搶馬的女人和奴隸,轉眼間刀下就斷了四五條人命,他也順利拽出來一匹瘦馬,還沒騎上,忽然從斜角裡衝出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帶著一頭撞死的蠻橫,將手中的柴刀狠狠砍在了那兵匪的腿上!

  崔季明要不是離得遠,能讓這血滋一臉。

  那兵匪壯漢腿已經斷了一半,骨頭紮出來,他尖叫著罵:「臭婊子你瘋了麼!滾開——」

  披頭散髮的女人罵道:「你不帶我走!不帶你孩子走!我們娘倆都是你養的狗!臨死我也要咬斷你的腿!」

  龔爺走了,馬匹數量畢竟不多,兵匪靠著手中的刀,率先屠戮,那聽說突厥人要來的女人奴隸知道被留下就是個死,這會兒想的全都是,反正都是死,怎麼都要多拉一個墊背。

  崔季明覺得這龔寨其實都不用讓她費那麼大心思,來點外力,就是個自己炸了的雷。

  她想起了什麼,忽然往反方向走。

  陸雙道:「你的兵都留在哪個方向等我們,外面雪不薄,我們走不快,能趕上麼?」

  崔季明道:「他們在西南角等我們,你們先去,突厥人來了,我不能不管賀拔羅。」

  陸雙愣了:「什麼?」

  崔季明不打算多言。她如飛一樣衝向龔寨後門,敵人還沒到,這大門已經敞開,不少人從後門往外跑。

  天又下起了雪,她根本看不清所謂突厥人到底在哪裡,越是看不清,心裡沒有個預估,她越是恐慌。

  崔季明衝到賀拔羅的城堡下,一拳打在鈴鐺上,對著銅吼喊道:「賀拔羅!杏娘!你們快下來,突厥人來了!突厥人!」

  銅管道讓崔季明的嗓門震得發顫,上頭卻一點回音都沒有,崔季明急紅了眼,拉開了門卻看著根本就沒有電梯,仰頭望去賀拔羅將電梯升到了最上頭!

  周宇和陸雙都跟了上來。

  陸雙:「你之前摘了龔寨那麼多人頭之後,龔寨就毀了他的鈴鐺和銅管,還想要上樓,賀拔羅怕他們來殺人,就毀了這電梯,他們這一個月根本就沒從上邊下來過。要不是最近總下雪,龔寨的人估計早放一把火,燒死了他們倆。」

  崔季明一咬牙,順著電梯的路徑,攀著一道一道橫樑,就跟個猴子似的往上爬去。陸雙看她腿一蹬,就夠上了間隔七尺多的橫樑,也學著她往上爬。

  崔季明動作極快,彈跳力驚人,她中途幾次差點脫手摔下來,最終還是順著梯井爬上了三樓。

  「賀拔羅!杏娘!」崔季明扯著嘶啞的嗓子喊道。空曠的城堡內,頂層探出一個腦袋來,賀拔羅哆哆嗦嗦的回應道:「來不及了,快要來不及了,他們就要來了,我們下去就正好迎上他們的馬,絕對會被活活砍死。」

  「慫鬼!」崔季明張口就罵。

  他說著,從樓上扔下來一個鐵筒,崔季明一把接住,放在手裡,後半句罵人的話都給嚇回去了,驚道:「你是用這個看到他們的?!」

  她手裡的正是一個簡易的單筒望遠鏡!

  幾片透光度極高的水晶製成,她伸手拉開,便朝著旁邊陽台撲去,雖有些模糊不清,倍率也不是很高,但她已經可以完全看到遠處而來的突厥人了。

  準確來說,那明顯是由兩方人馬組成的,一方似乎是曾經本地的族長或國主,帶領著上千武器、鎧甲並不精良的隊伍,而另一方,則是偽裝過的突厥軍,他們身穿著各異的服裝,武器也雜亂,可馬匹卻是典型的軍中突厥馬,拉弓的姿勢也絕對是受過訓練的!

  這兩批人加在一起,估摸有三千以上。

  三千已經不是個小數字,涼州大營六萬人,分到三州一線上,每州兩萬,州內將軍直接指揮的中軍四千,但戰鬥兵也不過兩千八上下,其中再算騎兵加跳蕩兵也不過一千五百人。

  可對面是實打實來了三千騎兵啊!

  這是要攻城!只是他們來了,打算先鏟了「且末北府兵」這塊兒狗皮膏藥。

  這幫人在風雪中策馬而來,速度極快,崔季明猛然高聲道:「賀拔羅!你的弩呢,你的大弩呢!」

  賀拔羅顫抖道:「在上頭!」

  崔季明將望遠鏡揣在身上,爬上樓去,才看到在最頂層,有三台朝著各個方向的大弩,如同迫擊炮一樣,立在空窗邊,旁邊是一排一排女子手腕粗細、一人高的長槍,崔季明一望便知,恐怕這長槍就是大弩的箭矢。

  其中一個大弩,正對準了龔寨。

  「你教我怎麼用!然後將另外兩個的核心部件拆掉,把你發明的所有跟軍武有關的東西,能砸碎的都砸碎!然後跟著他們走!」崔季明吼道。

  賀拔羅懵了:「這個不難用,就是要多一個人協助才能使用!」

  杏娘從下頭下層竄出來,直接將手裡一個精巧玩意兒砸的粉碎:「這玩意兒不能給突厥人留,阿羅你走,我幫著你堂外甥兒搞這個大弩!圖紙不要帶,扔火盆裡就是,帶著你的腦子滾!」

  陸雙第一次上這樓,十分新奇的到處走來走去,如同逛花園般從拔劍弩張的崔季明身邊走過。

  崔季明朝他屁股就是一腳踹:「我管你想要從我身上討什麼,我都儘量給,帶賀拔羅走!回播仙鎮!」

  「播仙未必安全,我們應該直接遁走石城鎮。」陸雙回頭。

  「石城鎮就是個散集,指不定這會兒也有突厥人往石城走,播仙好歹兵還多,你先帶他回去!」崔季明說完了話,就不再看他。

  杏娘也是一根倔骨頭,說留就留下,直接將賀拔羅踹走,陸雙沒有信不過他們二人,卻嘆了口氣,一邊幫著賀拔羅拆另外兩個大弩,一邊準備離開。

  賀拔羅拆完了弩卻把部件都塞給陸雙,看著站在崔季明身邊的杏娘:「我不能走!」

  陸雙讓這一家子的深情戲搞的胃裡反酸,仍道:「咱能不能麻溜點,上頭那位三郎可不信任我,這東西讓我拿著我說不定就跑了,或者是直接高價賣給突厥人了!」

  「阿羅!你都跑不動,咱倆要一起你還拖我後腿。」杏娘站在樓上,居高臨下:「我可沒有什麼英雄情結,也不信人死了之後靈魂可以獻給狼王,我還是打算好好活著氣你呢。」

  賀拔羅一貫懦弱,此刻竟然堅持道:「不行,我要看你平安。」

  「那你騎馬不要跑太遠,看著咱們的家,我會去找你的。」杏娘舔了舔乾裂的唇:「阿羅,我跟你過了這麼多年苦日子,還指望著苦盡甘來,捨不得死的。」

  陸雙牙都要倒了,二話不說,直接拽著賀拔羅將他拖走。

  兩個丫頭圍在弩前,上頭有個木頭小凳,崔季明坐上去,杏娘從旁邊扛來一根長槍似的箭矢,插在弩上凹槽處,很簡單的就扣上兩下固定好,往內一插,又從旁邊抽屜裡拿了個水晶圓片,塞在崔季明臉前的一個槽內:「可以用了。」

  「這麼簡單?」崔季明驚道。

  打仗時陣前也不是沒有弩,不但沒這麼大,填裝的技術也要求很高。

  杏娘面上得意,哼哼道:「阿羅說真正的天才就是能發明出傻子也會用的東西。這玩意兒都快落灰長蟲了,我就想看看它發揮用處這一天!」

  崔季明面前有個跟方向盤似的桿兒可以用來調整方向,其中似乎安裝了類似於彈簧的東西,可以極大程度上的緩衝手抖的幅度,水晶片兒很值錢也算得上好用,崔季明前世用了幾年的槍,對於這弩有一種生理上的熟稔。

  她輕輕跳轉了方向,水晶片中顯示了衝進龔寨的騎兵。杏娘從崔季明那拿著那望遠鏡,也往遠處看去。

  她要殺的是突厥的將領,以及扛旗的旗兵。

  亂其陣勢、阻其腳步。

  將領還未找到,崔季明先找到了那位「族主」,他的穿著打扮都太顯眼了。她眯著眼睛,調整呼吸,彷彿有一種自己臥於草地幾個小時只為了一次狙擊的感覺。

  弩箭的開關,做在了腳下,如同油門,這樣能更好的雙手瞄準。

  崔季明一邊感慨著賀拔羅的奇思妙想,一邊對準那黑馬上呼喝的族主,猛地踩下了開關,碰的一聲巨響,彷彿是砲彈發射,她自己差點從椅子上彈飛出去!

  與此同時那長槍般的弩箭,帶著旋轉擰開一路上紛飛的雪花,往外刺去,速度快的如同脫膛的子彈!

  她連忙往水晶片中看過去,在這龔寨的最遠端,那族主連著身後兩個親兵,三人一串兒,穿在槍上,死死釘在了泥地上,那槍尾還在兀自抖動,下頭亂作一團。

  崔季明幾乎連呼吸都要停滯了,喃喃道:「這精準度、這力道和射程……太可怕了!」

  她抬頭看向杏娘,杏娘放下瞭望遠鏡,淡淡道:「嗯,你剛剛一箭穿死了我哥那個畜生。」

  崔季明:「……」

  杏娘咯咯笑道:「幹得漂亮。一個連爹娘都敢殺的狗崽子,這年頭居然跟突厥奴滾到一起,死的活該。來,我給你裝箭。」

  崔季明半天才道:「來的是你家那個部落?」

  杏娘低頭裝箭:「對。你不用看我,若我有能耐,我恨不得屠了他們。」

  這一句話,包含太多,崔季明不敢再問。

  崔季明只好道:「我再射兩箭,殺死那突厥將領和旗兵,恐怕他們就不戰自逃了。」

  杏娘往外看去,搖頭道:「怕是來不及,他們肯定注意到這高塔了,你只能射一箭,否則咱倆都要死在這裡,我數三十個數,你盡快找到目標!」

  箭已裝好,崔季明立刻準備瞄準,然而對方不但知道了高塔的位置,還開始喊口號叫騎兵隱藏在屋棚之間,崔季明搜尋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那突厥的將領,杏娘那裡已經倒數到只剩十個數了,茫然無措的扛旗兵卻落入了崔季明眼中。

  來不及了,就他了!

  下頭的突厥兵一聽頭上傳來尖銳的破空聲,幾乎像是指甲抓在了後腦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條件反射就要俯身,卻忽然看著旁邊扛旗的將士傳來一聲鈍響!

  抬起頭去,只看到一人一馬,穿個透心涼釘在了地上,狼頭軍旗灌滿了風,緩緩倒了下去——

  那天上刺來的槍頭居然穿過了不過三指寬的旗杆,將旗杆擊斷!

  從這寨子到那高塔之上,不知道幾百步的距離,這精準的彷彿是射中百步外的蒼蠅!

  旗杆一倒,突厥軍大亂,旁邊跟他們混合的且末本地兵更是死了族長亂成了一團。突厥軍的將領不顧危險,從地上起身吼道:「去!去那高塔,將射箭之人找出來!」

  杏娘一邊收拾東西忘懷裡塞,一邊急的直跺腳:「堂外甥你快點!快點兒!你小舅媽我不想死!」

  崔季明起身,最後一眼往那水晶片中形狀扭曲的龔寨看去。

  一幫突厥人竟然在這個時候還不忘了打家劫舍,闖入了龔寨的院落,她看到那剛剛讓她砸開鎖的院子闖進了一幫突厥人,他們一腳踹開門,如獲至寶的將幾十個赤裸的女人拽著頭髮扯到院內。

  她忽然想起自己很年輕的時候,那種死咬著一口「我不相信這世上沒有王法」的氣兒,得罪了不少人,或許救了不少人,也害了不少人。

  那種行為本身是錯的?亦或是方法是錯的?但真的有無錯的方法麼?

  她不聰明,多少年也沒想明白。

  崔季明別說這輩子,上輩子最後幾年都沒大有那種心氣兒了。只是剛剛在透過窗紙的時候,她縮了一下的瞬間,想著或許前世二十多歲時那個輕狂的自己,可能會撬開門,拿來衣服扔在那些女人身上,不管她們動或者不動、罵或者不罵,單領著一部分想走的,用刀殺到馬廄處去。

  然後呢,現在的崔季明當然知道那些女人除了更早死的結局意外,一百個裡頭一個真的跑出來過上正常生活的都未必會有。也知道,若是再這麼蠢,早死的也可能是那個自認為行俠仗義的她。

  可現在的崔季明卻會跑去從旁邊扛起一柄長槍,在杏娘驚愕的目光中,拼了命用最快的速度裝上那桿長槍,做回弩上,對準那赤身裸體尖叫打滾的女人中,幾個獰笑著脫起衣服的突厥人!

  杏娘:「時間來不及了!大外甥啊!他們過來,我們晚一步就是個死!」

  崔季明:「最後一箭!我會很快!很快!」

  這一箭當是她給她自己一個交代!給當年曾經愚蠢過、不相信過的她自己一個安慰!

  崔季明一腳踏在開關上,她甚至都沒再從水晶片中多看一眼那長槍的尾端,便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走!我們走——」

  龔寨內的院落裡,尖銳且迅猛的長槍飛來,劃破天際一般帶著刀光劍影的烈氣,如同白日刺下的驚雷,也炸開了院中那為首火長的腦袋,紅白黏稠崩開,灑落一地,濺得那赤裸的女人與淫笑的突厥劈頭蓋臉一陣紅雨。

  剛剛還佈滿尖叫與笑聲的院內一陣落雪可聞的死寂,幾個突厥人茫然的在臉上薅了一把,滿手血肉,彷彿不可置信。

  他們只看到地上斜立著掛滿血的長槍,驚得頓時高聲呼喝從院子裡往外滾出去,只留下還沒明白發生什麼的女人們。

  濺滿血的突厥高聲呼喝屁滾尿流的衝出門去,卻不料正好迎上重整隊伍準備往高塔而來的將領,入耳是一聲怒喝。

  「不要在這裡耽誤時間!幾個女人、一點金銀!我們的目的是攻佔下播仙,佔據城池,這些都不過是下酒菜!」那年輕的突厥將領道,他面上似乎也不過是剛剛褪去稚氣,卻身材高大,頗有威嚴。

  這個指令,在突厥人中也算得上理智。

  那幾個幾乎站不起來的突厥連忙直起身子:「是!燕羅俟斤!」

  俟斤乃是東突厥可謂僅次於可汗的首領官職,東突厥頡利可汗分疆土為十部,一部一首領,東置五大啜,西置五大俟斤。這位俟斤,本姓阿史那,全名阿史那燕羅,乃是十部中最年輕的首領。

  十幾人跨馬跟上這位年輕的阿史那燕羅,往高塔去了。

  高塔之上,崔季明暴力拆除那大弩的元件,她死都不能把這等器械留給突厥人!

  杏娘:「快點,你要嚇死你小舅媽了!」

  她手中寬刀砍斷了外頭幾層木架,又踢又踹,可算是弄毀了幾層鐵皮,將裡頭的部件統統掏出來抱在懷裡,一邊丁零噹啷的掉著,一邊往下頭走,罵道:「比我大不了三四歲的丫頭片子,自稱什麼舅媽!」

  杏娘領著她往這紡錘建築的另一邊去了,崔季明望過去,才發現這是一個類似於消防桿的應急用通道,杏娘熟練的很,胳膊一架,兩腿一夾,就跟手裡黏糊糊的魚一樣跐溜滑下去了。

  這桿子很長,崔季明沒大有經驗,還不太敢,用手抓著桿子往下蹭,等落了地面,掌心一串水泡,疼的她差點罵娘,才發現陸雙牽著一匹馬,正等在這下頭。

  「你怎麼來了?!賀拔羅呢?」崔季明跑過去問道。

  陸雙也少見的急眼了:「別那麼多廢話,我把他送去給你的那幾個親兵了,你還不快走!對方已經來了!」

  崔季明回過頭去,就見到龔寨後門竄出幾道身影,她驚得一身毛都要炸開,拎著杏娘就上馬,猛地抽馬,頭也不敢回的往播仙的方向奔去。

  身後陡然幾道尖銳破空聲,她連忙摁著杏娘的腦袋,躬身貼在馬背上,只感覺幾道勁風掛過她胳膊往前飛去。三人二馬,貼雪地掠出去一段,才回頭看著那將領帶著十幾人馬,只停在了遠處,沒有在追。

  崔季明這才看清那年輕將領,呸道:「這頭頭躲得太快!老娘要是先瞅見了他,非射個胸膛對穿插牆上不可!」

  陸雙道:「你可得了吧,什麼氣運都站在你這邊,以後還用打什麼仗!你怎麼不說你往北邊扔個箭,一下不小心插死了大帳裡的頡利可汗!能讓他們大亂已經夠了!咱們先回播仙,對方失了軍旗,未必真的能贏過播仙的守城兵!」

  崔季明點頭,拎著杏娘,三人衝進城內。

  杏娘下馬與城門下焦急等待的賀拔羅抱成一個球,崔季明看她臉都快嵌進賀拔羅身上的肥軟白肉上了,也在軍情緊急時刻抽不出被秀恩愛一臉後的虐心,她身後跟著幾十個黑甲親兵,風一般的往城牆上頭去了。

  她還沒有找到城牆上號令播仙鎮的李將軍,卻聽著已經響起了號角與鼓聲,城門被人緩緩合攏,崔季明連忙快步踏上城牆。

  李荊年紀也有四十餘歲,並非隴西、趙郡兩地李氏出身,而是早當年鮮卑叱李氏改的漢姓,面目與身材上都很有鮮卑人的特點。他早些年也是位外軍營中知名的總管,後來因為受傷太多已經支撐不住外軍高強度的作戰,才調到了播仙為守城軍將。

  崔季明來播仙這段時間,也見過李荊幾面,他雖然早些年也跟賀拔慶元打過仗,算得上賀拔慶元無數徒弟之一,但他骨子正的有些矯枉過正,怕旁人說他連賀拔家外孫的臉也想攀著,所以對崔季明並不算太熱絡。

  這會兒崔季明登上城牆,往他身邊走去,他才冷臉攔了一下手:「崔家三郎並非守城軍人,還是盡快回到城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李將軍!我剛剛便是從龔寨來的,我已經路上遇見他們一撥了!三千騎兵,其中一千人是且末族主的私兵,我剛剛殺死了那位且末族主,折斷旗杆,卻沒想到他們竟然這麼快就整備隊伍了!」崔季明快言快語:「城中守衛多少,可有勝算?!」

  李荊面露驚愕,卻轉臉又嚴肅起來:「崔三郎!不論城中守衛多少,我們都必須有勝算,剛得知附近除了且末北,另一處府兵也遭滅,突厥人的援軍往這邊而來!」

  「什麼!突厥人不是圍了甘州、肅州、涼州一線,怎麼又穿過大漠,神出鬼沒到這裡來的?!」崔季明手腳發涼。

  李荊往下頭看去,突厥的騎兵越來越近,三千人不到的隊伍仿若是沒有經過大亂一般齊整,立於城門外,他嚥了嚥口水。

  李荊:「這幫突厥人絕不是烏合之眾。」他說著指向三千騎兵陣前的阿史那燕羅。

  遠處年輕的俟斤也將目光投往城上。

  李荊:「我記得這張臉。不到十年前,我曾殺死過與他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男人,如今按年紀算來,那人應該是他的父親,那這個人也是阿史那氏,如今繼承父業,在突厥中地位應該不低。」

  他話音未落,就見著崔季明拿起旁邊的強弓,拔一支羽箭夾在指間,將牛角弓拉的咯吱作響,箭頭對準阿史那燕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2 11:50 A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九章

  「崔家三郎!」李荊高聲道。

  崔季明雙唇抿成一線,雙眼盯住一點,兩臂展開,肩膀的起伏穩的如同山脈的輪廓,她箭頭朝北,腳尖向前。

  李荊不知怎麼的,想起賀拔慶元還年輕時候的話來:

  「氣定,無往不利。」

  崔季明纖細的手指捏的發白,驟然鬆開手,李荊耳邊傳來一陣令人頭髮發麻的尖銳破空聲,弓弦兀自震顫,他往對面的阿史那燕羅方向看去。

  這樣一隻帶著短兵相接般刀光劍影的箭,卻被阿史那燕羅輕輕側頭躲開,彷彿他早已習慣在殺氣中偏頭躲開無數冷箭。

  崔季明緊緊捏住弓,罵道:「這突厥奴,倒是脖子比手脖子都反應快!」

  她話音未落,阿史那燕羅則立刻展示了他更靈巧的手腕,抽箭拉弓,滿弦鬆手,快的如同一眨眼,崔季明條件反射往下一蹲!

  崔季明以為自己反應已經夠快了,卻忽然感覺到一股力道,就如同有男人拽住她的頭髮往地上摁住她一樣,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脖子被力道拽的驟然往後一仰,頸骨都是一陣哢噠的哀鳴。

  她動作是狼狽的,眼睛卻燃著火,面上笑意擴大,看向旁邊收到驚嚇的李荊:「麻煩李將軍,幫我把箭拔出|來吧。」

  一根鐵箭穿過她髮髻,將髮髻釘在後頭的門上。

  李荊過來廢了好半天力氣才拔出鐵箭,崔季明一陣呲牙咧嘴,那綁髮的紅繩斷開,一頭捲曲的頭髮披在肩上,從李荊手中接過那還掛著她幾根髮絲的鐵箭。

  崔季明:「好傢伙!這箭衝著我鼻尖來的,若不是蹲一下,我這半張臉就已經凹進後腦勺裡了。」

  李荊嚇出一身冷汗:「三郎!都說了這裡不是你胡鬧的地方!兩軍對戰的經驗,我比你多出二十年!你若是再這樣荒唐,丟了命我如何交代!」

  崔季明淺笑:「是是、小輩唐突。只是憤不過那突厥奴的前來,心頭保家衛國的想法沖昏了腦袋,覺得殺了他就能了事,如今看來這想法是太可笑,實在是我年幼不懂事。還請李將軍主持大局。」

  李荊讓她這上下嘴皮子冒出來的詞兒,噎的說不出一句重話。

  他心裡可門清,這崔三剛剛是下了十成的心思要殺阿史那,現在她也根本不覺得她自己有錯。

  他雖然到這播仙守城多年,畢竟來回這條南道上走的不少鄴兵都是他曾經的兄弟,所以李荊對於崔季明也是有所耳聞。

  當年跟他入營睡一個鋪子的老夏就說過,賀拔慶元在這小子七八歲的時候把她帶到營內,前兩天還是疼到心肝,後來就被她上房揭瓦的本事,氣的叫人特製了一條抽她的鞭子。

  崔季明幼時候雖也不算是無惡不作,就是一張破嘴整日在營內攛掇,賀拔慶元兩鬢斑白,拎著軟鞭趕得她上躥下跳,崔季明滿營的哭,卻是光打雷不下雨。

  轉臉賀拔慶元叫人把她逮住,按在板凳上要打了,崔季明又能抽一抽鼻子,眼巴巴的來兩句攻心計:

  「阿爺你討厭我了麼?阿爺要是不要我了,會不會嫌我丟人,將我扔出去餵了狼,我是不是丟了賀拔家的臉面……若是阿娘在,不知道也會不會嫌我丟人……」

  老夏說這話的時候,笑的直抽抽,一口酒都嚥不下去。

  老夏:「不過大帥也就被戳動幾回,後來發現她嘴裡的詞兒一套一套的,以後再揍她,就讓人捂上她的嘴,假哭都不許嚎出來。那小軟鞭抽的她幾天下不了炕,崔家這小子總算是手腳老實了,嘴……還是管不住。」

  李荊對於崔季明的印象就如此奠定,如今看她自然也就掛上了「滿嘴跑馬」「絕不靠譜」的標籤。

  崔季明不知道李荊的看法,用手攏了頭髮:「只是李將軍沒有想過,這位阿史那家的青年人,為何奔著播仙來了?我可不信這南道上一路的大小城池,與此同時都有這麼個水平的將領出來打,要突厥真有這麼本事,我阿公也可以直接被打到長江以南了。」

  李荊:「播仙是南道這條繩子對折的點,佔據播仙才能佔據這一條路的主動。西邊大帥折返能攔住,往東,增援兵能卡在這裡。又加上城池堅固,一旦能佔據,就能再接應突厥援兵,兩方擴展。我怕的是,這阿史那如今地位很有可能繼承了他父親的俟斤之位,那麼他來這裡,恐怕是想策反南道各族。」

  崔季明點頭:「我想的也是如此。可若真的是突厥十萬大軍逼臨涼州、又有北道的鐵勒部落壓豐州,這一手就太沒必要。而且阿史那既然可能是俟斤,地位可以相當於咱們大鄴的外軍主將之一。而他的身份,跨過中間的大漠,又有且末族長跟隨,能帶人來到播仙鎮,顯然需要耗費相當的謀劃。」

  李荊卻道:「且不說這個,我認為突厥人很有可能知道三郎在播仙鎮,或許來這裡,不僅有戰略的思考,也是為了生擒你。」

  他沒有繼續說:生擒崔季明,動搖賀拔慶元。

  若是崔季明真被擒住,捉到陣前,賀拔慶元能拔箭射死他親外孫,但卻必定受其動搖,大傷心身。突厥也不用擔心,幾年後再冒出來一個小賀拔慶元了。

  崔季明怔了一下,半天才扯出一個笑來:「我倒是沒想到,走到哪裡都有無數人想捏著我。」

  長安的想捏她來說動賀拔慶元。

  西域的想捏她來要挾賀拔慶元。

  李荊明白她的意思:「三郎,也是沒辦法的。大帥五十多歲了,武夫晚年哪有幾個能過的好的。別人到他這個年紀,早就一身病痛。」

  他許多話都不好說,只得嚥下:大帥打不了幾年仗了,不少人都在等他死,等他老,等英雄遲暮。賀拔慶元作為北疆主帥,手下是無數代北軍,突厥忌憚、皇帝也忌憚,群臣厭惡懼怕他,可哪裡都少不了他。

  大鄴多少年沒能再培養出一個三軍主帥來,而賀拔慶元幾十年來,手底下帶出的兵、帶出的將,一個個作為他的徒弟已經遍佈大江南北,自西有李荊這樣的守城將領,自東有海岸線邊的水軍提督。

  將帥有別,將是一地的支柱,帥是一國的軍魂。

  他就像是滿手泥漿,隨手甩落在牛皮縫製的地圖之上,那泥點斑斑如女媧造人,一個個立成了活蹦亂跳的軍將。

  以至於連大帥的徒弟們,對於他如今的斷子絕孫,都有一種不甘,和一種不敢言明的「本該如此」的相信。

  賀拔家從高祖時候到如今,在賀拔慶元手裡頭顯赫成這副模樣,誰能容。

  當賀拔慶元撈來了個崔家的外孫,帶到軍中的時候,看她熊成這樣,各方也微微鬆了一口氣。

  「畢竟不是姓賀拔,有什麼用!什麼都繼承不得。」

  「崔翕都不在長安了,也不似當年手眼通天,這小子真若是太出挑了,聖人該出手還是會出手的。」

  各方說法,崔季明故作一副不知模樣。

  她此刻卻主動說道:「我也起不得什麼作用,李將軍,我可能要逃了。」

  李荊想了千萬種「崔季明義正言辭非要留下,他將她砸暈了打包運走」的場景,卻沒想到崔季明自己說了要先跑路。

  崔季明笑道:「你說的很有可能,我讓是讓突厥奴抓住了,多丟人現眼,自個兒到時候再求死不成,成了人家的棋子,那我死了讓你們從地底下拽出來鞭屍都是應該的。」

  她說著一斂袍,手裡捏著那鐵箭,麻溜就下了城牆。

  崔季明一直沒見著裴森,到了裴森給她安排的那個院子,卻看著她的親兵跪作一地。

  她披著頭髮,驚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請三郎允我們上城作戰。」周宇開口道。

  「不行!你們是我帶出來的,播仙鎮狀況不定,你們留在這裡,丟了命我如何向賀拔公交代!」崔季明皺眉道。

  周宇抬了臉:「我們先是大鄴的兵,才是代北軍,才是涼州大營的兵。突厥人既然兩方圍城,勝算極高,城內不少百姓,我們不能置之不理。」

  崔季明在院子裡踱了兩步,才努力說服他們道:「我知道其實你們不必完全聽我的,此刻向我請命是尊重我的意思。可我不能留在播仙,你們不隨我走,若是我路上丟了命,你們難道不是辱了使命麼?」

  周宇顯然已經想好了:「三郎出城只能趁戰亂偽裝後離開,我們太過顯眼,別說我們三十人全部跟上,就算是只有幾人跟上你,也足夠蹊蹺,突厥人一看便知我們身份,三郎必定會成為靶子。剛剛三郎找李將軍時,我們與俱泰已經商量了一個能保全三郎的對策。」

  崔季明怒道:「我都沒有打算留在這裡,你們留在這裡就有用了麼?!你們三十人,連一隊都算不上,三伙,能殺多少突厥兵!你們就覺得自己能左右戰局了?!」

  周宇:「播仙鎮的駐兵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兵強馬壯,而且剛剛我去尋了裴森,才發現他已經跑了,駐兵得知後更會大亂,我們在,涼州大營的黑甲在,我們能定一定人心,這就夠了。再說我們每人殺五人,就是一百五十人。」

  「一百五十人的突厥兵闖入城內,就是能殺上千的百姓,就是能燒燬幾百戶的院落!三郎,你是知道突厥如蝗蟲一般,縱然覆巢之下難有完卵,但……我們總要去攔,去拼!」

  崔季明竟無言反駁。

  她心裡頭蒸騰出一份纏繞著她幾十年的無力感。

  周宇與眾黑甲親兵將頭狠狠叩下去,震得她腳下都在抖。

  「三郎,請隨我趕緊離開。」俱泰從裡屋走出來,一隻腳跨在門檻外:「三郎!」

  「你們是對賀拔公許過諾言!死也會護著我!」崔季明看他們決心已下,頓覺的自己無用,連這種話都說了出來:「生死之諾,你們也要相違麼?!」

  周宇忽然道:「俱泰!你可能確定能完好無損帶三郎離開!」

  俱泰身子矮小,卻猛然挺直身子:「能!」

  周宇也不過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目光卻至誠深沉:「三郎安危關係到我們眾人作為親兵的身家性命,託付給你。」

  「然我們作為大鄴將士的性命,則應駐守城池、保護百姓。哪怕是螳臂擋車。」

  賀拔公手下的兵,沒有任何理由率先離開一座滿載性命飄搖風雨的城。

  此乃兵的脊樑。

  崔季明神情大震。她似乎再無法承受他們的目光,轉頭就走進屋內,聲音半天從裡頭傳出來:「你們是賀拔家的兵,我不姓賀拔,使喚不了你們。何況將在外,皇命都有所不受。賀拔公離你們太遠,你們自己的命,自己做選擇。」

  跟著崔季明進屋的俱泰,抬頭就看見崔季明一邊說話,一邊解開衣帶,除去腰帶,掀起裡頭的中衣,露出裡頭一截窄腰。

  崔季明瞪了他一眼,比口型道:「滾出去!」

  俱泰麻利的滾了。

  她腰上掛著個紅色的貼身細繩,上頭穿著不少鐵質部件,硌的她腰間皮肉上都有淺淺紅痕。

  那紅繩鬆鬆垮垮,掛在她瘦削也有肌肉的腰腹下方兩塊微凸的胯骨上,在一圈腰間肌膚上有一種奇異的欲感,若是俱泰沒有滾出去,看仔細一些,怕是早通過她盆骨的形狀能辨認出她是女兒身。

  崔季明解開了那紅繩,用手接住滑落的鐵件。

  她隔著窗戶道:「但周宇,你留下,我有一封比你的命還重要的信,需要你給送到涼州大營去。你在這裡不許上城牆,等著我,到將這封信給夏將軍之前,你死了,便是毀了大局!」

  周宇跟崔季明一直關係不錯,以前沒少在營內玩摔跤,他以為是崔季明不懂事,為了情分想要保他性命,才這般說,開口道:「三郎,我——」

  崔季明從屋內走出來,衣衫鬆垮,手中拿了一枚青澄澄的鐵牌,俱泰一眼就看出來,這跟她剛剛腰間掛的鐵件同一個材質。

  周宇失聲道:「帥印!」

  崔季明嫌棄的嘖了一聲:「低調低調。」

  黑甲親兵眼中彷彿只有那一枚印在,崔季明真是覺得自己跟賀拔慶元差出個天地來,咳了咳開口道:「命周宇前往涼州大營送達軍信,而其餘人,駐守播仙鎮!」

  「是!」應聲震天。

  她沉沉呼出一口氣,指甲在腿上狠狠掐了一把,才如同賀拔公命將士守城時那般道:「守住城池,保護百姓,死不可退!」

  「是!」

  「起來吧。我相信代北兒郎的承諾。」崔季明如脫力般道。

  她好想說:如果實在是守不住,請你們逃吧。

  可這枚賀拔慶元留下的沉甸甸的帥印在手,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逃」這個字。

  一眾親兵起身,卻看著一路上嬉笑怒罵的崔季明轉過臉去,彷彿是狼狽的走進屋內。

  周宇走近屋內時,看著她趴在小桌上。他嘆了一口氣:「三郎,快起來寫你要送去的信吧,時間緊迫。」

  崔季明紅著眼角,起身點頭,周宇找來了紙筆,她蘸墨道:「阿公臨走的時候,其實預見了幾種可能出現的狀況,如今雖然行跡不顯,但很有可能符合阿公的某種猜測。」

  周宇坐在榻邊:「哪種猜測?」

  「說是突厥會想要在真的大軍壓境前,去挑撥賀拔家與朝廷。如今北地軍權與政權本就分離,賀拔公縱然甚少使用三軍虎符,但其存在始終是殷家心頭一根刺。這刺是太后以殷家之名扎進去的,殷家想要拔總要有個由頭。」崔季明道。

  周宇臉上寫滿了「請說人話」四個字。

  她無奈的挑了挑眉毛,沒有細說。

  手下是她熟練到極致的賀拔慶元狂狷的字體。

  突厥若是做出以大軍壓境的樣子,便要在最容易局勢混亂、敵人狀況無法辨明的冬雪時節,逼壓三州咽喉,又驅趕烏合之眾的鐵勒各部去打豐州,在加上殷邛集結府兵攻打靺鞨,這北方邊界整個狀況如同落入蜘蛛網上。

  而豐州重地,鐵勒各部必定會最先被擊潰。

  三州一線壓力最大,氣候條件也最惡劣,雖然涼州被壓,但甘州、肅州為了防西部,根本不能輕舉妄動,最好的做法就是中原調兵支援。

  不論是三州三位主將、還是賀拔慶元,都將這三州咽喉,視作最重要的陣地,一旦失去可能北地都會陷入險惡,他們就算用最有保障,最不計後果的方式,也要守住三州。

  而殷邛並沒有打過仗,也十幾年沒有離開過皇宮。

  他在位這些年對戰事,明顯表現出了謹慎到龜縮的風格,在他看來,三州一線咽喉縱然重要萬分,可西北有突厥、東北有靺鞨,中原就在長安北部,是絕對不能調走的!

  調走後,若是有任何誤差,突厥大軍從豐州直入長安怎麼辦、靺鞨大勝府兵衝入關內會如何。這種可能性,在賀拔慶元與夏將軍他們眼中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突厥根本沒有那種兵力,豐州縱然調走部分外軍,有陰山在,也絕對守得住。

  可他們也要說,是幾乎不可能,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殷邛就是不肯接受這個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他是踏過無數陰險詭計走到皇位的,這種人對於最差最不可能出現的場景,也會做好準備。他骨子裡就就沒有武將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想法,也經不起任何的差錯。

  以賀拔慶元看來,縱然是得罪皇帝,調用三軍虎符,也必須要守住涼州。

  如果摩擦必然會有,那就迎面之上。

  大鄴疆土比身家性命更重要。

  所以他之前從涼州大營帶兵走的時候,就留下了三軍虎符,要三州諸將在極為關鍵的時刻,決定到底是否使用虎符,駁聖意調用北地外軍。

  賀拔公對於手下將領,一向放權,他認為軍隊應當根據當時的情景做出一定的自主行動,有這樣的機動性,才能保證在局勢複雜的涼州不會被自身規矩桎梏。這種做法,在幾十年間贏得了大大小小的戰役。

  這次賀拔公要去軍信都半個月才能來往的波斯,半個月都夠亡國了,他又信得過三位將軍的決定,把三軍虎符留下也是應對突發狀況的底牌。

  於是,崔季明上一封看到的紅標軍信,就是三位將軍聯名決定,如果俱是繼續惡劣,將使用三軍虎符從中原調兵。

  當然,這種前提是,真的有突厥大營壓境,有這種危急。

  崔季明如今卻心裡有了個判斷。

  她認為突厥並沒有十萬大軍壓制三州一線,若真是有,恐怕現在三州都已經陷入鏖戰,而不是只有最靠近中原的涼州遭強攻。

  而且白毛雪的時節出征,突厥境內甚至比三州還要嚴寒,很可能會有部分兵折損在境內,這不像是突厥人的做法,他們非挑到這時節,一是之前所說的為了用風雪迷惑視線,二則是賀拔慶元離境如此之遠,也沒有第二次的機會了。

  這一開始只是個猜測,更讓她相信自己想法的,便是突厥竟然還有兵力突襲南道。

  他們想要集結南道的眾部落,往東去攻甘州,再替局勢加一把火。

  若是真有十萬突厥壓三州,這種做法完全就是沒必要的。

  她心裡大概明白了。

  突厥人竟然也知道賀拔慶元將虎符留在了涼州大營,整個計謀,其實出動的很有可能就只有一兩萬突厥兵,其他都是各個部落驅趕前來的棄子,為的就是讓夏將軍他們使用三軍虎符,調遣中原外軍,引炸殷邛與賀拔慶元之前的爭端。

  崔季明腦子轉的飛快,她甚至想到,很有可能夏將軍調遣中原外軍後,突厥軍隊便從涼州消失,直接撲向中原,攻打豐州,將殷邛嚇個半死,然後跑回突厥境內。

  殷邛絕對會想殺了調走中原外軍的賀拔慶元。

  到時候可以找的理由太多了,比如竟然敢將三軍虎符留給手下將領,比如曾經大肆放權給下屬。

  這些事情,若是打了勝仗,可以被勉強稱作「治軍風格」。

  若是輸了,那就看殷邛的手段了。

  殷邛要是個喪心病狂的,賀拔慶元下獄都有可能,若是個謹慎又懂局勢的慫包,最起碼也會收回三軍虎符,要賀拔慶元在家休憩個半年。

  那等到春夏,草黃馬正肥的時候,突厥再來打,這北邊就不再是鐵板一塊了。

  這絕不是該是突厥人的腦袋想的出來的手段。

  而且能想出此等計謀之人,需要對殷邛的想法、對賀拔慶元的行事風格,對三州狀況都十分瞭解。

  這樣的人會在突厥人帳下?

  崔季明腦子裡浮現了一個令她膽顫的人選。

  他有那種本事,卻沒有這樣做的動機啊……

  崔季明低頭將信件寫完,將帥印黏上墨汁,扣在信件最後。

  賀拔公早之前的猜測雖然並不如崔季明如今腦袋想的這般詳細可怕,但他也說了若有的大概解決方式,將這枚能代表他本人的帥印留給了她。

  崔季明信上寫的便是,要夏將軍先拖守涼州大營,騷擾突厥,按大軍不動,一旦守不住,退居關內。天寒地凍,突厥守不住涼州,日後等他歸來還可再奪回。

  絕不許調用中原外軍,更不可使用三軍虎符。

  崔季明心下卻道:阿公這推測,怕是路上才想出來的,到了播仙,他才將帥印拆開交給崔季明。

  若是早有此想法,一開始就不會留下三軍虎符。

  而言玉離開大軍,便是在這路途中的事情。

  她甚至不敢多想下去,潦草的將信一折,遞給周宇,疲憊道:「你去吧。官驛應該還沒有斷,你不論用什麼辦法,一定要將這封信交給夏將軍。不要說是我送過去的,要說這封信是賀拔公寫的。」

  聽了後半句,周宇有些猶疑,又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帥印,才點頭。

  他快步走出門去,崔季明已經可以聽到了城牆邊的聲音,轉頭看向俱泰:「你到底想了個什麼法子,能讓我離開這裡。」

  俱泰不知道從哪裡搬出一套純白色的女子胡服,露肩又輕薄,單看衣服就能想像到女人穿上後的香豔。他又拿了兩個大白饅頭,放在了那胡服上。

  俱泰:「還請三郎委屈一下,扮作女人。以三郎如今的個子與容貌,絕對能混過天下眼目!」

  崔季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2 12:06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章

  崔季明指了指自己那張曬黑的臉:「你覺得我像個娘們麼?」

  俱泰心道:把那張狂氣收一收,好好塗一塗臉,至少比別家漢子像多了。

  他苦口婆心道:「播仙鎮中有許多路過的商隊,登記的牌子和公文都在裴森那裡,陸雙正去拿的路上。突厥人攻城後還想拉攏南道各部落,商隊他們可能不在乎,可若是拜火教徒的隊伍,突厥人一般不敢動手。南道各部落篤信拜火教的不計其數,他們若是動了手,日後就不好跟南道上的各部落談事了。咱們唯有如此,才能穩妥離開。」

  崔季明點了點頭。

  俱泰:「更何況三郎你的容貌十分顯眼,若不裝扮成女子,恐怕是難以躲過未來一路的盤查。而突厥人掠奪成性,若是看著可疑,很可能就直接掠走,您還不能扮成普通侍女,必須要是拜火教的聖女,才能被突厥人忌憚。」

  崔季明:「……我怎麼不攻上光明頂呢。」

  與崔季明印象中刻進腦子裡的武俠小說不同,拜火教在元朝時候相當衰落,而如今大鄴所在的年份,正是拜火教最流行的時候。

  這種流行甚至傳播到了長安,畢竟它是波斯的國教,西域小國信奉者極多,長安也有兩座襖祠,中宗設薩寶府進行管教,其中有用宗教與西方大國波斯交好的目的。

  不過波斯的薩珊王朝如今勢弱,不但西突厥瓜分它,阿拉伯人也對其有極為強勢的入侵。連年戰爭、經濟衰退,阿拉伯人的強攻也導致了回教的侵佔洗腦,拜火教的本土在這兩年盡失,於是西域不少小國接納了拜火教徒,如今各個部落,遍地都是不知道真假的自封「聖女」。

  她琢磨了一下大概就懂俱泰考慮的全面之處了。

  如今拜火教聖女氾濫,但突厥人還是不敢動的,由於拜火教相當注重血統的純正,所以她們大多都有波斯血統,崔季明阿婆是波斯公主,她五官也有明顯的波斯特質,幾乎不會讓人懷疑。而且拜火教聖女喜潔、遮面、不見屍體血污,這些教義與習俗還是會被突厥人與沿路大部分地區所尊重,崔季明能夠因此避開許許多多的麻煩。

  她正思索著,陸雙從窗口翻了進來。

  他將一大包衣服與手裡的公文往桌上一摔:「快!快——磨蹭什麼呢?!」

  「你怎麼也跟著走?」崔季明瞪眼。

  陸雙笑:「哎喲我幫你撈了一把賀拔羅的狗命,你不是說什麼條件都答應麼?車馬都已經弄好了,我的人也要撤離這裡,會跟你們一起走。咱們一隊人馬也好行事,他們都是平頭百姓,在陸行幫掛個名而已。」

  崔季明就要開口。

  陸雙道:「是你搭我們的順風車,而不是我來佔你便宜!」

  崔季明撇嘴:「謝謝雙爺抬舉,不過我就扮作一個奴僕就好,才不要扮成什麼聖女。」

  陸雙笑:「別傻了三郎,剛剛封了城,第一波的商隊百姓都在封城前跑出去了,咱們留在這裡,就是要等城破後突厥人放行。你不要小瞧他們查人的手段,你縱然有一雙帶繭的手,但是渾身都寫滿了『貴族出身』,這根本不是你想遮掩就能遮掩得了的!」

  崔季明若真是個爺們,讓她去扮個女人,她沒有什麼不樂意。

  可重要的問題是她本來就是個女的,如此裝扮後暴露的可能性增加了不知道多少倍!她若是暴露了,牽扯的不只是她,還有崔家和賀拔家!

  崔季明垂眼道:「好,那我換好衣服叫你們進來。就我這練武的身子,除了身高像個女人,其他就沒有像的地方了。」

  崔季明將這兩個傢伙推出去,陸雙一回頭,兩手扒住門:「不用我幫忙?我比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瞭解女人多了,哪裡該凸該翹,我心裡特別有數,絕對能把塞成一個傾城大美人!」

  崔季明翻白眼:「滾蛋!我又不知沒見過女人!」

  陸雙壞笑:「你沒見過沒穿衣服的啊。」

  崔季明挑眉:「你是覺得我一個虛歲都快十五的崔家少爺還不懂人事兒?我家裡的女人,比你遇見過的質量高多了。」

  陸雙傻眼:「……真的假的,就你、你這個年?」

  崔季明笑:「羨慕?」

  陸雙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你、你這簡直是,階級不同待遇不同啊!到了長安,勞煩崔郎帶我這小民去躺溫柔鄉!」

  崔季明冷笑:「長安的姐姐們,你買不起!滾出去,我要換衣服了!」

  陸雙捧著臉,滿腦子都是長安的姑娘們,眼神都飛到了千里外。

  崔季明關上門,看了一眼床上的衣服,狠了狠心。

  她其實還沒怎麼發育,胸口的繃帶也只是鬆鬆的纏著,崔季明費了半天勁兒總算是將倆大饅頭塞進繃帶裡,胸前立馬鼓鼓囊囊的嚇人,她好好撫摸了一把大饅頭,趕緊套上了白色的衣裙。

  榫卯結構般的帥印被崔季明拆成小部件,掛回腰上,又從床下的行囊中,翻找到了她從長安帶出的一個沉重的小盒子。盒內正放著一把精緻的袖中小弩,她套在手腕上,用白色寬袖遮擋住。

  這衣裙相當複雜精緻,崔季明長這麼大就沒穿過這麼麻煩的衣服,白底金邊,層層紗幔,又有一大堆金色的耳墜、項鏈、鐲子,她套上了之後,彷彿覺得自個兒如同風中搖曳的首飾鋪子,簡直是府內小妾要把老爺的全部寵愛穿在身上。

  幸好是冬天,這裙子只露了肩膀,並沒有露出腰腿,否則崔季明腰上薄薄的肌肉和結實的大腿估計遮不住。她低頭一看,才發現這身衣裙遠比大鄴的襦裙緊身的多,清清楚楚的勾勒出她縱然沒發育也隱約的女子腰線。

  分辨骨架性別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盆骨大小,女人當然能比男人屁股大一圈,崔季明聽著外頭拍門的催促聲,一咬牙扯了床上的一些棉料塞到裙下,這才走出門去。

  陸雙捧著個大盒子,在外頭眼巴巴的等著,看到崔季明愣了一下:「你丫到底在屁股上墊了多少東西?你也不能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就把自己打扮成什麼樣啊。」

  崔季明從裙子下頭扯出一截兒布料:「我弄掉一點,這樣行不?」

  陸雙咂嘴道:「挺好挺好,你快改改你說話的樣子,女人最重要的特質就是不會去完全直視別人的眼睛說話。」

  陸雙說著就捧著盒子要帶崔季明進屋。

  崔季明往門框上倚了一下,故作嬌柔的抬起一隻手,細聲道:「你還想進老娘的屋幹嘛?」

  「化妝!就你現在這樣,出去嚇人麼?」陸雙拎著她就進屋。

  「我不像個女人?!」崔季明瞪圓了眼睛反問。

  陸雙笑:「你以為墊個饅頭就像女人了?就你這張糙臉,這雙全是繭的手,不好好修整,難道就讓你這麼上街嚇人?」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該放心,還是該傷心了。

  陸雙從盒子中拿出面脂來:「你別擔心,我雖然真想給你化成個花臉報復你,但這會兒還需要你,才能往東逃。相信我化妝的技術,我給不下三十個女人描過各種眉型,吃掉過不下五十個女人的各種唇脂,這行兒,我是專家。」

  崔季明:「……我怕你直男審美,越畫越醜。我只相信基佬的化妝水平。」

  陸雙拿著一堆小工具,嘴上開始停不住了。

  「哎呀你這眉毛粗的,這毛髮旺盛的,張飛都長不了你這麼黑的眉毛。」

  那是她小時候,為了更像男子,專門一次次刮過,就是希望眉毛能更濃密。

  「唉雖然你是個男的,臉上曬得皴也不少,但是真的是貴家子弟,就是細皮嫩肉的底子在啊。」

  「哎?你怎麼不長鬍子,你到了該長鬍子的年紀了吧。」

  崔季明身子暗自繃緊,立刻放鬆下來,無所謂的道:「我也不知道,我雖然個子竄的高,但是你看連喉結也不明顯,鬍子也不怎麼長。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個大人的樣兒。」

  陸雙還安慰道:「過兩年就好了,有的男人就是長得晚。你在別的地方已經夠爺們了,等過兩年指不定我就看著你鬍子拉碴,胸毛叢生了。」

  崔季明:「……」

  陸雙手指頂著她下巴,崔季明天生膚色偏深,他偷來的妝奩的白粉顏色太亮,他直接就放棄了給她上粉,只稍微修飾了一下臉頰,使她看起來更柔和一些,在唇色與眉眼上增加了幾分顏色。

  崔季明感覺到一種骨子裡的尷尬,陸雙目光太專注,劃過她面上,彷彿讓她覺得各種破綻都暴露在他劍鋒下般。

  她這種時候,只好無所事事的犯貧:「你手洗乾淨了麼?我可沒少見你各種亂撓。」

  陸雙垂眼笑道:「碰你這位五姓的郎君,我就差把手洗掉皮了。倒是以你的身份,應該得見聖顏,甚至跟長安的各位年紀相仿的殿下關係不錯吧。」

  崔季明任憑他用黛粉畫上眉,明明動作已經很快,她卻覺得覺得時間太久,心不在焉答道:「只不過是見過幾次面。」

  陸雙笑道:「聽說現在長安,幾位殿下都已經入朝聽政,總覺得局勢要變天。又聽聞崔相如今為太子少傅,崔家貌似是跟太子一派很親密啊。」

  崔季明:「怎麼,你自稱的這等小民,也管這些皇家事?」

  陸雙笑:「就跟種地的也會幻想一下皇帝是不是米缸裡長大的。咱們畢竟是走消息的,耳目靈通,也愛討論。這不是西域沒路子混,想跑到長安混口飯吃,既結識了位崔家的達官貴族,怎麼也要緊抱你這條大腿。」

  他說著,拿硃砂在崔季明眉間戳了個紅色花鈿。

  陸雙:「咱們三郎在長安屬於哪一派,我們這幫平頭百姓進了長安,也要知道點狀況。」

  崔季明最後抿了抿唇,道:「我是『干我屁事兒』派。先不提你主子是誰,我要是對哪位殿下有些偏頗,這個年紀早就入弘文館做伴讀,也不會跑出來到這兒遊蕩。」

  陸雙挑了挑眉,笑著不再言語。

  那他倒是好奇了,長安的那位九殿下要求陸行幫保崔季明,這種所謂的「情分」是哪裡來的了。

  他停了手,望著崔季明的面容,似笑非笑的點了個頭:「我的技術真是化腐朽為神奇啊。」

  崔季明:「呸,那是奴家底子好!」

  陸雙大笑。

  崔季明並不關心自己被化成了什麼樣,她收拾了東西,將短刀和竹笛塞入懷中,快步走出門去。

  阿穿從外頭撲進來:「北城門已經破了!嚇!你、你你誰啊!」

  崔季明帶上面紗:「你大爺。」

  阿穿如遭雷劈:「郎君、郎君啊!」

  「快走!」陸雙拎了一把阿穿:「所有人集結在城南,其他人都已經準備好了麼?!」

  阿穿眼睛從崔季明身上挪開了:「準備好了,所有人已經換好了衣服。」

  她也穿了一身侍女的服裝,崔季明帶上了啞婆,一行五人奔出去,橫街上已經亂成一片,到處都是瘋跑尖叫的人群,一隊突厥兵已經在不遠處馬上揮刀砍殺,她心也跟著沉下去。

  突厥人這是不放過任何人,城北門破後,他們立刻留一部分人看住城門。剩餘三門,若是開門就會讓城南的突厥兵更快衝進來,若是不開門,則很有可能讓許多本來來得及逃走的百姓困死城門中。

  崔季明根本在一片混亂中不知道突厥人到了哪裡,她耳邊只有百姓的哭喊、尖叫,突厥人沙啞的笑聲,種種聲音夾雜在一起,如同是狹窄小巷裡迴蕩的鈴聲,不斷撞擊迴響在每一家每一戶。

  下雪的天,黑的很快,天色是一種墨汁掉到水裡的渾濁灰色,崔季明拽著跑不快的俱泰。

  陸雙一把抓住了崔季明的手腕:「相信我,突厥人在南道北道尚不敢屠城。」

  崔季明:「就算不是屠城,也差不多少了。」

  只要再過幾個時辰,她或許就看見賀拔家親兵的頭顱掛在突厥人的馬鞍上,看到無數女人赤裸著被拖入暫時搭起的營帳,看見突厥人組成小隊遊蕩在街道上如同蝗蟲般掠奪。

  而她如驚慌失措的百姓般,是逃亡的那一方。

  她沉沉呼出一口氣,陸雙忽然道:「小心!」

  崔季明反應也極快,往旁邊一閃,一截斷了的刀刃深深打入她身後的土牆上,陸雙一把抱住她的肩膀,低聲道:「你要記著你是個女人!」

  崔季明本來想要順著往他懷中倚靠,來遮掩剛才的動作,卻忽然身子一僵。

  身後斷了的刀刃來自不遠處滿身是血跪在地上的賀拔親兵,小巷深處,他手中只有半柄橫刀,兩臂不停顫抖,卻抵擋著一個突厥人下壓的寬刀。

  他身後是一個背著籮筐的年輕和尚。那年輕和尚一身破爛的灰袍,跪在地上慌張的去撿落在地上的經書。

  這個突厥人彷彿再也無法將寬刀往下壓一分,然而他身後兩三個同伴跳下馬來,扛著朴刀,對著死前抵抗的黑甲兵嗤笑一聲,朴刀就朝他腰腹捅去!

  崔季明抬起了手臂,手按在了袖弩的扳機上。

  陸雙一把拽住她:「別衝動!」

  房頂上陡然衝下來一個農夫打扮的男子,他手中一柄雁翎刀朝拿朴刀的突厥兵背後砍去!那突厥兵突然受襲,背後劃開一道血豁子,倒地不起。

  在場其他三個人,登時放開賀拔家兵,朝那農夫攻去!

  農夫背上還扛著籮筐,劍氣卻相當凌厲,他雁翎刀長而鋒寬,快的瞬息萬變,甚至突破了崔季明心中刀的極致!如同是北地邊關凜冽的風雪,鋒芒與刀風交替,堪稱是暴怒浩瀚、淋漓暢快!

  崔季明心頭一驚,陸雙低聲道:「好功夫!」

  那農夫腳下草鞋猛然一頓,腳掌在地面劃了個半圓,刀也是掄圓了如滿月般驚鴻的一招,三人中兩人躲避不及,直接劈開了肚子。

  他目光一直不斷的往受傷的和尚哪裡瞥,剛剛撿回一條命的突厥兵離那和尚極近,他獰笑著,知道自己活不了也要拉上和尚墊背,手中朴刀直直往那和尚刺去。

  農夫大驚,就要上去攔截,眼見著來不及。

  崔季明驟然按下扳機,一枚短箭朝突厥兵揮舞朴刀的手腕而去!

  短箭力道不小,震得崔季明手腕一麻,更是打的突厥兵朴刀離手,擦過年輕和尚迷茫的臉面落在地上,農夫立刻衝上去,雁翎刀劃開了突厥兵的喉嚨。

  農夫一把拽起了地上腿腳受傷的和尚,朝崔季明看來,又低頭去看已經倒下的賀拔家兵。

  崔季明甩開陸雙的手,往那賀拔家兵跑去,她一身白色衣裙,半跪在地上,伸手將那位賀拔家兵翻過來。對方已經面色發烏,沒有多少生氣,他胸口被開了好幾刀,腰腹也中了箭,眯著眼睛發出尖銳刺耳的呼吸聲。

  崔季明見過許多人死,她知道那是肺內空氣逸入胸膜腔發出的痛苦聲音。

  這些人,她每一個都叫的上名字來,甚至連他家鄉在何處也明了。都是早課時候在親兵營跟她一起跑步練劍的大男孩兒們,在崔季明挨罵的時候噓她,崔季明得誇獎的時候笑她。

  那農夫與和尚也靠過來,跪在他身邊,雙手合十低聲道:「阿彌陀佛,謝謝你。貧僧一條不產五穀的命,怎麼值得……」

  崔季明道:「你這麼說,太對不起他了。在他眼中,你也是人命。就如同你們連動物都不肯傷害一樣,作為大鄴的士兵,他只是見不得面前有人被殺。」

  那和尚抬起頭來,二十歲左右,目光澄明,只可惜眼裡含了兩泡淚。若不是過度的跋涉與風霜打的他那張年輕的面容消瘦下去,他十分俊朗的五官看起來更像是個長安城的世家郎君。然而袖口髒的都能剝下一層泥灰,兩腳全都是粗糙的凍瘡和水泡,一切都證明著他承受著的苦行,年輕和尚紅著眼睛朝崔季明一禮。

  農夫則一看便是武夫裝扮而成,也不過十七八歲,五官堅毅,眉若刀裁,神情卻茫然,有一種不知如何是好,只相信手中之刀的天真。

  「原來是拜火教的聖女,聽聞拜火教中掌握許多醫藥秘法,可否能救他一命。」年輕和尚居然說著說著都快哭出來了。崔季明讓他這種哭包設定震驚了:「你、你別哭啊!」

  年輕和尚動作極其少女的跪坐在地上,雙手捂臉當真發出了哭聲:「他因為救我而死……我從薩羅國歸來的一路上,還從未見過這樣肯為了別人拚命的人。」

  崔季明若不是看他身材高大,喉結凸出,隱隱都有了些鬍茬,甚至要以為是個大家閨秀剃了光頭。

  她搖了搖頭,從手中拿出一柄細窄的匕首,解開了那親兵的鎧甲,在他濕透的衣服上摸了兩把,將匕首抵在他胸膛側面兩肋之間的縫隙中,猛然刺下!

  「你做什麼!」那年輕和尚不可置信的上來就要拉崔季明,卻被農夫攔住了。

  崔季明拔出匕首,那賀拔親兵彷彿是窒息的人吸入一口氧般,驟然呼吸順暢起來,也再沒有剛剛尖銳刺耳的聲音了。

  農夫道:「她是在開胸排氣。」

  這種張力性氣胸,崔季明縱然能一刀排氣,避免肺部受到壓迫不能舒張,卻救不回他的命了。

  那賀拔親兵總算是睜開眼來,他見到崔季明,卻認不出她來,只扯出一個痞氣的笑意喃喃道:「臨死……前見個天仙,也、也算是沒白活。」

  「我佛法不精。聖女心善,求送他一程吧,嗚嗚。」年輕和尚又哭了出來。

  崔季明俯身,湊在他耳邊。

  「對不住,我竟不能解馬革送你回家。」

  那親兵已然神志迷離,聽見耳邊熟悉的聲音,費力轉過頭去。

  她眼眶盡紅。

  親兵呼吸也順暢幾分,艱難道:「……你活著,就能讓許多人不白死……世道如此……你的命,比我值錢。」

  崔季明因這最後一句,背後陡然升起一道徹骨的涼意,心智神魂卻彷彿在歇斯底里的燃燒。

  俱泰將恍惚的她扯了起來。

  階級千年固化,人命可謂草芥。

  「三郎,你的出身注定了,你作為好人、有用之人存在,就能讓更多庸碌之人活著。我們絕大多數人隨波逐流身不由己,此生沒有取捨的權利。因為取捨、選擇,是屬於你這種人的。」俱泰忽然用突厥語低聲道。

  崔季明茫然的看向他。

  俱泰僅剩的一隻眼睛湧出點淚來,他哭卻並不全是因為城破、身死,而是因為他一生的命運,被一句總結。

  因為他的命不夠值錢。

  「我們的不甘心是世界上最沒有用的東西。這滿城上萬性命的不甘心,抵不過你回長安長大後的一句話。世道如此,由不得我們,由得了你。」俱泰細聲細語。

  崔季明七八歲時見流民遊蕩、入長安見皇家五姓之家的富奢,心中縱然感慨階級的存在,也未曾如今日俱泰的這番話震撼。

  這時代,由不得人們在階級之間遊走穿梭,寒門的高官還是寒門,世家的罪人還是世家。

  性命與性命不等價,痛苦與痛苦差天地。

  她前世是普通人,從憋著一口氣要與不公為敵,到遍體鱗傷,強裝無事,縮回了老家,故作一派忘了曾經的瀟灑。

  這一世,她卻生來是個貴族,食珍饈、著綾羅,時間久了,就以為自己練武吃點那點苦就是苦頭。她忘記,她不再是之前拚死也未必能撈回一條命的無能之人,她如果夠優秀,就能改變些什麼。

  至少不該有龔寨那樣的地方存在。

  至少不該有突厥人輕鬆踏過城池。

  縱然許多改變對於這世道來說如同石沉大海,但與她前世相比,也足以寬慰她的心。

  崔季明強壓下身體的顫抖,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

  那農夫似乎聽懂了俱泰用突厥語說的話,卻還是一臉如同永遠慢半拍的茫然,白配了那犀利的刀法:「聖女要去長安?」

  崔季明已然淡定下來,正要起身離開,忽然看到那農夫和和尚忽然跪下去,兩個大老爺們將頭往地上按下去:「求聖女幫忙!」

  農夫倒是實心眼,磕的崔季明腳下的地都在震。

  和尚打開籮筐,臉上還掛著沒擦乾淨的淚水:「聖女,這些都是家師十幾年間遊歷安達羅國、馱那羯碟迦國周邊列國所蒐集來的經書與典籍,他命我帶回大鄴去,他說大鄴天象大變,要我去探知真相。這其中還有歷算、醫學、農耕的圖解,十年前中宗派他西行,這都是多少年來他的心血。」

  崔季明並不感興趣,戰爭中喪失的書籍不下其數,她雖有鮮卑血統,又不是佛教信徒,並不在意這些,只是聽到那個派人西行,有點感興趣,多問了一句:「你法號是什麼?你師父呢?」

  那和尚連忙道:「貧僧法號嘉尚,家師法號玄奘。」

  崔季明:「……」

  陸雙:「快走吧!你瞎問什麼,怎麼著你還在長安聽過那大和尚講法?」

  崔季明瞪眼:「……所以你的意思是說你籮筐裡那些都發黃卷頁的書,就是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拿到的玩意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2 01:54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一章

  「李將軍說這和尚佛法精深,承師命回大鄴,派我護送!可如今突厥兩邊圍城,我們走晚了一步,已經沒有辦法離開。突厥人一定不敢得罪聖女,還請聖女相助!」那農夫將頭磕的震天響。

  崔季明隨手翻了翻他籮筐中的經書,其中都是梵文,她一個字也看不懂。可她確實是知道歷史上玄奘取經歸來,帶有許多頗有貢獻的技術。她有那麼一點猶豫。

  嘉尚顯然身負師命,也想回到長安去,又道:「這些年我與師父途徑西域,對各地山川河流與天向十分瞭解,這份地圖便是師父多年心血!」

  他從籮筐底部抽出一張彷彿曾經藏在馬廄裡的皮質地圖,那地圖很長,上頭卻標註的相當全面,崔季明沒有想到的是,對方居然對山的範圍與高度都進行了標註。

  這幾乎可以說是等高線地圖的前身……

  地圖若是能到阿公手中,想要收復西域的困難,便能減少許多啊!

  崔季明望向陸雙,徵求他的意見。

  陸雙一臉「有他們沒我,有我沒他們」的表情。

  崔季明湊過去,唇在他耳邊輕聲道:「你都願意帶著那麼多下頭的人走,也讓我任性一回吧。」

  陸雙轉過頭去不看她,耳朵發癢,語氣很嫌棄:「真是個娘們性子!」

  崔季明呼了一口氣:「小子,你也跟來吧,我們這一路坎坷,怕是需要個刀客。敢問你的名姓?」

  他提著雁翎刀從地上彈起來,面上是藏不住的高興,典型練武練得不知世事缺油少鹽,得意道:「我姓徐,叫徐策!我爺爺是晉州城守將軍!」

  崔季明笑道:「原來還是將門之後,快跟上吧。」

  和尚嘉尚一顆梨花帶雨少女心,還有標配的一張和尚嘴,一邊撿東西,一邊道:「聖女可是知道大鄴天象異動才要趕去的麼?半年以前家師夜中大驚,說天命將改,不知是福是禍,便派我回大鄴,可我們跋涉了多少年才走過來啊。等我走了半年,到大鄴哪裡還會有當年天象異動的痕跡啊,若說是精怪作祟,那也應該去找道士們,家師一個追隨佛法之人,怎麼能隨便說什麼……」

  崔季明真想綁住他那張不識閒的嘴,翻了個白眼,轉身便走。

  這裡離城南匯合之地不過兩三條街了,似乎有人拖住了突厥兵的腳步,城南雖混亂,卻並沒有多少突厥兵在遊蕩。崔季明想起她剛剛舉著帥印的一番話,或許那些親兵真的做到了「死不可退」。

  城南靠近城門處,停了一隊幾十人的車馬隊伍,隊伍中絕大多數人做白衣教徒裝扮,少部分人如奴僕,看來都是陸雙在播仙鎮的人。

  其中一輛馬車白色輕紗帷幔飄蕩,顯然是給崔季明這位聖女準備的。俱泰與陸雙匆匆領著其他人下去偽裝,徐策躬身作揖,腰猛地折成一百八十度:「聖女姐姐不但人美,心也美,徐某在這裡謝過姐姐恩德!」

  鬼才是你姐姐。

  ……崔季明好想知道陸雙到底給她化了個多麼顯老的妝。

  不過她怎麼也想不到,徐策看不清她遮了的面,純粹是通過胸圍判斷年齡。

  崔季明心下又覺得「人美心也美」這五個字兒實在讓人服貼,矜持的微笑著對徐策招了招手。

  陸雙有人脈有門道,俱泰則很瞭解拜火教,又懂多國語言,有本事有見識。

  崔季明直接化身成為了花瓶,她偏頭往後頭看去,竟然看到了裹著頭巾的紅毛。他後頭是穿著油乎乎套袖與圍裙、裝作隨行廚子的賀拔羅,以及一身白裙做侍女打扮的杏娘。

  她倒是真的要好好謝謝陸雙。

  崔季明吁了一口氣,想到言玉、陸雙、俱泰,都沒有她兩輩子加起來活的時間長,或許是舔刀尖的日子過久了,一個個都比她謹慎全面。

  她回過頭來,嘉尚帶著頭巾遮住他那人群中耀眼的大光頭,坐在了馬車的前半部分,他會馭馬裝作馬伕,拜火教護衛打扮的徐策站在了馬車旁邊。

  坐在她身邊的阿穿一臉不高興,崔季明見慣了她整天一副缺心少肺的樣子,往後依靠在馬車的椅背上,戳了戳她毛茸茸的後腦勺,挑眉問道:「怎麼了?想跟突厥人大戰十八回合,捨不得走。」

  阿穿看了崔季明一眼,扁了扁嘴:「郎君,你怎麼能聽了陸雙的鬼話打扮成這個樣子!」

  「你再大聲點,天底下都要知道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反正我又沒缺胳膊少腿。」崔季明笑道。

  她剛要開口,就聽到了後頭傳來了一陣馬蹄,正是一隊百人左右的突厥兵,立刻就有護衛打扮的白衣人上前,那些突厥兵雖然城內四處掠殺囂張的不可一世,但遇見了一隊拜火教徒,他們還是稍微停住了一點腳步。

  「完蛋了完蛋了!大師他們肯定是來抓你的!你要藏好啊——!」徐策已經慌了,滿頭大汗的碎碎念。

  崔季明真想拿腳踹他,卻不料嘉尚也被忽悠的如臨大敵,含著淚恨不得把自己鑽進兩匹紅馬之間的縫隙裡去。

  「那些經書,縱然是用性命也要保住!大師年紀雖輕卻也算得上佛法精通,縱然我豁出命去,也一定保住大師!」徐策已經慌得不行,彷彿守護的是位皇家血脈。

  崔季明翻了個白眼,真想說:大哥,別給自己那麼多苦大仇深的戲份好麼?

  她才是讓突厥人趕著抓的那個。

  俱泰迎了上去,一段波斯語的嘰裡呱啦,突厥隊長十分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找個會說突厥話的來!」

  俱泰立馬換了蹩腳的突厥話道:「我們這裡是公文,請將軍過目,我們打算今日送拜火教聖女離開,還請幾位爺放個行。」

  突厥隊長道:「你們有沒有隱匿旁人。這郡守和某位貴客都已經失蹤了,是不是藏在你們隊裡了!」

  說著他又問道:「你們這裡有沒有個十四歲不到的少年,個子高皮膚黑,練武出身,眼睛很細,下頜寬,顴骨很高。」

  崔季明微微偏頭,往後方看去,她就看到了那突厥隊長手中拿了一張紙,上頭畫了一個……年輕版的賀拔慶元。

  崔季明:「……」她真是高估了突厥人的探子水平。

  徐策急道:「大師,趕緊躲好!他們一定是在試探!這都是陰謀詭計!」

  嘉尚眼含淚花:「我、我躲好了!」

  徐策紅了眼睛:「要記著今天,等離開這裡,一定不要忘了突厥人的血海深仇!日後要記得給李將軍報仇啊!」

  這句話崔季明聽入耳中,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大和尚是那種別人要將他開膛破肚都不會拿刀哪種人,這血海深仇的話,明顯是徐策對自己說的。他得了李將軍的命令,甚至都沒有去懷疑過值不值得,便背對那些衝上戰場的兄弟,獨自一人護送嘉尚離開。

  他這種喝水就落底的腸子,比那雁翎刀都直。人傻、不知事,才愈發堅定。

  那種緊握著手,滿臉堅毅,發誓銘記血海深仇的樣子,於崔季明而言,她實在見過許多。每次見,她都感覺,這種人會努力把他自己活成史書裡一行短暫而驚險的句子,在排排客觀到無趣的記載裡,如火花啪的那麼一閃。

  然而她也知道,說出這種話的人,有的庸碌無比忘了誓言,有的走入邪門歪道害人害己,有的話音剛落就死在了路上。

  然而崔季明還是一次次感覺到某種震撼。

  她看到戰亂之中,無數人遭滅頂之災後將自己鍛成一把細窄的刀,只為嘗盡來源不明的滾血,捅入無所謂誰的胸膛。

  中途斷了便罷,若苟活,就用餘生來長鏽。

  崔季明忽然想起了什麼,開口:「徐策,若是你在一國長大十幾年,會因為什麼原因,二十餘歲叛國,對曾經的長輩友人,設下死局呢?」

  徐策瞪眼:「我怎麼可能做得出這種事!」

  崔季明笑:「我就問問,若是真的要有一個理由呢。這個理由也可小可大。」

  徐策說不上來。

  阿穿卻道:「若非要說,便是我親人父母全都拋棄、背叛了我?或者是,我的故土棄我如敝履,令我絕望?也有可能那個人並不覺得自己是在叛國,在他的眼裡,就沒有國的存在。」

  崔季明搖頭:「國或許不存在,但戰爭是會將人命捲入。」

  嘉尚則道:「是那個人不叛國,天下就沒有戰爭了麼?百姓就不會死在刀槍之下了麼?如突厥與大鄴,突厥冬日酷寒,依靠畜牧與掠奪為生,沒有大鄴的田地樹木、運河港口,他們也不甘,也恨為何大鄴能夠如此富足。戰爭永遠不可能怪罪在一個人身上,也不會因一個人而挑起。也想要還是只因聖女恨,對方站在了你的對立面。」

  崔季明皺眉:「我不想跟你討論戰爭能否結束的問題,我只是恨他並非為了自己的民族或國土而加入戰爭,他是為了利益!」

  嘉尚雙手合十:「那聖女知道那人有何所求麼?所有人高尚或惡劣的行為,其實都是為了理想。只是有的人理想是富貴清閒,有的是家國大業,有的是罪有應得。」

  「聖女若是想撼動對方,不若去問問他有何所求。」

  崔季明默然,那人如水滴入大海,故意遠走,她怕是再尋不到了。

  若真能尋到,她一定要問:

  「為何?」

  嘉尚還要開口,崔季明避開了這個話題,往遠處看去。

  車馬外頭,俱泰仔細的看了看那圖,不太確定道:「的確是沒見過這樣的人,我們隊裡也沒大有這個年紀的人,爺要實在不放心,就來搜一搜?」

  那突厥人似乎覺得拜火教到處都是白色,又神秘又晦氣,突厥人常認為宗教中的聖女擅長詛咒、巫毒之事,心胸狹窄忌諱又多,一點不對都可能惹惱這些聖女,遭來各種冥冥之力的報復。

  他正要開口準備罷了此事,突然聽聞身後一陣快馬,崔季明眯了眯眼睛,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個一箭射散她髮髻的阿史那燕羅!

  他面色沉沉,左手握韁繩,馬鞍上似乎掛著一個剛割下來的頭顱。一眾突厥人在馬上躬身向他行禮。

  「賀拔慶元的外孫應該還沒有離開這裡。」他手裡把玩著一枚短箭:「這箭矢做工精緻,怕是主人非富即貴。」

  突厥隊長接過短箭來,道:「可這應該是袖弩的短箭,一般也就女人家或者羸弱的文士才會用袖弩,以崔家那小子的武功,何必用這個,怕是這播仙鎮還有別人。」

  「本也沒太在意,可這箭矢旁邊,便是一具黑甲兵的屍體,而且那屍體的鎧甲還曾被解開過。」阿史那燕羅觀察細緻,相當謹慎。

  這個距離,崔季明才發現,這年輕的俟斤有一雙極為銳利的眼,薄唇瘦臉,渾身是一股淡淡的血腥與鐵味。

  這個男人要是放進鍋裡煮,就跟煮一把掛血的鏽劍沒區別,嘗一口湯都是滿嘴的生澀腥鹹。

  「要查這拜火教的隊伍麼?阿史那大人,怕是……晦氣。」那突厥隊長不太願意。絕大多數的突厥人,都像他一樣避諱其他教派。

  阿史那燕羅道:「指不定逃了的人也是這麼想的,才主動想混進拜火教的隊伍裡來。拜火教往東邊傳,雖說是到樓蘭,未必不想得到大鄴的支持,那姓崔的小子表明身份,用些手段,指不定能哄的拜火教徒言聽計從。你們這裡頂事兒的人在哪兒?」

  俱泰連忙跑過去。

  「一個侏儒來頂事兒?這拜火教也沒荒唐到這種地步吧。」阿史那燕羅如鷹般的眼睛緊盯著俱泰。

  俱泰面色如常道:「我是從天竺而來嚮導,又被招入拜火教。天竺人可不會像這裡的人那般瞧不起人!我們是是毗濕奴神的第五個化身瓦瑪那的奴僕,受到光明的庇護!」

  崔季明真是打心眼佩服俱泰胡扯的水平。

  不過阿史那燕羅似乎聽說過天竺人的神中有侏儒身材者,倒是動了動眉毛,也沒有多說什麼:「把你的公文拿來給我。」

  剛剛的突厥隊長不識漢字,阿史那燕羅卻認識,道:「你們說是一行共九十八人,如今怎麼卻少了幾個?」

  俱泰指著幾個沒有穿白袍的奴僕,一副氣得不得了的樣子:「不過是下頭有些人沒資格穿聖潔的白衣,就被你們突厥人給殺了!」

  阿史那燕羅暫且相信了他的話,將公文遞了回去:「你們是護送聖女去樓蘭?其他人挨個搜查,我去見見聖女。」

  那幾個突厥人立刻靠近拜火教徒,準備仔細搜查,阿史那燕羅喊道:「不要相信那張圖,畢竟畫圖之人也沒有見過崔家的小子!就找十四五歲,習過武的,有胡人血統,統統拎出來!」

  說著他大步朝崔季明而來,不但是俱泰,一群白衣者站在了崔季明的馬車前,擋住了阿史那燕羅的去路。

  崔季明坐在車上,彷彿真有一種自己是什麼聖女的尊貴感覺。

  「我們聖女只見虔誠的信徒與行善的旅人,這位將軍手沾血腥無數,會犯了我們聖女的忌諱!」俱泰矮小的身子擋在了阿史那燕羅前,高聲道。

  阿史那燕羅兩隻沾滿血腥的手十指交叉,放在身前:「戰亂時節,你們聖女不見屍體、血液與斷髮的規矩,怕是也要改一改,否則沒到樓蘭,先被忌諱氣死。我可以不見,你們也可以不離開。」

  拜火護衛們還是絲毫不退,崔季明將嘉尚從馬中拎了出來,讓他坐在馬車前頭,又轉頭對阿穿無聲說了一句。

  阿穿用波斯語道:「讓他過來吧。」

  陸行幫扮作的拜火護衛立刻讓開,阿史那燕羅微微抬了抬下巴,一身鎧甲微響,大步走了進來。阿穿又用突厥話道:「請將軍站在簾外便是。」

  阿史那燕羅不依不饒:「馬車寬敞,我怕有人藏匿其中。」

  阿穿做出生氣樣子,崔季明微微一點頭,阿穿便吝嗇的將車上的白簾掀開一條縫隙,阿史那燕羅不耐煩了,直接猛然扯下整片白簾,攥在手裡用來擦滿手的血污。

  崔季明彷彿就是撕開裙襬般突兀的裸露在血味濃厚的空氣中。

  「你!」阿穿猛地彈起身來就要拔出匕首,崔季明卻輕飄飄的將手放在了她手背上。

  阿史那燕羅眯眼看著車內兩個白裙遮面女子。

  左邊拔刀的不過十二三歲丫頭片子,看身形應該是個走靈巧流的近身護衛。

  而右邊的便是所謂的聖女,不但白巾遮面,綴著金鈴鐺的白紗也圍住了頭髮與脖頸,手上還帶著白色柔絲手套,包裹的只露出眼額與一小片肩膀。

  阿史那燕羅心道:這麼多年就沒見過裹得這麼嚴實的聖女。

  「這短箭可屬於聖女?」

  崔季明感覺自己擰三圈擠不出幾滴的女人味,都用在了這會兒,她手指輕柔的撫過右臂衣袖,微微扯起來一點,露出半截袖弩,輕聲道:「防身用而已。俟斤該不會責怪我自保的行為吧。」

  她聲音微啞,顯得成熟而低沉,語氣也有些心不在焉。

  阿史那燕羅顯然對女人也很有招,他顯得十分有禮的彎了彎腰,用剛剛扯下的白簾擦淨了那短箭,雙手遞給崔季明,目光銳利的望向她的眼瞼,似乎在等她接過。

  崔季明在面紗後笑了笑,對阿穿使了個眼色。

  阿穿也算是機靈,抬手接過箭矢,遞給崔季明。崔季明戴著手套的指尖將短箭裝回袖弩上,阿史那燕羅忽然朝她的手抓來,崔季明躲避不及,心中一跳,怒道:「放肆!」

  阿史那燕羅捏著她的手笑道:「好一雙細窄的女人手,就是骨頭硬了點,聖女可否讓我看看你的掌紋?」

  阿穿陡然拔出懷中細窄匕首,朝阿史那燕羅刺去,阿史那燕羅又顯露出如躲開箭矢一般的輕鬆樣子,微微偏頭,手臂上的鋼甲撞上阿穿的細刀。

  阿穿輕叱一聲,她武功走的是短兵靈巧的流派,持刀瞬息變化萬千,力道與手勢的變招細膩且恰當到令人眼花繚亂。她彷彿不是在握劍,而是活動手指來一場細緻的推拿,匕首從指尖到指間,從虛握到劃圓,嘉尚驚愕的輕呼一聲,崔季明垂著眼一動不動。

  這個距離阿史那燕羅本不想拔刀,卻沒想到一個丫頭片子武功如此刁鑽,便揉手而上,單用裹著鐵甲的靈巧手腕在阿穿握刀的腕內借力糾纏,眼花繚亂,阿穿手中翻飛的匕首幾次劃過阿史那燕羅的腕甲,刮出刺耳的聲響。

  「夠了。」崔季明微微抬手,托在阿穿肘下:「我們怎敢得罪將軍,更何況你武功還不如他。」

  阿穿咬唇坐了回去。

  「將軍道說些理由來?為何非要看我的雙手,難不成我的掌紋還能顯露什麼光明神的預言?」崔季明挑眉。

  阿史那也微微動了動眼睛,眼前女人挑眉的動作實在是有一種狡黠又驕矜的味道,微微偏頭用上翹眼角瞧他,睫毛微動,眸若灑星。他幾乎可以說除非是大鄴那種從小唱戲的伶人,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能做出這種表情。

  阿史那燕羅也覺得自己剛剛認為崔家小子裝扮成聖女的想法……太過毫無根據。

  不過,他看見了她一種骨子裡的得意與小囂張,讓人有種想讓她吃虧跳腳的衝動,然這種衝動還沒成型,內心又忍不住莞爾笑過。

  他覺得這個聖女應該年歲不大,轉了剛剛咄咄逼問的話頭,道:「畢竟是剛剛三千突厥兵浴血佔下這座城,總要挨個盤查,離開這座城的人,至少臉面也要在我面前過一圈,聖女遮面不符合盤查的要求。」

  崔季明稍作猶豫,點了點頭。兩邊兩個侍女率先摘下面紗,崔季明這才摘下面紗來。

  相較於身邊兩個漢人女孩清秀細緻的長相,她因為波斯血統的痕跡,輪廓顯得更深,唇角掛笑,麥色肌膚細膩渾然,眉間一點花鈿堪稱驚豔。

  美則美,可她相比剛剛那個表情,開始做作的展示自己,甚至主動朝他眨了眨眼睛。

  真是一個粗劣的媚眼。

  如同一個如煙的江南美人穿著桃紅坎肩配草綠襦裙再著一雙黃鞋。

  阿史那燕羅一下子就沒了興趣,面上不動,卻沒再問了。

  「如何?」崔季明道。

  小妖精還滿意你看到的麼?

  阿史那燕羅頓一頓,不做評價,只道:「聖女還是沿路小心的好。」

  崔季明心下鬆了一口氣,阿史那燕羅忽然又轉回頭來。

  「剛剛發現這短箭的地方,有三四個我的『心腹』死在旁邊,看傷口,應該是聖女馬車邊這位雁翎刀的護衛所為。」阿史那燕羅道。

  「衝撞聖女,死有餘辜。刀客護人,合情合理。」崔季明道。

  阿史那燕羅走到馬邊,接下了另一邊繫在馬鞍上的頭顱,拎到馬車前,臉對準崔季明:「聖女可認識?」

  崔季明臉色驟白。她怎麼不認識,那便是她剛剛給開刀排氣,命不久矣的賀拔家兵。

  阿史那燕羅看她不說話,猛地朝崔季明拋去。

  阿穿渾身繃緊,抬手就要去砍飛那扔來的頭顱,卻不料被崔季明緊緊捉住手,動彈不得。那頭顱直接摔在了崔季明白裙膝頭,留下一串髒污的血跡,從裙襬上滾下去,落在了她腳邊。

  阿史那燕羅倒是好奇了,這拜火教不是一般的忌諱屍體血污,竟然沒有一腳踹開,而是讓那頭顱滾到了他腳下。

  定睛一看,才發現這聖女竟然嚇得緊緊捉住旁邊那玩刀小丫鬟的手,然後昏了過去。

  忌諱到看一眼就昏死過去也太過了吧。

  阿穿兩眼都是怒火,阿史那燕羅卻拍了拍手笑道:「送給聖女殿下的回禮。」

  阿穿被拽著手不能亂動,那沾著灰土的可憐頭顱,就躺在馬車地板上。

  阿史那燕羅惡劣的行為後,沒有再說微微行禮走了,後頭那些突厥兵想從他們手裡頭再搶點金銀出來,不放心的又往其中幾輛車上的麻袋裡捅了幾刀,漏出來的只有些種子。

  這道上來往商人,哪個不都是裝滿綾羅金銀,也就只有這些教派之人,想要到一個地方以農耕技術和糧食種子落足,獲得更多農民的支持。

  突厥人頓覺這車隊龐大,卻如同雞肋。

  阿史那燕羅走過去,低聲問道:「問問旁人有沒有找到穿灰白色衣服的小子,他很有可能偽裝成乞丐,城牆上射箭那個絕對是崔家小子。年歲不大能有那種準頭的人,這播仙鎮必定找不出第二人!」

  突厥隊長點頭:「是。放南邊城門的話,估計會有不少百姓也想混著逃出去……」

  阿史那燕羅輕輕擦拭了一下手上的血跡,淡淡道:「去門口畫條線,除了這拜火教,旁人要是想走,哪兒過線了就砍哪兒。」

  「是!」突厥隊長點頭應道,轉首卻看著那一隊白色,車馬動身,緩緩往打開的城門走去,一城的血污與哭嚎被車輪碾過,永遠的留在四方的石牆之中了。

  一走出城門,崔季明就猛然睜開眼來,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捧起那閉著雙眼的頭顱,阿穿是個不懂事不知生死痛苦的毛頭丫頭,崔季明用衣袖輕輕擦掉那沉默的面上沾著的灰土,扯下僅剩一段的車簾,輕輕包裹住了這顆頭顱。

  「聖女……」

  崔季明開口:「他叫任守節,十九歲,有一弟一妹,是西河介休人。」

  嘉尚回頭,手中拈著佛珠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崔季明仰頭微笑:「我怕是也要送他回家。」

  風雪捲進車內,吹的阿穿手指扣緊馬車窗口,卻看著崔季明將那包裹好的頭顱放到箱內,疲憊的坐回了位置上,朝後仰著閉目,似乎扛在背上的重重行囊已經長進了皮肉,卸不下來。

  阿穿忽地伸出手指去,剛剛靠近崔季明的太陽穴,她就驟然睜開眼來。

  阿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郎君可是不舒服,你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下。現在外人看來咱們都是女子,不必在意。」

  崔季明差點脫口道:我一個大老爺們怎麼能……

  她對於自個兒真實的性別都要後知後覺了,嘆了口氣,微微偏頭靠在阿穿肩上。阿穿剛剛握匕首的手指,摸摸索索的劃過她面紗,按在她太陽穴上,十分小心的揉捏著。

  崔季明頭腦昏然,墜入了沉睡。

  而千里之外,東宮之內,深夜的屋裡是與冬雪截然不同的溫熱,殷胥卻被無邊的屠殺與血痕,魘在了夢中。

  他在一處從未見過的邊緣的城內穿梭,四面城牆如黯淡的遠山,落霞似血,無數看不清面目的人群將他往反方向推去。他看著城牆上有一個紅衣銀甲的身影,遠的他想去抓都會漏出指縫,他嘶聲去喊,音節被烈風吹碎。

  殷胥使出了渾身力氣往前撥,狼狽的就像一條淺灘逆行的魚。

  那個身影拔長,目視遠方,弓滿弦響。

  「崔季明!」他總算是逼出三個字來。

  城牆上的崔季明回頭,二十餘歲的面容忽然變化,城牆盡退,人群消散,沉日轉回初光,她少年模樣,蹦蹦跳跳走過來,歪頭笑眯了一雙眼:「嗯?你在叫我麼?」

  殷胥一把拽住她的手:「回家!我們回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3 04:51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二章

  殷胥從床上醒來的時候,外頭還是一片深藍,連半點晨光熹微的樣子都還沒有,他僵硬的坐起身來,臉色比外頭的天還難看,渾渾噩噩的半天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麼。

  他掀開裡頭錦被看了一眼,一身薄汗未乾,褻褲裡濕漉漉的。

  殷胥發出了一聲惱怒又無力的悶哼,仰面倒回了床上,真想將臉埋回枕頭裡。

  所有的少年,長成之時總會有這麼一遭事。殷胥也不是個毛頭小子,他前世腦子不好使,這碼事兒有的也比較晚,日後紓解腦子裡也大多是偶爾蹦出來一些亂七八糟的景象。

  而他沒想到夢見了崔季明。

  上次那個夢足夠殷胥內心驚嚇的幾天沉著臉,夢見崔季明胡來,他還怕自己有些奇怪的反應,幸而前次掀開被子檢查並沒有什麼,也就安慰自己道:只是噩夢而已,他不是變態。

  可這次卻不能自欺欺人了。

  只是他並不是做的什麼春夢,夢裡只有常年吹過大興宮的乾燥季風,二十餘歲的他,牽著十幾歲的崔季明從含元殿台階最下層往上走。

  他帶著笑嘻嘻的崔季明走過龍尾道與飛廊,又走過御花園中的池子,走到他的寢殿去。

  他的寢殿裡是一副國破山河在的樣子,床頂的帷幔上是厚重的灰塵,鏡子前的矮凳咯吱作響,半舊的抱枕上盤龍的刺繡抽了線,木製地面上是來回拖動家具留下的凹痕,連日光都是加水也淡不開的深黃。

  這半死不活的大興宮裡,崔季明從未這麼好奇,這麼肯聽他說話,她像個孩子一路跟緊,激發出殷胥心中能夠保護她的錯覺。

  這些都是前世跟她走過的路,殷胥介紹著他生活的一切,站在寢殿裡留她也住到側殿休息時,崔季明滿面奇怪。

  崔季明:「我為什麼要留在這裡?」

  「我要回家。我的妹妹在歸義坊,我的父母在建康,我的戰友在朔方。這是你的家,你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大興宮,這是你的籠子,不是我的。」崔季明甩開她的手,蹦蹦跳跳順著寢殿的樓梯往下跑。

  明明朝南的寢殿卻不知為何對著西沉的太陽,層層台階上是厚厚的金色往下淌。

  殷胥穿著厚重的朝服,扯著衣擺從樓梯跑下去追她:「別走!子介別走——!」

  他那祭禮時候才穿的層疊黑衣不知道怎麼能邁開那麼大的腳步,追上了崔季明一把從後面抱住了她。崔季明一下子就從少年,抽長成一個青年,她長大的身體撐開了他環繞的臂,她有力的手指掰開殷胥的掌心。

  身上穿著銀色薄甲,外頭是紅色的披風。

  在殷胥惶恐之時,她卻轉身從懷裡掏出個皮酒袋,給了他一口酒。

  石凍春也沒有那種一連串火滾下去,在肚裡炸開般的辣,殷胥因為這酒,身體裡渾濁緩慢的血液都跟著加速起來。

  崔季明伸手抱了他一下,她鼻樑撞在他肩膀上,兩隻手用力的拍他:「沒事兒。我去關外的播仙鎮一趟。」

  大興宮像死透了一樣寂靜,她說是擁抱他,卻像是依偎著他。

  殷胥的夢最後只記得她的髮頂搔癢了他的臉頰,她好像撐不住,差點就要垮掉肩膀倒在他身上,最後還是驟然鬆手走了,只留那口酒,胡亂的帶著熱氣在他肚裡橫衝直撞。

  如此清晰的夢,不知所謂的夢,一醒來便是這個結果。

  那口酒,那雙手,就跟現在還存在般。

  殷胥覺得自己不中用到荒唐,氣惱的都想拍了一下腿。

  就這麼一個半分旖旎都沒有的夢!他怎麼就能……

  殷胥早早起身,換下衣物,本來想淡然裝作無事,又做賊心虛似的將床單揉作一團扔到床腳,叫耐冬弄水進來沐浴,面無表情的沉進熱水裡。

  耐冬每日都是要去給他收拾床鋪的,今日果然叫了一聲:「啊!殿下!殿下這是長大了呀!」

  殷胥屏風後不想回答,半張臉埋進水裡。

  耐冬興奮的跟個有了孫子的封建老太太,拎著衣服就像是抖著紅手絹:「哎呀,這都臘月了,再過十幾天殿下又長一歲,的確是應該找個宮裡管這事兒的人來教導。」

  殷胥翻了個白眼:「不用。」

  耐冬滿臉懷疑:「怎麼不用!殿下真的懂……怎麼紓解?」就殷胥平時那個生活日程,規範的如同大好青年,說是幾點起床,就絕對不會晚一點……

  殷胥:「嗯。」

  耐冬促狹:「殿下不要覺得不好意思。」

  殷胥也不知道是不是臉被熱水蒸的發紅,有點隱隱的惱羞成怒:「我會!」

  耐冬:「那就好,不過這事兒也要去跟薛妃娘娘說一聲才是。」

  殷胥:啥?!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耐冬就帶著需要換洗的衣物衝出去了。

  ……媽蛋,大興宮真是個連點秘密都藏不住的地方!

  如今已經進了臘月,距離他收到上一封關於「播仙鎮被突厥侵佔」的密信,已經過去了將近四五天,殷胥看到這紙條上第一句的時候,真是半邊血都快凍住了,後一句寫陸行幫已經將崔季明安全帶出播仙鎮,才化了凍。

  不過縱然如此,崔季明回來的路,怕是也危險重重。

  陸行幫的人似乎已經跟崔季明很熟悉,又寫了一句「崔三不知五少主身份」。

  她果然不知道啊……殷胥心裡頭鬆了一口氣,卻又擔心起來。

  朝堂上的消息比龍眾慢了幾天,不過朝堂上多送來了幾條更驚天的消息。

  西突厥入侵波斯,即位不過幾個月的伊嗣埃三世外逃,西突厥還沒有佔下波斯的三分之一,卻發現阿拉伯人趁機攻佔泰西封,大量貴族同時向中亞私逃,許多城市還在負隅頑抗,但統治階級的鳥獸四散,已經可以說薩珊王朝的夕陽,已經大半都落下了地平線。

  突厥人數不明的人馬襲擊了播仙鎮,並開始往于闐方向侵襲,官驛被毀。

  庫思老帶幾名護衛趕回波斯境內,賀拔慶元遭到大批流匪襲擊,目前狀況不明。

  狀況不明。

  這四個字就足夠在朝堂上引起軒然大波。

  三軍主帥是死是活不知道。

  隴右道狀況不明,消息斷的差不多了。

  本來還想一起聯手對付突厥的波斯帝國,可以和中原國力相媲美的幾百年的薩珊王朝頃刻間覆滅了。

  更差的消息紛至沓來。

  那幫去征討靺鞨的雜牌混亂不堪,無視將令四散而逃,靺鞨反撲境內。這倒是符合殷邛本來的想法,只可惜太不是個時候。

  南方降溫,凍雪嚴重,瑞雪落在不該落的地方,不但大批奴籍之人凍死,百姓也生存艱難,最富庶的地裡莊稼死透了大半,來年的賦稅怕是連一半都收不上來。

  殷邛幾天來連夜召重臣入宮,摺子如雪花般連夜往外發,他一雙眼熬得通紅,連夜在萬春殿發脾氣。別說他了,連群臣都覺得多少年的點背壓在了這個臘月。

  殷胥本來覺得自己這半年都表現的太平常,縱然薛菱不在意,他也不是想掐尖的人,但好歹要在殷邛面前表現過幾次,否則日後都不好施展開手腳。

  不過當臘月,大鄴陷入這種囹圄,他卻不打算只是表現點才能之類的。

  顯然大鄴在這半年內,極速的發生了他無法預料的下滑趨勢,這種趨勢是一時的,還是會提前導致大鄴國勢敗落,他在無法預知的情況下,必須相信後者的可能性。

  有些政策,在殷胥登基後幾年,都曾在小範圍地區實現了成功,然而那時候大鄴的翅膀上都已經千瘡百孔,一點成果也不能讓這鯤鵬停止墜落的趨勢。

  可若是十幾年前呢?殷胥因為如今位置尷尬,必須要把握好他的本分,又能儘量的去說動真正掌權的殷邛。

  自己不能有危險,大鄴也不可再磨難。

  於是殷胥這日走進萬春殿就是這麼個原因。

  房間內的安神香點的太重,殷胥前世頭疼病時也常用,只是安神香會越來越無用,他走進萬春殿內,還來不及感慨這前世宮變焚燬的書房如此精巧,就看到殷邛手撐在桌案上,有些昏昏欲睡。

  殷胥並沒有做出什麼父慈子孝的樣子,上去給殷邛披件衣服。反倒是將窗微微推開了一條縫隙,賈小手嚇了一跳,走過來低聲道:「殿下這是做什麼,外頭風這麼重。」

  「屋內香重又密閉,不利於父皇思考。」殷胥道。

  賈小手彷彿第一回在大興宮看到了情商被狗吃掉的人,笑的有些勉強,就要去關窗,殷胥卻道:「父皇若是真的要睡,就會自己去休息了。他既然坐在書房內,就是希望處理政事的,如今四境危急,父皇也不會懈怠。公公若是真有心,就應該用些提神的香末或茶飲。」

  賈小手一張靈嘴,一雙巧手,雖得寵,但在真心誠意方面,遠不如殷邛曾經的老近侍丘歸。只是賈小手既然上位,丘歸是個不大言語的人,也默默給他退了半個位置,反倒不大往御前來了。

  殷胥話音剛落,就聽見殷邛的說話聲:「是。我只是不小心眯了會兒。」

  殷胥跪坐在軟墊上,行禮道:「兒臣見過父皇。若是父皇疲憊,的確是應該去休息保重身體,畢竟精力充沛才能更好的處理政事。」

  殷邛看了他一眼。

  殷邛對殷胥的印象,最多也是馬球場上那一眼,之後便拋之腦後。身為薛菱的繼子,痴傻之症痊癒,雖沒有驚采絕豔,但規規矩矩,又很努力,再加上薛菱總是喜歡誇幾句他的懂事,殷邛自然不會有惡感。

  他也一直想著,畢竟薛菱回來了,若是胥有些才能,再加上薛菱的教導,日後倒是可以考慮留在長安為官,或是分封至較為重要的州郡去。

  而這幾個月來胥的課業策論只能算上一般,只有最近,才出了一篇讓他稍微注意到一些的時政文章。

  「你是說可以利用這次南地的冰災,推廣新種糧與耕種制度?」殷邛記憶力也不錯,從一沓折頁本裡頭抽出一個來打開,正是殷胥寫的文章。

  殷胥挑這個也是有原因的。作為一個廢后過繼下來的前冷宮皇子,雖如今殷邛面臨的問題頗多,但必須選擇一個實用、重要且各方勢力都不牽扯的時政點來提議。

  殷胥道:「機樞、神農等院立下已有百年,幾日前上朝時,兒臣聽有官員希望能將這些每年支出經費不費的機構,納入工部下,削減開支,甚至直接取消它們的存在。兒臣不瞭解這被口誅筆伐最多的神農院,便查閱了許多資料。」

  「神農院用於研發農耕林業畜牧技術,這些年的新成果都不太盡人意,新稻種的產量不過是比高祖時期提升了三成不到,但其習性都與舊稻種有不少相差,幾次推廣都由於種植方法的不注重而失敗,百姓也不願意去學習,因此一直沒法推廣。」

  「不如直接利用這次機會,凍災嚴重地區,只要是願意使用新稻種,並學習新的耕種方式的民戶,便可以降低賦稅。」殷胥直視殷邛道:「賦稅是按照年財產量比例來徵收,如果新稻種能夠推廣,往年多三成的收成,往年少三成的賦稅比例,最後的結果是徵收上來的賦稅應當只比往年少一成。這一成,朝廷應當還負擔得起,只要過了這一年,之後往年恢復賦稅比例,就能長期獲得更高的賦稅,百姓也不會感覺到壓力,甚至冰災後降低賦稅比例的做法,也能體現隆恩浩蕩。」

  殷邛也在心中粗略的算了一下比例,的確是與他所說一致。這法子算不上多麼出彩,卻非常細緻實用。

  「你很瞭解這些技術,也很通算術?」殷邛眯眼問道。

  「兒臣不喜歡讀……聖賢書。只是想著先學點能切實用在百姓身上的東西。農是國之根本,或許是顯宗中宗時候,神農院一直沒有成果,也不受重視。但最近兒臣發現,神農院最近十幾年卻是研究出了許多值得推廣的技術。」殷胥說著,將手中的摺子遞了過去。

  「稻麥複種?水稻育秧?還有這個是什麼……曲轅犁?」殷邛掃了一眼,發現這上邊都是殷胥寫下的對於種植方法與工具的總結,他年紀不大,讀書也不多,倒是寫了這樣一手嶙峋傲骨的好字。

  這手字真的很像高祖。

  神農院相關的這些技術很細碎,殷邛平時都不會太主動關注,此時殷胥細細整理來,他倒是很有興趣。

  「你每個都與我解釋解釋。」殷邛可不希望這些都是殷胥不知道從哪裡謄抄的,或者是薛菱、神農院讓他撰寫的,便將摺子合上,讓胥給他逐一解釋原理。

  殷胥靠近殷邛的書桌,展開了他桌面上捲起的羊皮地圖,手指輕輕劃在地圖上:「與靺鞨交界的東北地區,土地肥沃,卻由於積溫不夠,乃是一年一熟。關隴、華北之地兩年三熟,江南一帶也是一熟有餘,兩熟不足,唯有至廣州港舶附近,則可以達到一年兩熟。積溫是取決作物成熟的關鍵,所謂稻麥複種,便是在一片田地上連續種植兩季的作物。」

  殷邛皺眉:「這一點在先魏的《齊民要術》中似乎有提及。」

  殷胥:「是,但自兩晉至南北,戰亂不休,技術不足,各家均田沒有統一管理,百姓對待土地的種植都不夠精細。前南朝一直有加墾江南的土地面積,但是兒臣認為將一片土地加大利用,才是能顯著提升農糧產量的方法。聽聞神農院內的小片土地,使用複種制,縱然是在北地,複種後產量增加到了五成!若是在土地肥沃的南方,這個產量應該能直接增加一倍。」

  殷邛愣了,他也有些激動:「若如你所說,一片土地上,分種兩至三季作物,那的確是能達到南方全地區的一年兩熟制。如此精細的種植作業,只怕是百姓未必能做得到。」

  他猛地直起身子,疲憊的樣子頓然一掃而空,翻出其他的摺子,攤開在桌面上,心中盤算著。

  殷胥卻並不激動,只是垂眼等他發話。

  殷邛兩眼晶亮,縱然是佈滿血絲也不能阻止他的激動:「雖然實行起來可能會有種種預料不到的困難,但這好歹是有個方向。是你母親與你提及過賦稅問題?」

  殷胥點頭:「正是。這些想法也都是神農院之人研究出來的,兒臣只是思考整理後轉達到御前來。」

  殷邛撫膝笑嘆:「你能關注這些實際的問題就很了不得了。你也是個沒出過長安城的,倒是對於那些一年幾熟的農耕狀況十分瞭解。」

  殷胥:「父皇在大興宮中也見不到外人,聽聞旁人傳話遍知天下。兒臣也沒有去過田間,但是可以向神農院之人討教這些問題,從他們口中瞭解。」

  殷邛:「不過沒有離開過長安,沒有去看過,再怎麼問,很多事情也是不知道實行的困難啊。就如這耕種一事,高祖時期就不抑兼併,不少百姓失去土地而逃亡,前朝的租庸調製已經很難實行,高祖末期開始實行兩稅法。兩稅法增加了財政收入,也算是減輕了部分貧苦者的負擔,可弊端仍然許多。土地兼併,百姓流離,必然昭示著國家根基不穩。」

  殷胥聽聞此言,開口道:「土地兼併,乃是千年不可避免的趨勢,千萬書中無不痛斥這種行為,認為百姓流離失所成為佃戶,將會遭受更加的剝削,貧富不均,社會必定動盪。千年來無數士子、貧民的夢想,不過是土地分天下,不論是哪裡鬧出來的流匪、反賊,無不打著『均分土地』的口號。」

  「但兒臣認為,土地兼併乃是極難抵擋的趨勢,若不能均戶分田,仍可平天下!」

  關於均分土地的好處,天下人幾千年就有的都有一種共識。

  就像是不論誰知道太陽是圓的一般,對於土地兼併,自秦皇漢武,至拓跋氏、蕭氏,無不認為這是毀壞社會安定的毒瘤。

  殷胥這句話彷彿是譁眾取寵的反語,殷邛都氣笑了:「剛剛還說複種制度能增加賦稅,這頭就想讓百姓流離失所了?」

  殷胥忽然退幾步,俯身跪倒在殿前。

  「兒臣認為,仍有一條出路,便是廢奴婢制,使天下再無賤民!」

  廢奴婢制?!

  殷邛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這句話如驚天霹靂炸在了萬春殿裡。

  長安城外,紛飛雪天裡。

  四個養老般的男女坐在灰白筒樓子裡玩擲盧。

  珠月往細炭火爐上頭煨的圓托盤裡又倒了些冷水,滋滋啦啦騰起一大片白霧似的水汽,她拍了拍臉:「唉,我就不喜歡長安這地方,要不是因為小九,我何必搬回來,臉都乾了。」

  矮虎子瞪了她一眼:「枯皺老皮一張臉了,能不能別事兒多。咱今兒商量大事兒,你就別插嘴說那些有的沒的。」

  珠月聽不得旁人說她老,氣的桌子底下狠狠踩了矮虎子一腳。可惜矮虎子坐在胡椅上腳都搆不著地,只讓珠月蹬著了椅子腿,疼的腳趾頭都麻了。

  老秦咳了咳:「行了,如今說的是南千的事兒。乞伏,你確定南千都跟昭王走了?」

  乞伏半天才道:「應該不會全都去了突厥。雖然說龍眾分作了北機和南千,那也是中宗掛了個名,要咱們南北兩邊不要牽扯太深。誰能想到中宗這麼偏袒他這個兒子啊……」

  中宗當年將龍眾七支分散,四支在北,三支在南。

  看起來挺公平的,實際卻不然。

  四支在北,環繞長安,中宗本來是為了方便臨時啟用。卻不料位置太近,太后看的太緊、反倒讓這四支一動不敢動,成了壓在五行山下毛都耗禿了的猴子。

  而另外三支,在天高皇帝遠的南方,再怎麼差,只要能伸展手腳,也比他們好。

  中宗的偏袒就在於,他大概預料到昭王會被帶到南方,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回到長安,便兩邊分立兩位接引人,而昭王怕是在幾年前就已經找到了南方的那三支。

  而那三支是否跟著昭王去了突厥,或是這麼些年,他們已經發展成了何等樣子,如今的龍眾已經很難完全得知了。

  珠月罵道:「我不明白,怎麼會有南千的人去了突厥,縱然就是這麼多年半死不活沒人管,心裡有些怨怒,可是若連叛國之事都做的出來,那骨子裡就是真爛了!」

  老秦道:「哼,別說他們了,中宗自己最疼愛的兒子都跑到了突厥去給韃子作狗了。」

  乞伏是個唐僧嘴的好脾氣:「唉,也不能說這個。中宗再怎麼疼愛昭王,可昭王的日子過的有半點好麼?聽聞他十三四歲才從偏宅接到崔式手邊去,之前是怎麼長大的都不清楚呢。」

  珠月卻搖頭:「一個殘廢,奪皇位也不成了,就想滅了大鄴麼?恕我理解不了這麼烈的想法,吃的是大鄴的米,喝的是大鄴的水,被這片土地養大,縱然只是個貧民,也不能去投敵,更何況他還是個王爺!」

  一圈打馬吊的四個人陷入了憂國憂民的沉默,珠月最後扔了個骰子,起身道:「走了。」

  三個男人起來收拾東西,這回各自分別,卻不知是從這樓裡分別,更是要離開長安,去辦好手頭上接下的事情了。

  「陸虎,你那徒弟啥時候能回來?」老秦問了一句矮虎子。

  「誰知道呢,他是要把陸行幫都帶回長安來,怕是快不了啊。」

  在陸行幫的隊伍往東艱難行進的時候,更往北,涼州大營往北的雪海刀風裡,也有一處紮根的營地,暫時一陣無風的寂靜,一段笛聲毫無阻隔的流入厚重的營帳。

  營帳內一位年輕的小可汗正與一群武將坐在一處,腳下是落滿黃沙的厚牛皮地圖,一群人正討論著,外頭傳來了笛聲。

  小可汗賀邏鶻笑著放下手中的馬鞭道:「是先生,快請他進來。」

  「那位不願意進來,說是想請小可汗去外頭談話。」衛兵垂頭道。

  旁邊的武將顯得有些惱火,賀邏鶻卻不在意,裹上了披風,掀開層疊的帳簾走出去。外頭藍天雪海,無風時是涇渭分明的藍白兩色。

  外頭不遠處一條長凳上坐著一道人影,帶著雪渣的灰色披風,青灰色薄冠,腦後垂著兩道熨帖的帶子,脊背筆直,端放的兩膝撐開青色棉麻衣擺,寬袖滑下,手中拈著一柄黑玉青纓笛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3 05:01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三章

  「先生。」賀邏鶻走過厚雪,他年歲不大,面頰微圓,笑起來仍顯稚氣,雙手作揖道。

  言玉回頭,輕笑:「小可汗,你不過小我兩三歲,這使不得。」

  「之前既在大汗面前拜過,便是師父。先生不是之前不是還在哈爾和林,怎麼來的這麼快?」賀邏鶻問道。

  「突厥牙帳下用不著我這個廢人,何必討嫌,不如來找你。」言玉起身,收好笛子,抬手道:「小可汗不如隨我走走。」

  兩人並行穿過這個距離三線一州並不太遙遠的營帳,身邊都是馬匹渾身蒸出的汗味,言玉道:「聽聞這邊實施的很順利?」

  「如先生所料,涼州夏將軍確實是想要調用三軍虎符,一封標紅軍信在十幾日前往賀拔慶元那邊送去,在陽關附近派人得巧看過,內容確實如先生所料。」賀邏鶻背著手道,呼出的白氣沾在了頭頂毛氈帽上。

  言玉:「那是多虧了小可汗的人脈廣博,與慕容伏允和各部俟斤、葉護交好,不是容易的事。不過那封信,往賀拔慶元的方向送,可是經過了播仙鎮?」

  「自然會。」

  言玉沉默。

  「先生找我來說之事,何必要繞那麼大一個彎子。先生不過是想問,燕羅俟斤,是否埋伏南道,攻下了播仙鎮吧?」賀邏鶻笑出一顆虎牙。

  言玉並不隱瞞:「正是。播仙有故人在,難免掛心。」

  「何必說是故人,便是那賀拔慶元的外孫吧。」賀邏鶻笑的人畜無害:「知先生思念舊主,我這個做徒兒的,也想著將他請到咱們這裡來賞雪海、喝烈酒。燕羅與我自小一起玩大,做事有分寸,由他去請,最為合適。」

  言玉拊掌笑道:「好一個有分寸。阿史那燕羅自其父被殺後,流落幾年便到了小可汗身邊,他遭受過屈辱,性子烈氣狠絕,做事斬草除根,又與小可汗十分交好。身份合適,可性子不像是個『請』人的。再說,攛掇著南道各部落去請人,有些太大張旗鼓了吧。」

  賀邏鶻靠近言玉,輕聲道:「先生或有所不知,吞侵南道乃是不得已。這慕容伏允已是一招廢棋,半營在圍攻賀拔慶元時,那對兒美人雙胞胎叛逃了。」

  言玉眉微微一蹙:「怎麼會在這時候?」

  賀邏鶻笑:「年紀大了吃美人虧的也不是沒有,那兩個雙胞胎與阿厄斯看起來交惡,實際早已私下聯手,就趁著慕容伏允打算襲擊賀拔慶元時,內訌反營,本也不會大獲成功,卻不料路上冒出來一群拿著什麼『英雄帖』的馬匪,三方攪亂戰局,混亂之中雙胞胎殺了慕容伏允,帶著一半的兵馬跑走了。這個變故之後,賀拔慶元和他那隊伍也在南道上離奇失蹤了。」

  言玉道:「還以為是個梟雄,喊了半輩子的復國,卻死在了孌童的刀下。」

  賀邏鶻笑:「他說著復國,不論是大鄴、吐蕃,還是我突厥,哪個容得吐谷渾盤臥陽關重地,他當年逃出來,還不若就自稱流匪,也不會有今日的丟人。」

  「賀拔慶元困不成,你們想從西至東施壓。」言玉說的是陳述句。

  「自然,徒兒做不出先生這樣的局,也知道順著往後走。雖冬日難熬,此計動用不過兩萬人,再加上突襲涼州也有了些戰果,我們總是不會賠。可希望要大獲全勝,畢竟這機會以後不會有了。」賀邏鶻看向遠方笑道。

  言玉看著一行青衣漢人朝這邊而來,微微抬手要他們停在了遠處,側頭道:「小可汗可請動了我那故人?」

  賀邏鶻眯了眯眼睛:「若是請動了,估摸三日前先生就已經到這兒來了吧。」

  「那我便覺得我這局,怕是要不成了。」言玉嘆道。

  賀邏鶻驚:「為何?」

  言玉緩聲道:「若阿史那燕羅未前往播仙,我那故人或許也被三州一線的局勢所矇騙,可她年歲不大,兩副心竅,雖有武痴上的純真,卻也有老江湖似的心眼。當年燕羅俟斤的爹,是被賀拔慶元手下一群將士圍殺,十年過去,這些將士遍佈北地,燕羅俟斤再怎麼偽裝,卻也有人認得出。」

  「一旦認得出,雖蒙得過長安文官,瞞得了消息未至的大營,但那故人,怕是心裡已經清楚透了。」他無奈的感嘆。

  賀邏鶻的笑容繃在了臉上。

  他明白了言玉的意思,派遣阿史那燕羅的行為,實在太捺不住了,彷彿就怕是這個機會消逝,不顧一切的抬刀刺向對方的破綻,卻不料自己也留了空門。

  這個局的成敗在於冬雪呼嘯下看不清的表皮。

  突厥人必須做出勝券在握、氣勢磅礡且有恃無恐的樣子來,而他派人去南道打圍,就顯得多此一舉了。

  賀邏鶻最大的優點,便是沒有少年人的不肯承認、不可一世。

  他額上冒出薄汗,當即躬身:「請先生教我!」

  言玉反倒是心中微微鬆開一點,彷彿是這局不成,心裡也有了點救贖。

  況且突厥帳下對於他這個漢人,態度多有猜忌,此招出動兩萬兵馬已算是賀邏鶻的面子,不成雖對他日後有不小影響,但賀邏鶻看起來願意抗下這個責任。

  言玉道:「之前,局成不成,在我。至此,局成不成,在天。只看著消息送去與三州動用虎符的時間差了。」

  賀邏鶻慚愧的脖子紅透:「先生,責任在我。本若是真的能讓賀拔慶元與大鄴皇帝交惡,來年開春,必定我們能打入關內——」

  「或許是天有氣運,自責已不必。只是許多計謀,其中細小關鍵,都不可妄動。以後若有局勢,我必定會與小可汗講個清楚,也請小可汗仔細思考後再做行動。」言玉道。

  這便是他在告誡賀邏鶻,以後他的局,賀邏鶻少插手。

  賀邏鶻佩服言玉的才能,嘴上尊稱先生,可若是說骨子裡的尊敬,那是半分也沒有,道:「是。徒兒知錯,只是……既然到了這個境地,燕羅俟斤不能撤。他會自播仙往東,吞併各個小城,雖不能拉下賀拔慶元,但還有隴右道躺在手裡。」

  言玉看著有人牽馬過來,便起身上馬。

  賀邏鶻天真笑道:「只是先生的故人還在南道上,南道那麼長,總能追得上,請得來。」

  言玉坐在馬上,短暫的無風與晴朗似乎要結束了,他頸後兩根飄帶在風中狂舞,他低頭對賀邏鶻笑道:「我剛剛說了,這局成不成,在天,這裡已經不需要我了。」

  「那故人,我親自去請。」

  賀邏鶻愕然,看著一隊策馬的漢人,格格不入的輕踢馬腹,從營帳之間穿過,往南去了,踏起一串凍如鹽粒的雪渣。

  一武將從旁邊帳內走出,神態倨傲,並未向賀邏鶻行禮:「小可汗信得過漢人?」

  「如何信不過?」賀邏鶻背手往回走去。

  「縱然這五少主,對殷氏、大鄴應當是滿懷恨意,可必定曾給賀拔慶元做過幾年事情……會不會……」那武將道。

  「他剛來之時,慕容伏允向我們報說,賀拔慶元立刻派人追蹤痕跡。而之後,慕容伏允什麼時候死不好,非這時候下屬叛亂,一朝跌在賀拔慶元陣前,死的狼狽不堪,那所謂『英雄帖』的出現,更是蹊蹺的刻意。」賀邏鶻笑:「你說我該不該信任他。」

  武將也沒想到賀邏鶻如此理智。

  「那何必還要留他。」

  賀邏鶻笑道:「其實賀拔慶元、甚至崔家與皇帝之間的刺兒,最深的不是三軍虎符,而是先生的存在啊。」

  **

  樓蘭從未向如今這般人滿為患過。

  大小客棧茶鋪擠進了滿面塵土的刀客旅人,城外是延綿看不到黃沙的層疊帳篷,南道棄城逃來的,北道活不下去的,從西邊來的人都擠在這小城裡。

  一夜燃起的無數油燈,在入夜後,使得樓蘭變成一隻盤臥在沙地深處的發光蜘蛛。

  崔季明從未如此佩服過這些走南闖北之人的活法。粗手扶在刀柄上,再喝的淋漓滿襟;擦去面上的血污,撲進香膚玉肌的紅羅帳。所有人在這兒都有一股豁出去的千金散盡還復來,連惴惴不安一路的她都要醉進漫街的酒味。

  他們用著拜火教的身份,走了大半條道,可真到了樓蘭,誰也不敢裝做是拜火教的人。

  樓蘭相當信奉拜火教,就他們那三流演技,能糊弄得了突厥人,卻忽悠不了這些狂熱的信徒。他們化作了一行疲憊的商隊,俱泰成了貌醜卻富裕的商人,她換回男裝,與徐策一同扮成年少的刀客,嘉尚恢復了和尚的僧袍,陸雙成了個前後的跑腿,他鬍茬都冒出來了,髒的只比幾個月前好一點。

  崔季明卻發現她小舅媽居然這路上稍微穩妥了起來,也不願意騎馬,非要去坐車,她便問了幾句。

  杏娘笑:「啊,我好像懷孕了。」

  崔季明驚的話都說不清楚:「……你懷孕了?!那你、你還這麼猛!之前突厥人打過來的時候,你還要殿後!賀拔羅不好好照顧你麼?」

  杏娘一臉煩躁:「不想告訴他!他真遲鈍,我都表現得這麼明顯的嬌弱了他還看不出來!我就不想親口說啊,想著他高興起來那小心翼翼的傻樣,我就覺得麻煩!」

  崔季明:「……舅媽,這人也不是你一個造出來的,你這容易造成家庭矛盾啊。」

  杏娘敷衍的只說是過段時間就說,崔季明也不好插手人家夫妻間的事情。

  如今到了樓蘭,他們沒有帳篷,便只能住進城裡去。樓蘭也算是西域之路的玄關,城內一半都是客棧,縱然如今湧進這麼多人,他們挨家挨戶的找,也能碰見幾個有空房的。

  樓蘭不知道能存活到什麼時候,店小二也都有一種拼了命薅錢的熱情,他們一行人的車馬剛停下,不夜天般的土路上,這小二便竄出來,手裡一捧豆子先餵了前頭的馬,讓這商隊多留一會。

  店家口一吐:「打尖還是住店?」

  前頭拽馬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拎一把窄背長刀,破洞的斗笠遮住半張臉,露出捲髮和混血的下巴尖,耳垂上各一個不大明顯的內凹耳洞,空蕩蕩沒掛東西。若不是身姿挺拔,手臂有力,單看耳朵,像個偷跑出來的漢姓姑娘。

  「自然住店。有幾間房?」少年正是崔季明,她笑問道。

  「幾個主子?」店小二道。

  一般住店,向崔季明這種刀客身份,都是住大通鋪,問幾個主子,便是問要幾間上層的單房。

  俱泰從馬車裡掀開簾子,他一身綾羅,手上帶個碧玉扳指兒,臉上掛了塊鑲金又鑲玉的眼罩,左眼盯著店小二:「兩個主子。」

  那店小二看見個獨眼侏儒的商人,面上掛笑,內裡頭罵了句:

  瞎顯擺。

  「哎,得好嘞!正巧只剩兩間相鄰。酒肉可要先用?馬車需要卸麼?糧草可要補滿?熱水可需備上?」店小二喜氣洋洋,叫其他夥計引著一隊馬匹往後院走,大半僕從刀客都跟上,俱泰被阿穿扶下車,幾個人先邁進店裡。

  「找個乾淨地方,主子要吃些東西。」陸雙上去,手裡頭一個碧綠的東西往店小二眼前一抖,又收回衣袖裡。

  那店小二眼裡點了燈一般,整張臉煥然就是春暖花開,高興的應了一聲:「得嘞,幾位郎君娘子二樓坐!」

  這樓蘭的客棧,哪裡有什麼雅間,二樓咯吱作響,也就比一樓少了些地上的痰。陸雙麻溜的看著翻來覆去一塊板的菜單點餐,又要了幾壺燒刀子,得來崔季明讚許的目光。

  那小二折斷腰似的一躬身,往前靠了半步:「不知是總瓢雙爺來,可有要務?」

  陸雙:「無事。西邊弟兄過不下去,只得往關裡撤,隊裡的挑桿兒都是自己人,這幾位老空是過了命的併肩子,一併送進關。你這兒營生若是過不動,也早往東邊撤。」

  小二笑:「雙爺慈心,弟兄福氣。若不是刀片子劃到頭上來,咱們這些紮根的也不肯走啊。若是真到了那一日,進了關也不敢叨擾總瓢,我們幾個順河往南飄,找個船來船往的地方再幹老本行,還是幫裡的人。」

  陸雙嘆了一口氣:「到時候別幹一捧熱血,以寡敵眾的蠢事兒,腦袋在,活路就在。」

  小二也有些紅了眼眶:「形勢總是比人強,咱們知道。爺還有什麼吩咐?」

  陸雙看著坐在俱泰後背的長桌上,肚子響的如敲鑼的崔季明:「那小郎君有怪病,你給她上三碗湯麵、十個胡餅、一斤牛肉、兩壺燒酒,錢……先欠著。」

  小二嚇了一跳:「他一個人吃?!錢不是事兒——」我怕他撐死。

  崔季明飄來一句:「你上就是了,吃不完我賠你三十斤牛肉。」

  半柱香後,崔季明噎的青筋都快鼓出來了,陸雙嫌棄的倒了一杯茶給她,崔季明拍著桌子總算將腮幫子裡的嚥下去。

  陸雙斜眼:「真看不慣你這種吃不下還硬塞的人,沒點骨氣。」

  崔季明怒:「你也沒跟我說他家一張胡餅跟盆那麼大啊!」

  她往桌子上一趴,喪氣的看著還剩的兩三張胡餅,考慮要不要真買三十斤牛肉。

  陸雙這人也是手賤,一隻胳膊伸的比螳螂前爪還快,在崔季明肚子上探了一把:「你至於把自己撐的跟懷胎六個月似的?」

  「你再敢跟我動手動腳,我非廢了你歡愉人間的二兩肉!」崔季明一腳蹬過去。

  陸雙抬腿,笑問:「還吃不,不吃我讓人撤了。」

  崔季明艱難道:「吃!我再喝幾口麵湯!」

  坐在崔季明對面的徐策托著吃不完的餅,痛苦的打了個嗝。

  就在崔季明無聲無息卻如海底深洞般吸著麵湯的時候,有個人撞進客棧的燈火通明裡,被門檻絆了一跤,在地上滾了一圈。

  熱情如火的店小二撲上去,剛一句:「客官打尖還是——」

  便半句梗在嘴裡,他看清後,猛地彈起來往後退去。

  因為那撞進店裡的人,在地上滾出了紅綢帶鋪開般血痕。

  陸雙行雲流水拿起崔季明桌上的斗笠,給她扣在頭上,往下壓了壓:「小心。」

  徐策那個大嗓門的傻子嚥下胡餅,叫道:「哎喲臥槽死人啦死人啦!」

  崔季明和陸雙俱是一翻白眼,朝他踹去。徐策左右腿吃了兩腳,還轉頭很不見外的叫喚:「你們打我幹啥呀?」

  崔季明白了他一眼,往樓下看去。緊接著,踉蹌走進來一幫打扮差不多的人,撐著厚重的戰身刀。那刀面粗糙如農具,厚重如鐵板,將近一人高,兩掌寬,一個領隊模樣的中年男人抬刀往地上一頂撐著身子,地面都粉塵激盪。

  「店家。」那中年男人一說話,牙縫都是血:「夜路幫的弟兄,沒了活路,只得來靠。」

  說著他掀襟掏出一塊兒精鐵的牌子,手指顫抖拈不住,啪的摔在了地上。

  店小二看清了,面上大驚,想要伸手去撿,後頭一個賬房卻道:「不可!」賬房胖的像是搶擠進櫃檯與酒架間,肚子都能抱起來擱在桌上,一聲開口聲音清亮。

  「朱爺,也跟咱們小家小店一點活路吧。」賬房放下筆道。

  崔季明傻了眼:「這是什麼江湖廝殺,恩怨情仇?我是不是來錯了地方?」

  徐策高興的擠到崔季明旁邊,拿胳膊肘去懟她,小聲匯報:「我看見了!那鐵牌子上刻了個其醜無比的王八!」

  陸雙面無表情:「閉嘴。」

  陸雙眯眼,仔細看了一眼,手按在崔季明斗笠上沒撒開:「那鐵牌是陸行幫二級的令牌,夜路幫跟陸行幫在樓蘭這地方有過命的交情。你看他們拿的那戰身刀,頂頭鑽有一眼,繫紅繩,雙手才能持動,是農具裡鍘草的鍘刀改的,便是夜路幫的招牌。他們也武藝不錯,算是知規矩,有情義,是以前北道上知名的護隊。」

  崔季明卻轉頭抓了一把他衣領:「你的牌子是玉的,這邊的牌子是精鐵的,敢情我那木牌應該才是最底層的。你當初竟忽悠我。」

  陸雙就當沒聽見,卻也不拂開她的手:「最近一堆人到樓蘭來,你別看外頭營帳連天,什麼人都有。馬匪、雜幫、逃兵、官身,魚龍混雜,都想不露耳目的往關內擠。總有人想賺死到臨頭的買賣,樓蘭不比陽關、沙洲,沒什麼城守衛兵,純屬一個大型的市集,自然有人想把住這裡護送、買路的銀子。」

  看來這頗具盛名的夜路幫,便是被其他想搶生意的營幫給逼的。

  不過他們既然這麼有名,能逼的他們走投無路來找陸行幫,而陸行幫都不敢接……搶他們生意的是什麼來頭?

  崔季明正這麼想著,胳膊頂了一把靠太近的陸雙,外頭就進來人了。

  前頭先是些開路的嘍囉,對方登場頗有點幫派架勢,一輛馬車停在正門口,店小二將那牌子往倒下的人身子地下踢了踢,擠著笑臉出去迎,迎了一半,差點被跟他朝夕相處近十年的門檻絆了一跤。

  那馬車上,竟然下來了一個寬肩細腰一身紅裙的……少年,他蘭花指兒矯揉造作的扶了一下袖子,從車上小步踱下來,哼哼唧唧的笑了兩聲,從黑暗的街上踏進昏黃的店裡,一張白的透光的臉,神經質般翹起的眼尾,淡淡的眉,笑開口道:「朱師傅,你這是要帶我來住店?」

  崔季明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

  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考蘭考風兄弟中的一個。

  紅裙少年又福了一禮,姿態柔軟惹憐,娘的毫無餘地,肯定是考蘭。

  半營怎麼會跑到這兒來?

  徐策眼都直了,喃喃道:「這紅衣裳姑娘長的可真好看……他們說美人能吸魂,我還不信……乖乖,這漂亮的……」

  崔季明心道:這個美人帶鳥,你消受不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3 05:15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四章

  崔季明往後縮了縮,後背不小心倚在了陸雙胸口。他抬手按住崔季明肩膀:「半營亂了,阿哈扎已經死了。」

  徐策還在那裡翻來覆去的念叨著:「就是胸太平了,不過要是回頭能生兩個大胖兒子,就好了……」

  崔季明瞪大眼睛:「什麼時候?」

  徐策:「她年紀也不大,過兩年就能生了。」

  陸雙和崔季明直接把徐策給踹到邊上去了。

  陸雙:「就是在半營打算去襲擊賀拔慶元之前,現在阿厄斯與兩個雙胞胎帶著一半人馬到東邊來了。他們可能是想佔樓蘭這地方的肥差。」

  二人竊竊私語,樓下考蘭的聲音如同唱戲,他很樂於看別人一臉驚悚噁心的表情,笑意盈盈:「朱師傅,奴家要的也不多,戰身刀不露面,殺了您徒弟,道上沒夜路幫的牌子,您就可以去安享晚年了。」

  崔季明看著反正不是來找她的,扒著欄杆下巴放在手臂上往下觀戰。

  朱師傅是個十分結實的中年男人,縱然鬍鬚兩鬢微微發白,單看脊背和袍下分立穩固的兩腳,就知道是個健朗的練家子。

  「半營的赤衣君,要我的命便是,何必要為難我的徒兒。」朱師傅啐了一口血。

  還有個花名叫赤衣君……

  這年頭沒個名號都不敢混西域啊。

  徐策興高采烈:「赤衣君,好名頭。」三個字反覆念叨在嘴裡,彷彿真能把人家給娶進門似的。

  雖大多數未曾見過考蘭考風,卻豔名遠颺,大部分人都只說是美人雙胞胎,便都知道了,朱師傅在這裡稱他們赤衣君,也是給足了面子。

  考蘭笑:「你一把老骨頭,早磋磨的沒了銳氣,頂多睡前有點上腦的熱血沸騰,一覺醒來笑罷就老老實實的行將就木。你徒弟不行,十來歲、二十來歲,正是不知道深淺,他們沒了理想和路子,腦子裡就只剩了不顧後果的施暴,我們半營佔樓蘭這地方,容不得他們的歇斯底里。」

  朱師傅知道他說的在理,咬牙:「我會讓他們遠走!他們聰明,知道骨氣不是活人該有的東西。」

  考蘭咯咯笑道:「你高估他們了。朱師傅,廢話不多,我這人沒臉沒皮不懂規矩,也不忌諱見血,你若是不願意殺他們,便就一併將腦袋掛在樓蘭入口的石碑上吧。」

  不論是之前接觸,還是日後的傳聞,崔季明都覺得這雙胞胎是智商一般、臉蛋閃瞎武功高強的文盲少年,但這會兒看說話,考蘭卻相當不簡單。

  朱師傅卻一拱手:「北道南道都有彙集周邊各國的功夫,兩道武夫往日也就在東邊的樓蘭、西邊的疏勒有碰頭,功夫自然要在這裡交匯。聽聞赤衣君在南道的半營中武功算頂尖,臨死前,老夫想在樓蘭見見南道的功夫。」

  他說罷命身邊幾個徒弟往後退了幾步,兩手扶刀,右腳往右後方退了半步,紮穩身子。

  這是擺明了要拖延時間啊。

  考蘭知道卻不在意,笑了笑:「好哇。」

  崔季明以為那賬房小二會將他們趕出去,卻不料小二退到了二樓台階上,賬房垂眼站在櫃檯後頭,兩手垂下,似乎隱隱按著櫃檯下的武器。

  一樓坐的客人倒是並不吃驚,兩幫在樓蘭爭得是他們這些商隊的生意,傷了旁人誰都沒個好名聲,肆無忌憚的將桌子往後拖,留出空地,坐在凳上喝酒看架。

  她雖覺得西域有江湖味,卻沒見過走南闖北必備之——客棧幹架。

  陸雙道:「你別看那戰身刀如此巨大笨重,其中腰勁肘勁流轉,最為細膩,越是大刀,開合動作難撤回,在生死之間就要將刀法雕琢的愈發精細無錯。你看它像農村鍘草用的鍘刀吧,這夜路幫敢在道上橫行這麼多年,就是因為這簡簡單單從農具上拆下來的刀,最剋流匪刺客所用的短刃和直刀。我觀那娘娘腔的雙手,應該用的是兩手武器,估計就是最怕戰身刀的雙手短刃或單刃匕首。」

  他話音剛落,就看著考蘭從旁邊人手裡接過裹著綾羅的兵器,掀開布料扔在地上,是兩把半人高的斧鉞,寒光粼粼,沉重陰森。

  崔季明斜眼:「打臉了吧,人家用的也是重兵。」

  陸雙:「嘖、邪乎。娘們似的細瘦胳膊,拿得動這個。」

  徐策似乎也被這兩把重斧閃的清醒了幾分,終於過來湊了幾句人話:「這斧頭沉,體型卻不大,一般鍛鐵沒有這麼壓秤的,但看這斧頭也知道紅衣美人家裡很有錢。而且你看是雙斧面,兩端帶內勾,適合卡住重兵借力,這不是個蠻力的東西,而且怕是挺剋朱師傅的大刀。」

  這武痴看人都是個辨不出性別的睜眼瞎,看兵器倒是比誰都眼尖。

  以後成了婚,指不定老婆臉上有幾顆痣不清楚,兵器上有半條小劃痕都能心疼的要死。

  考蘭拎了兩把斧鉞,如同拎著兩條跳舞的綢帶一樣,輕飄飄的在手裡晃著青光:「朱師傅在這兒拖,是想等你兒子帶著另一幫人跑出去不成?那你沒必要等了,我雖然年歲不大,營內卻也有聰明人,估計這會兒,你兒子新鮮的腦袋已經要到了。」

  她話音剛落,就看著客棧外一行人快步跑過來,這客棧的門檻好似跟天下人有仇似的,也絆了那一行人最前頭的小子一跤,他手裡捧了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布袋,直接飛出去,裡頭的東西滾了一地。

  一個不可置信的年輕面龐,沾著地上的舊血濃痰,滾在了朱師傅的腳底下。

  朱師傅扶著戰身刀的手都抖了起來。

  一行人走進來,將滾落滿地的腦袋踢回中間來。他們一跑進屋,就露出隊伍最後那個背手瘦削,鷹鉤鼻的中年男人。

  考蘭看了一眼滾滿地的腦袋,笑道:「龔爺好手段,此事交予你我再放心不過。」

  龔爺有些微微駝背,未語先笑,聲音如鐵鍁翻著糖炒栗子的大鍋,砂的刺耳,他如鷹般的目光先把一樓二樓掃了一遍,才道:「也是赤衣君安排妥當。」

  「考風呢?」

  龔爺拉了條凳子坐在一邊:「還醉著呢。赤衣君要自己動手?」

  崔季明用手壓了一下斗笠,往後坐了一點,回頭竟不慌不忙道:「龔爺死在這兒,對你有影響麼?」

  陸雙一驚:「你問對我有沒有影響?這麼多人,你能殺得了他麼?」

  崔季明輕聲道:「那我還留他佔在樓蘭這地方壯大?你也跟他有仇,我也想要他不得好死,咱倆聯手。再加上半營估摸是因為『英雄帖』和龔爺搭上的,也沒多深的合作關係,稍作挑撥,辦得成。」

  「沒見你這樣逃亡的。」陸雙故作無奈,卻不說拒絕。

  崔季明笑笑看著下頭。

  朱師傅已經牙齒沁血,眼珠子泛紅,考蘭拿著兩把斧鉞,笑道:「你不用拖了,該使真本事了,奴家便來見識見識北道的刀。」

  他說罷,便腳下步伐細碎如女子,手上兩把重斧傾斜,便朝朱師傅划去了。

  如崔季明曾感慨過的,這時代沒蠱蟲奇毒,沒內力真氣,輕功能飛簷攀壁卻做不到水上漂,一切她能見到的武功,都是專注到極致,熟練到骨子的技巧。

  縱然是高手對決,也絕無某些武俠電影中劍氣掃湖、飛花走葉的場面,有的只是勝負咫尺之間,粗俗直接且荷爾蒙橫飛的碰撞,縱然過命,三五招便見真章。

  都是人,一日兩頓飯,四隻手腳行,練武的痕跡都會在皮肉上留下,誰都做不到出神入化。旁觀者總是覺得招式質樸到笨拙,彷彿是他習過武也能做到,唯有真去兩手搬刀之人才知道,一甩手是多少細小的殺機。

  崔季明便在上頭看著朱師傅單腳為軸,戰身刀穿孔的尖兒在地上一旋,如鐵盾擋住了考蘭的重斧,他的重斧有帶勾雙刃,扣在戰身刀的刀背上,就要借力想把刀推出去。

  朱師傅手中寬刀猛然反旋,將考蘭的力道巧妙卸開。考蘭退了半步,朱師傅卻右腿一彎,半跪在地,戰身刀前端如劃過地面,聲音刮耳,朝考蘭腳下掃去。

  右手拈刀背,左手轉刀柄,一拋一轉再接回,一把兩掌寬的大刀,卻將靈活發揮到了極致,

  考蘭雖著女子紅裙,卻不慌不忙,如跳舞般抬腳躲了一下。

  朱師傅一敲刀背,退半步立起刀來。二人距離兩步遠,盯緊對方,各自拿著兵器,走的極慢,手上動作好似嚇唬人般有些幼稚的往前一推又一縮。

  下頭些不懂武的看客竟笑了出來。

  崔季明卻知道這二人是在尋對方的動作習慣,只要能揪住破綻,立刻就要見輸贏了。

  陸雙道:「你覺得誰贏?」

  「這戰身刀武功實在精妙,群戰佔盡了風頭,近戰也做得出細膩的防守,若不是他受了傷,倒說不定。」崔季明眯眼道。

  徐策補了她沒說的後半句:「如今數十下就要分勝負了。」

  這時候,一樓側邊門內,後院裡一些護衛侍從走了進來,正是跟崔季明一路的陸行幫成員,那門正好在二樓下頭,陸雙與崔季明俱是沒有看見。

  崔季明話音剛落,朱師傅刀刃向上,雙手持住刀往考蘭左肋下送去,考蘭抬臂一側身,朱師傅知他變招,右手外撇,打算緊追他身形,卻不料速度慢了半分,考蘭的兩把重斧快的如同輕巧的匕首,在朱師傅刀面上連磕幾刀,聲音迴響的如同大雁塔的鐘聲,層層蕩在這不小的客棧內!

  這幾下連磕如雨打芭蕉,又快又狠,震得朱師傅差點長刀脫手,指尖盡麻,下一招也連的慢了幾分。而考蘭已經順著這幾敲的反力,腳下劃過兩步,湊到朱師傅門面前,斧面的勾已經扣在了朱師傅頸邊。

  他笑了笑,朱師傅臉色緊白,龔爺卻忽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阿繼?!」

  考蘭手停了,轉頭:「誰?」

  崔季明不明所以,陸雙罵一句:「靠!」

  忽地朱師傅往後一仰,猛然將刀向上抬去!他拚死一搏,想卸下考蘭的一條胳膊!考蘭反應更快,他側身猛地抬腳,兩把重斧往刀背上重重一擊,整個戰身刀往二樓飛來。

  崔季明其實也躲得開,可徐策卻還是擔驚受怕般拽了她一把。她無奈的被拽起了身,手中光禿禿的刀鞘往戰身刀刀面一頂,頂開了旋轉的大刀,卻被撞掉了斗笠。

  這麼大的動作,誰還注意不到,龔爺的目光從一樓扎眼的紅髮男子身上轉開,望向她,驚得猛然繃緊身子,卻沒有失口喊出她名字。

  崔季明暗叫一聲不好。

  她想殺龔爺,卻不打算這時候露面。

  「三郎。當真是好巧啊。」龔爺駝著背陰桀的笑了:「隔著幾百里,能有這樣的緣分,了不得。」

  考蘭正將朱師傅踏在腳下,打算割了他腦袋,聽見龔爺說話抬起頭來,叫了一聲:「啊,是你!」

  這一場會面,三個人都曾各蒙過身份,倒是連自我介紹都不好開口了。

  「龔爺,考蘭,是我。」崔季明將刀抱在懷裡,低頭撿起斗笠。

  罪魁禍首的徐策瞪大眼睛:「你認識美人?」

  看崔季明沒空理他,又輕聲道:「……考蘭,這名字真好聽。」

  「赤衣君認識這位郎君?」龔爺轉了笑面給考蘭。

  考蘭點頭:「認識,同行。」

  龔爺:「同行?!」

  崔季明:「……」

  在她掩人耳目往關內逃的時候,這位在賀拔慶元的使臣隊伍裡見過幾面的雙胞胎,竟然還不知道她身份……

  龔爺不願意在這裡道明崔季明身份,對他沒什麼好處,開口道:「三郎一路可多有磨難?自這兒回了家,便天海各退一步,無事罷了。」

  崔季明笑:「罷不了啊。龔爺,您也挺會藏東西的,弄個黃色的床帳縫進去塊布,真是誰也看不出來。物證沒了,人證存活,我安不了這個心。」

  龔爺臉色變了變:「人都是要有有條活路,寨子被拋下,突厥人應當也掃蕩的了無痕跡。我年歲也大了,十年前的事兒忘的差不多,留我一張嘴,天高皇帝遠,礙不著您的。」

  崔季明扶著柱子,腳尖一點,站在二樓欄杆上。她身量修長,窄窄一道身影,細細一柄刀鞘,笑:「在場諸位賣命奔波的可以說要活路,地上躺著的朱師傅也可以說要活路,但你就不配了。我沒見過哪個要活路的男人,在自家院子裡關了五六十個搶來的赤裸女人的。」

  龔爺驚道:「你!」

  場上也是譁然。

  旁邊看客本就肆無忌憚,他們畏懼考蘭的名號,卻不認識龔爺,啐道:「呸,老子幹了二十年刀客,別人都當爺爺了,我沒討著一個媳婦,你一個老東西,沒名沒號搶了幾十個旁人家的妻兒!」

  「季銘原來與龔爺也算相識許久?」考蘭踢了一腳失血昏過去的朱師傅,施施然坐在旁邊凳上,旁邊幾個他帶來的護衛跪著給他捧上茶,他拈開茶盞,笑道:「這龔爺來路不明,跟著半營一段時間了不肯說真話,季銘倒給我開開眼。」

  龔爺聽著考蘭說同行,本覺得是崔三忽悠了他,卻沒想到這考蘭無比熟稔的親暱叫她「季明」,他頓時覺得這場面不對了。

  半營不是跟賀拔慶元有仇麼?

  不對!

  龔爺頭上冒了幾絲冷汗,心頭回轉。這半營分明是在埋伏賀拔慶元的前一夜內訌的,阿厄斯與這倆雙胞胎便直接離開了于闐,根本就沒有管賀拔慶元。

  正是因為赤衣君的反叛,賀拔慶元輕輕鬆鬆的走過了于闐,赤衣君又在此刻對崔三一副熟識樣子——

  他腦中胡亂猜測,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崔季明笑吟吟道:「不知道有沒有南道上常走的弟兄們,龔爺沒聽過,可這個姓總是有印象吧。南道上燒殺搶掠,囂張又找不到痕跡的某個馬幫,也算是有名了。」

  「你是說——龔寨?!」

  崔季明笑道:「正是。」

  「這是龔寨的主子?!」不止一個人拍案而起。「那個攔截商隊屍骨不留,四處搶奪女人燒燬村落的龔寨?!」

  崔季明:「咱們半營來樓蘭這兒,不留夜路幫,想來做的是護衛、買路的活計,半營雖手下參差不齊,以前『業務』也多,但入了這行,來往商客只要價錢合適,都服氣,願意給。可若是半營裡混了一隊不體面的朋友,就有損名聲了吧。」

  這是想讓考蘭跟龔寨劃清界限了。

  龔爺開口:「倒不知這位小郎君的話,怎麼就能讓眾人信了?看你不過十四五歲,連個長輩師父也沒有隨著,就在這裡開了茶話會?」

  崔季明知道他會這麼說,笑道:「咱們龔爺若是得罪道上來往商隊也就罷了,可卻得罪過陸行幫,這就不大好看了。陸行幫名聲之廣,大家必定都有耳聞,兩三個月前,龔寨屠了西邊十三娘手下一支隊伍。不過都是平頭百姓,做些跑腿事情,買賣些消息,想必都給在座的提供過不少方便。這陸行幫或許有些『外事兒』塵埃落定了不管,可幫內人慘死,總是要管一管的,你說賬房先生,是不是?」

  陸雙真沒想著崔季明這麼一個三寸不爛之舌,生生要在這人多口雜的地方借刀殺人。

  那賬房胖先生,望了陸雙一眼,拿起了櫃檯下一對兒長剪刀,擱在桌上:「確實。」

  考蘭笑了:「龔爺厲害,這我都不敢得罪的陸行幫,您也敢殺?」

  崔季明心道:考蘭倒是個活絡心思。

  龔爺當真沒想到崔季明一張厲害的嘴,明明帶的人就那麼一點,卻把局勢扭轉,反倒是帶七八百人投靠半營的他落了下風。

  連考蘭這句話,都在要跟他劃清界限了。

  龔爺看著這會兒場上決定他命運的,不過都是兩個毛沒長齊的半大少年。他私下也罵過,考蘭一個賣屁股的,發發騷得了這麼多兵馬,還當真以為自己是個梟雄了。崔季明更是,投了個好胎,恨不得把崔姓、賀拔姓一併紋在臉上走路!

  他面上維持著笑容,內心已經發了瘋般的凌遲起了這兩個少年。

  「不過……」考蘭笑著起身:「人來靠我們半營了,我若是不管死活,外頭名聲傳不太好吧。」

  他柔柔的看了崔季明一眼:「單在這樓蘭,日後想納各方勢力,一旦有個背義的名聲傳出去,誰還往我們半營靠啊。」

  崔季明從二樓跳下來,先落在下頭一張桌子上,踮著腳尖小心從人家碗碟酒杯只見走過去,跳下桌子抱歉的笑了笑,才道:「赤衣君,怕是這龔寨帶了的八百人,都未必聽你的指揮吧。你就當是恰巧錯過了這客棧,走出門沒看見,我把這龔爺殺了,八百人沒地兒投靠,不就都完完全全是你的人了麼。」

  龔爺身邊帶來的那些人臉色也一變:「你胡說什麼呢?!」

  考蘭轉頭,掩唇驚愕:「龔寨這幾位的意思是,若龔爺自己惹了事兒我沒主動幫,你們就要跟半營為敵。」

  龔爺的那幫手下臉都憋紫了:「……也不是。」

  考蘭顛著腿笑道:「哈哈那便是了!季銘,你且去殺,這龔寨帶來的人,誰若是幫了手,便就從半營踢出去,與我們為敵!今兒,當真有意思!有意思!」他笑的花枝亂顫,崔季明心裡頭都被這鬼畜的笑聲嚇的一抽。

  他又回頭笑看賬房:「我們半營若是除去龔爺,您也給兩份薄面,咱們半營和陸行幫在樓蘭共生,我走我的兵馬道,你走你的商客路,合作幾分,您意下如何?」

  賬房不做痕跡的望了陸雙一眼,點頭:「行。」他說著,從衣襟裡掏出個嶄新的精鐵牌子,向考蘭比了比:「赤衣君,您若是除了龔爺,再能留這夜路幫僅剩幾個人的小命,咱願意將這張牌子給您,陸行幫與半營,做個併肩子兄弟。」

  考蘭從于闐過來,沿路都是阿哈扎的門道和人脈,根本就沒有根基,那精鐵牌子代表著什麼,他也清楚,這筆生意顯然不賠,卻故作猶豫:「賬房先生是什麼個意思?要把這幾個夜路幫的帶走?」

  「送軍如何?他們身負武藝,符合募軍要求,只要入了營,沒個幾年出不來,也不影響半營的路子。等在軍營混幾年生死,這點復仇也不算什麼了。」崔季明插口道。

  考蘭蝴蝶翅膀似的睫毛抖了抖,笑容放大:「那便這麼定了。」

  說罷,他接住賬房扔來的鐵牌,看著店內幾個夥計,將昏迷的朱師傅與他幾個徒弟拖下去了。

  崔季明笑著拔出了刀,輕鬆靠在柱子上,看向龔爺:「龔爺,您也讓我見識見識您南道的刀法?」

  龔爺倒是笑道:「那若是三郎死在我手上,這怎麼算?」

  考蘭道:「那你帶著人愛上哪兒上哪去,我半分不攔著你,道上見著,給你留三分生意路。」

  龔爺大笑:「一場試刀,我輸了失去八百人馬,贏了也只得落荒而逃,這不公平。」

  考蘭大為感興趣,他一輩子都在玩賭局中遊走,愛極了這種刺激,這會兒縱然是個坐莊的,他也滿面興奮。

  崔季明陡然聽著外頭響起了腳步聲,心裡頭一驚。

  客棧外頭的街道上本也有些微弱的燈火,此刻全部消失,彷彿整個客棧成了夜裡的孤燈,附近都是濃霧般的黑暗,崔季明後背的汗毛都要炸起來了,雖不言語,卻有了預感——

  這外頭,最起碼有幾百人!

  崔季明陡然覺得自己從一開始斗笠掉下來,就陷入了某種不自知的圍局。雙胞胎潛伏多年,能把阿哈扎那個老狐狸弄死,帶著幾千人跑到樓蘭,將樓蘭各幫趕殺屠戮,怎麼會是一般人呢?

  縱然考蘭考風年紀不大,可有個最低調,最不動聲色的人圍繞在他們倆旁邊,那便是還沒露面的阿厄斯!

  考蘭笑了起來:「這樣好了。若是你贏了,她的膝蓋骨送給你把玩,其他的我要了,奉給上頭。你可以留在半營,但是一半人手要給我。別覺得委屈,畢竟你若是贏了,我跟陸行幫就不太好合作了。」

  崔季明卻不信他的話。

  不論誰輸誰贏,考蘭都會要龔爺死,要陸行幫的牌子,要將她奉給上頭。

  崔季明甚至覺得,她從入樓蘭,就捲進了人家撒好的網!

  幾個月過去,這考蘭考風怎可能真的不知道她身份?這樓蘭不止一家有陸行幫的人,怎麼朱幫主偏被追到了這家來?

  半營縱然反叛,但以前有突厥主子坐鎮,阿哈扎死了,卻不代表考蘭考風不想再跟突厥主子合作,談合作總要有個砝碼,崔季明的存在就再合適不過了。

  她越想越心驚!本以為到了樓蘭,離三州一線不太遠了,再過幾日就如乳燕還巢歸家了,心思便鬆懈,卻不料連陸雙都沒察覺到樓蘭這發光蜘蛛身下的網。

  崔季明抬起頭去,陸雙面色沉在油燈後頭,忽明忽暗,側過頭去跟路過的店小二說話。

  龔爺在她對面,應下了這盤賭局。

  旁邊的手下不敢跟上來動手,卻送來了一捲裹著的蓆子,龔爺抽開蓆子,裡頭是一柄錚亮的斬馬刀。陸雙更是暗叫一聲不好,卻看著崔季明已經拔開了刀鞘,露出她不知哪兒撿來的一把窄刀。

  龔爺的斬馬刀,刀鞘與刀鋒連接處沾了不知道多少層的血,一層黑垢,刀卻錚亮,看的出精鍛的鋼來。

  而崔季明一把窄刀,鐵質不佳,不知道從哪個鋪子上隨手買來做架勢的,手腕一哆嗦,刀面也跟著不穩的抖了抖。

  崔季明也沒想到陸雙隨便塞給她這麼垃圾一把刀,此時都已經露了刃,再沒有退縮借刀的理由了,暗罵陸雙一句摳逼。

  崔季明打定心思,彷彿能聽見半營外頭潛伏者的攻擊,弓身壓低刀面道:「刀雖不佳,可我倒要替那被掠到龔寨沒有八百也有一千的女人問問,龔爺脖子裡的血,是不是臭的。」

  她看向龔爺。令她作嘔的中年男人顯然也明白了局勢。

  他們倆都知道,今兒恐怕誰也活不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3 06:45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五章

  當兩個人都知道可能會死在對方手裡,縱然不死在對方手裡,也會死在圍觀的那幫人的手裡,這場賭博性質的比武就變的有意思起來了。

  誰也不願意輸,畢竟輸了直接被對方砍死,連後頭掙扎的餘地都沒有了。

  誰也不願意贏,畢竟贏了外頭半營的人直接進來,將贏的那個捅成個篩子。

  但兩人都是忍不住弄死對方的衝動,誰都不瞭解誰的水平,不能猜測出對方想要下一步耍什麼心機,這樣的比武,是沒法裝作和氣拖延時間的。

  龔爺單手持斬馬刀,崔季明認為剛剛幾張盆大的胡餅、三碗海量的湯麵下肚,在力道上,她是絕對能勝過龔爺。她又學賀拔家的功夫出身,歷代軍武世家,在招式步伐技巧方面,比外頭那些所謂江湖幫派,自然精煉實用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的弱項便在於手中窄刀短於斬馬刀,兵器相剋,且並沒有和斬馬刀對戰過的經歷。

  二就是,崔季明擅長幹群架,單對單中,她武學招式簡單直接,容易被找出細微破綻。比武這種細緻的事情,她毫無經驗。

  但她便仍要有豁出去的架勢,有千夫難擋的氣魄。

  當崔季明一刀極為直接的橫斬過去,龔爺做了個愚蠢的決定,他打算試探一下少年人的臂力,便抬手硬接了這一下!

  噹的一聲脆響,龔爺雙臂發麻,用了半輩子的斬馬刀脫手,直接噹啷掉在了地上!而崔季明手中極脆的窄刀,一截刀尖直接噌的往頭皮後頭飛去,撞在了二樓欄杆上!

  龔爺一鬆手,崔季明斷刀向下力道再猛,也夠不到他了。

  這一秒,她的斷刀應當是收,還是刺?

  若只是一場單純的比武,崔季明絕對趁此,斷刃上前,刺不上也當棍用,擊他胸口幾處關鍵才是。

  可這是一場輸也不是、贏也不是的比武。

  她當即拋了這把斷刀,撿起了朱師傅留在地上的戰身刀。

  比她的窄刀沉太多了!她都要忍不住嘆,一把十幾斤重的刀啊!

  這個機會,龔爺也甩手撿起了地上的斬馬刀。

  崔季明緊盯著龔爺的刀刃,卻忍不住分散注意力去看陸雙,看周圍人的神色。有什麼辦法?能有什麼辦法脫困麼?

  兩人都不動手,做出謹慎的樣子,觀察著對方,顯然都在考慮能有的活路。

  徐策緊盯著這兩人,忽然開口:「斬馬刀唯有近身可破,三郎,重兵也可玩貼身戰。」

  龔爺一聽他這點出破綻的話,變了臉色。

  這回先上的是龔爺!

  他看得出崔季明刀法直接,如今手裡拿的武器對她來說雖不沉重,相比身高與臂長來說卻太大了。他也不耍什麼裝模作樣的掄旋,只往她戰身刀上點去,連擊幾聲迴蕩在客棧內,一樓的看客也感覺到了外頭氛圍的不對,再坐不住,這幾聲刀劍相交聽入他們耳朵裡,彷彿成了催命的梆子。

  崔季明輕叱一聲,雙手搬刀,胸口貼緊刀背,將一把大刀玩作短兵,整個人往龔爺貼過去!斬馬刀抽回,崔季明腳尖在龔爺膝下一踢,長柄長刀的斬馬刀因這一下失去重心抽不回來了,寬如盾的戰身刀的刀面已經朝他胸口推來!

  龔爺驚出一脖子的冷汗,往後一仰,躲得狼狽,若是戰身刀的自重往下一壓,他能活被這十斤重的刀和崔三的力道壓碎肋骨!他一手猛然抓住戰身刀的刀背,用力一擰,將刀刃斜切向崔季明自己!

  她也是頭一回見到如此能夠隨機應變的老江湖!江湖道上有一句老話,誰不怕死,誰先死。向龔爺這樣怕死怕到骨子裡的老混蛋,對待死亡早有過千萬次絞盡腦汁的成功逃脫。

  崔季明大驚,鞋底在地面一踏往後退去!可她還是力氣太直,被自己的刀刃掃到衣襟。

  一老一少,兩步開外,各自嚇得驚魂未定,崔季明甫一站直,懷裡頭卻有個小東西掉了出來。

  在寂靜與喘息聲中,這一聲掉在地上的脆響,就像是一滴雨忽然砸在了睫毛上。崔季明低頭看去,地上躺著一截竹笛的末端,在地上滾了一圈。

  她盯著竹笛回不過神來,又意識到是生死關頭,一激靈清醒過來。

  崔季明動作極快的一滑身將那小半截竹笛撿了回來,在掌心裡攥了攥,揣回衣袖。

  她回頭望陸雙的方向看去,陸雙從來沒有那樣緊皺著眉頭,他的手裡提著那根髒竹竿,彷彿隨時都能蹦下來加入戰局。

  崔季明之前覺得陸雙這人深淺不知、嬉皮笑臉太不靠譜。可這麼一個多月來,她非要說,對他形容便是兩個字:重情。

  沒交集的他不管,可就算只有有些無所謂的小恩小惠,他漫不經心暗自拉一把,也會將人家拽上岸。

  崔季明忽然覺得自己一直在看陸雙,盼望他能想出個出路的想法……實在太自私。

  這一場禍患,本就是她自己引來的。

  都這麼個境況,陸雙又能有什麼辦法,他指不定自身都要難保,這後院還有他一路從播仙帶來的幾十個無辜的幫內弟兄。

  外頭確實有人聲,或許有幾百人,卻沒有弓弦的聲音。

  樓蘭街道狹窄,房子鱗次櫛比,高低不平,到處都是胡亂加蓋的痕跡。

  崔季明下定了決心,轉過頭來,卻想的不是贏了。

  她要龔爺手裡的那把群戰利器——斬馬刀!

  彷彿一人一輪般,這次又到崔季明踏步上前!

  龔爺卻讓崔季明接下來的動作驚得後退半步!她竟然單手提著那戰身刀,旋身拎了一圈,當作單刀用,帶著雷霆之勢朝他而來!

  這戰身刀之所以必須雙手使用,不僅是因為體型的寬大、重量的可怕,更是因為它刀柄太短了,單手拎住就會重心全部壓在刀尖,使用時必須手臂抖出力量,反扼住武器自身不穩的重心,通過力量將重心後調,然後再揮刀。

  天底下絕大多數人單手不可能有這種臂力!

  不論是窄刀的脆弱與短,或是戰身刀的巨大與不熟練。崔季明一二再再而三的吃著兵器的虧,卻不落半分敗相。

  她揮重刃如窄刀,轉的氣勢磅礡,一下一下擊空敲在地上,整個客棧都跟著抖起來,彷彿是一個巨漢在將石磨拋起又擲在地上!

  龔爺的怕死怕到極點的瘋,讓她的不要命全都逼出來了。

  招式大開大合,必定有破綻。

  龔爺看她刀單手高抬,心中幾十年教他活下去的本能叫囂著:就是現在!

  他猛然抬腿朝崔季明膝下蹬去,腰身一擰便要將斬馬刀送至她門面。

  卻不料崔季明抬起刀來,如同仍一件垃圾一樣,驟然鬆手!那刀帶著自重,刀刃向下直直落去,龔爺不敢相信她會扔了自己的兵器,然而半條腿眨眼間就讓十斤的重刀劈了一半!

  廢了腿,豈能活?!

  他還有機會!

  不會死!

  龔爺手中斬馬刀往她頸上送去——

  崔季明地面上一踏,驟然貼近,右手順著龔爺手腕內側往上,劃過肘內,劃過上臂,人借力縮成柔軟的一團,腳踏在劈在龔爺腿上的戰身刀面,驟然往他胸口一擊!

  這距離近的斬馬刀根本無法補救。

  一個少年,怎麼能骨頭這麼軟!

  龔爺還想著斬馬刀不能脫手,那雙手又順著他右臂內側劃出來,指甲刮過麻筋,手臂盡失直覺。他的斬馬刀就輕而易舉的轉到了崔季明的手裡。

  黑色的刀柄在她一雙細手裡掄轉半圈。

  她往後退了半步,斬馬刀毫不猶豫就刺開了他的喉嚨!

  心臟還在因為前一秒的恐懼與興奮激烈跳動,一蓬一蓬的濃血如煙花從他頸上劃開的傷口炸出來。

  客棧的昏黃,成了昏紅,一時靜默無言。

  如同剛剛崔季明圍觀考蘭對朱師傅,看客都覺得太快,不過扎眼幾瞬,崔季明後背濕透,幾刀來往彷彿就過完了半個冬天。

  考蘭愣了一下,剛要開口,卻看著崔季明手提斬馬刀,如一道影,從客棧正門竄了出去!

  她這是——要跑?!

  龔爺似乎還沒太明白發生什麼,客棧一片空地上,只留他一人,發出呵呵的低聲怪叫。左腳軟倒下去,右腿還如棍一樣撐著,終是四肢痙攣的摔了下去。

  崔季明忽然從客棧裡竄出去,路上空蕩蕩一團黑,街道兩端似乎有人聲,只是有人清空了這一段。她殺氣騰騰的拎著斬馬刀,轉頭就看到了密密麻麻藏在兩邊巷中的人,無數人看著她跑出來還沒反應過來,不敢妄動的想等著考蘭的指令。

  崔季明已經腳下一蹬,攀上旁邊的房頂,踏著屋簷飛跑出去了。

  考蘭這才氣急的站在門口:「你們瞎麼?看她跑出去,為什麼不去攔?!」

  無數提刀的人這才慌亂的朝崔季明的身影追去。

  崔季明這會兒大概理解金龍魚被黑熊追的時候,跑的跟條細狗一樣的心情了……

  在樓蘭各種私自搭建層層疊疊的房頂上,崔季明又跑又摔,在地上滾了幾圈,兩條胳膊恨不得都化作蹄子跑起來。樓蘭城小,降水少,平房的屋頂被各家利用成了天台,崔季明撞翻了這家的晾衣桿,扶了一把那家的舊水缸,跑的踉踉蹌蹌。

  半營的人有的跟在下頭跑,有的爬上房頂跟著追,崔季明看他們似乎已經在樓蘭稱霸,遇見擋道的路人居然都敢拔刀殺人,開膛破肚,有的騎了馬在道上飛奔,四散奔逃的人不少被馬匹踩踏。崔季明當真是手腳冰涼一片,她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做的對,一個人跑走的可能性比較大,一會兒又覺得自己蠢,說不定依靠陸雙還真有法子。

  崔季明這會兒不知道,她身後跟著追她的,還有讓她的行動快嚇破膽的陸雙。

  能跑的屋頂已經到了頭,離樓蘭的城門也已經不遠了,崔季明猛然從屋頂跳下,混入人群還沒來得及往黃土城門跑去,半營的人如小鬼一般已經纏上來了。

  她手中斬馬刀舞的如同馬上的長槍,崔季明回頭就朝半營穿灰衣的嘍囉們刺去!這幫人知道她勢頭難擋,人如浪潮般湧上來,也不去強戰,就死命糾纏著她。這個砍一刀就縮下去,那個背後捅一下再換個位置,崔季明看得出來,這幫半營的人比普通馬匪強太多,他們是曾經一國之主的阿哈紮帶出來的人,在戰法上學習了不少軍陣中的技法。

  這縱然是對待一個十幾人的精兵隊伍,也指不定能纏死,更何況是一個崔季明!

  她捅死了幾個手慢的嘍囉,結果還沒拽住對方的屍體做盾,就看著那屍體已經被同夥拖下去了。而崔季明在輪番長眼的刀中,已經身上被劃了幾道了!

  崔季明本還不至於這麼狼狽,她忽然覺得自己跑的岔氣了還是吃壞了肚子,下腹不知怎麼的疼起來。什麼時候不犯疼,偏挑這個時候,崔季明疼的煩躁,手頭上斬馬刀也不是那麼毫無破綻了。

  他們都不下重手,似乎知道是要活捉她,每一把刀都只劃破皮肉就立刻撤回,就等她耗乾了血昏倒在地!

  崔季明不怕痛,可她渾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傷口濺出來的。她被這黏黏糊糊你退我縮的人潮打的煩躁不堪,忽然聽到一身嬌叱,旁邊矮矮的城牆上站著一個紅影,手提雙斧,不是考蘭又是誰!

  考蘭如一塊隨風飄舞的紅綢,正要從城牆上蕩進戰圈,忽然看著一個戴斗笠的褐衣身影如拔地起般,竄上了城牆,手中竹棍在空中劃了個圓,朝考蘭身上各處關節點去!

  陸雙!

  他打扮如同丐幫,用的武器也差不多,可武功卻與崔季明心中的『打狗棒法』截然不同,他動作輕飄飄的,時慢時快,竹棍如蛇般繞過對方的刀鋒,借力打力般敲在對方的腕上。不管他自己戰的是否吃力,在崔季明眼中看來,卻閒雲野鶴般溫吞又充滿禪意。

  一身宗師範的好功夫。

  他轉頭,斗笠下朝崔季明瞪了一眼,似有埋怨。

  崔季明心頭一暖,專心對付起眼前灰色的人浪。因為知曉對方不願殺她,崔季明反倒故意賣出破綻,往前面撞去!她如同掛在懸崖上般不要命的在人群裡撞來撞去,腳下步伐紛雜,故意把脖子往對方刀尖上送,這波人浪讓她嚇得往後直縮。

  這便是有希望!

  她強忍腹痛,斬馬刀往後了掄轉,身子卻空門大開的往前頂,眼見著就憑藉不要臉的耍賴,在人群中破出個口來。

  崔季明心中激動,收回刀來猛地要往前一竄,忽然腦後有種汗毛倒豎的危機感,她眼見著就要衝出去,回頭很可能又陷入這人浪的怪圈裡,然而她最近這幾個月頻繁闖過生死一線的直覺提醒她回頭!

  走?!回頭?!

  崔季明一剎那的不定後立刻轉身!

  她回頭了,千鈞一髮的時差,她還是慢了。

  刀劃在身前來不及往後撥,磅礡的一拳已經結結實實打在了崔季明的左側背上!對方的力道幾乎讓崔季明腳跟離地,若不是腳尖在地上黏住,差點飛出去,她半邊身子盡麻!

  崔季明疼的咳了一下,差點以為自己能咳出血來,身子強擰過來,卻看到了一個與城牆上一模一樣的紅影,雙拳架起,上頭帶著金燦燦的手指虎。就是那鐵玩意兒,彷彿跟烙鐵似的在崔季明脊背上刻下一個凹痕。

  崔季明眼前模糊,將斬馬刀在地上一撐才勉強站住了,笑:「考風,許久不見啊。」

  「哼。撒謊精,你還敢來樓蘭啊?」考風昂著下巴嘲諷道。

  崔季明也不知是疼的還是笑的,呲牙咧嘴道:「這話不公平,你們都跟我沒真話,怎麼就非要讓我實話實說?是不是啊,同行?」

  考風顯然不如考蘭沉得住氣,他冷哼一聲,當即又要朝崔季明打來!

  崔季明覺得他剛剛的一拳比想像中的嚴重太多,指不定挫傷了腹壁或脾臟,她心律奇快,兩耳轟鳴,寒戰不已,幾乎要昏過去,卻死握著被她暖熱的刀柄不肯鬆手,面上仍然笑嘻嘻,憑直覺往後錯一部,驚險的躲開考風的第一拳。

  考風拳風凜凜,他武功不比考蘭差多少,緊接著朝崔季明下巴打去。崔季明撐不住的半跪下去,躲開大半,手指虎噌在下巴上,劃開一道血豁子。

  陸雙在上頭驚聲叫道:「三郎!」

  崔季明聽到了外圍徐策暴躁的怒吼,他的雁翎刀似乎也在空氣中抖了抖。

  這缺油少鹽的大傻子倒是幹架的事兒衝的快。

  崔季明讓身邊無數人晃動的刀尖閃的清醒幾分,死都不肯昏過去。不能死,這幫人就算是屍體也指不定會拖到突厥去,她就算是死,也要忍著,跑到了陽關,跑到鄴兵在的地方再死!

  崔季明強忍著令她發抖不已的痛呼了一口氣,捂著下巴笑道:「打臉太不公平,考風你是不是嫉妒我長的比你好看?」

  考風牙都要咬碎的聲音傳進她耳朵裡,崔季明哈哈大笑:「誰說我再白一點,瘦一點,不比你們差多少的。」

  「閉嘴!」考風已經看得出來她快撐不住了,若是真打死了,突厥人指不定不認這責任,全都推給他們半營,他不敢動手了,卻怒的踹了崔季明膝蓋一腳:「你知道什麼!你知道我們怎麼走到這一天的麼?給我閉嘴!」

  崔季明讓他這一踹,真的倒下去了,腦袋千斤重,斬馬刀卻不鬆手,人卻無法抑制的伏下去,笑道:「我要是你們,我就在阿哈扎腦袋上撒泡尿再走。你們估摸著也這麼幹了吧。」

  考風叫人群稍微退開幾步,冷哼:「這都便宜那老不死攪屎棍了。」

  崔季明脖子硬挺挺的不肯歪,嘴上稱讚他的用詞:「哈哈……阿哈札上了你們倆小爺們,的確是某部分成了攪屎棍啊。

  考風摘下手指虎:「頭一回發現你這張嘴這麼煩人,將她嘴封了,綁起來!」

  崔季明哼哧哼哧的吃力笑道:「你們對我這小美人就不知道溫柔點……討厭……」

  考風牙根癢癢,正想一拳打腫她的臉時,忽然聽見城門外一陣逼近的馬蹄聲,幾聲短促的呼叫。考風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到半營的人卻惶然不可語。

  半營的人潮觸電般朝兩邊退讓,崔季明貼在地上的臉只感覺到了馬蹄帶來的震顫。

  考風完全沒想到,甚至城牆上的考蘭都因為驚愕被陸雙找到了破綻,被擊的後退幾步。

  一行寬袖長袍束冠的漢人,各個都彷彿是策馬行在國子監的院內般悠閒。

  一個灰色披風深青色袍子的身影從馬上下來,頸後兩根帽帶隨風微微晃動,表情平靜,目光卻刺向了考風。他靴子走過來,半跪在地上,白皙的手指扶住崔季明肩膀,將她上半身抱在懷裡,拍了拍她臉頰。

  崔季明半天才睜開眼,嘴上還含混道:「哪兒來的大爺要看我的尊容——」

  耳邊響起考風乾巴巴的聲音:「五少主。」

  崔季明傻愣愣的看著眼前比之前略顯清瘦的臉頰。

  啊。

  她第一反應是饞,她懷念起了清炒山藥、藥膳熱粥與夜間斷不了的甜點加餐,也懷念這個人的味道。可這個人垂著眼,目光還是無奈又心疼的,她卻聞不到這人身上,有半點家的煙火氣了。

  崔季明垂下眼,吃力笑道:「真他媽完蛋了,我這麼快就落到敵方手裡了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3 06:57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六章

  言玉看她開口就微微鬆了一口氣,伸手將一塊帕子貼在下巴細細的劃傷上,他半跪在地上想將她抱起來。

  崔季明再撐不住她梗了半天的脖子,歪倒在言玉肩頭,他肩上的硬骨,正抵在她太陽穴上。她眼皮跳了跳,之前發了誓想問的話,全都變成了放屁。

  崔季明笑:「突厥人給的飯,比我們家好。你勁兒都比以前大了。」

  言玉目視前方,顛了顛她,輕聲道:「我一直都背得動你。更何況你瘦了。」

  考風湊上兩步:「五少主這是要將人親自請回去?」

  言玉並沒有偏頭,他寬袖陡然在空中一閃,一掌凌空朝考風推過去。

  考風對言玉的印象一直是窮酸文士,這一掌撲到門面,他都沒有反應過來,幾乎是脖子上套了根往後猛拉的繩索,整個人朝後狼狽的翻過去。

  他何曾吃過這麼大意的虧。

  一掌打在門面上,不管力道如何,他也已經兩眼金星,口鼻出血。考風是滾刀子出來的本事,被打的神魂不清後,提防危險的拚命勁兒還在瘋狂發作,他跟一隻斷了腿的螳螂似的,拚命想從地上撐起身子,偏又腦子混亂看不清,手腳亂揮。

  崔季明感覺腹痛已經演變的快讓她死過去了,還有空虛弱的看著考風打趣:「好一個旋風小子,你這是嫌自己吃土不夠多嗎……呸,別蹬我臉上。」

  言玉輕笑,還是用披風擋住了考風亂蹬起的塵土,翻身抱著她上馬。

  「你要帶我去孝敬突厥大爺?」崔季明抓著他胸口衣服,吃力道。

  言玉垂眼:「送你回家。」

  他話音未落,忽然在城牆上,陸雙似乎吃了一招,痛呼的聲音傳來。

  崔季明一下子緊張的轉過頭去,眼前已經看不太清了,喊道:「陸雙!陸雙——」

  言玉道:「別喊了,他死不了。」

  「他一路在幫我,你也帶他出樓蘭!我知道的,你當初是跟半營往北走的,你說話好使,你也將他帶出來!」崔季明急道。

  言玉無聲的望著崔季明。他感覺不過短短幾個月沒有見,她好像長大了。

  今夜凶險的他都捏了一把冷汗,崔季明卻還能滿身是血躺在地上胡說八道,除了這會兒難得一見的著急,她縱然嬉皮笑臉,言玉也感覺崔季明內裡變得不動聲色了。

  崔季明一直都算不上無知好奇的小姑娘,可她心裡頭卻彷彿變得更有力了。揣得住秘密與計謀,看的下苦難與無奈,卻也學會暫時撇去複雜,刀尖向前不回頭的走。

  七歲那年也是,如今她快十四了也是。

  他不在的時候,她就會猛然長大。

  就像一根蜿蜒的藤蔓,不開花,只死命的抽芽。每一滴露映襯著她綠的耀眼,光也透過她半透明且清晰流淌汁液的葉脈,堅實的根紮穩,抖過嚴寒與酷暑。

  她從一根芽展開,春意尚在,已染濃綠。

  崔季明個子又高了一寸,肩膀寬了一些,眼睛微微抽長,單薄的皮肉長成了大人樣子,言玉恍然——他只錯過幾個月,她就匆匆忙忙的長大了,錯過的日子,也永遠都沒法補回來了。

  而這才是幾個月。

  對他來說如刀尖上的幾個月。

  往後還會有幾年、幾十年。或許一輩子。

  她的長大,成熟,變化,再與他沒有半分關係了。

  崔季明聽著耳邊傳來好幾聲陸雙難以支撐的悶哼,而身邊的言玉卻呼吸平穩毫不作聲,崔季明心裡頭彷彿是埋進鹽缸,皺巴巴醃乾了水分,頂開唇顫聲道:「求求你!陸雙與我有恩,求你——」

  言玉一把抓住她的手:「考蘭,你們想跟小可汗再扯上點根基的意思,我會轉達。上頭那人先放了吧。」

  考蘭本想笑著諷刺些什麼,卻終是覺得局勢複雜,只往後退幾步。

  言玉正要起身上馬,卻不料推開的人群中,卻有一個人衝了出來。他拿著跟身高相比簡直長得可笑的橫刀,額前雜色的碎髮黏的全是土,卻將刀尖對準了言玉。

  言玉抱著她,回過頭來,道:「俱泰,我倒是以前不知道你有這樣的忠心。」

  俱泰對於言玉的離開顯然有數。相較於崔季明心中那份掙扎的不肯相信,他卻預想到了最差,包括此刻,他也甚至考慮著言玉會把崔季明帶去西域。

  俱泰道:「我的忠心只是一般人的良知,不像有些人天生就會叛主。」

  言玉笑了:「說得好。」他並不將俱泰放在眼裡,俱泰卻一刀朝他揮去。言玉沒有還手,可同他隨行的一名儒士打扮男子卻快如閃電般拔出刀來,橫著劈去。

  俱泰手中的刀,從刀柄處斷開幾截,掉落在地。他毫不猶豫的一把上去緊緊抱住了言玉的腿,咬牙切齒道:「我這條命是欠她的,除非我死,你別想帶她走!」

  言玉:「我並不介意你死。」

  崔季明忽地開口:「俱泰,放手。像個什麼樣子。咱都狼狽到這樣了,別把最後一點尊嚴也失了。大和尚還跟我們隨行,他的安危我還要託付給你。」

  俱泰讓她口中尊嚴兩個字,說的眼眶一熱。

  崔季明:「放手!」

  俱泰後退半步,昂起頭,崔季明偏頭看他,輕聲道:「別擔心。」

  言玉不再理他,抱著崔季明上馬。

  陸雙從城牆上下來,就要去看崔季明,言玉調轉了馬頭,帶著一群衣訣飄飄的漢人,就往樓蘭城外而去。

  陸雙提著竹杖,踉踉蹌蹌的跟在後頭。

  一行馬跑過樓蘭城外連綿的帳篷,順著月光策馬往外奔去,崔季明肚子疼的直哼哼,言玉如夜間安慰做了噩夢的她般拍了拍她後背,看著下巴上止了血便收回帕子,抹過她汗津津的額頭,溫言幾句。

  馬隊行了很遠很遠。

  崔季明卻聽著遠處彷彿有腳步聲,轉頭吃力的往後看去。

  一個不遠的身影拼了命般在沙地上奔跑,靠兩隻腳追逐著一隊馬。

  「停……停!」崔季明一把拽住了言玉的披風。

  言玉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還是停下馬來:「以後有話說話,別拽我衣裳了。」月光下,他永遠規整的前襟被崔季明拽的鎖骨都要露出來了,言玉輕輕拍了拍她手背:「我等了他,你鬆手吧。」

  那個身影終於跑近,崔季明垂眼道:「陸雙,你回去啊。」

  陸雙彷彿是拼著一股勁兒跑了這麼遠,此刻追上,兩腿都快廢了,撐不住身子半跪在馬邊喘的不成樣子,抬頭對崔季明吼道:「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會帶你去哪裡!?」

  言玉身後的漢人也在馬上拔出了橫刀,青袖垂下擋住他們握刀的手。

  這片無人的沙丘上靜得離奇,所有人都被月光鍍上一層毛毛的微光,崔季明因疼痛而皺起的眉頭突然鬆開來,眼裡幾不可見的水光盛了半彎月亮,對他扯了個苦笑:「回去吧,這是我的事兒。」

  陸雙心裡一顫。

  崔季明其實並不知道言玉的真實身份,只猜測照顧她多年的內侍叛逃去了突厥,也大概知道,就是曾經給她做飯吹笛的人,用盡本事做了個要令賀拔慶元翻不得身的局。

  可她面上卻好像還儘是不甘心、不相信。

  少年人意氣風發的時候,總不肯承認自己看人不準。

  面上不信,可她自己推論出來的事實已經逼著她骨子裡信了。

  她連小心翼翼避開的樣子都不願意表現出來,只敢在心裡千萬遍的問,人卻恨不得今日見不到他,逃回長安去。

  然後讓西出陽關的故人不再是故人。

  陸雙勉強能品出她的三分苦笑來。

  他一路奔過來,卻是為了了結師命、了結她的無端煩惱,更是為了了結將會急轉直下的邊疆局勢。

  殺昭王,再沒有比這更近的機會了!

  陸雙整個人從沙丘中起身,彷彿是一隻鶴陡然伸展開雙羽,袖口被風灌飽,手中竹杖朝言玉肩上點去。他的棍法堪稱飄渺深邃,動與不動皆在無法預料的瞬間。

  言玉並沒有什麼兵器,他又是一掌推向陸雙,暗潮洶湧,月光照不清這二人之間玄妙的交手。

  崔季明恍惚,她彷彿不認識言玉。

  言玉一手抱著她,身子還在馬上,堪堪與陸雙爆發的棍法,打了個平手。

  他身後的那些持刀的漢人朝陸雙而來,閃著寒芒的橫刀朝陸雙刺去,陸雙的竹杖卻如同鐵做的般,轉身隨意的了過無痕一轉,將那些刀尖敲開,令人頭皮發麻的刀顫聲在廣袤的沙丘上迴響。

  單手的言玉壓力頓減,開口道:「原來你學功夫的時候,南千北機還沒分家啊。你雖學的幾人的雜家,但大部分都來自於謝姑的掌法,說來我們同出一源。」

  陸雙倏的往後半退一步,虛晃一招,竹杖擊向一人,將他打下馬去,卻被一柄橫刀擦過胳膊,立時見了血。

  這些南千的人武功也都不低。

  陸雙忽地想起老秦瞎了雙眼後頹敗的樣子,想起了矮虎子就算是擺攤為生也不願離開中宗定下的地方,想起了珠月十年前,被店內客罵作「臉皮耷拉臭婆娘」還陪著笑敬酒。

  北機四人,死守著諾,活的窩囊,只敢在偶爾湊在一起喝酒時幻想幾分為國效力的樣子,各自發一堆不切實際的幻想,各自又笑又罵,轉頭回家洗把臉,一夜睡死,第二天仍然是跑去拚活命的錢。

  他就是恨這四個人的不知變通,氣得牙癢癢,才帶著陸行幫一點點人到西域來發展。他憋著一口氣,拋下幾個養他如父如母的老頭老太太,心裡憤恨恨揣著幾句話:

  「我們不用藉著誰來實現理想,我們不用非要找個主子來命令!」

  「我自己也能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當少年時一腔熱血走出來之後,他的理想裡加了很多東西。

  許多人豐富了他努力方向的細節,陸雙的理想裡不僅有四個老頭老太太,有阿穿、阿繼、十三娘這樣的夥伴,也有各地那些販夫走卒和掙扎的人們,無數的人為陸行幫枯陷的骨架填充皮肉,使得它再度豐盈而有血色。

  當他為自己大半的成功喜悅時,撞見了這幫用著南千武功卻沒見過的人,心中陡然想起了那四個入土的老東西。

  老秦還是那臭脾氣麼?乞伏是不是還沒完沒了的叨叨?陸虎那老東西還在賣湯餅麼?珠月有沒有還非去買最時興的胭脂?

  他已經五六年沒有回家了。過一段少一段,他再拖下去那些老頭老太太也要入土了吧。

  在北機與南千的劇烈對比之中,陸雙這會兒更恨上了南千。

  尋了新主子,倒是壯大了,那三個人指不定已經桃李滿天下,坐擁各方勢力了,卻連脊樑都忘了!他活了這麼多年,無數次咒罵過天道,咒罵過不平的出身。

  年紀大了,那點憤世嫉俗早就成了鞋底,日頭起便被踩在地上磋磨,日落了才能歇一歇渾身的滾燙破皮。

  不過幾年,罵世道的力氣就沒了。

  這會兒卻又燃起火熱的怒與恨來!

  有骨氣的半死不活吃糙糧,忘了本的卻能扶搖直上享尊貴。

  這去他媽的世道!!

  「滾!誰跟你是同源!」陸雙罵道。他心緒不平,這套修的是心境溫平無謂,如今手下也沒有那麼行雲流水了。

  他陷入了半柱香之前崔季明面對的車輪戰,身後的橫刀劃破空氣朝他刺來,陸雙腳下在沙中劃開,險險擦肩而過,一抬頭,卻看見被言玉單手擁著的崔季明,不知所措又痛苦的望著他們二人,眼眶盡紅。

  陸雙晃了神,一個刀尖從陸雙肩胛骨側面穿透,他動作因疼痛遲緩了半分,言玉已經尋了破綻,一掌自上而下帶著磅礡的力道往他頭頂壓去。

  陸雙不肯輸,身邊都是刁鑽的刀尖,他心知這躲不開同出一師的掌法了。

  那手掌卻陡然停在了半空。

  陸雙一偏頭,看見了崔季明帶血的細手死死抓住了言玉的手肘,她指尖嵌入言玉的衣料,因為過度的用力而顫抖。

  「放開他。」崔季明吃力的側了側身子,向十幾人露出一把小弩,那弩的尖兒,正抵在言玉的腰上。

  言玉嘴唇蒼白,緩緩閉上了眼睛。

  崔季明笑:「我沒了力氣,可這小弩力道霸道,我還是能扣得動扳機。你不願言語,卻不若讓我見一眼你的肚腸,讓他們來跟我解釋。」

  陸雙朝她眨了眨眼睛,低聲笑道:「你還是有點用。」

  言玉卻猛然睜眼道:「動手!」

  崔季明大驚,言玉沒有伸手去制住她,而她的手指卻僵在了扳機上無法再扣住半分。眨眼間,十幾道橫刀舞動,從天而降,仿若牢籠,陸雙彷彿要被刀影壓入沙中。

  「不——!」崔季明不可置信般高聲道,她去拽言玉,後者卻不為所動。

  十幾個青影猛然退開,露出裡頭倒在沙地上的陸雙。幾把刀刺過他的肩膀、胳膊與小腿,將他死死釘在地上,他痛得渾身抽搐,發不出聲音來,雙眼還直直盯著言玉。

  言玉一把握住不斷顫抖的小弩,替她收好,道:「他釘在這兒,流血一個時辰大概才會死。剛剛他根本就不可能輸給考蘭,卻故意放過幾招,被打的叫喚兩聲,不就是為了博你的同情麼。你可知道,他一開始接近你,就是為了殺我。」

  他又道:「他本來打算讓你陷入危險中,再引我來,一是可能主子命令有變,二是你的確陷入了突厥人造成的危險中。陸行幫可沒少把你差點死過去的消息往我的方向傳,這不是將我引來了麼?」

  崔季明搖了搖頭:「你不用說,我看的清人。」

  她說罷,又發覺眼前是她第一個看錯的人,這話太可笑。

  言玉笑了:「你應該去學著懷疑別人。」

  崔季明猛然抬頭,咬牙:「那我怕是吃一輩子的虧也學不會!你想怎樣!你到底想要什麼,你說啊!你想要的比天大的東西,有本事都拿去啊!」

  言玉將她那小弩拆了扔進沙地裡,抱住了她,輕踢馬腹往遠處走去:「我已經拿到了。走,我送你會陽關。」

  崔季明顫抖著道:「你怎麼不送我往北,獻給你突厥主子啊!你到底是誰,到底是誰要這麼做!」

  一盆牽腸掛肚,無處可說,做給誰看都是虛偽,讓他自顧自倒在心裡。他自認淡然的心境,卻跟一根鐵鉤探進殼內刮著,她一句話就是一刀。

  言玉深深看了她一眼,語氣確定:「你沒有看那封信。」

  看了又能改變什麼,你再怎麼家世淒苦,我就會原諒你麼?

  崔季明沒有回答他。

  她已經氣的連懷裡的竹笛都拔出,要扎他喉嚨。虛弱成這樣還撲騰的按不住的女孩兒,找不出第二個來。

  言玉讓她干擾的無法騎馬,伸手又要去沒收竹笛,卻被刮傷了手指。

  那被削斷的竹笛如匕首一樣,握在氣勢洶洶的崔季明手裡,他驚道:「你……笛子斷了?」

  他細細看去,才發現崔季明衣襟上一道刀痕,他稍微探手,從她衣襟裡拿出另半截,失笑:「誰下的這麼重手,回頭我再給你做一桿新的,把這個先給我。」

  崔季明本不肯鬆手,言玉用力捏住一端,她用力到面上多出幾分賭氣的神情。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鬆開手來。

  渾身不用力氣,彷彿癱倒一般軟在他懷裡,也不再說話了。

  這一行沉默的拋棄了一隻地上流血且怒吼的困獸,朝東邊行去。

  崔季明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昏過去了,她閉著眼睛下巴隨著顛簸一點一點,幾個時辰在沉默中流逝,一直到天快亮開。

  昨夜鬥得幾方生死難定,如今依然會有黎明。晨光熹微,東邊泛起一層稀薄的金色,天光卻將所有人的都染成或濃或淡的藍,他們也到了距離陽關有段距離的一座村落。

  正因為陽關是軍武重鎮,進城與通過都需要嚴格地盤查,有些公文並不齊備的旅人都會留在陽關外或者更遠的城鎮上。幾個村落不如樓蘭繁華,卻很有人味,無風的天,細細直直的炊煙像是通天的攀桿。

  停在一處院落前,眾人下馬,隊裡年紀稍長,美髯青衣的柳先生想將崔季明接過,言玉卻搖了搖頭:「她睡不穩的,我等她片刻。」

  柳先生:「少主受傷了?身上怎有洇開的新鮮血跡?」

  言玉因抱著這麼個渾身是血的人,身上沾了不少血跡,都已經發黑,右腿上蓋的衣袍卻有一塊兒洇開的紅色。

  他皺了皺眉,想來是崔季明身上傷口裂開,卻看她面色發白,額上薄汗,短打下的褲子上已經一團紅痕了。

  言玉一下變了臉色,猛地抱起她翻身下馬,道:「哪裡有乾淨房間,叫人備下熱水,軟巾。這些漢子怎麼可能會包紮,叫個手巧的婆娘來!」

  崔季明一哆嗦醒過來,眼神尚迷濛,條件反射的捉住他肩膀:「你幹什麼?!」

  他跟陣風似的進屋,床鋪破舊卻乾淨,將她放下,小聲道:「你……來月事了。」

  崔季明一臉「你他媽在逗我」表情瞪著他。

  言玉:「別不好意思。」

  崔季明心道:我他媽不是不好意思!我只是覺得自己也會來月事……好違和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3 07:05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七章

  這看起來不過是一戶普通人家的院落,一會兒走進來個三十多歲皮膚粗糙的農家女人,進了門弓著身子就要給言玉磕頭。

  言玉坐在床沿,拿著一床被子蓋住了崔季明,有些艱難道:「你幫她處理一下。」

  崔季明沒大有力氣的靠在床頭:「麻煩您給我弄點草木灰和棉布……做個月事用的東西。」

  那農家女人一臉「你們倆到底誰要用」的表情,看了看床邊的青年,又望著床上躺著的年輕小夥子崔季明。

  言玉出去了,等崔季明連帶一身衣服都換好以後,才又進來。他也換了身乾淨衣袍,面上隱隱有點糾結,又有點高興。崔季明虛脫到覺得自己這樣,以後還想女扮男裝入軍營?

  幾天生理期就能打回原形,總不能虛弱的躺在軍營裡,說自己來了大姨父心情抑鬱不適合上陣殺敵吧。

  她看著外頭日光亮起來,屋裡黃土牆都映的發白,言玉沒說話,坐下去似乎又要站起來,沿著屋裡頭走了兩圈,卻並沒有開口。

  「你到底在高興什麼?」崔季明實在忍不住,沒好氣地問道:「高興你把我捉住了?」

  言玉將手裡的竹笛敲了敲,他不知道用什麼給將兩截黏在一起,上頭有一圈細細的膠痕,遞給崔季明,抿嘴半天才說:「三兒都變成大姑娘了。」

  「哈?」崔季明真是不懂他的爽點。

  言玉坐回了床邊,將她從被子裡挖出來,摸了摸她腦門,面上含著繾綣的笑意:「我高興,我以為我會錯過你長大,不過卻趕了巧。」

  崔季明才發現,似乎古人都覺得女孩來例假就是長大了,可以嫁人了,言玉這頗有一種變態又滿足的口吻。

  「你沒有看信?」他又側頭問道。

  崔季明垂眼,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剛走,我沒來得及看信便去追你了,結果信被風吹碎了。」

  「風?」言玉愣道:「龍旋沙?你去了?」

  ……賀拔慶元當時是去找她的!

  「你受傷了?」他強忍下情緒問道。

  「都幾個月了,早好了。」崔季明翻身,想將自己縮回被子裡。言玉偏不讓,他不說,卻有一股就要捏著她好好看看她的黏人勁,不顧她反對,坐在床頭擁著她的肩膀。

  崔季明這會兒覺出點不大對勁兒了。

  好好說話就是,還非要摟著抱著才能張口麼?

  崔季明又硬邦邦道:「真若是一副擔心的樣子,那你應該知道我要是運氣不好,早死過幾回了。」

  言玉很知道如何單刀直入話題,道:「你寫信給三州一線了?他們反應很快,已經開始重整旗鼓,這個時間肯定不夠找到賀拔慶元再送回信,是你?」

  崔季明笑:「呵,我哪有那麼大本事。你若是來試探消息,大可以將我拖在馬後,血肉模糊一路了再問,我保準會一五一十的告訴你。」

  她顯然是不合作的樣子。言玉嘆了一口氣。

  崔季明還是心裡頭難受,否則她早有能說話氣死人的本事,來戳的他鮮血淋漓。她沒這麼做,還是怕有什麼不知道的事,還是想聽他說的苦衷。

  然而言玉並沒有什麼好說的。

  他一肚子惶惶到狼藉的牽掛與思索,塵埃落了地,竟發覺她沒有看過信才是最好的,解釋什麼也是多餘,也不會改變他們倆將要做的事情。

  只要她不與殷姓關係太近,到日後被牽連,一切都不會影響太多。

  從突厥牙帳聽聞賀邏鶻攻打南道,到樓蘭過來從人群裡撿到血淋淋的她,言玉一張臉繃的像從別人那裡借來的皮,生怕露出多一點痕跡讓各方圍著的蒼蠅盯到縫隙。他反覆回顧著這些年她做事的樣子,推斷這兩副心竅的故人,到底能猜出了多少。

  崔季明如今的態度,顯然是明白,也破了局。

  言玉不知是欣慰,還是無奈。

  「在這裡歇幾日罷了,再去陽關,陽關的守城將軍是認識你的,順著這路往東,走沙洲,再去甘、肅、涼三州,回長安就很近了。」他這麼說。

  崔季明本來一直抬眼望著他,此刻卻將眼睛垂下去,捲曲的睫毛抖了抖。

  她也明白了他不肯說,難以言喻的看他一眼:「若是你與我阿公有什麼殺親的仇恨,你可以利用我,死了也權算是技不如人、善惡有報。但若沒有,你只是決定站到了突厥人那邊,僅為了讓突厥人的利益最大化才去想將阿公拉下馬,那我不能原諒你。」

  「你若是突厥人出身,我們天各兩方,之前的……便不再提。若你身體裡流著鄴人的血脈,卻通敵叛國,因你的行為致使大鄴百姓流離失所,那我死也不會原諒你。若有一日,我入了軍營,必定親手殺了你!」崔季明咬牙道。

  這段話在他心裡難以抑制的停駐半刻。言玉卻其實將每一個字在心中早早預演,此刻並不吃驚。

  言玉道:「我知道你會這麼說。那你怕是已經不能原諒我了。」

  崔季明眼睛瞪圓,胸口起伏片刻想說些什麼,卻罷了一咬牙,眼眶紅了。她幾度在這趟路上紅了眼,卻不想從播仙城被破、賀拔家兵一個沒有回來,到無數商客旅人惶恐的擠在樓蘭,這一切都跟他有關。

  這一次,鼻腔酸的連進了腸肚內,她的種種憤怒與委屈一下子湧上來,像個孩子似的推開他,將被子蓋過頭,整個人蜷進這床不太乾淨的棉被裡。

  裡頭悶悶的味道,刺激的她視線有些模糊。

  言玉這次沒有再將她刨出來,轉過頭去,從懷裡掏出黑色的笛子,手指蹭過去,笑道:「你再煩,也勉為其難聽一次吧。她說這曲子,能保佑獨自的孩子,以後平安快樂,莫語悲苦,更不會受歲月磋磨……」直到長大,每日醒來是竹杖芒鞋踏江去的快樂,夜中也不會因陳年懊惱卻回不去的往事而驚醒。

  多麼美好的祈願。若這笛聲不是困在籠中的夜鶯,在幾層城牆外不論寒暑為她同樣孤獨長於籠中的孩子吹奏的,那就好了。

  這隻飛不了的夜鶯,為那孩子編織了一個柔美悠遠的月夜,一個她都去不了的幸福喜悅的天下。這是一處灰色的小小宮室內能得到的僅有色彩。

  當夜鶯的幼子長到了最好奇的年紀,離開了笛聲,卻墜入了他根本做不了主的深淵。

  看似仁慈的人,自有她慣用的鐵腕。

  看似剛正的人,自有他蔽目的暗處,專門容納那些躲不去過的骯髒。

  黃土的房間很小,崔季明避不了這笛聲。在她剛見言玉的小時候,這笛聲還是一段哼唱,還是剛拿到笛子時不熟練的聒噪,如今卻離開長安的月夜時那一夜更多了許多內容。

  崔季明難說。

  漆黑的笛身難以承載漂泊的苦愁,纓絡浸飽了明天不會再來的虛妄。夜鶯都啞了嗓子得在說理,嗟乎!難道只怪時運不齊,命途多舛?

  不過是君子見機,達人知命。止步便好。

  笛聲難聽刺耳到突破了崔季明的想像,言玉也停止了。他手搭在了被子外,擱在崔季明背上,彷彿有很重的力量,卻又故作輕快哄她睡覺似的拍了拍。

  一會兒不知道有誰敲了敲門,屋裡飄進藥香。

  他接過來帶著繚繞的味道過來,微微扯開了被子,好像在跟她小心翼翼的商量:「吃了藥,躺一躺便不痛了。」

  崔季明閉著眼挺起身來,不肯多看他一眼,碗沿磕進牙齒之間,熱而苦的藥湯讓他慢慢餵下。言玉將手用力的蹭過她的唇角,指腹抬起輕輕掠過她的唇紋。

  崔季明一把拍開他的手,重重倒下去。

  言玉道:「止步就好,日後封狼居胥也未必能得福,你到死如鐵的心腸流淚了就不好看了……嘴上說著是盼你平安,有最好的命,什麼都不憂心的快樂長大,實際也是我怕。我怕日後在戰場上遇見你。」

  既怕贏不了你,也怕贏了你。

  「更何況看你今日這樣,日後女扮男裝去軍營哪裡會是容易的事情。並不是所有的苦都是該吃的。」

  崔季明已經睏的要死,唇間還是沒將那兩個字嚥下去,無意識的道:「虛偽。」

  言玉笑道:「也沒錯。」

  崔季明微微偏頭,徹底睡死過去了。

  他這才將兩隻手伸出來,輕輕貼在她兩頰上,用掌心去記住她模樣,為了日後再變也堪堪記得。言玉想像著,她個子再高一點點,眼睛更加有神,唇還是這樣的形狀。

  他剛剛摸到了,帥印被拆開了,果然是在她身上。

  若是拿走,這涼州大營幾乎可以輕鬆用計毀了。

  「少主。何時離開?」外頭傳來了聲音。

  言玉:「馬上。」甩去瞬間湧起的可怕算計。

  他彷彿是在擦去不存在的眼淚一樣,兩個拇指從她眼瞼下頭飛速劃過去。

  崔季明睡的緊皺眉頭,像是書頁再壓不平的皺褶,言玉低下頭去,額頭抵在她的額前,閉上眼睛輕聲道:「在你有生之年,天下要變天了,將軍夢的終點只會是命喪黃泉。做個崔家女,你永遠可以不用再這樣風吹雨打了。聽我的好麼。」

  崔季明被風沙吹的皴裂的嘴唇彷彿在無聲抗拒他的建議。

  言玉:「雖然我一生都沒有做過對的事情。但這天下,會變好的。我並不恨殷姓,我恨的是幾百年來更迭的王朝,恨得是『皇』這一個字。」

  言玉伏下頭去,幾乎難以自制的想去親吻她一下,卻終是停駐作罷。

  他終是覺得不配。她該去被她喜愛的人親吻,而不是被這樣毫無知覺的被他這樣偷偷摸摸的觸碰。

  「少主,再不走來不及了。」隔著門,外頭傳來柳先生的聲音。

  言玉用力的握了一下她的手掌,鬆開轉身朝門外走去。

  崔季明再度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晨的事情了。她睡了整整一天,一睜眼仍然能望見光亮,有種好似沒睡過的恍惚感。

  她撐起身子,半天反應不過來。

  光還在,可除了光,她什麼也沒看見。

  崔季明以為自己是眼睛上蓋了什麼,伸手去抓,可什麼也沒有。她摸到了自己搧動的睫毛,看得見手掌像黑影一樣壓向她的眼睛,可她連五指的輪廓都看不清。

  崔季明猛然直起身子,順著床頭摸索過去,粗糙的床頭桌台,上頭一桿笛子,她一把拿起那笛子,手指顫抖的摩挲著紅纓貼到眼前來。

  面前一團模模糊糊的紅痕,就像是白紙上撒了一團胭脂水,那顏色沒有邊界。

  笛子光滑,她手指能摸過每一個笛孔,能用眼睛感受到的,也只有光滑笛身上一層薄薄的反光。

  崔季明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跌下床來,她看不見了!

  不是完完全全的瞎了,可她除了光和一點顏色,什麼也看不清了!

  「來人!來人!」她從未如此惶恐的去抓身邊的一切,往地上砸,弄出點聲響來,嘶聲力竭的喊:「來人——有誰!言玉!」

  崔季明頭一次覺得自己聲音這麼響,失去了視感彷彿在耳朵上加倍的補償,震得她自己都發抖。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大片光洩進來,打在她側臉上,崔季明被光貫穿的瞳孔驟然瑟縮一下,她只聽見一陣靠近的腳步聲,巨大變故帶來的驚慌逼迫她抓著火炕邊,強挺著身子要站起來:「誰!是誰?!」

  眼前影影綽綽身影,她若看得清便知道是之前幫她的中年女人。她常年幹農活的手抓住崔季明的手背,往她手中塞了個東西,聲音粗噶道:「那位郎君留下,給你的。」

  入手一片冰涼,崔季明兩手去摸索,還不適應這樣,卻陡然明白過來,脊背都跟著是一片徹骨的冰涼。那是一根長度適中的鐵杖,握住的位置還有個微微的弧度。

  她跌坐在地上,死死捏著那鐵杖,幾乎崩潰。

  「他,是他那一碗藥弄瞎我的……」崔季明顫聲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3 07:20 PM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八章

  中年女人在院內餵雞,她腳步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這位男裝的姑娘對聲音十分敏感,只要是旁人的腳步重一些,她便會立刻回頭去,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順著那聲音移動視線,彷彿拚命想要看清什麼。

  這已經是她來的第五天了,也平靜下來了。

  崔季明穿著中年女人給她的乾淨男裝。這家是漢人,給的衣服便是深青色的長褲,圓領窄袖有盤扣的白色袍衫,隨意束了一道腰帶,成年男子的衣服還是很肥大,顯得她有肉眼可見的骨瘦形銷,頭髮用繩帶簡單一束,總有些髮絲不聽話的垂在她眼前。不過她看不清也不在意了,甚至都沒有用手去別在耳後。

  她每天就穿著這樣能隨風而去的寬大衣裳,坐在院內木凳上也不說話,有時候手指摩挲鐵杖,有時候在用小刀刻那柄竹笛。

  崔季明吃飯也不多,堅決不許人餵,但總是筷子夾不住掉飯菜,她覺得有些浪費人家的糧食,吃的更少了。之前離開的郎君留的錢足夠養她三年,這中年女人也怕這身份不明的姑娘餓著了,變著花樣弄些羊奶來給她。

  崔季明跟這家幾個人說的為數不多的幾句話,便是在她醒來發現自己看不見的那天。

  中年女人將鐵杖給她後,道:「那郎君讓我傳話,說是姑娘這樣不會持續太久,最多則兩三年,視力自然會恢復。」

  崔季明當時笑的快哭出來:「哈哈哈哈好一個保我平安!好一個封狼居胥也未必得福!」

  「那郎君說姑娘在這裡留幾日最好。再說你身子不便,過幾日就好了……」

  「呵。」崔季明笑聲頓住,緩緩道:「他是知道我不肯讓外人見到自己狼狽的樣,給我幾天讓我適應適應罷。好一份貼心的仁慈。他是連我們之間那點最後的情義也可以全當作隨風的屁了吧!」

  崔季明最後一點猶豫彷彿被燒乾殆盡,渾身顫抖的坐在地上,半天都難以爬起來,彷彿雙眼失明不能打倒她,可被背叛的現實卻將她擊的潰不成軍。

  崔季明眼裡難以抑制的浮出淚:「他算什麼東西,仁慈的模樣來決定我的活法!我是早死沙場,還是回家繡花,和他有半分關係!誰也不能來替我決定,替我選擇!更何況——他是背叛了阿公,背叛了大鄴!」

  也背叛了她內心僅存的一點期許。

  她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將淚嚥入肚中,一字一頓道:「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他!」

  這句之後她便少言少語。

  在餵雞的中年女人,看著崔季明背靠著門板好似睡著了,院子裡一半籠在圍牆的陰影裡,一半沐浴著亮的驚人的光,她正坐在分界線上,下半身埋在陰影裡。中年女人正要小步走回屋裡,卻突然看她坐起了身,刻著竹笛的手停下來,兩隻眼往遠處看去。

  「姑、郎君,怎麼了?」

  「來人了。」崔季明輕聲道。

  「興許是路過的。」中年女人笑。

  她剛邁進屋,忽然就聽見了一陣整齊的馬蹄聲,隱隱有人在呵斥什麼,中年女人剛緊張的放下裝豆子的筐簍,馬蹄聲就停在了他們院落外頭,想起了一陣敲門聲。

  「來了!」她家的男人孩子連忙過去開門,粗陋的蓬門外,站了個一身黑甲的中年男子。

  「抱歉,在下前來找人。」那將軍十分客氣道。

  崔季明熟練的撐著鐵杖,身上寬大的袍衫抖了抖,起身站在院內:「尉遲將軍,我在。」

  尉遲毅大步走入院內,看到了崔季明,面上有些激動:「三郎!平安就好,我們收到了那封信,縱然是你模仿你阿公筆跡,但我和老夏還是能看得出幾分痕跡。」

  「如今狀況如何?尉遲叔別怪我多事,實在是之前阿公有過囑咐,我眼見著狀況不好,一急便讓人先送去信了。周宇如何?」崔季明順著聲音往前走幾步。

  尉遲毅比崔式還大幾歲,是賀拔慶元當年的親衛出身,待她也如自己的孩子,如今局勢混亂,看她平安自然激動,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周宇那小子沒事,關於其他人,我已聽說。兵有自個兒的選擇,你不要自責。還有幾日就正月了,你阿公也已經回來了,咱們走。」

  崔季明輕輕扯出幾分笑,點了點頭:「有人跟你說我在這裡的?」

  尉遲毅道:「的確是有人通知。」他對於此事顯然不想多說,看著崔季明卻覺得她有些奇怪。

  往日裡這小子整天嬉皮笑臉沒個正形,眼裡就跟盛滿了光似的意氣風發,怎麼這會兒卻不抬眼看人,只盯著他的嘴。

  尉遲毅又看著她手裡拿著鐵杖點在地面,心中驟然升起不太好的想法,後退一步,陡然一拳打向她雙目之間。

  旁邊不知所措的中年女人驚叫了一聲,那一拳堪堪停在了崔季明眼前,拂起了她眼前的髮絲。崔季明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開口笑道:「尉遲叔,你不用這樣試我,我看不見了。」

  尉遲毅大驚,一把抓住了她肩膀:「怎麼會?!到底是誰做的!」

  崔季明被他搖的直晃,笑道:「沒什麼,不過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咱們回去吧。」

  **

  肅州大營。

  一片連綿的營帳灑在雪白的曠野上,其中炊煙不斷,馬蹄沿著營帳外的圍欄,踏出一圈護城河似的泥濘。

  一位年輕的新兵往主帳後一個偏僻單獨的營帳跑過去,沒進帳內,現在外頭一片落雪的空地上,看見了個單手執刀的少年。

  少年先是單手將細窄的橫刀背在身後,猛然抬臂劃出去,彷彿將落下來的雪花接住一樣又穩穩停下。來來回回,便是一次次枯燥的重複著這個動作。

  新兵叫道:「崔家三郎。」

  執刀少年正是崔季明,她並不因新兵的突然發聲而吃驚,側了側頭道:「何事?」

  「您之前提到過的李將軍的兩位遺孤,到大營了。」

  崔季明舒展開眉頭,她沒有轉身,而是就倒著往回走了幾步,半蹲下身子,摸索了半天在雪中拿起了一根鐵杖,在地上點了點:「營內人多,麻煩你扶我一點,我怕衝撞了別人。」

  那新兵也不算太新,入營兩年了,早之前也遠遠見過幾次鮮衣怒馬的崔季明,這會兒心裡有點難過的去扶她,道:「三郎還是小心些。」

  崔季明笑了笑:「再小心下去我乾脆坐在轎子上讓人抬算了。」

  新兵扶著她去了夏將軍所在的營帳,裡頭傳來說話聲,便掀開帳簾走進去。

  夏將軍坐在上頭,身邊是跪在地上比之前更狼狽的嘉尚,徐策站在一邊,激動萬分的非要拉著夏將軍講述他年輕時候征戰沙場的事。

  夏將軍向來沒見過這種死纏爛打瘋狂到唾沫星子亂飛的少年郎,嫌棄的不得了,又天生好脾氣沒有發作。

  三個人看見帳簾掀開,隨著一股腦的風雪,崔季明也點著鐵杖走進來,鼻頭面頰凍的微微發紅,笑道:「你們平安到了啊。」

  「啊……是你!」嘉尚輕聲叫道。

  徐策更是誇張:「你還活著啊!我看那赤衣君把你給了別人,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要死透了呢。」

  夏將軍與李荊年紀相仿,笑道:「你們認識三郎?難不成是一路過來的?」

  「三郎?」嘉尚側目。

  崔季明拱手行了個禮,笑道:「與諸位一樣,我也是隱姓埋名一路逃亡過來的,有人追殺,姓名家世不敢言。」

  夏將軍笑道:「正是。三郎是崔家二房的嫡子,賀拔主帥的外孫,你應該聽過。」

  徐策一驚。他當然聽過,遇到阿史那燕羅的時候,對方找的就是「賀拔家的小子」!崔季明居然敢扮成聖女,就那樣坐在別人面前!

  嘉尚看著崔季明手裡拿著個鐵杖,在地上點了點,摸索半天才坐在胡椅上,皺緊了眉頭,心裡不大敢確定的問道:「崔三郎,眼睛可是有什麼不妥麼?」

  崔季明笑:「跟你們分開之後,我行事有點莽撞,傷了眼睛。過些時候便會好些,不必在意。你們能過來,陸雙……應該無事吧?」

  徐策臉上少見的繃出幾分嚴肅:「陸兄雖受了重傷,卻仍要送我們來這裡。他也是要我們入營打探打探你的消息,既然三郎平安,不如去一趟肅州城,他正在城裡等你的消息。」

  崔季明有些恍惚:「好。」

  夏將軍想著當年摯友的李荊也確實如了他曾想戰死沙場的夢,心中縱然痛楚,但行軍多年也不是第一次送走自己的戰友了,便說道:「當初玄奘大師離開長安時還是聖人送行,既然嘉尚大師決定中途歸來,也應當有人護送回去。這點你不用擔心,倒是你阿公要回來了……」

  崔季明點了點頭:「嗯,前幾日收到阿公出現的消息時,我的情況已經託人送過去。夏將軍不必擔心。」她好似一下子長大,不笑的時候,甚至讓人分不清她,有禮的樣子與嬉皮笑臉,到底哪個是她的皮。

  徐策也一行禮,到了夏將軍面前,報上了他爺爺的身份,言明想要入涼州大營為兵。

  崔季明似乎料到他的話,只道:「夏將軍快收下他吧,一身難得的好功夫,雁翎刀使得出神入化。就可惜性子太耿直,有那麼點缺心少肺,磨練磨練倒也好。」

  徐策讓他這話氣得牙癢癢,就想回嘴。看著夏將軍一副很信服她的話的樣子,又聯想到一路上這位「聖女」「刀客」的真實身份,心裡頭憋了一小團火,住了口不好回罵了。

  崔季明問了一句,夏將軍也說不出來賀拔慶元什麼時候到,她便打算趁著這時候,去趟肅州城內找陸雙。

  被人扶出了營帳,崔季明卻聽著有腳步聲緊緊跟了出來。

  嘉尚朝她一禮:「施主……施主不必難過。」

  崔季明:「我不難過,你別哭就行。」

  嘉尚吸了吸鼻子,簡直慈悲心腸的哽咽起來:「施主,人各有命數,你一身膽氣與才能,如今或許只是一道彎路。走段彎路並沒有什麼不好,或許能避開一些風雨,施主鋒芒過盛,或許對於你一生來說,這個讓你痛楚的片刻,會迎來後頭更好的結局。或許,不一定是壞事。」

  崔季明轉頭:「別跟我說這個。這雞湯在我這兒沒用,我看不過你們的普世價值觀,傷只有疼到誰身上誰才知道。大和尚,你安慰我的心思是好的,但我……不想要人安慰。」

  她說罷,轉身便走。

  崔季明眼睛不便騎馬,便找了衛兵在前頭騎馬帶路,後頭她跨坐一匹會隨行的老馬,一路白茫茫,她看不看得清楚也沒差,就這樣顛簸的進了肅州城。

  三州一線開始了反擊,肅州城也顯得沒受太多影響。越是到了人多的地方,崔季明越是心裡不舒服。她不敢亂走亂動,一柄鐵杖亂敲,也不能給她敲出幾分前路的清明,若不是有衛兵幫她找酒家,她什麼都做不了。

  崔季明知道,其實要是回了長安,在崔家那樣丫鬟婆子幾十個人來回伺候的高門內,她縱然是四肢不全也不妨礙享受生活,言玉就是要她兩三年大門不出,過得舒坦,養廢了脾性……

  何必這時候才揣著這種心思。

  當年吃過多少年他做的飯菜,隨便裡頭加幾勺料,常年吃下去崔季明也可化作枯骨。

  她絕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容易走出來,心裡頭憋的委屈化不開,清淡無謂的樣子都是裝給別人看的,咬牙切齒的憤恨就她自己知道。

  衛兵扶她進了肅州城內一處最大的酒樓,崔季明向那掌櫃問道:「總瓢雙爺可有來此?我是從播仙一路過來的併肩子。」

  那掌櫃沒有抬眼,道:「併肩子怎帶著海冷(當兵的)來,莫不是個老寬(外行)?」

  對方顯然對於崔季明身邊跟了個衛兵有些提防,崔季明笑道:「您且報就是了,雙爺知道我出身,如今招子不亮行事不便,不帶個人沒法上街。我先上二樓坐會兒,雙爺若是到了,您讓他上來找我便是。」

  崔季明說罷,扶著樓梯,被那衛兵攙著,上了二樓,一壺茶一碟炒豆子,便靠窗坐著。

  等到陸雙和俱泰聽聞崔季明的消息,急急忙忙趕來時,掌櫃卻道:「雙爺,您等著的那瞎子,在樓上等著您呢。」

  陸雙一時沒有明白,心裡陡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他一身傷都沒有好,面色本就蒼白,此刻唇上都把最後一絲血色抿進嘴裡,大步上樓往窗邊而去。

  崔季明圓領寬衣,外頭披著毛領的披風,坐在窗邊手裡捧著茶杯,一縷兒水煙從杯子裡飄出來,輕輕環繞在她臉邊。

  她轉頭,目光望向的卻不是陸雙的臉面,而是腳步。俱泰上樓慢的很,當他從陸雙身後繞過來,看到崔季明雙目渙散卻掛著微笑的樣子,心一下子拔高。

  「崔三你!」陸雙滿臉震驚。

  崔季明的睫毛垂了下去:「嗯。你沒想錯,我看不見了。」

  陸雙面上血色盡褪,俱泰幾乎是一把推開陸雙衝過來,他也就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一把緊緊捏住崔季明的手,身子都在顫抖:「誰做的!……是他?不可能!他,他明明……」

  「或許過一兩年就逐漸能恢復了。」崔季明反安慰道。

  其實陸雙本來是覺得崔季明未必肯來見他。當時是兩人互相利用,崔季明無所依,縱然提防懷疑他,也不得不用。見到昭王,一番話抖開了,他從一開始跟著她的緣由也說得清清楚楚,崔季明未必不會惱怒。

  而崔季明心裡頭卻則是愧疚。她沒有攔住言玉傷了他,她自己也沒討著點,這件事心裡頭很過不去,恨別人總是沒用,便討厭自己的優柔寡斷。

  更何況,她自認曾有機會解決這樣一個麻煩,卻因為念舊情放過了這個機會。嘲諷的是,對方的心裡卻沒有這樣的舊情。

  更何況陸雙縱然或許有些目的,但這一路沒有他,崔季明指不定死了十回八回,對他脾性也摸出幾分,心中更多的是感謝。

  「你的傷如何?」崔季明問道。

  那衛兵退出去幾步遠,站在樓梯邊。

  陸雙坐在了她對面,差點都要說「他對你都能下得了手,那真是快要六親不認了」,可聯想到崔季明以前天天揣著那笛子,提起言玉就戒備關心到幾乎炸毛的樣子,他覺得這話說出來實在殘忍。

  不過言玉這麼做,似乎彷彿也在給關內將會出現的一批想殺他的人,一個信號。想用崔季明來捏住他?也未免太小看他了。

  至少以後也不會有跟陸雙這樣最早心懷叵測的人來接近她了。

  「還好。」陸雙從來沒這樣少話過。倆人在客棧裡圍觀旁人打架,靠在一處笑嘻嘻鬥嘴的時候,不過半月前,彷彿就跟回不來似的。

  「謝謝你送回嘉尚,我看賀拔羅沒有進大營來,怕是他不肯吧。」崔季明答道。

  陸雙悶悶答道:「噯,他在肅州城內住著呢,估計要等賀拔慶元回來了,他見了面才敢知道下一步怎麼走。你身上的東西,都帶全著,沒有丟?」

  崔季明之前將帥印掛做腰帶,將當年任命賀拔羅開府的公文疊成長條縫在了貼身的衣服裡,她的耳環則摘下來裝在了荷包內。她不知道陸雙問的是哪個,但都在,便點了點頭。

  陸雙乾巴巴的,該說什麼都不知道。他恨不得自己以前說俏皮話的本事都能使出來,可看著崔季明跟蒙著薄霧似的雙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的傷真的都好了?我記得好幾把劍傷了你……」崔季明畢竟看不見他的面色,又問道。

  陸雙卻沒有說這個,指腹在她手背上輕輕按壓了一下:「我的主上,給三郎帶了一封信。」

  「你的主上?」崔季明茫然:「是他要殺言玉的麼?」

  陸雙嘆道:「是。主上十分有遠略,是我辱了使命。這信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找別人唸給你聽。跟……言玉的身份有關。」

  崔季明道:「是那位主上,要你告知我言玉的身份的?為什麼?你讀便是,我信得過你。」

  俱泰顯然明白這話不合適他聽,點頭道:「那我便先下樓了。」

  陸雙自然不好說主上口中那份沒來由的「交情」,道:「你靠過來些,不要讓旁人聽見了,我小聲唸給你聽。」

  崔季明起身摸著桌沿坐到對面的條凳上去,酒家裡冷的厲害,她捧著茶杯不肯鬆手,陸雙嗓子似乎這幾日連接趕路熬啞了,仍展開了薄薄的信紙,上頭是鐵劍勾劃般嶙峋的字體,很難想像來自那麼瘦弱的少年之手。

  陸雙有點後悔。

  長安的主上若是知道昭王毀了崔季明的眼睛,未必肯讓她知道昭王的身世了。可消息來往總是延遲些日子的,這封信到了他手裡,不給崔季明讀就是他的失職了。

  他沉沉呼出一口氣:「二十二年前,中宗與崔翕有同窗的情誼,因此也去了崔翕的燒尾宴,那時遇見了崔翕的庶妹,崔惠……」

  往後一一道明。

  崔季明靜靜地聽著,呼吸卻暴露了她劇烈變化的心思。

  「太后決意,昭王若想活命,便是要此生不能有子嗣做個廢人便好。於是便從宮中叫了幾位老黃們,入昭王居住的宮室……」

  一陣寒風,順著窗吹動了信紙,崔季明也似乎跟著一打哆嗦。

  陸雙看了她一眼,沒有停,往下讀到了最後一句:「時年今上登基,崔家派人將昭王送往南方。一年後,崔翕也退位,回了老家。至此之後之事,外人不盡知。」

  崔季明忽然覺得,這信上言簡意賅為她解釋說明的語氣,總有些熟悉。

  陸雙:「你怕了?還是憐憫他?」

  崔季明搖了搖頭,半晌才道:「不是,他害我如此,我怎麼還可能去憐憫。我……」

  她想起曾經,半天才整理好語言:「小時候他就像是逃難過來的孩子,從小就瘦得脫形,大了也沒養出過健壯的樣子。我還想著崔家怎麼會找這樣的奴僕做下人。後來阿耶又跟我說他是宮裡出來的小黃門,早年宮變年紀尚小就被遣出了宮,一直找不到生計,過的不是太好。」

  陸雙也是一怔:「崔翕不是將他安頓在崔家其他的別宅麼?」

  崔季明道:「我也不知,我沒有多問過。可是小時候……很多事情我記得很清楚。他十三四歲都不識字的,我阿耶一開始很討厭他,我六七歲讀書的時候,不許他跟著坐在旁邊。可是我發現他拿我的書,用水在桌子上地上偷偷學,寫的都不像個字,但是他就是想學,鬼畫符一樣描字的樣子,筆畫一概都不對。」

  那時候崔季明實在看他可憐,又覺得崔家的奴僕不會識字也不好,便自作主張的偷偷教他識字。他都不知道是怎麼長大的,待人的稱呼、生活的常識一概不知,彷彿就跟關在籠子裡連活人都沒怎麼見過一樣。

  送到崔季明身邊之前,有人管教過他,可言玉那時候仍然有些骨子裡的懵懂。

  崔季明承認自己那時候年紀也小,不許隨便出府,一腔的熱情都傾注在了教言玉身上。後來不過半年,言玉漸漸識字越來越多,他主動的去讀書,崔季明的那點糊弄孩子似的學識也就被他超過。

  他還喜歡種花草,喜歡臨字帖,喜歡在廚房裡學些庖廚手藝。

  他去學崔式身上的禮儀,學待人處事的方式,如同一塊海綿般不斷汲取著能學到的一切。忽然有一天,崔季明那時候還是個可以穿小裙子賣賣萌的肥包子臉,卻看著府上跟言玉年紀相仿的少年僕從,似乎在跟他私下打鬧些什麼。

  崔家在建康的府宅也是集風雅與奢華於一身的大宅,下人往常管的都很嚴,也是崔季明自己墨跡到了後頭下人住的地方來玩,也不能怪他們不守規矩。

  她跟隻馬猴似的攀在樹上,卻看著那一幫僕從打鬧也就算了,竟然還去扒言玉的褲子。他十來歲時候瘦的皮包骨頭,拚死的在那裡蹬,也贏不過。

  靠,這還耍流氓?!

  崔季明氣的從樹邊的房頂上扒了一片瓦。

  那幾個僕從都在罵:「呵,真會攀上少主子啊!不都說他是個閹人麼?咱們幾個倒是要瞧瞧,你是不是讓人全切了。」

  崔季明一塊瓦就朝人群甩過去,從樹上蕩下來,譏諷道:「長根丁丁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天底下三條腿的男人,可比混出頭的人多多了,你們也就只有那根玩意兒可以自得了!滾蛋!」

  一幫僕從讓這位平時只能遠遠瞥一眼的、崔式心頭肉一樣的大姑娘給罵懵了。

  ……她居然說髒話啊!

  崔季明拎著裙襬,翻了個白眼:「還不滾啊,怎麼著要把我說的話記在小本本上告訴我娘啊?」

  那幫僕從麻利的滾了,言玉躺在地上,又氣又羞臉都憋紫了。崔季明兩小肥手岔開縫,往眼睛上一捂,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指縫裡亂晃:「快把你褲子提上,快點快點!」

  言玉實在是狼狽,連忙整齊崔府給做的青灰色衣衫,這幫僕從也是看崔式厭惡他,所以就打出了傷都不怕。

  「哎呀,你哭了?你讀書都比我厲害了,識字都比我多了,這點小事兒有什麼好哭的。」崔季明看他實在可憐:「男人,哪能老掉眼淚呀。」

  言玉卻彷彿心裡壓了好大的痛楚似的,又不肯在人眼前哭,兩手也摀住了臉,坐在台階上。

  崔季明扮演了這麼久的乖巧小女娃,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偷偷靠近他耳朵邊,輕聲道:「你不要傷心了,你要記著天底下還有一半的人沒那玩意兒,還要每月流一次血,帶著兩團贅肉夏天捂一身汗,日後還要死去活來的從肚子裡擠出碗大的腦袋來。你想想,是不是覺得自己也沒那麼慘了吧。」

  言玉捂著臉,似乎被她說的頗為無語,卻也似乎止住了些哭聲。

  「那你陪我玩捉迷藏吧。數五十個數,捂著眼睛不許把手放下來哦。」崔季明輕聲道。

  言玉點了點頭,他強壓下去哽咽,主子有命,只得低聲道:「一、二、三……」

  一開始還滿心的苦楚難受,越數到後面,他越來越平靜,淚水也漸漸停止。他好像覺得,崔季明就是要他把狼狽地哭泣變成捉迷藏的遊戲。

  「四十九、五十。奴要來找了?藏好了麼?」言玉問道。

  沒人回答,他放下了手睜開眼來。

  面前是個頭髮卷卷,青綠色裙子的小女孩兒,笑嘻嘻的遞過來一碟點心:「哇你找到我了,好厲害啊。來……給你,算你贏了。」

  她才六七歲,一副哄孩子的模樣。

  言玉思量了半天,還是經不住誘惑,拿了個糕點放在嘴裡。

  甜的齁人,也就她會喜歡。

  他費力的嚥下去,想著以後他不能再這麼幼稚了,不能再讓比他小這麼多的人哄著。

  時光荏苒,他拼了命的學出老成樣子,一路行來,事態多變,背後有了不知道多少的心機詭策。他終於老氣橫秋,以至於婆婆媽媽。

  也可以端著糕點,走過幾道門,看那個十幾歲穿著男裝練字的少女煩躁的模樣,哄她:「終於寫完了一篇,真厲害。來,吃一塊吧。」

  「別跟哄小孩似的跟我說話。」她手指拈過,嚥下後舔了舔手指,笑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3 07:30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五十九章

  崔季明呼出一口氣,問道:「還有?」

  陸雙拆了另一個信封:「還有一封給你的私信。本是說要親自交到你手上……」

  崔季明眨了眨眼睛:「你們主上給我的?你念就是了。」

  陸雙其實也好奇,可也尷尬。交情那兩個字實在微妙,陸雙頗為不敬的打開信封,拿出一張信紙來,半天沒蹦出一個字兒。

  「說了什麼?」崔季明很好奇。

  「一・路・肖心。」陸雙從牙縫裡憋出幾個字。

  崔季明愣了,看不清楚的眼睛往前貼,卻發現那信紙上好似有一團黑漆漆的墨汁,道:「怎麼?他寫的時候不小心弄髒了信?結果懶得再重寫了。」

  陸雙嘆道:「不是弄髒了,是他寫了一堆,結果又給塗掉了。還怕別人多看見一個字兒,給塗得死死一團黑。最後綴了四個小字,一路小心。」

  崔季明笑:「那為何不換一張紙,你們主上這麼窮?」

  陸雙心道:怕是換過幾次紙了,每次提筆又寫了一堆廢話。這麼一直換下去,沒個頭呢。

  「你們主上是我認識的人麼?」崔季明則很有興趣的將拿過那張信紙,手指撫過大片墨汁乾後的光滑。

  「不可說。」

  崔季明咂嘴:「無趣。」

  她顯然對這位主上頗有興趣,又問道:「他有讓你給打聽過什麼嗎?」

  陸雙不大高興的神情她看不見,道:「沒有。我們這邊不管你介不介意,都會把你的狀況報給他。你若是心裡不舒服,以後躲著我就是。不過也未必躲得開陸行幫其他眼線。」

  崔季明搖了搖頭:「躲不開,還不如大大方方見你。俱泰也在你那邊吧,你們都是怎麼打算的?」

  「我不知道俱泰是不是你的奴僕……但是殺他的意思實際不是主上,而是我幾位師父決定的。我考慮再三,讓他留在了樓蘭做生意。咱們也是趕巧,偽裝成商品的那一袋袋種子,結果正碰上神農院的人,好似在收各種西域的種子。估計咱們這都是最後一批能從西域來的種子了,我賣了好大一筆價錢,權當是一路沒賠本。」陸雙道:「過幾日我就回長安了。」

  「你的主上也在長安麼?」崔季明又問。

  陸雙扮個哭臉道:「我真可憐,認識你幾個月了,生死共過幾回,竟不如四個字兒。」

  崔季明笑:「好好,我不問了。你也要一路小心,我等阿公回來,看他的安排,等到了長安,我去哪裡找你。」

  陸雙將一塊牌子塞進她的手裡:「這回給你個好的陸行王八牌。」

  崔季明對著光湊到眼前,顏色似乎是白的,手感卻是玉,是她沒見過的:「這個吃飯住店能有多少優惠?」

  「你要是不要臉撒個潑,能折三成。」陸雙笑:「還有這個,物歸原主。仍要謝謝你。」

  崔季明伸手摸過去,那是重新組裝好的小弩。她手指摩挲過扳機,笑道:「它很好,是我不爭氣。」

  兩人說完了話,他手背輕輕抵在崔季明肘下,也不做扶她的樣子,引導她往下走,問道:「我猜,你不會這樣一直看不見下去。」

  「他說多則兩三年。」崔季明道。

  陸雙嘆氣:「……你打算如何?」

  「如何?適應唄。難道日子不過了?」崔季明唇角含笑。

  陸雙卻拍了拍她:「我知道的。別勉強,心裡難受就要找個方式讓自己快樂起來,吃點好的,出去玩一玩,不要逼著,別把自己活成一頭驢。」

  崔季明聽了這話,心下一軟,點頭:「我知道,我縱然生氣難過,可情緒總有個頭,過去了,我對現狀無能為力了就好了。」

  她走下了樓,俱泰站在一層。

  崔季明笑:「走吧,你不跟我一起回長安麼?」

  俱泰搖了搖頭,道:「不,三郎。我不回長安了。」

  崔季明愣了。

  俱泰:「我本來就是以奴隸的身份被送入長安的,既然有機會離開,我也不想回去了。那裡達官貴人太多,沒有我這種小角色的地方。我還是喜歡西域,雖然兵荒馬亂,但我若是肯豁出命拼一把,指不定給自己搗鼓出點水花來。」

  崔季明笑:「好。你一身的見識正適合用在這裡,算是撿回了自己的老本行,你從頭開始吧。」她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個荷包來,道:「別推拒,你幫我不少,這便當做你一路擔驚受怕的工錢了。雖崔家有錢,可我這人極摳,你做了些生意,記得要還我。」

  俱泰伸手接過荷包,笑道:「一言九鼎。三郎也答應我一件事可好。」

  崔季明沒想到他蹬鼻子上臉,挑了挑眉。

  俱泰:「別放棄自己,眼睛會好的,人生路還長,咱們不差這兩三年。」

  崔季明心頭一顫,抿了抿嘴,轉身道:「廢話。這要你教麼。」

  她出了客棧的門,忽然一騎快馬而來,通報導:「三郎,國公爺回來了。」

  她連忙上馬,對著陸雙和俱泰的方向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崔季明入營帳的時候,一群人正魚貫而出,帳內溫熱又有點汗臭的味道撲面而來,等了一會兒,崔季明這才躬身進去,裡頭點了很多燈,光源太多她更難分辨方向。

  不過也不用她分辨,鼻尖便是一陣掛著血的鐵器味道,賀拔慶元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阿公。」崔季明也高興。她很想老爺子。

  賀拔慶元穿著薄甲,抱著她坐到上頭,崔季明伸出兩隻手去摸,是賀拔慶元扎人的鬍子和粗糙的面頰,然後她居然摸到了一點溫熱的水。

  「阿公……」她惶恐的輕聲道。

  賀拔慶元用力吸了一口氣,彷彿能把淚也吸回去,還是埋頭在她的披風上,稍微蹭了蹭她才啞著嗓子道:「我也有自己消息的路子,聽著你的事情,真是一驚一乍。」

  崔季明笑:「我把賀拔羅帶回來了,事情很多,我路上還遇見了龔寨、見了慕容伏允的那兩個雙胞胎,見過了阿史那燕羅,結識了很多人。局勢雖危險,卻也並非一無所得。」

  「那封信是你寄回來給三州一線的?」賀拔慶元又問。

  崔季明笑:「阿公有遠見。」

  她話雖這麼說,賀拔慶元看過她的信,知道崔季明幾乎將周邊局勢分析個透徹,是他也想不到的,可以說她身上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天賦。越是無法忽視,越讓他感覺到一種擔憂。

  賀拔慶元嘆道:「好孩子。」

  兩人又聊了許多邊關的狀況,賀拔慶元自然不會跟孩子說起一路上怎麼過來的,只稱讚她想的基本都對,不過就算這樣,圍三州一線的是心狠手辣的小可汗賀邏鶻,年紀輕輕,就有一股瘋狗的勁兒,再加上南道阿史那燕羅來的很迅猛,縱然破局,也有些棘手。

  不過賀拔慶元這樣的軍神回來了,所謂的棘手,只不過是為了給小心翼翼一兩個月的士兵們一點面子。

  她說了很多,眉目飛揚。賀拔慶元一直在看她的眼睛。

  「過幾日你便走,回崔府吧。勳國公府也沒什麼人在,崔家有人照顧你。」賀拔慶元粗糲的手指撫過她鬢角:「你是大姑娘了,換回裙裝吧。」

  崔季明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你的眼睛都已經這樣了,怎麼還能上戰場。那不是送死麼?」賀拔慶元冷酷道。

  崔季明猛然掙扎起身:「他說了兩三年。最多兩三年!阿公,我會親自取他項上人頭!」

  「取他人頭的事,我不會等兩三年。他是我養出來的孽障,我自己掐死。」賀拔慶元聲音低沉陰冷,手上卻安慰似的撫過她脊背。

  「他就是這個意思!他就是希望我回了崔宅再也回不來,阿公,我這麼多年都努力了,不是玩玩鬧鬧,玩夠了再回家嫁人的!」崔季明高聲道。

  「你阿公,努力四十年,也沒有想到今日這個結果。之前是我說了大話,丫頭,老夫年紀大了,這泥潭我都沒有力氣給自己劈出道透氣的縫隙了。」賀拔慶元沉沉道:「跟著我,你以後會有吃不完的苦頭,身上會有數不盡的暗箭。」

  賀拔慶元彷彿是只敢在崔季明面前表現他一夜老去後的病痛,他幾乎是撐不住一般道:「這兩年,你先回家吧。」

  崔季明顫抖:「阿公,是皇帝對你多有忌憚?還是突厥人想要將你拖下來?」

  賀拔慶元沒有再說:「不要再來賀拔家營了,對外且稱作你闖下大禍,我動用軍刑,將你趕回家中,以後不要再來國公府了。」

  「那國公府豈不是就沒有一個人在了?」

  「在那裡人都不會活太久,何必。賀拔羅的事情我聽聞了,他個沒骨頭的狗東西也沒必要住在國公府內,我回頭叫人給他銀子讓他另開府去。」賀拔慶元心意已決。

  崔季明惶恐:「阿公這是要跟我劃清界限?」

  賀拔慶元沉默半晌,讓她站在了地上,道:「對。」

  「發生了什麼?」崔季明有些接受不了的問道:「是有什麼危險麼?阿公你不會這麼說的。如果是你,應該把我腦袋按在雪地裡,叫我看看自己的鬼樣子!應該教我練劍,我若是看不清練不好,就把我打個半死才對!」

  崔季明看不見他神色,自顧自的帶著她沒意識到的哭腔喊:「你應該叫我去雪地裡揮拳萬次!應該罵我這個死樣子怎麼撐得起別人性命!你應該逼我三個月內不扔掉枴杖生活,就把我到十里外讓我自己走回來!你可以千萬倍的要求我,但你——為什麼要放棄我!」

  她對面,賀拔慶元痛苦的摀住了雙眼。

  崔季明後退一步,被桌角絆倒,抓了半天也沒找到能扶的東西,狼狽摔倒在地上,一坐不起,捶著腿整個人都在顫抖:「我做錯了什麼阿公你要不管我了!你這麼做就是順了他的意!雙眼看不清,我比別人努力千萬倍就好!我能做到的!怕什麼!沒有什麼能把我捶倒!」

  賀拔慶元深深吸了一口氣,手攏在嘴上,眼眶通紅。

  「他要誤我兩三年。兩三年之後我不過才十六七!那時候再入軍營也來得及!你不要不再要求我了……你不要放棄我……」崔季明聲音低下去,幾近央求。

  曾經他十幾歲的時候,也是一身的狼心虎膽,認為什麼都鎚不倒他,沒有什麼能止住他前進的腳步。後來他發現人活著就是一件銅器,捶打的一個個痕跡向內凹去,壓彎了腰,麻木了心。他多少次冒出甩手不幹,快馬歸家的衝動,可這北邊無數的兵離不開他。

  三軍虎符在手裡也不知道能握多久,再往後的腥風血雨,沒必要連帶上崔季明。

  賀拔慶元艱難的說出了兩個字:「回家。」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她相信自己若是真能拿出十分演技搞個痛徹心扉,阿公必定會服軟,可身邊一陣疲憊的腳步,身後帳簾被掀開竄進一陣徹骨的風,賀拔慶元沒再多說,就此離開。

  她以為自己還會多留幾天,翌日就被一行人架上了一輛馬車,直接就離開了肅州大營。

  一場滿心憧憬的冒險,卻以慘淡而狼狽的樣子收場。

  同行的夥伴們知道路有了盡頭,在這沒有兵荒馬亂的盡頭,都開始找各自的營生。

  唯有她變得無所事事。

  崔季明心中的憋屈的漸漸在一路顛簸的行程化開,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化成一副沒臉沒皮的樣子,至少在面上享受起來。她心裡忽然升起了一種想法,學武,她十年也難及賀拔慶元的項背,恨得言玉牙癢癢,但她兩三年內也未必能做什麼。

  從一開始,她想穿男裝是因為,不愛讀書,不想嫁人。學武跟上輩子有些共同點,家中又需要,她自然就走上了這條路。可突然當賀拔慶元說讓她回家,她竟找不到自己的理想了。

  就跟她前世高中的時候就想做個特警,退伍了快三十歲了也想做點什麼。人活著,總要有個想法,有個最想做的事情。

  崔季明其實心裡有個種子,只是這想法太肆意妄為,就算是她也沒厚臉皮到昭告天下的地步。

  她想改變點什麼。別光佔著崔家姓氏的好處,用自己的能力去創造些什麼。

  但要做這些,想要成就一番事業,成為對天下有用的人,最主要就是要讀書。

  崔季明有點感謝一路上十來天被憋在這小車裡,讓她想清楚了很多。畢竟不是頭一回活了,她一張破嘴閒不住,人又愛挨挨蹭蹭的,可不能將生活過的稀里糊塗。

  在她這趟狼狽歸途的終點,等著的人卻是激動而期待的。

  崔式的確收到了信,卻沒估對時候,崔季明到長安的時候,他正懷著這份期待,在家裡曬太陽澆花。

  另外一個人,收到的消息,就只寫了一句崔季明大抵的歸期,他便也有法子對付這種不確定的時間。那就是等。

  正月不上課,皇子年紀大了,出宮也都比較隨意。

  如今以不像半年多以前,他想去哪兒,有的是辦法讓人找不著痕跡。

  可殷胥也不知道自己是心虛還是怎樣,非帶上了鄭翼。頭一天,兩人還在西城門內大街上一座棋樓上等,後來便挪到了最靠近城門的茶攤……到今日,他們已經坐在了西城門幾里路外的長亭裡了。

  鄭翼覺得要是九殿下等的人再不來,他就能一步步往西挪到樓蘭去。

  不過今日好似來了。

  遠遠一隊薄甲的護衛從西邊而來,護送著其中一輛低調卻寬敞的馬車。縱然這些賀拔家兵卸去黑甲,低調的扮作護衛,可就他們的駿馬與飽經戰爭洗禮的神情,也可以辨認的出身份。

  殷胥騰地站起來,跨身上馬,去尋找或許是紅色的身影。

  然而沒有,一隊中顯然都是成年男子。

  ……難道崔季明在坐車?

  鄭翼手搭涼棚,一眼認出來這些衛兵,道:「居然等的是崔三,她那脾氣會去跟個娘們似的坐車?」

  隊伍漸漸靠近,可由於長亭附近可以算得上車水馬龍。不少從西域跑回來的富商官宦都在這裡碰上了迎接的家人,以至於造成了小範圍的堵車,賀拔家兵護送的馬車就堵在了亭邊。

  殷胥有些緊張的盯著車簾,沒一會兒,就看到一隻手撥開車簾,半張臉從後頭探出來。

  「周宇,怎麼回事兒啊?你這是要帶我來買菜麼?城外還建了新的菜市場?」崔季明嘴裡叼著不知道路上從哪兒扯的細枝,笑盈盈的將下巴放在胳膊上。

  瘦了,臉上有曬傷凍傷的痕跡,下巴上有一道沒好全的細疤。

  看她好好的,他反倒覺得那小傷疤不心疼,只解氣。

  不安生的傢伙,看你還往外跑都成了什麼樣子。

  他心裡小聲罵道,一眼望過去,沒有對視。他卻一下子體會到什麼叫心裡的冬雪瞬間化開。那道封存五個月的冰河,化作了早春的水,浸入土中,催發出綠芽來。

  一點他獨自置氣的心思。一些縈繞令他煩躁的噩夢。

  此刻都煙消雲散。

  殷胥自顧自心裡道:我原諒你了。

  與他內心能寫成三千文章的念想相比,崔季明活像是從村裡進城的大爺,無賴般扒著窗框在吼:「能不能先讓讓道,誰不急著回家啊!咱懂點交通秩序行麼,敘舊的能不能別把車停在路中間就哭啊!」

  殷胥:「……」

  她說完,交通狀況也只好了一點,馬車擠在一道總是麻煩。崔季明就趴在馬車窗框上百無聊賴的等,如對付仇人般在牙齒間磨那根細枝,她的目光隨意的朝亭子這邊轉來了,劃過殷胥和鄭翼。

  然後就轉開了。

  殷胥:「……?!」

  竟然敢裝不認識他?!

  殷胥心中竟然想,不會是離開半年,她甚至都忘記他的存在了吧。

  他也頗為荒唐幼稚的策馬經過崔季明的車邊,拽著鄭翼,裝作與他說話似的聊了幾句。

  崔季明愣了愣,順著他走過的方向偏頭。

  殷胥回頭看見她側頭思索的樣子,隱隱想磨牙,又裝作無事般跟鄭翼轉回來了一點,輕聲道:「……不知道你堂叔什麼時候回來。你縱然思念,總這麼等也不行吧。」

  鄭翼:……媽噠現在到底是誰心裡揣著思念倆字,誰就天打五雷轟!

  崔季明半天才想起來,咧嘴笑了:「哎呀,這不是九妹麼?」

  鄭翼看著身邊的九殿下,陡然脊背都繃緊了,淡然回頭道:「巧,原來是崔三郎。」

  鄭翼:……殿下你這逼裝的我給負分。

  鄭翼也悲觀的明白了,他被拉著出來溜了幾天馬路,真的就是純粹來當個配戲的角兒。

  「九妹真是閒情逸致,在這兒陪著等人。」崔季明勾起幾分笑:「不知等的是誰家……」

  她說了一半,又住了嘴,垂眼笑道:「這什麼話,自然是鄭家的堂叔。」

  縱然沒看見,可崔季明已經猜到了他身邊的該是鄭翼。她還是不大喜歡將自己看不見一事搞的人盡皆知,這點事還不夠各家飯後茶餘嚼味兒,在旁人眼裡還彷彿她渾身寫滿了悲悲慼戚。何必。

  崔季明笑意未斷,卻將頭縮了回去,用簾子割斷視線。

  殷胥皺眉道:「的確是在等鄭翼的堂叔。不過還請崔三郎注重言辭,莫要在人前叫這種荒唐稱呼!」

  她隔著簾子,笑聲傳來:「那便是私下可叫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4 05:43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章

  殷胥:「……」還能鬥嘴,應該一路都好。

  「臣記住了,等下次私見殿下,再在人後放肆。」崔季明笑道:「聽聞十里長亭外有一株梅樹,這時候應該開了,殿下反正也是在等人,既有工夫,能否給我折一枝梅來。」

  殷胥:「……沒空。」

  崔季明笑:「可惜了。」

  殷胥與鄭翼俱不明白到底一枝梅花見不著能有多可惜,堵著車,這般僵持著。鄭翼以為殷胥總算是要走了,卻看他竟轉身策馬,真的往十里長亭便那株梅樹去了。

  說來那梅樹也算是可憐。往年正月各家過年來人,也沒有多少遊子旅人經過西門,它長得好好的。今年西域戰亂,城西十里長亭行人激增,不論是雪中見摯友的士子,亦或是歸家心切的少女,在長亭一等,總是不肯放過這株梅樹。

  長了十來年的枝椏,倆月給掰成了殘廢。

  僅剩的幾支帶花的,留在了它最頂端。彷彿是髮際線連年後退的中年男人頭頂的最後一道防線。殷胥一身藍袍,腳踩馬鞍直起身來,仍然是白皙的手指在枝椏上輕輕一折,只挑了一根有依稀幾個骨朵的梅枝,算是給可憐的梅樹留了點紅色。

  崔季明心裡頭正有些亂,卻忽然感覺車窗簾子掀開一條光縫,一陣梅香飄了進來。

  他居然還真去摘了,崔季明心裡頭坐實了一個想法。

  她伸手在空中摸索了幾下才抓到梅枝的稍,殷胥也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他騎在馬上,手雖然遞過來,目光卻往另一邊亭子的尖頂上飄。

  「謝過殿下,好一支紅梅。不過殿下可有聽說?」崔季明道。

  殷胥耳朵好似朝她那邊長去,嘴上卻敷衍:「什麼?」

  「鄭翼只有兩個堂姑,沒有堂叔。」崔季明大笑。

  殷胥呆住。

  恰巧前頭車流動了,崔季明的馬車往前駛去。

  她將那梅枝別在耳上,探頭出來,馬車越來越遠,髮絲吹開,幾朵蔫紅的骨朵比不過她的得意神采,崔季明挑眉笑道:「我竟不知道,殿下原來等的是我!」

  殷胥:「……」

  待到馬車向前看不見,殷胥才回頭瞪向鄭翼。

  鄭翼連忙擺手:「哎喲殿下你下次扯謊能不能先跟我對個口徑啊!這可不怪我啊!」

  鄭翼又道:「殿下,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殷胥愣了:「怎麼?」

  鄭翼:「殿下沒發現,她的目光,根本就沒對上咱倆任何一個人,甚至沒往咱倆任何一人臉上看過來。她不是這種躲閃別人目光的人。」

  殷胥剛剛光顧著避開不去看她的臉,哪裡注意到這個。他也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崔季明會看不見了。

  當夜他叫來王祿,只問道陸行幫中接近崔季明的那個人回來沒有,崔季明可是發生了什麼。

  王祿一臉奇怪:「師兄還有幾天才會到長安,不過他沒有與殿下說麼?崔三瞎了啊。」

  殷胥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王祿心道,還真有可能陸雙沒說,陸雙這次回信明顯語氣不對,他似乎也經歷了些打擊。關於崔三不能視物一事,他指不定以為殿下一見崔季明就會發現。

  王祿:「嗯。她眼睛看不見了。」

  殷胥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東宮側殿內,他只穿了一身雪白的單衣,坐在沒點燈的屋裡,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出去了一趟,她……看不見了?!

  殷胥感覺自己的聲音彷彿都在抖,問道:「沒有外傷。……是誰毒瞎她的麼?」

  王祿:「師兄沒有細說,等幾日回來之後便能知曉了。」

  殷胥卻想的是等不及。

  他沒法等幾天,來個外人將她的經過一一道來,他要親自去確認。

  「帶我去。」殷胥騰地站起來,道。

  王祿:……又要迎來代步工具的悲慘生涯了。

  崔府內。

  崔季明正躺在床上發呆。

  她回來之後,將言玉一事如實稟告,崔式將扇子一下一下往手中敲著,聽她說完。

  「阿耶,我們這算不算養虎為患。」崔季明道。

  崔式半晌才開口:「這虎,不是我們養的,他只是待在崔家而已。其實想來,不論是當今聖人,抑或是我,每個人都難免要給上一輩幹的屁事苦心勞力的擦乾淨,我也不例外。只是有時候,這亡羊補牢,補到幾乎家破人亡,我也曾恨過。」

  崔季明:「阿耶是認為祖父帶走了言玉,才招來的禍患麼?」

  崔式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的晃了晃腦袋:「他一直就是個我趕不出家門的喪門星,如今又傷了你。季明,我只盼著自己有生之年能把自己幹的事兒給拾掇乾淨再斷氣,別讓你也來重複我做的事情。」

  崔式變得比之前更緘默。他向來是如此,真難受了從不說出口,崔季明想起當年阿娘去世時,崔式也是隻字不提,半年以後才第一次痛哭出聲。他甚至沒有太安慰她,更沒有抱著大喊「命苦的我閨女啊」,就跟平時一樣過著他的養老生活,順便告訴崔季明他升職加薪了。

  崔季明走進了院子,卻發現桌角和其他尖銳的位置都包上了一層軟墊,所有的門檻外都裝了個小小的木製斜坡,下人們白日裡行走時都在身上掛了鈴鐺。

  所有人都沒有說太多,這個家彷彿以前就是這樣。

  崔舒窈似乎掉了眼淚,卻又縮了回去,只抱了她半天,用盡這丫頭能知道的最惡毒的話在罵罪魁禍首。總是在屋內一蹦三尺高的崔妙儀乖乖巧巧,牽著她的手走過長廊,走過拐角,用著不知該如何才好的生硬樣子拚命關心她。

  她其實想說自己耳朵現在靈敏的可怕,這半個多月眼睛似乎微微好了一點,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了,實在不必這樣。可兩個妹妹突如其來的溫柔,實在是讓她很爽——

  要是長大後也這麼乖就好了。

  崔季明還是習慣跟崔式商量一下事情,她又將賀拔慶元的話,轉達給了阿耶,想問問他的意見。崔式一臉「如我所料」,卻道:「阿公不讓你再跟他牽扯太深,有他的理由,更何況你想貼也貼不回去了。不若重新找條路走。」

  崔式笑:「你阿耶我啊,當年比你還在風口浪尖上。你祖父當年,官高權重、又是棋聖,長安城內不知道有多少人紮他的小人,想把他拉下來。我本來也就沒有多少他的學識,想著乾脆紈褲到底,旁人拿我做的蠢事也參不動他。我倒是覺得,你小子可以走走我當年的路線……」

  崔季明:「你當年什麼路線?千金散去還復來的嫖麼?」

  崔式差點一本子就扇他家這大姑娘頭上了。

  「紈褲懂麼?!敗家懂麼?!我跟你講就讓你可勁兒作,崔家的家產你到處撒錢都撒不完!」崔式恨鐵不成鋼道:「但你敢去招惹人家姑娘,我非斷了你的腿。」

  哦……就光驕奢逸唄。

  崔季明道:「崔家好歹也是清流世家,這多丟人啊。」

  崔式認真道:「丟臉的話,你爹已經替你把長安這支崔家的臉面丟完了。至於說怕被人參一本,更不用怕,咱家最招風的是長房那位你伯公,別人都會參他治家不嚴,事兒都他扛著呢。縱然他是宗主,訓你也要看幾分崔翕的面子,你放心。」

  崔季明:「……咱二房能不要臉到這地步,也是厲害。」

  崔式笑:「咱們跟長房的關係,要臉做什麼。更何況你也太小看崔夜用了,他如今在朝中勢力猶如百年青松屹立不倒,這點兒不痛不癢的事情,他也不會在意。」

  崔式就差跟崔季明說:可勁兒浪吧!你要是浪得不如你爹當年就別回家。

  崔式:「更何況等賀拔慶元回來,看你那無可救藥的樣兒,他絕對會坐不住再來管你,到時候你再順著桿子往上一爬,流個淚認個錯,不照樣要繳械投降麼?」

  崔季明一臉欽佩。

  她道:「我還以為阿耶會讓我……換回女裝。」

  崔式一臉憂鬱:「我倒是也想,還真連夜讓人做了兩套裙裝。但我覺得……你長的比我想像中還高還……壯,我覺得你估計是穿不大上。要不你試試,反正你現在也看不見自己穿裙的樣子,嚇不著自己,阿耶願意獨自承擔這份衝擊。」

  崔季明:「……別,我怕您老人家被我閃瞎。」

  崔式嘴上這麼笑著,仍然讓人將兩套衣裙送去給了她。其實崔季明知道,大抵每一年,崔式都會按照她身量做一兩套衣裙,也不拿出來,就放在櫃子裡,也不知是不是等一條後路,亦或是不想錯過女兒身的崔季明長大的過程。

  入夜,她這會兒躺在床上,摩挲著那兩件衣裙。

  料子上等,刺繡精緻,崔式怕是也真的想過希望她做回女子,當初跟賀拔慶元爭的人也是他,但最終崔式還是沒有說任何的話,他把這個選擇交給崔季明。

  他最後只道:「我之所以之前同意你說想要做個男兒一事,因為你喜歡。你說不想成婚,不想只能在宅院內,那也可以,你有承受一切的能力,就可以去這樣生活。人最好,就是按照自己喜歡的樣子活。」

  崔季明畢竟過了兩輩子,知道現實不易,這句話多難。

  但崔式仍然願意這麼教導她。

  崔季明想起小半年前圍獵的時候,賀拔慶元牽著馬與她說過的話:「你阿耶覺得你可能天生不喜歡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便想都給你擋了,讓你別想太多。」

  那些難,他作為父親,願意替她承擔。

  屋內點著最後一盞燈燭,兩個侍女無聲的站在燈光找不到的黑暗裡。崔季明側過身,手指放在那兩件衣裙上,忽然覺得有句巨俗的話,對她而言很貼切。

  家,是最溫暖的港灣。

  她漸漸睏了,差點開口叫言玉,強忍住,道:「熄燈吧。」

  侍女吹燈退下,夜漸漸濃重,她卻睡不著。

  一牆之外,兩個人影蹲在牆頭。

  「主上怕了?」王祿問。

  殷胥道:「我沒有怕。」

  心裡卻道:怕的太多了。

  怕隔壁淺睡的侍女,怕她點起燈燭。怕開口被認出。

  最怕的是她真的瞎了。

  「我看過了,因崔三不大回來,所以這院子比較偏,不怕來人。」王祿似乎很擅長這種事:「隔壁侍女給吹點迷藥進去,能睡到打呼。崔三眼睛看不見,連燈都摸不著,頂多真嚇到了喊兩嗓子,咱們跑也來得及。主上想不暴露身份也很簡單,就不要出聲就好。」

  殷胥愈發覺得自己像是過來採花的。

  「我就怕主上動作不利索,聲音弄大了。她武家出身,在軍營裡帶過段時間,這種人有點動靜就會清醒。要不是她顛簸一路肯定累了,我可沒把握。」王祿主要是嫌棄殷胥。

  殷胥心道他也不願意讓王祿拖出宮來,最好能學點兩三步蹬上高牆,踏過屋簷不留腳步聲的本事。不過想,也只能用來翻翻崔季明家的牆頭了。

  王祿翻身下去,處理好了之後,在廊下朝他招了招手。

  殷胥習武有一段時間,也算是勉強輕巧的從上頭跳下來,伸手就要去推窗。

  王祿在一旁默默推開門,看他。

  殷胥:「……」

  殷胥其實前世一直都跟束在套子裡般,循規蹈矩乖得離譜,頭一回做這種事,心臟都快跳出來了,弓著腰往裡頭走。

  崔季明房間並不複雜,裡間一張八扇屏風,後頭便是她的床,為了通風,只放下了最薄的紗簾,月光也很薄,從窗紙透進來,依稀能看見她背對著床外,蜷著胳膊在睡。

  側面一道弧線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殷胥陡然萌生退意。

  王祿站在那裡聽了一會兒,似乎確定她睡著了,掀開了薄簾,看向殷胥,一臉「別等了快動手啊」的表情。

  殷胥也不知道他到底要來幹嘛的。

  看她一眼?這樣顯然看不見臉。

  確認她是不是真的瞎了?王祿說的消息怎可能有假。

  他就是想知道崔季明那與平日無二的殼下,是不是真的受了傷。

  殷胥直到這一刻,彷彿都不能相信,雙眸明亮的人會看不見,前世那個百步穿楊的人,後半生可能會要依靠別人而活。殷胥幾乎感覺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雙手,他想搖醒她,想注視著她,想聽她開口,想知道她是不是因此而痛苦。

  他甚至恨與她關係不夠親近,否則此時也可以擁她一下。

  崔季明似乎呢喃了一聲,又翻過身來,這會兒臉朝外了,側臉上有刺繡枕頭壓出的紅痕,閉著眼睛。殷胥簡直覺得她下一秒都能抬眼,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種種恐慌在心裡,更是想轉頭就走。

  王祿蹲在床頭,他又不好就此說回去,殷胥輕輕走過去,手指微微拂開簾子。

  他仔細看了一眼,嗯,她枕頭上的刺繡估摸是一隻飛燕,如今印在她臉頰上。

  她睡夢中帶著淺笑,彷彿並不是很難過的樣子。

  然後殷胥就看到,她唇角輕輕的勾了起來,笑道:「陸雙,你回來的這麼快啊。幹這種事兒,不丟人現眼麼?」

  殷胥:……陸雙是誰?!

  王祿:……師兄真他媽會混。

  說罷崔季明睜開眼來,伸手就朝殷胥的方向抓來,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笑道:「我真想不到誰閒著跑我們家來,還敢走正門。陸——」

  她說到一半,陡然鬆開手來。

  靠,這不是陸雙!

  陸雙一身純爺們揮散不去的熱度,若是夏天都讓人不想接近他三尺之內,而她剛剛抓到的人,手腕是冰涼的!

  她也讓自己的粗心大意驚的一身冷汗,有人闖進來了她竟然自顧自的以為會是陸雙,還敢在床上等著!崔季明猛地起身拿起枕頭下藏的小弩,對準了殷胥的方向。

  王祿連忙拽著殷胥後退幾步,躲開能被崔季明抓住的範圍。

  而殷胥腳步聲卻不小,崔季明清晰的能辨別出他們的方向,小弩依然對準他們,她心下一凜:屋裡有兩個人,而武功高強的那個,剛剛她都沒發現!

  殷胥見著自己當初送的小弩,正對準自己,心情有些微妙。她嘴上說著用不著這東西,倒是一直帶在身邊。

  崔季明正要開口,王祿忽然開口道:「你若是敢開口喊人,我就割斷你的脖子。」

  殷胥:「……」一場月下探視,立刻成了深夜謀殺。

  而且崔季明也是第二次對上「殺手」身份的王祿了。王祿想起這個,背後一陣冷汗,上次沒開口真是機智啊,否則這次就要完蛋了。

  「殺我有什麼好處啊。」崔季明笑了,她脊背仍是繃緊的,也放棄了叫人。畢竟開口之人至少腳步之輕巧,她自知院內沒幾個人能對付得了,何必讓人來送命。

  「殺不成,便作罷。」王祿簡單道。

  他看向身邊的殷胥,崔季明此刻側耳辨別聲音的樣子,已經完全可以證明她看不見了。殷胥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這都他媽是什麼孽緣造化!

  他這算什麼重活一世!

  王祿看他神色淒茫,心知他已經相信,只可惜此刻不能開口問。王祿道:「告辭。」

  他正往後走去,卻忽然看著崔季明一副驚慌的樣子從床上跌下來,她又看不清,腳下被床單絆倒似乎在地上跌了一下。王祿還沒反應過來,靠她最近的殷胥已經毫不猶豫就去扶她。

  崔季明驚慌樣子陡然消失,她抬臉一笑,伸手捉住殷胥的手腕,就將他朝她懷裡拖來。轉瞬之間,小弩已經抵在了殷胥腰後,對王祿笑盈盈道:「高手殺人,當真不該帶個來圍觀的。這位涼颼颼的郎君,怕是你也護著吧。剛剛不是你拽著他往後退的麼?」

  面上風輕雲淡,實則緊張的直打鼓。想到賀拔慶元小心地態度,未必不會有人想要對她出手,西域來往一路上緊繃的神經,到如今也卸不下,她對於殺手的前來,信了大半,卻想不明白為何還會拖帶上一個武功不高的普通人?

  她腦子裡瘋狂的在轉,心如鼓擂。

  殷胥當人質的姿勢,導致他後背緊貼著崔季明,已然感受到了她的心跳。

  崔季明沒說話,王祿看著九殿下轉眼變成人質,被他自己送出去的那把弩抵著,也是一身冷汗。

  崔季明一手捏著弩,另一隻手朝殷胥臉上摸來。

  殷胥心中大驚,她的手似乎找不準他臉的方位,簡直像是一巴掌扇在了他鼻樑上,殷胥強忍著沒有悶哼一聲。崔季明笑道:「抱歉,您委屈會兒。」

  他是真委屈。崔季明五指如同黏在臉上的八爪魚,不停的在他臉頰上地毯式搜索,彷彿在尋找一顆能用來辨人的長毛痦子,好幾次手指差點插進他眼裡去,她對著從臉上突兀挺立的鼻子捏了半天,殷胥實在是忍不住,鼻子呼了一道氣。

  那氣息接觸到手也是涼涼的。

  崔季明恍然大悟:「哦這是鼻孔……」

  瞎子摸臉認人的本事,顯然崔季明是沒有學會,她捏了半天,也想像不出來這張臉會長什麼樣,只得出了一個結論。

  是個男的,鼻樑挺高,挺瘦的。

  年紀……應該不大吧。

  這種人,長安就能抓出八萬來。

  王祿看著殷胥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被崔三一隻手蹂躪著,臉上好幾個紅掐痕,當真覺得失責到想要抱頭痛哭。他猛地一掌揮向崔季明,掌又化拳,勁力撲面,崔季明往後避開。她單手去抓住,那拳的力道也不知是怎麼的,如游龍般化開,王祿一伸手便將慘遭蹂躪的九殿下給拎了回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8:16 A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一章

  崔季明坐在地上,手裡捏著那弩,笑:「好功夫,好步法。唉,是我心軟。看在我如此善良不肯傷人的份上,您以後別來崔府遛彎了行不?」

  王祿壓低聲音:「本就沒有這個打算。」

  崔季明咂嘴:「以您的身手,料想出台費不低啊,這就來見我一面就回去,總有些賠本,若是您能告訴我誰給您的這賠本生意,我不介意料理了他以後,把您這次費用三倍奉上,也好歹讓您別白跑一趟。」

  這真會說話,王祿覺得自己要真是殺手,指不定就心動了。

  可這會兒,讓他做賠本生意的人,剛被崔三「把玩」過。

  其實崔季明也是有心試探,這個殺手為何忽然又作罷,她總覺得還有別的陰謀。

  王祿沒有再說話,伸手拽起殷胥就離開了她房間。

  他動作實在太快,崔季明抬起小弩,當真射出了一箭,卻只擊中了屏風。

  兩扇門抖了抖,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這種動靜隔壁的侍女也沒有過來,她怕的就是這殺手先解決了下人。崔季明連忙摸索著起身,將屏風上的箭矢拔下來,捏在手中,扶著牆走出門去,一直沿著長廊摸到侍女的側間,推開窗戶,裡頭有些迷藥的味道,卻仍然傳出來幾個人平穩的呼吸聲,她也鬆了一口氣。

  既然都能有殺手如此大膽的闖進來,看來她有必要讓院子裡多加些人手了。

  嗯……還有就是,剛剛貼著那人後背她才感覺,自己應該再讓人做件更緊的束胸小衣了。

  殷胥回宮後,直直倒在床上,耐冬已經知曉他時不時的離宮,便替他收好了外衣,而殷胥再也沒有睡著。

  他……很難說自己心裡的感受。

  殷胥恨不得是自己瞎了。他反正四處都有的是宮人,這輩子沒出過長安,活著跟瞎了也沒有區別。為什麼他回來了,卻要崔季明付出了這種代價!

  如同前世崔季明跛腳後,仍然一派樂天模樣。她雖然明顯雙眼不可視物,說話卻仍然很詼諧活潑,彷彿並不覺得影響。

  殷胥默默躺在床上,兩手交叉放在身上,他強壓下自己心裡迷茫甚至自覺荒唐的悲觀情緒。他必須要想接下來該如何。

  治。一定要治,縱然是只能好一點,他也要找遍名醫來給她治!

  對,聽乞伏說龍眾中,有一武功高手雙目失明,他肯定懂如何在這種狀況下利用自己的武學,要他來教崔季明才行!

  還有……

  他還要做些什麼才好!他要拚命想著努力做點什麼才行!

  殷胥甚至忍不住想,若是真的……朝堂、邊境,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去,只有崔季明會一直遭遇各種各樣的危險,那他回來到底值不值?

  在前世二十二三歲的時候。殷胥心裡還是有一股信念的,他還認為要拯救天下,要保護百姓,要改革富強,自己再怎樣也無所謂,但一定要有個平定的天下。

  然這種信念與熱情在短時間內幾乎都被消耗殆盡。

  他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的每一個眼神都會引來無數的盤算猜忌,前赴後繼的人利用他的性格與行事來達到各自的目的,絕大部分人太過關注眼前的利益,部分無傷大雅的改革也被當作戰場,他每前進一步,都有無數人在淤泥中抓住他的腳往後拖去。

  殷胥有時候感慨,或許也是他沒能力,太年輕。或許像高祖、顯宗那樣的人傑就不會被這樣桎梏。

  可他也不知道方向在哪裡,縱然是崔季明,對於皇帝也不能有太多的主觀影響。

  若非要說,前世崔季明那句說進了他心裡:家與國、人與族,一切皆有氣數,天下沒有永昌的國朝。

  他或許改變不了什麼,大鄴到了十幾年後指不定依然千瘡百孔,與此相比,是不是崔季明更重要呢?

  此生怕是也不過能活到二十五歲,他為國盡過力,卻還未對她盡過心。是不是活一天,就給她一天的平安,會更無遺憾呢?

  殷胥其實很容易就能想出是誰毒瞎了她的眼睛。

  正因如此,所以他才明白崔季明會如何的難過。她與言玉笑著相依偎的樣子彷彿還在眼前,幾個月後便是她一個人受傷回來。兩輩子加起來,能讓崔三劃作自己人的也不過那幾個,言玉至少曾經是她相當依賴親近之人。

  前世言玉叛國通敵,崔季明從未將這些事跟殷胥吐露過一個字,怕也是擔心崔家捲入前代人的糾紛中。可當崔季明在戰場上,知道是幼時依賴之人設下計,將她與她的兵一次次置於死地,她會如何去想。

  她在戰場上不要命般的一往無前,是不是將殺死言玉作為僅存的信念。

  言玉前世得到了北機這四個老頭老太太,是不是為了處理和北機的關係,先在長安發展勢力,耽擱了幾年才去的突厥。如今殷胥得到了北機,言玉比前世早幾年就去了突厥。

  他甚至想,言玉毒瞎她不就是想讓她回來,那前世她從馬背上跌下來重傷不治,會不會也可能跟言玉相關。在崔季明歸建康後,突厥的攻勢變得瘋狂起來,兩年內絞碎了朔方最後的防線,或許是言玉想著崔季明不在,根本就毫無顧忌起來。

  前世毀大鄴的不是一兩個人,但俱泰與言玉顯然都曾是其中最大的推手之一。俱泰如今留在了西域都甚至不在長安,顯然不會重複前世的路子。

  那他下一步就是要殺了言玉。

  更何況言玉背叛了她,傷害了她。她前世流過的淚,斷了的腿,莫不是跟言玉有直接的聯繫,想到前世最後一日,崔季明有些踉蹌的跛腳,卻滿是笑容的和他走在城牆上,殷胥幾乎覺得無法呼吸。

  這仇隔了一世,他也要報。

  殷胥睜著眼睛,一直到了天亮,今日有小朝會,他要去早起聽朝,不一會兒耐冬便走了進來,往暖爐裡多加了兩塊細炭,準備好了熱水,幾個黃門一併圍上來,替他換衣梳頭。

  天微微亮,外頭是一片稀薄的淡藍色,屋內點上了不少燈燭,殷胥擦過臉後坐在模糊的鏡前,耐冬替他將頭髮梳開,他輕聲笑道:「殿下頭髮長得很快,又黑又直,半年前剛到山池院的時候頭髮才到背中,現在已經快到腰了。」

  殷胥想起前世崔季明特別討厭她自己的一頭捲髮,總是羨慕不已的將他頭髮纏在手指上,甚至她還異想天開的要用滾燙的鐵板把她自己的頭髮壓直。

  殷胥彷彿覺得精神耗盡,吃力問道:「今兒可有什麼消息。」

  「已經快正月末了,下月就是春闈,這會兒各家要考進士的名單似乎也要出來了。只是今年連逢凍災、突厥壓境與靺鞨入侵,怕是不會太順利。不過聽說今年,怕是狀元要落在裴家那位國子監中的裴祁身上。」耐冬手中捏著梳子,手指像給墨池撥出層層漣漪般穿過殷胥的烏髮。

  殷胥點頭:「他最近風頭正盛,科考進士如今才剛剛有了糊名的制度,不過內定的成分仍然很多,他縱然是狀元也並非如登龍門般。走這條路子,怕是不想太依靠裴家的大樹吧。」

  耐冬又道:「聽聞突厥那邊局勢已經好了很多,但具體的狀況怕是殿下上朝的時候才能聽到更多。奴這裡聽說賀拔慶元用軍法懲治了他那外孫,原因似乎是崔家的三郎私動了紅標軍信,若是個普通的士兵,絕對是要掉腦袋的事情。崔家將崔三郎接回家,賀拔慶元似乎也不許她再踏入國公府,頗有些不認人的架勢。」

  殷胥沒聽過這個消息,凝眉思索。

  她明顯活蹦亂跳,根本沒有被打個半死的樣子。但消息既然傳出來了,是賀拔慶元怕有些事情最沾到她麼?

  耐冬以為他不關心,繼續往下說了宮內幾位娘娘最近的動態。

  說來,若是殷胥真的十幾歲,怕是不肯用耐冬這種心中藏了不少事兒,又曾做著幾方細作的人。可殷胥前世在朝堂上,所有能用的人都是這樣的。

  他們有能力,有自己的謀劃,或許私下有各種錯綜複雜的目的。但殷胥早明白,自百姓至官員,每個人都有心中的小算盤,都是兩面做人,他能摸得清對方的脾性和能力,有些事情心裡有數,且就放手不管大膽用人便是。

  殷胥知道殷邛多疑的脾氣,可能就是因為有這樣一個父親,他時時刻刻逼迫自己不要像殷邛一樣,所有殷邛有的缺點,他都時刻自省想要改掉。

  耐冬年紀不大,雖地位低微,但能周旋在皇后與萬貴妃之間保住性命,就是有他的眼色和本事。果不其然,這幾個月來,他替殷胥做眼目,在宮內與各宮的宮人都有些聯繫,宮裡宮外大小的事情,他都能傳話到殷胥眼前來。

  天氣依然很冷,殷胥戴上手套,又圍上披風才走出門。

  近日的朝堂上,殷胥隱約感覺到殷邛的目光更多的落向了他們這五位花枝招展的殿下。他更多的向澤提問,目光也時常注視著殷胥。這種變化也被群臣敏銳地捕捉到了,以至於崔夜用也在朝堂上幾次將話頭拋給了澤。

  澤一開始還緊張的誠惶誠恐,逐漸也變的穩重淡定起來。過了年,他已經十六,幾乎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紀,這些日子他往日憂慮不安的樣子逐漸消失,彷彿找到了努力的方向,拼了命的想要做出點成績來,連一向不喜歡他的殷邛都不得不去直視這種進步。

  小朝會這次最重要的話題便是擊退突厥一事。

  波斯國滅,大批士兵會被阿拉伯人和西突厥瓜分,隴右道已經幾乎說是可以脫離了大鄴的控制,賀拔慶元如鬼神般回到三州一線後,立刻伏擊突厥人,識破了突厥人的局勢,除了靺鞨,基本已經局勢反轉。

  問題就出在靺鞨身上。

  既然突厥那邊暫且能緩一口氣,殷邛就打算實施他的計劃,來對付東北的府兵了。

  顯然有人接收到了殷邛的眼色,裴敬羽站出了隊列:「聖人,臣有事啟奏!」

  殷邛調整了一下坐姿:「講。」

  「臣要參且末北都尉賀拔羅,縱容手下千人於播仙鎮北部燒殺搶掠,無惡不為!賀拔羅目中無人,勾結且末郡守裴森,在絲綢之路的南道上大肆搶劫沿路商隊,甚至騷擾官驛信使,改動軍情信報!」

  裴敬羽浸淫官場多年,顯然不是第一次這樣奏本,連臉上的激動與義憤填膺都恰到好處。

  「這是周邊各郡聯名上書的摺子,還請聖人過目!」裴敬羽道。

  如今升職成為正四品鴻臚寺卿的崔式,垂眼立在殿內,心下冷笑。崔季明歸來後,就將此事與他說過,這封摺子早在幾個月前就送到了殷邛手裡,這會兒卻又從裴敬羽手裡遞上。殷邛免不了也要拿東北地區的府兵開刀,但為了能對南北各地的府兵出台更多的管束政策,他必須要在各地抓典型。

  賀拔羅這個典型,還能對賀拔慶元有牽連,完美的就像是送到殷邛手裡的刀。

  只可惜現在隴右道已經被突厥兵入侵,拿不到太過有力的證據,但這麼到手一把刀,殷邛不會不用。

  崔式心下冷笑,果不其然看裴敬羽讓贊者宣合川郡郡守上殿。隴右道每郡下縣數大多都只有二、三,只是虛掛一個從四品外官的名,如今隴右道被突厥侵佔,這位合川郡郡守逃入京,怕是早做了狗腿子。

  崔式百無聊賴的垂下眼去,做一個閒的蛋疼的寺卿,聽那位郡守大肆渲染賀拔羅的惡行,並將軍報改動一事說的簡直要撼動國之根本,就差把隴右道的覆滅都歸結在賀拔羅一人頭上了。

  殷邛配合的做出大怒神色。

  崔式心裡卻想,各地軍府都尉以家世和財力為主要的選擇依據,因此不少都是世家子弟掌管,光五姓家族就有不少宗親在各地擁有府兵,在這個幾乎不能養私兵的時代裡,這些府兵就是分散在各地的各家私兵。

  裴敬羽之所以願意這樣給殷邛當槍使,一是他權勢日漸水漲船高,多次與崔夜用政見摩擦,二是裴家做世家的歷史不如五姓,根基不穩,在外姓裴的都尉也幾乎沒有,這一招傷不到他自己。

  但崔夜用也怕是不會站著看,賀拔羅的事情就是個爆發的點,他若是在此事上不贏,後頭就會連連吃虧。崔式昨日想了許多,覺得這事兒怕是繞不開他那個本事滔天的大姑娘,果不其然聽到了崔夜用開口。

  崔夜用:「臣認為此事關切重大,或許合川郡守回了長安,對於隴右道如此輕易的淪喪於突厥之手,也想撇清一些什麼責任。也是巧,聖人或許記得,賀拔慶元出使波斯之時,帶走了老臣家中一位孩子。恰巧這孩子因受傷,留在了播仙鎮,在突厥入侵時站在了播仙鎮城牆的第一線,還見到了賀拔羅,恐怕對於狀況,他更有所知。」

  裴敬羽笑了:「說來崔相口中的這位知情者,還是賀拔羅的堂外甥。更況合川郡守在隴右道南側任職八年,又有周邊十幾位郡守、縣令的聯名,崔相請一位有血緣關係的半大少年來對質,實在不合適吧。」

  崔夜用並不在意:「聽聞賀拔羅這兩日也要到了長安,不如入城後將其立即控制,押入大牢。我認為若是賀拔羅犯下這等罪行,必定會趁亂逃竄西域,而不是回到長安。更何況我家那孩子不過十四五歲,相較於與切身利益相關的諸位郡守縣令,他一個孩子沒有胡說話的必要和本領,從長大就沒見過賀拔羅,根本更談不上血緣親情。」

  崔夜用顯然並不在意賀拔羅的性命,為了關於府兵制改革的第一場前哨戰,他必須要打贏。崔式倒是不擔心崔季明會到人前來露臉,她雙目不可見又遭「軍法」處罰之事越多人知道,她處境越是安全。

  只是賀拔羅……各方都未必會留他的性命了。

  殷邛冷冷的望了崔夜用一眼,心裡清楚,局雖與他有關,但他必須置身事外,道:「那我再等兩日,崔相可好好問過你家的那位兒郎,御前說錯了話,不是他一個人的事。」

  崔夜用老神在在道:「這孩子心性單純,不善言語,必定會如實還原。」

  崔式腹誹了一下這個「心性單純」,他這個當爹的都覺得臉紅。殷邛看往日唇槍舌戰、暗箭亂飛的朝堂上竟然一片和諧,站在裴敬羽這邊的沒有開口,站崔夜用這邊的也不多說,彷彿誰都耐性頗佳的在等。

  殷邛狹長的目劃過垂首的群臣,竟覺得他日後其他的改革都會愈發困難。

  「關於凍災一事,臣有事啟奏。」有人打破了這寂靜。

  緊接著關於凍災的議題展開,各方又開始互相抨擊,口誅筆伐,對於凍災的處理方式各有看法。

  殷邛靜靜的聽著他們的爭論,偶爾點評幾句,凍災一事已經過了最困難的一段時間,這會兒後頭開始的便是相互推諉,他忽地開口:「太子前幾日策論中,對於凍災的後續,有些見解。澤。」

  澤捏緊了手中的摺子,有些強壓下去的激動。他面上顯示出一種少年人常有的矯情的淡定,一眼讓人看穿卻並不討厭,他開口道:「兒臣在。」

  「說說吧。」

  澤聲音有些微微的發抖,可他極快的壓下去:「兒臣認為,應當直接利用這次機會,在凍災嚴重地區推廣神農院研發的新稻種。新稻種較於目前江南地區常用的稻種,產量約能提升三成,只要是願意使用新稻種,並學習新的耕種方式的民戶,便可以降低賦稅。」

  太子的發聲使得吵鬧的大殿有一下短暫的令人耳鳴的沉靜。

  立刻就有無數人反應過來,帶著無數的問題卷席向了他。

  澤有了一瞬間的驚慌,可他似乎做足了功課,一一應對:「邵舍人所說的賦稅降低比例問題,我命算師推演後,認定對於耕種新稻種的民戶削減三成賦稅,基本能保持該地區的賦稅總量不變……」

  「對於王侍郎所問的稻麥複種制度,實際上是江南地區小範圍內有推行過的一種增加年收次數的方法,至於說……在哪個地區更適合實行,我還未有過太詳盡的調查。」澤有些窘迫的回答道。

  殷胥站在原地輕輕垂下睫毛,仿若不聞。

  他感受到一束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抬起眼來,對上了殷邛投來的目光。

  殷邛眉梢輕輕動了一下,殷胥則表情如常的轉臉看向澤。

  澤所說的方向基本和殷胥之前所說的一致,只是他雖有框架,但細節並不完善。但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太子,能這樣關心民生,殷邛也表現出了適時的讚揚。

  不少神農院與戶部官員也對於他的說法進行了一些完善補充,朝堂上開始一陣熱烈的討論,殷胥仿若事不關己,聽著戶部的說法,對於戶部官員的行事風格與此事的可實施性也有了數。

  殷邛也難得向其他幾位皇子發問:「你們對太子的說法,可有什麼想到能補充的麼?」

  修是想說點什麼卻說不出來,對於自己的不務正業終於有了點羞愧,紅著臉搖了搖頭。

  兆則如同有備而來,雖然想法還有些幼稚,但顯然也說了許多自己的見解。

  柘城眼睛都直了,外人都能看出來他離睡著只有一線之隔,殷邛也給自己這個爹留點面子,繞過了這個睜眼睡覺的兒子,轉眼看向殷胥。

  殷胥輕輕搖了搖頭:「太子殿下所述已經十分完備,兒臣想不出別的。」

  殷邛也不再多問。

  這一次小朝會又進行了一個多時辰,討論了些京官與春闈的事情,到了接近中午的時候也散了朝。一群大臣著急忙活的出門上廁所,另一批則餓的兩眼發昏,往各個部門的「機關食堂」趕去。

  等五個少年並排從含元殿離開,修高興的開口道:「哥你好厲害啊!你怎麼想到的?哎我看你這幾天老是挑燈夜戰,都不跟我玩,原來在幹這個啊!」

  澤滿面興奮,笑道:「你以為都跟你似的,每天就知道玩!幾天前跟父親討論凍災一事,他提到神農院的新稻種一直推廣不良的事情,我就想到了能不能就趁著凍災推廣呢。只是神農院的那些老頭子們,實在是倨傲的很,我叫人去問他們要些數據,他們都很敷衍。」

  修道:「神農院,不就是種地的地方麼?我聽說他們自己在坊內開了一大片田,種了各種各樣的奇怪東西。不過他們性格的確是都比較奇怪。」

  兆忍不住道:「他們也可能是覺得太子殿下不懂農產的事情,聽說父皇就在他們那裡碰過幾次釘子,這樣沒有作為又不圓滑的地方,怪不得遭到各方擠兌。」

  澤似乎對剛剛直抒己見的感覺仍有幾分戀戀不捨,手撫過折頁本錦緞的皮面,道:「好不容易最近感覺到有了些方向,父親也算是能跟我多討論幾句,我以後……要千萬倍的努力才行。」

  柘城撓了撓頭,很老實的笑道:「澤是咱們當中,能見到父皇最多的了,得到的幫助自然也是最多的,唉,反正我讀書是沒救了。」

  這話顯然讓澤很開心,他最近發了瘋似的勤奮,殷胥自然也看在眼裡。

  一般有朝會的時候,殷胥都會直接去薛妃那裡請安用飯,這次也不例外。

  薛妃口味貪鮮,手底下的廚子也一個個出神入化,殷胥縱然不留戀吃食,也偶爾會有所期待。殷胥向來是不太愛言語,他默默低頭吃飯,薛菱今日卻開口道:「之前你因課業去了幾次萬春殿,這段時間怎麼沒去了?」

  殷胥放下了筷子,答道:「父親本對我也沒有太多關注,或許是我令他失望了。」

  薛菱笑:「是麼?你的課業我也輔導了有有一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就不願意與我說麼?」

  殷胥沉默。

  薛菱這段時間對他算得上是傾囊相授,從時政到律法,她雖然說都不是研究太深,但涉獵極廣。淵博的人也大多顯得有趣,薛菱時常會用飯後的時間,與他探討些宮內外的事情,她多有角度不同的見解,言語之間是一種能說服他人的自信與鋒芒,他大抵也明白了為何殷邛一面偏好溫柔的女人,一面又對薛妃唸唸不忘了。

  「不願說便罷。」薛菱對這個兒子向來沒轍,她縱然知道消息,也不好逼問。

  殷胥卻還是開口:「我建議父皇,取消部曲制度,廢除奴籍。」

  薛菱瞪大了眼:「哈?你再說一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12:28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二章

  殷胥:「我還說了,均分天地被豪強兼併,再洗牌均分,再被豪強兼併,是一個重複了幾朝幾代的死結,高祖不抑兼併,未必不是明智之舉。」

  薛菱呼了一口氣:「你這孩子,膽子比我還大。你後面這句,我心裡也明白,但你說廢除部曲,我倒是想聽你怎麼說。」

  殷胥端起了粥碗,淡定道:「嗯,等我先吃飽。」

  薛菱:「……」

  用罷飯後,殷胥坐在了西邊側殿的書桌旁,道:「廢除部曲、奴婢制度,實際上也是在削世家手中的財產。如五姓之家,隸屬他們的奴籍人口就相當之多,完全受他們控制,雖不以私兵的名義存在,但仍然與私兵並無太大區別。奴婢制度本就是先魏時期他們那套奴隸制的衍化,現在天下完全可以將更多的人口流通出來,編成戶,稅收也能因此增加不少。」

  薛菱坐在他對面,沉思道:「可你知道的,你父親一直著手於將府兵制消除,南北各地,共有三百多軍府,少則六百八百人,多則上千人,府兵制的敗落是必然的事情,崔夜用朝堂上的所作所為也不過是想拖慢這個速度。一旦軍府不存,這就有三十萬的散兵,外軍、各地州兵最多也就只能吸收十五萬,剩下的十五萬戶人口多出來都是問題!」

  民無事可做,各地必生事端。

  殷胥:「需要人的地方太多了,凍災後,若是實行太子提議的新稻種與稻麥複種,必定會增加墾田。外軍與州兵都只會挑選強壯的雇兵,剩下的就是些並不足以稱為兵的民戶,以及從各個世家手下獨立出的奴婢部曲,或許阿娘會覺得我的想法有些天真,但我想要推行契約制度,我想通過父皇手中的能力,扶持一個能與世家對抗的階層出來。」

  薛菱今天第二次覺得自己腦子跟不上了:「你再說一遍?」

  殷胥的想法在這一段時間的反覆醞釀下,比上次見到殷邛時,表達的更成熟了。

  殷胥:「我想扶持寒門階層,來消融世家門閥。若天下再無世家與寒門的鴻溝,那帝王至高,則能無往不利。」

  薛菱大概知道之前殷邛的表情為何那般詭異了,這會兒連她都接不上這話:「你覺得解放出天下奴籍,就能扶持平民階層了?」

  薛菱就是世家出身,她很明白世家為何能延綿幾百年,因為階層之間是根本不會流通的,世家的人墮落到極點也是人上人,寒門死命往上爬也是曇花一現。

  當然她所說的寒門,還不是普通的百姓,她口中的寒門,都是一州一縣內令百姓仰慕不已的鄉紳門戶了。

  殷胥條理十分清楚:「很多問題倒推就好,如果我們想做到這點,應該需要什麼。」

  他娓娓道來。

  所謂想要平民階層更加壯大,通俗說來,一是本身在認知上要具有平等性;二是平民階層要能有一定可以與世家對抗的工具武器。

  其實殷邛也不是沒有這樣的想法,只是他的方法比較直接,就是重視科考,採用糊名制,削減世家恩蔭官職,重用寒門官員。但自高祖開始重用寒門,百年間寒門官員人數並沒有大幅度的增加,這顯然也是根上有問題的。

  寒門在讀書上或許能勉強一比,但對於朝政一竅不通,對聖上心意與各年朝堂上爭論的問題也一無所知,怎可能在科考的答卷中有出彩的地方。

  不過這只是一個非常細窄的上升通道,就像是在世家與寒門之間無法撼動的牆上穿了個針孔,便有光擠過針孔,小部分寒門官員崛起也證明了平民龐大基數本身就有的壓迫力。

  多少年皇權與世家的爭鬥從未結束,鬥得血雨腥風,多少皇帝死於世家聯手的權勢之下。殷胥想的便是給世家樹立新的一批敵人,坐山觀虎鬥。

  他這兩點說的直擊問題的根本,薛菱忍不住想,認知上有平等性,從部曲與奴婢的消失上可以做到,那麼所謂寒門或平民的武器,到底是什麼?

  她望向殷胥。與殷邛的多疑敏銳,她自己的詼諧怪思相比,殷胥顯然有自己的特點,他更多的時間在沉靜思考,這也使得殷胥看問題有種總能撥開亂象的銳利。薛菱思考半晌,才彷彿徹悟般道:「你是說律法?」

  殷胥道:「正是。如今契約制在民間廣泛流傳,天下必定會出現越來越多的契約。從沒有奴婢後不得不僱傭平民為僕從丫鬟的僱傭契約,到如今四通八達的運河沿線逐漸出現的貨存契約,還有早就不公平的逼死一批一批佃戶的租佃契約。契約,就表示這些事情都是要明文寫出來,要遵守一個規則的,縱然仍有不公存在,但也比連句解釋沒有,直接壓死人的從屬關係要好。」

  薛菱努力從胸腔中擠出一口氣:「你想最早從租佃契約開始,完善契約的律法,使得手握大批土地的世家或士紳受到約束。這些契約的設立,不但可以得到廣大佃戶的擁護,也可以讓底層先貫徹律法的存在,日後從契約立法再往上,一步步將如今律法的框架,填充的無縫可循。」

  當律法細密,一切有法可循,「法制立,萬事有經,而治道可必」,世家將被攏入法治的網。

  薛菱明白,或許殷邛接受這想法後,心裡想的是立法權在皇家手中,遊戲規則便是有皇帝所定,他自然會對這種做法有期待。然這種認為皇帝是絕對立法者的思想,實際上是幾百年前的法家思想。

  殷邛這麼想是一回事兒,實際未來的結果絕對會是另外一回事兒。

  這張立法的大網,必定連皇權也會受到律法的桎梏。

  這一點或許殷胥還不會明白,但薛菱明白。

  她不會說。這是殷姓所不能容忍的,卻是她最渴望見到的。

  天子所與天下共也,薛菱覺得,這好像是她少年時讀書時那個令人一笑而過的「天下大同」之夢,可她第一次覺得,這是有可能的。

  殷邛能理解她,欣賞她,可十幾年他的性格已經根深蒂固,本身行事思想的侷限性也顯露在她的面前,可薛菱不得不借他的手,來實現她一個女人想做到的事情。

  然而除了殷邛,她發現自己有了更好的人選。

  殷胥性格沉穩,年紀尚幼就觀念廣達,善思辨,行事堅決。雖無太深的母子情意,但顯然殷胥也十分願意採納她的意見,有幾分「師徒之情」。

  薛菱沉思半晌,在這被陽光映照發亮的桌邊,開口問道:「胥,你回答我。」

  「你想坐上那個皇位麼?」

  **

  當崔季明從長房書房裡回來時,回到二房的主屋裡,沒進門就聽見妙儀想哭不敢哭的聲音,以及舒窈氣的直拍桌子的說話聲。

  崔季明不用人扶也能踏過門檻,跟個老爺子似的將手裡的鐵杖往地上敲了敲,無奈道:「幹什麼呢?舒窈你又老訓她,她就是愛玩,你讓她玩去就是。」

  這三姊妹的相處方式,簡直就是一家子。

  妙儀是啥都不懂就知道玩樂的傻閨女,崔季明就是永遠站在妙儀這邊維護的孩子他爹,舒窈則是典型的「老娘管教孩子你別插嘴」的冷臉娘親。

  崔季明這個孩子他爹,也不得不服二房地位至高無上的崔舒窈。

  果不其然,崔舒窈雖然動作溫柔的來扶她坐下,語氣卻開始告狀了:「你都知道她幹了些什麼!之前手上傷疤的事兒故意鬧大,又給了她多少次在崔夜用面前露臉,才塞進棋院去!拜的是棋院頂尖的名師,人家先生也喜歡她,可她居然早退逃課!好幾次了!」

  崔舒窈說著,私底下掐了她好幾把。這會兒接不到她的眼神,崔季明也明白她的意思。

  她也沒辦法,只得做出幾分生氣樣子,質問道:「你到跟我說說!你不在棋院待著,去了哪裡!」

  妙儀渾身一哆嗦,哭腔更盛,眼裡盛了兩汪波光粼粼的湖,抽泣兩下道:「我不是故意要跑的,我就是想去旁邊的山上坐一坐……」

  舒窈一拍桌子,擰眉道:「你還敢說!那我倒問你,這個玉珮到底是哪裡來的!撒謊之前,你先給我想好了,這上頭是貔貅!只有男子才會用貔貅的玉珮!」

  臥槽。

  崔季明一下子就精神了,興奮的說:「哪家少年郎給你的東西?快跟我說說,多大了,長得好看不,姓什麼!哎呀妙儀你這才剛九歲就這麼長本事了啊,好好好,青梅竹馬好啊,早挑早下手!」

  舒窈氣的使勁掐了崔季明一把:「有你這樣當哥的麼!你可別把外頭那群無法無天的紈褲的想法帶進家裡來!」

  崔季明讓她小手擰的倒吸冷氣,還是笑嘻嘻道:「妙儀快說。」

  「不是他給我的,是我他掉了,我撿到了。我正打算還給他呢。」妙儀扁嘴道:「夏哥哥是國子監的學生,我其實也沒有去哪裡,我就受不了他們罵我的開局,我不想在棋院學棋,我就想自己下著玩也不願意過去。」

  舒窈簡直要炸了,冷笑:「夏!哥!哥!你還有個我不認識的哥呢?!」

  崔季明笑:「哎呀丫頭有本事,他在國子監讀哪一科?」

  崔妙儀以為她從棋院逃跑是大事,卻沒想到這事兒居然翻過去了,玉珮竟成為了焦點,提前想的一堆理由用不上,緊張的直結巴的道:「我、我不知道,我就有一次碰見他的。他不讓我把他的名字說出去,肯定是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知、知道他的秘密……嗝……」

  「這樣,我不問他的事情,你告訴他的秘密是什麼?」崔季明很好心的抱過她來,看她哭的直打嗝,安慰道:「反正我也不認識他,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他就是哥哥說的那種人,我那次看見他在樹下,跟一個紅嘴唇長得特別好看的郎君又牽手又說話的。」崔舒窈在家裡的哥姐面前,永遠秒招認。

  崔舒窈擰了擰眉毛,倒是鬆了一口氣:「你回頭把這個趕緊還給他,或者就放在他上次丟的地方,可別跟這種人再有太多牽扯了。」

  崔季明點頭。

  妙儀心裡小小的呼了一口氣,看來這就要揭過了啊,沒挨打太好了!

  舒窈卻轉了臉道:「阿耶最近朝堂的事情很忙,但你不能沒人管,等休沐結束了,我去棋院一趟,親自去問問你最近的狀況。」

  妙儀小臉煞白。

  見家長!這是要見家長了啊!

  崔季明深表同情的拍了拍她:「你……呃,好自為之吧。」

  妙儀憋了一汪眼淚,生無可戀的抱住了無法伸出援手的崔季明。

  舒窈倒了一杯茶,卻問道:「你去那位書房裡,他是有什麼事跟你說麼?我看阿耶昨天也找你談話了,是出了什麼事麼?」

  崔季明輕笑:「無事,只是問問我的狀況。」

  她說罷就要起身來,舒窈卻一把拽著她坐下,眉頭緊皺,表情凶的嚇人:「我不信!你這人嘴裡沒幾句實話,你說沒事兒,我就不信!」

  崔季明沒想到她這麼倔,笑:「真沒事兒。」

  舒窈咬了咬嘴唇:「我不信!你說你眼睛是吃錯了東西壞的,說西行沿路都沒遇到什麼壞人,說以後再也不練武了!我統統不信!你還要不要臉,連你妹妹都騙!」

  懷裡抱著個哭完了就要午睡的小妹,胳膊上掛了個眼神兇猛死勾勾盯著她的二妹,崔季明很無奈,只得道:「過幾日朝會,我可能要進宮一趟。西域有一樁說大不大的案子,卻涉及到各方的想法,怕是會推到風口浪尖上,我就是去實話實說,沒什麼的。只是我怕……有個無罪的懦夫可能要承擔別人的罪孽,有個剛出生的孩子可能會要沒有父親。」

  崔舒窈道:「我不管別人,我就只問你,會有危險麼?那案子你牽連的深麼?面聖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們到時候會不會倒打你一耙?」

  崔季明抽出手來,摸了摸她的後腦勺,笑道:「你倒是將爹的護短學了十成十,也不管別人死活,先要自家人都好。放心,不會的,阿耶也在朝堂上的。我沒有不願意跟你說,更不是騙你,這些都不是什麼高興的事情,但凡是高興的事兒,我什麼都說。」

  崔舒窈抱住她脖子:「不行!不高興的事兒才要說!你整天就知道笑,看你跟我說那些傻樂的事兒,我就想掐你,我就要聽不好的事,不高興的事!阿、阿姐……你再這樣,以後我有不高興的事情,也不跟你說,氣死你!」

  妙儀豬一樣到哪兒都能睡著,此刻已經趴在崔季明懷裡昏昏欲睡。崔季明笑道:「別在家裡叫姐,就妙儀這一問什麼都招的性子,讓她聽見了,就要傳遍天了。」

  崔舒窈滿心委屈似的,吸了吸鼻子:「我就要叫……!你跟我說,是誰下的毒,一定是你認識的人,否則你不會知道過幾年毒才會消除一事。是誰你告訴我,我非把他弄的身敗名裂不可!」

  崔季明不想說這個事,道:「也沒那麼嚴重。阿耶之前找名醫看了,說是堅持服藥,完全好起來雖然很漫長,但就能勉強看清離得很近的東西了,我以後看書的時候,貼到眼前來,應該也能行。這都不是事兒。」

  舒窈不說話,光潔的額頭頂在崔季明的手臂上,彷彿是一頭不肯服軟的小牛犢,反覆將「都不是事兒」幾個字在嘴裡嚼,才洩了力氣道:「書,我可以唸給你聽。」

  崔季明笑了笑,起身將睡著的妙儀放在榻上,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道:「好,等今天回來,讓你給我讀。這會兒我約了朋友,要出門有些事情。」

  她沒有要下人扶,披上黑色的大氅,坐車出門去。

  崔季明曾抱怨過許多次長安城少有賓客滿座的大酒樓,在這個過年期間,就有不少酒樓冒了出來,陸雙約見在的便是這麼一處三層的酒樓的雅間,崔季明聞著這家熱酒的香氣,就饞的不得了,跟隨的僕從先給她要了兩壺滾酒,崔季明坐在並不寬闊的雅間裡,抿著酒,頗為享受的喟嘆出一團酒香的白氣。

  她正仔細的辨認著外頭走過的腳步,忽然身邊的窗子打開了,竄進一道冷風,和一個如猴子般攀進來的修長身影,他蹲在窗框上,對著崔季明笑:「我今兒可是好好打扮過了,最值錢的一身衣服,還刮了鬍子,你怎麼著應該誇我一句俊朗啊。」

  崔季明笑:「誇你一句,和今天這頓飯我包,你選哪個?」

  「必須後者!這家酒樓剛開,簡直都是胡要價!」陸雙合上窗戶,他今日其實十分正經的穿了一套玄色翻領的騎裝,腰間又束有皮質蹀躞帶,修過髮鬢,實在惋惜得不到崔季明的一句誇讚。

  他卻沒有坐到對面,而是跟崔季明擠到一邊來,將手裡的盒子放在桌上,搓了搓凍紅的手道:「你猜我今兒給你帶了什麼好禮?」

  「冰凍腦袋瓜子?」崔季明將一盞酒推給他。

  陸雙接過杯盞,一飲而盡:「你可真無趣。」

  「我猜是龔爺的。」崔季明笑。

  陸雙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開了,裡頭塞了不少冰雪,雖然沒爛,但也挺嚇人的。要不是因為真的需要,我也不打算拎著這東西。」

  崔季明:「賀拔羅被大理寺的人帶走了?」

  陸雙:「正是,要不是把你的信給杏娘看,她非能跟官府的人拚命不可。」

  崔季明嘆口氣:「這事兒,難辦,另一部分東西你帶過來了麼?」

  「那一部分東西太沉,今日不好拿來,我自有辦法。這會兒給你帶了個禮物。」陸雙說著從懷裡掏出來了一個小盒子。

  崔季明一臉好奇,陸雙故作神秘,將小盒打開:「我給你帶上。」

  她感覺到有什麼卡在她眉骨和眼窩下頭,涼涼的似乎是金屬,旁邊還有一根鏈子垂下來,她一下子就反應過來,這是單片眼鏡!

  陸雙笑:「果然你才能帶的上,像我漢人血統重,沒有你這樣的鼻樑和眉骨,卡不住這東西。這根鏈子是為了防止你夾不住掉下來的時候,別摔碎了。」

  崔季明震驚:「這是賀拔羅做的?他……」

  陸雙得意:「你就跟我說好不好用!」

  崔季明勉強道:「說實話……有跟沒有沒太大差別……」

  陸雙比了兩根手指在她面前:「你就說這是幾!」

  「這是你!」

  陸雙:「這不還是有點用麼!你摘了再看看,能不能看出來是幾!」

  崔季明摘下單片眼鏡,果然看不太清楚了。她佩戴後的視力,雖然距離之前那百步穿楊用的雙眼差很多,但至少從全瞎變成兩千度近視了。

  陸雙笑:「賀拔羅給你改這個琉璃鏡可花了不少精力。你這個還不是很合適,他要是死了,以後就沒人給你做琉璃鏡了。」

  崔季明嘆了口氣笑道:「好,拿這個來威脅我了啊。他的命,我當然要留。」

  陸雙:「這是他給你的禮,這正月還沒出,我不也要送你一份大禮麼。走,跟我走。」

  崔季明笑著去跟外頭的僕從打了一聲招呼,回來還沒來得及問他去哪兒,陸雙就推開了窗戶,她被他一把扛起來,塞進懷裡。

  陸雙順著酒樓外圍往下滑去,攀出去帶她坐上一匹馬,崔季明的琉璃鏡都掉了,一根金鏈子掛在耳邊蕩來蕩去,她大笑:「你能不能別跟抗麻袋似的,哎!騎馬就騎馬,我要坐在你後面,不行,你這樣胳膊正好蹭著我癢癢肉啦!」

  陸雙騎在馬上,看她笑起來,更是故意去捉她肋下,捉弄她。

  崔季明笑的上氣不接下氣,馬在往前疾馳,她往後仰,後腦壓在了陸雙肩上,笑著吐出一團帶酒香的熱氣,鑽進陸雙耳朵裡去:「啊!有什麼禮不能帶進來的,非要大冷天的跑出來,雪天一壺熱酒,兩三好友對坐談天,多好啊。」

  陸雙笑:「這份禮,我本來也想給你,可我說了不算。不過幸好有人說了算的,也與我有著同樣的想法。」

  他說著,停在了一處巷內,深處是一扇掉漆的舊門,虛掩著一道縫隙,他下馬帶她走進門去,崔季明將琉璃鏡帶上,依稀看到院中立了一個身影。

  那人開口聲音嘶啞,似乎是個比賀拔慶元還大上不少的老者:「你來遲了。」

  陸雙介紹道:「這是我的師父,姓秦。或許你應該聽說過我師父的第一代弟子,就是山東如今知名的遊俠聶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12:41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三章

  崔季明對第一劍客聶末的印象,還來自能細數天下英豪的修。

  陸雙領著她往院中走了幾步:「秦師也是十幾年前開始看不見的。」

  她一下子反應過來陸雙的大禮是什麼了。

  崔季明顯得有些激動:「這……」

  陸雙笑:「我知道你現在不得出入軍營,在家中這麼老窩著,一身好功夫別荒廢了。我師父,應該懂得怎麼度過這個難關。」

  崔季明很感動:「謝謝你,我真的都不知道怎麼……我,我真是順了那句,除了有錢,一無所有了。」

  陸雙十分大度:「我就缺你這樣有錢的朋友,以後的酒錢給我包了就好。」

  崔季明笑:「包了一輩子的酒錢都沒問題!」

  陸雙半天沒聲音,一會兒才道:「嘶……一、一輩子還是算了。」

  老秦站在院落中央的空地上道:「介紹夠了,就讓她過來。我是來接了命令的,不是來大發善心的,也別指望我教得掏心掏肺。」

  崔季明倒是不甚在意,陸雙也說是「別人的命令」,難不成正是那位「主上」?

  這處院落只有一層,卻建的十分高,大門緊閉,空曠的高牆之間,說話聲音在六七米高的柱子邊迴響,也顯得十分冷清。似乎並不住人,中間的場地就是留出來給人練武的,旁邊擺有一些落滿雪的武器架子。

  崔季明走過去,猛地就是一躬身:「見過秦師!」

  「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半路出家的孩子,學的不純。」老秦一身黑色短打,沉聲道:「你以前學的是什麼?」

  崔季明:「沒名沒姓的些招式。似乎是賀拔府流傳的一些刀法,棍法,但沒人取名字,我就是跟著練。」

  老秦更是皺了皺眉頭:「不是一般的雜。我不是你師父,我不收你這種徒弟,但你仍然要向我發誓,所有我教的東西,不傳突厥人、不傳女人、不傳十四歲以下的人。」

  崔季明:「……」

  我他媽就是個女人啊!

  「萬一我不知情的情況下違反了呢……」崔季明心虛道。

  老秦:「女人孩子你不可能不知情,但你若不知情教給了突厥人,那你就必須殺了他。」

  崔季明:……我不想學了我想回家。我怕師父知道了真相來殺我。

  老秦擰眉,厲聲道:「發不發誓!」

  崔季明條件反射的結巴道:「發、發發發!」

  她硬著頭皮說著「不傳女人」幾個字,又只好心裡安慰,她還小,勉強能賣兩年萌,是女孩兒……不算女人……

  空闊的四合院落內,十幾根水杉木的柱子間,迴蕩著老秦說話的聲音:

  「萬種兵器的根源不離拳法、掌法。你雙目難視,必須要動用渾身的感受,外家拳以練筋骨為主,更注重力量與速度,你顯然已經不再適合,我想教給你的便是內家拳法,其中方法與你們將門出身的武藝截然不同,你學的時候會相當不適應,但你若日後上戰場,便會發現內家拳雖然不夠剛猛,卻用最小的力氣去博得最大的收益,你將會是在戰場上是最後力竭的那個人,這就能讓你活到最後。」

  他說著,一拳朝崔季明右臉擊去,拳未至,風先迎,崔季明條件反射的往左一偏,她雖目不可視,可骨子裡條件反射的果敢仍在,她知道只是側頭閃開,對方隨時可以一拳化掌擊向她脖頸,崔季明伸手便去朝老秦的手腕捉去。

  她不動手不要緊,只要往老秦的手腕上一抓,她瞬間感覺到老秦渾身的肌肉彷彿不動聲色的傳力,渾身力道如蛇般虯結,如電火般傳到腕上,動作上只是細微一擺一抖,一股以她無法抗拒的力道傳來,她幾乎是整個人朝後仰倒過去,坐在了地上。

  崔季明驚愕:「這是什麼……」

  明明這是個沒有內力的時代,但對方依然能將渾身力道揮一點而發出,勁力從肩至肘至腕,整個手臂像是一道鞭子。這是對渾身每一條肌肉令人髮指的掌控力!

  「你感覺到了什麼?」老秦收腳,他黑色的靴子劃開薄薄的積雪。

  崔季明半天才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詞:「……川流不息。這、力量是流淌的,是活的。」

  老秦怔了:「你雖然練了很多年外家筋骨,是最不適合跟我學拳的骨脈,可倒是有旁人不能比擬的理解力。可惜了,本來你年紀是最好的,內家拳對骨肉內臟影響極大,所以要求十四歲以上才可以練。」

  陸雙搬了條長凳坐在柱子之間,手裡捏了一捧瓜子。

  老秦對殷胥就沒什麼好態度,又強塞一個這麼半路出家路子完全不同的徒弟,他心裡窩了一肚子火。可畢竟龍眾其他人都可以殷胥做許多事情,老秦如今瞎了雙眼,已經是個半廢人了,是最沒有發火的權力的人。

  陸雙和王祿都是他教出來的,當時他還沒有這麼差的脾氣,教的時候也盡心盡力。如今教崔季明的態度,明顯比當年敷衍多了。

  崔季明站了起來,卻仍然滿面興奮。

  老秦道:「這套拳,不練視力聽力的敏銳,練的是感覺。不少練拳者,都在深夜對戰,處黑夜間,隨感而發,有觸必應,正是這套拳的精髓。你看不到我的步法、學不到我的姿勢,這倒是好,不會光想著依葫蘆畫瓢。你來。」

  崔季明平日用兵器更多,拳法顯得比往日更直接,她模模糊糊能看清老秦黑色的身影,橫拳隨著腳下步伐朝老秦打去!

  「出拳輕,收拳重!」老秦道:「下虛上實!兩腿不要壓下力!」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將這一拳完全揮出去,就感覺側面一拳如炮而來,她根本沒感覺到揮拳的勁風,卻直接被力道打的倒退幾步。

  她腳往後一支才站住,表情卻彷彿被魘住了。陸雙眼睛一直放在她身上,此刻看她神情不對,還以為她被打傷了,連忙站起身來。

  崔季明懵了一下,回過神冷靜道:「敢問這套拳法,並不是只傳你們內部的吧。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但據我瞭解,你們是有個『組織』的吧。」

  「這套拳法,是我失明後才研究出來的。之前雖有教過外人,但那是劍法,與這原理相通處並不太多,你什麼意思?」老秦覺得她廢話有點多。

  崔季明笑:「不巧。幾日前,我的臥房內闖入一位殺手,用的便是這套拳法。我敢確定。」

  陸雙差點噴了。

  老秦也一臉不可置信:「目前我的徒弟,還會用這套掌法的,僅剩兩人。一個就是陸雙,另一人身份我不可說,可我們沒有要殺你的理由。」

  崔季明忽地想起,那天夜裡的景象,哪裡像是來殺人,簡直就是來探親,她醒過來之後,殺手便只說不再動手就走了。而且還拉著一個武功並不咋地的男子,這……

  崔季明做了個大膽的假設:「你、你們那個主上,是不是鼻樑很高,呃,還摸起來涼涼的?年歲不大?」

  空闊的院落內陷入了沉默。

  老秦:「我瞎,反正我沒見過。」

  陸雙:「我剛回長安,還沒被召見過呢。就算下次見了,我也不敢摸啊。」

  崔季明越想越可能,忍不住道:「你們主上,是個變態麼?」

  陸雙:「這倒有可能。你……真不認識這號人?或者是跟他有過什麼交情?」

  崔季明:「我確信沒有。」

  陸雙開玩笑:「指不定是什麼前世緣呢。」

  崔季明認真回答:「前世也沒有。」

  陸雙倒是興趣大增,與老秦的中立相比,他性格叛逆,顯然更偏向幾個月相處的崔季明:「主上可說過,跟你有很深的情分。」

  崔季明道:「那你們還能向他傳話麼?我是真的想見他一面。」

  陸雙:「怕是不行。他身份不便表露,算了,這個問題你不要深究,他應該沒有惡意,如果真的有惡意,我也會與你說,到時候叫你提前跑。」

  老秦聽不下去這話:「陸雙!」

  陸雙一臉無所謂:「喲,師父您別火大,我願意守著咱們的那些條條框框,不外乎是看著我義父和幾位師父的面子,我就算是條狗,也是野外遊蕩一嘴血肉的瘋狗。」

  老秦冷笑:「你倒是沒混出息的時候就敢打傷師父,這回混出息了回來,是要將我們幾個老頭老太太都給打趴下了是吧!」

  眼見著這師徒二人要口角,崔季明連忙起身,起身朝老秦揮拳擊去:「秦師,我時間也寶貴,您能不能多在我身上花點精力,等我走了,您在他褲襠裡放炮仗我都不管。」

  陸雙:「……崔季明你就是跟我下半身過不去是吧。」

  老秦也不知是覺得「此計甚好」還是被她逗笑,扯嘴一笑,兩手夾住她的拳勢,反手擰道:「步法你看不見,就聽,就用力道抵過來感受!」

  崔季明提左膝向前,腿勁抵在他小腿上,正要往下壓,卻感覺對方的腿上傳來了力道。

  其勁剛柔曲直,縱橫環研,閃展伸縮,變化無窮,極輕靈而又極沉實,兩足落地悄無聲息,她卻陡然聽見了方磚裂開的聲音。

  他的力勁像是水,流淌在骨骼中,又像是蒲葦,恰到好處帶著韌勁的輕巧。

  何等精妙的練法,怪不得秦師不管兵器,先讓她體會身體的籠統感官,這拳能練好,渾身每一個關節都是武器,再持長槍棍棒,不過是多加了一截胳膊似的。

  老秦又道:「不要被我帶走!你也有自己學過的步法,重要的是節奏!比武與戰場中,被強者影響、再一受驚,很容易就失控。這種失控就是條件反射的模仿對方、把握不住自己的節奏、忘記了應該做什麼,死,絕大多數都是因為這個!」

  崔季明有些手忙腳亂,但老秦並不是打算教她招式,而是在教她以後該如何把控方向。

  「練武是用腦子,不是純粹靠反應!審時度勢,恰到好處!」他一拳擊向崔季明的右肩。

  「身軀靈變,或離或合!」

  崔季明滾倒在了雪裡。

  「動久不變,如張弓然!」

  崔季明疼的倒抽一口冷氣,單膝跪地,起身再戰。

  「臨機立斷,自殘不恤,如劍鋒宜陷,劍身亦折然!」老秦又道。

  崔季明這次費了好久的力氣才起身,她的拳半分沒能碰到對方,但是老秦卻通過交手的方式,教給了她許多。

  院落裡響起了崔季明喘息悶哼的聲音與二人交手時窸窸窣窣的衣料聲。

  半晌後。

  「今日這裡便罷。」老秦已經許久沒有和人交手了。

  崔季明渾身是汗,頭上的熱汗在冷日蒸騰成一縷細細的煙。

  「我師父最早教我武功的時候,我才十幾歲,曾經只給了我口訣,叫我去閉眼摸他背後,他揮一拳,身後肌肉如同一條條扭動的蛇一般,他讓我摸過一遍,便說這門武功的精華已經教給了我。」老秦道。

  「下次是什麼時候?」崔季明渾身不知道被打青了多少地方,卻撐著站起來問道。

  「不知道,等我心情好吧。你不要在別的地方練武,這個房子朝東,氣息最好。你以後就到這裡早上來練拳,這房子也是那位為你備下的,你不必擔心。」老秦道:「我只是為了完成命令,他只讓我教,也沒說過教成什麼樣,一切看我心情了。」

  崔季明笑:「那我要多哄師父開心才是,帶兩壺酒,來給您捶捶肩。可我該怎麼練?」

  「怎麼練?」老秦冷哼:「先戒酒!你以為我聞不出來你一身酒味來的麼!練拳就是要練渾身上下都在呼吸般的敏銳,你喝的醉醺醺,怎麼練!」

  崔季明苦笑:「這要是再戒肉,我乾脆去剃了當和尚罷。」

  老秦諷道:「酒都戒不了,你這心氣還學什麼武啊。練這種東西,本就是苦命人的事,世家少爺不如回去醉死在溫柔鄉內。」

  崔季明:「唉,既然誠心拜師,那我以後不喝便是了。練成以後總能喝了吧,我看陸雙也不少飲酒,至於溫柔鄉,看他平時浪勁兒,練這拳應該也不妨我累的時候倒在紅袖中抱幾個美人。」

  老秦:「真是個一開口讓人想抽的小子,今兒打你真是打輕了。」

  他又道:「你不需要練招式,只練三樣。一、每日快走十里,不許跑,要每一步踏下去的走,把注意集中在腳尖,腿不可僵硬,讓自己的每一步都能在同一個大小,然後持續長時間的快走。最好是你早晨在坊門初開,路上無車馬時,從歸義坊走到這裡來,我算過,正好是十五里地。」

  「二、練揮拳。不要站著打樁,一邊走,一邊揮拳。步法向前,把自己的腳底當作姑娘最嫩的臉皮,輕揉悄點,就像是在水上點一星水花;揮拳如推山,身上由後向前,一分一分地緩緩而推,推得越吃力越好,就在這堂內,繞圈推拳,每天不停,推到你撐不住方停。」

  崔季明從未聽過如此習武的方式,與她曾經所學的大相逕庭,忍不住細聽。

  「三、練字。」

  崔季明驚:「練字?」

  「用你的無名指去感受筆的走向,無名指力度遲鈍,僵硬難動,是一根廢指。握拳時只有這根手指彷彿力傳不到,當這根手指能傳導遊走之力,兩臂便能做到有鬆有緊,書法與拳法的相通,等你練字後就會理解,我不必多說。」老秦這般道。

  崔季明又問:「那我如何知道我練的對不對?」

  老秦:「你瞎了眼,其餘幾感通靈,一練便能明白其中細小的方向。至於你練的能不能讓我滿意,我是不管的。等我下次來的時候,你練得如何我也不檢查,但若你不能達到我想要的境界,以你一身直來直去的硬家功夫,我下次教你的東西,必定會傷到你自己的筋骨肺脾。我只管教,不管你廢不廢。」

  崔季明聽懂,卻真的感覺老秦嘴上毒,教的卻是真東西。這年頭,肯教真東西的,除了賀拔慶元那樣的至親,其餘人的教導都是恩情。

  她驟然提袍,跪在雪中,躬身:「徒兒謝過秦師的教導!」

  老秦不願意受,閃身避開,崔季明卻看不見,仍然規規矩矩的朝他的方向叩了三個頭:「此乃恩德,若非師父,我……我都不知道我下一步該怎麼走。雙目不可見以後,我心裡實在是茫然,練武也都是瞎練……」

  老秦聽她聲音真誠,甚至略有哽咽,心中聯想自己當年的絕望,也理解了幾分,道:「你還應該謝過別人。」

  崔季明起身,笑出了一口白牙:「若是有幸能見過那位,我必定謝過,可惜我能給的,人家未必願意要,真要是能謝,要我以身相許都成!」

  陸雙翻了個白眼:「你可得了吧,就你這樣到底是誰許誰還不一定呢。你要是熱情如火的主動獻身,指不定能噁心著我們上頭那位。」

  崔季明挑眉:「哎~你怎麼就知道人家指不定好我這口呢。」

  陸雙噎了一下:「我看你才是那個變態!」

  她笑了,陸雙領著崔季明往外走,拎著她上馬將她送回去,過了一會兒才回來,老秦正坐在那條長凳上,吃陸雙帶來的瓜子。

  陸雙回來的時候,腳步都很輕巧,老秦吐了瓜子皮,他做慣了四體不勤的大爺:「怎麼,你跟著崔三關係如此好?」

  老秦也是他師父之一,陸雙自然不能坐下,倚在柱邊道:「她是個有趣的人。跟我也很像,人生難得知己,為何不能關係好。」

  「沒有不能。」老秦道:「她對你知道的不少,龍眾這些年是個什麼定位,你應該明白。陸行幫是游離在龍眾之外的,可你卻是龍眾的人,牽扯太多總不好。」

  陸雙冷笑,卻沒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麼:「這位主子,不是還在東宮,怎的來資金維持?且不說這院落,珠月姑姑、乞伏老頭和我義父現在四處辦事,招攬人馬,就少不得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老秦道:「你可知道從去年年末開始,大鄴運河沿線開始有大量『塌房』興起,此事就跟那位有關,曾經千里不販粟,如今水路發達,富商大賈自江淮賤市買粳稻,轉至關隴一代,坐邀厚利。他便率先找到機會,做起了倉儲生意,果不其然,他投出去便很快收回本來,不過半年大量沿運河的倉儲興盛,這些倉儲就是『塌房』。貨船聚集出,停靠卸貨集散食宿,山積波委,歲入數萬計也不止。」

  陸雙驚奇:「這般投機倒把似的生意,一個從三清宮出來沒多久的皇子竟然懂?」

  老秦:「他的深淺我們暫且不論,但他只用部分資金搭建塌房,然後吸引沿路富商投資。從今年正月開始,那位打算壟斷這個行業,不斷將獲得的資金砸進去,打算興建邸店,你珠月姑姑帶人往南去,就是辦這個事兒。」

  陸雙吸了一口氣:「這要是辦成了,且不說等這位過兩年手裡有權,更好壟斷,就是現在,這沿線運河設儲貨塌房,不僅陸行幫的人能見縫插針,融到這行業裡去,日後遞消息走水路,簡直就像是擺了一路的咱們獨家的官驛啊。」

  老秦道:「那位自然也是這麼想的,此計也算是一石三鳥。如今龍眾肯這般聽從他,正是因為此事便能看出他的手段,只是如今剛成架構,他不得離長安,還要看實施起來是否有困難,你珠月姑姑的手腕,做此事應該也是沒問題的。」

  陸雙無奈道:「你們說這些,不就是希望我老老實實在龍眾,做前代人一直做的事情麼。我自己有判斷的能力。」

  老秦見他難得將話聽了進去,嘆道:「好。你也長大了。」

  這話說的陸雙渾身難受,彷彿是臨離家前瞥見了一向嚴厲的父親紅了眼眶,安慰也不是,裝作看不見也不對,無話可說,心裡噎的發慌。

  他轉了話題問道:「我還不知道,咱們這拳法,什麼時候出了那麼三條不許教的規矩。」

  「編的。」老秦將瓜子皮一吐:「我要不這麼說,那種半大混小子容易不把這武功當回事兒。」

  陸雙笑:「呼,嚇我一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12:53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四章

  見家長的日子,總歸是要來的。

  崔舒窈不過十二三歲,打扮得也素淨,可崔家馬車往棋院面前一停,她踩著小凳領著妙儀往院裡走,竟沒有一個人敢多攔多問。

  外頭罩一件雪白的絨毛披風,她目不斜視,彷彿走在自家門內。早晨剛用完飯的喧鬧閒散時刻,崔舒窈穿梭在一群七八歲到十六七歲間不等的少年間,走過去的地方就是一陣寂靜,彷彿是腳下能踏出冰痕來。

  她拜見了妙儀的先生,先是恭敬的行了大禮,才說道:「還請先生坐,妙儀的情況無需顧忌,與我說便是。家父繁忙,我雖是小輩,卻必定會管教好她。」

  崔舒窈和先生對坐,卻將妙儀趕出去,讓她去還東西。

  讓老師和家長單獨見面,妙儀心裡跟踹了個兔子似的,總不放心,卻又害怕舒窈發現,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妙儀入棋院後,拜的其實不是她最喜歡的先生。

  棋院不單有無數排行記錄在冊的知名棋手在這裡匯聚、比賽,更有一些願意任教的先生。這些先生其實都不算排名非常靠前的棋手,他們一是單靠下棋養活不起自己,吃一份教師工資,二則是他們大多沒有棋手的高冷範,能忍的了坐不住的孩子們,也會教,願意教。

  在這些老師中,妙儀最喜歡的,也是十幾位先生中人氣最高的一位。姓藍,年紀輕輕便盛名累碩,棋風強勁犀利,手下出過不少令人稱讚的名局,也是先生中棋力最強的一位。可這位年輕的藍先生不太愛言語,不喜歡教人,幾年不帶孩子了,閒著沒事兒就去遊山玩水。但就是這種散仙的勁兒,使得許多棋院學生想要跟他學習。

  一年招不了一個,顯然排不上崔妙儀。

  於是她只得被水平僅次於藍先生,卻以嚴厲和古板著稱的熊茂而選走了。

  熊茂也四五十歲了,棋力雖然隨著年紀退化,經驗卻豐富。可他性情十分無趣,古板的憋著張如喪考妣的臉。崔妙儀雖然優秀,但仍然是年紀小,她現在不大愛看棋譜,對於玩些邊門邊角的盲棋很有興趣,下棋只要是給她限定一些條條框框,她就坐不住。

  熊茂教過不知道多少熊孩子,對於她這種骨子裡的天性,全都歸結到「偷懶」二字上。偷懶耍滑就要強壓回來才對,他沒少揍過手下頑皮的學生,那幫挨打的少年最多也就嘴上罵罵咧咧兩年,等過去了這段時間,自然就會好了。熊茂向來不太在乎孩子們罵他,他更重要的是絕不能讓有天賦的孩子因為控制不住的貪玩荒廢了青春,棋手十七歲定段,過了這段時間,再後悔也補不回來了。

  可崔妙儀是個小女孩兒,熊茂訓她,她完全不放在心上,他又不敢動手去揍崔翕教出來的孫女,只得去請家長,卻不料請來的竟然是個大不了幾歲的姐姐。

  熊茂也是頭疼。

  崔式忙不來也就算了,好歹來個哥哥啊,又來了個大不了幾歲的姑娘算是怎麼回事兒。

  舒窈看桌子上擺著熱茶,先給熊茂倒了一杯,輕笑:「熊先生或許覺得妙儀是祖父教出來的,其實並不然,祖父只是偶爾與她對弈,最早的時候帶她入門過,她如今的棋風完全是看著滿架的棋譜,不斷練習自己琢磨出來的。可以說她是個很天然的棋手。」

  熊茂聽她提起了崔翕,表情顯得很敬畏:「受棋聖耳濡目染,自然也有觀棋面的氣度,這些是旁人努力多少年也學不來的。」

  舒窈笑:「其實先生說她是跑出去玩,但我知道不是。每天回家,她滿手灰,甚至還有被扎傷的樣子,她是跑出去自己跟自己下棋了。以前跟祖父住在山村裡的時候,她就經常一個人跑到溪邊,樹下,用石子擺棋譜,每天回來手裡都這樣。」

  熊茂愣了。

  舒窈:「聽聞熊先生以前手下的徒弟都已經出師,目前就只有妙儀一個了,我其實是想……十七歲定段,她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縱然定段低了,她這輩子沒有學成棋,也是不要緊的。先生教過很多拼了命向圍棋頂點衝擊的孩子,妙儀前頭又有祖父這座大山,她是祖父唯一的弟子,又年紀很小就顯露天賦,先生自然是希望她能有更高的成就,可我們家送她來,是為了讓她開心的。」

  舒窈手指摩挲在杯盞外,溫柔的笑了:「先生聽了我的話,或許會生氣吧,說我不懂一個棋手所背負的壓力,所要攀登的高峰。但不懂這些的不是我,而是妙儀,她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快樂才下棋。先生或許年輕時候也有這樣的時間,就是想玩圍棋。她也享受這些,玩著玩著傷痛忘了,人也長大了。送她來棋院,是為了讓她遇見更強的玩伴,讓她玩得開心,飛得更高。」

  熊茂沒想到一個小姑娘說出這樣的話來,彷彿自己心裡也觸動了一下。

  所謂棋院的廝殺,他也是貧寒出身,一步步走來的。曾經多少棋手都有過這樣「玩」圍棋的熱情,可前者的仰望,停滯的棋力,漸長的年紀,一切都使得玩變成了一旦後退就無法自我原諒的征途。圍棋英才出少年,無數孩子在跟時間賽跑。熊茂承認,他看到崔妙儀的不認真,更多的是有種隱隱的憤怒。

  無數人拚命攀登的山峰,她年幼就站在了半山腰上,還在原地無所謂的亂蹦,無視著周圍不斷向上攀爬的身影。這是十分惹人嫉恨的行為。

  可崔妙儀入了棋院,還能用玩的態度來對待,或許跟富庶的家庭息息相關,卻不是決定性的因素。元望曾在棋院的時候,背負的東西顯然更多。

  崔舒窈看著熊茂沉思的表情,笑道:「阿妹曾經說的最多的就是——」

  「圍棋啊,好玩的不得了!」

  她笑:「我就想,那你就好好玩一輩子。她能飛,她能閃閃發光一輩子,我相信的。熊先生,您年事已高,我聽說再過幾年您也打算從棋院退了,您或許覺得我這話冒犯,但不如,您就陪她快快樂樂玩幾年吧。」

  熊茂本也想說「老夫不是來陪孩子過家家的」,可轉念又是一想,他五十多歲了,一生都沒活的讓自己滿意過,棋院裡,六弈中,看一眼別人的成功都會在心裡鞭撻無力的自己,玩這種事情已經離他幾十年遠去了。

  反正崔家也這麼說了,妙儀又是個女孩兒,本就未必會走太遠,玩幾年如何?

  就當是圍棋生涯的末尾,撕掉臉皮做個頑童,給自己放個假,如何?

  熊茂呼了一口氣,面上難得見了幾分笑意:「老夫明白了。沒想到崔五娘年紀小小,有這樣的心態。」

  舒窈笑:「先生可不要跟她透露這些話,她也是個皮癢癢的傢伙,要知道我說了幾句好話,在家裡就能尾巴上天了。」

  另一邊,這個尾巴能上天的傢伙,正在爬牆。她是爬樹翻牆的一把好手,此刻坐在牆頭正在找那個熟悉的身影,過了一會兒就看到一個穿深紫色衣服的少年小跑過來,過了長廊看見了崔妙儀,跑的動作卻變成了不緊不慢的走路。

  妙儀催他:「你就不能快點啊,我今天還有事兒,不能在這兒待太久的。」

  兆站在了圍牆下:「東西還我,不過是報復一下你拿蛇嚇我的事情,你奪別人玉珮算是個什麼事。」

  妙儀晃了晃穿紅色小繡鞋的腳:「聽說有句話,人要是不說出口,對方不會原諒他的。」

  兆無奈的笑了:「……對不起。」

  妙儀一下子就滿足了,將玉珮遞給他:「阿夏,我以後不能過來了。我阿姐過來了,熊先生跟阿姐告狀了,先生肯定管我特別嚴,不會再讓我亂跑了。」

  兆上次跟崔妙儀說,要她不要再叫「兆郎」,妙儀就改口叫了「阿夏」「夏哥哥」,他才啼笑皆非的發現是自己心思太重,崔妙儀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皇子身份。

  兆一臉無所謂:「那倒是好,中午過來我跑的也挺遠的。你不在,我終於可以睡個午覺了。」

  妙儀扁著嘴,氣呼呼道:「我上次可都是連院內加餐的湯也沒喝,就來找你了,結果你卻等著給我下圈套。反正不見就不見,我走了。」

  她向來沒有別的女孩兒等人挽留的意思,說是不見,真的轉了身子跳下圍牆,就到了另一邊。兆也沒想到她這麼乾脆,他一向最愛暗諷別人,這招用給崔妙儀,就像是石子兒打在了鐵板上。

  「哎。」他站在圍牆這邊,對著那白牆中鑲嵌的鏤空木雕小窗道:「真走啊。」

  妙儀回頭,她要墊腳尖才能從窗戶露頭,看不見鼻子嘴巴,兩隻眼睛在窗戶那邊骨碌碌轉:「嗯。你不好好讀書,先生也要打你手板的。」

  兆笑了:「我不像你這麼貪玩,我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只是我那邊很無聊,他們很無趣,我的伴……同學也都很沒意思。有個跟屁蟲,也很煩人。」

  妙儀短短的應了一聲:「嗯。哎呀,他們來找我了,我走了我走了。」

  兆看她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一句話還沒說完:「哎你先——」

  崔妙儀跑出去一段,就看見了熊茂背手站在院落當中。他身材高大,又蓄著威嚴的鬍子,一對比崔妙儀就像是隨時被提起來扔出去的小雞仔,妙儀見到他,嚇得也是腳下一個趔趄,差點坐在地上:「先先先生,我我我就是來走走……」

  熊茂面色不變,蹲下身子來,總算是和妙儀視線齊平,兩手背在身後半天沒有言語。

  妙儀想跑也不敢跑,這會兒的沉默,簡直就像是等待死亡宣判,眼見著下一秒就要哭了。

  她卻忽然看到熊茂伸出一隻手來,他寬大的掌心裡躺著一個白色的絨球,那小絨球動了動,忽然豎起了耳朵,露出寶石般的眼睛。熊茂不會哄孩子,乾巴巴道:「兔子。」

  妙儀驚叫了一聲,滿臉驚喜:「小兔子!哇!先生從哪裡得來的!」

  熊茂:「我孫子養的。」

  妙儀小心翼翼的去逗弄熊茂寬大的手掌間捧的小白兔,她兩隻手正搭在熊茂手掌邊,剛剛差點嚇哭的紅眼眶倒是也很像隻兔子。熊茂心裡呼了一口氣:這一招總算有用。

  說要玩棋,總要讓這見了他就躲著跑的丫頭別再怕他。

  「可惜太小了,這樣要養很久才能吃啊。」妙儀惋惜道。

  熊茂:啥?!!

  妙儀嘆氣:「以前家裡養這個,他們下好多好多崽兒啊,都養不下了。有的可以賣給其他人,有的時候就只能自己做著吃了。」

  熊茂背後冷汗都下來了,他不顧孫子哭鬧討過來這小兔子,可不是給人做菜用的。

  妙儀:「先生吃過兔腿麼?烤的可好吃了。」

  熊茂剛要開口,忽然就聽見背後一陣幾乎是穿透天際的喊叫。他連忙回過頭去,就看到自己家那剛開始學棋沒多長時間的孫子,似乎剛剛跟著他一路過來聽見了。一臉天崩地裂般的絕望,站在後頭哭了出來:「不要吃小白啊啊啊啊!!」

  崔妙儀也讓眼前這個身材比一般同齡人都大一號,皮膚黝黑,簡直如同縮小版熊茂的小少年嚇到了,他兩眼通紅,簡直如一堵牆一樣衝向了崔妙儀:「你敢吃小白!啊啊我不會原諒你的!!」

  「熊裕!」熊茂一把竟然沒抓住自己那孫子。他一把將崔妙儀撞倒在地,搶過小兔子,小心翼翼的抱在懷裡。

  崔妙儀當真是摔得在地裡滾了一圈,熊茂嚇壞了,連忙就去抱她起來,她渾不在意抬起頭來:「這個太小了,沒肉的,我不吃小兔子。」

  熊茂拍了拍她身上的灰,怒看向熊裕:「你幹什麼!兔子是我拿的,你還會欺負女孩子了?!」

  熊裕惱怒的瞪向這兩個罪魁禍首,生怕自己來晚了,就看見了烤兔腿。

  妙儀道:「你可別把他們公的母的混在一起養啊,等到時候一年下八十個兔仔兒,養不起的!」

  熊裕怒:「不要你管!」

  他一個樣貌堪稱剛猛的少年,抱著雪白的小兔子,轉身就跑了。

  熊茂還怕妙儀委屈哭了,想要說幾句,卻看妙儀抬頭問他:「先生,棋院裡能養動物麼?我可以養小花麼?」

  「小花是什麼?」熊茂問。

  崔妙儀笑:「下次我帶小花過來,給先生認識。」

  **

  大興宮。

  崔季明隨著崔式的車馬入宮,清晨天還未亮,她騎在金龍魚上,帶著琉璃鏡,身上穿著正式的禮服。金龍魚的轡頭下掛著燈籠,身邊的奴僕手中也拎著隨風微微飄動的燈火,映照著那騷包的琉璃鏡框與衣服上刺繡的暗紋,光輝流轉。

  這還在外宮,管的也不是太嚴。

  前後左右不少並行的大臣,一個個都湊上來打招呼,崔季明老想打哈欠了,卻只得秉著那虛偽的端莊勁兒,一個個對著微笑見禮。

  「我感覺我要盡快修煉成阿耶當年的混世魔頭,這樣他們就不屑於跟我打招呼了,也省得我費盡腦汁的想稱呼。」崔季明靠近崔式的馬。

  崔式笑的溫柔和煦,嘴唇微動,聲音幾不可聞:「你段位還差著呢,之前不是讓管家給你支了銀子,結果你這些天也沒出去浪,就跑到那個沒人的院子練武去了。」

  崔季明笑:「不急不急,阿耶倒是打算什麼時候給我院子裡塞幾個……你懂得。」

  看到自家大閨女一副「大家都是男人都懂」的樣子挑了挑眉,他真是強忍著手癢沒有一巴掌劈在她後腦。

  崔式咬牙:「你這是要走醉生夢死溫柔鄉的路線?」

  「綜合發展。阿耶當年豔名在,我總不能在這方面輸了。」崔季明笑道。

  父女二人在一處巍峨的內門面前分手,崔式下馬隨群臣列隊往含元殿而去,崔季明則被黃門領著,從小道繞遠走到了含元殿的側間等待。

  她先坐了一會兒,等贊者唱開朝後,又隨著黃門到廊下站著外頭等待。

  裡頭聲音嗡嗡的,她聽不太清楚,一會兒清晨的金色日光從天邊泛起,禁衛從台階下押來了一個蓬頭垢面的人,他朝崔季明的方向看一眼,不是賀拔羅又是誰。

  崔季明看他一副驚慌的樣子,微微點了點頭。

  賀拔羅來不及多看一眼,就被拖入了殿中。

  過了沒一會兒,傳出了崔夜用與裴敬羽說話的聲音,贊者唱:「宣崔家三郎崔季明入殿。」

  崔季明跟身邊黃門點了點頭,提著手中的盒子,一手撐著鐵杖,走進殿中去。

  含元殿,比她想像的還要高,她微微瞥了一眼上頭也看不清雕廊畫柱,便躬身行禮。贊者傳音,要她起身,崔季明這才往前走到了賀拔羅身邊。

  群臣看她鐵杖在地面敲著,不得不要黃門扶著才能走路,心中各有情緒:賀拔慶元養了這麼多年的外孫,算是廢了啊。

  殷邛:「崔三郎,聽說賀拔羅能活著回長安,有你的功勞?」殷邛也沒想到半年前還見到的少年,如今就已經雙目失明。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在御前露臉,反正也看不清,周圍一片混沌,根本感受不到如針一般的目光。她並不算很緊張,道:「正是。臣居於播仙鎮時,因得知賀拔羅與臣有血親關係,前去拜訪,卻發現賀拔羅被人囚禁於高樓之上,已有四年之久。」

  全場譁然。

  「你說有人囚禁他這位都尉?」有人笑道。

  崔季明躬身,忽然有些粗暴的抓住了賀拔羅的頭髮,逼迫他抬起頭來:「聖人可以看見賀拔羅面上這幾個字,刻得正是『且末北府兵』。而且末北軍府中,臉上唯一一個有刺字的便是所謂的『都尉』賀拔羅。」

  崔季明冷笑:「賀拔羅為人階下囚十年之久,面上如此屈辱的被刺上字,竟不思進取,知道那些囚禁他的府兵以匪幫名義大肆作惡,竟然沒有想過逃出來通報其他郡守!不配為賀拔家的兒郎!」

  她根本就不給別人插嘴的機會,先用幾句話,把事情赤裸裸鋪陳出來。

  崔式心裡頭都是一陣無語:他大閨女好一份義憤填膺,賀拔羅若是真的被人囚禁,距離最近的就是裴森,他一雙腳還能跑得過大漠上的馬,能上哪兒通報去?

  裴敬羽不語。此刻跳出來的都是兩方黨內的其他臣子。

  「賀拔羅的罪狀,就這麼將責任輕輕鬆鬆推給他人了?說來崔三郎也要叫賀拔羅一聲堂舅才是。」

  崔季明笑著不去否認親屬關係,道:「西域距離長安如此遙遠,裴尚書的指責,不過是些聯名的摺子和人證,我沒有懷疑的意思,只是這幾位站在此地的郡守、縣守,未必真的知道事情的真相。其實且末北的軍府幾乎無人見過,但諸位一定聽說過在絲綢之路南道橫行的龔寨。」

  崔季明笑著命黃門打開了盒子,一個裹著冰雪發紫的人頭擺在盒中。

  黃門雖然檢查過盒子,在場臣子都沒有想到,崔季明提的像食盒般漆制牡丹花的盒子,裡面居然裝的是人頭。

  殷邛頗有興趣的動了動眉毛:「這是?」

  「且末北府兵囚禁賀拔羅後,自立為寨,這位便是第三代的頭目。」崔季明道,她沒有轉臉,卻是問合川郡守:「郡守是否見過這張臉。」

  那郡守也是沒想到崔季明會帶著這人頭出現,面色變了變,想要強自鎮定開口,卻已然失去了剛剛的篤定。

  裴敬羽卻很感興趣,道:「看來合川郡守是認識了?」

  裴敬羽都這麼說了,那郡守只好點頭:「算是有印象,此人帶不少土匪在南道劫持,具體來自何方多少年也沒人查到,人稱一聲『龔爺』。」

  崔季明也意味不明的笑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1:05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五章

  她轉瞬收斂了神色,高聲道:「聖人或有不知,臣與這龔爺幾次交手,這雙眼睛便是龔爺所毒瞎!十月末,臣初到播仙,發現他們囚禁了賀拔羅,與親兵共殺了其中六十餘人逃脫。第二次,這惡徒知道事情敗露,臣躲入播仙城內,幾次暗殺不成,帶人向東潛逃。臣深入『且末北府兵』的寨中,卻迎上了突厥入侵播仙,只得離開作罷。」

  「第三次,則是臣最終在樓蘭使計,殺死了他,原本隸屬於且末北軍府的其他罪人,看情況不對已經逃了。臣雖斬下他的人頭,自己眼睛卻也被他的手下下毒所毀。」崔季明渾身顫抖,彷彿強忍著刻骨的仇恨:「若不是身後有突厥兵追趕,臣身邊的護衛全都被殺,否則怎麼會放過這些喪盡天良之人!」

  合川郡守道:「若如你所說,這幫亡命之徒怎有能力去修改軍中信件!」

  崔季明笑:「郡守是不是記錯了,私動軍中紅標信件的是臣。臣年幼無知,送信的是涼州大營的士兵,我太過任性拆了紅標的信件。而說其他平日裡走官驛的信件,官驛於播仙城內,受播仙郡守裴森經手,這幫惡徒獨立後的寨子距離播仙鎮有四五十里地,如何能修改信件。除非說是播仙鎮官驛中,有人跟他們有牽扯,故意將信件內容傳給他們,若是如此,那麼應該問責的難道不是裴森和沿途官驛!該修改的難道不是官驛的法令!」

  她說話擲地有聲。

  殷邛忽地在皇位上笑了:「好一位能言善辯的小郎君。這人頭的身份可能證明?」

  崔季明道:「此人名龔諶,早些年是西南外軍大營出身,後因違犯軍紀而當誅,他夜間從大營逃走,北上四處為匪為盜,混到長安,做了雇兵。賀拔羅當年離開長安城時,需要將最早一批士兵的名姓登記在冊,兵部關於且末北軍府的記載中,應該有他的名字。而且臣這裡,有當年賀拔羅開府時的聖諭與部曲買賣名單。」

  殷邛道:「呈上來。」

  崔季明看不見,一會兒有黃門接過去,走到龍椅邊呈給殷邛。

  其實之前在崔家書房中,崔季明表達過自己的想法,認為殷邛是下定決心整改府兵制,根本不必迎這個鋒芒,不如退一步,也好行事。

  崔夜用卻笑了:「你這孩子便是沒上過朝堂,不懂得如何去爭取。我也沒想過要阻攔聖人,但他若是手段激進,崔家就受損太多了。就如同我說某個人犯了罪,也不用多的,鞭刑四十就好,肯定會有一大批人不同意,認為我不夠慈悲,為什麼不能原諒他呢。可我態度堅決的說一定要殺死他償命,那麼那批人就會建議,鞭刑四十就好。」

  崔季明卻心裡明白了,這是關於退步多少的一次爭鬥。

  有的時候不必開口,旁人自會說出你想要的結果。

  如此時,裴敬羽道:「臣認為,若此事屬實,賀拔羅根本在一開始就沒有可以出任軍府都尉的資格。如今軍府每年的審查也不夠嚴格,都尉任命以財力家世為首,這種狀況若不是因為惡徒的肆無忌憚與崔家三郎恰巧遇上,恐怕再過三年也未必能發現!大江南北,怕是有不知道多少這樣的軍府存在!」

  老狐狸崔夜用,滿面驚愕據理力爭,還憤怒的瞪向崔季明。開口道:「裴尚書!高祖所定下的軍府制度,豈是說改就改!更何況軍府自力更生,若不以財力來挑選,只看才能,那難道要聖人來養這天下軍府麼!聖人,軍府佔有大鄴三分之一的軍力,一旦改制必定社稷撼動,還望聖人三思而後行!」

  裴敬羽還是年輕,這會兒是徹底上了崔夜用的道。

  「從府兵制的審核上入手,將這樣如毒瘤般的軍府清理出去才是當務之急!」裴敬羽身後的一干大臣道。

  兩方轉瞬起了爭執,殷邛放下手中的名單,皺眉開口道:「賀拔羅,你身為將門出身,卻如此懦弱,十年不報,淪為惡徒階下囚,可對得起當年朕讓你開府去的聖諭!你以為這些事情與你無關,便可免得了死罪麼!」

  殷邛本就上位十幾年,此刻威嚴厲喝,含元殿一陣寂靜,賀拔羅整個人如篩糠一般抖起來。

  果然殷邛對賀拔姓的人不會輕易放過啊。

  崔季明也躬身跪下,等了一會兒,看殷邛沒有繼續說,便打破沉默,開口道:「臣想向聖人討一份賞。」

  殷邛:「怎麼,想要你這位堂舅活命?」

  崔季明笑道:「臣年歲小,不是官身,這次往西北去,在播仙鎮外用巨弩射殺且末族長與突厥幾位百夫長,後到樓蘭殺死這龔諶,護送賀拔羅回長安接受聖人的審決。為此臣廢了一雙眼,或許對那些頂天立地的將軍來說,這都是中獲,是說不得的小事。可臣卻是頭一次,臣不是誰家的將士,卻是聖人天下子民中的一員,或許可以來向聖人討這份賞。」

  殷邛笑了:「好一張利嘴。你是少年英豪,自然賞得,你想要什麼。想留人命,卻是不可能的。」

  崔季明笑:「這些小事就來向聖人討賞,實在是膽大包天。實際上臣是想用一箱從突厥人手中搶救出來的秘寶,向聖人討賞。」

  崔夜用也愣了。之前說好的,並沒有這一齣戲。

  兩位禁衛抬進來一個十分沉重的箱子,放在了崔季明身邊,她輕笑:「戰場前線,臣發現賀拔羅被囚禁的塔中竟然私藏秘寶,一路甚至不敢與任何人說,將其帶回了長安。不過臣雙目失明,身邊幾位公公怕是不懂,還請罪人賀拔羅開口,替皇上解釋。」

  殷邛好整以暇的看著她,道:「開。」

  箱子打開,其中擺了不少亂七八糟的金屬部件和圖紙,與群臣印象中的「秘寶」大相逕庭,賀拔羅扒拉了半天,將其中一個物品呈上。

  那是個兩頭鑲有琉璃片的可伸縮圓筒,那琉璃片與崔季明臉上帶的有幾分相似,殷邛本是渾不在意,照著賀拔羅的演示,拿起往含元殿外一望,整個人立刻坐直了身子。

  「這是!」殷邛似乎不敢確認一般又望過去。

  「此物名窺筒鏡,可以觀測到遠處的風景事物。」崔季明答道。

  殷邛似乎不敢確認一般又幾次往外望去,面上顯露出興奮的神情,命人將其傳給群臣。拿到之後往外看去之人無不驚愕,發出種種感嘆。

  崔季明卻一副淡然樣子:「這不過是其中的一兩件小物。賀拔羅被囚禁期間,身邊有一女子替他拾荒,用撿來的鐵器木器製成的這些物件。其中臣親自測過的便是他所在的塔上有一座巨弩,上頭嵌有琉璃鏡,可射出女子手腕粗細的巨箭,射程在五百步內,力道十分強勁。精準度可以達到三百步內擊中旗杆,並將一人一馬扎穿在地。」

  殷邛本還不可置信,卻看著賀拔羅不愛說話,卻從那箱子中一件件拿出小東西來,給周圍群臣觀看。

  他侷促的搓了搓手:「西域木材與鐵器稀有,其實……其實我本來計劃,射程可達到七百步以上……」

  殷邛手扶在龍椅上,驚道:「你說七百步?!」

  賀拔羅被嚇到了:「應、應該沒問題……這十年,我沒有做別的,就是整天跟這些東西打交道……」

  殷胥心中的震撼也絕不比殷邛小,他清清楚楚的記得前世突厥不知從哪裡找到一位能工巧匠,為他們製作攻城器械。為了製作那些奇巧,甚至不惜用金銀從靺鞨換取木材。

  原來那能工巧匠竟是賀拔羅——

  前世若是崔季明沒有去西域,賀拔慶元或許直接帶大軍經過了播仙鎮,根本就沒有去看一眼被囚禁的賀拔羅。日後戰亂紛爭,賀拔羅再被突厥人掠去,他的奇思妙想成為了突厥人的囊中之物。

  若不是突厥資源匱乏,早就會有更多殺傷力極大的武器出現了吧。

  殷胥望向崔季明。或許是命,或許是巧合,崔季明無意之間也幫了大鄴好多,這一世或許天命就站在了他這一方。

  崔季明一笑,長揖道:「臣向聖人討一項賞!」

  殷邛手裡正接過那巨弩中沉甸甸卻精細的部件來,歎為觀止,聽她這話笑了:「原來在這兒等著朕。」

  崔季明:「臣垂涎昭國坊內一處別院已經許久了,託人打聽後方知是皇家的資產,若是聖人肯賞我這少年英豪,可否將那處風景如畫的院落賜予我。」

  群臣愣了。殷邛大笑:「你居然不要保賀拔羅的命?」

  崔季明故作吃驚:「臣說得不夠明白麼,我向來瞧不起這樣的懦夫,他死活與我何干呢。更況勳國公對於他的所作所為十分惱怒,將他逐出家門去,斷絕關係,我連最後一層可有可無的血親關係也無,為何要幫他!他對我而言,可比不上一處別院。」

  殷邛搖頭笑了:「說起話來一環套一環,好小子,真是可惜了。」

  崔季明心道,這可惜的難道是她瞎了一事?若不是因為她瞎,殷邛知道她算是廢了,否則態度怎麼會如此豁達。

  至此,殷邛不可能不留賀拔羅的性命,崔季明也樂呵呵的得到了一處別院。

  窺筒鏡傳到了崔夜用手裡,他才是表情複雜。

  崔季明歸長安七八日,此事兒一點風聲都沒走出來,她是直接誰也不說,帶到御前來的。她不是邀功,是在防人。

  也不怪崔季明戒心如此重,她甚至都沒告訴賀拔慶元,而是讓賀拔羅夫婦裝作是行李箱子,跟著一路帶回來的。說句實話,她猜不透各方誰會有怎樣深沉的心思,誰會利用這裡頭的機關;單那巨弩的威力她見到過了,便明白這一箱機關,只能交給皇家,而不能經過旁的任何一個世家、權臣之手。

  若是有些差錯,引起什麼不必要的麻煩也說不定。

  崔季明得了賞,正要退下,殷邛卻開口:「我記得崔三郎與修關係很好?」

  崔季明:……都沒見過幾次面,好個屁啊。

  殷邛目光投向聽政的幾位殿下,崔季明帶著琉璃鏡的眼睛實際眯了眯,才看見了五個影影綽綽的身影。

  修就差蹦起來了:「是!三郎與我很熟悉的!」

  崔季明:……自來熟成這樣也不容易。

  殷邛半晌道:「否則做個玩伴也好,可惜了。」

  可惜了?

  不單是崔季明有幾分莫名,身邊幾列大臣也開始揣測這句話。殷邛難道可惜的是修殿下已經有了伴讀……?可崔季明都已經瞎了,這就算是沒有尉遲家的小子,她也做不了修殿下的伴讀啊。

  這回殷邛才揮了揮手,崔季明被黃門領下去了。她輕輕將手中鐵杖點在地上,小挪著步子跟上扶她的人,殷邛有些惋惜的望著她的背影。

  微微偏頭,就看見了永遠事不關己般垂著眼睛的胥,也將目光投向了崔季明,一直目送到她的身影消失。

  殷胥注視著崔季明,以至於在那場堪稱精彩的老狐狸帶小狐狸坑人的唇舌之戰中,都幾度走神想了些別的。

  崔季明下去沒多久,修偷偷拽了拽他:「你怎麼這麼淡定,你之前知道崔季明看不見了麼?」

  殷胥:「算是。」

  修一臉難過:「真是老天不公,她這樣也沒法拉弓射箭了吧。」

  殷胥:「……嗯。」

  修似乎因為崔季明,也陷入了某種低沉的情緒:「唉……好可惜啊。」

  殷胥:「她會振作起來的。」

  修抬頭愣了,也笑起來:「倒也是啊。」

  這是在正月末,很快就要迎來了春天。殷胥再沒有敢做過夜闖崔府的事情,沒有亂七八糟的宮廷宴會,殷胥陡然發現,能與她說上話的機會實在是少得可憐。

  而崔季明也的確如修和他所想的振作起來了,只是這振作起來的方式卻有些……

  春天來臨的季節裡,崔季明也浪出了桃花朵朵開的氣息。

  比如,遊船偶遇鄭家七八小娘子,被邀登船,下船時幾個適齡的姑娘紅著臉給她塞了帕子。

  比如,給御賜的別院更名溫柔鄉,花了大價錢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群鶯鶯燕燕,十幾日不歸家的住在別院裡頭。

  殷胥覺得,自己要是再坐在宮裡,聽這麼「比如」下去,他就能炸了。

  見她的方法也不是沒有。

  殷胥給自己留了一個後招,就是她練武的那個院落,有道她應該不知道的後門,在她練武的時候,他完全可以過去看看。

  然而關於她最近有沒有去練武,狀態如何,他卻沒有過問過她的情況。

  實在是沒臉。之前她不在長安的時候,殷胥可以用擔憂安危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今她回長安了,縱然不出宮也能聽到王祿或鄭翼偶爾說起她的事情,殷胥就沒大有理由再特意去問龍眾的人了。

  但這種自欺欺人,實在是連王祿都騙不過。

  更何況在此期間,殷胥見到了龍眾的劣徒,那位陸行幫的頭頭。

  眼前人打扮的如同個乞丐,坐在灰色四合院的蒲團上頭,抱著腳摳著耳朵,腰桿根鋼尺似的剛彎腰行禮就一下子彈回來,相當沒有誠意的道:「在下陸雙,見過主上。」

  殷胥臉都黑了:「你叫……陸雙?」

  好啊。

  崔季明躺在床上等著夜會的真主,冒出來了。

  他都快咬牙冷笑出來了。這個去殺昭王的,加起來認識崔季明沒有兩三個月,就熟成了這個樣子?他縱然只算這輩子,也好歹是認識她比這陸雙早多了!

  陸雙本來就不太服這麼個年輕的殿下,看他也是不想多廢話的樣子,更是樂得沒交集。

  作為屬下,殷胥也算是大抵能知道陸雙的行動。卻沒料到他在長安城內,不是找崔季明喝酒吃肉,就是帶她泡妞嫖娼。

  殷胥真的能怒髮衝冠了。

  他公報私仇的直接將陸雙派到南方做事去了,沒想到崔季明個把月就已出師,無人帶領反倒在脂粉圈內混的更是一擲千金,瀟灑不羈。

  殷胥憤怒完了,有點痛心。

  這……這就要學壞了啊,紈褲風流的比前世還過分。

  他之前那番諄諄教導,完全就沒用啊!

  崔季明這是看不見了之後就徹底自暴自棄了吧——

  他大抵將浮桶一般的心思按到水下一個來月,聽到外頭關於崔季明騷包風流的傳言,實在忍不住了。連心裡那潭止水都從底下往上冒泡,眼看著煮沸,他還是去了那處練武的院落。

  殷胥出資金,要珠月買一套可以給她單獨練武用的院落,但他還是第一次來這裡。

  這套房子縱然有後門,但殷胥怕崔季明練武時耳聰目明,發現他的存在,所以剛剛解了宮禁便出宮到了這裡,那時候天才剛剛亮起來。

  他坐在側邊二層一處窗內,搬了條長凳,捧著手爐,就在寂靜無人的宅子裡,等她走進來。

  殷胥卻並不覺得煩躁。他知道崔季明雖然浪,但是每天早晨都會來練武。

  在無聲的地方,手爐蒸著熱度,清晨的藍色籠罩身體,等一個他想見的也一定會來的人,就像是等盼頭走近自己,實在是令人有一種心靜如止水的喜悅。

  不一會兒,他就聽到了一陣開鎖的聲音,正門被拉開,一個奴僕等在門外,崔季明走進來。

  她手裡拎著一桿燈籠,映亮了半個人,腰間挎著水壺,還提著一個食盒走進院落內。

  活像是個來郊遊的。

  這裡的一切她都很熟悉了,崔季明先去側間的屋裡搬出來一條長凳,將自己的東西都放在上頭,喝了一口水才回到院子的空地內。

  崔季明將琉璃鏡摘下來,面朝東方先去扎一會兒馬步,在開始繞著院子慢慢的推拳,殷胥雖然也跟著乞伏習武,卻不如她是這碗飯的行家,看不出來這看起來極為吃力的緩慢出拳,到底原理在哪裡。

  崔季明練起來其實就是一直在重複,她平日裡跳脫多嘴的性子,在這裡半分也見不著。她閉著眼睛,繞著圈一邊走一邊打拳。日頭上來,時間流逝,殷胥有些口渴了,他看的並不無聊,也決心把好不容易的休沐乾脆全都耗在這院子裡。

  不一會兒,崔季明單薄的春裳就被汗水浸出她肩胛骨的輪廓,她用紅色的髮帶束著頭髮,全身素色的唯一一點顏色,在她腦後掛著在院內晃了幾十圈。

  殷胥緊盯著她筆直的後頸上掛的汗珠,竟對那汗珠毫不檢點就往她衣領裡滾的行為,生出幾分嫉恨來。

  崔季明練到了大中午的,她從架子上拽掉一條毛巾,掛在脖子上,坐在長凳上累的唉聲嘆氣,兩條腿肆無忌憚的伸長,打開食盒開始吃飯。

  這會兒她摸回了琉璃鏡,幾次夾不進出了薄汗的眼窩裡,將食盒打開,幾乎把飯菜碰到臉上,看過一遍,分清楚都是什麼,才開始吃。

  她這飯盒相當值錢,下頭竟然煨了小炭火,一股牛肉的香味就從樓下長凳上竄上來。

  殷胥也沒想著自己會待這麼久,沒水沒飯,尷尬至極,聞著飯菜的香味,有那麼一點坐不住了。

  更何況崔季明也可能是累了一上午就等這頓飯,吃一口,就發出一聲「這輩子值了」一般的滿足嘆息,光聽她這沒出息的嘆氣,殷胥都想拿腦袋去撞窗框。

  殷胥就想著自己乾脆走了吧,她估計就吃飯的時候最放鬆警惕,這時候走了她也不會發現,卻又挪不動腳。

  崔季明總算是酒飽飯足,她起身稍微往裡堂走進去。裡面按照普通人家,或許會放許多軟墊或矮凳,但這裡只有十幾根高高的廊柱,在其中,用帶著彈簧的鎖鏈掛著兩三個可旋轉的木人樁,崔季明從柱邊的櫃子裡,拿出了七八把短匕首,將其安在木人樁上頭的凹槽裡,另兩把反握在手裡,後退兩步,用看不清的雙眼,面對那人一般高的木人樁。

  她一刀打向那木樁上的一把匕首,走到另一扇窗去更仔細看她的殷胥,幾乎是心驚肉跳。

  那木人樁,練拳常用,來迴旋轉用拳抵擋。

  而崔季明卻是木樁上七八把刀刃,往她身上招呼!那木樁兩頭用鎖鏈和彈簧固定,動作蕩的極大,崔季明看不清,根本沒法把控那距離!而且一旦用力擊向木樁上的匕首使其旋轉後,彈簧會使木樁帶著更快的速度反向旋轉回來!

  盲目的她去打無眼的刀劍,簡直算得上是用命去練習!或者說她練得就是搏命!

  崔季明手中短刀翻轉,渾身繃緊,腳下毫無道理的往前進退,胳膊彷彿是從那木樁上各成角度傾斜的雙刃刀中找到了一絲僅能通過的縫隙,雙刃刀帶起的風擦過她衣袖,匕首相擊連接發出雨打琵琶般的叮叮響聲。

  旋轉的毫無章法的木樁四處亂擺,如同三頭六臂的羅漢,崔季明顯得很狼狽,可她就跟不知道怕字怎麼寫般,無所畏懼的用手中短刀去貼。

  殷胥但是站在這兒看,幾乎都要出一身冷汗!沒人管她?就讓她在這兒練?萬一哪一下沒躲開,開腸破肚了都沒個進來急救的人啊!

  崔季明忽然發出一聲痛呼,手臂失了方寸,旋轉著的木樁就朝她而來,眼見著就要割成下鍋的魚肉,崔季明如炸毛的貓般往後猛然一彈,身上衣服堪堪擦過雙刃刀。

  殷胥讓她驚得手上沒撐住,一歪,半扇窗戶被哐的一聲退開。

  崔季明猛地回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1:47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六章

  殷胥也被自己弄出的動靜嚇了一跳,有些無所適從的站在樓上。

  崔季明身上有了一兩道淺淺的血痕,腰上還在往外沁血。她又累又驚後,彷彿失去力氣,大字型往地上一躺,仰頭朝著殷胥的方向笑:「看了半天了,這會兒不打聲招呼就要走?」

  殷胥:「……」

  崔季明笑:「哎喲,這位武功不咋地的主上,難不成還覺得這空無一人的院子裡坐了個大活人,我還感覺不到?」

  殷胥不肯開口。

  崔季明:「得,您厲害。我一個瞎子,您裝個啞巴,這會兒倒是別想交流了。」她說罷就在青石板地上一滾,單手撐著下巴,斜躺在地上,姿勢撩人的就跟個等客官上床的煙花姑娘,笑:「您這也闖閨房的樂趣也夠奇特,這青天白日的,我不如躺在這裡給主上看個夠?」

  崔季明實在是容易猜出來,畢竟老秦瞎了不可能跑到二樓那個適合觀看的地方去,陸雙又是個坐不住的性子,還知道這房子用處的,怕只是那位主上了。

  殷胥站在二樓,也犯愁自己該如何是好。

  崔季明開口:「這是您家的房子,我一個沒給錢的租客,想來你一上午也沒喝水,我這裡是茶水,你要不要來一點?不用擔心,反正我也看不見你。」

  殷胥也不知自己怎麼想的,緩緩從樓上走下來。

  崔季明也從地上滾起來,將水壺放在長凳上,道:「食盒上層有兩個乾淨杯子,你可以取用。」

  她說罷後退兩步,蹲在院子另一邊的花壇邊沿,對著沉默的殷胥,喋喋不休:「我躲這麼遠你安心了吧,你怎麼就跟個剛被土匪扒過衣裳似的小姑娘一般,我這個路過給你件衣服的好人,還要躲遠點來表示我的無害啊。」

  殷胥聽她這比喻,一口茶差點沒吐出來。

  崔季明:「哎,你為什麼不肯開口,你是不是我認識的人啊?是不是你一說話,我聽你聲音都能認出來你是誰?」

  殷胥戒備的放下茶杯,往後退一步。

  崔季明聽他如此緊張,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她故作熟悉的從花壇上跳下來:「秦師是你的人麼?是你找他來教我的麼?你要不願意開口,可以用杯子在凳子上敲一下,我就是想感謝你。」

  崔季明欺騙起來從善如流,她又一副真誠感激樣子,殷胥遲疑後,拿杯子在凳子上輕輕叩了一下。

  崔季明笑:「那真的要說,是你幫我重新振作起來。」她一邊說著,一邊不做痕跡很自然的在院落裡走動,迂迴的靠近殷胥。

  崔季明:「阿公不許我再學武,我也一直很迷茫,眼睛看不見了,好像天底下就沒有我能做的事兒了。秦師是個好師父,他的武功也很適合我如今的狀態,練起來雖然吃力,但我總算有個盼頭,這個盼頭或許比其他的都要重要。」

  這話說的誠心誠意,崔季明笑意也顯得很溫柔。

  她又問:「我上次聽陸雙說他還沒見過你。現在見過了麼?陸行幫的那些人現在都到了你的手下吧,他們都是一幫很有意思的人,我從西域回來,算是搭了他們的順風車。」

  殷胥又用杯子敲了一下凳子,卻看著崔季明已經走到距離他一步的地方了。

  崔季明朝他一笑。殷胥心頭一跳。

  她猛然伸手,就像是逮耗子一般,朝他捉來!

  殷胥猛然往後退去,崔季明長臂一伸,抬手就捉住了他衣袖。

  崔季明笑:「美人,還想跑?」

  殷胥真有一種被壯漢抓住要拖進淫窩的恐懼,他回身單手化掌,就朝崔季明頸側劈去!這一招極狠,連崔季明都不得不退讓半邊,鬆開了手。

  殷胥當即後撤,卻不料崔季明根本就不按常理出牌,抬腳就去絆倒他,整個人就像是一隻從天而降的豬般,狠狠壓在了趔趄的殷胥身上!

  殷胥被泰山壓頂一招弄的狼狽倒在地上,眼前一黑,半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她如同坐著戰利品般坐在殷胥後腰上,點了點他脊背:「小美人,我還沒感謝完,你跑什麼啊?上次摸了你半天,我也沒摸出來是誰,這會兒要不再給我個機會?」

  崔季明說著就要去懷裡掏那個琉璃鏡,她才剛拿出來,殷胥猛地一翻身,抬手就向她腕上打去,那琉璃鏡一下子就飛了,在地上摔了個啪嘰八瓣碎。

  崔季明手都抖了:「你、你竟然把我眼鏡摔了,你知不知道那多難配出來一副啊!」

  殷胥更氣:你一口一個感謝,就這麼坐在恩人身上麼?!

  崔季明犯了渾,直接拽住他衣領,就把殷胥死死摁在地上了,怒道:「你這位『主上』,怕是西域派人看了我一路了吧!連『昭王』的秘密都知曉,連西域的陸行幫也能使喚,天下第一劍客的師父來教了我學拳,我是謝謝你,可我也更怕你!居於長安城內,我認識的人,你究竟是哪一個?!」

  殷胥死咬緊牙不言。

  崔季明貼進他的臉,妄圖用不戴眼鏡的眼看出幾分特徵來,殷胥一把推在她腦門上。

  崔季明:「我早就學會不輕易承人恩,您這位跟我有過什麼恩情,我不明白,我向來這份恩情怕是要我未來去還的!未來的事情,我不知道也未必還得起,你還不如把如今的這份恩情收回去!之前讓陸行幫護送我,我是不知道,如今我是知道了,卻不能不問緣由!我其實在這兒已經等了你一個多月了!」

  殷胥想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還是作罷。

  龍眾是他的底線,殷邛還在位期間,這點絕不能被人所知。

  崔季明笑:「我都這樣了,也不怕得罪人。你不願意告知身份,難道我就沒有辦法讓你開口麼?我是真瞎,你卻不是真啞!」

  然而崔季明的絕招居然是——撓癢癢肉。

  她以己度人,去戳殷胥肋下。

  殷胥巍然不動……

  前世這招就沒成功過,這輩子她還在用。殷胥真想開口提醒她,他並不怕癢。

  崔季明戳了半天,手指亂撓,如臨大敵,彷彿這輩子沒見過這麼棘手的人,震驚道:「你居然不怕癢!你這簡直無懈可擊啊!」

  殷胥:「……」

  崔季明:「你以為你不怕癢,我就拿你沒辦法了麼!你可打不過我的!」

  殷胥:她要是敢動手打他,他絕對明天讓老秦把她給揍趴下!

  然而崔季明遠比他想像的不要臉,她兩手拽住殷胥兩邊衣襟,往左右一扯,刺啦一聲——

  剝出來片白花花的……中衣。

  崔季明:「哎呀呀你怎麼還穿這麼厚這麼難扒!跟個冰塊似的,還怕冷?!」

  殷胥臉都綠了,他已經明白崔季明要幹什麼了!

  崔季明可不給他反應的機會,她已經摸到了殷胥中衣的領子,這小子胸前一層層衣領,穿的跟個筍似的,這會兒在往外一剝,春日的下午,殷胥被強行按在地上,讓個瞎眼的臭流氓,扒開衣服露出一片胸膛和肩膀來。

  他若是手裡有刀,真能餵崔季明吃下去!

  殷胥氣的渾身發抖,只覺得受辱到想殺人,面色時紅時白,一拳就朝崔季明下巴上打去,崔季明一掌化開這一拳,反握住他手腕,笑臉貼過去:「呀你居然還帶手套,看不出來你這個人也很悶騷啊。他們說有些人,平時有多悶,私底下就有多騷,不如讓我來檢驗檢驗?」

  殷胥覺得自己是已經氣瘋了,才會想罵都罵不出來。

  崔季明滾燙的手就跟烙鐵似的,還順著他胸口往下摸了一把:「喲~還算有點肌肉,看來平時還算是練一點,小冰塊,你要是不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倒是不會摸你。我會把你裡外每一件衣服胸前兩點的位置,給劃出兩個大圓洞來,你覺得如何?看你能不能出門去?」

  殷胥眼前一黑,怒急攻心,腦子裡就兩句話。

  崔季明真他媽是個從內到外的混蛋!

  他為什麼還原諒她好幾次?!

  崔季明雖然覺得這話說的過分,可應該很管用啊。至少崔季明推測的身份看來,她猜的那個人,是個一撩就炸的煙花,這會兒早就該罵她混賬了啊!甚至把浪蕩子、臭流氓之類的詞兒砸在她臉上了啊,怎麼到現在都沒動靜?

  她也有點不太確定了。雖然可能性不高,但她要是猜錯了,這不就尷尬了麼?

  崔季明想著,動作也有些遲疑,殷胥卻猛地推了她一把,氣的抬頭就張口朝她頸上咬去!

  崔季明驚叫一聲:「啊啊!臥槽臥槽你他媽不要咬脖子啊!臥槽老夫的美頸!疼疼疼你是吸血鬼麼你打狂犬疫苗了麼!你他媽現在不罵人改咬人了啊!」

  殷胥真是下了十成的勁兒,彷彿要從她脖子上咬下一塊肉來不可,崔季明慌得亂叫,要去推他,他卻不鬆口。

  她實在沒想這小子一言不發,上來就玩大招,疼的都快哭了:「啊啊啊!臥槽我錯了行不你是大爺啊你別咬了!疼啊!真疼啊!住口住口住口啊!」

  崔季明動都不敢動的俯在他身上,就怕自己一抬頭,脖子上那塊肉就進了他嘴裡。

  崔季明:「啊啊啊啊你就是個神經病!你打不過就動口!跟個娘們似的——啊不不不,別別別!是我跟個娘們似的,你大人有大量!鬆口吧鬆口吧!!」

  殷胥心裡罵:不疼不長記性!

  他一鬆口,崔季明猛然就從他身上彈起來,捂著脖子往後退,絆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滿臉驚恐:「你簡直就是瘋狗轉世!我不來了!我不來這裡練武了!我就學點功夫,你至於這麼對我麼!」

  殷胥狠狠擦了擦薄唇上的點點血跡,被她這惡人先告狀氣的還想再去咬她一口!

  崔季明頭一回知道「作死」的可怕,她臉上那驚恐的表情,讓殷胥覺得兩輩子加起來,都沒這麼揚眉吐氣過。

  崔季明抬手一抹,竟然真流了點血,還比不上剛剛打木人樁被蹭傷的厲害,她卻活像是撒潑,滿心委屈就差在地上打滾了:「沒天理了!這年頭世道沒人管了!打人不打臉,青樓姑娘都知道慾火焚身也不嘬脖子!你這讓我回家怎麼交代啊!!」

  殷胥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衣服,往後退了三步遠。

  崔季明指著他,惡狠狠道:「你等著!我非把你的牙印拓下來!全長安找男人一個個對牙印,我非捉出你來!媽噠,當年一隻三十八碼水晶鞋都能強行找出灰姑娘,我一個牙印,還能找不到你!」

  殷胥不理她,整理好衣服,身上那股邪火還沒滾下去,恨不得在她胳膊上咬出一排牙印來。崔季明感受到他兇殘的目光,這會兒也不見英勇無畏,幾乎是連滾帶爬往柱子後頭躲!

  殷胥想罵又不能開口,一腳踹了她那放著飯盒的長條凳,拎起她水壺,給自己灌了一大口!

  崔季明簡直要委屈炸天了,淒聲叫道:「我的紅燒牛肉!我最愛的牛肉!我還特意剩了一點沒吃完啊啊啊!你不要對著壺嘴和我的水!我他媽不想跟你這個狂犬病間接接吻!」

  殷胥:「噗——」

  他一口水噴出去。

  兩個大老爺們,藉口水漱口還扯上什麼間接……接吻!崔季明腦袋裡竟裝的都是這些東西麼?!

  殷胥將水壺瓶口蓋上,就朝她的方向扔過去,轉身逃的氣勢洶洶。

  崔季明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她那個摔碎的琉璃鏡,將鏡框收進懷裡,蹲在地上的紅燒牛肉邊,捧著心口難受了好一陣子。長條凳翻著,地上一點浮灰讓那小子給滾了個乾淨,崔季明乾脆就往地上一坐,習慣性的就要去拿過水壺喝。

  才碰到嘴唇,她一下反應過來自己剛說的話,又將水壺給扔到一邊去。

  「嘖,這會兒戰鬥力升級了,會咬人就不好玩了。」崔季明喃喃自語的摸索撿起地上的杯子:「還真如人所料,這倒是有意思了。」

  她將那盞杯子放在掌心裡。

  **

  殷胥坐在歸往宮中的馬車上,坐的跟座雕像一般。他兩手死死抓在一起,若不是顧忌著最後一點臉面,真的有一種埋進枕頭裡悶死自己的衝動。

  耐冬在馬車裡,目光不住往殷胥身上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殿下是發熱了麼?」

  殷胥盯著指甲,神遊天外。

  「殿下——」

  殷胥猛地回過神來:「何事?」

  耐冬將一杯熱茶遞過去:「殿下是不是發熱了,怎麼脖子都紅透了。」

  殷胥條件反射的去捧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僵硬道:「無事。」

  耐冬在宅院外的馬車上等了也有大半天,只是聽著院中一陣不知道誰的鬼哭狼嚎,殿下就慌不擇路般從後門撞了出來。

  殷胥將杯子放回了小桌上,剛要再度神遊天外,車伕陡然叫了一聲,馬車急速停下,桌案上的杯盞都翻落下去。殷胥皺眉,耐冬探頭:「出了什麼事?」

  車伕回頭:「有個髒和尚攔車。」

  說是髒和尚,也真沒錯,對方那一身破袍子感覺滾過了中原大地無數泥潭,長安乞丐中都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敬業的。

  髒和尚雙手合十,對著耐冬的方向行了個禮:「貧僧嘉尚,特來拜見九殿下。」

  殷胥是駕著一輛很不起眼的馬車,沒帶侍衛來的城中,怎會有人認出來?

  耐冬面上不動聲色,車簾後的手抓住了軟墊邊的橫刀,露出的小半張臉笑了:「大師認錯人了吧,車裡是胡家郎君,並不是什麼殿下。」

  嘉尚笑道:「貧僧手無縛雞之力,一身破袍,並不會傷人。只是想與九殿下見上一面。」

  殷胥在車中開口:「嘉尚。你是玄奘大師的弟子,從西域帶經書歸來,一個多月前在大慈恩寺給聖人與群臣講經,在佛前口出狂言,如今連大慈恩寺住持的名號也被取消。沒了營生,現在改攔車算命了麼?」

  嘉尚笑:「九殿下消息靈通,自然知道貧僧出的是什麼妄言。」

  嘉尚在大講經會上,對著殷邛和眾僧說大鄴龍氣將改,福禍未知,然後又扯了一堆不知所云的淡。一個平時講講什麼待人之道、慈悲輪迴的大和尚,閒著沒事兒敢往政治上扯,殷邛沒派羽林當場把他架走都是給面子了。

  大慈恩寺的住持們一個個都是佛經與皇宮間轉圈的人精,捧臭腳早捧得行雲流水,這樣一個不按套路出牌的年輕和尚,很快就以各種理由被驅逐了出去。

  這些殷胥本不在乎,可嘉尚所提到的時間,卻很微妙。

  殷胥皺眉:「無稽之談。」

  嘉尚:「去年夏末,家師觀星,知大鄴命數將改,難道不是因為殿下?」

  殷胥半晌道:「這話要是讓旁人聽見,你也可以去砍頭了。」

  嘉尚道:「貧僧自幼長至十歲沒有見過人的雙目,因得天眼。所以家師才派小僧回長安,本還疑惑,但見過了殿下便明白。殿下為何痴痴傻傻,卻突然意識清晰,甚至堪稱聰慧沉穩?」

  殷胥轉頭道:「走吧,不必理他。」

  耐冬正要叫車伕驅車,嘉尚陡然開口道:「殿下若對曾經有迷惑,貧僧或能助你一臂之力。畢竟天眼或能看到曾經。」

  殷胥沉默了,他伸出手來揭開車簾,定定的看著眼前年輕的和尚:「前有佛圖澄聞鈴斷事,役使鬼神,手塗麻油即可觀千里之事,扶石勒上位顯赫一時。後有釋道安與苻堅共車,斷洛陽江南戰事,苻堅不信,戰事慘敗單騎而逃。嘉尚大師若想仿前人,不若去找長安其他權高位重之人。我不信鬼神。」

  嘉尚抬頭:「我以為殿下歷經如此不可思議之事,早已相信命定。」

  殷胥冷聲道:「那你到說,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曾經。」

  嘉尚輕聲道:「臨危力挽狂瀾,國雖未破,大勢卻已去。佛狸祠過百年,漢人也去拜過;身後三十年,大興宮成了空院也不無可能。」

  這話使得耐冬打了個寒顫,恨不得將這不要命的大和尚給一腳踹倒在馬下,活活踩死得了。

  殷胥道:「身後事與我可還有關?三千年後知誰在?」

  嘉尚:「貧僧以為通安皇帝是願來改變一切的,畢竟十一二年,夠做許多事了。」

  殷胥眼皮跳了跳,通安正是他當年登基時的年號。他一瞬間幾乎有些恍惚,彷彿這黃粱一夢中,來了個不斷提醒他現實的人。

  嘉尚躬身行禮:「小僧如今居於長安城南外慧永齋,殿下若有意,可前去一探佛法。」

  殷胥眯眼:「你到底想要什麼。」

  嘉尚:「天眼若無媒介,只不過是能比旁人多看見幾縷煙霧。二十餘年,小僧只想用一用天眼,看一看佛法至深也看不到的事物。」

  殷胥放下了車簾:「大和尚,縱然有天眼,也長在你這肉身上。如此妄言,你是在找死。」

  嘉尚:「若能助殿下一臂之力,死亦何所懼。」

  耐冬臉色煞白,彷彿被這些不明所以的話震到,殷胥掃過他一眼,他並沒有低頭,回望過去。殷胥隱隱露出半分笑意:「你倒是個知道進退的。往耳朵裡去也無妨。」

  耐冬低頭:「是。」

  殷胥:「走!」

  車伕猛地甩動馬鞭,馬車擠開躬身行禮的嘉尚朝大興宮的方向而去。

  嘉尚抬起頭來,望著馬車離去的方向喃喃道:「天命雖改,福禍……未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4:31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七章

  「殿下,怎麼還沒有睡?」元望揉著眼睛,手裡提著一盞銅燈,推開主殿的大門,屋內燒的暖而乾燥,澤的書桌上點著幾盞高低不同的燈燭,昏黃的燈光亮成相互交錯的光暈,他披著淺黃色的外衣,垂頭在桌上寫些什麼。

  澤抬起頭來,眼裡寫滿了疲憊,他生性寬厚,溫柔的笑了:「我寫點東西,你怎麼也不去睡下了。」

  元望睏得只打哈欠,但太子在用功,他萬沒有去睡的道理。

  最近太子澤睡的越來越晚,他用功的有些誇張,彷彿是可以這條命都為了殷邛的幾句誇獎豁出去。元望本來在心裡想嘲諷他,又想想他自己何嘗不是,只因為家中的要求,便離開了棋院;只為了父親的幾句誇獎,就用盡了一切辦法將太子的消息往家裡遞。

  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哪個不是活在長輩的陰影下。

  元望將銅燈放在桌子上,跪坐在書桌邊給澤的硯台裡加了些水,輕聲道:「殿下許久沒有去皇后那裡了吧……」

  澤皺了皺眉,眼睛仍落在紙上,敷衍道:「嗯。她從之前就開始……話很多,而且我看她跟太后也走的很近,我不喜歡太后。」

  這理由實在有點不走心。元望雖然是他的伴讀,卻沒怎麼見過皇后。修倒是說過皇后很會彈琴、性格溫柔、身上香香的,這類算是憧憬的話語。但澤口中的皇后,卻是個沒怎麼讀過書、迂腐無知、疑神疑鬼的婦人。

  元望自然不知道,澤本是很喜歡皇后的。

  可當皇后跟他講了許多關於殷邛的事情,也說了許多宮內需要他提防的陰私,這些事情是書本上學不到的,甚至可以說是與「偉光正」的太子教育截然相反的黑暗面,澤實在是接受不了。他甚至認為皇廷如此光明,大家平日裡都多麼和善,母親說的那些東西不過是陰暗內心的胡思亂想。

  更何況……她竟然那樣去描述父親……

  而另一邊,可以出入萬春殿,幾次提點他的薛妃則截然不同。她那麼大聲說笑,春光滿面,博覽群書又知識淵博,澤甚至有時候還在想,皇后之位都是他母親搶走的,要不然……他是薛菱的兒子,是大鄴的太子,該是多麼美好的事情。

  這些想法,自然無人去說,可在澤心裡愈發醞釀深刻。

  「這些是邊關之事的策論?」元望簡單掃了兩眼,皺眉道:「這……賀拔慶元居然這樣放權給下屬?三軍虎符留給了涼州主將?!這事情……殿下……」

  他越往後看,越震驚。

  太子並沒有太防元望,道:「關於賀拔慶元將三軍虎符交由下屬之事,父親那邊已經拿到了證據。這可不是小事,賀拔慶元治下不嚴,對待軍權態度隨意,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總覺得自己有了這虎符,就像是北地天下都握在手裡了!」

  元望斟酌道:「……此事,怕是交給聖人處理會更好。殿下一直不都是關注民生、戶稅方面麼?這樣貿然寫關於軍權方面的摺子,是不是不太好,畢竟殿下聽政也不過幾個月。」

  賀拔慶元雖然是殷邛心中的一根刺,但太子要是主動寫這樣的摺子,特別是像澤這樣略顯尷尬的太子,總給人野心太大的感覺。

  澤皺眉:「我發現你總是這樣小心翼翼!我也是得了父親的授意,他今日將我召去書房,說的便是此事!」

  澤的表情,像是在說他總算進入了權力的最中心。

  元望除了在棋藝上能有點得意模樣,其他時候都謹小慎微,也不敢多說,只道:「殿下,明日還要與其他幾位殿下、聖人一同去遠郊賞花,您不早點睡,第二天就沒精神起來了,要很早出發的。」

  澤嘆了一口氣,剛要放下筆,忽然響起了敲窗戶的聲音,外頭的人似乎不需要等待回應,就擅自推開窗來。

  修探頭進來,身上還披著毛茸茸的披風,手裡抱著個暖爐,身後則站了兩三個一臉無奈的黃門。他一副早上好的樣子,高興的揮了揮手,就攀著窗框爬進來。

  澤頭疼的捏了捏眉心:「旁邊就是門,你到底為什麼要爬窗。」

  修滾進來,笑:「刺激啊!哥,明天早上要去玩,我有點興奮,睡不著覺,我房間裡的暖爐也壞了,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澤根本懶得拆穿他的謊言,一個嫡皇子,暖爐壞了竟然沒人趕緊伺候著換一間暖閣?更何況這種理由,他這幾個月聽到太多次了。

  他無奈道:「睡覺不許蹬人。」

  修笑嘻嘻:「知道啦知道啦!」

  這整個宮裡好像就沒有跟修關係不好的人,連元望都掛了幾分笑意,跟他聊了幾句才退下。東宮正殿的燈被路過的宮人一盞一盞熄滅,修躺在寬闊的榻上,跟平躺直視床頂的澤說話。

  修:「哥,你最近這麼忙呀?我看你平時都不理我,也不跟我玩了。」

  澤:「我是一國太子,哪能天天玩。再說課業也不輕鬆。」

  修不依不饒:「以前也有課業,你也就最近這麼忙!你也不去紅闌殿裡了,阿娘都想你了,你連請安也不去,太過分了吧!」

  澤在黑暗裡瞪他:「你這是替阿娘來教訓我?」

  修撇嘴:「你能有多忙,比父親還忙麼?他都知道偶爾去紅闌殿裡,你一個太子,倒是端起架子了。」

  澤像是有些惱羞成怒:「就你話多!再說現在阿耶基本都往山池院跑,哪裡還會常去紅闌殿!」

  修也想起了什麼,平日的聒噪嚥回了肚子裡,往澤那邊滾了一點。兄弟兩人年紀差距不大,小時候也不少打鬧,漸漸長大,反倒是可以安安靜靜的相處。

  「哥,你想成為什麼樣的皇帝……」修過了好一會兒問道。

  澤的呼吸聲忽然停止了,他似乎想了半天才發現自己以前都沒有思考過這個話題。

  澤:「大概是朝政勤勉,造福於民的皇帝吧。我不知道,但我想做點什麼有意義的事情,我想讓天下太平。」

  修似乎覺得這樣的理想離他太遙遠,差兩歲,彷彿和澤隔開了一個世界,悶悶道:「那你努力,我不想留在長安,回頭讓阿耶把我扔到山東去,我到那邊去仗劍人生。」

  澤以前往常喜歡諷刺他這個理想一番,此刻卻說:「挺好的,不過我恐怕不能去找你玩,到時候你要每年回長安一次。」

  修輕輕應了一聲,這次是他率先轉過頭去:「睡吧。」

  這次初春的皇家賞花出遊,參與的人數眾多,卻並沒有擺什麼太大的架子。畢竟世家林立,皇家地位也沒有那麼崇高,殷邛在玩樂的事情上還算隨意。

  本來應該出席的皇后卻因為身體不適留在了宮中,殷邛帶了薛菱和萬貴妃,長輩中只有崔太妃說是多年不出宮,想來賞一賞櫻。小輩中,基本孩子們都去了,大家的車輦與著裝都比圍獵的時候還隨意。

  賞花的地方是長安外四十里遠的萬花山,皇家一行來人雖多,車馬浩蕩,早早從長安出發。春季登山之人相當多,萬花山的緩坡道路邊,到處都是長安人的帷帳,不少婦人早早換上春衫,坐在女眷的帷帳內傳來一陣陣歡樂的笑聲。

  有時候也不是薛菱、賀拔明珠這樣的女子出奇,而是長安女大多都是這樣外放的性子,她們毫不忌諱的說笑飲酒,帷帳薄的幾乎擋不住她們比花還嬌豔的衣裙。

  馬車一路要到山中一處寺廟才會停,殷胥從車上下來時,卻聽到了修高興的說話聲。

  修:「崔三郎!你怎麼也來了!」

  殷胥陡然覺得後脊樑一陣冷氣往上冒。

  崔季明笑聲傳來:「萬山花開遍,我也隨些風雅,怎能不來呢?」

  耐冬在車下等著扶殷胥,卻看他僵在車裡,眼神有些疑問。殷胥硬著頭皮走下車,往春光明媚處瞥了一眼,差點腳下不穩摔倒在地。

  崔季明真是浪得划船都不用槳了。

  她一身繡著暗紋的豔色紅袍,刺繡的光澤流轉,整個人如同被抽了骨頭般癱坐在一張紅木轎子上,懷裡抱著個美豔的龜茲女,那女人懷裡端著葡萄,白玉似的手拈住往崔季明唇間送。四面輕飄飄的轎簾如若無物,下頭四個少年扛著紅木轎子,後頭還有兩個穿金戴銀的侍女手持香爐,面含笑意隨侍。

  崔季明手抱在那龜茲女的腰上,面上戴著一隻雕花金框的新琉璃鏡,耳邊的金耳環換做了雕刻精緻的小金佛,拇指套著白的耀眼的玉扳指,龜茲女更是恨不得將崔老爺的萬般寵愛戴在脖子上,金光銀光映出半山春光。

  遠遠望過去,崔季明簡直就是一朵招蜂引蝶又紅又香的大牡丹。

  她對於自己的四體不勤,以及十幾歲就開始抱著女人不撒手的無恥絲毫不自省,見了修只是下半身沒動,敷衍的行了個叉手禮,面上滿帶笑意:「修殿下似乎許久不見又長高了,今日好春光,請一定要好好享受。」

  她頭髮束起,衣服上穿的也不是高領,脖子上一個快好了的印痕算是扎眼。

  修:「哎呀,你讓大馬蜂蟄了麼?脖子上怎麼傷的如此厲害。」

  崔季明笑:「殿下還是年紀小,有的人不懂分寸,不過是推倒鬧著玩的事情,非要留下個痕跡,也確實是不懂事兒。」

  修:??

  殷胥:「……」

  修跟她聊了幾句,眼睛愣是半天沒從龜茲女貼在崔季明胳膊上的酥胸上離開,呆呆愣愣的應道:「哦、哦!三郎今天一個人來的?」

  「怎麼會,今日與家人一同來的。」崔季明笑著望身後看去。

  姍姍來遲的輕便馬車上坐著兩個影影綽綽的少女,一隻素手撥開車簾,緊皺著眉頭有幾分薄怒,呵斥道:「像個什麼樣子!以後你再這樣,別跟我們一路!我見不慣你這德行!」

  那少女十二歲左右,輪廓單薄,面容纖弱惹人憐,語氣卻並不好。

  崔舒窈說罷,才發現還有旁人在場,臉面立馬改變,轉瞬勾勒出幾分輕柔的笑意:「阿兄,你也不下了轎子好好與人打招呼。」

  修見了舒窈,一下子就像是被縫住了嘴,整張臉唰的就紅了,往後退了半步。

  崔舒窈卻沒記得他,畢竟中秋夜宴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修又站在一群少年中,她笑著向修點了點頭,修慌不擇的向她回禮,又是想叉手又是想鞠躬,同手同腳忙的不可開交,卻忽然感覺到一陣清風拂過,馬車已經走遠了。

  修撓了撓腦袋,彷彿毫不介意的在原地傻笑一番,回頭跟殷胥說道:「你看,她跟我笑了。」言下之意就是,上次中秋你再搶也沒用,人家姑娘是對我笑的!

  殷胥則臉色極差,走下車恨不得一腳踏出一個腳印來,他甚至都有點羨慕修碗大的心眼,省得如他這般整天因為小事,讓自己過不去。

  道路上跟著出現了一匹白馬,一名男子策馬上前,正是崔式。這一家人也不互相等等,崔式手裡捧著一大束初櫻,穿的相當精緻,殷胥陡然想起來這家人為何正好也今日上山了。

  賀拔明珠的衣冠塚就立在萬花山深處。

  賀拔明珠因為是船難喪生的,長江中游無數暗流漩渦,她的屍身並未找到,崔式在四季百花盛開的萬花山給她立下了碑。這裡似乎是賀拔明珠與崔式的相遇之地,崔式也決定遲早帶著孩子們回到長安,希望她能看著賀拔家與她的孩子們。

  也不怪她們祭日掃墓還如此光鮮靚麗,大鄴的風俗便是如此。如同往常節日少不了瘋狂的遊戲和舞蹈,縱然是清明和先人祭日,大鄴人也往往如同出來狂歡一般。他們會帶著家人在先人碑旁飲酒、敲鼓唱歌、甚至做遊戲,彷彿是希望給已逝之人帶去快樂,也告訴家人他們現在的生活很好。

  不過崔季明這帶著女人過去,難道是要告訴賀拔明珠她已經會泡妹了麼?!

  幾位皇子都比殷邛和貴妃太妃們下車晚,他們悠悠閒閒的往寺裡走,身邊侍從如雲。萬貴妃平日裡十分低調,今日更是打扮得素淨,彷彿甘願被花枝招展的薛菱比下去。另一邊,崔太妃彷彿絲毫不關心春光,直接往寺中的大佛處走去。

  自去年中秋後,她本就有些清苦柔弱的面容上更顯示出幾分行將就木的苦楚,兩鬢染白,彷彿是要沒有旁邊下人攔著,她就能一頭撞死在寺內的大鐘上。這樣如喪考妣的一張臉,在大鄴的氛圍下,誰都不願意看,她也深入簡出權當自己是一縷青煙,蕩進了寺內。

  崔太妃跪在金色睡佛前,虔誠的躬下身子去,脊背幾乎嶙峋的能從衣衫內透出骨節,她唸唸有詞的跪拜著,彷彿在懇求什麼。殷胥從門外走過,注視著睡佛,心裡大抵明白崔太妃在祈求什麼。

  她怕是也不管別人,只盼著那個十幾年才見過一面的兒子能夠平安。

  這處寺廟深入山中,院落重重,大家都已經散開各自休息玩樂,殷胥卻在一處樹下獨自等著崔太妃出來,崔太妃搖搖欲墜的走出大門,看到了殷胥。殷胥對她點頭行了個禮,崔太妃遲疑了片刻,朝他走來。

  「是胥麼?已經這麼大了啊……」崔太妃輕笑。

  「太妃是在為遠在天邊的孩子祈福麼?」殷胥並不打算寒暄。

  崔太妃身子一震,看向他。

  殷胥道:「寄人籬下的日子,他過的不算差了。」

  她面上幾乎是掩蓋不住的驚駭,伸手要扶著她的侍女避開,胸口起伏,半天才顫抖道:「……你出生才不過十幾年,怎麼會……」

  殷胥:「我都能知道,便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想把這筆舊賬翻出來的人,怕是不會少。」

  崔太妃:「他已經遠走,又是廢了,翻舊賬又有何用?」

  殷胥道:「他遠走去做什麼,太妃怕是很清楚,才會如此惶恐,到這裡來祈福吧,不知道您是為大鄴祈福,還是為私心祈福。您深處宮中,卻能知道這種消息,怕是太后多少年就從來沒有放過權吧。」

  崔太妃如同默認般,避開話說道:「這舊賬也翻不動的,知事兒的人都不會說。」

  殷胥:「未必,突厥用他或許並不是因為什麼才略,怕是他尷尬的身份,能將大鄴陳年往事的肚腸都扯出來。我怕的是您給過他什麼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我聽聞早些年間,太妃常在宮中吹笛,怎不見過您那黑玉笛?」

  崔太妃白了白臉色:「一截笛子而已……」

  殷胥知道她是承認了,面上卻道:「一段往事,參與者都還活著,掀不過去的。您應該知道那位敏感多疑的性子,知道這些眼皮子底下的齷齪,該多麼瘋狂了。」

  崔太妃半晌才道:「天下都欠他的。我不明白,為何都這麼多年,都不許一個孩子活出人樣。」

  殷胥:「每個人都覺得天下欠自己。他有過平靜度過餘生的機會,有個他或許也珍視的人給過他一個家,可他沒有選。您也是位有苦楚的人,可萬事都曾有過選。」

  崔太妃:「母親都是自私的,千萬次選仍是一個結果。」

  殷胥態度冷硬:「抱歉,我沒有娘,理解不出這滋味。」

  崔太妃苦笑:「我一個婦人而已,情非所願的懷了他,在錯誤的時間生下他。他的性命是誰留的,又是誰將他養大,與我可曾有過半分關係。我只不過給了一支笛,九殿下若是單純找我來確認便罷,但若是想要指責我……我被指責了這麼多年,也不怕再罪加一等了。」

  殷胥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的孩子在做些什麼。若你也因他的所作所為而感到不恥,或許應該告訴我,崔家這些年將他帶走,都做了些什麼。」

  崔太妃道:「我是個深宮中的聾啞人,一概不知。」

  殷胥:「若他掀起風浪,致使崔家也捲入海裡,您也無動於衷了麼?」

  崔太妃輕輕笑了:「殿下,崔家興旺了這麼些年,並不是沒有理由的。更何況您以為,中宗的一廂情願就真的能掠一位崔家女入宮麼?」

  殷胥愣了。

  難道……

  可前世,長安崔家這一支幾乎完全凋亡,崔夜用所在的長房死的最慘,這其中並不是跟俱泰有關。難道還有別人,對崔家的敗落推波助瀾?

  崔太妃走出去幾步,轉頭道:「九殿下倒說錯了一點。你怎麼會沒有母親呢?」

  殷胥半天也沒能理解出這句話的意思,崔太妃難道說的是薛菱,他皺眉:「什麼意思?」

  崔太妃表情更奇怪了:「薛菱沒有與你說過麼?她為何不肯告訴你?」

  殷胥心裡一跳,不可能,他絕不可能是薛菱的孩子。

  崔太妃:「你的母親這麼多年一直在三清殿照顧著你啊。」

  殷胥一下子懵了。

  他向來習慣事事不再心驚肉跳,此刻卻彷彿耳鳴般,半天感覺不到外界的聲音。他面如金紙,半天才從空中找回自己的神識,道:「我的母親,姓甚名甚,是什麼人?」

  崔太妃:「薛菱既不肯說,我就已經算是多嘴了,你且去問她罷。」

  她說罷就要轉身離開,看著殷胥如墨如點漆的眼睛已經發直了,不忍的道:「我或許總是做不好事情,這輩子就沒活的揚眉吐氣過。可天下母親因世事苛刻大多,都是苟且苦痛的活法,到那個地步甚至連天崩地裂也不去想,只希望孩子好。我……從不後悔讓他長大。當初你的母親或許也有過選擇,可她仍然希望你活下來。」

  殷胥沒想到這一番談話,會成這麼個結果。

  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宮人麼?

  在早些年殷邛瘋狂的臨幸宮人時候,不少宮女發現生下孩子就會從宮中消失或離開,又加上皇帝根本不在乎所謂的龍種,開始想要偷偷打掉孩子,卻仍有一批人捨不得,將孩子留了下來。

  他其實找回理智後,仔細一想就能知道是誰。

  別人都離開了宮,她卻能留下,說明她應當也算有些靠山。崔太妃又說薛妃是知情人,那麼可能的只有當年薛妃為后時的近侍岑婆。

  她年紀與薛菱年紀相近,相當受到薛菱的重視,以殷邛的性情,指不定臨幸過薛菱身邊的宮人,那她懷胎時間與薛菱那一胎時間相近也不是沒有可能。

  岑婆……

  殷胥陡然發現,他前世痴傻期間,岑婆悉心照顧他,可他卻不得言語。這一世他重生後,也只把岑婆當成普通的宮人,甚至都沒有多說過幾句。

  他將自己的母親當作普通的奴婢一樣對待。

  兩世多少次日夜相見,他卻連多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與薛菱差不多的年紀,她卻面上盡染風霜。如今再想來當時她拼了一切辦法帶著其他宮人想辦法做餅子的日子,想起她給他洗腳,背著他哄著入睡,殷胥從來都只當她是個心善慈悲的老宮人。

  他緩緩坐在了寺中的亭內,甚至想去扇他自己。

  其實岑婆從中秋開始身體不好,他託人去送東西的時候也有聽說過,他只是找了宮內給宮女看病的大黃門,塞了些錢,又之後多次託人去送了補品。

  從去年夏天後,他就沒有回過一次三清殿。

  此刻殷胥很想回去,想立刻飛奔回宮走進三清殿去,可他也明白,見了岑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叫「阿娘」?抱住哭泣?他哪個都做不到。

  但殷胥陡然感覺自己很幸福。他雖然是個無知且可恨的孩兒,卻一直享受著來自於母親的照顧,沐浴著背後關懷的目光,他甚至覺得岑婆與他日夜相見,貼身照顧,這樣的關照,使他比澤、比兆都幸福千萬倍!

  殷胥坐在亭子中,緩緩將身子趴在亭內冰涼的石桌上,眼睛埋在胳膊裡。

  他雖恨自己,可他也好高興。

  過去的十幾年,他不是爹不親娘不在的伶仃幼子,不是孤家寡人,是被愛著的,被人保護著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4:45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八章

  在這一處寺廟稍微休息的不止是皇家人。院落重重,崔家也隨著其他幾處人家從寺廟的側門駛入,這邊雖然與主寺隔了些許距離,也是個可以用齋飯暫時休整的好地方。

  崔舒窈氣的幾乎是要砸扇子般,狠狠瞪了一眼笑嘻嘻的崔季明,獨自走進房內。妙儀卻只覺得那龜茲女又好看又香香,並不討厭。她懷裡抱著這幾天都不撒手的小白兔,將它放在禪院的草地上,蹲在旁邊能玩半天。

  崔季明也不是完全長在那花大價錢雇來的龜茲女身上,她稍微繞了兩圈,走出來跟妙儀說話:「我記得你以前喜歡小蛇小蜥蜴之類的東西,怎麼這會兒轉性養了小兔子?」

  妙儀手指撫過白兔的耳朵,抬頭道:「熊裕哥哥說這個小兔子生病了,以前我在祖父哪裡養過好多,我會照顧小兔子,他就非要讓我把小兔子治好了。」

  「哈,你真是到處認哥哥。它叫什麼名字啊?」崔季明也坐在地上,手指很賤的去戳翻那步伐不穩的兔子。

  妙儀笑:「熊裕給它取得名字跟祖父村裡的王寡婦一個名字,叫淑芬。」

  ……一隻叫淑芬的兔子。

  妙儀:「不過我給它取了一個新名字,叫肉腿。希望它快快長大啊!」

  崔季明:長大幹什麼,被做成肉腿麼?

  崔季明:「我知道你不午睡,咱們出門太早,你姐累了,讓她睡一會。在院子外面玩,不要進去啊。」

  妙儀:「阿兄,那你去做什麼?」

  崔季明笑的促狹:「做點健康的出汗運動去。」

  妙儀:?

  她的確是在做健康運動,最近從老秦那裡學的新拳式,她似乎覺得這段時間好像微微能透出些端倪,渾身勁力彷彿開始像抓不住般遊走,兩手食指敏銳的讓她都想剁了這兩根指頭。

  崔季明找了處無人的院子,想著忙裡偷閒練一練今兒早上的份額。

  另一邊,崔妙儀又是閒不住,抱著肉腿開始在寺廟內瞎轉悠,縱然只停留一個時辰,也要熱情的跟大小佛像打遍招呼。

  她逛游了很久,寺內也有不少人在閒走,她看著懷裡的兔子睡著了,也不好再蹦蹦跳跳,安靜的走入一間睡佛的殿內,坐在角落裡漸漸有些睏頓。不一會兒,聽著有人走進來,她從柱子後探了探頭,卻看見了幾個人站在睡佛前,其中一人,身影有些熟悉。

  「夏哥哥!」崔妙儀一下子竄出來。

  兆讓這小姑娘突然嚎出來的嗓門驚的一哆嗦,轉頭看過去,竟是嫩綠色裙子紮著雙環髻的崔妙儀,她眼睛比睡佛鍍的金還亮,笑出了乳牙掉後的兩個豁。

  兆不知道的,看見這小丫頭驚喜般沒心沒肺的笑容,因焦躁而不能欣賞春光的心情也亮了起來。他幾乎是差一點就扯出實心誠意的笑容,卻聽著身後人的說話聲,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啊,兆,這小丫頭好像是來找你的。」站在他身邊的澤說道。

  兆陡然驚出背後一層汗來。

  澤看向他:「你認識?」

  兆條件反射的搖了一下頭,張口道:「並不認識。」

  他話說出口,餘光掃到妙儀呆愣迷茫的樣子,心虛更盛,語氣卻更篤定了:「看她穿著也不是很華貴,或許是哪個平常人家的小女兒吧。」

  崔妙儀的確是崔家三個姑娘中,打扮得最樸素。她平時太好動,多麼好的衣料也會讓她刮壞蹭破,她也不喜歡那些繁瑣的裝飾,所以打扮的甚至有些像平常人家的小丫鬟。

  更何況手裡還抱著個兔子。

  貴女們的寵物都是獅子狗、波斯貓之類的,誰會抱個家養的肉兔。

  崔妙儀卻以為兆沒認出她來,將手裡的兔子一舉:「夏哥哥,你不是喜歡長毛的小動物麼?我帶了兔子來,不過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你快摸摸它。」

  兆其實看見了毛茸茸的一隻小白兔,他喜歡這些東西,卻一直在萬貴妃的教育之下沒有接觸的機會,差點就想伸出手去摸一把。可考慮到崔妙儀不知道他身份,他的多疑與心眼總是喜歡套在別人身上,不願意在澤面前做出與崔家女認識的樣子。他狠狠瞪了一眼崔妙儀:「在下名字中沒有夏字,小丫頭你認錯了人也就罷了,再這樣就是衝撞失禮了。」

  他話音未落,隨在幾位殿下身邊的宮人就要上來,扯開還在往前靠的崔妙儀。

  澤卻招了招手,他笑道:「一個孩子,何必這般如臨大敵。小姑娘,這兔子是你自己家養的麼?」

  崔妙儀卻感覺到了兆的拒不相認,用看叛徒的目光盯著他,顯然有些生氣了,將可憐的肉腿往胳膊下一夾,避開了澤伸來的手,道:「這是熊裕哥哥的兔子。」

  兆瞪向兔子的眼睛更兇狠了:這才幾天,又認了個什麼鬼哥哥?!

  肉腿遭受各方視線,實在可憐,鼻子翕動拚命想把自己腦袋拱到崔妙儀的胳肢窩裡。

  兆道:「澤,我也拜完了,我們走吧。」

  他率先走出去,腰間貔貅的玉珮晃了晃。澤也有些奇怪,跟著走了出去。

  沒走幾步,就聽見了小丫頭氣急敗壞的聲音:「夏哥哥!你敢不認我,我下次要小花咬你屁股!趙郎!趙郎!」

  澤腳下一個趔趄,滿臉寫著「年紀小小四處留情」的神色瞪向兆。

  兆漲紅了臉,回頭吼道:「誰認識你,你瞎叫什麼?!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崔妙儀沒想到他會吼她,本就是個動不動就掉眼淚的性子,刷一下眼眶就紅了,比懷裡的兔子還可憐三分:「你怎麼這個樣子!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澤連忙當和事佬:「丫頭你的確是認錯人了。這位是兆殿下。」

  崔妙儀本想說自己知道,可當澤字正腔圓的說「殿下」,她又看到了澤與兆較為相近卻低調華麗的服裝,愣了一下。

  她喃喃:「殿下……?」

  兆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

  後頭宮內的嬤嬤也知道皇家氣度,沒有太過為難,扶住妙儀的肩膀,隱用力量的將她往後扯了半分:「見過太子殿下與兆殿下,還不快快行禮。」

  那嬤嬤看兆沉著臉,她知道宮內皇子中,兆算是最倨傲不好相處的,也怕無辜的小丫頭被怪罪的受罰,連忙壓著她向下行禮。

  崔妙儀抱著肉腿,滿面迷茫的彎腰行禮後,才回過味來。

  他、是個皇子?

  不過妙儀從小被崔翕那樣傲氣的人物帶大,向來不覺得皇家高貴在哪裡。她抬起頭來,看到兆彷彿怕見到她眼神般轉身離開,妙儀只是氣惱他居然在騙她耍她玩!

  澤沒想到鄉野丫頭抬起頭來眼眶就紅透了,她轉身推開嬤嬤就往外跑去,還嚎出了一嗓子:「我討厭你!以後再也不要理你了!」

  這嚎的毫不嬌羞的哭腔,卻讓兆腳步頓了半分。

  妙儀撲出了十幾步,拐過一道門,旁邊的院內正站著手柱鐵杖,吃力找人的崔季明。

  這丫頭就跟山上滾下來的木桶般朝她撞來,崔季明一把圈住,用手捧住她的臉,湊上前看到了她的紅眼眶,連忙問道:「怎麼了?」

  妙儀也不知道,忽然湧上了委屈,咬著嘴唇就是不說,兩腮氣鼓鼓:「我生氣了。」

  崔季明笑:「怎的?」

  妙儀:「我討厭人家跟我撒謊!」

  崔季明:「哈哈誰騙你了?誰敢騙你呀?」

  妙儀卻不說了,死死扁著嘴,只把鼻涕眼淚全抹在崔季明繡金線的腰帶上了,差點哭出個鼻涕泡泡。崔季明一把抱起她,就像幾年前般,讓妙儀坐在她手臂上,笑道:「我剛剛看到這邊也有個大佛,特別好看,咱們去拜一拜。」

  崔季明小心的用鐵杖敲擊地面,妙儀哭聲漸止,開始帶著沒嚥下去的哭腔給崔季明指路。崔季明邁過紅漆的門檻,姐妹二人走到側院一處金光燦燦的佛像前,崔季明將鐵杖放在旁邊,跪在軟墊上,雙手合十。

  煙香繚繞,金佛肅穆,妙儀不敢冒犯,湊在崔季明耳邊:「阿兄在求什麼?」

  崔季明笑:「我求得太多了。」

  求杏娘肚子裡賀拔血脈平安誕生,求賀拔慶元平安歸來,求崔家二房能夠平安,求一位罪魁禍首在千里之外……萬事皆不順。

  她將心裡「不得好死」四個字嚥下去,最終還是心軟,連虛妄的咒罵都說不出。

  「那如果求佛,真的能成麼?」妙儀問道。

  崔季明實際是不信佛的,但賀拔慶元信,她也勉強願意誠心誠意在佛前眾生語多加幾句聒噪,只道:「誠心懇求的話,佛一定能聽見的。」

  妙儀眼睛一亮,她學著崔季明剛剛的樣子,跪在佛前:「那我求阿兄眼睛能盡快變好,能恢復成以前一樣。」

  崔季明笑:「你就不為自己求點什麼嗎?」

  以妙儀往日的性子,不是求什麼小花小肉腿快快長大,就是求今晚多加三個獅子頭,她想了一下,卻轉過頭去:「求佛祖讓我能想起阿娘的樣子來。」

  崔季明愣了。

  賀拔明珠死的時候,妙儀才一歲多一點。

  她垂眼輕笑:「阿耶不跟你說,實在是不敢回憶。阿娘……嗯,睫毛很長,笑起來眼睛眯的跟月牙一樣,她其實性子稀里糊塗的,卻又願意逞能,阿耶給她在後面收拾了不知道多少爛攤子,她也不知道,還總覺得都是她自己的本事。嗯……還有,你的嘴唇長得就很像阿娘。」

  妙儀連忙伸手就去摸自己的嘴,又捏又拽,巴不得現在就找一面銅鏡,擺出種種笑容供自己想像。崔季明笑:「你會越長大越像的。」

  妙儀又轉臉看她:「他們說阿兄你長的最像娘。」

  崔季明:「說來,除了膚色,的確是三姐妹中我最像了。」

  妙儀又去用兩隻冰涼的小手去摸她的臉:「那阿娘也會像阿兄這樣笑麼?她也會像阿兄一樣跟我玩麼?也會幫我說話護著我麼?」

  崔季明笑:「她一定會跟你統一戰線,你們兩個可以一起對付舒窈的乘法口訣考試。」

  妙儀不太懂什麼是悲傷,她就是覺得好像第一次可以依稀的想像出賀拔明珠的樣子,伸手攬住了崔季明的肩膀,故作憂鬱的嘆口氣:「阿兄不要娶了別人家的小娘子,就忘了我了。」

  崔季明差點讓口水嗆死,連忙如同腳踏八條船的渣男般許諾道:「肯定不會,以後你第一,舒窈第二,我媳婦第三。不對不對,我媳婦以後就是咱們家地位最低的。」

  她自認以後沒媳婦,這話說出來倒不覺得虧心。

  寺外準備出發的隊伍中,殷胥如同被人罵了般連打了幾個噴嚏,坐在轎內,看著前方車已經無法通行的山路。由於薛菱的興致勃勃,皇帝和長輩們的隊伍早早走在了山路最前頭,便衣著裝的侍衛隨行兩側,這條隊伍又因為沿路行人不時的擁堵與幾位殿下突發奇想的停留,變得越來越長。

  殷胥走了半道,忽然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女子說笑聲音,陣陣搖曳的金玉相撞聲中飄來一陣花香,他想不過是哪家女郎,卻不料忍夏耐不住的探出頭去,又縮回來很興奮的小聲道:「哇,崔家三郎也出了寺,好大的陣仗。」

  殷胥心道:怎麼哪裡都有她。

  他本不在意,卻不料聽見轎外清脆的說話聲:「見過九殿下,崔家郎君說有東西送給殿下。」

  殷胥在轎內僵了半天,才冷著一張臉,掀開轎簾,漠不關心的抬了抬眼皮。那年輕小侍手中有一支灼灼其華的豔色桃花,他笑著恭敬遞來:「我家郎君說,君贈梅,情義雖重,卻太過冷傲。如今還君一支桃,熱鬧爭芳,花團錦簇,春色無邊正嬌濃。」

  那小侍說最後一句抿不住笑般道:「郎君說殿下太過素寡,不若添點豔色,更像美人。」

  殷胥:「……」

  他這是被口頭調戲了麼。

  不過這也算是她記著那一支梅,還了他吧。他忍不住將目光落在那支桃花上。

  小侍本來還笑,卻看九殿下一臉冷漠,也有些端不住的尷尬,殷胥一雙冷白的手卻接過那豔麗的桃花,道:「回你家郎君,桃花濃豔就罷,卻香的發膩,擠得聒噪,過了的事總會顯得惹人煩。」

  小侍挑了挑眉:「是。必定會轉達給郎君,奴便告退。」

  這小侍轉過身子,殷胥的轎子還沒走遠,就聽到了他的聲音:「三郎,你果然賭對了,他還真收下了!」

  崔季明:「哈哈哈哈我都說了吧,這一局我贏了,快快快,銀子都給我吧!就說讓你們不要跟我賭。」

  她隨行的女侍們都嬌笑著抱怨起來。

  忍夏就生生看著那支桃花在九殿下手裡哢嚓折斷了。

  崔季明的聲音好死不死的在這片刻沉默中傳來:「你跟我講講,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那小侍一字不差的轉達,崔季明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哈哈他這是要說我跟桃花般聒噪了,可我壓根沒打算用梅形容他啊!他以為自己是冷傲的紅梅麼?哈哈哈哈天吶他更像是清水白蘿蔔雕的花,看著寡,吃著苦!」

  「哢嚓」那桃花已經在殷胥手中肝腸寸斷了。

  在轎外隨行的耐冬忽然看見那桃枝上頭繫著一截布條,連忙開口道:「殿下,你看。」

  殷胥也注意到了,伸手解開布條,上頭就寫了一行小字:

  「小冰塊,你以為我認不出你麼?」

  靠!

  殷胥一下子臉色就變了。

  他頭側出轎子去,不遠處左擁右抱的崔季明好像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眨了眨眼睛,口型道:「看你往哪兒跑。」

  殷胥如果是隻貓,此刻怕是連渾身的毛都炸起來,兩眼瞳孔都能縮成一道窄縫,轉頭就對耐冬道:「我們變路,從這邊山道走。」

  耐冬愣了:「這……」

  殷胥:「本來就沒有規定路線,又有這麼多侍衛跟著,改路走。」

  他發話了幾乎都沒有別人置喙的餘地,轎伕和一隊便衣侍衛轉頭向另一條山路而去。

  萬花山是長安百姓常來的地方,其中雖然有些難走的山路,但基本都是被開發過的旅遊區,哪裡都算不上是深山老林,殷胥一路變道,走過的地方也有零散幾個路人。

  卻不料崔季明今日就是計劃好了來跟她的,殷胥變道,她也跟著變道,窮追不捨。

  她也並不上來搭話攔路,就是遠遠綴著。一旦殷胥下轎,冷著那張生無可戀的臉裝作賞花停留,她也就讓人擺著矮凳與帷幔坐在旁邊喝些小酒。崔季明在一旁大聲說笑玩樂,明明她是那個跟蹤狂,卻根本不往殷胥的方向多看,反倒是殷胥也不知道是被吵得煩躁,總是忍不住將餘光掃過去。

  殷胥是心中有火發不出,繞了幾次路,整個隊伍甚至走入了萬花山的深處,幾個熟悉山路的轎伕累的都想翻白眼,周圍遊人都沒有多少人有力氣爬到這裡來,幽靜的山谷中,幾乎就剩下了殷胥和崔季明兩隊人。

  兩隊人中的僕從也都開始品出不對勁兒了。

  眼見著再往裡走,連轎子怕是都上不去了,殷胥總算是停在了一處小瀑布下游位置的河流邊,仰頭便可看見瀑布。耐冬給他支了小凳與矮桌,一塊地毯鋪在河邊,他坐在那裡,盯著瀑布彷彿要「格物致知」,儘量忽略自己一個人悶坐的尷尬現實。

  這回,落座在不遠處的崔季明倒是心滿意足的端起酒杯,彷彿看著追逐一路的耗子無處可逃,總算入了甕,她面上含笑,帶著陳年美酒的白玉壺,若不是因獨自而行敲起的鐵拐,還算得上翩翩公子。

  殷胥看地面上有許多亂石,她帶著琉璃鏡走起路來仍有些踉蹌,便掃了她一眼。

  然後將手放在自己的矮桌上敲了敲。

  崔季明聽見他敲桌子的聲音,微微一怔,朝著聲音調整方向,走了過來。

  她本來準備好非要讓他臊的落荒而逃的詞兒陡然悶在了嘴裡。崔季明實在沒想到,這位九殿下私底下居然是這麼個體貼的性子,縱然惱火了,也怕她摔倒。她也一時有些懷疑了,這小冰塊是真的有所圖,還就是誠心想幫她而已。

  社會志願者照顧空巢老人都沒這麼無微不至啊。

  殷胥看她走過來,半天等不到她開口,道:「怎的?」

  崔季明一下子回過神來,沒找到自己的詞兒:「呃……九妹、啊不九殿下,那個,春光正好要不喝一杯。」

  殷胥聽了她改口,反倒像是不適應,道:「也好。」

  崔季明隱約看他將空杯遞了過來,顯然是向她討酒喝,她一根手指壓在杯沿抵了回去,笑著搖頭:「我杯中是玉凍春,可不敢給你喝。你喝玉凍春醉了的事情,我能記得一輩子。」

  殷胥驚的一下子就想起某個混亂的夢,渾身不自在:「你……你怎麼知道?」

  崔季明笑:「哎,某些人喝醉了便化成了唸經的和尚,嘴裡叨叨沒完沒了,還叫了我好幾聲,我倒是想著還有這麼記仇的人。」

  殷胥臉色更難看了。

  崔季明笑著晃了晃酒壺:「這是空的,不若與九殿下取一壺溪水共飲。」

  兩人就在溪邊,殷胥看她十指不沾泥的將酒壺遞來,顯然是要他取水,還不願假借奴僕。他向來是知道她的各種臭毛病,只得接過去,將壺蓋打開,浸入溪水。

  崔季明十分悠然自在的搬了矮凳坐下,鼻間哼著鄉間曲調。

  殷胥剛要從清涼的溪水中撈出酒壺,卻看著一絲紅蛇般的血痕順水遊走過來,他抬眼望前看去,還未看清溪水中飄蕩的是什麼,就聽見身後崔季明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崔季明驚道:「有血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4:56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九章

  殷胥:真是狗鼻子。

  她條件反射的去扶腰間的刀,卻發現如今紈褲裝的太久,她連佩刀都摘了下來,只有腰後塞了把可以出去做盤纏的金玉匕首。

  她看不清,殷胥卻看見了,溪水遠處的小湖中,幾個面朝下的黑衣人浮著順水飄來。

  他手邊的水幾乎盡紅。

  殷胥道:「有屍體飄來了。」

  崔季明:「你簡直比仵作還淡定。」

  一開始還是幾個,遠處漸漸更多了幾個,崔季明剛要開口,卻聽著瀑布聲的掩蓋下,彷彿哪裡傳來了驚聲的慘叫。

  殷胥掃眼過去:「七八個,還有血,應該剛剛死去。來人,撈上來看看有沒有活的。」

  耐冬謹慎:「殿下,會不會是有人會冒充屍體,萬一上了岸是想謀害的殺手……」

  崔季明面色沉重,用她厚厚的反光琉璃鏡眯著眼睛往瀑布上的山崖看去,道:「不會的。」

  她話音剛落,遠處山崖上小如黑點的身影如桌子上掉下的芝麻,幾不可見的落下,驚呼聲被瀑布聲掩蓋,落水痕融入瀑布下層疊漣漪中,縱然他們隔得不算太遠,也差點就沒有發現。

  崔季明明白了:「這是有人特意選好行兇的地點。撈上來看看什麼身份。」

  崔季明帶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侍,還要幾個黃門和轎伕一同將飄來的屍體拖上來。耐冬才剛剛翻過人來,簡單的翻看了一下衣服中的令牌,驚道:「殿下,這是宮裡的侍衛啊!」

  殷胥伸手接過那令牌,上頭清楚寫著營隊的編號,只是今日春遊,這些便裝打扮的侍衛也都是混著編排的,殷胥只能通過營隊看得出這些不是御前羽林。

  崔季明幾乎要把眼睛貼在死者傷口上,道:「用的兵器只是普通寬刀,然而這人刀口極深,只一處致命,虎口都裂出了血痕,動手的人必定是武藝力道都遠在這幫吃軟飯的侍衛之上。」

  他略一思索,轉過臉去問轎伕:「你們不是宮內的轎伕吧。」

  其中幾人回答說是宮內往常的轎伕,只有一人則是萬花山附近的老轎伕,因熟悉線路和狀況,在前頭帶隊。

  「咱們都是往年給聖人殿下們帶路的老轎伕了,也不是頭一次帶路。」那老轎伕年紀不小身子硬朗,滿頭大汗道:「今年出宮的殿下多,所以殿下前頭只能分一個宮外的老人。按前幾年的春遊,最起碼會有兩三個老夥計用來帶路。」

  殷胥沉吟。

  崔季明望向他:「你猜得出是誰受害?」

  殷胥:「若我沒猜錯,怕是太子。」

  崔季明緊抿嘴唇:「這不是小事,有膽子在長安四五十里外的萬花山埋伏太子,怕是下一回謀殺的就是皇帝了。」

  殷胥:「最近太子在御前風頭正盛,幾次提出的策論都引起……各種反響,太子一改軟弱平庸,怕是有人按不住了。其他幾位殿下,只有兆比較突出,但兆身邊侍衛不多,不會用用這種陣仗的埋伏。」

  太子身邊的侍衛數量最起碼比殷胥身邊多一倍,對他動手,怕是沒有個熟練業務的殺人隊伍就做不到。而且太子性子一般不會走蹊徑小路,怕是轎伕或其他人用計,裡應外合,才引到山崖附近。

  「你對動手的人,可有印象。」她目光刺向殷胥。

  殷胥剛要開口,一下子反應過來:「你是想說我?」

  崔季明笑:「我不該懷疑麼。萬花山多少條線路,九殿下發現我跟著你後,怎麼就轉到這裡來了呢?這是個裝無辜又能第一時間發現的好地方啊,可惜崔某是個睜眼瞎,否則也能看著戲配合幾句驚叫。」

  殷胥冷靜道:「……你以為殺太子就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我有那個能力,不如先讓你離我遠點。」

  不過殷胥的確是沒有什麼理由現在殺太子。太子死後,必定是修繼任。他顯然背後隱藏了相當一部分勢力,但若是對太子出手,則應該先讓對林皇后動手,薛妃恢復后位才是,否則儲君是無論如何都掉不到他頭上的。

  除非他膽子大到想將太子與修,甚至皇后一網打盡。

  崔季明挑眉,彷彿要用輕佻的語氣將她的懷疑暫且揭過:「唉,真是傷心。我到了這裡,可不是隨行,是緣分。」

  崔季明:「我們最好盡快離開這裡,就在處理屍體的下游,你清風傲骨的,但我怕我說不清楚干係。更何況我們要想上山崖,還需要好長一段繞路,這裡只飄著侍衛的屍體,看來是殺手單方面屠殺,我這人怕見血,就只是帶著幾個小侍來玩的,湊不起你們姓殷的這熱鬧。」

  她這是言明,一不救,二不看。

  崔季明如今只要把琉璃鏡一摘,此事鬧大封了山,她也可以用瞎眼糊弄過去。

  她轉身就欲走,耳朵卻敏銳的捕捉到了一聲呼喊。殷胥也轉過頭去,他就看著彷彿山崖是幾個人連接掉落,落在水中被瀑布的白色水花掩蓋,他剛要再靠近一點過去看著,遠處水面上那幾個人就忽然冒出頭來,浮在水面上痛苦的呼吸著。

  還活著!

  「戒備!」殷胥高聲道。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瀑布轟鳴的水聲下,傳來了一個稚嫩的帶著哭腔的喊叫:「哥!哥……你在哪裡!哥!」

  「不是殺手,也不是侍衛!」崔季明道。

  她雖說著事不關己,聽到有人活著,第一個往聲音的方向走去。

  殷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別過去。你湊近了也做不了什麼,我去看看。」

  崔季明習慣了自己衝在前面,怔怔的點頭:「好,不過我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你拽著我。這湖面上波光粼粼,光全反在琉璃鏡上了,我什麼都看不見。」

  她只不過是習慣性反抓住了殷胥的手。冰涼的掌心被有繭卻溫熱的手握住,殷胥僵住,半天才道:「你先放手。」

  崔季明:「啊?」

  殷胥掰開她的手,想找個什麼東西能牽在她手裡,卻半天沒發現合適的,只得將她的手按在腰間。

  崔季明手指扣住一段布料,用力拽了拽,好奇:「這是啥?」

  看她就要弓著腰湊眼往前看,殷胥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別拽了,是腰帶。」

  崔季明的手指扣在他腰帶和衣服之間,跟個智障兒童拽著家長過馬路一般走了兩步,笑得不行:「哈哈哈哈哈哎你這是把下半身的貞操交給我了啊,我這要一拽,你今兒就晚節不保了。」

  殷胥聽這混賬話,瞪了她一眼:「關鍵時候能不能別這麼多廢話!」

  崔季明被他在這麼近的距離訓了,條件反射的縮了縮脖子,還是忍不住笑:「哈哈哈哈你丫說話這樣跟我高中教導主任似的,別這麼凶嘛,我現在覺得你真是好玩的不得了。」

  好玩你大爺……殷胥心中暗暗罵道。

  崔季明拽著腰帶跟他走了幾步到水邊,水面的清波濕了鞋子,她耳朵極其敏銳的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那聲音隱含痛楚的喊道:「沒事,我找到殿下了,修你怎樣……有沒有受傷,我們快點上岸。」

  崔季明立刻亂拽著他腰帶道:「那是崔元望,快喊他。剛剛說話的是修,太子應該就在他們身邊!快,快點。」

  殷胥又拍了她的手一下:「好好說話我聽得見,別拽!」

  掉入水中的幾人艱難的朝岸上的方向游來,殷胥身邊的侍衛涉水往裡走了幾分,手中抬轎的橫槓朝他們伸去,游在前頭的果然是修,他望見了岸上眾人,面露驚喜:「胥,你怎麼會在這裡,快,澤哥哥受了傷,有殺手在上頭攔截我們!」

  元望拽著身邊一片血紅的太子緊隨其後,澤看到殷胥,面上露出幾分天崩地裂似的絕望:「修,不要過去!別過去!」

  修不明所以的回頭。澤赤紅著眼睛搖了搖頭。

  崔季明又拽了拽腰帶,順帶手指在殷胥肋下一戳:「你看看吧,咱倆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站在水邊,多像兩個勝券在握看著螻蟻掙扎的大反派。唉你說我今天打扮這麼漂亮,可不是要跟你一起劃到這種陣營的。」

  元望聽見太子澤悽慘的喊聲,也在水中停駐了,修拽住侍衛手中的橫桿,已經快走到了岸上,愣道:「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太子胸前幾道傷口,還泡在水中,他彷彿說一句話,微微的用力都能講身體裡僅剩的血液擠出,虛弱道:「修,哪裡會有那麼巧的事情。」

  修一下子明白了太子的意思,卻不可置信道:「哥,怎麼可能!那些人那麼窮兇殘極趕盡殺絕,怎麼會……胥根本就不是那種人!而且崔家三郎也在旁邊,她總沒有理由害我們吧。」

  澤此刻的懷疑,已經在心裡列舉出無數的理由。

  半年多以前,薛妃剛回宮崔季明便是第一個去拜訪,還帶著回禮走的。

  殷胥雖低調,可他話很少,在澤心裡,最難懂的甚至不是兆,而是胥。

  半個多月以前,在他所提出的交替種植新法開始實行的時候,皇后卻來潑了一瓢讓他透心涼的冷水。她說關於這些新法的事情,殷胥早在他之前兩個月就對殷邛提出過,後來卻因為他說了些什麼言論而被殷邛趕出萬春殿。

  想到這件事情的靈感還來自於殷邛的點撥,他心如墜冰窟,而殷胥的一言不發更像是對他的嘲諷,他陡然就覺得自己的努力像是個尷尬的笑話。

  幸好父皇幾次召他去萬春殿,又將賀拔慶元一事與他商議,澤心中翻來覆去的憤世嫉俗才稍稍壓下去幾分。結果現在遭遇大批訓練有素的殺手後,落到山崖下見到的就是面無表情的殷胥,澤的心裡已經認定那張臉下隱藏著無數惡意。

  崔季明不知道這些事,卻大概明白澤的心境,道:「殿下,從山崖上拍入水中,極容易肋骨折斷內臟受傷,我建議你還是先上岸。因為就算我們是真的想害你,你泡在水裡和在岸上也沒有任何區別。」

  修這個沒心沒肺的指著殷胥道:「胥,我要你發誓那些事情不是你做的!」

  崔季明抽了抽嘴角:發誓要是管用,這年頭就沒那麼多死去活來的事兒了。

  殷胥果然轉身:「你願意泡著我管不了你,那幫殺手肯定會來找你。你死不死是你的命數,別牽扯上我。」

  崔季明被他突然轉身拽的一個趔趄,殷胥感覺自己腰帶真要被她這個多動症患者給扯掉了,看她目光還望向太子的方向,反手抓住她手腕,道:「看不見就別多管閒事,跟緊了。」

  他就跟把自家熊孩子領回家似的,連她那根礙事的鐵拐都奪在手裡自己拿著,將崔季明往轎子的方向領過去。

  崔季明挑了挑眉。這人幹正事還挺有模有樣,又不是平日裡一撩就臊的那個小冰塊了啊。

  修連忙道:「哥,你都受傷這麼嚴重了,就別倔了好麼,再不走他們就趕來了!哥、哥你怎麼了!」

  元望還算冷靜:「太子殿下昏過去了。我們去找他們吧,畢竟崔家還繫在太子身上,崔三不會做這種事的。修你來搭把手。」

  崔季明站在轎邊,看著兩個驚魂未定的少年也渾身是傷,將濕淋淋的太子從水中搬出來。她道:「將他放到轎子上來吧,我不清楚這裡的道路,殺手的身份先不管,你們跳下山崖,他們必定會來追,咱們沒有車,山路又崎嶇,必須要快點離開這裡。」

  她其實想說的是:咱們能平安逃走的可能性,其實小的可憐。

  對方人數多,都經過訓練,肯定早有計劃,又很可能與老轎伕早有勾結,對附近大小的山路都門兒清。而他們只有人力的轎子,幾十個不夠塞牙縫的侍衛,一個還不知道能不能信的老轎伕。

  崔季明看著他們三人如抓住救命稻草的表情,不忍開口。雖然澤與修的死活,她根本就無所謂,可她不能不管崔元望。

  她記得崔家的家訓,最先的兩個字,便是「團結」。

  她因為團結二字,曾撿回半條命來,也應當將這兩個字刻進心裡,報這個恩。

  崔季明:「元望,你可有受傷。」

  元望沒想到她沒看太子,先問的他:「……我還好。」

  崔季明看見了他手臂上半截沒拔去的箭桿,呼吸聲也不對,嘆道:「傻孩子,你是崔家長孫,縱然真的護不住太子,沒人敢把你怎樣。你倒是會去拚命,一直抱著太子不撒手,這點愚忠也不知道跟誰學的。這把刀給你,你藏著。」

  元望從她手中接過金玉的匕首,愣了:「那你呢。」

  崔季明:「我去問侍衛借一把長刀,這玩意兒不頂用,也就給你這種沒有戰鬥力的老弱病殘。」

  元望噎了一下:「……謝謝。」

  他護著太子,又受了傷,侍衛的長刀揮不開也揮不動,匕首的確合適。

  崔季明去拿了一把長刀來,卻不去找殷胥,而是讓元望和太子上轎,站在元望一側。

  殷胥這回是看出來,因為崔家沒帶侍衛來,她要保護元望。

  ……這個人,總是習慣做保護別人的角色啊。

  澤傷的遠比想像中嚴重,他腰腹上傷口極深,落入水中沒有護好四肢,右臂嚴重挫傷,若是不快點救治,很可能是撈不回命來。

  殷胥很容易就聯想到前世澤被殺一事。

  若是一切沒有改變,那件事應該在一年多以後,殷胥前世正在弘文館寒窗苦讀,對這件事根本沒有什麼印象,對兇手的頭緒也難以憑藉前世記憶。

  兩隊人馬匯成一股,就算是用了玩命的速度往回奔,在佈滿亂石的山路上,也快不到哪裡去。修明明已經有些蹣跚,卻仍要拿著橫刀,倔強的走在澤旁邊。

  崔季明轉頭道:「修殿下還是要小心一些。萬一澤撐不住了,你就是新的太子,我還是希望你保重身體,大鄴若是一連折了兩位嫡皇子,怕是要大亂。」

  修眼眶一直紅著,嘴裡只重複著:「哥不會有事的,哥不會有事的。」

  崔季明:「你要考慮到最差的情況。」

  修憋著幾乎要決堤的淚,五官都扭曲了:「那我算是什麼,因為澤哥哥的死,白撿一個太子位置麼!那我有什麼意思!太子之位是什麼好東西,要不是因為這個,哥也不會出事!」

  崔季明:「這時候怪命也沒有用。事在人為,你跟緊點吧,若是有了什麼事,聽我的指示,趕緊回頭跑。自己跑,澤是不可能被你背著走的。」

  她話音未落,一下就變了臉色。崔季明聽力敏銳,她拔刀的速度快的連日光都像是擦過刀面的流星,張口喊:「修!跑——!」

  此時殷胥才剛剛聽到了不遠處半山坡上齊刷刷的拔刀聲。

  修一下子就懵了:「往哪兒跑!」

  崔季明吼道:「順水!」

  她這段時間鍛鍊出了對週遭環境的極度敏感,聽到不知多少人嚴陣以待的拔刀聲,她彷彿是一個人置身於千軍萬馬中,渾身汗毛都快豎起來,手背上青筋彷彿要從薄薄皮膚中跳出來。

  修還想再說什麼,崔季明猛然推了他一把,直接將他推入旁邊湍急的溪水中。

  修滾了半天才在溪水中站起身子來,他掃了一眼山坡上密密麻麻的灰色身影,剛剛屠戮侍衛的場景從眼前劃過,崔季明與殷胥的幾十人馬,彷彿就是浪潮下即將被捲走砂礫,他恐懼,卻也知道崔季明說得對。

  他要逃,順著溪流往下,如果遇見了父皇,還能找人來救哥!

  修順著溪水,踉踉蹌蹌的往前衝去,他不敢走入水深處。淺灘上帶著漩渦的冰涼溪水沒過腰,渾身濕透,恐懼與絕望隨是都能將他捲走。修在溪水中摔倒了,無數水花朝他面上拍去,他兩手亂揮剛要掙扎著站起身來繼續往前跑,卻不料一雙被水泡的冰涼的手扣住了他的肩膀,一條細窄且比冰還扎人的涼意貼在他頸上。

  修被人扶了起來,滿臉是水,他脖子上的短刀正迎著春日,映亮了他狼狽的臉。

  他努力睜開痛得發脹的雙眼,就看到了十幾個黑色貼身短打的男子,帶著呼吸用的銅管,從埋伏的河水中站起。

  一個男子摘掉銅管,甩了甩頭髮上的水,道:「殿下,上岸吧。」

  這簡直就是天羅地網。

  和一眾灰衣人僵持的崔季明萬沒有想到修竟然會回來,剛要開口問他,就看到了修身後明顯是潛在水下一段時間的十幾個黑衣人。

  殷胥心道:這真是無路可逃了。

  山坡上的灰衣人緩緩往下圍來,其中一中年人走出來,他個子極高體格健碩,面上卻顯出幾分萎靡的懨懨,青灰的眼皮垂著,十指交叉的放在身前,態度顯得很恭敬:「還請太子下轎,此地危險,我等護送太子回宮。」

  崔季明手指按在轎簾上,笑:「太子已經睡了。不礙事,這裡還有太子伴讀,山路雖崎嶇,我們還是可以送回去的。」

  男子聽見她說話,飛速的抬起眼皮望了她一眼,陷入了沉默。

  殷胥不明所以。這話有什麼好沉默的。

  男子:「若是能將太子放在原地,我們可以讓其他諸位離開,連修殿下也可以離開。」

  這條件太過誘人。若不是怕離開後會解釋不清楚,殷胥真想帶著崔三離開。

  崔季明眉頭細微的皺了一下,卻因她慣常笑容燦爛,不易察覺。

  崔季明道:「太子殿下睡熟了,不肯從轎上下來。這轎子可是紅木的,崔家一共沒幾架,我這人摳門,怕是不能留給您。」

  她將崔家兩個字咬重。

  男子嘆道:「郎君,太子都殺得了就是不要命了,縱然崔家長房、二房兩個嫡孫搭在一塊兒值錢,但命都不要了也無所謂了。」

  崔季明沉默半晌,扯著元望後退半步:「太子昏睡,我們是臣子,不敢叫醒。還請您自己上前來,將他叫醒吧。」

  元望愣了,被她拽住仍然掙扎,滿面不可置信的小聲道:「你瘋了麼!」

  崔季明道:「你才是瘋了,我雖然瞎,但你看得清對方多少人吧。太子死了,你最多一頓鞭刑,殷邛治不了你。但在這兒多倔一句,就等著死吧。」

  修沒想到崔季明後退,激動的亂動,脖子上立刻就被刀劃出細細血痕,眼淚掉下來了:「三郎!求求你,三郎你……」

  他說道一半也說不下去了。他根本沒法去求別人,崔三根本就沒有為了他們拚命的理由。修猛然意識到,他縱然前一刻前呼後擁的從宮中離開,如今也會這般狼狽的連性命都保不住。只擁有皇子的身份,只能穿上華服,用上珍饈,僕從萬千,卻沒有人真的肯為他去搏命。

  或許說是他,除了身份,沒有任何價值。

  殷胥垂眼在旁邊,雙手併入袖中,端得跟一座佛般,一言不發。

  病懨男子目光掠向他,殷胥身後的侍衛退縮了幾步。

  崔季明道:「你帶著幾個人上來就好,其他大部隊就在坡上不要動。咱們各退一步,崔家也不會在這件事上太過為難。一個殷姓做敵人也就罷了,再加一幫姓崔的,縱然你們不要命,可崔家記恨上了,怕是連祖墳都能掘,這就沒意思了。」

  她言下之意是怕對方不守承諾,大批人馬衝下來,直接全殺了。

  其實這話,對方完全沒必要同意,在殷胥看來,這男子未必會畏懼崔家,可他還是點頭,並不想殺崔季明。

  他帶著四五個全副武裝的灰衣人往太子昏倒躺著的轎子而來,沒有風,轎簾平靜的垂著。男子伸手就要去觸碰轎簾時,崔季明陡然開了口。

  「蔣經叔,這些年你過的怎麼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5:07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章

  那男子背後一僵,眼前的轎簾驟然被短匕首劃開,裂帛聲突兀的彷彿是在人心上撕開口子,病懨男子條件反射就要往後退去半步,殷胥身邊的幾十侍衛如同不要命般朝他們四五人衝去!

  蔣經的長刀握在手裡,多年沙場的條件反射永遠能讓他找到危險的縫隙,他的刀就要反手揮去時,十幾步遠外的崔季明陡然動了。

  她刀尖的一點春光因極快的移動拉成一條光痕,那騷包的琉璃鏡掉下來掛在耳邊,露出緊閉的雙眼和纖長的睫毛。時間拉長,無數動作在這靜謐的深林中同時發生,眨眼如同一次黑幕的落下,等到蔣經再睜眼時,崔季明已經到了他面前。

  她放棄了使用那雙礙事的眼,卻準確無誤的朝蔣經肩頭抓去。

  蔣經動作也快,他身子往後一擰,抬手將刀背朝崔季明的胳膊打過去,卻不料崔季明一手提刀,另一手化拳朝他肋下驟然擊去。這一招如游龍般神出鬼沒,蔣經大驚,她的拳看著力道不足,打在他肋骨上卻彷彿是力道穿透皮肉打在內臟上一般!

  她彷彿渾身燃燒著火,一碰到敵人,如同一滴油掉入火堆中,不是一簇火苗跳起,而是整簇火焰猛然炸起,接觸後力道才如同火炮般打去!

  這是什麼邪門的武功!

  崔季明這段時間幾乎將視覺拋棄,如同心裡長了一雙眼,身體流動的感覺成為她條件反射的根源,她已經敏銳到午睡時誰路過窗邊看了她一眼,她都會立刻醒來。

  此刻蔣經的動作雖快,可不論是他的呼吸,還是力道的傳遞,風的流動,崔季明說不清道不明,卻總能通過本能,做出第一時間的反應。

  崔季明看不見旁邊四五個灰衣人被殷胥的侍衛撲住,也不能去瞭解抱著太子躲在轎中的侍衛如今滾到一邊的緊張,甚至連遠處無數人持刀從山坡而來將他們團團圍住的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她專注到了極點。

  蔣經的經驗與武藝均在她之上,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武藝也十分相似。

  蔣經揮刀的速度極快,可再快也快不過那綁著匕首的迴旋木樁。崔季明再一次拿命去貼,手中的刀推開,十幾聲交手的叮鐺聲響在她反應之前。

  就在這一瞬,一眼都眨不完的間隙中,她的刀劃開了蔣經的肩頭,挑出一條鮮血淋漓,忽然有灰衣人跳出來,朝崔季明拔刀而去。

  殷胥猜到了她要動手,只為了與她連眼神溝通都沒有的決定,將手邊的侍衛毫無保留的撒出去。此刻他看見有人朝她背後而去,而崔季明彷彿連眼睛都忘記睜開,有條不紊的抽刀再朝蔣經而去,他心臟都差點能嚇得吐出來。

  聽說她從刀光劍影裡走過去與實際看她揮刀絕對是兩種感覺。

  對於她高超武藝,他半分與有榮焉的心情都沒有,彷彿他的心正掛在她時隱時現的刀尖上,驚得幾乎是站不住。

  朝崔季明背後而來的那把刀,將她身後後紅衣的布料壓得微凹卻仍未劃破的千鈞一髮間,崔季明身影如鬼魅般,毫不猶豫氣吞山河的往前踏了一步,手中直如鋼尺般的刀迎光自下而上,劃出一個耀眼的圓形光痕,挑向蔣經的胸口。

  殷胥彷彿覺得那一刀能盪開一座城上空的雲,能削下半座山的不平棱角。

  蔣經堪堪後退半步,一道血豁彷彿是要將他從中間撕開,血直直落在地上砸成一灘,他幾乎以為掉出去的是自己的腸子。就在他驚魂未定,伸手去摸腹部的瞬間,崔季明反手一拳打向偷襲的灰衣人,那個人仿若是撞上一匹奔馬,弓著身子倒飛出去。

  她身子再貼去,手指抓住蔣經的手臂,將他一拽,刀反手一轉。蔣經瘦骨嶙峋的脖子籠在了崔季明的刀下。

  幾十個侍衛將蔣經身後四五個人殺死在地,轎中隱藏的侍衛抱著清醒幾分的澤退在十幾步遠的溪邊,無數灰衣人衝下了山坡圍繞在他們周圍。發生這一切變故的時間,彷彿只是在殷胥吐出一口氣內。

  蔣經被崔季明架著往後退了幾步,那群灰衣人果然也相當忌憚的往後推了一步。

  殷胥會以為從崔季明臉上看到勝利般的笑容,或者她會向他眨眨眼,卻不料崔季明睫毛抖了抖,半天才睜開她那雙忘記存在的眼,面上有幾分說不出的悲愴。

  崔季明輕聲道:「蔣經叔。你這是要把阿公往死路上推啊。」

  那病懨懨的中年男子不說話。

  崔季明輕輕吸了一下鼻子:「您阿哥還在軍中,我知道您走了有幾年了,阿公想找找不到你們,我卻沒想到你做起了這種行當。」

  殷胥知道賀拔慶元軍中有一親信名叫蔣深,崔季明叫著人蔣經,顯然二人是兄弟。這人也是賀拔慶元曾經的手下麼?怪不得崔季明的刀法與此人有些類似。

  崔季明知道,賀拔慶元這些年幾次被迫裁軍,單涼州大營林林總總就被裁去將近四萬人,有哪些多年混在底層的兵油子,也有年紀漸長或者受過傷的老兵。

  蔣經就是四五年前被裁走的最後一批,他與蔣深曾均是賀拔慶元的親信,甚至他也是知道崔季明的女兒身份。蔣經染上寒食散,又幾次在作戰中精神恍惚,受了重傷,賀拔慶元多番爭取,他還是被選入了裁軍的範圍內。

  蔣家兄弟均是貧農出身,當年是被外軍大營豐厚的軍獲吸引而入營,一步步是搏著命走上來的,每次戰場上輕點軍獲,他們連突厥人的頭髮都割下來想去賣掉,兩兄弟從牙縫裡擠出錢往老家寄去。

  蔣經被裁後歸了家,蔣深依舊將軍獲往家中寄回去,卻在幾年難得一次的歸家中,發現老家的村子早在一年前被流匪屠盡,半村的人都死在睡夢中的洗劫裡,而他寄回家的軍獲卻被其他倖存者給默不作聲的侵吞了。

  蔣經的屍體並未在村中找到,他也四處打探不到蔣經的消息。

  有的說他騎著一匹老馬跟匪首戰的你死我活,有的說他早知道流匪會來一個人逃走去做雇兵。

  蔣深多年也沒有再找到他的兄弟。

  崔季明最早入軍營的刀法和箭法都是蔣經手把手教出來的,畢竟賀拔慶元太忙,言玉又對外不顯露武藝,蔣經帶著她這半大丫頭,也吃喝也陪玩。他多年沒結婚,卻很喜歡孩子,總是要崔季明坐在他肩上,玩打仗遊戲。

  崔季明絕沒想到多年後再見蔣經叔,他卻一臉行將就木的枯死模樣,將屠刀揮向太子。

  而他連臉也不願意蒙,就怕別人不知道他是賀拔慶元的舊部。

  賀拔慶元的威名在大鄴傳的太廣,旁人認定他帶出來的兵縱然是被裁了,也是肯為了他拚命的,這刺殺太子一事不就是要往賀拔慶元頭上引麼。

  殷胥卻想的更多。

  他手裡有消息,說是西北危機剛解除,殷邛就有意要對賀拔慶元出手,他卻打算將太子當槍使。此刻若是準備好了要參賀拔慶元一本的太子突然被賀拔慶元舊部殺死,有這麼一條,可以讓賀拔慶元翻不了身了吧。

  殷胥甚至第一時間想的是,會不會是殷邛謀劃的此事,威逼利誘蔣經刺殺太子。

  若是拿其中一個親生兒子的命,換懸在頭上幾十年的三軍虎符,相信殷邛絕對願意。他那麼多兒子,澤也以前根本不討他喜歡,澤死了再換一個修,就單說修那樣的沒心眼,殷邛更可以少提防自己的兒子幾年。

  殷胥仔細的考慮後,卻覺得這殺手太無所顧忌了。蔣經若不是看在崔季明的面上,恐怕是要將修和崔元望的趕殺殆盡的,殷邛再怎麼喪心病狂,應該也不可能會將自己的兩個嫡子都殺掉,更不會殺死崔家長孫再樹敵。

  殷邛想殺澤,完全可以讓陣仗的針對性更強。若是這場襲擊發生在長安的大道之上,更能打的賀拔慶元抬不起頭來。

  殷胥心中考慮了幾番。

  以他如今的身份而言,如果崔季明不插手,他或許可以袖手旁觀。澤與修如果雙雙殞命,皇后膝下只有個年紀尚小的嘉樹,殷邛這人慣常功利至上,皇后僅剩的可利用之處沒有,他必定會找由頭廢了皇后,扶持薛菱回后位,殷胥也會成為名正言順的儲君。

  他這一世最難的坎或許就能這麼輕易的邁過去。

  可殷胥目光掃向了眼淚決堤的修,勉力扶著侍衛妄圖站起來的澤,以及面無表情卻閉著眼的崔季明,包圍他們的灰衣人。

  從理智上來說,他縱然袖手旁觀,如此混亂的狀況下,他也未必能活著逃脫。

  從情感上來講,他發現他自己沒有想像中那種閱盡千帆的鐵石心腸。且不說崔季明,就是敏感卻拚命努力的澤,沒心沒肺卻快樂單純的修,他都難以坐看他們赴死。

  重生一回,縱然是目的明確的想抓住一切,可若真是兄弟無人存活,他登上皇位,也不過是前世一樣的孤家寡人麼。

  更何況,他前世是撿漏才登上皇位的,難道這一世也要坐著撿漏麼?

  縱然他決定為了皇位想要對兄弟出手,那也是應該他自己派人下殺手,自己承擔罵名或污點,而不是這樣站在一旁故作清高,渾身不沾半分血腥。

  殷胥開口道:「蔣經是麼。你知道今日你在這裡對太子下手,太子手中正捏著一本要參賀拔慶元的摺子,你是他的舊部,會有多少人說賀拔慶元忌憚也怨怒太子,決定對太子痛下殺手。今日你不怕死,明日賀拔慶元被抄家壓入天牢時也不怕死,可邊關百姓怕死。」

  崔季明萬沒想到殷胥會在這時候開口,她難以聚焦的雙眼朝他方向望來,眼瞼下那層薄霧讓殷胥心裡一顫。

  蔣經身子一抖,他的嘴彷彿已經提前入棺材般合死,不肯再多說一句話。

  殷胥道:「人各為其主,各有活法,你或許已經不在意賀拔慶元的生死了。但大鄴如今的將領明顯有斷層,從賀拔慶元、夏將軍這類老將之後,無年輕一代接替,一旦賀拔慶元不在,或許未來五年十年,邊關都可能打不勝仗,無數村莊城市會被突厥與靺鞨入侵,多少百姓死於戰火,你或許自詡沒有這樣的大義,但也請你這一刻想想。」

  殷胥:「人是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的,你要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崔季明掃視了一圈灰衣人,她眼睛看不清,卻猜得到,怕是其中大半,都是這些年殷邛從各地裁下來的兵。這話對普通的殺手說沒用,可對這些曾保家衛國卻被拋下的軍人而言,不可能不觸動。

  她將刀往蔣經的頸下貼去,半晌開口道:「阿公年歲已大,我雙目失明,蔣經叔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求你給我阿公一條活路吧。」

  她嗓音有些啞。

  蔣經面露痛苦之色,半晌才用極低的聲音道:「我已是半個死人,三郎若是連接下來的果斷也沒有,日後的路還不如不走,回家去繡花吧。」

  崔季明心尖一顫,她依然明白所謂的果斷是什麼,刀面抖得盛不住日光。

  蔣經彷彿用著逼死自己的勁兒,才擠出一句能想到的最簡短的忠告,輕輕送入崔季明耳中:「天下分二,三郎,你要提前給自己找個位置。」

  崔季明一時沒明白,什麼叫「天下分二」,蔣經揮了揮手,那些灰衣人被殷胥的話打的心神震動,此刻往外退了半圈。

  崔季明:「胥,你帶著太子與修、元望離開吧,拜託你了。」

  殷胥第一次聽她這樣單念他的名字,點了點頭:「好。」

  她讓殷胥來送太子與修,就是信任他不會中途下手,這份信任沉甸甸的,彷彿她一句話間,就肯定了他內在的全部,肯定了他的心。

  殷胥感覺心裡頭壓了一份暖意,扶起了澤,幾人朝山邊一條小路去了。

  他回頭望過去,看了她直立的背影一眼,她鬢角兩縷捲曲的髮吹進風裡。

  蔣經不會就這麼放他們走的,殷胥心裡清楚。他們離開後,追殺的隊伍很快就會趕來,殷胥覺得自己很可能也活不了。他就算是帶了龍眾的人來,也未必能從這種場景中活下去。太子出事也有一段時間了,御前的侍衛到現在還沒來,一切可供人猜測的餘地太多,但好似哪裡都不是活路。

  他雖覺得蔣經不會殺她,但這半邊山上,或許未必都會聽蔣經號令,崔季明仍然身處危險之中。

  殷胥看著崔季明的腳步考微微後退,靠近了河面,心裡陡然生出一種默契的想法。

  崔季明一定會順河而逃,那他就繞回河岸邊,去與她接應,說不定還有機會能躲過灰衣人的搜查。

  殷胥心下有了個大概的計劃,扶著澤順著山路走下去,轉頭不再看她。

  兩人各自給對方留了背影。

  崔季明一直不開口,風灌過織成網的枝葉,她腿都站的幾乎要發麻,才開口:「蔣經叔,其實我也算瞭解你,你會怎麼做我也很清楚。可對我來說,我將阿公排在了前頭。我要走下去。」

  蔣經作為這撥人的首領,她必須要殺,也必須打亂對方的計劃。她若是真的讓太子死在灰衣人手下,賀拔慶元才是一身洗不掉的冤枉了。

  她話音未落,蔣經猛然抬肘向後擊去,崔季明腰向後一擰退了半步,刀尖明晃晃的朝蔣經頸上划去。她條件反射的用上了蔣經年輕時候教給她的刀法,直且剛烈的刀刺入了蔣經的喉嚨,蔣經強忍著不讓自己發出狼狽的「呵呵」聲,血都彷彿沒有力氣噴湧而出,順著她的刀往她掌心流。

  崔季明毫不猶豫的拔刀,她一腳踢去,手中刀在手中盤了半圈,蔣經青灰色的頭顱就掛在了她的手中,崔季明提在手中抬高,血灌進袖筒,她吸了吸鼻子,高聲喝:「你們誰還要來!」

  誰還要來!

  她的聲音迴蕩在山林之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5:17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一章

  崔季明控制不住般,又吸了吸鼻子,眼睛沉重且飛速的一眨,仰頭想將眼眶裡盛不住的液體擠回去。

  「行,你們既然都要讓賀拔慶元不得好死,身敗名裂了,也不在乎讓他的外孫慘死郊外了。來啊!不要怕,我瞎了,看不見你們,就算認識也喊不出你們的名字,你們也不用膽怯不用愧疚,一人給我一刀就是了!」崔季明吼道。

  灰衣人看到蔣經死了,混亂不堪,靜默的人群陡然爆發出許多人的竊竊私語。

  的確,他們中大部分是見過崔季明的。

  而此刻崔季明也不相信,這些人全都是因為恨賀拔慶元而聚集起來的。他們顯然在一段時間內受過統一的訓練,得知過這個嚴密的計劃,而當初被裁掉的那一大批軍人各自回鄉,天南海北,到底是誰在這幾年內將他們聚齊,又說服他們對賀拔慶元出手。

  崔季明笑:「你們要不然就是現在殺我,再分一幫人去殺太子,老老實實聽你們主子的命令,最後一個個排著隊赴死滅口;要不然現在轉頭,脫了身上這身衣服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沒媽了就去找媳婦!多麼簡單的事兒,難道還要舉手表決麼?!」

  她一個人對著一群持刀灰衣人,仿若是孤單的勇士對著漫山的狼群,拎著血淋淋的腦袋,嘶聲高喊。

  幾乎是瞬間,灰衣人中似乎分裂成了兩撥,顯然蔣經並非是全部人的頭目,一位身材矮胖的灰衣人從山坡上走出來,他剛要開口,就看到了崔季明彷彿感覺到了他的存在,轉身扔掉了蔣經的頭顱,縱身就往湍急的河水中跳去。

  ?!

  岸上灰衣人群也沒想到她吼完那般氣勢的話,轉身就跑路。

  矮胖男子開口道:「不要管她!追太子!」

  人群卻陷入了內訌的騷亂,整片山坡上聽從命令去追太子的也有,相互拔刀對峙者也不在少數,然而崔季明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卻猛然感覺小腿上一痛,眼前幾根箭矢帶著成串的氣泡竄入水中。崔季明耳邊都是水浪聲,卻也能感覺到箭矢竄入水中的尖銳。

  她必須趕緊往下游去,否則單是流矢就能殺了她。

  分不清方向扎猛子往下游邊滾邊游的崔季明,並不知道岸上的混亂。

  身後的河水力道太大,崔季明又不敢露頭,在水中被沖的找不到方位,眼前全是自己呼吸出來的氣泡。她一會兒被漩渦拍的撞在了石頭上,一會兒又被壓入水底,心中暗罵自己就跟滾筒洗衣機裡的貓一樣,縱然水性不錯,她卻極難換氣,不知道多少地方被撞傷刮蹭到。

  她心裡第一想法就是:臥槽剛剛幸好修沒有順水往下走,否則不遇上埋伏的殺手,也能做一回落水失足兒童淹死在河裡啊!

  崔季明的點背顯然還沒結束,她腦袋終於磕在了一塊水底的大石上,眼冒出的金星都被水沖散,脖子架不住千斤重的腦袋,呼吸不上,在水中昏死過去。

  待她醒來的時候,卻感覺彷彿有人在將她從水裡往岸上拖,她渾身無力活像是個灌滿沙的麻袋,拖她的人也似乎累得夠嗆。

  崔季明不明狀況,她漸漸從劇痛的腦子挖出了半分清醒的意識,卻仍然裝作昏迷。空氣似乎很冷,天也是一片深藍,崔季明感覺到一雙冰涼的手將她翻過來,撥開她面上的髮絲,顫抖的手指彷彿想用他幾乎沒有的溫度來暖熱她的臉頰。

  那人看她還有氣息,當即一件衣物從天而降罩在她濕透的身上,兩隻手從她身下穿過,似乎打算將她打橫抱起來。崔季明似乎比他想像中輕一點,他用了太大的力氣,導致整個人都往後趔趄了半步,重心不穩,裝昏的崔季明也條件反射的伸手扣住了他肩膀。

  是一道瘦卻硬的硌人的肩膀,崔季明睜開眼來,僅存的視力讓她勉強看清了面前緊抿著唇的側臉。黑色的碎髮濕淋淋貼在他臉頰上,他的外衣罩在她身上,兩隻手抱住了她的背和腿窩,崔季明從他身上感覺不到熱度,卻莫名安心。

  她咧嘴,啞著嗓子笑了:「九妹,好巧。」

  殷胥猛地轉過頭來,一雙眼在黑暗中彷彿點亮,他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猛然擁住了崔季明。

  他這一擁,崔季明半個身子沒人抱著差點摔在地上,她又怕摔疼了自己,緊緊攬著殷胥的脖子,倆人就跟滾輪裡撞車的倉鼠一樣,相互帶倒,滾在了地上。

  崔季明跌的屁股都快裂了,殷胥兩隻手臂卻跟要勒死她一般緊緊擁住了。

  崔季明:「哎哎九妹放手啊,你丫是跟我有仇麼,上次咬一口,這次又要勒死我啊!」

  殷胥鬆了鬆手臂,下巴尖狠狠在她肩上磕了一下,半晌才道:「好巧。」

  他心中自是知道怎可能是因為巧合。殷胥從小道離開後,當機立斷決定繞路返回,潛伏在河流附近。卻不料他在河邊,眼睜睜看著在湍急河水中滾的狼狽不堪的崔季明被漩渦拉入深水,他還沒來得及想去水中攔,崔季明就被吞沒,順水滑去了下游。

  十幾個侍衛和殷胥一起在下游深山內幾處支流找尋,到了天都快黑下,才發現她衣服掛在岸邊凸出的石頭上,生死不明。

  崔季明摸了摸自個兒肋骨,順著往上一摸,就摸到了自個兒僅存的荷包蛋水平胸圍在濕透的衣服下原形畢露,她一隻手強擠進殷胥抱著她的縫隙裡,插科打諢道:「哎喲你是跪在石頭上的麼,這鵝卵石可扎腚了,你真精明。」

  殷胥竟然在黑暗中小小笑了一下:「你硌著了?」

  他說著將她往上抱了抱,崔季明讓他親暱的動作弄的心驚肉跳。之前還恨不得咬死,這會兒又這般熟稔,她真經不起這小子的忽冷忽熱。

  「找到了。」殷胥朝遠處喊道。

  幾個侍衛快步趕來,他們都一身精濕,手裡也沒有火把,再過半個時辰就要黑的伸手不見五指了,殷胥發現了她小腿上的箭矢,皺了皺眉,兩手再將她打橫抱起來,跟侍衛往草地裡踩出的小道走。

  崔季明實在是沒有力氣,可她又彆扭,又覺得自己還是要客氣客氣,晃了晃他肩膀道:「你把我放下來唄。我自己能走。」

  殷胥道:「腿都快廢了的瞎子還挺會逞強。」

  崔季明:「……臥槽,小冰塊你真是長本事了,還會懟我了啊。」

  殷胥悶了半天才道:「別亂叫。」

  崔季明:「哦,九妹。」

  幾個侍衛轉過頭去被口水嗆得只咳嗽。

  崔季明向來不會不好意思,殷胥身量已經高了不少,兩手也穩,崔季明好不容易有點少女的感覺,這才享受了沒一會兒,卻感覺到眼前一亮,面前的空地上似乎被點起了火光,等她摸到了眼鏡帶上時,殷胥已經抱她放在了火旁。

  眼前一小塊勉強存活的篝火,旁邊歇息著幾位侍衛,澤緊皺著眉頭面無血色的蜷成一團睡在草地上,元望與修還醒著,看到崔季明俱是站起身來,連忙過來看她。

  「別激動別激動,我就是洗了個山間春水的澡,泡久了腰疼。」崔季明笑著抬了抬手。修與元望都坐到了她旁邊。

  殷胥將她放下了,卻不離開,他用匕首劃開她的褲腿,去看那已經泡的發白的傷口,崔季明卻笑著去扯自己的褲腿:「看什麼看,我腿毛扎手。」

  殷胥:「……傷口泡的太久,會容易發炎。」

  崔季明:「我鐵打的身子,你有關心我的功夫,不如看看太子。」

  殷胥:「就是太子走不了,我們才放棄往山外去主動找別人,這裡沒有大樹,燃起了火,他們若是搜山,很遠就能看到。不過也有可能是殺手先找到我們,這就是要賭了。」他說著,手指還是掰開了崔季明扯褲腿的手,崔季明也是受傷了沒力氣,讓他強硬的給制住了,還有點懵。

  崔季明實在是有點怕他認真的樣子,平時臊的再好玩,認真起來真就是說一不二。

  殷胥:「侍衛中應該有會處理箭傷的,我叫他們來。」

  崔季明搖了搖頭:「別信他們,都是些公子哥,入宮做侍衛的有幾個上過戰場,我不是第一次受這種傷了,心裡有數。你坐著吧,我們等就是了,只盼太子能熬得過今晚,熬不過入了長安城,有你要面對的。」

  殷胥扶著箭矢靠近傷口的位置,抬刀將箭桿砍斷,伸手給崔季明換了個姿勢,拿外衣給她,又問:「你這樣躺著行麼?」

  崔季明抬眼看到了他的目光,連橙紅色的火光也不肯盛的黑色瞳孔,彷彿就眼裡只放得下她一個人似的,篤定認真的讓人想躲,她感覺這種無微不至的照顧,實在是熟悉,側了側身垂眼玩笑道:「少了個能讓我抱在懷裡的美人,嘖,否則星光篝火,實在是美好啊!」

  殷胥手一滑,壓在了她傷口旁。

  崔季明差點從地上彈起來:「疼啊!」

  殷胥冷笑:「呵,真委屈你了。」

  他鬆了手,崔季明又忘了疼,笑嘻嘻道:「沒有美人,有個枕頭也不錯啊,九妹的腿借我一陣如何?」她說罷,濕漉漉的腦袋就往坐在旁邊的殷胥腿上拱。

  殷胥這人潔癖又臉皮薄,崔季明記得他被她碰一下都能氣的恨不得將她掀飛了,此刻她就是要噁心他。本以為抬起臉必定是殷胥一巴掌將她腦袋撥到一邊去,卻沒想到殷胥確實是耳朵驟然紅了,兩隻手緊張的搭在身邊,卻就是沒推開她。

  哎呀他怎麼這麼能忍了?難道是被逼出了忍耐槽上限?

  他是不是最近受了什麼打擊?

  崔季明又嘴賤道:「九妹你這大腿怎麼比河邊石頭還硬,我勉為其難轉開頭不去看你的臉,還能想像是枕在一個整天練蛙跳的美女腿上。不過我腦袋枕過,頭髮都把你褲子弄濕了,你一會兒起來,別人別說你尿褲子了啊。」

  殷胥額頭上青筋都要跳出來了,他瞪了她一眼,抬手捂在她嘴上:「閉嘴。」

  崔季明嗚嚕嗚嚕半天,殷胥恨不得能把她的嘴按回地裡去,她一個字兒也沒悶出來。

  可她腦袋又相當舒服的枕著殷胥的腿,實在是在場一圈中最像大爺的那個。

  看到殷胥捂著崔季明的嘴將她按在了他膝頭,旁邊修和元望彷彿看見幼童街頭因為糖葫蘆打架,目光愈發詭異了。崔季明將其理解為豔羨,彷彿顯擺般用僅露出的上半張臉對兩個少年挑了挑眉。

  修與元望難以直視的轉開了臉。

  殷胥看她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根本就不掙扎,手指指了指她:「我鬆開手了,你不許說胡話,睡覺。」

  崔季明也不點頭,一副「你捂著我一夜我也無所謂的樣子」轉開臉來。殷胥看她無所謂的樣子就不爽,伸手竟然去捏住了她鼻子。

  崔季明讓他的幼稚給震驚了。

  臥槽這他媽是那個偷窺裝逼、冷面無口的心眼九殿下麼?!

  她憋得臉紅,掙扎起來,殷胥面上浮現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

  臥槽殷胥這是在耍猴麼!

  「你再這樣我往你手裡吐口水啦!」崔季明一句話,周圍人只聽見了一陣悶哼。

  殷胥忽然感覺掌心好像被某人舔了一下,觸電般抬起手來,怒瞪向她,還沒開口譴責,崔季明竟先血口噴人:「九妹你這手裡全是冷汗,這是腎虛啊!你看你雙手冰涼,想必蹲下起立就頭暈,夜裡盜汗,年紀小小就這麼虛,以後沒法肆意享受人生啊!」

  殷胥真想掐死她。

  崔季明勝利的笑了笑,抓住他的手腕,用他的衣角給擦了擦:「哎喲可憐孩子,我快給你擦擦,回家吃點當歸好好補補啊。」

  殷胥:「……滾。」

  崔季明在他腿上又找個了更舒適的姿勢,表示就是不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5:25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二章

  她動作就像是個酒飽飯足躺在抱枕上的中年大爺,戳了戳元望的後背:「這會兒了,快跟我講講白天到底是如何。」

  元望嘆了口氣,他也受傷不清,有些脫力的躺在一邊道:「路上不過是偶然遇到了趕羊人,太子沒有見過羊群,有些好奇就下轎,那人便提起來說側邊一條不算偏僻的道上有處產茶的莊園,附近有鮮花之類的。澤殿下很少出宮,他連茶葉是怎麼長出來的都不清楚,所以就想去看,我們便帶著一隊人馬過去了。」

  「結果去了茶莊附近,喝的新茶都是有下人驗過毒的,確切沒有問題,附近侍衛也都是仔細搜查過。卻不料殿下一坐上轎子,轎子上的侍女卻似乎換了人,將他死死摁在座位上,四個轎伕腿下功夫快的如同沒有影一樣,就往山上的小道竄。」

  崔季明搖頭笑:「你在逗我,就這麼讓人帶走了?」

  殷胥接口道:「未必不可能。太子執意要去茶莊,下人必定在茶莊周圍戒備森嚴,注意著茶莊裡的每個人,反倒對自己人少了戒備,若是有不少高手在側,換人也不是不可能。再加上轎伕是早早就備下的。」

  崔季明:「你越說我越覺得是你幹的。」

  殷胥:「……」

  元望似乎本也懷疑過殷胥,可如今他們還都好好坐在這裡,殷胥一路有無數的機會,卻都沒有動手。他接著道:「我和侍衛一起去追,沒想到路上遇到四處亂玩的修,他聽說了之後急的不行,也跟著一起,我們察覺到泥路上轎伕的腳印,一隊人沒追多久就發現了太子,太子殿下那時候已經中了刀。侍衛剛趕過去,一群灰衣人就從山林裡冒了出來,打算將我們所有人趕盡殺絕。」

  崔季明卻沒從元望的口中聽到太多細節,他畢竟是年紀不大,一時受驚,很多東西想不起來也是正常,只是這樣很難推斷出來真兇是誰。與殷胥一樣,她也聯想到了殷邛,又覺得不太像他。

  她又反覆問元望,可這孩子也是後來追過去的,並不太清楚那些人的身份,崔季明心裡將天下分二這個詞彷彿在心裡叨念了半天,轉頭看過去,修與元望已經脫力的睡過去,侍衛中只有幾個勉強撐著在守夜。

  她抬起眼來,殷胥卻沒有半分要睡的印象,他目光望著遠處山脈的漆黑,似乎在思考些什麼。他還要坐著讓她枕,崔季明勉強從自己的舒服裡揪出點良心來,道:「我躺得脖子疼了,剛剛在河水裡睡的有點久,你睡吧,我能守著。」

  殷胥伸出手指摁在她額頭上,將想亂動的她壓回遠處,垂頭看她,忽地問道:「你殺了蔣經?」

  崔季明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唔,嗯。」

  殷胥:「別傷心。」

  崔季明:「你哪隻眼看我傷心了。」

  殷胥不言,摁在她額頭上的手指如安慰般點了點。他心裡憋了許多話,想來安慰她,想要跟她說,最後只乾巴巴的憋出一句:「很多事,都不要傷心。」

  崔季明抬起眼來,他避開,瞳孔裡燃著篝火。崔季明知道他說的是很多事,包括言玉、包括眼睛,包括她最近這段時間無數次想哭的瞬間。

  她十分彆扭的扭開臉:「……哦。」

  殷胥道:「你今天太冒險了。」

  崔季明彷彿是好不容易能從窒息的氛圍裡呼一口新鮮氣:「小冰塊,你就這麼擔心我?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馬腳太多,我也沒那麼蠢。」

  殷胥似乎承認自己的馬腳太多,點頭道:「我下次小心。」

  崔季明:「你那天半夜去崔家幹什麼?你不會是真想殺我的吧,就憑手下的高手,要想殺我我早死了吧。」

  殷胥:「不知你眼睛出事了,想去試探。你跟陸雙很熟?」

  崔季明沒想到立刻就變成他反問,而且這語氣怎麼聽都覺得熟悉啊,半年多以前,他不就是也在馬車上這麼問過她。

  崔季明瞪眼:「好兄弟,特別熟怎麼了!」

  殷胥這回倒是沒有太多表情,冷冷道:「好。」

  陸雙你等著吧。

  崔季明爬起來,四周只有柴火劈啪的聲響,紅光與黑暗的邊界裡,其他三個少年睡的悄無聲息。她倒是終於找到了對峙殷胥的機會,掀開衣領,指了指脖子上的傷口:「你就沒什麼要說的麼?」

  殷胥掃了一眼她的鎖骨,快速撤回眼來:「手賤,活該。」

  崔季明氣:「你丫是不是變態,喜歡監視別人麼?那天你不肯多說,今兒咱們當面對質了,你就跟我說你打算幹什麼吧!」

  殷胥垂眼:「不幹什麼。」

  崔季明:「呵呵,不幹什麼就爬人房頂,就調查清人家祖宗十八代,就整天在身邊安插人。」

  殷胥半晌不語,終是投降:「……以後不會了。」

  反正崔季明在長安了,也不用多做什麼都能聽到她的消息。殷胥極其虛偽的在內心補充道。

  崔季明沒想到這麼容易,瞪大眼睛:「真的?你要跟我兩清,不過就算你繼續監視我,我一旦發現,非噁心死你不可!」

  殷胥道:「兩清。老秦那邊你可以繼續跟著學,我可能會去那裡找你。」

  崔季明:「那反正是你的房子,回頭我給你租金就是了,不過事兒還不能完全兩清。」

  殷胥:「為何?」

  他話音未落,崔季明如猛虎般撲上,直接把他摁在草地上,磨牙霍霍怒笑道:「讓我看看你哪兒細皮嫩肉,好下口。」

  殷胥讓她一推,條件反射就去抓自己的衣領,怒極就要起身,想開口罵她,卻怕吵醒了其他人。

  崔季明:「你倒是精,還穿個高領衣裳,又把自己裹得跟個筍一樣,我還能咬你胸口麼?!」

  她說著手順他肩膀滑下去,抓住他的胳膊,推過衣袖在他手腕上,狠狠張口一咬。

  殷胥沒想到她牙口好的能嚼鋼板,疼的一哆嗦,伸手想要去推她,按在她肩膀上,卻是沒推,強忍住了。

  崔季明感受到了殷胥的顫抖,也咬的過癮了,鬆開了口,舌頭舔了舔牙齒尖,那動作看的殷胥差點臉紅。她道:「你骨頭真硬真硌人,別把我牙咬碎了。其實你要是實在很計較,覺得這不算兩清,我也不介意被你扒衣裳,前提你要跟我一樣瞎。」

  殷胥冷臉收回手:「沒人要扒你!」

  他甩手坐到另一邊去,崔季明失去了膝枕,獨自坐在原地。她性子本就愛蹭來蹭去,便又爬過去,戳殷胥的胳膊:「哎我發現你很有野心啊,什麼時候給自己養的那麼多高手,跟我說說唄,你是不是以後想當皇帝啊?你要是想當皇帝,崔家靠攏太子,怕是要跟你為敵呢。」

  殷胥拍開她戳戳弄弄的手:「沒有想,順其自然而已。」

  崔季明挑眉:「怎麼,你還覺得這皇位能掉到你頭上?」

  殷胥轉頭:「你認為誰更適合登上皇位。」

  崔季明沒想到他會問她,她撓了撓臉:「說的跟我能決定似的,誰登上不都那樣麼,我就指望一個別天天想著把自家三軍將領拉下泥潭的就行,為君還是要不得多疑。不過澤就挺好的,他還挺努力的,也比較善良了。善良就很好啊。」

  殷胥垂眼道:「澤麼……?」

  他又道:「你聽說過波斯國下有一個附屬的小國叫花剌子模麼,我以前聽拜火教教徒入長安傳教的時候,跟我講過一個花剌子模的故事。」

  崔季明沒想到他還會講故事。

  「說是花剌子模國有個風俗,君主在朝堂上,如果送信者送來了好的消息,他就立刻給信使奉上金銀珠寶,封侯加爵;如果送來了壞消息,信使就會被直接殺死。」殷胥道:「或許你覺得這故事幼稚可笑,或者是花剌子模君主太過愚蠢,但實際上,只要是皇帝,都會難免將怒火發到眼前人身上,目光短淺的成為了花剌子模君主。」

  「帝王身邊絕大多數的人都成為了只報喜不報憂的信使,更重要的是帝王沒有分辨的能力。中宗離開長安的時間,加起來沒有三年。父皇只因為出遊而在登基前離開過幾次長安。掌管天下的人,只在羊皮地圖與別人口中知道天下,可怕的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崔季明愣了,她沒有想到殷胥年歲不大,卻思考的這麼深,她斟酌道:「你想改變這種事情,幾乎是不可能的啊……」

  殷胥垂下眼去:「改變不了的。上位久了,事務纏身,效率至上。能用命令解決問題,就一定不會用講道理來解決問題。既然不能跟君王講道理,捏造事實來達到目的的行為,就會貫穿整個朝堂。如孟子說「仁者無敵」,不過是將效益在君王面前吹噓罷了。效益總是來得慢,帝王又總是不能等,最大最容易的效益就是編造謊言了。」

  他似乎思考了許久,終於能將這些想法說出:「我的能力改變不了人的本性,我只能要求自己成為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人,敢問別人、和別人講道理的人。至少應該走遍天下,擁有能夠判斷的理智才對。」

  「偏執與無知才是最大的惡。相較於無能的善人,或許你覺得有能的惡人成為皇帝,會罔顧百姓,會大肆殺戮。實際上有能的人,往往多思理智,沒有道德觀念,但為了運轉國家,他或許視百姓為螻蟻,卻不得不為了稅收兼顧螻蟻的性命;或許他好戰嗜殺,但為了平衡各方,他就必須克制自己窮兵黷武的想法。」

  殷胥道:「無知的善良時常會成為滅國的根源。你說澤的善良,我並不能認同。帝王不是道德的模範,而應該是理智的精英。」

  遠處澤的背影,微微顫抖了一下。這二人聊的專注,並未察覺。

  崔季明絕沒想到會在篝火邊,聽到這樣一段話。她內心震動,半晌道:「……我感覺我跟不認識你的似的。你現在是在告訴我你的野心麼?」

  殷胥望向她:「我的野心,僅僅希望自己能多知且達觀。而善惡,且在其次。」

  崔季明心裡頭卻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她一向接受的教育將道德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但在這樣一個封建國家體系內,迂腐無知的善良顯然一次次毀滅過王朝。她甚至覺得其他皇子,不可能還有人說得出這樣的話來,殷胥或許真的能成為皇位上那個人。

  且不論他這一番話的對錯,這個概念卻在要求皇帝恩澤天下、成為道德聖人的時代是罕見新奇的。她更有一種隱隱要沸騰的熱血,彷彿是看到別人的努力與進步,自己被激起的奮進,她忽然湊過去:「你很喜歡讀書麼?」

  殷胥:「讀過一些。」

  崔季明側臉看他,兩眼映著火光:「那你能教我麼?」

  殷胥愣了。崔季明前世可是偷雞摸狗,逃課打架,讓她讀書她都恨不得去跳井的那種人啊。

  崔季明也覺得有些唐突,撓了撓頭:「我感覺你講的跟家裡請的先生還是不一樣,反正你不也要經常到老秦那個院子來麼,乾脆來教教我唄。我知道我讀書很爛,但是我很想多讀點書。」

  殷胥道:「為什麼?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崔季明笑,她很少這樣說出真心話,或許是被殷胥一番話觸動,小聲道:「沒,我感覺我白吃了崔家許多年的珍饈,有這個姓,我也想著自己投了個好胎,總要是比平民百姓多做些什麼。如你所說,我也想成為多知的人,然後盡力去改變一點自己見不順眼的事情。」

  殷胥瞪大了眼睛,他前世也未曾從崔季明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此刻心裡湧上幾分感動,更多的是「果然我沒有看錯她」的欣慰,他竟然微微展露了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沒有管住自己的手,在她額頭上輕輕按了一下:「好。」

  崔季明視線模糊,火光與黑暗融化了他的輪廓,她離得如此近,直面著殷胥展露的那一分細微的、卻溫柔又讚許的笑意,她幾乎目瞪口呆。

  崔季明挪不開眼,那瞬間彷彿是一扇緊閉的門透著微光朝她打開,一個深邃卻並不幽暗的世界在等她走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5:32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三章

  他還真的會非抽搐式的笑法啊。

  冰涼的手指在她額頭上點了一下隨即扯開,崔季明差點伸手去撫摸自己的額頭,強按下手,她道:「你說你笑一笑,不還是人模狗樣的,整天繃得那麼緊,多沒勁兒。」

  殷胥一臉奇怪:「我沒笑。」

  崔季明:「好好好,你說沒笑就沒笑,你剛剛是臉上抽筋了好吧。」

  殷胥坐好:「還要躺麼。」

  崔季明看他如此識大體的讓出腿來,連忙點頭:「躺躺躺!」她就生怕殷胥後悔似的,滾過去把腦袋擺好,舒服的喟嘆了一聲。

  殷胥抬起手來,將她落在旁邊的那件外衣撿回來,露出了剛剛被她狠狠咬過的手腕。崔季明可算是從心裡察覺到一點欺負老實人的愧疚,道:「九妹,你的腿還挺舒服的。」

  殷胥半天沒聽出來這是一句誇獎。

  他伸手將那件外衣蓋在她身上了。

  崔季明咧嘴笑:「哎,我就躺著怪不要臉的,乾脆送你兩句吉利話。就殷老爺這面向,必定是前世積了大德,此生長命百歲,清閒富貴啊!」她學著坊門口打滾撒潑要賞錢的叫花子說話。

  殷胥默然了:「……睡吧。」

  崔季明乖乖閉上了眼,其實沒睡。

  她之前在西域時跟著陸雙一起扮作拜火教聖女的路上,幾乎繃著半個月沒怎麼睡過,有過一點不安全的可能,她都不敢睡。

  修與元望或許是沒吃過苦頭,沒跟過行軍,睡的幾乎算得上天真。

  殷胥則像是不想睡,卻撐不住累的睡過去。他淺眠,崔季明從他腿上起來時,他差點就要醒過來,崔季明小心翼翼的拖著她那條快沒直覺的腿挪到一邊,火焰還只剩一點苗頭,天色完全沒有要亮的意思,她自己咬著衣服將腿上的箭傷處理了。

  那些侍衛想幫忙,崔季明看不慣他們這些整天在宮中當值的沒見識樣,滿頭大汗的將他們瞪了回去。自己處理箭傷的難度,簡直就比自己剖腹低一個等級而已,她將自己的腿綁的跟大棒鎚一樣,幾乎是要虛脫的躺在草地上。

  偏頭過去,就是殷胥緊皺著眉頭倚著樹睡在旁邊,她看了還沒兩眼,忽地聽見了遠處彷彿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卻沒有看見任何火光,崔季明從脫力的四肢裡強提幾分力氣,推了一把殷胥,殷胥驚醒,看向她。

  崔季明瞳孔都微微縮起來,望向黑暗,手裡捏著旁邊的一把長刀,抓住他的手肘:「有人來了。也可有可能是野獸,但更有可能是白天的那些人。距離還遠,我聽的見他們的動靜,但他們還未必能看得清我們在做什麼,我去叫醒侍衛,你去叫醒他們,不要讓他們發聲。」

  殷胥看了一眼她拖著的小腿,又忘了一眼高懸的月亮,點頭。

  崔季明在他起身前,又抓了一下他的手腕:「九妹,你明白現在的狀況麼?」

  或許灰衣人和殷邛沒有太多關係,但如今三位皇子被困在山中幾個時辰,都沒有看到搜山的燈籠與人馬,這就要和殷邛有關係了。

  太子是先被人帶走,侍衛再去追的,不可能沒有侍衛去稟告殷邛。

  殷邛或許當時也勃然大怒,命人搜山,但灰衣人從來沒打算掩蓋過自己的身份,殷邛知道後,必定心裡對於是否賀拔慶元做的也有數,他的人馬可能晚了一步,在崔季明殺了蔣經後才發現太子並沒有死。

  太子沒有死,只是受傷,這對於打壓賀拔慶元是大大的不利。

  殷邛很可能打算將計就計,想要讓事態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若是能將賀拔家的軍威都打壓到土裡,澤的生死或許在他眼裡根本算不上什麼。更何況若是崔家兩個長孫出點什麼事情,他還能完全撇開關係,看崔家與賀拔家這些年的聯姻關係徹底完蛋。

  能將崔家搜人的私兵也擋在外頭,面上是父親的焦急痛苦,故意拖慢搜山進程。能做到這些的,也只有殷邛了。

  他好一個借刀殺人,坦坦蕩蕩。

  殷胥顯然也想到了,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你小心。」

  崔季明一副不要緊的樣子笑了笑。

  殷胥狠狠回捏了一下她的手腕:「不要這種態度對待自己的身體和性命!你不在乎,我卻心裡記著你的話,我不會讓你再活成那個樣子!」

  崔季明愣了:「什麼樣子。」

  殷胥心道:遍體鱗傷的樣子。

  他簡短且用力的握了一下她的手,起身朝修的方向去了。殷胥捂著澤的嘴才叫醒他,澤一陣暈眩後清醒過來,面上血色全無,想動似乎也沒太有力氣了,殷胥轉頭又去叫修,修難得睡成一團,緊皺著臉,彷彿夢中在與誰搏鬥般緊張,殷胥的手才剛剛捂上他的臉,修就蹬著腿一下子睜開眼中,雙眼映滿了驚嚇,他失口喊道:「哥!哥不要死!」

  崔季明正在與侍衛小聲說明情況,聽到他的喊聲,回頭暗罵:壞事的小子!

  她聽覺敏銳的可怕,遠處只是一寸寸向前移動的窸窸窣窣陡然變了,崔季明感覺到對方已經找到了他們的方向,快步朝這裡衝來了!

  「跑!背著澤,互相靠近不可走散!」崔季明喊道:「二支三支保護太子向西,一支隨我上山!」

  她話音未落,一支箭矢從樹叢中竄出來,如流星般朝她刺去,崔季明一縮脖子,險險避開。崔季明就地一滾,像隻猴子似的往殷胥背上一撲:「背我走!駕!」

  殷胥讓她這結實的小身板壓的差點一個趔趄。

  他卻看著十幾人的侍衛分成了三組,人多的那一組擁著他們往西側走,年紀最長的幾個人帶著被背起的澤往山上走,另幾個人帶著修卻遁入了側面的水中。

  澤起了高燒,傷口不得泡水,崔季明脫掉紅衣,散開頭髮,單看背影和受傷的澤差不多。

  對方不肯暴露自己的位置,選擇不點火把,他們也不敢在黑暗中貿然追逐,剛剛小心地窸窣靠近,說明對方人數不多,很可能只選擇一個方向。三隊人分散,黑暗中賭的就是哪隊能活。

  她這麼短的時間就安排出來計劃,還用言語迷惑對方。對外界的快速反應力,安排計劃分工的穩妥與略施小計的心眼,這才十四五歲,她怪不得前世入軍營幾年便連接勝仗、扶搖直上。

  殷胥背著她,有些腳下不穩的跟著侍衛穿梭在月都照不亮的夜,崔季明緊緊攬著他的肩膀:「小冰塊,我盡力了,要是咱倆點背死在這裡了,那就真的是命中注定咱倆要死在一起。」

  殷胥咬牙:「這種事不會再有第二次。」

  崔季明卻理解錯了:「你就這麼不願意背我啊,我有那麼沉麼。」

  殷胥:「我說的是——」

  崔季明:「噓!」

  殷胥將話憋回了肚子裡。

  崔季明緊張道:「媽的真是點背,有人朝我們這裡追來了,九妹,駕,你的小短腿跑快點。」

  殷胥真想把她扔下去。

  心裡嫌棄她的多嘴,殷胥卻道:「別怕。」

  崔季明讓他淡定的語調急的都差甩馬鞭了:「你不怕死我怕啊!我是出來帶著美人賞花的,不是來腿上插進一箭捲進這種破事兒裡的!」

  殷胥加快的步子,這會兒連他都聽見背後人踏草的腳步聲了。

  崔季明忽然小聲道:「向左!」

  殷胥猛地往左踏一步,幾乎是瞬間,他就感受到了出鞘的冷兵器帶起的勁風,身後的一名侍衛已經發出了痛苦的悶哼。十幾個侍衛分三隊,到他們這裡本來就沒幾人,崔季明聽著身後人群不說話卻緊逼的腳步,侍衛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她太陽穴上的血管都快在逼近的死亡面前亂跳。

  她每次眨眼,都怕自己再睜眼時就看見了自己的脖子。崔季明幾乎覺得殷胥再慢半步,就會被刀光擦到腦袋,殷胥卻一言不發,無比專注,就是背著她快步往前跑。對方還想殺人,還要避開地上的亂石樹枝,速度算不上太快,只是人數多威勢大,容易讓被追逐者心中恐懼,自亂陣腳。

  幾個侍衛乾脆放棄了逃走,他們回身迎戰上殺手,就連倒在地上的侍衛,也彷彿要拼出最後一絲力氣來抓住殺手的雙腿。殷胥陡然腳下一滑,崔季明還以為他要摔倒了,嚇得連忙抱緊他脖子,卻看著殷胥幾乎是悄無聲息的滑入了某個斜坡下。

  這斜坡上兩塊大石正好能夠擋住他們的身影,又有大樹裸露地面的樹根盤亙交錯,怕是對方點起了火把,不仔細搜查也難以找到他們的位置。

  嗯,除了她們趴著的碎土上蟲子多了點,什麼都好。

  這個位置僅能容忍兩個還沒完全長開的少年擠在一起,外頭侍衛的聲音已經漸漸消失了,崔季明的下巴抵在殷胥額頭邊,她一開口,下巴尖就磕在他頭上。她壓低聲音道:「你怎麼找到這地方的。」

  崔季明沒等到他的回答,卻感覺到冰涼的手摀住了她的嘴。

  媽的,又捂嘴。

  你手上有土,老娘不要做吃土少女啊!

  斜坡上部不遠處響起了說話聲:

  「他們逃了?」

  「不會,沒有腳步聲。他們很可能是之前就在附近找到了逃的地方,你看侍衛那麼肯拚命,他背著的一定是太子。點火,好好搜!」

  「可若是皇上那邊的人搜山了,我們點火,豈不容易暴露。」

  「呵,這都快五六個時辰了,你見到搜山的人了麼?怕是如上頭所料。」

  「……是。」

  說著,崔季明就看著模糊的視線裡,隱隱亮起了幾團橘黃色的光芒。殷胥攬著她,將她更往陰影處塞了塞,崔季明被擠得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條線,殷胥的氣息就從她頸邊拂過去,她卻沒注意到殷胥的臉色,只專注的聽對方的聲音。

  有幾個人的腳步走近了,卻也有幾個人就圍在附近轉悠。

  火把亮度有限,但就藏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的確是挑戰心理極限。崔季明心鼓如擂,殷胥卻跟摸不著心跳一樣,連呼吸都不多變一分,火光好幾次從他們頭頂飄過去。

  終於感覺光也遠了,腳步聲也漸漸微弱了,崔季明伸手就去摸殷胥的脖子側面,殷胥讓她動作驚了一下,就要去拽她手腕。

  崔季明壓低聲音:「我要是再摸不著你的心跳,我以為你嚇死在這裡了呢。」

  殷胥:……這種時候她還如此多嘴。

  殷胥:「他們走了?」

  崔季明:「好像是。」

  殷胥等了一會兒,往外挪了半步。四周寂靜無聲,遠處似乎有火把在閃動,殷胥走出來對崔季明伸出了手:「走,快點。我們去河的方向與修匯合。」

  崔季明剛要走出來,忽然腦中弦一緊,條件反射的彈身抓住殷胥,往外一推:「小心!」

  一道刀光隱隱反射著幾不可見的月亮,在黑暗中劃出半道新月似的圓弧。

  殷胥幾乎驚掉一身冷汗,對方根本就沒離開!

  「果然,你們就藏在這附近!」

  說話人打了個呼哨,遠處的火把飛速的朝這裡靠近,崔季明毫不猶豫的拔刀,朝著呼哨聲的方向,輕叱一聲劈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5:45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四章

  她那雙手,執刀時線條繃緊,月光下隱隱的輪廓,細瘦的像個女孩兒。可揮出去的刀風,卻半天沒有女人慣常的不忍,她用慣了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刀,柔韌的刀面一抖,一聲輕響,攻勢卻陡然凌厲。

  對方為了引他們二人出來,特意只留下了一兩個高手。

  眼見著火把逐漸靠近,崔季明還能在光亮到來前,佔盡最後一絲黑暗中的優勢。對方與她武風相近,也是凌厲肅殺,在黑暗中聽聲辨位的本事卻差了一大截,殷胥就聽著耳邊猝不及防的十幾聲刀劍相撞。

  仿若是孩子口袋裡的銅板掉了一地,毫無節奏的亂響,其中卻殺氣撲面,他不得不後退半步避開。

  對方顯然也是代北軍中的老人,開口道:「崔三,看在賀拔慶元的份上,給你留條命!我們要殺的是太子,你不要管的太寬!」

  崔季明讓這個「看在賀拔慶元的份上」幾個字逗笑了,十幾人圍過來,火光映亮了她的臉,她閉著眼睛,睫毛垂下,兩縷捲髮輕搖,笑得不屑一顧。

  她說著怕死,殷胥卻多少年從沒見她在別人面前露出一個「怕」字。

  她永遠無畏,也不知是早早把自己細皮磨爛,新長出了一身刀槍不入的厚繭,崔季明在十幾個火把的圍繞下,似乎覺得琉璃鏡礙事,從耳邊摘下來扔給殷胥,笑了:「且讓我看看,代北軍這幫裁掉的爛肉渣滓們,用著軍中的刀法,能將我如何!」

  剛剛與崔季明交手的,正是個黑瘦的中年人,他似乎被「爛肉渣滓」幾個字刺激得不輕,手中刀面一晃,朝崔季明而來。

  崔季明八風不動,她彷彿拼著一口氣,要用代北軍的刀法,教訓一下軍中出來的叛徒。長刀倏的動了,風向似乎都被刀攔腰截斷,刀光流星般遞到了黑瘦男子面前。

  黑瘦男子早年在軍中時,崔季明還是個被賀拔慶元逮住按在凳子上揍得只打雷不下雨的熊孩子,如今幾年,孩子總是長得飛快。有光映照能看清對方的情況下,他眼見著她閉眼的一刀寒光凜凜而來,竟登時色變,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裡頭竟浮現出一個想法。

  若不是佔盡了人多的優勢,他非要死在這裡不可!

  崔季明雖是第二世,卻也如少年般拚命成長著。

  黑瘦男子是曾在無數刀槍劍雨下走過的老兵,有的是經驗與反應,他刀光纏上,卻覺得崔季明的刀似乎是軍中刀法,又有不同,她的刀比軍中刀法變化多了,卻又不是別人教出來的招式變化,而是想怎樣就怎樣,根本猜不到她會從哪兒來,從哪兒走,甚至用出笨拙的姿勢。

  太隨性了,她的刀似乎跟整個人渾然一體,如同跳舞時候扭動的手臂。她耳邊小金佛像亂晃,那黑瘦男子彷彿真的覺得是三頭六臂的笑面金佛揮舞著無數把刀,朝他兜頭劈來。

  他敗勢露的太快,甚至連強提一口氣撐都撐不住,崔季明的刀似乎吸滿了火把跳動的火光,從天而下,一刀斬向了黑瘦男子的右臂。他還以為是自己的刀丟了,想要伸右手去撿到,一偏頭卻發現丟的是手,連刀滾落在黑漆漆的草叢裡。

  「你們還在等什麼!」趕來的人怒喝道:「等著一個個單挑麼!」

  他話音剛落,一圈拿著火把被刀光閃花了眼的灰衣人這才如夢初醒,咬牙提刀朝崔季明而去。崔季明後退半步,猛然推了一把殷胥,殷胥差點跌了個嘴啃泥,扶著斜坡才站住,崔季明完全無視他的那點武功,全將他當成佈景。

  殷胥本來還心有不甘,卻看著崔季明手中那把廉價的刀劃成一道銳利的圓弧,逼退了幾人還暫不落敗勢,他也徹底歇了自己想搭手的心。

  他以為他在武藝上至少比前世好多了,可崔季明也在不停的進步啊。

  他感覺自己距離想揍崔季明的夢想,越來越遙不可及了。

  殷胥插不去手,卻有人想來捉他,他用著皇子制式的橫刀,勉強對付著眼前人,餘光中卻看著崔季明後退一步,她受傷的右腿疼的一哆嗦,整個人也偏了方向,登時就被刀鋒挑開了肩上的皮肉,若非是她就地一滾,那刀再抬幾分便是她脖子。

  殷胥驚得心中罵那幫拿錢不幹事兒的傢伙,崔季明卻有條不紊的用刀鞘撐著身子站起來了,彷彿早見過更凶險的大場面,傷口也不過是撓癢癢,抬刀又上。

  她比刀更像是鐵打的,那把劈一刀抖三抖的刀面終於在她不要命的劈砍下顯出幾個寒酸的缺口,她感覺到了,卻沒有辦法。殷胥手中也只剩下了抵擋著眼前刀面的這一柄刀,想借也借不了,終於那黑瘦男子發了瘋的用左手劈砍而來的一擊後,崔季明眼前的刀如同炸開的銀瓶,閃著光的碎片四射崩開,她手中僅剩一截可憐的刀柄。

  那一群殺手彷彿是看到難纏的螞蚱斷了兩條腿般,眼睛陡然亮起來,朝崔季明而去!

  崔季明也心道要完蛋,她側身想往後躲去,右腿卻一瞬間痛得哆嗦,她身子一歪,幾乎就是將胸口送到了對方刀下!

  「鐺!」崔季明幾乎是感覺這聲音就響在她臉前,僅存的視力勉強看清了眼前一截堅硬似鋼的竹杖,竹杖的主人明明是千鈞一髮趕來,卻故作悠閒的撓了撓後腰,轉頭對她眨了眨眼睛:「哎呀,崔三你也來賞花了!好巧。」

  崔季明心頭一鬆,倏的笑了:「我都打的差不多了,你又來撿漏,這波到底算誰的?」

  陸雙:「這幾個窮鬼,扒光了全身家當賣不了多少錢,送你得了。」

  崔季明扶著他的手肘站起身來:「人頭值錢。你不會自己一個人就來裝逼了吧。」

  陸雙笑道:「我有那麼不給你面子麼,太子與修已經被找到了,你們跑的有點遠,我最後才來。」

  殷胥看著這倆的旁若無人,心裡頭真是可以火氣竄天了。

  陸雙都沒出手,身後十幾個黑影掠過去,他就站在旁邊跟崔三聊天,一切都解決了,他端的是一副救世英雄的樣子,跟崔季明勾肩搭背的說起了最近的事兒,剛剛逼到眼前要死的危險,從他一出現,就變成了兄弟相逢茶話會。

  崔季明幸好還算是問了他一句:「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

  陸雙就是不願意提殷胥,笑道:「心有靈犀唄。」

  殷胥也不多說,走過來將冰涼的琉璃鏡塞回了崔季明手裡:「還給你。既然上次因為我摔碎了嗷嚎那麼久,就別隨便亂扔。」

  崔季明笑著帶上:「就你仔細的性子,還能給我弄丟了。是你聯繫的陸雙?」

  畢竟陸雙是殷胥的手下,崔季明幾乎是肯定句。

  殷胥掃了陸雙一眼:「我以為你早猜到的,沒發現忍夏和耐冬不在我身邊麼?這地方在找到你之前我就趁著天還沒黑打探好了,附近有許多可以暫時藏身的斜坡與淺穴,又四通八達,通向幾條支流。只是沒想到陸雙來得太慢,或你不必受這傷。」

  殷胥都沒察覺到他的話中有意無意的帶上了「明明是多虧了我」的意思。

  崔季明笑:「哎喲能撿回命來就行。九妹你真行,你說你這種人要是再能打了,還有人能制得住你麼。」

  陸雙:「噗!九妹……哈哈哈哈九妹!」

  殷胥:「……」笑你大爺。

  殷胥:「季明,讓我看看你傷口。」

  崔季明滿不在乎:「不要緊。火把給我,我怎麼感覺前面好像有一條山路。」

  陸雙將火把遞給她:「要不我背你?」

  崔季明:「滾滾滾,就你那三月不洗澡的味兒,別離我太近。」

  她掃了一眼地上被解決的屍體,手撐著劍鞘有些蹣跚且固執的往有路的方向走去,陸雙回頭看了殷胥一眼,殷胥冷冷道:「來得太慢。」

  陸雙笑:「幸好還是趕上了,要是沒趕上,我想這乾脆也別救您了,我趁早捲鋪蓋逃竄。柳娘也來了,要不要她給太子看傷?」

  殷胥:「看可以,不要治。解釋不清,別惹這麻煩,我盡力了,他若是死了,也不是我的意思。」

  陸雙點頭:「要我說,這會兒將修和太子一起殺死,咱們再嫁禍出去,這儲君位置您想到手就太容易了,北機也算是能跟您風光一把。」

  殷胥雖比陸雙小了許多,卻一副「你還年輕」的樣子搖了搖頭:「什麼都沒有就覬覦,就像是農夫搶了一盒用不出去的珠寶,就算登上了皇位,我也只不過是下一個殷邛,被各方絆住腳,幾年都用來小心翼翼保住自己。」

  還不若趁此將心懷不軌之人全都引出來。

  他要的是一切都勝券在握,讓儲君或皇位只是名正言順的最後一頂冠帽而已。

  陸雙不置可否,他似乎是也不太關心殷胥的想法,點頭道:「那我去找崔三了。」

  殷胥:「你去將人員匯合在一起,我去找她。」

  殷胥其實心裡清楚崔季明發現了什麼,他看著幾位黑衣人默不作聲的隱在黑暗中,對著他們的方向微微點了點頭,接過火把跟上了崔季明的腳步。

  陸雙朝殷胥的背影看了一眼,皺皺眉往反方向走去。

  崔季明站在山中那條僅能人通過的小路上,手持火把一臉迷茫。

  殷胥:「這條小路好似是有人私自修下的,你想找什麼,我們要去盡頭看看麼。」

  崔季明沒想到他會追過來,嘆氣道:「我在想,我阿娘的墓是不是在這附近,我去年來過一次,但山裡都差不多,我記不得路了,我想找找看,總感覺就在這附近。」

  殷胥:「我跟你一起。」

  崔季明笑:「剛逃了命,就要在這兒大半夜的找。不過我忽然很想找……總感覺賀拔家要出事,有點……不安心。」

  殷胥扶她:「無事。慢慢找。」

  崔季明蹣跚的手執火把,順著狹窄的山路往上走。

  殷胥其實是知道墓的位置,前世崔季明打仗的後幾年,長安城裡沒有她的家人了,殷胥代她逢清明與祭日時來給放些祭品,叫人來打掃打掃。

  崔季明視力不佳,找的艱難,殷胥道:「這裡看是有人修葺的痕跡。」領著崔季明往正確的方向走去。

  順著窄窄的一道石階上去沒多久,崔季明抬頭勉強看清了遠處似乎有處小小的石亭,她笑:「到了。」

  石亭附近一處小池,池水空明,仿若一座山的月光都凝在了這裡,亂糟糟的水藻與蘆葦在夜風中細微的晃動,崔季明從石亭的小桌下頭摸到了一盞油燈,借火點亮,拎著油燈往小池另一邊走去。

  兩人的火把插在了石亭柱邊的地裡,能照亮周圍的唯有這盞油燈。

  崔季明一下就變得安靜悠閒下來,彷彿漫步在自家的院內,一座小小的碑立在了池邊的小坡上,或許是崔式雇了山民來時常打掃,石碑很乾淨,前頭小石台上兩缽清水,一束山花,賀拔明珠微凹的名字裡,含著山霧凝成的水珠。

  殷胥知道她需要一些自己的時間,退開幾步,打算返回石亭內等她。

  崔季明伸手擦了一把,將油燈放在碑前,如同見到舊友般笑著開口:「唉,明珠啊,你老公最近表現很好,你是不是要誇誇他啊,之前家裡要續娶,他拒絕了。」

  賀拔明珠死去的時候,還沒有她前世的年紀大,她實在難將賀拔明珠當作母親來看。

  「他倒是現在還年輕,我就是有點擔心。你要是真的同意他續娶,要不就給他托個夢去,否則我怕他真就這麼孤獨終老下去了。」

  她笑道:「舒窈和妙儀也好。舒窈長高了很多,她倒是讀書和文章一直很好,我對她永遠都放心,她還要管著我呢。我明明都兩輩子加起來的大嬸了,還要她給我操心,實在是慚愧。妙儀也很好,她開始換牙了,現在學棋終於步入了門道,學的也不苦,她每天看起來都可喜歡了。」

  「賀拔羅你知道麼?我聽阿耶說你小時候見過幾次這個弟弟,他從西北回來了,找了個小了好多歲的媳婦,名字叫杏娘。賀拔羅雖然跟賀拔家決裂,但是他進了機樞院,也算有份餬口的工作,杏娘也懷孕了,賀拔家算是有後了……」

  她又將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說了一番,沒人回應也自己說的哈哈大笑,過了一會兒才彷彿是心裡感覺到了什麼,微微沉默了一下。

  崔季明:「我知道你也想問我。我很好。」

  她抿了抿嘴,半晌道:「之前,我還挺害怕的。但是現在好了,眼睛開始好了,讀書果然比練武難,我也在努力。阿公……不許我再去軍營了,現在我明白了,他怕是早就預測到了如今的境況。你說我一把年紀了,怎麼誰也救不了呢,人就必須往上爬,否則我永遠抓不住我想抓的東西。」

  崔季明手指在小石台上的清水缽中點了一下,隨意彈開:「不該跟你講這些煩心事,你放心。我懷疑這些事情跟言玉有關係,他的性命,我一定會取,你放心。」

  崔季明聲音低下去:「你說究竟是我傻,還是人心易變。亦或是我從來就沒認識過他……」

  殷胥在亭中坐了一會兒,就看到崔季明拖著她的右腿,拎著油燈嘴角含笑走了回來:「你真有耐性,坐在這裡跟個石人一樣。」

  殷胥:「這裡很美,可以看很久。」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崔季明望見了如鏡的池水中映著的明月與山的輪廓。明明只是勉強算不錯的景色,崔季明掃過殷胥安靜的側臉,心中竟平靜下來。

  平靜的彷彿覺得其實並沒有什麼跨不過去的坎。殷胥明明比她坎坷更多,未來危機也遠在她之上,卻也毫不猶豫的往前走。

  她將油燈放在了桌上,也嘆口氣坐在了旁邊。

  崔季明看著月色,身邊一片沉默,卻忽然想起以前上學時候的一句古文來。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殷胥往她的方向不做痕跡的偏了偏身子。

  崔季明轉頭:「你冷?」

  殷胥:「不冷。我……」他轉頭,望進崔季明眼裡,晃了晃神。

  「是,你就是個製冷源。」崔季明笑:「啊,別擔心,我不會多問你的事,那些人我就當沒看見。」

  殷胥沉默半晌,他彷彿下定了極大的決心,像是將自己化身一支不能回頭的箭,用斬釘截鐵的語氣極快道:「你問我為何會幫你。實際是因為我們早就認識了。」

  崔季明驚悚:「怎麼,我五六歲的時候,還給過你狗尾巴草戒指,你一個我一個,我們就算成婚了?」

  殷胥:「……胡扯什麼。我是說,我是活了兩輩子的人。」

  崔季明這回是真驚悚了:「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6:06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五章

  她是不是該打個招呼:哎喲好巧我也是哎。

  殷胥下一句話就讓她差點從凳子上滑下去。

  殷胥咬牙道:「我前世死了以後,一睜眼,不知道為什麼就回到了自己小時候。」

  崔季明:「……」

  殷胥神情艱難:「別不信我……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打算告訴你的。」

  崔季明張大嘴:「……我他媽以為我是主角,原來你才是開掛的那個啊……你別蒙我,我不信,你這話太扯淡。咱倆這就月下聊聊天,看看雲,你怎麼能爆出這種電視劇最終揭秘篇的終極大咪咪,好歹也要生死離別相擁而泣的時候,忍不住說出口啊。你這樣我該怎麼演!」

  殷胥一臉「我聽不懂你在放什麼屁」的樣子看著她。

  崔季明噎了半天,坐在地上才憋出一句:「你是說你前世就認識我了?」

  殷胥沒想到她會信,點頭:「嗯,前世我們關係不錯。」

  崔季明警鈴大作:「怎麼個關係不錯?」

  殷胥:「至少我將你當作摯友、兄弟。」

  崔季明鬆了一口氣:「哦,所以你之前才會一副自來熟的樣子。不行,你這個梗來的太突然,給我三天我都未必能反應的過來啊!」

  殷胥:「我信你。而且你不也信任了我麼。我絕不會傷害你的。」

  崔季明半天才道:「你一會兒不會指著我哈哈大笑,說什麼『逗你玩』吧。我真的是……我好想說,你這樣單方面要跟我很熟,我很尷尬啊!」

  殷胥道:「你貪辣,吃糖葫蘆只吃糖衣,賀拔慶元總是會買給你,你還特別怕癢,肩上有顆痣。關於你的事情,我能說很多很多。有些總不是能查出來的。」

  崔季明一把摀住自己肩膀:「我靠還兄弟呢,兄弟你咋知道我肩上有痣啊。」

  殷胥一臉奇怪:「我見過你洗澡啊,肩膀上那顆痣是紅色的,還挺明顯的。」

  崔季明:「……你他媽在逗我。」

  崔季明簡直是這會兒才明白,為什麼第二次見到殷胥,殷胥就說夢見跟她一起泡澡!夢你大爺啊!

  殷胥與她相識以來,顯然對她習慣、口味瞭如指掌,連她吃點心老是掉渣都一清二楚,這種種細節讓她真的開始相信,對方是重生的了。

  那……那臥槽,她前世怎麼混到一起泡澡不會發現,她是胸部萎縮成兩顆青春痘了麼?!

  殷胥:「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放心不下,這些事情一定要與你說。前世你二妹嫁入皇家,十五六歲就早逝;你三妹十八九歲時遭遇意外,賀拔慶元也在五十多歲時死在戰場上。太子若是撐不住,為了穩固修的位置,聖人很可能就在這兩年給他主持婚事,你絕不能讓二妹嫁入皇家。前世我腦子不清醒,所以根本難以回憶當初到底是因為什麼,但你要小心,不要重蹈覆轍!」

  崔季明沒想到他說出這種秘密,竟然是為了她。

  殷胥又道:「如今什麼都快了。太子這麼早出事,昭王先幾年去了突厥!你或許一時難理解我說的話,但你每一個決定都要小心!」

  崔季明懵的回不過神,半天才道:「所以,之前你在馬車上提醒我,是因為……」

  崔季明也沒少擼過小說,這種開重生掛的,一般都比她這種穿越掛牛逼多了,又是皇家出身,一看就是幹大事兒的金手指角色。

  殷胥嚴肅:「你不要不當回事!我不想很多事情發生後你才後悔莫及!」

  崔季明一臉懵比的點頭:「好好好,你就是大爺,有你這掛我還怕什麼,還有什麼你都跟我說說。等等,你有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麼靈泉空間系統、神功內力元丹?」

  殷胥:「……??」

  崔季明嘆氣:「看來你並不受眷顧啊。那你前世是因為什麼死的?」

  殷胥不肯說太多,他怕她受不了,只道:「前世我與你一起被突厥人殺了。」

  崔季明簡直就是個好奇寶寶,她也算是試探,蹭過去:「哎我也死了?!到底是為什麼?打仗麼?你也上戰場了?」

  殷胥道:「算是。」

  崔季明就差整個人扒在他身上了,殷胥也沒想到她這麼快就相信,崔季明貼的這麼近,他僵的跟個冰棍似的支棱在原地。

  崔季明:「那前世你活到多少歲啊。我算算我還有多少年能活!」

  殷胥:「我二十五。你不要算,一定不會再像前世那般了。」

  崔季明驚:「二十五!你前世都二十五了,你別騙我,就你這樣哪裡看起來像個二十五的!」就這一撩就炸,動不動就臉紅,還幼稚的咬人的傢伙,竟然二十多了?!

  她……她一直在調戲一個心理年齡在古代都快能當爺爺的人麼?!

  崔季明簡直一道雷劈在腦門上,好像是被圍觀著賣了幾個月的蠢。

  崔季明這會兒才品出自己的不要臉:「我就問你成婚了麼?孩子有了麼?」

  殷胥還怕她問前世皇家相關的事情,卻沒想到崔季明居然關心這個:「沒有。我十幾歲才開始說話的,前世腦子有點不靈光,所以……」

  崔季明:「你是宮裡出來的,怎麼還能傻成這樣,這不都早該天天換著花樣有宮女望你床上送麼?」

  殷胥皺眉:「你胡說什麼!宮中管的很嚴,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崔季明小聲嘟囔:「……原來是個連小黃書估計都沒翻過的純情老處男。」

  殷胥:「……??」

  崔季明:「那我呢!我有孩子麼?那時候算來,我快二十六了吧。」

  殷胥隱隱有些面色不善:「你雖無後,卻是娶了幾房妾。」

  崔季明差點從地上蹦起來:「真的假的。難道我真跟阿公說的那樣,綁了幾個……回家,然後沒日沒夜的啪啪啪……我靠,原來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已經飢渴到這種地步了麼?」

  殷胥冷臉:「不過是提到你前世納的妾,你就興奮成這樣?」

  崔季明:「也不是。我就是好奇啊,我……你……話說你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跟我說麼?」比如他早就知道了她的真實性別。

  崔季明想起肩上的痣一事,都渾身彆扭。

  殷胥更是不自在:「你以為會有什麼特別的話麼?」

  崔季明又怕自己前世到死胸圍都是一貧如洗,萬一他並不知道呢,只好擠眉弄眼暗示:「就是男的女的那些事啊,我以為你前世可能會知道的,畢竟也不是什麼能說出來的。」

  或許是在殷胥心中,崔季明已經固定了一個「銀槍小霸王」的形象,她的擠眉弄眼,總感覺下流意味都快溢出來了,殷胥臉色陡然變得難看,差點從石凳上起身。

  不就想問,他知不知道崔季明是個斷袖的事情麼!

  「……我也不想知道,你最後也告訴我了。」他艱難的咬牙道。

  崔季明面色一鬆,也算是心中相信了幾分他所謂「重生」一事,笑道:「原來我連這個也能跟你說了啊。所以,你怎麼想的?」

  殷胥覺得若不是天黑燈昏,幾乎遮不住他漲紅的臉:「什、什麼怎麼想的!我知道了,又能怎麼想!你還想讓我怎麼樣!我、我……」

  崔季明不知道他為何如此緊張:「啊?你什麼啊?」

  殷胥半天憋出來一句:「我……我要再考慮考慮。」

  崔季明:「哦……你會說出去麼?還是會因為這個要跟我劃清界限?」

  殷胥苦笑:「我自然不會說出去。可我若是想劃清界限就能劃清界限就好了,我也不知道……或許我也……」

  兩人說著兩碼事,卻竟然對上了。

  崔季明輕笑:「你不說出去,我就很感謝了,你還能平常心對待我,其實已經很難得了。那就保守這個秘密,當這件事不存在吧。你若是心裡覺得不舒服,想要避開我,我也能理解。」

  殷胥看她在月色下彎唇輕笑的樣子,心裡頭一軟:「不會。這個秘密我不會說出去的,我也不會避開你的。」他已經過了糾結得要死的那段時間,殷胥忍不住將崔季明的事情放在心頭,一次次這樣過去,他也忍不住懷疑自己。

  會不會,他其實也喜歡崔季明。

  若是這樣,似乎也不是壞事。

  崔季明笑:「哎呀,我連這事也能告訴你,還是真信任你。話說——」她拉長聲音陡然貼進,笑意盈盈:「指不定前世的我,很喜歡你呢。」

  殷胥條件反射的往後退了半步,驚得瞳孔一縮。

  殷胥艱難道:「……誰知道。」

  崔季明哈哈大笑:「開玩笑而已!別緊張,哎喲你說你不都活了兩輩子,還這麼不經逗,真是更讓我想欺負你了。」

  殷胥轉身就走:「離我遠點!」

  崔季明驟然輕鬆,彷彿是尋覓了太久,才在人群中找到一個真誠且拘謹的人,他擁著單純的心思,跟她說「可以不用那麼累,你可以告訴我的」。

  殷胥還等她追過來,走了幾步才想起她的腳受傷,回過頭去看她。

  崔季明坐在石亭內,轉頭看他等待的身影,忽然眉眼彎彎,抿出一個幾分柔和的笑來。四周松柏是濃郁的黑,石亭下籠罩著月光裡稀薄的影,她笑容中真切的信任,帶著微光,好似他等了一夜才看到的月光下的綻開的曇花。

  四周靜悄悄的,連風都放慢了腳步,殷胥的心卻在平靜的胸腔下帶著巨響,砰然炸成一片,火燎燎胸口一團熱血糊住了呼吸的空間,一切他彷彿都無法分心去理會。

  一瞬間,他忽然感覺自己完蛋了。

  他再怎樣就難以做自己了。他已經被捏在她指尖,任她漫不經心揉碎也無力掙扎了。

  殷胥竟感覺到了無邊的恐慌。喜歡一個人居然是這種感覺麼。

  她也曾這樣艱苦的喜歡過他麼?

  崔季明笑道:「你跑什麼呀。發現自己忘了拿火把了?我們提燈下山好了,火把快燃盡了。」

  殷胥意識半天找不回來,愣愣的點頭:「……好。」

  崔季明蹣跚走上來幾步跟上他,轉頭笑道:「你再跟我多說一點,我想知道。你什麼時候來到這一世的?讓我想想……難道是之前打馬球那次!我記得你抓住我,跟傻子一樣亂喊。」

  殷胥猶豫再三,還是伸手扶住了她:「嗯。你還記得。」

  崔季明沒想到殷胥知道了她是女子身份,卻沒有疏遠,還是能將她當作兄弟來看,竟然覺得無比的寬心。她就怕對方小心翼翼,處處要讓她要幫她。

  崔季明靠近他,笑:「我還記得你當時叫我子介呢。子介是什麼?我難道還取了個外號?」

  殷胥和她並行,想起前世的事情,忍不住眉眼也柔和起來:「子介是你的字。當初咱們要取字的時候,你光給自己取些亂七八糟的,我便選了這兩個字,你就說隨便。」

  崔季明:「啊,是嘛。看起來很有我的風格啊。那前世,我去打仗了麼,贏得多麼?」

  殷胥:「很多。你幾乎是常勝,但國勢式微,有些事情不是你努力就可以挽救的。」

  崔季明:「國勢式微麼……是不是後來幾年,我們的日子都不好過?」

  殷胥遲疑了一下才點頭:「這次不會了。」

  崔季明笑:「我已經不是聽你第一次說『不會再這樣了』,看來你的確是有滿腔的不甘心,你想做皇帝,也跟這個有關係?你想救國?」

  殷胥喉嚨哽了一下:「你有世家身份,又牽扯多方,我從沒想過你會幫我,但你能不能不要站在我的對立面上。」

  崔季明愣了:「我不知道。或許我不會跟你在一邊,畢竟薛妃顯然有自己的計劃,崔家也有自己的路。但我不覺得會和你為敵。畢竟朝堂也不會只是割裂的兩方。」

  殷胥沒有料到,只因他並非養到皇后膝下,卻也無法再得到崔季明的承諾,以至於可能會……背道而馳。

  他總是眉間略顯憂鬱,如今想來,崔季明也明白他為何總是在沉思了。

  崔季明忽然道:「別擔心,我總感覺你心裡被壓的太沉。天地之大,何患風雨,萬事雖都有變數,但年輕時候還是要有點壯志凌雲的膽氣。不要因為前世的事情太擔心,成敗來去,這輩子就算輸個精光,反正你都早死了,權當是死前黃粱一夢,怕什麼。」

  殷胥轉頭看她,眼瞼針扎般跳了一下。

  現在的她,有種要踏進天下不平的豪氣與膽氣,一壺酒,一把刀,瀟灑騎馬去,留一道淺淺踏痕,彷彿什麼也無法傷害她。

  這與她前世最後所說的那句「功敗垂成、生老病死,天有注定」截然不同,從她那時候的樣子,再看如今的少年意氣,他心裡頭滿是酸楚。

  殷胥輕聲道:「嗯。你能這樣想就好,以後的事情,你也不要擔心太多。」

  我會幫你。

  崔季明笑了笑,又一直纏著他問東問西,殷胥幾乎能把全部的耐性用來給她,一一作答。卻不料崔季明逐漸慢下了腳步。

  她堅持走了兩步,卻直擺手。

  殷胥問她,她只說歇一下。

  她說是歇一下,卻是臉色發白,坐在旁邊的石頭上,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個球,頭都埋下去了。泡了一天的冷水,腿上傷口得不得處理,拼著一口氣從十幾把刀下奪回命來,殷胥仔細一想,真覺得她要撐不住了。

  殷胥:「別老說自己是鐵打的。受了傷也要喊疼,走不動了也要人背。」他伸出手。

  崔季明臉上沁出冷汗來,她艱難的抬起頭:「不,你讓我自己坐會兒,別管我,一會兒就好了。好了我就能走了。」

  殷胥沒想到她這麼嚴重,伸手就去探她額頭,只可惜他手摸別人都感覺是滾燙的,也看不出個究竟來:「到底如何?回去吧。」

  崔季明搖了搖頭,欲哭無淚,她總不能說自己子宮內膜週期性脫落了吧。大姨媽這個剛上身的小夥伴,對於發育中的少女永遠不友好,崔季明完全沒把自己當女子看,但泡冷水後的教訓明確的告訴她自己,她某些方面還勉強算個嬌弱少女。

  殷胥看她那張喋喋不休的嘴,今日頭一次緊閉,手足無措的站在旁邊,也不會安慰問候,固執的要背她下山回去。

  崔季明也想讓人背啊,可她怕她血染殷胥的衣裳。她疼的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姿勢,從石頭上下來蹲在地上。殷胥看她可憐兮兮的,乾著急,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叫他們過來,咱們趕緊下山。」

  崔季明心想幸好她穿的是紅衣,古人都穿好幾層褲子,艱難的扶著石頭起來:「都到這兒了,好像只有幾步了,你扶我……」

  她話音還沒落,兩膝一軟,眼前一黑就無法抑制的倒了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7:17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六章

  崔季明若是平日,必定會還非要死命的強撐,不肯讓別人有半分可能知道她身份。可殷胥是知道的,她心裡想著他若是發現了血跡,指不定臉紅成什麼樣子,心頭莞爾,竟也頭一次將緊繃的弦鬆開,再也撐不住了。

  殷胥一下子將她抱了個滿懷,崔季明直往下滑,他慌手忙腳的去摟緊她往上抱,低頭看去,崔季明兩眼緊閉,彷彿正在昏迷中和沉甸甸的眼皮作戰,她身子微微發燙,汗幾乎濕透了後背。

  殷胥不懂醫理,完全看不出來她是不是病得很嚴重,原地半天才將她艱難的移到背上去,手裡拎著油燈,不斷的將要滑下去的她往身上扶,走的健步如飛,如同剛剛逃命一樣的速度往回奔。他身邊一直隱隱跟上來的黑衣人也快步靠近。

  「主上,我們來背吧。」

  殷胥搖頭:「不必,找到柳娘。」

  殷胥穿過樹林,幾十人正在地上處理屍體,剛剛他們休息的火堆旁,修與元望昏過去倒在地上,一個細瘦的身影跪在地上,給澤看傷。

  「柳娘,來給她看看。」殷胥將崔季明放在了草地上。

  柳娘回過頭來。她也不過十六七歲,卻生了一張方方正正,跟討喜和溫柔半天沒關係的臉。一身衣服簡直和陸雙從同一塊破布上裁下來的,腰後別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粗布小包。

  懸壺濟世的女大夫,總會讓人想到輕紗白衣,美貌溫和。柳娘生了這麼個柔軟的名字,面上卻寫滿了恨不得剋死別人的不耐煩,布鞋上全是泥濘。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來,陸雙也有些關心的趕緊走過來,她跟臉一樣方正的指甲拎開崔季明的衣袖,在她腕上探了一把,表情瞬間有些奇特。

  她喜悲慣常表現在臉上,卻只能讓觀者感覺到面部表情豐富的「猙獰」。

  殷胥就被她的猙獰嚇的心中一跳。

  「她怎麼了?」殷胥問。

  柳娘抬頭忘了殷胥一眼:「你……」

  陸雙的手卻忽然搭在了柳娘的肩上。

  柳娘身子一震,半晌道:「她被水泡了傷口,有些燒,最好能找地方盡快安頓下來。我估計崔家人也都等在外頭,咱們最好將她趕緊送出去。」

  陸雙點頭:「柳娘再怎麼醫術高超,畢竟沒有藥材。她不是太大的問題,就是拖不得,我覺得最好先將她跟她僅剩的那幾個小侍,一起送出去,讓她也從這件事裡摘出去。崔家也有郎中,她不會出事的。」

  殷胥思索後道:「最快出去能要多久?」

  他必須要跟太子一起離開,修與元望已經被弄昏,還不知道這狀況。

  陸雙道:「最好是我叫人,用輕功將他們先送出去。這樣如果快的話,小半個時辰內一定能找到崔家人。」

  殷胥點頭:「只好如此。不過你能否先給她看一看眼睛。」

  柳娘點頭,撐開了崔季明的眼皮,在火光下映照了些,道:「很難看出來,但應該在恢復中,的確是下毒後的結果,若是能給開一幅化毒的藥物,每日都能喝,應該會能恢復的快一些。」

  殷胥道:「可她怕是不可能常年喝我這種外人給的藥啊。我再另想法子吧。」

  陸雙將身上的外衣罩在了崔季明身上,這才半跪在地上小心的抱起了她,對殷胥點頭:「那我先走。剩下那些灰衣人,沒有全殺死,全殺死處理屍體太難了,您也不好自圓其說,便將他們驅趕走了。」

  他說罷,腳下微動,明明只是在走,手指上掛的燈籠卻留下一道金色的線,他已經在幾步之外了。

  然而崔季明卻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她感覺抱著自己的人走得很穩,風拂過她面上,好似連睡夢中的痛苦都少了幾分,她手指無意識的抓住了那人的衣服,卻得了耳邊的一句話。

  「作為女子,你也太逞強了。不過你既然自有抉擇,便也輪不到我插嘴。只不過願意多幫你一點。」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醒著,眼已經睜不開了,唇間呢喃很久才吐出幾個字來:「謝謝你,胥。」

  對方的手臂震動了一下,沒再回應了。

  這一場變故結束的方式,崔季明自然沒來得及知道。崔家依然被羽林攔著不許入山,當初遭遇蔣經後被殷胥私下放出去的小侍,已經在幾個時辰前找到了崔家,將當時的情景告訴了崔式。崔式寒著臉坐在馬車中,直到夜深下去,下頭的私兵和奴僕好似趕巧的在山道邊找到了昏迷的崔季明。

  當崔季明被抱回崔家馬車上時,遠處殷邛也得到了羽林回報,說找到了太子一行。

  崔式嗅著崖口處的風,百花飄散的香味也壓不住,山谷裡似乎盛滿了腥臭的血,單這一夜割下的人頭就足以堆成山。

  不過那也比不上天亮以後,在朝堂上每個人穿的莊重華麗,卻輕易決定他人性命的廝殺。

  崔式看著隨行的醫師正在馬車裡給崔季明處理腿上的箭傷,他伸手撫過她滾燙的額頭。人心湧動,權力更迭總是要死人的,到他這個年紀,已經忘卻什麼慈悲,讓別人死總比讓自己死好。

  當夜,崔式一行的馬蹄到了崔家後幾個時辰,在黑夜的最後一段,崔家另一位少年也被送了回來。崔元望並沒怎麼受傷,卻裹著毯子,腳泡著熱水,被幾層裡裡外外的噓寒問暖圍著,他腦後被龍眾之人擊昏,才剛醒來沒多久,還迷迷糊糊的。

  崔渾之也來探望了一圈,讓人都退了下去。元望倚在榻上,幾乎快睡過去,卻又一激靈醒過來。屋內只有榻邊一兩盞燈燭燃燒著,崔夜用披著深色的外衣,正坐在榻邊。

  「祖父。」元望就要爬起來。

  崔夜用按住他:「你受驚了,快躺下吧。聖人沒有留你去宮內問話?」

  元望道:「路上問了些,但路上一直有修、胥兩位殿下在,所以便要我先回家歇下。」

  崔夜用:「好,說說吧,究竟發生了什麼。」

  元望將毯子掀開,坐直在榻上,再不是幾個時辰前火堆旁的語無倫次,他頗有條理的輕聲道:「動手的人應當是涼州大營曾經裁軍下來的老兵,其中一個頭目,似乎與崔季明相識,她叫他蔣經。」

  崔夜用沉思:「似乎是曾經賀拔慶元的下屬,目前賀拔慶元在涼州大營內很信任一個名作蔣深之人,單看姓氏,二人或許是兄弟。那崔季明小時候,或許是教過她些箭法吧。太子傷勢如何。」

  元望:「或可能熬不過去。」

  崔夜用沉吟:「……修的伴讀可是尉遲家的。尉遲家與賀拔慶元關係那麼深……」

  元望只是靜靜聽著,崔夜用也沒想他會有任何回答。

  崔夜用道:「知道太子在寫彈劾賀拔慶元摺子的人不超過三個,也不過就是你、我這個太子太傅,再就是聖人了。外人非挑這個關頭,就是為了放大聖人心中的不信任,甚至讓人以為賀拔慶元在御前安插了細作。」

  但這消息能讓蔣經背後的人知曉,御前總是要有個細作的。

  元望將太子被刺一事講述而來,比當時告訴崔季明時的細節多了許多,又問道:「祖父對幕後之人可有頭緒。聖人未必不知道這是有人在嫁禍賀拔慶元,聖人必定會先裝作不知先處理了賀拔慶元。可……」

  崔夜用:「可你覺得那人太大膽了,連三位皇子都可以不顧的喪心病狂。害怕了?」

  元望搖了搖頭,但很顯然,第一次見到殺人的場景使他內心也頗為震動。元望道:「我只是感覺祖父似乎知道些什麼。」

  崔夜用扯了兩分笑,道:「你高看你祖父了,這種膽子我還是沒有的。先歇下吧,明日起來或許大理寺就來請你了。」

  他說罷,轉身離開了房間。

  而崔季明回了家中,過了兩三日才完全醒來。睡夢中的高燒幾乎將崔式的魚尾紋都給嚇出來,崔季明可能從小就體格強壯沒心沒肺,頭一次在崔式面前這樣病,醒來的時候一抬眼,都沒認出那個兩眼熬紅披頭散髮的人是她爹。

  崔季明嗓子都啞的要說不出話來,第一句問的還是外頭的情況。

  崔式本不願說,可崔季明都快要從床上滾下來的問,他也只好如實相告。

  太子澤至今病重未醒,能不能熬過去還未必。殷邛勃然大怒,調長安北中軍搜山追殺,絞殺叛賊近三百餘人,仍有一部分在逃。叛賊中六成以上是從北地三軍中裁掉的代北軍人,皇帝得知此事,氣的當場在朝堂掀了桌子。

  聖旨已經在送往西北的路上,要令賀拔慶元上繳涼州大營軍印與三軍主帥虎符。如今也是挑的好時機,西北的危機剛從賀拔慶元手中解除,他一口氣還沒喘勻活,就要卸磨殺他這即將伏櫪的老驥了。

  太子遇襲一事震驚朝野,此事牽扯到了另兩位皇子與兩位崔家的嫡孫,崔夜用也在朝堂上掀起一片群情激憤,恨不得賀拔慶元被押解回長安時,他第一個衝在前頭扔臭雞蛋。

  崔季明也猜不動這老頭一把年紀跟打滾大鬧市政府般的態度,到底是想幹什麼。

  但賀拔慶元是逃不過進一趟大牢了。

  崔式只說要她好好讀書練武,此事切勿多做任何舉動。再想起蔣經死前那句話,崔季明總覺得阿耶似乎也在瞞著她一些什麼。

  她從不覺得崔式會做出什麼讓她不認同的事情來,也沒有再多問。

  她歸了家後,倒是思考半晌,有些事問了舒窈:「那啥……當時我側漏的多麼,有沒有很明顯弄的褲子上全是?」

  舒窈讓她這不要臉的大姐問的漲紅了臉,道:「你也真不知羞!沒有!沒有——反正我記得下人來給你換衣服的時候,衣服上都沒多少血。你可是泡了冷水,現在都下不來呢!」

  崔季明鬆了一口氣,笑道:「我這不是就怕弄髒了別人衣服麼。弄髒也就得了,怕的是某人呆頭呆腦,拿那血跡回頭再來問我是不是腿上受了傷。」

  她這一病,內院找來了一兩個大夫又給開了些調經的藥物,崔季明被舒窈這個凶臉婆娘灌下去,一碗藥能讓她幾個月下不來一次的大姨媽如滾滾長江東逝水,她更感覺自己活像是宮內被容嬤嬤逼著喝下墮胎藥的小白花,整天躺在床上就對著家裡僅有柔軟心腸的妙儀裝可憐。

  然而妙儀如今似乎也有了照顧小兔子的正職,對於她姐的憐憫最多就是心不在焉的摸摸頭,然後歡天喜地的去擁抱小兔子了。

  崔季明悲傷的無以復加,最終還是決定在將近小一個月養好了之後,還是去找老秦好好學拳吧。

  崔式說不要她出門太多,但老秦那裡也不遠,天剛剛亮她就到了。空蕩蕩的院內,崔季明從自己帶的燈籠裡借了火,將院內一盞盞竹編的燈籠點亮,這才發現內堂擺了一張書桌。書桌上放了些書與宣紙,被穿堂的微風吹動,她本不在意,抬手要點亮桌案上的蠟燭,才發現蠟燭只剩短短小半截,白燭淚掛滿了銅燈炷,一切都證明這盞燈燭被長時間的點亮過。

  她愣了一下,陡然想起來自己當時在山上說過的話。

  殷胥來過這裡了麼?等過她了麼?

  崔季明心頭跳了一下,連忙點燃那半根蠟燭,湊著火光去翻看桌面。

  嶄新的毛筆留下蘸過墨的痕跡,卻又被洗淨,規整成本來的飽滿形狀擺在筆架上晾乾。崔季明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他纖長的手指將筆尖的水擠淨的樣子。盒內的墨條用過,但硯台內卻是乾淨的留下一點清水痕。桌面上幾本書被鎮紙壓著,崔季明連忙翻開湊在燈下看,上頭是小楷排列整齊的註解。

  幾張薄宣,曬出層次不一的發黃,無言地表明著不同的日期,上頭寫了些乍看無趣的話語。

  「言而無信,非君子也。」他好似最終還是忍不住抱怨,這麼寫道。

  「若是身體不適,再過幾天來也無妨。」哎呀呀,他又糾結出千回百轉的意思了。

  「崔季明。」他似乎等的實在是無聊了,寫了她的名字試試。

  翻過去,紙的反面有一行小字,彷彿故意要寫在她看不見的角落:「最近發生了一些事,好多話我想與你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7:30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七章

  這次她好好看到了他的字體,沒有再被黑墨塗上。

  崔季明不知道怎麼的,拈著那紙就笑了起來,手指撫過唇角,越看他留下寥寥幾個字越覺得有意思。她摸出了星星點點的規律,覺得他的心思似乎也不是那麼難猜。

  她連練武也忘了,磨了墨,拎起筆來。崔季明的字總算是在練無名指這段時間,有點刀鋒劍痕的樣子,洋洋灑灑寫了幾個字。

  「如若思念,何必只留寥寥幾筆字,本人接收各類情詩、情書。」

  她想了想,又加上一筆:「也不拒絕各類珍饈美食。」

  崔季明放了筆,對著那幾個大到可以拿去做牌匾的字兀自欣賞一番,這才走到中間去練拳。一會兒老秦來了,對她稍作指點後,崔季明問:「一般他什麼時候會來?」

  老秦硬邦邦道:「我是來教你學拳的,不是來給問話的。」

  崔季明嬉皮笑臉:「那行,就讓他死等唄,我反正無所謂。」

  老秦:「……」

  她無所謂,可老秦一點也不想面對殷胥那張四十年後也未必改變的冷臉。

  崔季明笑:「咱們繼續練拳?」

  老秦:「五日一休沐,三日後他會來。」

  崔季明本是打算三日後來見他的,可三日後,她卻沒能來。

  賀拔慶元被押解進了長安。

  崔式一句都沒跟她說,崔季明也沒見到陸雙問不來消息,她是早晨來找老秦的路上,才發現的。街上也就只有社日、元月才會有這麼多的人,崔季明最近也是有點在風頭浪尖上的意味,不好再走過來,坐在了崔家烏篷的馬車裡。她也是個愛湊熱鬧的,便叫車伕止步,用她那隔著十層毛玻璃似的眼睛也往街上瞅。

  馬車邊擠來擠去的人群中,總有些喜歡昭告天下興奮不已的大嬸,將賀拔慶元被押解進長安的消息傳進了她耳朵裡。

  崔季明心頭一驚,正要掀開車簾,忽然車簾被一隻手按住。

  「三郎,雙爺有消息來。」說話人像一隻貓般鑽進了車裡,崔季明挑了挑眉:「阿穿,有車門不走,非要鑽窗,怎麼怕別人看見影響不好。」

  崔季明也是看不見,阿穿被她一句話說的臉紅到了脖子,羞赧的情緒卻容易激起一個姑娘渾身的大膽,她笑出滿口白牙往前湊:「三郎想不想我?」

  崔季明對九妹那種逗完不用負責任的少年可以隨便亂說,面前是個小姑娘,她就不好太混帳,笑道:「又賣乖。陸雙來遞什麼消息?」

  她側耳聽著外頭響起了人群的喧譁聲,兩道眉舒展開:「跟賀拔公有關?」

  阿穿湊到崔季明耳邊:「皇帝不單想只拿賀拔公,他怕賀拔公當年帶出來的兵將有反意,又是在府兵制改動的節骨眼。所以他還捉了尉遲將軍,來做先給猴看的那隻雞。」

  「尉遲將軍?!」崔季明陡然一驚:「這件事跟尉遲將軍又有什麼關係!更何況尉遲家不是與皇后交好麼?他長子不就是修的伴讀麼?!就是因為他算是阿公的心腹?」

  阿穿搖了搖頭:「或許也有皇后派的原因,再加上涼州大營三位將軍裡,只有他一個鮮卑姓。這些事或許雙爺才能跟您講清楚。」

  崔季明微微掀開了車簾:「外頭是什麼情況,你能跟我說一下麼。」

  阿穿望了她的眼睛一眼,看向窗外,半晌才道:「賀拔主帥換了布衣,坐在馬上,旁邊有中軍的衛兵,尉遲將軍坐在囚車裡,穿的是白色中衣,挺狼狽的,他似乎在閉眼休息。」

  崔季明身子顫抖了一下:「他們敢叫尉遲將軍坐囚車!這是就定了他的罪,上街遊行麼?!他好歹是兩三萬精兵的主將!大理寺的人都死了麼,什麼事因都不查,皇帝一句話,就把人定罪了?!呵,我倒是忘了大理寺卿是皇帝的狗了!」

  阿穿道:「當年裁軍的名單經過了尉遲將軍的手,他又多年似乎也有照顧裁軍後無業的老兵,在此事中牽扯也很深。」

  崔季明冷笑了一下。

  或許從殷邛的角度來看,他這麼防,很有他的道理,或許很多人在他的位置上,都會這麼做。但皇帝不是很多人能坐上的位置,也不該做「很多人」會做的決定。

  崔季明覺得,令有能有才之人不得志,令有德有心之人蒙冤屈,就是殷邛的無能!他若是忌諱就該早分權,他若是提心吊膽就該早控制,而不是一直無能縱容,如今眼見著不管不行了,再破罐破摔單用殺人一招!

  更何況對於澤那種生死不問的態度,崔季明可算是窺見了這位帝王從上位十幾年來一直沒變的狠辣無心。

  就是他的無心,對兒子的不管不問,卻讓幾位皇子都有些或多或少的天真。

  漸漸的,崔季明望著車隊遠去了,人群中種種議論讓她心中紛雜,有人說賀拔慶元功高蓋主活該,有人說尉遲毅作惡拖累了賀拔慶元,有人說太子一派不會放過賀拔家。

  崔季明頭靠在了車窗框上,似乎有些脫力的往下滑了一寸。

  阿穿去扶她:「郎君不要緊吧!」

  崔季明睫毛垂下來:「他早猜到的,才非要讓我回崔家。」

  阿穿不知該如何接話才好,崔季明揮手對車伕道:「回崔家吧,我有事要問阿耶,在家中等他回來吧。」

  馬車扭頭,往崔家的路上而去。

  崔季明卻沒有想到,殷胥的確是憋了許多話,想與她說。他以為他心中能藏下很多事了,可有的時候也真的有苦楚憋不住的時候。

  想到崔季明上次縱然吃驚,也接受了他是重生的那件事,殷胥或許覺得有些話,也能跟她說。

  可他坐了許久,也沒有等到崔季明。

  風從中堂高高的廊柱間穿過去,他站在崔季明平日用的木人樁邊,手指撫過她手握匕首曾留下的刀痕。

  前幾日太子遇刺一事發生後,殷胥回宮的確是遭到了許多盤問,甚至殷邛親自招他去殿內問話,顯然是北機新招的一批人做事不是太利索,總留下了一些痕跡,殷胥只裝作收到了驚嚇。

  殷邛顯然在上一次在萬春殿關於「廢除奴婢制」的交鋒中,對自己這個兒子大抵算是瞭解那麼一點,殷胥裝的他未必看不出來,他也不去點明。

  那日,殷胥從中宮離開後,第一件事便是直奔三清殿。

  他要見到岑婆!

  殷胥還裹著初春薄薄的披風,他離開三清殿快有一年後,身子抽長了很多,肩膀長寬能撐的起皇子朝服,三清殿外頭那些婆子甚至沒有認出那個表情冷冽的少年,是當年痴傻的胥。

  耐冬則跟殷胥截然相反,到哪裡都端著一張不得罪人的溫和笑臉,在殷胥後頭,往三清殿的護衛手裡各塞了個油紙包,笑道:「郎君們整日守在這裡也是辛苦,東宮做了些入春的新果子,還請各位嘗嘗鮮。」

  其中一個護衛打開紙包,往裡頭瞥了一眼。沉甸甸兩個做成點心形狀的金餅,他捏了一下,笑道:「是,九殿下出身這裡,回來常關心也是該得。若是裡頭有了消息,我們自然也要通知九殿下。」

  耐冬笑了笑:「麻煩諸位了。」

  他手中拿著些春季的衣物,隨著殷胥走進門裡去。

  院裡依然很蕭索,聽說殷邛給三清殿的孩子們多找了幾位先生,殷胥遠遠的就聽見了一些磕磕絆絆的讀書聲,他兩手籠在袖中,走過三清殿那些讓他們折做柴火已經不成樣、卻又重新冒出綠芽的樹木,一拐角便看到了用清水擦洗門板的兩個宮人。

  「胥,你怎麼來了!」兩個宮人激動的起身,手在衣裙上擦了擦,走過來想牽他又不敢,侷促的笑道:「這才幾個月不見,怎麼又長高了!氣色也好了許多啊!」

  殷胥點了點頭:「幾位姑姑過得好麼?岑婆在麼?我想見她。」

  「岑婆啊……」那兩個宮人看了對方一眼,其中一人抿了抿嘴唇道:「岑婆病了,跟我們過了個年,年後便去了。你也知道,三清殿內留著也是受苦,去了也未必是壞事。」

  殷胥沒有反應過來:「您說……」

  另一人笑了:「胥,不要這樣子,我們知道你是岑婆帶大的,很有感情。可她一直積勞成疾,幸而最後並不痛苦的走了,還一直要我們多關照你。你現在到了薛妃娘娘手下,哪裡還需要我們這些下人關照啊。」

  殷胥面色如紙,後退了半步,兩耳轟鳴。

  年後便去了……

  他心裡費盡心思搜刮出的溫暖細節,不斷重複安慰自己的回憶,頃刻間枯盡了顏色。

  在他知道岑婆是他生母的幾個月前,在他坐在暖閣裡有人磨墨鋪紙,年後坐在中宮團聚的家宴時,岑婆在三清殿內默默的去世了。

  他簡直就像是命中注定的孤家寡人,得知消息後反覆湧起的幸福感,在瞬間幾乎被沖垮,殷胥茫然的半天不知道自己該做何反應,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她、葬在了哪裡……?」

  宮人看殷胥面色難堪,還是過來扶了他一把:「我們這些宮人本來都是有固定的地方,但當日不是掖庭宮的主管來帶走的,所以很可能葬在了別的地方,我們也不清楚。我們知道你想祭奠岑婆,但恐怕要大費周折。你如今在薛妃膝下,再怎麼樣我們也不希望你把這件事弄的大張旗鼓,或許薛妃娘娘會不高興……」

  幾個宮人不想讓他去祭奠岑婆,還是因為怕他不受薛妃喜歡。

  殷胥半晌道:「她臨去前可有提及什麼?」

  宮人輕笑:「岑婆只說覺得最後這些年算是滿足了。」

  滿足了麼。

  ……怎能就這樣滿足?!

  她知道一直在照顧自己的兒子,殷胥卻從不曾知道有母親的照顧。

  他承認自己是虛偽的,若是把岑婆當成下人,他心中的感激總是少了幾分,或許是做慣了主子,對她更有一種理所應當。

  但知道了她是母親,彷彿所有的行為都飽含對他的愛護與真心。

  殷胥身子搖晃,幾乎無法再在這滿是回憶的三清殿待下去,他轉身便走,那兩個宮人還沒來及的開口,就看到殷胥倉皇的離開了三清殿。

  他當日立刻去了山池院,卻沒有遇上薛菱,崩塌的感覺終於在一瞬間的衝動後又被撿回,他也承認,若非耽擱幾日,他或許會衝動說出什麼話來。

  後頭太子重傷一直不清醒,東宮甚至做好了後事的準備,矛盾立刻激化成了無法化解的地步,殷胥陷入此事,也不能從東宮離開,直到今日賀拔慶元被押解進長安,他也這些天第一次被放出東宮。

  他坐在崔季明練武的堂內等到了午後,直到從後門走進一個垂頭的半大少年,在殷胥耳邊道:「崔三路上遇見了賀拔慶元入長安的隊伍,陸雙手下的阿穿入了她的馬車,她便折返回了崔府。」

  殷胥垂眼:「嗯,下去吧。」

  那少年走路悄無聲息,幾乎將自己融到陰影裡,快步離開,殷胥這才翻了翻桌案上的紙,看到了崔季明留下的幾行大字。

  上頭的字堪稱滿溢她嬉皮笑臉的德行,可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她還會能再笑得出來麼?

  殷胥手指撫過墨跡乾涸後,微凹的痕跡,走出院落的後門,登上馬車:「回宮。」

  這一日朝堂上爭的怎一番腥風血雨,殷胥並不知道,他入宮直奔山池院,總算逮到了薛菱。薛菱正跪坐在一缸金魚邊,懶懶的拈了魚食擲入水中,看紅色的魚尾泛起層層水波。她這次倒是注意到了殷胥的臉色,抬頭望了他一下:「這回又怎麼了。」

  殷胥站在了魚缸邊:「岑婆去世了。年後的時候。」

  薛菱沉默了一下:「哦。」

  殷胥:「我知道了。」

  她手抖了一下,半袋子魚食倒進魚缸裡,引起一片即將屍橫遍野的瘋搶,薛菱想伸手去撈魚食,卻又作罷,收回手來。她沒有直視殷胥:「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7:42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八章

  殷胥:「她安葬的位置,你知道麼?」

  薛菱:「你是我的兒子,不是她的。」

  殷胥冷笑:「在我痴傻到不認人的時候,在我飯都吃不飽的時候,是她在照顧我的!」

  薛菱緩緩抬起了頭:「你覺得對不起她?是,她是我當年的近侍,在我生下孩子一個多月後生下了你。我是看著你出生的,你和我的孩子很像,出生的時候臉是青色的,小小一團,彷彿連呼吸也不會。你幸好是她的孩子,還能有命可活。」

  殷胥:「我欠了她很多。」

  薛菱扯出一絲笑:「每個人都欠自己的母親。不要這樣用逼問的姿勢和我說話,宮裡每個女人都差不多,我憑藉家世,皇后與萬貴妃憑藉運氣,才成為可以榮華富貴的那個。她出生在南地,幼時賣到我家,是我從薛家帶出來的人。我不想讓她跟大興宮千千萬萬的奴僕們葬在一起,我送她歸了家鄉。」

  殷胥:「那我為何卻只是單字名。」

  薛菱嘆道:「我與阿岑幼時一同長大,她隨我進宮,雖為侍女卻也是薛家旁支出身,身份地位未必會比當年王府做妾的林憐和萬宜姝差。當時林憐與萬宜姝也不過是充儀充媛的位置,我與阿岑二人又先後有孕,我便希望她也能混個妃位,邛看我有此意,倒也說著,若阿岑誕下是男孩,便封她個妃位,甚至給未出生的你,取了個單字名。」

  「若我那孩兒還活著,未生變故,或你們二人幼年會一同玩耍長大。他長你一點,單字為燁……只是日後生變,阿岑本可留在宮中自享榮華,可殷邛有意扶林憐上位,她怕是也對未來艱險的路子有個預估,竟堅持抱你隨其他宮人入了三清殿,只為保命,絕不再出。」

  殷胥微微有些恍惚。他看那些金魚明明吃飽,卻還瘋狂的撲騰著魚食,坐下後伸手將魚食撈出來,道:「……好好一缸金魚,縱然連個畜生都算不上,也留點手。」

  薛菱靠在了軟枕上,似笑非笑:「其實不只是你,三清殿的宮人,大部分都是他臨幸過的宮人。偶爾我覺得,這樣也算好,斷了這些女人爭權奪利你死我活的念想,又能和孩子常年廝守,除了條件艱辛,倒也勉強算得上日子。他把生下來的女孩兒都送了出去,似乎送到了平常人家。有時候我也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就他那德行,還不如把女孩兒留下,一個個培養成和親的公主,往周邊各國一年八個的送過去。靠女人肚皮來勉強維持和平的事又不是第一回了。」

  殷胥接過軟巾擦了擦手,道:「或許是我多想,曾在醫術上看到過,說有些人家生下來的孩子十有八九都是痴傻。或是阿耶當年上位殺戮太盛,或許殷姓也遭了些什麼……」

  薛菱笑:「哈哈,難不成你想說的是天譴!你縱然頂了個殷姓,可我還真巴不得殷姓有什麼天譴。可此乃人為,不過說來,這也算某種天譴了。」

  殷胥眯了眯眼睛:「你的意思是……」

  薛菱:「我的意思是,你的痴傻並非偶然。在這宮內,都能讓我的孩兒痴傻,讓一個宮女吃下些什麼,不都是太正常的事情了麼?」

  殷胥並不是十分吃驚,他道:「我也曾想過這個可能性。但當時在宮中,只有你為后獨尊,其他女子不都只是低微到和宮女沒差別的身份麼?就算是當今的皇后,在當時也只是個小小充儀,根本不可能——」

  薛菱笑:「胥啊,女人的事情,女人來解決。你以為我回來,是為了來再續前緣的麼?我想了十年,幾次想著這輩子乾脆就這樣罷了,可有時候也不甘心。」

  「我曾被別人掌控命運,我是不公的受害者。我人生曾以改變天下不公為目標,後來發現這個目標太過遙遠,不若讓我也成為不公的受益者,來掌控一回別人的生死吧。」

  殷胥曾幾次感受到過薛菱的野心,這還是他頭一回聽她這樣說出。

  薛菱嘆道:「若是有朝一日你去南方,或許可去她的家鄉,她葬下的地方看看。但如今……」

  薛菱輕輕笑起來:「不管你願不願意,為了我的私心,我也想要你登上那個位置。作為你的『親生』母親,我也會為你備有一份大禮。」

  她一直在崔家等到了幾近入夜,外頭才傳來崔家幾個長輩回家的聲音,眼見著下人都款步而去,有條不紊的架起了燈籠,各院小廚房也傳來了動火的聲音。

  崔季明手裡捏著兩張薄薄的信紙,坐在二房的書房裡等。自言玉離開後,她身邊就沒有固定的下人,幾乎就是十幾天換一撥人,挑著長得好看的帶出去玩,更談不上信任。崔季明手裡捏著兩封陸雙那裡來信,都找不到一個人給她讀,湊在昏黃的燭火下一個字一個字兒的看。

  崔式也沒有想著書房裡竟然亮燈,推門才發現崔季明披著單衣跪坐在燈邊,他合上門嘆了口氣:「這事,我說了多少次要你別牽扯,別多問的。」

  崔季明苦笑:「我怎能不問。是不是阿公已入大牢,尉遲將軍定罪了?」

  崔式瞥了一眼她手中的信紙:「我才知道,你現在也有自個兒的消息來源了。尉遲毅,家門抄斬。」

  崔季明手一抖:「今日不才入長安,這都不待大理寺審理麼?也沒有關入大牢?他死無對證了,他又是阿公的親信,這事就根本不給阿公洗清的機會吧!跟尉遲毅能有半分關係,蔣經早就三四年找不到蹤跡了,縱然尉遲毅和蔣經是同時入軍——」

  崔式:「聖意不得置喙。」

  崔季明:「我以為這不是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時代。現在殷邛是想咬誰就咬誰了?蔣經曾跟我提過『天下一分為二』,要我提前站隊,阿耶你對這話,心裡可有數?」

  崔季明也不知自己為何拿這話來問阿耶。只是她覺得崔家似乎也藏了些什麼。

  崔式彷彿肩上擔的朝服很沉,努力往後挺了挺脊背,才緩步坐到桌邊來。

  「皇帝自然沒有那樣的能力,讓誰死誰就死。可他也是一條被逼到角落裡的瘋狗,怕的是他真的急了豁出命去亂咬一通。索性先給他一塊肉吃,讓他還維持在『權勢滔天』的錯覺裡,不至於暴起亂吠。」

  崔季明愣了:「原來不是殷邛要尉遲家死,這是必須選一個人去死的投票,而你們將尉遲家投出去了。甚至說漢姓世家……這些年順著殷邛,一次次將鮮卑姓投出去了。」

  崔式不置可否。

  崔式:「你阿公雖然也知道功高蓋主,但他愛這片土地勝過愛自己的性命,縱然知道有可能會給自己招來禍患,但他也不願意三軍被殷邛搞的一塌糊塗,讓突厥人鐵蹄踏過。」

  崔季明:「我知道世家與皇姓這拉鋸戰打了十幾年,可阿耶不怕下次被投出去的是我們?」

  崔式:「自然也有人對這種玩法不滿。我也只能說暫時崔家不會落入那種境地。所謂一分為二,就是有人想換個玩法。這事你心中可以有個數,站隊的事情輪不到你,甚至說可能到你阿耶死的那天,玩法也不一定會改變。」

  崔季明瞪大了眼睛:「有人要……阿耶難道也……」

  崔式在燈下微微笑了笑,他手指在唇上豎起:「你阿耶沒有這麼主動去找死,也不拒絕撿別人的漏。不過有人有耐性的可怕,你不必太在意,浪再大,崔家也是水裡的銅牛。」

  崔季明緩緩呼出了一口氣,她不知道自己想的能對幾分。她以為鄴高祖統一南北的偉業,是大勢所趨,是千古偉業,歷史考試都要默寫出三條貢獻來得分,然似乎世家卻想抵抗未來千百年不可抗拒的集權趨勢。

  崔式道:「尉遲家要入土了。修的伴讀位置也空了出來,殷邛已經找到了接替的人選。」

  崔季明抬眼,愣了一下:「……難道是我?!我都在外頭名聲壞成那樣了,還是個瞎子,他都要我去做伴讀?」

  崔式苦笑:「我一直讓你去在外頭各種胡鬧,就是想擺脫這件事,看來殷邛心意已決,你入了弘文館,澤雖然清醒過來了,但身體不好,修指不定會成為下一任太子,你就是要跟殷家站在一道了。」

  崔季明垂眼:「阿公都已經這麼表現,殷家還是想把我這個外孫扯進去啊。」

  崔式拍了拍她的肩膀:「後日,你便可以準備入弘文館拜過先生,就要搬入東宮住了,既然是皇帝強把你塞進去的,所以你不用怕,再怎麼不守規矩,也沒人敢將你從弘文館趕出來。這表面功夫,還要做到你阿公面前,殷邛發話了,說是許你入大牢見過賀拔慶元一面。」

  崔季明艱難張開嘴:「阿耶,我就只想問,你覺得阿公這次……過得去麼?」

  崔式嘆氣:「過不過得去,要看天意。不單是殷邛,很多人都不想讓賀拔家活。」

  他話音落下,崔季明垂著頭,緩緩趴在了桌案上,臉埋進了手臂裡。

  崔式:「已經夜深,你快去休息吧。」

  崔季明悶悶的聲音傳來:「……讓我趴一會。」

  崔式起身,半晌才將手放在她頭頂輕輕拍了拍:「很多時候局勢就是這樣,我希望你不要做個你阿公那樣頂天立地的人了。只因天砸下來,要最堅強的人頂著,下頭的人苟且偷生的時候指不定還在扎他的腳。」

  崔季明脊背起伏了一下,偏偏頭,露出一點泛紅眼尾來,悶聲應了他一句。

  後日。

  弘文館門前停了不少馬車,畢竟是休沐結束,不少歸家小住一兩日的生徒也被送回了弘文館,幾位皇子的馬車停在了最前頭,重病初癒的太子澤剛剛回到弘文館,門前聚集了幾位弘文館的博士與講師,正對他行禮。

  春夏之交,細雨飄零,弘文館一片濃綠,太子澤正與幾位講師說話,卻聽到了身後一陣小小的喧譁。和其他幾位皇子撐傘站在一處的殷胥也回過頭去。

  崔家烏蓬的馬車,前頭幾匹黑色駿馬,車簾掀開,幾個唇紅齒白的少年小侍撐開繪有紅鯉的竹傘,車裡一隻帶扳指的細手接過傘柄,持鐵杖仿若是閒庭漫步般走下馬車,紅衣在陰雨天的灰色中扎眼,豔紅衣擺吹開,殷胥心裡頭漏了半拍。

  傘面劃過雨滴,微微抬起半分,堪堪露出金色的佛像耳墜與淡紅的唇。

  病痛與外頭的風雨彷彿不能給她留下半分不快的痕跡。

  她輕輕勾起了半分笑,世間風流莫過於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07:53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九章

  殷胥幾乎忘了呼吸,他自覺目光太直接,或許這時應該故作不熟的避開,可此時他根本難以控制自己的目光。

  紅鯉的傘抬起,雨珠往後滑去,露出琉璃鏡的鏈子與令他魂牽夢繞的雙眼,崔季明笑得眼角彎了彎,目光渾不在意的從他面上滑去,這才行了個禮:「見過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恢復的可好?」

  澤對她也算有幾分感激,雖然崔季明是賀拔慶元的外孫,以當日情況來看,她並不知情。澤蒼白的面容勾起了幾分勉強的笑意,彷彿從內心擠出笑都耗費了這些天恢復的全部力氣:「原來是崔三郎,聽說崔三郎那日之後重傷,也恢復了許多天?」

  崔季明笑:「不打緊。看到殿下安康,臣便放心了。」

  元望也站在太子身邊,修剛從馬車上下來。

  崔季明敏銳的感覺到,那一場遇險,讓幾個少年的內心也悄悄改變了。

  澤似乎意識到了殷邛對他性命的無所謂,生性中本有的敏銳,更成了目光中隱藏的一種忐忑與尷尬,崔季明甚至覺得,他恨不得立刻將身上那套太子的常服拽爛,然後找一個小小的箱子將自己鎖在裡面,躲開所有人的目光。

  而修則更為明顯,他對於崔季明成為伴讀的行為,顯得不甚在意了,走過來也算是勉力跟崔季明熱絡了幾句,卻遠不如以前跳脫,整個人有些迷茫。

  修似乎之前並不喜歡尉遲家的小子,但聯想到曾經的小夥伴因為太子遇害一案將被滿門抄斬,他好像是剛剛知道原來殷姓可以隨意殺人一樣,有點可笑的震驚與無所適從。

  殷胥是站在人群中看著崔季明的那個。崔季明和修聊了幾句,他們二人一併走進了弘文館,她目光甚至都沒怎麼往殷胥面上多看,他彷彿都覺得幾天前去院子裡時,那張薄宣上幾個眉飛色舞的大字,是他思念太久的幻覺。

  崔季明作為修的伴讀,自然分在了點墨院,她的座位在修的側面,在殷胥的後面,靠著被拉開的木門,外頭的杏花彷彿她伸伸手就能夠到。

  班上幾乎沒有幾個人不認識他,崔季明笑嘻嘻跟一圈人打過招呼,然後將折頁本攤好,連裝模作樣都懶得施捨,從書袋中拿出一張薄毯,往桌案上一趴,毯子披身,準備開始補覺了。

  修沒想到崔季明這麼不要臉:「今天是何先生的課,你這樣,何先生會動手的!」

  崔季明從毯子下露出一縷捲髮和半張臉,眨了眨眼睛,笑:「沒事兒。我恨不得讓他把我趕出去,今天春光不錯,指不定外頭樹下睡的更舒服。殿下,您上課盡情玩吧,反正有我給您墊底。」

  她說罷,又戳了戳前桌殷胥挺得如鋼板般的脊背,笑道:「更何況前頭還有這麼個屏風給我擋著。」

  殷胥讓她戳的脊背一抖,冷聲道:「老實點。」

  崔季明撇了撇嘴,對著殷胥,又好似有什麼共同小秘密般促狹的笑了。

  殷胥如此近的距離回望了她一眼,心中湧起種種熟悉的情緒來。她還是入了弘文館,只是多了琉璃鏡和鐵杖,也成了修的伴讀。

  可她還坐在他附近,以前上課搗蛋戳戳弄弄的臭毛病還是半分改不掉。

  殷胥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崔季明已經趴下去,將自己埋回薄毯中。何元白進點墨院的屋內時,望著四面打開的門外的景色,剛想隨口詠兩句,就看見了二十個不到的學生中,令人無法忽視的一團蓋著花花綠綠薄毛毯的身影。

  他掃了一圈,才發現,蓋著毛毯縮成一團的正是今兒要介紹的新生徒。

  修也算是怕何元白,崔季明怎麼也是他的新戰友,他不好棄之於不顧,拚命的戳著崔季明小聲提醒道:「崔家三郎,先生發現你了!快起來,先生走過來了!先生已經站到你面前了!啊啊快起來啊,先生要打人了!」

  何元白手中的摺扇正要砸下來,修都感覺到那陣勁風了,崔季明的毯子陡然掀開了,那摺扇砸在了她抬起的手臂上。

  「講堂上,你這樣成何體統!」何元白怒道。

  崔季明笑:「也沒有要瞎子讀書的道理,先生要實在看不慣,我不介意滾到最後去坐著。」

  何元白早年出關帶過兵,說來他也算是賀拔慶元的半個小粉絲,此刻賀拔慶元入獄,外孫成了修殿下的伴讀,何元白也大抵看得清是什麼個局勢。崔季明這是下定決心要混蛋到底,他也要做做表面功夫。

  何元白:「崔三郎的眼睛不是看得清字麼?你這樣趴著,會影響到其他人!」

  崔季明立刻伸手拿起硯台,扣在打開的折頁本上,一團黑墨差點流在桌子上。然後麻溜的一滾,枕著書袋,在桌子旁邊靠外的地板上躺成一長條,將她花花綠綠的小毛毯在空中一抖,鋪好在身上,對著何元白眨眼道:「先生,現在看不清字了。我這樣躺也不影響別人了吧。」

  何元白:……好想打死這個小子。

  何元白無奈:「你不可以發出聲音影響到別人。」

  修一臉震驚的看著何元白就這麼認輸了,想了半天,才明白是父皇強行塞她進來的,她上房揭瓦都不一定能被先生趕出門。

  她這躺下,腦袋正好在殷胥桌子旁邊,他低一下頭,就能看到崔季明得意的樣子。

  何元白回到了前頭的長桌邊,今日講的是《禮記》,註解的捲軸很長,殷胥努力將注意力放在眼前,卻忽然感覺到順著桌沿垂下去的捲軸另一邊,有人拽了拽。

  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誰,不去理她。

  捲軸遭到了一陣更用力的拽,他甚至懷疑,他要是不理崔季明,崔季明能拿起他的捲軸給扔出去。

  殷胥為了班上其他人不受影響,決定犧牲一下自己,偏了偏頭看向她。

  崔季明笑嘻嘻望著他,比了個口型:「睡不著。」

  殷胥偏回頭來,一副「干我屁事」的樣子。

  但崔季明顯然下定決心要找他玩,腦袋都快拱到桌子下面了,伸手去拽他衣角。殷胥不低頭,隨手拍開,崔季明鍥而不捨。

  殷胥無奈,低頭小聲道:「睡你的,別打擾我。」

  崔季明躺在地板上,將自己整個人拱過來,拽著他衣角不撒手:「我無聊嘛。」

  殷胥巍然不動。

  她竊竊私語的聲音像是耳邊縈繞的蜜蜂。

  「九妹九妹不要不理我啊!這個班我都不熟,咱倆好歹也算有點革命友誼嘛!」

  「小冰塊,小冰塊你這麼認真學習,我好愧疚啊。」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九妹九妹透紅的花蕾~」

  殷胥低頭飛快的掃了她一眼,心中認命似的嘆口氣,面上端著:「你想幹什麼。」

  崔季明眨眼:「別裝了,兩輩子加起來都一把年紀,這些玩意兒你不都快學爛了,還有什麼意思。」

  殷胥:「學無止境。」

  崔季明剛要再開口,眼睜睜的就看見一柄摺扇從何元白的方向擲出來,準確無比的砸在了殷胥的額角。

  殷胥捂著額角,一瞬間表情懵了,他抬起頭來,估計是多少年沒有人這麼打過他,崔季明滾在地上笑的上氣不接下氣。

  何元白:「胥,不要交頭接耳!」

  殷胥瞪了崔季明一眼,垂頭道:「是。」

  崔季明打滾:「哈哈哈哈哈活該!誰叫你受不了誘惑哈哈哈哈哈!你說你交頭接耳都做不好,動作幅度這麼大誰都能發現——啊!別拽我衣領!」

  何元白將崔季明連著她的小花毯一併從地上提起來,怒的給了她後腦兩鎚:「你就是個禍害!連最老實的學生你都能去影響!胥,告訴她應該怎麼做!」

  殷胥瞥了一眼都快比何元白還高的崔季明,道:「堂內不許喧譁、正背跪坐、目視書本。」

  崔季明:「先生,我都說了,您直接把我扔出去多好。」

  何元白笑:「我不能隨便放棄你這種苗子,放下屠刀都能立地成佛,萬一你能改過自新呢。不如午後將第十八章學記抄十遍,連著註解,或許你會有新的理解。」

  崔季明聽到要抄東西,眉毛都擰了:「您放棄我吧,我這種學渣就是文章認識我,我不認識它,您有撈我一把的功夫,不如多去放幾把屠刀。」

  何元白笑著搖頭:「我自沒有工夫去讓你改過自新,可總要給別人一次為師的機會。」他目光掃過同班,顯然是要找個監督的人,修把手舉得老高,就差蹦跶起來:「先生,我!我!」

  何元白:「修,你指不定會偏袒你的伴讀。之前的旬考,胥名列前茅,那便是胥吧。這根戒尺給你,她若是下午再多言,你便可用這戒尺抽她。今日午後必須抄完十遍。」

  崔季明:「……」

  她一不要臉,二又武力值高,給九妹一根小戒尺能管屁用。

  殷胥還沒來得及點頭,何元白就不容置喙的真的將她扔了出去。

  午前的課結束後,殷胥拿著那沉甸甸的戒尺出去,剛拐了個彎,就看見了靠牆倒立,嘴裡還悠閒叼了根草的崔季明。她見到殷胥一下子來精神了,吐了草葉,單手撐著,另一隻手去摸索自己的琉璃鏡,戴上後道:「喲九妹,還真打算打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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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崔季明大字型躺好:「你想打哪兒,來呀來呀來呀~!」

  殷胥:「……你哪兒都欠抽。」

  崔季明挺胸:「那你幫我打腫了吧,我不介意!」

  殷胥漲紅了臉:「要點臉!」

  崔季明:「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我就在這兒撅著腚讓你打,先嚇跑的還是你,就你還想調戲老子?」

  殷胥惱羞成怒,戒尺一條抽在她腿上:「你別以為我不敢!」

  崔季明身子一顫大叫:「啊~不要停啊~~再來麼,我舒服得很呀~」

  殷胥面紅耳赤兩手顫抖,於是落荒而逃——

  崔季明托腮:(失望)「唉……都說了臉皮薄就活該被壓,還不信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10:04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章

  殷胥:「你倒是聽話,在這裡受罰。」

  崔季明笑:「總要給何冬瓜一點面子,反正也不累,我就當是把早上沒跑步的份練出來了。一起吃飯?」

  殷胥站在離他一步遠的位置:「你該去找修。」

  崔季明從牆上翻身下來,伸展伸展胳膊,頗為不屑的彈了一下戒尺,笑道:「好,那我去了。」

  她說罷便走,只留了個背影,殷胥半句話在嘴裡竟也說不出來了。

  然而吃飯的時候,崔季明還是在桌對面見到了殷胥。鄭翼極為熱情的靠了過來,修又好熱鬧,兩人正在驚奇崔季明拿了別人四五倍的飯量,崔季明笑了笑,吃得飛快。

  生徒都是世家子弟和殿下,弘文館的午食種類也是相當豐富了。

  四個少年坐在一處,三個少年聊的歡快,殷胥只專注跟碗裡的飯粒交流,他似乎就一直身子清減,體質不好,崔季明看了他好幾眼,才發現他實在是艱難得戳著僅剩的一個蒸餅。

  崔季明實在看不下去了,對他伸出了碗:「你這飯量跟貓吃飯似的,長個是不是全靠喝西北風啊看,吃不了下次就不要拿,我就看不慣別人浪費食物。」

  殷胥眉梢鬆了一下,似乎在等她這樣做,十分不見外的將蒸餅給了她。

  「跟個婆娘似的,吃飯磨磨唧唧的。」崔季明小聲抱怨。

  殷胥筷子夾著的手僵了一下,她還以為他要生氣,殷胥眼裡卻閃了閃奇異的光,並不反駁。

  崔季明將蒸餅叼進了嘴裡,旁邊的鄭翼一臉無語:「三郎,吃不完放在這裡便是,何必這樣。」

  崔季明笑了笑:「我看不慣桌上剩東西。」

  修打了個飽嗝,十分貼心的將半碟咬過的鹹菜,喝剩下的餛飩湯也放在了她面前:「那這個你要麼?」

  崔季明笑得如沐春風:「呵呵。」

  **

  弘文館藏書閣二層。

  崔季明叼著筆,坐在桌邊疊著小蛤蟆,那小蛤蟆在她手指下戳的直蹦噠,殷胥坐在對桌,斜了一眼,冷聲道:「你這樣,抄到什麼時候才抄的完?」

  她毫不在意,叼著筆說話,沾了墨的筆尖亂抖,紅衣上全是墨點:「大不了今天就被關在藏書閣,住在這裡得了。借床軟被,第二天還不用早起了。」

  殷胥面前還擺著他自己的課業。

  崔季明咧嘴笑了:「怎麼,心疼我。你要是真心疼我,不如幫我抄兩遍。」

  殷胥皺眉:「這就是你說的想讀書?弘文館的課業也不學?」

  崔季明笑著用筆尖去戳硯台:「弘文館的東西有什麼好學的,我抄學記,還能學到什麼?教人做老師的東西而已。」

  殷胥看她又要亂動,將鎮紙狠狠拍在她面前的宣紙上:「永遠別瞧不起知識!你既然決定要好好讀書,就不要挑挑揀揀!」

  崔季明伸手去扒拉殷胥的捲軸下面,一冊薄薄又陳舊的折頁本,看著好像都要有幾十年歷史了,頗為好奇:「這是什麼,我上次看你從藏書閣拿出來的!給我看看唄。」

  殷胥的戒尺打在了她手背上:「好好抄你的!」

  崔季明沒想到他這麼嚴肅,嬉皮笑臉只好歇了半分:「嘖,你真無趣。九妹九妹,我好好抄,你來跟我聊聊天唄~上次我忽然斷片了,你再跟我說說嘛。」

  殷胥:「你有與我聊前世的心思,不如想一想賀拔慶元一事,可有什麼解決辦法。」

  崔季明頭也不抬:「有解決辦法也未必是我能決定的。前世阿公是因為什麼死的?」

  殷胥道:「他死於戰場。只是如今局勢變得很多,突厥圍攻三州一線都是幾年後才該有的事情。」

  崔季明蹙眉:「若說是蝴蝶效應,也就是你一個人重生,怎麼會連西北都……難道是……昭王?」

  他這是頭一次在她看不見後,從她口中聽得言玉。殷胥心中也說不上是痛恨或是心疼,半晌道:「或許。前世他在突厥成名,都是我二十歲以後的事情了。」

  崔季明面上顯露幾分茫然:「是因為什麼,他才早早反叛。更何況,我想不明白,我不覺得外公會是因為什麼承諾就保下他的命的人。而且若真是為了承諾,也不會早些年對他死活不問啊。」

  殷胥也沒有想到她會跟他主動提起這件事,思忖道:「或許是他手中少了籌碼,不得不先去突厥。他是如何跟突厥聯繫上的,你可有想法麼?」

  崔季明搖了搖頭,苦笑道:「若我真是能發現蹊蹺,或許真能狠下心,一刀殺了他。」

  殷胥想起前世她在戰場上的那份拚命,是不是也知道對手是陪自己長大的人。

  崔季明忽地想起了什麼,殷胥看向她,她心中猶豫了一下說道:「我七八歲的時候,我阿娘出了船難,你知道這件事麼?我是自己走回來的。」

  殷胥在前世的後幾年聽她說起過這件事,點頭:「嗯。」

  崔季明眉頭緊緊皺起:「其實那時候,阿耶派人在附近找過我,除了崔家人以外,還有一幫人自稱是崔家人也在找過我。他們說是找我,卻也問過言玉是不是在我身邊,我那時候一身破爛衣服,跟個流民似的,誰也沒認出來我。」

  殷胥一驚。

  崔季明:「我那時候還不是很明白,以為他們是崔家本宅的親戚或者是阿耶的朋友,但卻發現他們四處盤問流民,也如草芥般殺人,當時便有些覺得不對勁。我只是打算再混在流民中幾天,再去找他們,就聽到他們說,如果找到了我就能找到言玉。而那時候,言玉從祖父身邊不知名的老宅調出來,到我身邊也不過半年左右。」

  崔季明沒有說,她如今想來,船難發生之後附近立刻有人在找言玉,或許船難跟言玉也有關係,那豈不是阿娘的死也跟……

  殷胥皺眉:「那時候誰會知道他活著的消息?」

  崔季明搖頭:「我不知道。在那之後我便擔驚受怕,覺得他們也會想殺我,誰也不敢相信,等我兩個月後回到家中,言玉已經回去了。說是有人在下游撈到了他。我將有人在找我和言玉一事告訴阿耶,阿耶卻只是表示他知道了,也沒有告訴我是誰。或許是那時候覺得我太小了,不肯說吧。」

  殷胥沉思:「會不會有可能,那時候那批人,已經找到了言玉。是他們將言玉送回了崔家?會不會他受人指使,潛伏在了崔家。」

  崔季明垂眼:「本來我也這樣想。但阿耶是警惕性很強的那種人,他知道了有別人還在找言玉,若真是提防,怎麼可能還將言玉留在崔家,甚至在我身邊。」

  殷胥心中卻想的是。會不會找言玉的那批人,崔式其實是認識的。

  以殷胥對崔式的瞭解,他不認為崔式會是養虎為患的那種人,他一張笑面,朝堂上也沒什麼重要官職,但殷邛似乎很信任他,崔式似乎也八面玲瓏。

  他肯將言玉帶在身邊,總要有個理由。

  言玉在南方如果是養在崔家,那他是如何聯繫上龍眾的南千的。據陸雙所言,南千發展的似乎已成規模,他真的是瞞著崔家培養的南千麼?

  殷胥並不懷疑崔季明,但他怕的是崔季明也不知崔家那幾位長輩的深淺。

  看殷胥沒有回答,崔季明問道:「這事我琢磨了很久也沒琢磨出來,甚至後來跟言玉熟了以後也問過他,他卻說並不知道有人在找他。往事不是那麼容易想明白的,我只想問,你有沒有能保住阿公性命的辦法。」

  殷胥抽回心神來,道:「也未必沒有。只是那位如今在突厥,畢竟他也曾幾次出入過涼州大營,謀殺太子這件事,未必跟他沒關係。若這個局是他立下的,那倒棘手了。」

  崔季明眼睛亮了亮:「棘手也是有辦法!」

  殷胥道:「我這裡得了些消息,說是頡利可汗身體已經不大好了,入春後幾次昏迷,如今半邊身子癱瘓,幾乎是臥床不起了。頡利可汗下頭有幾位皇子,各有權勢,突厥不像大鄴,腥風血雨也會表面和氣,他們爭起皇位來根本不會掩飾野心。」

  「比如說年紀最小卻這幾年風頭正勁的賀邏鶻,許多年跟突厥牙帳的權臣關係都極為親密的皇長子夷咄,還有兵權在握卻委信西域諸胡商人、疏遠突厥貴族的伺犴。還有許許多多想撿漏的皇子,頡利可汗病重,幾位都已經開始撕破臉皮。對他們而言,賀拔慶元囚禁長安,或許是個能逆轉戰局的機會,他們很可能會衝動的大肆出兵西北。對賀拔慶元來說,突厥出兵西北,就是他最大的轉機。」

  崔季明一臉震驚。

  殷胥:「怎麼了麼?」

  崔季明:「……我以為我對突厥人算是瞭解了,但你居然能對牙帳的幾位皇子如數家珍,你真的從來沒離開過長安麼?」

  殷胥抿了抿唇:「人不能離開長安,眼卻不能只放在巴掌大的地方。」

  崔季明:「你真是,重活一世怎麼差距就這麼大。照你這麼說,阿公只要等就可以了,聖人如今治不了他的罪,只要能磨得夠久,西北一旦突厥入侵,三軍少了主帥,尉遲毅死後代北軍中又早有怨言,指不定西北會敗成什麼樣呢。到時候聖人手足無措,只能將賀拔慶元請出來了吧。」

  殷胥點頭:「理想的狀況是這樣的。但若這局是言玉設下的,他對突厥又有足夠的影響力,或者說頡利可汗還能鎮得住場面,一定會阻止皇子出兵。只要突厥不出兵,聖人被和平的假象矇蔽,突厥再派細作挑撥,賀拔慶元很可能就死在長安或者卸甲歸田了。這對突厥來說,才是清除了長遠的障礙,或許從此之後直入北地也不是夢。」

  崔季明沉默:「他就這麼想覆滅了這個國家,將百姓疆土拱手送給突厥奴麼!」

  殷胥則很冷靜:「不是恨這個的時候。或許我們也可以主動出擊,如果言玉並沒有完全被突厥人信任,或許我們也有機可乘……」

  崔季明側耳過去,聽後蹙眉道:「突厥牙帳也不是那麼能插入細作的地方,你確定可行?」

  殷胥搖頭:「不確定,如你所說的,總要大膽些,我們要有賭的勇氣。或許我們什麼都不做,聖人也未必會殺賀拔慶元,只是想磋磨他,可萬一有人在賀拔慶元幾次提審的路上,像突襲太子一般暗殺賀拔慶元,局勢就到了我們無法控制的地步了。賀拔慶元若是一死,大鄴絕對會更快的走上下坡路。」

  崔季明深深望了他一眼。殷胥目光很堅定,他很明白自己是想要什麼,為了什麼而重生的,這種堅定是很能感染人的,崔季明覺得殷胥雖然沒有說,但他前世一定也是個非常優秀的人,他生來具有一種讓人願意為他前行的力量。

  崔季明蕩了幾天的心,彷彿也覺得安定了幾分。

  只要是有轉機就好。

  殷胥說完這個,又挺直脊背,挽袖坐回了原位:「此事重大,但你眼前的罰抄也很重要。」

  崔季明無奈的撫眉:「好好。」

  崔季明攤開紙,倒是真的老老實實抄起來了。她手指倒是比前世捏筆的姿勢好多了,筆尖遊走其中竟隱含了幾分刀光劍影,寫出來的字也遒勁大氣,殷胥愣了愣,這跟她前世狗爬的字大不相同啊……

  他忍不住走到崔季明背後去看。

  這字的確是很拿得出手了,崔季明也不介意他站在後頭,殷胥目光從她的字上挪到她的手上,順著胳膊攀到她的肩上,掃過她衣領包裹的後頸。

  他自覺這種行為是不大對的,殷胥也極為正人君子想挪回來目光,卻忽然看到崔季明鬆垮的外衣和裡頭的紅衣裡夾了一桿笛。

  被她放在靠近胸口的位置,上頭好像刻了些字,紅纓幾乎融進她紅衣的顏色裡。

  殷胥沒有見過這桿笛,可他知道崔太妃送走的那桿黑玉笛。他幾乎很輕易的就能想像到這竹笛曾屬於誰。

  殷胥心中一抽。

  她說著恨,說著一定要殺了言玉。這桿笛卻一直帶在身上啊。

  陪著她長大的人,她那樣依偎著的人,她怎麼可能說殺就殺。殷胥心裡難受的是,前世他根本都不知道言玉的存在,發生了這樣的事,崔季明卻沒有對他提起過一個字。或許是覺得會為崔家招來禍患,或許是心中難受不願再提,她隱瞞下了言玉的存在。

  殷胥甚至覺得,後來崔季明說喜歡他,會不會跟言玉息息相關。

  言玉與他有血緣關係,長相有幾分相似也就罷了。而且言玉幼年時候也是營養不良的一副樣子,殷胥見過他幾面,言玉也很消瘦。

  這麼一想,共同點更多了,殷胥一顆心簡直都要抽成皺皺巴巴一團。

  前世崔季明老說他頭髮很細很軟,問他「小時候吃過苦,心思細的人才會有這樣的頭髮吧」,這說的是誰,如今一想就很容易明白了。

  殷胥簡直感覺不是惱怒,而是……又酸又苦堪比三十年的陳年鹽漬梅。

  他都不敢往下想。他自以為崔季明喜歡了他很久,卻很有可能將他當作別人的替代品?

  殷胥幾乎是控制不住手,就想去搶那笛子。他非要看看那笛子上到底被崔季明刻了些什麼字!有什麼值得她心心唸唸!

  他伸出了手,朝崔季明衣領處藏得那桿笛子探去。

  崔季明寫著寫著字,看到一隻手從旁邊往她胸口探過來,懵了一下。

  這他媽耍流氓耍到她身上來了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11:34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一章

  殷胥的手指尖剛剛抓到那笛子,猛然就感覺到手腕一痛。

  崔季明一把抓住他手腕,反手一擰,直接把殷胥摁在了桌子上,咬牙切齒:「殷小九,你他媽是不是有病,你還敢動手動腳了!是你能摸的地方麼!」

  殷胥剛抓到的笛子被她反手擰掉,落在地上,滾了出去,崔季明聽見動靜回頭往地上看去。

  殷胥被她一下子爆發的怒火弄懵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拿笛子。」

  崔季明咬牙:「你是不是腦子不好使。」

  殷胥道:「啊?」

  崔季明這回才感覺出來不對勁兒了,就殷胥這種薄臉皮,若是知道她是女子,怎麼可能朝她胸口衣領裡來拿東西?!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她是女子……

  那他那天說的所謂的「知道了的秘密」到底是什麼?

  崔季明滿腹懷疑的鬆開了殷胥。殷胥從來沒見崔季明反應這麼暴躁過,一下子驚嚇後,心裡頭才回過味來。

  明明該火大的是他啊!殷胥走過去,撿起了那桿笛子。

  上頭凹凸不平的刻滿了許多字,有些還很生疏難以辨識,有些就已經刻得很清晰了,上頭三個字。

  殷胥以為他會看到的是那個人的原名,卻並不是,上頭刻滿了的是另外三個字:

  王八蛋。

  她彷彿最早捏著刀刻字的時候,氣的手都在哆嗦,彷彿能將笛子剁成兩瓣。往後就逐漸冷靜下來了,彷彿閒來無事,陽光燦爛的午後喝著茶,哼著小曲也能在笛子上刻著「王八蛋」三個字。

  他知道崔季明很難依賴一個人的,言玉對她曾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她笑著回來了,渾不在意的自稱是個瞎子,可曾經的怒與恨,茫然與痛苦都在這桿笛子上留下了痕跡。殷胥當時深夜去見到她時的心疼,也比不過此刻。

  有個人,居然有個人敢剝開她那層自保的殼,將她刺的鮮血直流。

  殷胥手緊緊捏著那桿笛子,冷聲道:「是他的笛子。」

  崔季明撐著胳膊坐在桌案邊,並不否認,也不承認:「你要是喜歡,拿去啊。」

  殷胥:「送我?」

  崔季明轉回頭去,留給他一個後背:「嗯。」

  殷胥:「好。」

  他說罷,腿一頂兩手一掰,哢嚓將那笛子掰斷兩截,走到窗邊,毫不猶豫的扔進藏書閣外的池中。

  兩截千瘡百孔的笛子砸出一片漣漪,落入水中又再度浮起來。

  崔季明懵了,騰地一下起身衝到窗邊,驚道:「你在幹什麼!你瘋了麼!我隨口說的!」

  殷胥:「我沒當你開玩笑。」

  崔季明氣的幾乎要打人,轉身就要下樓梯去池子裡撈,殷胥也冒起火來,一把拽住她:「你要它何用!是誰說過要取他性命的!是誰刻下王八蛋三個字的!你是真的想殺他?!你下次再見他能真的親手割下他的腦袋?!」

  崔季明被殷胥一把拽回來,幾乎一個趔趄。

  殷胥惱怒道:「別這麼猶豫不決!別老是唸著一點別人根本不放在心上的情分!你會害死更多人的!你敢說賀拔慶元遭人陷害一事,跟他沒有半點關係?!」

  崔季明一句話也說不出。她望著殷胥彷彿能刺穿她偽裝的目光,甚至算得上有些不知所措。她雙眼垂下去,有幾分脫力的靠在牆上,半天沒能去用她的利嘴反擊殷胥。殷胥知道他話說的直白,卻不得不要繼續說下去。

  「你應該早在遇見他的時候就殺了他的。既然你猶豫過,付出過代價,錯過那次機會,就給自己創造下一次機會吧。他不死,死的會是賀拔慶元,甚至可能是崔式、你的妹妹們。」

  「其實你想問我的吧,前世他在做什麼。前世他成了突厥的軍師,受到新任可汗的重用,你二十四歲那年,從馬上跌下來摔斷了腿,重傷不治幾乎殘廢,被送回了建康的老家。我如今幾乎想,他都對你做得出這種事,會不會當年是他害得你殘廢!」

  崔季明嘴唇微微顫抖起來:「……這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她說著,用力的苦笑了一下。

  殷胥再難忍住,他一把擁住了她,力道幾乎想把她肋骨都給擠碎。崔季明就像他當初那個穿過大興宮的夢一樣,幾乎撐不住的垮掉肩膀依靠在他身上,髮頂搔癢了他的臉頰。崔季明低聲道:「我以為我會好的,我以為我會慢慢平靜下來的。可是,我真的好恨啊……」

  崔季明兩手沒有力氣似的攀在了他肩上,細小的顫聲隱匿在低微的呼吸裡,她彷彿在費力的將全部的懦弱嚥下去:「……我要殺了他……」

  殷胥的手從她脊樑上撫下去,彷彿看她還會露出笑以外的表情,也鬆了一口氣:「好,咱們殺了他。」

  關於殺昭王,他腦中已經能羅列出種種可實施的方法與理智的緣由,可他此刻更多的想法卻跟理智無關。

  若崔季明前世喜歡他,是因為將他當作言玉的替代品……

  那他就與她攜手,一起親手殺了言玉,和她站在一起看言玉死前的樣子。

  他難以說清心中的感受,卻有一種報復的衝動。彷彿是若真能如此,崔季明的心也會永遠都站在他這邊……

  **

  棋院裡,甚少這樣拔劍弩張過。

  午後,棋院的先生們大多不在了,獨留棋院生徒獨自練習。生徒們年紀都不大,也沒有那麼聽話,自然玩鬧的也不在少數。

  此刻崔妙儀正兩手緊握著一把笤帚,站在櫃子前,橫眉道:「是誰拿的鑰匙!」

  她面前是一群年紀比她大幾歲的少年,崔妙儀縱然是崔家嫡女,可少年們還不如成年人那般功利,對一個小丫頭的高出身,反而有幾分挑釁的不服:「怎麼?崔七娘不是熊先生的門徒,怎麼連我們院的事也要管?」

  崔妙儀氣的小臉通紅:「你們這是欺人太甚!快點把鑰匙拿出來,他是熊先生的孫子,你們怎麼敢把他鎖在櫃子裡!」

  少年笑了:「是他自己喜歡櫃子的,我們幫他鎖上怎麼了?熊裕,你告訴我們你喜不喜歡櫃子?」

  裡頭半晌才傳來悶悶的一聲:「嗯。」

  妙儀手中的笤帚往前掄圓了一揮,又使出她一陣怪叫伸胳膊蹬腿的「崔家拳」,對面少年看不過她在這兒雜耍,一手奪過笤帚,扔到外頭去:「七娘,你不摻和這事兒,我們不想連你一起揍!熊裕那個喜歡小白兔的娘娘腔有什麼好護著的!」

  妙儀被拽的摔倒在了地上,抬起頭來:「還不是因為他下棋贏了你們!你們瞧不慣他一個鄉野出身的,也沒有讓他祖父那樣的名師帶,還是短短幾個月都超過了你們!你們就是嫉妒!」

  一個少年走到木櫃旁邊,狠狠踹了一腳:「就他這樣,指不定跟他祖父學過多久了,來了倒是會藏拙,一口一個不會下棋!」

  木櫃眼見著被踹倒,裡頭的熊裕痛叫了一聲,崔妙儀衝過去,抱住那個少年的腰,使出牛勁兒,脖子都紅了,要將他推翻。

  那少年猝不及防被推翻,崔妙儀簡直化身急眼了咬人的兔子,兩個垂下來的雙環髻都散了,又用牙又用指甲,橫衝直撞,潑婦大鬧菜市場都沒有她不講究形象。

  幾個少年也讓五姓崔家這麼個不要命似的小丫頭嚇著了。

  「她抓人怎麼這麼疼!」少年胳膊上一道血痕,罵道:「她是不是讓什麼給上了身!怎麼瘋成這樣!」

  「簡直撞了邪!行了你趕緊把鑰匙給她吧,她咬我手指了啊!我拇指都要讓她咬掉了啊啊!快給她快給她!」

  崔妙儀聽到鑰匙扔在地上的聲音,這才戀戀不捨的鬆了口,對著那疼的面部抽搐的少年呲牙咧嘴。

  幾個少年要不是不敢揍她,怎麼會吃這樣的悶虧,罵罵咧咧的踢翻了棋盤離開了。崔妙儀吹了吹眼前的頭髮,對於胳膊上被捏紅的指痕渾不在意,拿著鑰匙連忙打開櫃門。

  熊裕幾乎是被疊起來塞進狹小的櫃子裡,他被擠得喘不動氣,半天不願從櫃子中爬出來。

  「你這麼大個,一個人能打翻他們所有人!幹嘛要這樣!別跟我說你真喜歡鑽在櫃子裡!」妙儀氣的直捶他:「你要是憋死了,我把你的兔子全都串起來烤著吃!」

  熊裕睫毛抖了抖:「不用你管我。」

  崔妙儀:「我可是救了你的大英雄,你還不謝謝我!」

  熊裕拔高了音量:「我說了不需要!他們也都是圍棋世家出身的!你姓崔自然不怕,可我祖父在棋院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位置上停了多少年了!我——我不能得罪他們!」

  他面前的小英雄妙儀愣了一下:「就因為這個?」

  熊裕瞪眼:「這還不夠?!」

  崔妙儀:「我從來不覺得先生在乎這些。先生只是很喜歡下棋的。」

  熊裕從櫃子中爬出來,悶悶的坐到迴廊下:「你知道什麼。下棋到這個年紀的,誰不會有點野心!他都在棋院做了多少年的二把手了。」

  迴廊矮矮的,他垂下來的腳放在了草地上,草地上如同糰子般的兔子湊過來,圍著他又嗅又蹭,崔妙儀順手撈起來一隻,放在膝蓋上:「你祖父也沒無能到要你為了他受氣的地步,而且他不親自教你一定是有原因的。不過,你學棋都算很晚了啊……」

  熊裕比妙儀大了整一圈,他粗糙的手指撫過毛茸茸的耳朵:「我家是種地的出身,我祖父是曾在鄉間跟路過的棋士對弈過,才走入這一行的。雖然我們家裡有了點田產,但是棋士根本得不了什麼錢,我家裡好多親戚還都在種地。我一直想到長安城來找祖父,但祖父不讓我來。他根本不想讓我來學棋,我是偷偷跟別人學,才考入棋院的。」

  妙儀沒想到這點,偏頭看他。

  熊裕有點嘴笨:「他或許根本不想認我這樣的孫子,他連教我都不願意。所以我來了棋院,一點都不想耽誤他。」

  妙儀年紀還小,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別人,道:「你不用想那麼多,你是熊先生的孫子,在棋院裡任人欺負,豈不是讓人覺得熊先生也無能麼!再說了,他喜歡不喜歡你學棋是另一碼事,他也沒有攔你啊,你自己喜歡下棋就好!」

  熊裕過了半晌才搖搖頭:「我並沒有那麼喜歡下棋。」

  妙儀愣了:「哎?」

  熊裕:「我只是想通過下棋,進棋院,能離……」家族裡唯一出頭的祖父更近一點。

  妙儀沒有說話。

  熊裕有些勉強的笑了:「總之還是謝謝你,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被關在櫃子裡了,只有你來幫我了。說實在話,你敢跟他們打起來,的確是個英雄。」

  妙儀又笑了起來:「你知道我哥哥嘛!他也是個大英雄,之前他去西域,帶了個匪首的人頭回來,肯定是萬人之上取人首級!他武功可厲害了!可惜我是女孩子,也不會武術,否則我也要做個他那樣的英雄!」

  妙儀後退一步,將手裡的白兔肉腿當作那千人圍住的匪首,以掌為刀,劈在兔頭上,口中叫囂道:「咿呀呀還不快快受死!」

  肉腿白了她一眼,淡定的挑開,妙儀瀟灑的扭了一個身:「叛賊哪裡逃!呀,你難道就是他的左護法熊老大?你難道想攔我的去路!」

  她這會兒,右手已經對準了熊裕。

  這個年紀,沒有幾個不中二病的,熊裕早兩年也是將笤帚當作紅纓槍,可以跟一棵風燭殘年的香椿樹大戰三百回合,此刻也跳了起來,將地上的笤帚撿起來,玩心大盛:「哼,你想殺它,還要過我這一關。」

  「咿呀——」

  「吃我一劍!」

  兩個半大孩子在棋院的長廊裡鬧的雞飛狗跳,長廊的那一頭,熊茂站了許久。

  妙儀蹦的後背汗濕,坐在地上喘著笑,揮著手道:「哪有你這樣的,你就該裝死吐一下舌頭,然後下台了!左護法只是配角,不該活那麼久的。」

  熊裕也笑:「明明是你技不如人,幹嘛說,啊——祖父!」他看到熊茂,嚇得立刻起身。

  熊茂走過來,沒看他,對崔妙儀道:「玩夠了?」

  妙儀一點都不怕熊茂,躺在地上笑嘻嘻的抬頭:「嗯!先生怎麼才回來,要去繼續昨天那一局麼?我昨天想了好幾個法子呢,今天肯定不會輸給你了!」

  熊茂背著手,面上嚴肅卻並不訓斥她,點了點頭:「我也想了很多解法,今天你就要輸了。」

  妙儀一下子蹦起來:「我才不會輸呢!走走走,我們快去!」她撫了一把汗濕的額頭,把碎碎的劉海全都給擼到腦袋後,比剛剛和熊裕打鬧還興奮。

  熊茂面上露了幾分笑意:「走吧。」

  熊裕難得幾次見到了熊茂,有些緊張的將掌心的汗蹭在衣服上:「祖父……我、我能不能也去看看。這次棋院內比賽,我得了前三,我……我懂棋的。」

  熊茂站定,過了一會兒回過頭來:「你不是不喜歡下棋麼?」

  熊裕臉色白了白:「我也不是……」

  熊裕:「你在學東西最好的年紀,別把時間浪費給不喜歡的東西。你少年最該肆意的時候就去盲目追逐別人的東西,以後也不會過的好的。」

  熊裕沒有反應過來。對於他的年紀來說,這話還太難理解。

  他只是看到妙儀露出比剛剛打鬧時開心的表情,蹦蹦跳跳的跟上了熊茂的步子。他這些天也在棋院裡聽到過不少關於祖父的話題,說到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嚴肅的動不動打人手板,經常和妙儀下棋到午食也忘記,拿一本棋譜能在燈下看到半夜。

  熊裕忽然想起來,他之前問過妙儀:

  「聽說你又去跟棋院內的三段生比了呀,贏了?」

  妙儀笑:「嗯,這次是三段生,下次要比四段五段!我都會贏的。」

  熊裕有些豔羨:「你好厲害啊。」

  崔妙儀笑出了她漏風的白牙:「我是天下無敵的啊。」

  如今獨留熊裕一個人,提著笤帚站在長廊下,望著早已人去樓空的長廊,默默把自己跌回了櫃子裡,他從裡面費力的拉住門。

  從貧苦的家庭出身,他前幾年的記憶還雙腳泡在泥裡。打遍了那些輸了就耍賴的村中孩童,他迫切的渴望著田埂便路過一個進長安靠棋院的棋手,渴望誰的背後背著十九道縱橫的棋盤。彷彿那些身影,是他能得到的脫力如今生活僅存的希望。

  他一次次聽著祖父在長安城內的棋院內做官的故事,聽著他打過六弈的消息。他還年少,甚至不明白自己渴盼的究竟是棋藝本身,是不同於別人的生活,還是想成為下一個村人口中的祖父。

  熊裕忽然感覺到了羞恥,他將祖父一聲努力的東西,當作往上爬的工具,或許是因為看出來他並不喜歡,所以才對他置之不理。

  果然還是應該回家裡,養一養小貓小狗,跟著阿耶去給新麥澆水。這裡根本就沒有他存在的地方。

  「咚咚。」外頭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熊裕嚇了一跳,將自己往角落裡塞了塞,可實在是塞不動了。

  「咚咚。」

  「呀,是武藝高強的左護法大人麼?」外頭響起了一個帶笑的聲音。

  她又道:「跟我們一起玩吧。我跟熊先生說了,他說可以帶你玩的!這一局已經很關鍵了,我們下棋都沒人圍觀的,我要一個人來見證我贏!」

  熊裕:「……我不去了。」

  崔妙儀:「來嘛!我知道你不那麼喜歡圍棋,但是總比櫃子好啊!來玩吧,我們一起,我也可以教你!以後熊先生給我的棋譜,我都偷偷抄一份給你。」

  他剛要開口,櫃門一下子就被打開,陽光從女孩子亂蓬蓬的髮絲中漏到他眼裡,她彷彿展示門牙的空缺般笑了起來:

  「走吧!我們一起玩吧!」

  「圍棋很好玩的!」

  熊裕一瞬間甚至覺得,有些人就是太陽本身。

  有溫暖的光亮,有熾熱的天真,是令人嫉妒的無法觸及。

  比什麼都單純、快樂、閃閃發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11:47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二章

  崔季明側頭看了一眼舒窈,她單薄的肩膀裹著披風,兩隻白皙的手緊緊攥在一起。

  崔季明:「你應該回去的,本來就說我一人來見阿公的。」

  舒窈搖了搖頭,抓住她衣袖:「沒事。我也應該來見阿公的。」

  他們面前大牢的大門緩緩打開,這處在大興宮外宮的天牢,監牢護衛的密集程度簡直能在天牢外小空地上湊齊四十桌麻將。幾層不同鑰匙的大鎖卸開,前頭的護衛對崔季明行了一禮,道:「崔家三郎,請。」

  崔季明輕輕點了點頭,帶著舒窈走進了天牢。賀拔慶元關在下層,裡頭空氣不新鮮,連火把都燃的半死不活,下層更是昏暗的幾乎令人窒息。舒窈是個嬌寵大的姑娘,顯然也被嚇到了,護衛手中火把很昏暗,她偷偷的牽住崔季明的手,崔季明捏住她的指尖,往前走去。

  天牢縱然關押的大多是重案涉及人員,又地處大興宮內,但條件顯然不是大牢中的五星級酒店,崔季明看著前頭的護衛停在一處牢門口,她抬起火把往裡看去。

  一人臉埋在火把找不到的黑暗裡,沒有帶枷鎖,也沒有換囚服,他坐在稻草上,兩手交疊,彷彿是澆了銅的雕像。

  崔季明喉頭一哽,喚道:「阿公。」

  護衛退了出去。

  賀拔慶元這才動了一下,露出他面容來,目光因火把的光亮而瑟縮,皺緊眉頭:「你怎麼來了。」

  光線太昏暗,崔季明幾乎是湊到牢門的縫隙裡,才看得清賀拔慶元的樣子。他彷彿一下子就老了,兩鬢的斑白簡直就像是萬惡的手,將他拽入狼狽疲勞的深淵,崔季明一瞬間以為看到的不是那個三軍主帥,而是一個為了生計奔波的老人。

  賀拔慶元知道她看不清,伸手碰了碰她的額頭:「這倒是聖人對老夫的一點優待了。」

  崔季明道:「阿公,尉遲毅家門抄斬。」

  賀拔慶元手一僵,他顯然曾想到過,聽到消息卻又是另一番心境。

  賀拔慶元:「連孩子也……」

  崔季明:「嗯。」

  他吸了一口氣,卻沒嘆出去:「老夫這種不識趣的,死在牢中也就罷了,尉遲毅是個純粹的武將,他直的都得罪過老夏和老蔡,最後卻落得這麼一個結果。」

  崔季明抓住了賀拔慶元的手:「阿公,聖人不會動你的。頡利可汗病危,牙帳下幾位皇子勢均力敵,他們——」

  賀拔慶元拍了拍她的手:「你阿公也不是瞎子,也有自己的耳目。這些狀況我瞭解,我只是想問你,你確定是蔣經?」

  崔季明點了點頭。

  賀拔慶元:「言玉從未接觸過大營的事務,他雖幾次出入,但涼州的兵大多很瞧不起他這個外人,很難想像他有能力能支使這麼多人。更何況蔣經的忠心我從不懷疑……」

  崔季明:「阿公可聽過北機南千?」

  賀拔慶元震了一下。

  崔季明:「我曾聽言玉提起北機南千已分家,我猜測這北機南千是個什麼組織,如今分別在兩個人手中。」

  賀拔慶元:「北機南千的話,不適合在這裡說。我只能告訴你,這是高祖曾留下來的東西,這話你不如去問你阿耶。我與你祖父皆是中宗在時的老人了,北機如何我不清楚,但南千……」

  崔季明:「南千如何?」

  賀拔慶元半晌才道:「你是個孩子,有些渾水你不該去趟。」

  崔季明急道:「阿公!不讓我出入軍營,不讓我進賀拔家的門,就真的能保護我麼!我如今是修殿下的伴讀,聖人又點了名讓我來見你。有些做法只是欲蓋彌彰,我是您外孫的事實並不能改變!您難道不該讓我變得更強大,更能保護自己麼!」

  賀拔慶元收回了手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崔季明:「阿公!」

  賀拔慶元:「你該去站在崔家那一邊。」

  崔季明心中驚了一下,這言下之意難道是說崔家與賀拔家並不是在同一邊麼?

  舒窈和崔季明對視一眼,她就要開口再問,賀拔慶元轉身過去:「不必再說,你好好做修殿下的伴讀。」

  「若是老夫還能活著出去,倒是要看看你的棍法有沒有生疏。」

  崔季明勉力擠出幾絲笑意:「那我記著阿公的話。」

  她拽起舒窈,走出了天牢。

  外頭的天光刺眼到崔季明擋住眼睛,帶著舒窈快步走出中宮,將舒窈塞上了馬車。崔舒窈看著她不算好的面色,撲過來:「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

  崔季明端起馬車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能知道什麼,我只是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你往常經常帶人去打掃阿耶的書房,在家中時間也最久,可有見到過什麼奇怪的東西。」

  舒窈緊皺眉頭:「你是想說什麼!密信?消息?阿耶的書房中可沒有這種東西,他從來沒有禁止過我出入他的書房,所有的東西我都可以隨意翻看的!」

  崔季明苦笑了一下:「你別一副要跟我吵架的樣子。我只是有時候覺得,或許我們也不是那麼瞭解自己的姓。」

  **

  崔季明入東宮住了也不是第一天了,她可算是見識到了修的不安分。

  夜中,她裡頭穿著中衣,外頭披著新製的披風,一直在用手搧開燈籠周圍的小蟲子,站在圍牆下,無奈道:「殿下,走正門,沒人敢打你的。」

  修騎在牆頭,崔季明身邊還圍著好幾個怕他摔下來的大黃門。修道:「要不然就沒意思了啊,半夜突襲就是要爬牆!」

  崔季明指了指自己:「你讓一個瞎子陪你爬牆,是不是太強人所難了。」

  修對她伸出手:「這樣,我拉你過來。我跟你講澤哥哥這邊的廚子煮的湯餅可好吃了,咱們進去就說餓了,轟那廚子起來開火。」

  崔季明裹著披風,半天不願意動。

  修正苦口婆心的勸她一起爬牆,就看著旁邊的正門,澤和崔元望走了出來。

  澤轉頭看見了修,一臉無奈對他招了招手:「這牆都快被你磨禿了,快下來吧。我到了這時候才聽說今天是胥的生辰,卻只是薛妃娘娘給他送去了些東西,咱們這些兄弟,至少也該過去送碗麵。」

  少年人的生日都不會很隆重,一般都是家中小聚一番就過了,崔季明也是吃幾個雞蛋,一碗麵條,兩個妹妹再送她一點小玩意兒。可薛妃似乎最近很忙,並沒有叫殷胥去山池院。

  澤居然能想到,他也算是細心了。

  崔季明道:「我總不能空著手去,等我去拿個禮,再過去。」

  修這才著急忙慌的也道:「對對對,我也去準備點什麼東西。」

  修作為嫡皇子,每次過生日自然是會請一群雜耍玩鬧的,他自然而然的想到是有熱鬧可以湊了,可等四人過去的時候,殷胥的側殿內幾乎空無一人,他正坐在臨窗的桌邊看書。

  殷胥一抬眼,先看到了站在修與澤後頭的崔季明。

  他捏了捏書:「怎麼了?」

  澤接過黃門手中的托盤,放在了他桌子上:「今日是你生辰,我們過來看看。」

  托盤上不過幾個煮熟的雞蛋和一些點心,殷胥也沒有想到,愣怔道:「……謝謝。」這的確是澤會做出的事情,前世殷胥雖然痴傻,但澤依然會記得他的生辰,叫皇后給他辦個家宴,送些書或文房四寶給他。

  崔元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送的是一塊上頭雕有春華秋實的墨錠。

  修也蹦跶進屋:「喏,這個給你啦!這可是我最喜歡的寶劍。」

  崔季明看著他遞出去的大寶劍,至少在他書房裡掛著七八把差不多的,他隨便拿了一把就帶過來了。

  殷胥搖了搖頭:「既然你很喜歡,那我不能收。」

  修噎了一下,道:「呃……比較喜歡,還不算最喜歡的。別磨嘰,你快收下吧!」

  崔季明笑:「修殿下送這麼珍貴的東西,倒顯得我的禮拿不出手了。」

  殷胥將目光落在她身上,顯然很期待。崔季明忽地想起那天藏書閣裡,殷胥擁住她,一直在低聲道「不會再有那種事發生了」「我們殺了他」,她心頭一緊,笑嘻嘻從懷裡掏出來,放在桌子上:「送你一本書。」

  折頁本上書《孝經》兩個字。修笑道:「崔三你要不要這麼敷衍人,從書架上隨便拿一本就來送人,帶你出來簡直要丟了本王的臉了哈哈。」

  崔季明笑:「抱歉,實在是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

  殷胥就要去翻開,崔季明壓住了封皮,笑道:「不急。」

  門外忽然有人走了進來,正是鄭翼和柘城,他們二人端著長壽麵,鄭翼先笑道:「太子殿下與修殿下也來了!那快坐下吧,我叫小廚房再去做幾碗湯餅大家一起吃!」

  修:「有沒有丸子,給我加兩個!」

  等到鄭翼再端著幾碗冒著熱氣的湯餅回到屋裡時,修已經和崔季明說笑起來,連著早就過來的嘉樹,一群少年圍坐在矮桌邊,吃的滿頭大汗。安靜幽深的側殿內因為他們的到來,四處點起了火燭,映照出一片片明亮。

  殷胥本就不餓,象徵性的吃了兩口長壽麵。他膝頭擺著崔季明送的那本孝經,總覺得她肯定不會只送他一本舊書,會不會裡面夾了些什麼?是不是她給他寫了封信?

  他手指一直搭在封皮上,終於是抑制不住,看著其他幾個人聊的熱火朝天,掀開了一條縫,往裡看去。

  裡頭卻不是細密的小楷,幾筆潦草且不堪入目的赤條人影,雙腿盤的如蛇一般,偶爾露出線條勾勒的面容,那神情卻彷彿是衝擊進他眼裡。他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下一秒就幾乎是將正本書甩了出去,騰地站起來,咬牙切齒怒極道:「崔季明!」

  修差點讓那書給砸到,驚道:「怎麼了啊?」

  他說著就要去撿起來,殷胥斥道:「別撿!」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修已經撿起來展在面前,他本來就被燭光映紅的臉簡直是唰的又上了一遍紅漆,手都抖了眼睛還離不開那本書,結結巴巴道:「這,這是……」

  其他幾人還不明所以,殷胥真想把桌案上的湯碗扣在崔季明笑嘻嘻的臉上:「崔季明!你簡直不知羞恥!」

  崔季明笑的都快蹬腿打滾了:「哈哈哈哈你羞什麼呀,大家都是男人,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啊!」

  殷胥無法反駁,怒道:「你居然敢把那種書裝進孝經裡!你這是在侮辱聖賢!」

  崔季明挑眉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修這回總算是反應過來,啪一下合上,緊緊捏著冊子:「那、那啥,三郎,這書能借我呃……看看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5 11:59 P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三章

  崔季明笑:「這現在是胥的了,你問他借唄。」

  殷胥臉都黑了:「拿著就別還回來!」

  澤看到修那樣的反應,頓時也好奇:「什麼書,給我看看!」

  修已經紅到了脖子:「不、不合適。」

  澤:「有什麼不合適的!」

  兄弟二人打鬧起來,他搶過這本書來,剛剛的鬧騰立刻就偃旗息鼓,嚥了嚥口水,半天才憋出一句話:「真是有辱聖賢!」

  再怎麼有辱聖賢,除了崔季明和殷胥以外,其他幾個人已經全都湊過去,少年漲紅著臉,擠在書頁面前。

  修:「哎喲別翻頁啊,我還沒看完,你等等!」

  元望弱弱道:「……咱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嘉樹:「這是在幹嘛呀!他們扭在一起是要打起來了麼?」

  柘城:「邊去,你太小了,跟你沒關係!」

  鄭翼:「媽呀這個姿勢是怎麼做到的,這畫得也太誇張了,我不信!」

  澤:「咳咳,我覺得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修立馬轉過頭去:「你跟我說,是不是之前有宮女從你宮內給送出來了!我可是聽說過的!」

  鄭翼大有興趣:「哎澤殿下已經招過房裡人了啊,長得好看不!」

  澤極為窘迫:「那是母后安排的,不是我主動要求的……能不能換個話題,別聊這個啊,都、都是之前的事了!」

  澤畢竟年紀大一些,宮內的殿下,大抵到了這個年紀,都會被教些人事,修離著這個年紀還差個一年半載呢,扒住他哥簡直毫不知恥的問:「哥,你快跟我說說,真的有這事啊!怎麼樣啊……她多大呀?」

  澤幾乎都快窘的想鑽到地下了,他臉皮也紅起來:「別問我啊——」

  元望倒是很及時的替他家殿下解圍:「你們問澤,還不如去問季明,他都不知道碰過多少女的了,聽說之前御賜的宅子,讓他改名成了溫柔鄉,藏了好多龜茲和波斯女人呢。」

  一瞬間,連同殷胥在內,幾雙眼睛瞪在了崔季明身上。

  崔季明也沒想到自己會引火燒身,頓時壓力頗大:「別看我啊,我就是和漂亮大姐姐們做遊戲而已。」

  修撲過來:「鬼才信,你快講講!真的都跟那書上似的——」

  崔季明簡直就是被鄭翼和修按在了桌邊,強行逼供,殷胥遠遠過來的目光,更像是涼颼颼的刀片從臉邊劃過。崔季明竟然被他瞪得感覺汗毛直立。

  鄭翼攬著她肩膀道:「沒想到啊崔三郎,你現在可都是豔名遠颺了,我一個堂妹還說過要非你不嫁呢,就你現在整天流連花叢的樣子,我敢把堂妹嫁給你麼。」

  崔季明真想伸出手去攬住自己綁的硬如鐵板的胸,眼見著修又要再一次往她胸口拍來,崔季明奪刀槍流矢的勁兒都出來了,擰身就地一滾,躲到殷胥後頭,對他們幾個人道:「你們能不能別跟逼供似的!」

  殷胥猝不及防被她抓住肩膀,一下子成了崔季明的擋箭牌。

  修高聲道:「你太不是兄弟!這書可都是你自己的,說一說又能怎樣!」

  崔季明半張臉躲在殷胥背後,無奈道:「殿下,你到底有什麼想知道的啊,看書不就行了,非要問我幹嘛。」

  修似乎也覺得難以啟齒,但屋裡都是年紀差不多的少年,他也索性豁出臉皮:「那龜茲女人的……胸是不是特別大……?我上次看你抱著一個龜茲女人的。」

  崔季明躲在殷胥身後,這問題簡直就像是在問殷胥。

  殷胥偏開目光,又要去用出平時用小戒尺的勁兒打她手背,讓她滾遠點,崔季明是挨打也不肯走。

  崔季明噎了一下半晌才道:「還行吧,挺翹的,龜茲女人就是身材比漢人女人好一點,她們腿老長了,漢族女人一般肚臍眼後頭是腰,龜茲女人肚臍眼對著的都是屁股了,腿能長出一截來。但是她們毛多,那腿毛是金色的,雖然看不見,可一摸簡直扎手啊。」

  修沒想到她還這麼盡職盡責的科普,漲紅了臉還要問。

  崔季明前世在隊裡,跟幾個大齡女青年們聊起天來,水平比這深奧多了,四五個早就不知道矜持是啥的女人談起啪啪啪,簡直就能一直污污污和哈哈哈到半夜。她沒想到修就問問這種檔次的問題,有點無奈的胡扯著回答。

  「哎喲,面上這樣,大鄴也比前朝算是好多了吧。先晉之時,各家叫來幾十男女,管他娘的誰,喝醉了抱著就啃就扒,咱們這年頭好歹是知道夜會進草叢,提燈入假山了。」崔季明無奈道:「孩子們啊,你們還小,本來大鄴也就不算規矩重的地兒,這天底下除了貪財控不住以外,就剩下戀色了。你知道有些家中小娘子,貼身衣服裡頭帶個香囊,許多香囊另一邊兒都繡著春宮,給看了那一面,就是暗示你下手,最好再參照著上頭來,學完了還可以帶走就當定了情。不過也就說說,你們可別學壞了哈哈。」

  她倒是看不見,殷胥的臉都快已經紅的能滴血了。

  崔季明在他背後說話,簡直就像是在他耳邊,給他科普一樣。

  崔季明實際也是無奈,她狐朋狗友太多,來了古代沒少聽這些亂七八糟的。聽了才知道什麼叫貴圈真亂。那些狐朋狗友教她那些隱晦的黃段子,其出處和含義簡直讓崔季明目瞪口呆。她才發現,若說歷史上真正的唐朝亂,那大鄴也差不了多少。

  縱然一夫一妻是主流,但與現代相似,這年頭玩群P的、約炮一夜情的、以及貪戀男色的剽悍已婚女和閨房各種玩法,簡直讓崔季明大開眼界。

  這種是完全身心都不覺得歡好有錯,相比老祖宗還收斂了一點的瘋狂玩樂。她倒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男人浪得光明正大,女人們浪得心安理得,在大鄴離婚再嫁也都是常有之事,她倒是慶幸自己來到一個雖無廁紙卻身心算作自由的時代。

  然而,她就是想不明白,這麼個時代,怎麼會有殷胥這種小正經。

  連澤和元望都湊過來聽,殷胥挪開眼,一撇就看到了桌案上被攤開的那本孝經。上頭男人畫的跟女人似的,女人畫的跟蛇精似的,一條腿好像都能擰三圈纏在別人腰上。他也不是稀里糊塗不懂,但他就是從懵懵懂懂到上位後開始拚命的約束自己,從生活習慣開始把自己綁成了無趣的模樣。可外頭是一個樣,裡頭卻是另一幅五光十色。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特別是關於崔季明的事情,他輕而易舉就能想到些不該想的。

  崔季明於他而言,是耿耿於懷卻已踏入的雷池,他明明確定了自己的心意,卻不敢深想一步未來。

  而此時,崔季明在他耳邊說什麼女人的腰多麼軟,殷胥從書上撇開眼,可越是熟人,簡直太容易腦補。

  他簡直無法自制的腦補出崔季明和那龜茲女大戰床場三百回合的樣子。

  甚至連崔季明會怎麼笑,怎麼說,怎麼吻一個人都能想像的出來。

  就崔季明那德行,有的是花樣吧。這本令人面紅耳赤的書,在崔季明眼裡簡直就是幼稚吧。當他確信自己是喜歡著崔季明的時候,那種太過真實的旖旎幻想,幾乎超過了他心中的憤怒。

  殷胥都快瘋了,他都想甩開崔季明衝出這裡,然而其他幾個人彷彿對崔季明說的話題很感興趣,不斷的在追問。他生怕自己表現出來和別的少年不太一樣的樣子,更怕別人覺得他是喜歡男人。

  殷胥幾乎是封閉五感,把自己想像成一堵土牆,原地緊緊盯著自己的指甲,心中默背闢邪大典《千字文》。

  他默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崔季明還在他耳邊笑著說話。

  殷胥閉上了眼睛,簡直在心裡吼: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崔季明笑:「有些女人那指甲,撓人可疼了啊。不過比不上尖牙利嘴的,一咬就是一個紅痕,能留好多天。」

  尖牙利嘴。

  他一下子就想起崔季明脖子上之前的那個被他咬的冒血的紅痕。

  殷胥的心裡頭都跟煮沸的開水壺般,耳朵幾乎能冒出熱氣來,別說千字文了,就是這時候念金剛經也無法讓他再心定下去了。

  他滿腦子都是自己去咬崔季明,卻被崔季明按倒的情景。

  旁邊的人還都在說話,他閉著眼睛,崔季明說話的氣息從耳邊吹過,交疊著他不止一次的夢境與那不堪入目的孝經,殷胥心裡開水壺的蓋兒終於被頂翻了,腦子騰地一炸。

  修驟驚:「啊!胥——你怎麼了!」

  崔季明本來就是試探著逗逗他,看到修驚嚇的樣子,連忙攀過殷胥的肩膀看他。她只來得及看到一道血痕,殷胥已經捂著鼻子,羞憤欲死的猛地站起來,衝了出去。

  崔季明:靠,這才哪兒到哪兒,我才說了些什麼啊,他就這樣了!說好的前世二十五呢!要是哪天有個女瘋子脫光了衝到他面前,他是不是直接猝死原地了!

  澤嚇得也連忙站起來:「不要緊吧,胥!」

  鄭翼不嫌事兒大的笑了:「哎喲小壽星流鼻血了,三郎要負責任啊。」

  崔季明簡直無辜:「這承受能力也太差了吧,我去看看,他別路上昏過去啊。」

  崔季明也是頭疼,她順著長廊追出去,殷胥的身影消失在盡頭的房間,她慢慢悠悠的踱過去,站定在門口,簡直就像是霸道王爺去追被撩到臉紅的大小姐,嘆道:「哎哎,至於麼,你不都說你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了麼。」

  裡頭的殷胥顯然不想回答。

  「哦是我不該追過來,你指不定看兩眼氣血翻湧回屋解決了,要不我幫你找一條褲子?」崔季明笑道。

  殷胥半天憋出了一個氣勢洶洶的字:「滾!」

  崔季明笑:「開個玩笑,別生氣嘛。你前世日子到底是怎麼過的,我也是想不明白了。別總跟個半大孩子似的嘛。」

  殷胥簡直想一頭撞死,他是沒救了,真的沒救了。

  崔季明半天沒有得到他回應,敲了敲門:「哎,沒事兒吧。」

  殷胥從裡頭打開了門,那點鼻血的痕跡找不見,又是一潭死水般的臉:「沒事。」

  他似乎都不想見到崔季明,撥開她就想往外走,崔季明一下子撐在門框上,擋住他的去路。

  殷胥瞪眼炸毛:「你想幹嘛。」

  崔季明面上笑意收了半分:「你沒事了,我倒是想跟你談談。」她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反手關上門,把走廊上的燈光關在門外,房間內昏暗,反倒顯得殷胥面色更慘白,他咬了一下牙:「你想談什麼。」

  崔季明看他:「上次在萬花山的亭內,我們聊過的話題。」

  殷胥簡直差點沒站穩,扶著桌子:「我說了……考慮考慮。」

  崔季明皺眉,果然話題對不上。她道:「那我倒是想問問你,你說的前世我告訴你的話,到底是什麼。」

  殷胥:「……?」

  崔季明:「我甚至懷疑,你是不是真的有什麼前世,還是只是說出來騙我。」

  殷胥:「我不會騙你。」

  崔季明挑眉:「所以,前世最後我告訴了你什麼。」

  殷胥:「你告訴我,你喜歡……男人。可實際上,你根本就是無所謂男女吧。」

  崔季明傻眼:「……」

  殷胥冷笑:「你也承認了啊。」

  崔季明噎了半天:「說我喜歡男人……這話……也不能說是有錯的。可我也、也不是男女通吃啊喂……」

  不對,這重點根本不對!殷胥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女的!

  崔季明嚇出半身冷汗,萬一她神經大條的說出什麼類似於「老娘怎麼能做這種事」之類的話,豈不就是完全暴露了!

  殷胥僵直的站著,面上難得見出幾分賭咒的表情:「那你要怎麼解釋你剛剛說的那些。」

  崔季明:……九妹以為她是個男的,那她要說對女人不感興趣,是不是很變態。媽蛋,被人誤解成雙性戀,應該怎麼解釋啊!而且她根本想不明白,前世如果真的是所謂的摯友,怎麼到了二十六都沒被人認出來啊!

  她前世到底爺們成什麼樣子啊!

  崔季明硬著頭皮,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別崩了前世的人設,既然殷胥知道,那她也沒必要狡辯吧——

  崔季明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說道:「好吧,我承認我是喜歡男的。」

  殷胥瞳孔都一縮,就差指著她說「我早就知道你還跟我裝」。

  殷胥:「所以你就打算這麼浪蕩下去!若是你以後——成了家,你要怎麼辦!」

  崔季明撇嘴:「所以前世我不是沒成家麼。我只是說我喜歡男人吧,我前世跟男的在一起過麼?我也沒說過看上了誰吧。」

  殷胥斬釘截鐵道:「沒有。」

  崔季明搖頭晃腦:「所以你就當一句笑談吧,我又不會去禍害別人。再說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喜歡男人,也不會真去跟男的大張旗鼓在一起。總要考慮一下崔家的臉面和以後的仕途吧。」

  殷胥沉默了下去。

  崔季明想一想,又覺得有點可怕。若是她以後真的會喜歡誰,連真話都不敢說。她這個性子,做遠遠關注的那個人,心裡指不定要憋屈死。

  她想了想,又說道:「原來你說的秘密就是這個啊。不要放在心上,這都是小事,只要你不對外說,都好。你還流鼻血麼,要不要緊,我們回去吧,那幫混小子不知道鬧成了什麼樣。」

  她想要帶開這個話題,便轉過頭去,又怕殷胥再流血,伸手捏他鼻樑上的睛明穴,剛想說這樣仰頭就好。她指尖一向很燙,殷胥條件反射的躲了一下。崔季明手停住,一下子明白殷胥為什麼如此尷尬了。

  崔季明苦笑了一下,收回手又道:「你別想太多,我又不會喜歡——」

  她話還沒說完,殷胥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指尖,又按回了鼻樑上,殷胥道:「這樣能停住鼻血麼?」

  崔季明呆了一下,笑道:「嗯,聽說舉起跟鼻孔相反的手,也管用。誰知道呢,感覺挺歪門邪道的辦法的,你要不要試試。」

  殷胥依言舉起了左手,乖乖的仰頭,有些蠢的盯著房樑。崔季明玩自己的手指,屋裡有那麼一點尷尬,殷胥瞪著那根房樑,彷彿一句話醞釀了半天,找遍了詞來修飾,才道:「這什麼都不會改變的。」

  崔季明側頭看他,他保持著高抬左手的姿勢,彷彿在跟房樑上的人說話:「你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活,你愛喜歡誰就喜歡誰,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有我在,沒人敢說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6 12:09 A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四章

  崔季明半天才反應過來,心中激盪,卻只笑著拍了殷胥後背一下:「天吶,九妹你說話還真挺霸氣的啊。兄弟就是靠譜。不過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能管住天下悠悠之口啊。」

  殷胥:「天下人的觀念是可以用一己之力努力改變。」他捏著鼻梁,側過頭來,目光在黑暗中閃著微光:「我可以努力去做。」

  他這話實在是太篤定真誠,若是天下不肯容你,我就去為了你改變天下。說起來太狂,可他是個謹慎的人,從他口中甚少聽到空話,崔季明覺得他真的可能做得到一樣。

  她望著他的目光,鼻腔一酸,忽然想著若是有一天,殷胥知道她是女子,會不會也說出這樣的話來。會不會說想要幫她改變天下人的觀念。

  崔季明直起身子來,往門外走去:「小子,口氣太狂。」

  殷胥:「我不是狂——」

  崔季明笑:「但還是謝謝。可我哪有那麼脆弱,我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她確實是真心的說,笑了起來。

  殷胥心裡小聲道:我知道的,什麼都不能將你擊倒的。但一切都會留下別人看不清的傷痕,苦痛自知,我只想讓你身上少一點傷痕。少一點也好。

  崔季明率先走了出去,卻不料在院子中看見了無所適從的兆。

  她扶著柱子笑了:「兆殿下,怎的聽說我們這兒來了新書,前來捧場?」

  兆身邊的黃門中端了個盤子,上頭有小銅爐煨著湯糰,他略顯尷尬:「我只是聽說,你們都過來湊熱鬧呢。」

  崔季明挑眉:「壽星正在擦鼻血,屋裡人吃得直打嗝,若是湊熱鬧,這爐子比你暖和多了,不如給我。」

  兆看著殷胥從她身後的房間走出來,彷彿在看天上的星星似的,對殷胥憋出句隨時能被風吹走的恭賀話語,殷胥不管聽沒聽見,仍點了點頭,走入剛剛幾人聚集的屋子內。

  兆看著屋裡的修與澤都在探頭,有些萌生退意,殷胥走進屋內忽然開口:「不把湯糰端進來一起吃麼,剛剛我沒吃飽。」

  兆鬆了一口氣,面上繃出幾分矜持,點頭走進來,修早就把那本書收好塞到自己衣袖裡。自遇襲事件後,除了嘉樹和柘城這倆缺心眼以外,可以說對皇位有競爭力的皇子,只有兆置身之外,修與澤兄弟二人愈發敏感,那小鍋裡翻滾的湯糰竟然沒有一個人先動手。

  殷胥掃了一圈,從耐冬手中接過小碗,偏頭看向崔季明:「你還能吃幾個?」

  崔季明都要吸口水了:「我能吃半鍋麼!」

  殷胥:「……再貪就讓你喝湯。」

  崔季明只好比了個數,臉都快貼在小鍋上,激動的不得了:「那就八個吧,嗷嗷我要那個大一點的!這是黑芝麻的嘛,好香好香!」

  殷胥給她盛了八個,又給自己盛了幾個,先開吃。

  看崔季明吃飯實在是太容易食慾大動,她再度使出吃一口感慨一聲的功力,修終於忍不住也給自己盛了幾個,僵局好像一下子被打破,鄭翼也笑著去搶,少年們喝著熱湯,燙的直吸氣,兆渾身的不自在彷彿也輕鬆下來,笑著給自己盛了兩個。

  兆湊過來,忽地小聲對崔季明道:「聽說三郎有個妹妹入了棋院,如今名聲大噪?」

  崔季明一聽到不知名的少年問起她妹妹,神經都繃緊了,漫不經心抬眼道:「嗯,我家幼妹,頑皮的欠抽。殿下也聽說過?」

  兆敏銳的感覺到她語氣不太友好,還想再問,又有些猶疑,道:「只是我也喜歡棋,聽聞到有些好奇。」

  崔季明轉回眼來:「半大小丫頭,若是得罪過殿下,還請諒解。」

  兆勉力笑道:「說的什麼話,我甚至還沒見過她。」

  崔季明笑道:「那正是好,殿下最好以後也不會見過。我倒是聽聞殿下曾在國子監與某位男子摟摟抱抱……考慮到我入弘文館也有一段時間,聽聞今年春闈高中的裴祁與殿下見過面,那位喜歡跟人家摟摟抱抱的臭毛病在長安郎君中也是有名的,看來殿下的小情人是那位裴祁了?」

  兆臉色一變,咬牙低聲道:「你胡說什麼。」

  崔季明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兆腰間掛著的那個貔貅玉墜,笑道:「殿下,我瞎了,可也算有些耳目。要真是小情人還就好了,怕的是別的關係。我可沒聽說過裴家支持過萬貴妃呢。」

  兆冷臉:「三郎倒是如今做了修的伴讀,淌這渾水比誰都積極。」

  崔季明笑:「你們那是泥潭,不是渾水。若不是殿下在萬花山的寺內讓我家那個不爭氣的小妹氣哭了,我本來也懶得說。只是殿下,您攪和您自己的泥潭子就好,不必扯些不該扯的人。」

  兆冷冷看了她一眼:「我扯些不該扯的人?我倒是聽聞三郎作為修的伴讀,私下卻和胥相交很深……」

  崔季明挑眉笑:「哎呀,您有個小情人,怎麼就不許我有了。」

  兆想起裴祁陰陽怪氣的樣,讓小情人三個字兒噎的內傷。

  殷胥舀著碗裡的湯糰,看到對面崔季明含笑和兆小聲說些什麼,兆還想開口,殷胥忽然道:「崔季明,再不吃就冷了。」

  崔季明挑了挑眉毛,對兆輕聲笑道:「得了,也不知道裴家那個是不是跟這位一樣管的寬,吃飯也要叨叨兩句。奉勸殿下一句,就裴祁他那個爹,可還在外逃著呢,小心別黏上腥。」

  兆掃了殷胥一眼,撤回身子。

  崔季明笑嘻嘻的對殷胥賣了個蠢,轉過臉來專心吃湯糰。

  相較於崔季明嘴饞到著急吃,嘴裡燙出泡也不在意,殷胥本就吃飽了,又是個怕燙的貓舌頭,只得用勺子攪動著熱湯。崔季明偏愛甜食,八個轉眼見了底,她眼巴巴的望著殷胥的碗,彷彿等他一句「吃不下」,就立刻能搖著尾巴衝上去。

  殷胥本就不愛吃這些,其實盛了也都是要給她的。

  可他這會兒卻裝作沒看見崔季明的動作。側頭聽澤說話。

  崔季明手指從桌子上悄無聲息的攀過去,拽他攤開在桌面上的衣袖。殷胥置之不理,崔季明一陣拽,他矜持的轉過頭去。

  崔季明望著他的碗,比口型道:「我好餓啊。」

  殷胥抱著一碗湯糰,看看佔據了上風,他側眼,還沒說出「求我啊」三個字,崔季明已經雙手合十毫無尊嚴:「求求你啊求求你!」

  殷胥:……都不知道抗拒一下。

  他也是沒招,剛嘆了一口氣,崔季明彷彿得到了默許,笑嘻嘻的將碗偷偷奪過去,給他留了半碗湯水。

  一會兒鄭翼探過頭來:「殿下吃得好快啊。」

  殷胥放下筷子:「嗯。」

  修這個不識閒的,倒在榻上,提議讓下人弄個大通鋪,大家躺在一起聊天得了,殷胥也沒異議,卻聽崔季明笑嘻嘻道:「我這人戀床,要在這兒睡一夜我指定睡不著,這會兒人多,也不差我一個,那我先回去了。」

  修:「哎?」他還想深夜大家齊聚,一起聊點羞羞的話題,怎麼能少得了崔季明這種知識淵博的大手。

  崔季明卻撿起了披風,笑道:「行了吧,我都睏得不得了了,先撤了。」

  她也不給別人說話的機會,從黃門手中接過燈籠,一個人走出了側殿。殷胥望向她的背影,卻有些猶疑。

  一個可以去多年行軍打仗的人,會換了床睡不著?

  還是……因為喜歡男人所以不願意跟一群少年躺在一處?

  **

  一片連綿的皮帳佔據了這片幾乎寸草不生的盆地,這裡也曾是草原上最肥沃的草地,卻因為突厥牙帳的安置,馬匹與人群接踵而至,生生將這裡踩成了一片黃土。

  巨大皮帳頂尖彩旗在湛藍的天空下舞動,無數熱氣的炊煙斜著散入空中,草地綠到刺眼,大片牛羊像是移動的地毯在遠處的山腳下緩緩移動。

  言玉掀開大可汗的帳簾走出來,兩頰消瘦到骨骼的形狀幾乎可以顯露,他躲開了帳內薩滿咕噥的誦經聲以及讓人頭昏腦脹的熏香。緊跟著他,賀邏鶻也走出了大帳。

  他縮了縮脖子,擋去料峭的春風:「先生為何要阻止伺犴攻打陽關。」

  言玉:「這頭得了密報,賀拔慶元涉嫌謀害太子,如今關押長安天牢。大鄴皇帝想將消息埋的死死地,可這種事在大鄴的朝堂上已經炸開了鍋。尉遲毅家門抄斬,如今怕是已經行刑了。」

  賀邏鶻眼睛一亮:「這等好機會!尉遲毅死了,三州一線也不是鐵板一塊了!這是先生的手筆。」

  言玉搖頭:「我哪有那樣一手遮天,是『行歸於周』的幾位所為。」

  賀邏鶻極為歡欣的雙手交握,有些不敢確定似的問道:「怎的肯露面了?」

  言玉:「也不算露面,這事兒或許還要算在我頭上。還不到時候。」

  賀邏鶻笑:「行歸於周既有肯出手的時候,便是離大業將成不遠了!可若是阻止了伺犴,他重兵留在牙帳附近,萬一大可汗沒能撐住……我就算出局了啊。」

  言玉:「大可汗發病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若是撐住了,伺犴不發兵,關內長安城裡只需略作挑撥,賀拔慶元就是個死了。」

  賀邏鶻笑出兩顆虎牙:「賀拔慶元死,對於行歸於周有用,對突厥大業有用,可我若是出局了,這些對我而言有有何意義。先生來找我,也是知道那兩位都是沒遠見的石頭腦袋,可我再有遠見,要是被腳下的路絆死了,都是無用。」

  言玉微微昂了昂下巴:「小可汗這是決意了?」

  賀邏鶻圓圓的臉上顯出天真稚嫩的神色,語氣是溫柔的:「先生,您需要我改變重大的決策來達到某個目的,這種事情我自己也可以做,那要您有什麼意義呢?您太畏懼賀拔慶元了。」

  言玉冷聲道:「很多瞧不起賀拔慶元的人,都已經葬身黃沙與草場。」

  賀邏鶻笑:「那您既然如此忌憚,就在伺犴拔營前,對賀拔慶元動手吧。也不知道天牢層層大關,長安重兵把守,先生還有沒有這個能耐。」他說罷,轉身就離開。

  言玉攏住袖口,柳先生一行人過來,他也轉身輕聲道:「鼠目寸光的小子。」

  柳先生掌心對言玉比了個數:「來了消息。」

  言玉點頭,快步走入他單獨的帳內,柳先生將一枚蠟丸擠開遞過去,其中裝著一張小小油紙,言玉緊皺著眉頭掃過,咬牙擲入火盆中:「夠了!」

  柳先生垂眼不語,言玉幾乎是強忍著怒火壓低音量:「既然按捺不住,就早動手,都等了這麼多年,還差這一會兒片刻了?在長安眼皮子下動手,是以為殷邛處理完了賀拔慶元就不會查麼?」

  柳先生輕聲道:「聽聞舊一代這會兒正想把勢力往新一代引,兩代交替,年輕的做事有些衝動,但也是些新鮮的血液。舊一代畢竟太死氣沉沉了。」

  言玉:「死氣沉沉至少不會出差錯,殷邛還是壯年,疑心重且狠得下心。更何況真做事就俐落一點,聽說北機出動,保住了太子的性命?」

  柳先生點頭:「的確是。太子受傷病重,御醫在東宮輪流轉,宮中本就戒嚴,再加上北機本在宮內滲透的就很深,沒能下得了手。如今太子清醒過來,已經回到了弘文館,殷邛正設人等著,如今再想下手就難了。」

  言玉:「真想做事就該做個俐落。」

  柳先生居然責怪道:「少主不也是,當時若不放陸雙走,或許九殿下也不會得了龍眾後壯大。老臣自然明白,少主不願在崔家那兒郎面前殺人,可既然如此何必要毒瞎她。殺了崔三便罷,非要留一條命,留著崔三有朝一日回來麼?」

  言玉轉頭:「她這輩子都看不見了,也就是廢了,殺不回來了。那幾位也不必想著斬斷崔家與賀拔家這點聯繫了。」

  柳先生一臉瞭然:「少主果然是提前知曉那幾位的意思。」

  言玉手捏開第二個蠟丸,垂眼掃過去。

  是長安中的消息,字裡行間插了一句讓他第一眼就望到的話,崔三成為了修的伴讀。

  她生在崔家,幾乎是不可能和殷姓沒有牽連啊。

  柳先生道:「頡利可汗現在幾乎聽不清人說話,我們怕是沒法阻止伺犴。他若是這邊拔營,不如就計殺夷咄,先令賀邏鶻佔據先機,咱們再突厥這邊能夠活動開手。」

  言玉目光留在了手中的紙條上,她的消息並不多,如今得到總共不過寥寥幾語,他甚至不想扔進火中。聽柳先生提到夷咄,他陡然回過神來如今的境況,轉身將紙條扔入火盆。

  火舌猛然跳起,裹住紙條將其擰成了一條扭曲的灰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6 12:20 A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五章

  另一邊,賀邏鶻在牙帳中,看著頡利可汗吃力的從矮榻上爬起來,在內侍的幫助下,顫抖著手想在行軍書後簽上字,筆卻掉在了羊毛地毯上。他半張臉已經失去了知覺,口水甚至要溢出嘴角,眼裡仍然閃著狠厲的固執,非要自己再撿起筆來。

  夷咄上前,撿起筆來替頡利可汗簽上名姓,周圍一群大腹便便的弄臣替他捧著行軍狀的兩端。頡利可汗惱怒,張嘴欲罵,卻伸不直了舌頭,氣的上腦,一下子脫力的往回倒去,砸在滿是軟枕的矮榻上,幾個貌美的女奴立刻去替他順氣。

  夷咄笑著安慰頡利可汗,卻不料那位戎馬半生的可汗陡然瞪大了眼睛,喉嚨裡發出呵呵的聲音,偌大的牙帳裡驟然一片震驚,賀邏鶻眯著眼睛沒動,伺犴身邊的武將幾乎同時將手放在了刀柄上。

  所有人死死盯著頡利可汗,一片死寂的沉默中,幾個女奴似乎不是第一次見,很有經驗的連忙上前,猛拍他後背,其中有個人甚至將手伸入他口中。

  他終是猛然卡出一口令人作嘔的濃痰,伏在榻邊用力嘶聲的呼吸過來,一隻手想要驅趕女奴。

  場上的拔劍弩張頓時消解,這老東西看來今日命數還沒到。

  夷咄轉過去,將手中的行軍書遞給了伺犴。伺犴一把接過,對還在乾嘔的頡利可汗粗略了行了個禮,大步出門去。

  牙帳外是一群等待的武將,伺犴的體形相貌與頡利可汗年輕時很相像,是個典型的突厥漢子,膚色是風吹日曬的黝黑粗糲,他面上掛起得意的笑容,將手中的行軍狀猛然抬高。武將爆發出一陣歡呼。

  他們等一場戰役太久了,一群滿面狂熱的武將擁著伺犴朝外走去,十幾里外,待命的大軍正等待著一聲令下,碾向陽關。

  伺犴帳下,他正在穿著行軍的皮甲,後頭的女奴正將他的短匕首掛在腰帶上,就看見一名內侍激動的衝進來:「特勒,之前那能通商到天竺的商人給回了消息,說是手裡的確能有法子弄到麒麟獸。」

  伺犴大笑:「今天真是喜事雙連!聽說那商人目前居於伊州,行軍路上正擦過伊州。麒麟獸在漢人眼中是真龍之子,是祥瑞徵兆,也是個好兆頭!」

  那內侍忙笑:「那商人在西域聲名極廣,說是沒有他搞不到手的東西,他也是多少年沒有出來,如今肯接待特勒,也是知道特勒手握十萬大軍,未來是突厥的天之可汗,所以也想來沾點關係呢。」

  伺犴心情大好,快步走出營帳,對那內侍揮手道:「快去通知那商人,我前去路過伊州時付他定金,等大勝歸來之事,就要見到那麒麟獸!」

  伺犴是個相當驍勇善戰之人,但如同夷咄男女通吃的愛美人,賀邏鶻喜好漢人的典籍與棋藝,他也有些狂熱的偏好。比如收集各類天竺、波斯的奇珍異物,與大批胡商交好。

  那內侍連忙退下,快步穿過一片營帳,走到牙帳這一處平原的西側。突厥牙帳也是這片草原上最大的市場所在之地,突厥本地的商人與胡商在這裡以物換物,羊皮鼠肉與美酒武器擺在簡陋的棚架內出售,內侍將消息傳給那位商人經過這裡的手下之一。

  當這消息穿過草場與山脈,從突厥牙帳邊傳到伊州時,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伊州的夏幾乎是早早到來,一處兩層小樓的院內,紅髮的青年快步走入屋內,半人高的男人躺在榻上,赤膊喝著冰酒,身邊兩個波斯侍女正為他搧風。

  阿繼將手中的信狠狠甩在桌子上,看著俱泰眯著眼睛醉的兩頰紅透,怒道:「你就吹!你就知道吹牛!光說什麼麒麟獸!現在人家就要來了,我看你怎麼能給弄到麒麟獸!」

  俱泰懶洋洋的哼了兩聲,將大的離奇的腦袋滾到了那女人的腿上,道:「重要的是他來。現在局勢這麼緊張,突厥的危機並不比大鄴小。阿繼啊,說了多少遍,要動腦。」

  阿繼相當不服這個瘋狂撒錢造勢的侏儒,也不知為何陸雙會讓他接管西域的生意。

  陸行幫在往南發展,陸雙也不願讓太多的人在西域這兵荒馬亂的地方送死,俱泰又早在十幾年前就在南道北道上做過生意,便想委託他在這裡發展,陸行幫給提供一部分舊的人脈和資源。

  俱泰在樓蘭附近還要避著點大肆招攬生意的半營,四月剛落腳沒多久,從陸雙那裡,就的來一條「主上」的消息。說是要往突厥牙帳中插能夠提供及時消息的細作。

  這事兒其實陸雙都不大報希望,可俱泰居然也真的辦成了。

  消息往長安遞,俱泰這兒難免要過一眼。他一眼就瞥見了,這主上要查的居然是言玉,而言玉目前在突厥牙帳下靠攏賀邏鶻。

  賀邏鶻看似是在野派的年輕皇子,實則與突厥疆土外圍的各部關係極近,幾乎是五啜有三,五俟斤有四,都與他保持著或有或無的聯繫。若說伺犴掌控著突厥中央的精兵,那賀邏鶻手中則有廣袤的草場與外軍兵馬。實際上在奪取大可汗之位的優勢,比整日出入牙帳與弄臣交好的夷咄強許多。

  俱泰想到當時雙目失明卻反來安慰他的崔三郎,心中幾乎謀略了幾十種想要暗殺言玉的方法,他苦於沒有足夠的人脈和支持,陸雙卻送來了主上的新命令。

  「促使夷咄與伺犴共同針對賀邏鶻,不惜一切代價離間賀邏鶻與各部。」

  「得機會,殺言玉與賀邏鶻。」

  「人馬已往樓蘭去,伊州刺史可信。」

  後頭更寫了些計劃的方向,俱泰被不計代價四個字吸住目光,便問著整天被派著東跑西跑的陸雙:「你不是說陸行幫沒錢運作麼?這人馬是怎麼回事兒?伊州刺史?」

  陸雙風塵僕僕,累得夠嗆:「今非昔比,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塌房生意,那位提前瞅準了,如今幾十條運河邊,幾乎每個港口都有他壟斷的塌房倉庫,少則數十間,多則上千。這凍災導致大量北麥南運,塌房與運船兩個行當都快賺瘋了。我長到這個年紀頭一次知道除了殺人越貨,還有這種半歲萬兩銀的賺錢法。」

  陸雙雖然心裡也明白殷胥與他之間有些芥蒂,但這時候說起來也只有佩服:「千里不販粟的規矩,到了今年為了救凍災也算是真的打破了。聖人雖默許,可遭受凍災的南地刺史均上書說可以販粟,卻不得漲價。」

  「聖人得了諫言,卻沒有同意他們的上書。主上說一旦控糧價,商賈無利所圖,自然不前去販粟。果不其然,不控糧價後,一大批商賈聞風而動,如今河運便利,無數糧米湧入災地,前幾日還貴,後幾日就因為湧來的商賈過多,相互壓價,南地的糧價迅速跌下來。如今畢竟各地消息來往慢,那些商賈得知的晚,後來發現糧價過低,想運走又需要塌房的成本。目前大量的低價糧米滯留災地,縱然連最底層的百姓也能買得起米了。」

  俱泰眼睛猛然一亮:「這種做法……根本不需要花費任何人力,就能控制住糧米價格!而且說到塌房!我有所耳聞,居然跟他有關係麼!租金與保管金是以日計算,這簡直是誰搶佔先機誰先賺的缽滿盆盈,只是南北運河如此發達,想要購下如此多數量塌房的房產,所需要的銀錢之數簡直難以想像。」

  陸雙笑了笑:「我本也是這麼想的,卻沒想到主上將最早購入的塌房,反去長租給想擠進這行當的商賈,再拿租金去其他地區買下更多的河岸。這樣雖然暫時能得到的錢看起來少了些,但當能壟斷這行當,一切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陸雙沒多說殷胥的信息,聳了聳肩道:「雖然覺得他有時候心思太細怪煩人的,但不善言語的人往往一直在思考,他顯然想的比別人深。」

  俱泰拿著手中那張密信,緊盯著「不計代價」四個字,笑道:「既然這主上有錢,我倒是有個需要一擲千金,卻也能以後都能在西域活絡開手腳的辦法。」

  俱泰用回了幾年前他在西域行商的名號。他作為侏儒的商人,人脈又廣,在南道北道算得上有名,只是他毀了容貌,又自稱為奴,與崔三沿途的路上竟然沒有一人認出他來。

  這回既然殷胥肯造勢,他自然也算有些小小的私心。

  這一路瘋狂的灑金,珍奇異寶眼前連著轉,曾經侏儒商人俱泰找到了沙漠中的金銀秘寶的傳言也如瘟疫般流傳開來,連他的毀容都是他帶人闖入驚險無比的前朝墓葬的證據。俱泰幾乎是輕而易舉的撿回了四散的人脈與貨源。

  當殷胥知道是俱泰在幾個月內,做到了或許幾年才可能發展出的關係脈絡,他也陷入沉默。陸雙知道之前是殷胥派人殺俱泰,此時此刻也有些徵詢他的意見。

  雖然覺得可惜,但陸雙目前很相信這個小他幾歲的少年的判斷,若是殷胥決意要他死,陸雙也會去去做。

  殷胥得知後,半晌才道:「留他的命吧。至少是曾作為對手,我信任他的能力。」

  他心裡清楚,四年才被拉下權臣之位的俱泰,到底有怎樣的膽大心細,如今他不在長安,又能在龍眾的監視下,未必不能大膽用他。

  然而俱泰卻並不知道龍眾的存在,他只知道陸行幫似乎有長安貴人的支持。或許說俱泰知道毀了他面容,曾經想殺他的人在給他提供資源,或許內心也會相當複雜吧。

  待計劃得到肯定的幾日後,伺犴帶人如約進駐了伊州城。

  伊州城實際是劃在賀邏鶻的勢力範圍下,畢竟這是阿史那燕羅吞併的城池。賀邏鶻治人很有一套手段,對於這種大城,他並沒有採取屠城政策,只是殺死了郡守與幾位漢人高官,剿滅了駐兵。然後少量突厥人進駐,扶持一位突厥人,一位漢人共同治理伊州,並拉攏了大部分漢姓官員。

  幾乎他的手段下,幾座最大的城市甚至沒出現過百姓反抗的事實,他並不管束太多,百姓甚至對於隸屬突厥國土沒有太多的感覺。賀邏鶻習慣這樣,讓反抗情緒緩慢過去,帶到百姓與官員適應了安逸的現狀,再推行高壓政策。

  那時候不論是逼死人的高稅收與屠戮,也都再沒有人有心氣與力量去反抗了。

  伺犴進入伊州城後,立即感覺到了這座城市與其他被突厥攻略下的城市相當不同。漢人風格的建築大量被保留,那位獨眼商人住的更是伊州城保留的最大的院落。伺犴從未去過南地,被這做迴廊帷幔遍佈的宅院唬的一愣愣的。

  他身後跟著幾十個肌肉虯結的突厥漢子,警覺到幾乎後背都弓起來,手扶在刀柄上,目光卻隨著對面迴廊的輕紗後嬌笑躲藏的女人們瞟去。

  伺犴眼見著院中丹頂鶴悠閒的散步,再過一道牆,一個身著輕紗的女子抱著斑豹的脖子,慵懶的與其玩耍。其中珍奇野獸不計其數,伺犴目不暇接,四顧之間,忽然聽到一聲歡快的大笑:「原來是伺犴小可汗!鄙人俱泰,見過可汗。」

  他抬頭望去,一道台階上,站了個矮小醜陋的男子。帶著錦緞玉帶的眼罩,穿著大鄴皇室最鍾愛的夾纈染織上衣,帶有琥珀首飾,微光流轉,華如孔雀卻並不俗氣,一身寫滿了錢買不到的地位。

  俱泰手持琉璃酒杯,笑著對伺犴伸出了手,卻沒有從台階上走下來。

  伺犴聽說過獨眼商人相貌被毀醜陋不堪,卻沒想到竟然是個只到別人腰的侏儒。他身後幾個武士直接笑出了聲。

  俱泰挑挑眉,道:「不知我這個獨眼的矮子,有沒有榮幸給伺犴可汗的征途,祝一杯酒。」

  可汗這個稱呼叫出來,伺犴自然不會拒絕,轉眼間,他已經坐在了這院落的主屋,擁幾個軟玉溫香,抿著對他而言幾乎如糖水的葡萄酒,和俱泰談起了奇珍異獸的生意。

  俱泰臉頰漲紅,顯然已經有些微醺,舉杯對伺犴道:「可汗可知道,這裡到處都是賀邏鶻的眼線,您進城見我,他可是知道的!」

  伺犴:「難道我會在意他?」

  俱泰笑:「自然是,伺犴可汗手中有突厥最鋒利的鐵騎,可以無所畏懼!可陰溝裡翻船的英雄也不是沒曾有過,伺犴知道牙帳內那位漢人麼?」

  伺犴眯眼:「你倒是消息來得快。」

  俱泰:「不是我消息來得快,而是在幾個月前,那漢人帶著一隊人馬,穿過伊州,去了樓蘭。他毫不顧忌他人,帶走了賀拔慶元的外孫並送到了陽關。在此之後沒過幾天,據說被圍困的賀拔慶元也突然回到了大營。伺犴可汗應該瞭解的吧,那漢人可是與賀拔慶元相識的。」

  伺犴其實對於言玉早有芥蒂,不論這人到底有什麼掐指一算可知天地的本事,他不願讓突厥南征的偉業有一個漢人參與。他一向排外,可賀邏鶻卻是個痴迷漢人玩意兒,現在那漢人正投靠賀邏鶻。

  俱泰笑:「伺犴可汗或許不明白,可我是個沒少跟漢人打交道的。他們心思能有幾十個彎,可汗怎知道,這漢人會不會是賀拔家想要插到突厥來的間隙。他恰好被稀里糊塗的頡利可汗賞識,您難道就這麼相信頡利可汗的判斷力麼?」

  伺犴一驚,心中信了幾分,後背都滲出了一層冷汗,卻道:「賀邏鶻也不是個傻的,他還想坐上可汗位置,怎麼會輕易引狼入室,毀我突厥?」

  俱泰並不在這個問題上深究,轉了話題笑道:「若賀邏鶻是個有心計的,那這賀拔慶元一代軍神,怎麼可能就會被他帳下一個軍師,輕易設計就入了天牢,生死不定呢?當然,我也不是說沒有這個可能性,但花費如此人力財力去支持那軍師設計,最後還是給南征的您做了嫁衣,就問伺犴可汗,您認為的賀邏鶻,會做這賠本的買賣麼?」

  伺犴捏緊了酒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6 12:35 A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六章

  「那消息,最早是不是賀邏鶻帳下的漢人先送到的?後來又到突厥牙帳的信使,經過的幾塊疆域又是屬於誰的?可汗一想就容易明白。怎麼賀拔慶元就在頡利可汗病重時入了天牢?」俱泰搖了搖酒杯道:「若我是賀邏鶻,估摸著就要在牙帳內拚命攔著您去南征了。畢竟,越是這樣,您就越一定要去,他還能擺脫這些嫌疑。」

  伺犴砰然捏碎了酒杯,身邊女奴就要去給他擦手,被他一掌推開。

  他越想越心疑,信使必定會經過的疆土,是屬於阿史那燕羅那一部的。

  突厥牙帳下的事情,眼前這個商人不可能知道。而那個漢人的確在頡利可汗面前,拚命想要阻攔他去攻打涼州。

  或許賀拔慶元根本就沒有被關押天牢,賀邏鶻只想讓他被棘手的涼州大營困住,雖可能不會輸但也不可能短時間抽出身來。他縱然有兵留在突厥牙帳附近,來防止賀邏鶻殺死頡利可汗,但若連他自身都生死難定,賀邏鶻抽走外疆兵力來謀權也不是沒有可能。

  不過還有夷咄……

  伺犴瞪向俱泰:「你在這伊州城內落腳,我怎知道你不是賀邏鶻的人!」

  俱泰笑:「伺犴可汗啊,我說了這番話,您會怎麼做?您的做法會對賀邏鶻有什麼好處麼?」

  伺犴皺眉,若是這種情況,他可能會抽走一部分兵力回突厥牙帳,大部分去涼州試探。若是賀拔慶元果真如軍信上所言,兵力也能對涼州造成打擊,他只是得到的勝利會少了一部分,可一部分兵力回突厥牙帳,則能保證頡利可汗縱然病死,情況也能控制。

  這的確是不可能對賀邏鶻有任何好處。

  其實伺犴對於賀拔慶元仍在涼州的這句謊話,信了大半。他從長大起來,就在頡利可汗的膝下,聽說過令人聞風喪膽的賀拔慶元。他一生都想挑戰這位對立的真英雄,也以要砍下賀拔慶元的頭顱為目標。

  他身上有無數的刀痕劍傷,卻從未曾戰場的先鋒中退下。只因為他曾聽說,賀拔慶元也是這樣做的。

  突厥信奉英雄,彷彿所有的英雄都收到萬民的敬仰,小人不敢直視其鋒芒,詭計也必定會被其絞碎。一個英雄只能死在旗鼓相當的對手手下,死在與士兵浴血奮戰的戰場上。

  蒼穹的鷹隼會在他頭上盤旋,騰格里將帶走他的轉生之魂。

  他從心底不相信,賀拔慶元會被人誣陷入天牢。

  他更不相信,世間真的會有如此大的惡意,使英雄也陷身泥潭。

  俱泰大笑:「其實大人也沒說錯,我身居伊州城,也的確曾經是賀邏鶻的人。賀邏鶻要我誘您來伊州,將您毒殺。」

  伺犴猛地起身,臉色煞白。

  他身後幾十名武士驟然拔刀。

  俱泰面色不變,頭枕在女奴的胸脯上,笑道:「然而這對我有什麼好處。我想將生意做到突厥去,敢問突厥重視胡商之人,除了您還有別人麼。在您幾位之間的戰役中,賀邏鶻頂多能跟您拚個平手,甚至還微微比您弱勢一些。那我為何不選擇您呢?」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更何況,賀邏鶻的道貌岸然,在讓我做了毒殺您的事情後,他會留我性命麼?」

  俱泰將手中杯盞猛然擲在地上,碎開的清脆聲音在劍拔弩張的房間內迴蕩,甚至讓那幾十名武士的刀尖往前挺進了半分。

  俱泰勾笑道:「伺犴可汗,您有兵武與權勢,我有金錢與商路。我願助可汗完成大業,坐上可汗之位,而我要突厥的左市只許有我一人的貨源,我要我的商隊穿過這片沙漠,永遠不會被阻攔。我要靠您,成為這西域最肆無忌憚的商人。」

  伺犴半晌才抬手,身後的武士猶疑片刻,收起了彎刀。

  伺犴昂首道:「你太貪了。」

  俱泰哈哈大笑:「我臉上的疤是貪慾留下的痕跡,但我收穫了無數的財富。人因為貪,才能成功。」

  伺犴也笑了:「極好。若我登上可汗之位,就讓你這獨眼商人的生意,做遍突厥的疆土!」

  片刻後,阿繼走進屋內,叫僕人收拾著地上的琉璃碎片,看向榻上的俱泰。

  俱泰翻了個身,懶洋洋道:「他走了?」

  阿繼點頭:「走了。」

  俱泰:「要不要打賭,他會派多少人回牙帳?」

  阿繼沉思:「一成?」

  俱泰笑:「我賭三成以上。」

  阿繼驚道:「就你跟他聊聊天,嘴皮子一張一合,就能讓他派幾萬人回去?!」

  俱泰將那華麗的刺繡染織外衣扔掉,衣服背後一團冷汗浸濕的痕跡。他道:「話不能這麼說,幾句話,來源於你們那位主上的深思熟慮,來自各地弟兄這一個多月拚命的蒐集消息。我只是個戲子而已。」

  他與殷胥並不知道言玉會不會在牙帳中攔截伺犴,也並不能從幾句隻言片語的消息裡得知伺犴究竟內心有何忌憚。俱泰只是拚命的通過一絲支離破碎的消息,一點對於言玉的瞭解,一些關於突厥牙帳幾位皇子的捕風捉影,而猜測如今的局勢。

  一點猜錯,全盤皆輸。他這是又一次把命豁上去的豪賭。

  阿繼道:「就算他回去了三成人馬……又能改變什麼。剩下的大軍不仍然會壓向涼州,到時候的戰火,不知道要燒的什麼時候。」

  他翻了身,昏昏欲睡道:「伺犴的七成兵力到了涼州,小心翼翼試探,與他出征時候的決心和宣誓顯然不同,士兵的氣勢必定衰竭,涼州大營或許不能贏,但不會輸的太慘。三成兵力回牙帳,怕是他能剛好趕上賀邏鶻殺死夷咄的一齣好戲,這會兒繼承人只剩兩個,你說伺犴會不會狠絕的直接撕破臉皮下手?」

  俱泰:「伺犴不論能不能上位,一番挑撥之下,他本就厭惡漢人,必定想先出手對付言玉,我倒看他如何長袖善舞得起來。」

  阿繼這才反應過來,倒抽了一口冷氣:「若真能如此順利,那倒是幾番話……就完成了主上的意思。可若是不順利……?」

  俱泰笑:「大鄴內部矛盾不少,顯然不是鐵板一塊。但突厥就是就是毫無矛盾麼?在我看來,它們比大鄴更處在內鬥的邊緣。咱們若是不順利,也能給突厥劃開幾道鴻溝。」

  阿繼覺得自己腦子彷彿不夠用了,低聲嘟囔猜測著說不出話來。

  俱泰一蹬腿,甩掉了兩隻鞋:「人啊,就是要貪。你看我雖然腦袋別在褲腰上,但是有美酒可飲,有美人可枕,花著別人的錢白來一場享受,再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啊。」

  他一眯眼,作勢要睡,喃喃道:「唉……隔了多少年。總算又活的像個人了啊……」

  **

  在殷胥早一步知道伺犴計劃發兵西北時,朝中還是一片團結的落井下石,賀拔慶元身處大牢深處已經將近一個月,這種年紀的老頭子,怕是身子再硬朗,也要折騰去半條命。殷胥有時在想,等到伺犴再來時,殷邛想請出賀拔慶元,賀拔慶元心裡該是怎樣一片冷笑。

  長安的夏來得及快,幾乎要將人烤出油來,一群少年換上了走路哢哢作響的木屐,課間時聚集在長廊下,偷偷將腳泡入池中,也不再管什麼貴族風度。

  殷胥以為崔季明肯定是夏天能胸前衣服開叉到肚臍眼,挽著褲腿如下海摸魚般穿梭在廊中,可她居然裹得如往日般嚴實,也從不褪去鞋襪。

  這麼想來,她似乎的確不太喜歡修他們總是對她勾肩搭背的,前世的時候,殷胥也沒見她在人前任何時候多露出多少肌膚。她膚色比旁人深一些並不是因為曬黑的,而只是天生。

  這一個月來,崔季明徹底將她桌子邊那塊位置劃為了私人床位,帶著各種花色的小毯子細長一條躺在殷胥的可視範圍內。殷胥可沒有她的閒情逸致,如今他想將路子往南拓,卻被南方的商賈聯合抵抗,如今開始進入了瓶頸;另一邊朝堂上,殷邛幾次召他入上書房,幾番連接的試探更是讓他心煩意亂。

  天氣熱的離譜,他的冰塊體質熱的完全沒精神,撐著胳膊在桌子上,神情有些懨懨。

  崔季明也是甚少看到他如此沒精神的樣子,在何元白的課上戳了戳他:「幹嘛啊,你這是昨夜太疲勞,感覺身體好像被掏空?」

  殷胥撥開她的手:「別來打擾我。」

  崔季明又將腦袋滾過去,死纏爛打:「你幹嘛穿這麼老正經的衣服,多露一點胳膊會死麼?還穿小高領,你就這麼永遠把自己裹得跟個筍似的?」

  殷胥斜眼:「也沒見你穿的多薄。」

  崔季明笑:「我這是為了裝文化人啊,再說本來就不怕熱,我身上衣服看著厚,但是挺透風的。你都快熱的直冒煙了,就乾脆跟修似的,裡頭穿個紗衣得了。」

  殷胥看她又要手癢癢的來拽他衣袖,伸手拍過去:「我不習慣那樣。」

  何元白的方向又拋來了一柄扇子,崔季明騰地伸手抓住,避免殷胥再被砸中,她笑嘻嘻的展開摺扇,扇起一片清風,鬢邊碎髮也跟著飄起來,笑道:「行行,不用先生多說,今天的課文抄十遍,明白明白,我都明白!這都是日常任務了。」

  何元白牙癢癢:「二十遍!」

  崔季明裝瘋賣傻搖頭晃腦的跑出去:「哎呀風太大,我聽不見啊聽不見!」

  殷胥:……崔三沒被打死真的是先生的仁慈。

  下午的自修,難免又是被關在了弘文館的藏書閣,崔季明已經學精,狂草一揮,抄出了醫科主任寫處方的水平,殷胥這個監工也做了一個多月,從一開始的批評教育,已經到了如今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崔季明哼著歌,幾乎把所有字簡化成一條橫線,殷胥都皺了眉頭:「抄一抄對你也沒有壞處,昨日我要你讀的書,你都讀過了麼?」

  崔季明對著殷胥這位先生,勉力能提出幾分尊師重道,從書袋抽出一疊寫罷的宣紙,叼著毛筆遞給他:「你介紹的那些書都很有意思,我不太愛讀那些講什麼人生君臣的,史書和風俗志都不錯,我昨日都讀完了。」

  「還是要稍微讀一些。你或許有崔家的蔭職不必參加科舉,但去反正有人肯推你,你去考一次也無何不可。你讀書太貪新鮮,有些書總是要細讀,可以慢慢來。」殷胥對於她讀書的事情,表現的很有耐性。

  崔季明心不在焉的點頭:「家中書房裡的書,我已經全看完了。豎版的確是難受,多少年習慣不了,我看得頭昏眼花的……唉,還不如讓我出門去跑圈。」

  殷胥點頭:「嗯,表現很好了。」

  他就差摸摸頭,給塊糖了。

  崔季明看他書下夾了一冊老舊的折頁本,她都看到過好幾次了,本就好奇,乾脆從他一摞捲軸下抽出來就要翻看。

  殷胥驚:「別——」

  崔季明奪過來,笑嘻嘻道:「哎喲,裡頭藏了什麼我不能看的東西麼,九妹你說說,有些書藏在屋裡得了,帶到弘文館來是不是太不要臉。」

  她看殷胥還要搶,往後滾了半圈,軟墊朝他身上扔去,跟隻猴子一樣爬到窗框邊:「別過來哦,你要是過來,我就在窗口這裡大聲朗誦了哦!」

  殷胥抓住軟墊起身,大步走過去,皺緊眉頭:「崔季明,別鬧。」

  她笑嘻嘻的翻開第一頁,眼睛貼上去,高聲道:「哎呦還有詩句啊,問渠那得……清、清,臥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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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介紹一下幾位突厥角色的名字。他們都姓阿史那,就跟李唐時期姓李的多如狗似的,阿史那燕羅作為宗親,也是跟他們同姓的。

  伺犴:音同四案。

  頡(音同捷)利可汗:這位歷史上是真實存在過,但是沒查到他子孫的名字。

  賀邏鶻:音同賀羅湖。

  夷咄:音同宜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6 12:49 A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七章

  崔季明拿著那冊薄薄的折頁本,手都在哆嗦:「這、這是誰寫的?」

  殷胥皺眉:「怎麼了,你知道這句話?」

  崔季明簡直是一臉懵比:「我他媽怎麼能不知道,七年級上冊語文課本課外必背古詩,朱熹,活水亭觀書有感二首其一。我……好歹初中畢業了啊。」

  殷胥拿過冊子來,無奈的在她腦袋上磕了一下:「好好說話!」

  崔季明似哭非笑道:「我就是在說人話啊!這是誰寫的?這要是早十年前的穿越前輩才能使這種畫風啊。」

  殷胥道:「這是高祖寫下的詩。」

  崔季明噎了一下。

  真牛比。人家作為穿越者,統一南北,創建了一個王朝。

  殷胥:「你在哪裡看過這首詩的?」

  崔季明也不知道該如何表述,她這連個謊都圓不出來,只好岔開話題道:「這裡寫的什麼?難道這裡是高祖的親筆,我看封皮的布料已經很老舊了。」

  殷胥遞給她:「我努力去研究過,但只能看懂其中一小部分內容。」

  崔季明拿過來,深吸一口氣,心想萬一高祖寫的是英文,她這個英語渣就能吐血三尺,翻開來,看到的卻是極其親切的簡體字。

  她皺眉:「這怎麼會看不懂。不是已經有俗體字出現了麼?」

  殷胥:「只有一小部分是俗體字,其他的並不認識。但我覺得有規律可循,這種簡化是有方法的,如果進行大量的比照,我覺得應該能在一兩年內破譯出其中的內容。」

  崔季明沒有說話。這個時代,民間剛剛開始出現簡體字,但數量並不多,殷胥看不懂也正常。他很有耐性,居然打算直接研究出簡化的方法,再來翻譯這冊文章。

  殷胥看著她,幾乎肯定道:「你看得懂。」

  崔季明從文字間巨大的震撼中抬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殷胥:「你能不能告訴我,這裡寫的是什麼。我可以不問你為什麼看得懂,我什麼都不問。」他看得出崔季明一瞬間的猶疑與戒備。

  殷胥感覺得到,崔季明就算前世也有不少事情在瞞著他。說是心中沒有芥蒂也不可能,只是他總是自我安慰,她背後有崔家要顧著,她受了挫不會肯再去相信別人。

  他可以等。

  殷胥對於崔季明居然知道高祖密言一事,縱然腦子裡不知道冒出多少種猜測,還是沒有問。

  崔季明此刻心中也是在猶豫。

  殷胥對她算是坦誠至極,他甚至對她說出重生一事,這彷彿就是相信她永不會去傷害他一般。在皇宮裡長大兩輩子的人,見過不知道多少風浪,還對她抱有如赤子之心般的信任,她很難說不不感動。

  崔季明手指摩挲過書頁上的字體,道:「我聽聞高祖在世時,曾有得到高僧說高祖得神助,甚至說高祖可能是神佛下凡。若非要這麼說,嗯……大概那我也算跟高祖一樣來自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殷胥:「……」

  崔季明眼睜睜的看著殷胥毫不吝嗇的給了她一個大白眼。

  崔季明滿臉挫敗:「你怎麼可以不相信呢!」

  殷胥:「就你這種德行,還是神仙呢。就你這難寫的字兒都不認識,整天上房揭瓦的德行,你是在天上喝醉了騷擾仙子被打入凡間永遠都回不去了吧!」

  崔季明笑:「哎喲,你真不可愛。你就該這時候驚為天人,覺得我是上天掉下來的至寶,言聽計從才對啊。」

  殷胥:「別以為你一句話裡用了兩個成語,我就不想打你。」

  崔季明從窗框上跳下來,笑道:「你問我也無所謂,只是有些事情我說不清楚。過來,我唸給你聽。」

  她領著殷胥,躲到書架之間狹窄的縫隙裡,兩個人抱著腿坐在地上,殷胥靠過來,想要儘量辨認出上面的字體,崔季明掃了過去,想要挑能講的一部分來說。

  上頭最先寫的,便是高祖的自述,她並沒敢讀,生怕殷邛要是問,她解釋不清楚。

  「我從沒想到,自己拼了大半輩子,功成名就家財萬貫了,準備開始頤養天年了,卻到了這個時代。我曾想,自己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能有什麼心力去拼。回首自己在這個戰亂的南北朝過的大半輩子,不過是想讓自己活得更久一點。到了晚年來寫這種東西,不過是希望能有個把人知曉自己也曾來自現代。」

  「因為我知道,我一生沒敢做過突破的變革,沒敢去開天闢地的改變政治,幾百年後有人來縱觀歷史,也只會將我看作古代帝王中的一位而已。我終是成為了真正的帝王,將自己的權力與疆土看的無比重要,不肯做出任何可能會讓自己半輩子成果破滅的改動。人總是越活越膽小,像我這樣活了一百多年的人,膽子也是龜縮成了一點點。」

  「用血統一了南北,我卻重複著歷史上隋唐也會發生的事情。我想修南北運河,卻不想重蹈隋的覆轍,一條運河,我用了十二年。我想將官僚制度進化的更合理,卻要跟仍然強大的世家妥協,發現真正歷史上出現的制度就是最符合時代最合理的存在,於是我選擇了復原隋唐的絕大部分制度。我不是個來改變世界的人,我是個提前拿到計劃書,來完成圖紙的工人。因為我想要自己建立的王朝長久存在於歷史中,我怕一切自己的想法,會不符合所謂歷史發展規律,不符合它應該出現的年代,成為被時代拋棄的可憐人。」

  「活到這一天,我總是想,我能給這世界留下什麼?我出現不出現,對這世界到底有過什麼意義?若真有神佛將我帶到這裡,見到我的膽小如鼠,或許也會表現出失望吧。我想了想,活到這一天了,不若真的去放手一搏。大興土木或許會讓王朝崩塌,可若是我能埋下種子呢?」

  「我曾前世經商幾十年,雖勉力算個功成名就,最早卻也是個學歷史出身的學生。現在這個朝代,如果去類比西方,或許正是中世紀的垂暮。縱觀幾千年歷史,中原僅有的現代文明的門檻曾出現過,也迅速的被扼殺在搖籃裡,復古的回潮如詛咒般持續了幾百年……那我能做點什麼?」

  「我想用盡自己或不多的思想,給這世界帶去現代文明的曙光。」

  崔季明看到這裡,深深呼了一口氣,轉頭看向等待的殷胥:「有一小部分內容,我不能讀給你。或許你以後能破譯的時候,自己再來看也無妨,但能幫到你的,我一定會讀給你聽。下面就是了。」

  她輕聲念道:

  「所謂文明的曙光,絕不是發展技術、開辦工廠、興造武器。這是最表層的現象,是文明的果實,想要讓近代化長期存在,不可能直接將果實拋出來。可惜的是,這裡還太早,甚至可以說是一個中古時代,連最基礎的土壤都還沒有出現。」

  「縱觀西方的發展歷程,發展的土壤總是高度相似。若非要說,幾乎可以用四點來表述。流動性、平等化、集權化、法治化。但可以說,大鄴一項也沒有。」崔季明讀道。

  殷胥的呼吸放輕,他聽得全神貫注。

  崔季明自嘲的一笑,同樣是穿越者,果然是金子不論在哪裡都在發光。高祖的能力與學識,前世能功成名就,這一世就算出身三流世家也能成為帝王。

  崔季明知道這一冊書中的內容意味著什麼,更不敢弄錯,慢慢讀來。

  「且談土壤,還不說種子與澆水。我將流動性放在了第一個,便是因為它是最難做到的。流動性意味著百姓沒有人身依附,更代表著階層之間可流動。前者需要農業生產力提高,才會有更多的人從農業生產中脫離出來,不論是讀書、經商、做工,但一定要有人離開固定的居所,在地區間遊走。只有更多的人群能夠從農業中脫離出來,才會有後者實現的機會。固化的等級結構被打破,不論是做什麼,任何人都可以通過個人的努力獲得上升的機會。然而後者,或許在封建王朝中就沒有被完全實現過,科舉這條細窄的道路顯然不能稱之為流動。」

  殷胥陷入了深思,半晌才喃喃道:「……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說的竟是這個意思。」

  「平等化,則是世襲的特權式微,或許到了現代也不可能也不能完全實現平等,但人與人之間因不同出身的地位之差不再是如今的懸殊,它不再是不能跨越的懸崖,而是可以供努力之人攀登的山坡。然而在一個在北魏建立後,草原的部曲奴婢制度大行的時代,這一點還不知道多少年能夠實現。」

  「集權化可與前者相對應,貴族封建制作為落後的制度,理應被相較於更先進的王權制度淘汰。只有如此,貴族的政治權力才能被打散,由文官系統來接替。文官化的權層,表示了家族式政權瓜分的時代將會結束,權利的分配與行使將會由明確的程序與制度來規範,人情與個人意志能發揮的餘地將更少。」

  崔季明眼眶發熱起來,她看到一個活了兩輩子的老者,在晚年拚命的思索,給這個時代能帶來什麼。這些對他而言,已無任何功利,但如無數的科學家在思索遙遠的世界,他終於摒棄了自己的膽怯與為世俗打拚的百年生涯,想要做些不在乎他人口碑,只盼留下影響的事情。

  「法治化。這一項作為『土壤』,放在了最後。因若無前三者在一定情況下的視線,法治將極難貫徹。流動化開展,社會將不再是完全的熟人、人情化,法治開始有用武之地。平等化進行,百姓也可以因不符合律法一事有狀告他人的資格,法治將正式開始使用。而當集權化實現,繁複細則的律法,將由理性化的文官階層來創造,它將不會成為貴族爭權奪利的工具,是真正中立而公正的存在。」

  「這四者,還僅僅是土壤,還不包括後續必須要做到的貨幣化、工業化、市場化……在我有生之年幾乎是一個也做不到。但我總能鋪墊些什麼,我或許不知道幾十年後的後代會怎樣,但我至少能教導我的孩子,我的孫兒,我能將紙質的文書流傳。我年紀大了,但還可以努力。」

  「我設立神農、機樞等院,希望能出現部分生產力的提高,將更多的人從農耕中解脫出來;增加國子監的科目與生員人數,降低標準,努力推行制講,希望能夠給未來的文官階層培養幾批人才;刪減限制經商的律法,讓大批學者對外宣揚支持行商,希望能有更多的寬容使得商賈帶動一定的社會流動;努力改革部分科舉政策,減少世家蔭職數量,或許並不能改變如今這些世家幾乎可怕的權勢,但只希望能夠有些用。」

  「這究竟會是水面盪開後平靜下去的漣漪,還是會燎原的星星之火,我有生之年終是不能探得結果。但大鄴立國百年之內,我僅有的影響力還能維持,若是能達成這幾點,或許還是能有希望的。當真能有現代文明的種子在這裡發芽,當新階層出現,當社會開始流動,當法治大於人治,當鴻溝可以跨越。一切都不會是阻礙。或許幾百年後,帝制也會被取代,適合於中原大地的新制度出現,或許一切都將不一樣。」

  「但百年實現這些,大鄴又能存在百年麼?當有一日大興宮被付諸一炬,或許連我此刻的話語也化作灰燼。中原大地或許會重蹈我所知的覆轍,重複著帝王一千多年的更迭,停滯不前。」

  「但若只有一絲可能。只有一絲也罷,我也願意去相信。」

  「曙光縱然會被烏雲遮蔽,但若能曾照耀在幾個人的眼裡,或許也會改變。」

  崔季明讀到最後,終是無法抑制聲音的微微顫抖。

  殷胥回過神來:「怎麼了?」

  崔季明眼眶有些熱,唇卻是笑著的:「我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說。我只是,忽然有些瞧不上自己。但又很高興,這個王朝是被這樣的人建立的,歷史是被這樣的人改變的。」

  她的確是從內心感受到了敬仰。她是因世道而存活的普通人,但她也明白,有些人在思考的時候,是超越了現世的人們的。思索如同一道現實大門,通向了人們想不到的世界。

  崔季明不明白在高祖晚年的時候,大鄴是個什麼樣的景象,但如今看來,好似如今的大鄴距離這個土壤並不是太遠。他的星星之火或許沒有燃起,卻也未曾熄滅。

  「百年之約麼……大鄴建國也快有百年了吧。」殷胥撿起那折頁本,和崔季明一起靠著書架坐著,道:「但這土壤,或許也開始能見到了。」

  崔季明放下了手,轉頭看他:「如何說來?」

  殷胥垂頭,心中澎湃。

  若是奴婢制度真的能開始廢除,加上府兵制受到控制,世家必定會開始走向衰落。大量曾經的奴隸成為散戶,如今運河的商路大行,所謂流動化的前者或許也可能開始實現。再往後,高祖所說的法治與平等還會遙遠麼?

  但殷胥是聽說過,萬春殿似乎藏有大量高祖的手稿與著作,只是他登基之時萬春殿早已被俱泰焚燬。殷邛很有可能也閱讀過類似的內容,那他是如何選擇的?那他想削減世家實力、又對府兵制動手,甚至幾次與他商議過廢除奴婢制一事,會不會也於此有關?

  殷胥道:「你且看著,我會去努力實現。」

  崔季明扯出幾分笑意道:「可我卻幫不上你什麼,我只能給你讀讀這種東西罷了。」

  殷胥:「那我問你,你說你與高祖一起從天上來,是不是真心話。因為相較於我的有幾分難理解,你很明白高祖寫下的東西意味著什麼。」

  崔季明笑:「說是天上,你個呆子還真信啊。不過……和你很像,我也有一點前世的記憶。前世的記憶告訴我,我是和高祖來自同一個地方。」

  殷胥呆住:「那你的意思是說,你……也不是心裡只有十四五歲?怪不得你一下子就肯相信我……」

  崔季明:這重點不對吧!

  殷胥:「那你大概活了多少年?」

  崔季明無恥的打了個哈哈:「加上這輩子的十幾歲,嗯……跟你差不多吧。」

  殷胥:「……你是覺得我算術有問題是麼。」

  崔季明:「嘿嘿。」

  殷胥:「敢情你前世就活了十歲?」

  「記不清了嘛,我就說我只有一點記憶,大概是過奈何橋的時候覺得湯太難喝,喝一半偷偷倒一半了吧。」崔季明開始裝瘋賣傻。

  殷胥心下卻陡然想起了崔季明說過的話。

  『你說我這都不是第一回做人了,怎麼還把自己活成這個樣子,當個人真難。』

  他拿起那折頁本,合上後放入了書袋,站在書架之間狹窄昏暗的縫隙裡,看著崔季明道:「你比我更明白高祖所說的含義,你也會比我更嚮往那樣的時代吧。崔季明,你會不會站在我這邊幫我。」

  崔季明坐在地上,書架透過來的微光,給殷胥的身影蒙上一層微光。她仰頭嘆道:「殿下,我是修的伴讀。」

  殷胥道:「我知道,可我仍希望你能跟我去實現同一個目標。我有自己的路,我只是希望這條路上有你一起。」

  崔季明扯出幾分笑意:「殿下,以你的身份而言,沒有血污的道路是無法通往那個皇位的。你怎麼知道你的父皇,不是為了登基改變天下才去屠戮手足的呢?若是高祖的手稿,是這類俗體字的,殿下可以來找我,裡頭的字眼,我願意用我那點淺薄的可憐的知識去給你解釋。」

  她陡然想起了燈下,崔式所說的。

  有些人想換個玩法。

  高祖想推進的路子,或許是正確的。但卻極有可能是崔家在反對的。

  她能怎麼選,該怎麼選?

  這種可能不會成功的所謂「偉大事業」,她作為一個現代人,不可能不受鼓舞。但站在崔家的對立面,她也是無法做到的。

  崔季明扶著書架起身:「我……祝願殿下能夠一往無前,我也將不會與殿下為敵。你很有能力,這皇位真的可能會屬於你,然而在您朝皇位進發的道路上,或許不必有我。」

  殷胥從沒有想到崔季明會這麼與他說。

  顯然她雖總掛著笑,卻並不是輕易和旁人親近的性子,縱然是修,崔季明也只是偶爾與他玩鬧。殷胥心中其實略有些得意的,自上次萬花山之事,或許更早,崔季明總是表現的很願意來捉弄他。

  他雖知道可能是崔季明玩心重,時常也會惱羞成怒,但總是高興的。

  他至少覺得,自己對於崔季明而言,算是個特殊的。

  若是這一天,躺在桌邊的崔季明,沒有來找他戳戳弄弄,總覺得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他以為這一世,或許也能順順利利,堪稱摯友。

  但崔季明雖信任他,也愛與他說話。卻並不希望二人的利益綁在一起。

  崔季明說完了那段話,便起身準備走了。她也沒有別的意思,大概是打算去再抄完剩下的部分,殷胥卻陡然生出一種,這一世二人會越走越遠的感覺。

  殷胥陡然開口:「崔季明,你對我而言很重要。」

  他可以想像許多人不在他身邊,卻唯獨沒法想像崔季明與他背道而馳。這種強烈的依賴心理,彷彿在前世的十幾年來早已深入骨髓,他可以對外挺直脊樑,彷彿就是知道會有一個人永不會離開他。

  就算是赴死,就算是黃泉路,她都從千里之外趕來,站在了他身邊。

  崔三幾乎是他所有安全感的來源,即使一年見不了幾面,他也永不會感到孤獨。殷胥一直希望崔季明能依靠他,她現在需要他找人來教她練武,需要他來教她讀書,需要他從萬花山中救她出來。這種被需要帶來的成就感,甚至遠勝過看龍眾一步步壯大。

  崔季明並沒有在意他的話,坐在桌邊敷衍道:「啊,很多人對你而言都很重要呢。」

  殷胥輕聲道:「你不一樣。」

  崔季明沒能聽見,低頭提起筆,一時走神,居然老老實實用正常的字體抄起了書,她腦中想的卻全是——阿耶到底知道些什麼?

  若是他不願說,但牽扯到崔家,崔季明不可能就沒心沒肺的這麼過日子。

  她必須要知道,所謂打算換個玩法的人,究竟是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6 01:02 A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八章

  薛菱懶懶翻了個身,將旁邊的軟枕給扔到腳邊去,手順勢搭在了殷邛臂上。殷邛批了件外衣,正倚在床頭翻看摺子。

  殷邛斜看了她一眼:「怎的?」

  薛菱道:「又是賀拔慶元相關的摺子?這幫落井下石的恨不得你弄死了他,他們再從自己家裡找個趙括出來上戰場,成為下一個三軍主帥呢。」

  殷邛冷笑:「他們那點心思我還不明白麼?我只是想打壓一下賀拔慶元。」

  薛菱哼哼兩聲,從錦被裡爬出來,倚在他身上:「你做事就是太猶疑,總喜歡『打壓』,『捧殺』。就是這種想法才耽誤事。」

  這樣否定殷邛,他性子本想發作,可薛菱卻偏又一身嬌若無骨似的靠著他,抬眼笑道:「難道我說的不對。」

  人總是能意識到自己的不足,卻又不肯承認,天底下就薛菱從不給他這個帝王留臉面。

  薛菱塗了丹蔻的指甲劃過摺子,道:「賀拔慶元身為三軍主帥,卻無數次跪地給受傷的士兵餵飯食,把他當作兄弟願意對他說真話、為他死的人不計其數,每次軍獲都是要他的手下先去挑選。代北軍之間的姻親關係極其複雜緊密,賀拔家多少代不與代北軍族通婚,仍能有這樣的聲望,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殷邛:「代北軍從建國之初,就愈發形成了一個集合體,我們必須敲碎他們,否則長安的西北方,就成了他們割據的土地。」

  「你想沒想過這樣發展下去,最惡劣的情況?根本不是賀拔慶元死了,代北軍對長安有意見,而是——突厥來襲,代北軍要求賀拔慶元回涼州大營,你無將可用,不得不送他回去了。卸磨殺驢,發現還需要磨一碗豆汁,再把案板上待宰的驢又拴回了磨邊,驢會怎麼想?」薛菱看向他。

  殷邛道:「突厥剛被賀拔慶元擊潰,短時間不可能……」

  薛菱抓住他的手臂:「沒有不可能,萬事都會有可能性。這是夏季,突厥草長馬正肥。若是出現了我說的情況,賀拔慶元這頭一向忠貞的老驢該怎麼想?磨完這一碗,難道還是死?他難道不憤慨絕望麼?一旦連一直控制著代北軍的賀拔慶元都心生憤慨,那些本就想攛掇著給自己劃一片地的代北軍難道不會拚命慫恿他麼?」

  殷邛沉默不語,顯然被她說動。

  薛菱道:「邛,賀拔慶元是穩固代北軍的定心丸,他性格堅毅,縱然說話情況卻絕無二心,若你殺了他,代北軍想反卻依賴他太多年,不成氣候也就罷了。怕的是給賀拔慶元逼急了,又不得不用他的時候。他會帶著狼群反咬的。」

  殷邛側目看她:「你這一套說辭準備了多久。教導你的兒子來提出改革還不夠,現在開始連賀拔慶元這大案也要來插手了麼?」

  薛菱微微笑道:「你說我人生能走到的最高的位置,難道不都是要跟大鄴緊緊相連的麼?朝堂上那些家族是不是真的為殷姓好,我不知道,但我必須要依靠殷姓。我承認我有野心,但我的野心,必須要攀附在你身上。」

  她的手臂掛在了殷邛的肩上,昂起頭注視著他。

  殷邛內心一軟,雖然隔著十年,但最終,薛菱還是成為了他一個人的宰相。他既然接她回來,這時候何必又再去猜疑。

  薛菱輕聲道:「我想讓過去的事情過去,但你這樣還質疑我的插手,我們跟十年前還有什麼區別。這樣再鬧下去,難道想讓我再離開這裡麼?我可再沒有道觀中獨自過十年的勇氣了,到時候不若一頭撞死在宮裡,化作惡鬼,纏的你永遠不得安眠!」

  殷邛一直在等,等一個薛菱能原諒他的出口。這是回宮一年,她第一次用平和的語氣說起之前。他彷彿覺得總算是有希望讓一切淡化過去,此時欣喜的情緒勝過了一切,他面上不動聲色,卻已經對她毫無懷疑芥蒂了。

  殷邛道:「那你認為應當如何?」

  薛菱:「以他私自將三軍虎符交由手下一事,扣押三軍虎符。但是體諒他年紀漸長,此事再不追究,因年後擊退突厥一事,對他大肆封賞,多幾個名號爵位甩給他,然後說這一個月委屈他了,先不必回涼州,在家休養一段時間。」

  殷邛點頭,算是同意。

  薛菱又道:「突厥若是打算大軍攻打三州一線,也會一定挑在秋天之前的三個月,這三個月內若是突厥來襲,便讓賀拔慶元原職不變回三州一線,甚至您親自送他離長安出征都可以。若是這三個月突厥沒有出兵,您就找由頭將他留在長安到明年,在代北軍中扶持幾個與賀拔慶元不是太合的家族,佔下尉遲毅的位置,插幾位漢姓將軍入涼州大營……」

  殷邛扯出幾分笑來:「你倒是鬼主意多得很。醞釀了多久,拖到這時候才說?」

  薛菱挑眉:「就你這臭脾氣,一開始跟你說,你聽得進去麼?就非要你關了賀拔慶元一個月,自己也不知道該拿什麼主意的時候,我說你才能勉強聽得進去吧。」

  殷邛這次被說了,倒也服氣,一把擁住她,笑道:「過幾日,我打算要胥在朝堂上公佈廢除奴婢律法一事,這項改革裡,其實你出的心力最多吧。怎麼樣?高興麼?」

  薛菱卻心道,這事還真不是她在做主。殷胥比她想像中有主見的多了。

  她甚至想,若不是有這樣個兒子,或許她想做的事跟現在截然不同,或許她過幾年才會開始出手……

  薛菱擁著殷邛笑道:「你最近倒是不理林憐了。」

  殷邛愣了一下,才想起來皇后本名林憐,道:「怎麼,你想趕我走了?」

  薛菱並不否認,笑道:「我怕她心裡難受呢,畢竟這十年她可都是皇后。」

  殷邛以為她在暗示他身份問題,道:「她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能坐在這個位置上的,這種沒趣她不會來討。我也想有朝一日自己死了,一定要與你葬在一起。你再等等,現在沒有由頭。」

  薛菱垂眼,唇角帶笑:「說的就像是若有了由頭,你就真的肯把她這個『識大體』又『聽話』的皇后換下來似的。她膝下三個兒子呢。」

  殷邛安慰似的拍了拍她,並沒說話,薛菱又接口道:「哪像我半途接手了一個便宜兒子,踹三腳放不出個屁,跟我還離心。我一把年紀了,也是沒人陪。」

  殷邛這才開口:「我聽聞外頭有人說,胥才是咱們當年的那個孩子。」

  薛菱轉眼看他:「我倒是希望。但咱倆心裡門兒清不是麼。」

  殷邛垂眼,伸手撫過她的長髮。薛菱難得將長髮放下,肯靠著他,殷邛道:「你真不該那麼決絕,或許我們的孩子不健康,可他會流淌著我們的血脈,我們仍然能給他最好的生活……」

  薛菱抬眼,她眼眶無法抑制的泛紅:「然後呢,給一個廢物最好的生活又能如何。我決不能容忍我們的孩子,應該是大鄴太子的人毫無尊嚴的活著。你曾有機會,曾有機會救他,幫他,但你放棄了這個機會。邛,縱然十年過去了,我不該恨麼。」

  殷邛心中大慟,伸手撫過她面頰:「當年是我糊塗。」

  薛菱垂下睫毛,一顆淚從眼眶裡陡然掉出來,砸在錦被上:「你知道我這個人……我什麼都不願意服氣,這一口氣我憋了十年。我只是想讓做這事的人付出代價,我的野心也不過是想要個結果。邛,我只求你這一件事,你願不願意幫我。」

  殷邛:「我自然願意!我知道你總是好強,十年前或許是我沒能耐,但這一次,我們把那一案翻出來。在你走後,三清殿內不知道多少孩子都是痴傻的……這事絕不能姑息。」

  薛菱抿唇,抬眼看他,目光中露出幾分不敢相信:「這麼多年過去,你真的打算與她翻臉了麼。我以為你一直在忍,你不願意。我甚至想是不是這十年,仍然是她掌握著大興宮——」

  殷邛皺眉:「怎麼可能!她如今一個老婦,這六七年她都也自己知道分寸,再不露面。」

  薛菱:「邛,決定權在你手中,我就想看你如何選了。」

  殷邛親了親她,道:「我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薛菱輕輕倚在了他身上,垂下眼去,燈火搖曳,卻也再照不進她的眸中。

  崔季明是第二日中午,崔式從朝中回來,才知道賀拔慶元要被送出了大牢。她幾乎是當時就叫人備馬衝出了崔家。

  勳國公府的大門死氣沉沉的合著,崔季明從金龍魚上跳下來,激動的拍著門,叫賀拔家的管家。過了好一會兒,管家才喜氣洋洋的開了門:「三郎來了!國公爺回來,我們都沒準備好,最近府上下人遣走的太多,這會兒正忙的不可開交呢。國公爺說著不讓您進來,但唯有三郎來了,他才能高興的起來。老奴便自作主張一回,三郎快進來!」

  崔季明跳過門檻,一股風一般衝進屋內去。佛堂內,賀拔慶元似乎剛沐浴過,換了新衣跪坐在佛像前,背有些佝僂,他俯下身去正低聲念些什麼。

  崔季明的腳步聲顯然驚動了賀拔慶元,他面上鬍鬚還未刮,回過頭來,一時竟沒有收住面上悲涼的神色。

  「阿公。」崔季明的熱情一下子被澆滅,她低聲道:「阿公,你終於回來了。」

  賀拔慶元板起的平時的模樣,挺直後背跪坐在原地,對她張開了手臂:「過來。」

  崔季明甩掉鞋子,一下衝過去:「阿公!」

  賀拔慶元讓她撞得一個趔趄,輕笑道:「長高了,結實了。」

  崔季明笑嘻嘻:「長高就算了,結實還是別了。阿公,你餓不餓,有沒有叫下人給弄飯吃,我想吃國公府廚子做的餅了。」

  賀拔慶元拍了拍她的腦袋,道:「好。」

  兩人用罷飯後,下人們用刀片正在給賀拔慶元剃鬚,崔季明吃的直打飽嗝,這才躺在地板上,琢磨著今日朝堂上的聖意。

  阿耶說,皇帝已經扣下了三軍虎符,要賀拔慶元在府內多歇息,甚至賜下大量金銀和房產,卻也沒有任何想在代北軍身上下手的意思。殷邛彷彿是真的想等賀拔慶元好好歇息般。

  相較於賀拔慶元一直要崔季明回到崔家不再來,崔式卻並沒有攔著她往賀拔家跑。

  賀拔慶元揮手讓下人退下,摸了摸下巴對崔季明說道:「起來,讓老夫試一試你有沒有退步。」

  崔季明一下子爬起來,顯然有些激動:「阿公,你同意再教我啦!之前還說要我回崔家,要我換回身份去——」

  賀拔慶元:「你也是一頭倔驢,別人說話管用麼。你總是要自己吃了苦才知道痛。」

  他走入院中,賀拔府內有一小片小石塊鋪成的練武場,以前賀拔慶元也在這裡教過崔季明,他從架子上拿起一根長棍,崔季明現在依靠著琉璃鏡,已經可以看清路了,她跳下台子,也走到場中,選了一根長棍,笑著橫在面前:「阿公,我可沒有生疏。」

  賀拔慶元忽然伸手,將她的琉璃鏡摘掉。崔季明眼前一下子一片模糊,忽然慌了:「哎?幹嘛要摘?」

  賀拔慶元揣進懷裡,皺眉道:「難道你要一直依靠這種身外之物麼!我以為這幾個月,你就算閉著眼睛也能如履平地,就算不要旁人扶著,也能做各種各樣的事情!這就是你的沒有生疏?!」

  他變得出奇嚴厲,崔季明只好點頭:「沒有琉璃鏡,我應該也可以。」

  賀拔慶元猛然一截棍朝她面上打去:「是你必須可以!」

  崔季明猝不及防,躲得慢了半分,額角差點被刮到,她連忙叫道:「阿公!不要打臉啊!」

  賀拔慶元毫不猶豫的反手一甩,那棍直接朝崔季明側臉打去,崔季明哪裡想到他動作如此迅猛,一棍砸在了她右臉下頜骨邊,力道大的她直接仰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崔季明坐在地上,滿嘴血味,吐了半口血沫,感覺半張臉都麻了起來,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賀拔慶元怒道:「我知道你是女子,我可以不打臉,別人也會這樣謙讓你麼?!」

  崔季明抬起頭來,賀拔慶元又是一棍當頭劈去:「戰場上,別人也會看你坐在地上等你起來麼?!我曾經怎麼教你的,這才幾個月還真就還給我了?!」

  一陣勁風襲來,崔季明心知受了這一擊指不定能骨裂,連忙在地上狼狽滾開,小腿卻仍然受了這一擊,痛得她登時叫出聲來。

  賀拔慶元怒道:「還不快爬起來!你手中沒有兵器麼?不知道反擊麼?!你要我不要放棄你,這就是你回應我的結果?!」

  崔季明覺得自己的大牙都被打的牙根出血,眼見著賀拔慶元比這些年任何時候都嚴厲冷酷,連忙拿起長棍起身。她反手朝賀拔慶元的人影上擊去。

  這段時間的訓練,她用起棍來彷彿是在用自己的手臂,對於棍身力量的把控極其細微嫻熟,她居然避開了賀拔慶元的防禦,棍尖一下子打在了賀拔慶元腰上。

  他早些年就受過傷,又在牢內磋磨了一個多月,崔季明力大無比,他登時悶哼一聲。

  崔季明一聽,連忙收手,賀拔慶元卻強忍著痛,橫棍一掃,打在崔季明肩上,用了十成的力道,崔季明雖然結實,卻骨架細長,下盤沒有站穩,人飛了出去。

  賀拔慶元可不是她遇上的龔爺、灰衣人,他是三軍主帥,縱然年紀大了,也是刀尖上滾了四十年不掉腦袋的神話,崔季明重重落在地上,側臉蹭在地上,腦袋撞上了旁邊的棍架。砰的一聲,撞得她腦子嗡的一片空白,兩耳內尖銳的耳鳴,一抹臉,抹掉兩行鼻血,她半天都沒能從地上爬起來。

  賀拔慶元道:「你眼瞎,與我有何關係,我可有收手?!而我如今在武場上是你的敵人,難道你打仗的時候也會憐憫對手受傷麼?!」

  崔季明長棍脫手,她慌張的在地上亂摸,賀拔慶元也沒想到這丫頭的確水平見長,這一下的確夠疼,他扶著腰稍微喘了一口氣,崔季明已然摸到了長棍,反手抓住,空中一盤,發出一聲劃破空氣的銳響朝他劈來,賀拔慶元側身避開鋒芒,卻不料崔季明極快地找到了曾經在萬花山持刀的感覺,她緊閉雙眼,棍身反手一轉,接著朝賀拔慶元擊去。

  賀拔慶元看崔季明兩道鼻血怪可憐的,細長的手指卻堅定無比的抓住了長棍,動作迅猛再不猶疑的朝他擊來,心下也終於有了些欣慰。

  崔季明顯然比小半年前從西域回來時武功進步許多,她指尖的繭比以前更厚,衣袖裡露出的一截手臂上滿是匕首細細的劃痕,她吃過多少苦,賀拔慶元心裡也明白了些。

  他也高興,這孩子像他。

  他也惶恐,怕是連後頭的路也像他。

  賀拔慶元自是不可能在她手下吃虧,一招頂住她的棍,抬腳踹去,崔季明第一次知道她軍武出身的阿公打架還會用腳,蹬在了肚子上,痛的倒退兩步。

  賀拔慶元根本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崔季明連吃幾下,被打的活像是熱鍋蓋上跳舞的老鼠。

  賀拔慶元:「你以為你能贏過很多人就夠了麼?你以為你只要在進步就足夠了?!別在這裡自我滿足!你不論變得多強,總有人能將你拉下水!你以為只是每天練幾個時辰,平時再去四處花天酒地也無所謂了麼?!說過的想殺他,若我不插手,你要幾年才能殺得了他?!」

  崔季明慌了:「阿公,什麼花天酒地那都是傳言,你知道的,我也不是——」

  賀拔慶元怒笑:「傳言?!那這傳言也夠真實的!」

  崔季明:「阿公!我又沒有作案工具,酒我現在也戒了不少,真的——」

  賀拔慶元:「挨著打,還有力氣辯解!」

  崔季明簡直百口莫辯:「阿公你聽我解釋啊!」

  她一陣慌手忙腳,兩人過招片刻,一會兒便跟蹬腿的螞蚱似的癱在了地上,鼻血不要命似的往下淌,被打的堪稱鼻青臉腫,大口大口的喘息。

  賀拔慶元也沒少吃她的棍法,肋下好幾處都快被打青了,一把年紀也是有些吃力的喘著氣。他緩緩蹲下去,抓著崔季明的衣領,逼她抬起頭來,道:「丫頭,你既然不打算做回女郎,就要比別人努力千倍萬倍才行。若當你有一日做到將軍、成了司馬,位高權重,會有更多眼睛貼在你身上。」

  崔季明吃力的抬眼看他。

  「一旦你被發現是女子,可能你什麼都沒做錯,曾經十幾年的功績與努力也會被完全否定。」賀拔慶元道:「你既然選了,就一定不要再有半分猶豫和懦弱。」

  崔季明愣了一下,咧開一個笑容:「阿公還是沒放棄我。」

  賀拔慶元:「就算我放棄你,但你沒有放棄自己,也不會改變什麼。」

  崔季明從地上爬起來,拿起迴廊欄杆上搭的軟巾,隨意抹了一把臉,對賀拔慶元道:「聽說頡利可汗病重,他膝下幾位特勒也似乎想攻打三州一線。畢竟賀邏鶻之前佔有西域,得到大量部落支持,在突厥的勢力地位一下子也不一樣了。或許其他的特勒也想通過攻下西北,來給自己奪得先機。」

  賀拔慶元道:「他們的確是不太可能放過這個機會,若是來攻打的話,來的肯定是伺犴。賀邏鶻沒有太多帶兵經驗,他自己怕是也知道西域拉攏的部落不過是烏合之眾,不會用剛到手沒捂熱的兵來送死。」

  崔季明道:「聽聞言玉被賀邏鶻拉攏,賀邏鶻在突厥位置也不算穩固,若是我們能使計,讓賀邏鶻被伺犴與夷咄針對,造成突厥內亂,或許這場戰役會更容易解決。」

  賀拔慶元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倒是知之甚廣。」

  崔季明:「阿公,若是伺犴真的來攻打三州一線,您能帶我去麼。我知道自己不能上戰場,但我想找個辦法,引出言玉。就算殺不了他,也要他的主子在突厥展不開手腳。突厥在頡利可汗年輕時民風淳厚,政令質略,但如今內政由夷咄把持,變更舊政,重稅煩苛,百姓等級森嚴,去年咱們南地有凍災,突厥也收凍寒天氣影響深重。如今看起來大鄴雖然也似乎有些混亂,但對方也不比我們好多少,若是能一擊成功,引得突厥內亂,必定能夠事半功倍。」

  賀拔慶元望著她,伸手將袖中的琉璃鏡給她戴了回去:「你能想到這些,的確是有想法,的確是,若是真的狠一點,我們可以借刀殺人。但你阿公如今需要一場勝仗,來振奮西北的士氣。這些事情若是做多了,再被小人抓著把柄,那我也是承受不起了。」

  崔季明:「有人想迫害阿公,我們自然也要查。不過我認為很可能是言玉……」

  賀拔慶元:「丫頭,我沒法帶你去。我說過要你不要再來賀拔家了,不是空話。你是我教大的,我看著你從那麼一點點長大,看著你掉牙,看著你頭髮留長,我又怎麼捨得說要不見你了。但根據我所說的,你或許還不明白,但心裡也有了個大概了吧。」

  崔季明身子微微一顫。

  賀拔慶元道:「你阿耶也有苦衷。好好讀書,突厥的事情,不要總想著插手。」他說罷起身,崔季明望著他背影道:「阿公,那我以後還能來這裡麼?府上沒別人,開一次火多不容易啊,我來,也讓那廚子有點用武之地。你就算不讓我來,我也會爬牆跳進來的!」

  賀拔慶元回頭,無奈的笑道:「休沐可以偷偷來,別叫那些八隻眼盯著別人的傢伙看到了。我叫那廚子給你多煮點羊肉。」

  崔季明笑笑正要開口,卻看著管家一路小跑過來,看著崔三鼻青臉腫嚇了一跳,嘴裡的詞兒都忘了一半。

  賀拔慶元問:「怎麼了?」

  老頭子管家半晌道:「國公爺,蔣深來了。」

  崔季明一愣,她與賀拔慶元幾乎是拔腿就往主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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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殷胥翻開了《把妹寶典》,上寫給心儀之人講污而不下流的黃段子,或許能收穫美人羞澀一笑。

  於是九皇子命耐冬收集段子,記作小紙條,帶去了弘文館。

  殷胥:崔季明,跟你出個腦筋急轉彎。

  崔三:啊,說啊——

  殷胥:(偷看紙條)有一天,一男子覺得陽光明媚、空氣清新~就在森林裡面裸睡,一個採蘑菇的小女孩提著籃子走到森林裡採蘑菇。小女孩:「1個,2個,3個,4個,5個,5個,5個,5個……」 此男子心情暢快。翌日又到森林裡面——裸睡,一隻小熊在森林裡採蘑菇,小熊:「1個,2個,3個,4個,5個,5個,5個,6個,7個,8個……」

  崔三:……親愛的,我第一次聽這黃段子的時候,還是小學四年級的夏天,那時候冰棍兒還賣五分錢。

  殷胥:(反倒一臉懵比)哎?等等……這個段子黃麼?

  崔三:……我給你採一採蘑菇,你就知道黃不黃了。

  殷胥:(被推倒)????

  翌日,《把妹寶典》補充了新的詞條。

  「溫馨提示:若與對你有好感且污力滔滔之人講黃段子,有被反艸的風險。——桶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6 01:14 A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九章

  二人才到了主廳,就看到了戴著斗笠風塵僕僕的黑衣男人,他摘下斗笠,露出熬紅的雙眼與疲憊的面容,一言不發朝賀拔慶元彎下腰叩首。

  賀拔慶元怒道:「蔣深,我讓你在涼州大營的,誰許你來的!」

  蔣深抬起頭來,乾涸的眼眶湧出點點渾濁的淚水:「大帥,我已不能再在涼州大營待下去了。我已將鎧甲與符印留在了大營,請您允許我離開。」

  賀拔慶元:「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如今這個境況你卻要離開我了麼!蔣經一事與你無關,他究竟被誰控制,我也會查個水落石出!」

  蔣深搖了搖頭:「他是我的弟弟,也是謀害太子的主謀。我幾年前還曾與他有聯繫,卻沒想到最後因此事被怪罪的居然是尉遲將軍。我知道尉遲將軍家已經不在,但這或許早就符合那人的意思,我終是不肯相信蔣經做得出這種事,可我若還在涼州大營內,必須要表現出與他斷絕關係。可大帥我做不到,我的一半命掛在他的身上,我們當年一起從村中走出來,同母所生,同寢同食,我一生無法與他劃清界限,他的罪孽也是我的。」

  他深深的伏下頭去,賀拔慶元竟發現蔣深不過四十歲,卻隱隱好似有了白髮。

  賀拔慶元將他從伙長提到如今的位置,這兄弟二人讀書都是他找人教的,如今一個成了叛賊,一個選擇離開,他心中陡然無力起來。

  蔣深昂頭看向賀拔慶元:「大帥,我將妻女送到了隴地,但我要自己去家鄉去南方查,他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些什麼事,我一定要知道。」

  賀拔慶元半晌說不出話來:「蔣深,你若是也走了,老夫在北地還有誰可用。老夫……」

  蔣深輕聲道:「大帥,您頂了三四十年,為何天下就不許您也歇一歇,就不許您也退下來。我知道您是怕大鄴無將可用,是打算教三郎,可如今三郎眼睛也……既然如此,您或許真的就撒手不幹一次吧。我看不慣天下這樣落井下石!」

  賀拔慶元道:「這幾十年,我想要撒手的想法,幾乎每個月都能頂上來好幾回,都撐了幾十年,就讓我也站好最後一班崗,有朝一日死在戰場上,也了無心願了吧。」

  蔣深沒想到賀拔慶元從天牢離開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他好像是從來都知道賀拔慶元是這樣的人物,是足以讓他追隨的,他眉頭一鬆,厚重的眼瞼將疲憊的雙目遮住,頭往地上狠狠一磕:「那還請大帥護我涼州士兵到最後一天,深無能,違背當初入營諾言,不能再助大帥殺敵……還請大帥寬恕。」

  他說罷猛然將頭抬起來,帶上斗笠,如一陣風般快步走出了主屋。

  賀拔慶元背對著他離開的方向,半晌將掛在手腕上多年的佛珠遞給了崔季明,他沒回頭:「三兒,把這個給他送去。要他查到真相,活著回來像我報告。」

  崔季明雙手接過佛珠,大步邁出門去。賀拔家內從主屋到大門的路,她太熟,縱然是看不清也可健步如飛,終是在門口趕上了蔣深。

  蔣深正跨上馬去,崔季明抬起手來:「蔣深叔,這是阿公給您的。」

  蔣深愣住,半天才顫抖著手接過來:「這佛珠太重……」

  崔季明道:「阿公只有一句話,要您活著回來,將消息告訴他。」

  蔣深收好佛珠,重重點頭:「必定。三郎也要聽他的話,不要再讓他擔心了。」

  崔季明邁向前一步,抓住了韁繩,手指穿過馬匹的鬃毛,抬頭對蔣深叔輕聲道:「叔,我已不是孩子了。那人能拉攏大幫老兵,又使蔣經為他做事,身份地位必定不一般,您要去一個人面對的,或許是您想不到的。」

  她微微笑道:「我曾聽聞過南機、柳先生之名,南方世家也勢力複雜,蔣叔若是無從查起,想著或許可能有些關係。也是我想得多,但您若是查到些什麼,或許可先送到長安來。阿公年紀大了,忠心不二,未必一時能接受得了,我可做傳達。」

  她手中一張紙條塞入蔣深手中,道:「您若是人一時回不來,或許可以聯繫我。」

  蔣深望了她一眼,嘆道:「三郎長大了。」

  崔季明道:「阿公太剛直,我想實現阿公的想法,也想保護涼州大營,但總是做法會跟阿公有些出入,叔或許能理解。畢竟我以後也會越走越遠的。」

  蔣深明白,崔季明遲早會將賀拔慶元的勢力盡力接過。他思索片刻,將紙條收入袖中:「是。我知道了。」

  崔季明昂頭:「這句話我見了您就想說。其實,蔣經叔是死在我的刀下。」

  蔣深一愣,半晌道:「他也對你動手了吧,你雙目不可視仍在他之上,算是出師了。他走的可俐落。」

  崔季明:「一刀。」

  蔣深道:「那便夠了。他背叛後還有這樣的死法,已經是你給他的恩惠了。三郎,既然你能狠得下心,關鍵時刻辨得清輕重,不會被感情影響,你已經是能夠獨擋一面的男兒了。那我也放心了。三郎,保重!」

  他輕輕扯出幾分苦笑,輕踢馬腹,壓下斗笠,朝街道另一端飛馳而去。

  **

  含元殿外,崔季明頂著一臉傷,若不是右臉腫的實在厲害,她的笑容還能勉強看出幾分風流倜儻。鄭翼站在她旁邊,簡直是難以直視,他早聽說過崔三被賀拔慶元暴揍一頓,趕出家門一事。

  傳話進來的下人,還補充了大雨滂沱與滿地泥濘,場景再現般描述了嚴厲冷酷的賀拔慶元以及撲倒在泥地裡滿眼噙淚苦苦央求的崔季明。

  鄭翼心想,就崔季明那種臭流氓,幹得出這種事兒就怪了。

  他此刻明知故問,驚道:「三郎!你臉上、這、這誰能把你打成這樣啊!」

  崔季明可是託了陸雙,把她被暴打出門的消息傳的人盡皆知,他裝,她也會裝。

  崔季明勉力笑道:「你知道我一個瞎子,在家中沒看好路,摔了個結實。」

  鄭翼道:「哎呀呀,這真是……家裡下人怎的這麼沒眼色,真該好好懲治。」

  崔季明彷彿不知道自己盯著鼻青臉腫的樣子,依然擺出自個兒往日勾搭各家未婚姑娘的迷人笑容,站在了含元殿側門外。

  此刻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譁然。

  殷胥立於兩側群臣之中,聲音平穩,甚至不算洪亮的詠讀著手中的奏摺:「將奴婢編為民戶,既能增加賦稅收入,又能穩定各地人口的增加。臣以為此政並不會動搖國之根本,也能緩解每年軍備開支的壓迫。」

  他話音一落,當即有幾個大臣幾乎同時跨出來要反駁,幾個人同時開口,朝堂上頓時亂作一團,殷邛倒是沒有攔,坐在皇位上看著下頭一片炸鍋似的喧鬧。

  殷胥合上了折頁本,被群臣張嘴閉嘴圍攻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他就站在原地,一句話也不說,垂著眼先聽他們吵。

  總算是第一波噴完了,片刻喘息的安靜,殷胥冷冷開口:「一個個說,我聽不清。」

  群情激憤被這一句噎的靜止片刻,殷胥抬眼,望向旁邊的大臣:「戶部侍郎,此事與戶部牽扯頗深,您不如先說。」

  「且不說長安各姓之下有成千上萬的奴婢,這些都是各族的財產,縱然天下莫非王土,但難道就這樣可以進門去掠奪千萬戶的財產麼?!今日是奴婢,明日是房產,這樣可公平!」年紀不過三十的戶部侍郎高聲道。

  「公平?這條律法難道只針對長安各族,不適用於各地鄉紳麼?既然所有的奴婢都被編戶,不論是只有十幾個奴婢的寒門,還是千萬奴婢的五姓,都適用於一條律法,這不公平麼?」殷胥輕聲道:「所謂財產,是可以交換為金銀,在市面上流通再購買其他物品的。但據臣所知,高祖時期已經禁止了奴婢的交易,鄉紳私下或許還有買賣奴婢,但難道長安各姓還有大批的奴婢買賣?既無交易,何稱得上財產?」

  戶部侍郎噎了一下。其實高祖禁止奴婢交易,幾十年前各族並不在意,因為高祖只是在律法中禁止,卻不曾真的在民間打擊過盛行的奴婢交易。可這條律法已經存在幾十年,顯然不能在此再反駁,他道:「可若大量奴婢編入成戶,各姓當如何用人!雖無買賣,但仍然是各姓的物品,若無奴婢存在,難道要各姓自己的子女燒飯做菜,護院全部換成草人麼?!」

  這一條最為實際,轉瞬引起各家的支持。朝堂上寒門官員本就數量不多,這一條律法幾乎是觸到了各家的底線。大鄴朝堂上氣氛本就不僵硬,文官之間說起話來相當不留情面,眾人看殷邛的態度也知道,他顯然是支持的,卻非要拉出一個兒子來當盾。這幫群臣也不是沒眼色,他們對殷邛還不敢太過言辭直接,可對待殷胥,他們顯然要表現出出奇的憤怒,才能讓殷邛感受到他們的決意。

  然而殷胥顯然就是吵架中最讓人討厭的那一類。活像是一塊沉默的牆,你要是開口,他就裝死,你要是沉默,他就用那種平和甚至慢吞吞的語氣開口,強行把別人沸騰的情緒一拖再拖,拖得士氣全無。

  崔季明與鄭翼、崔元望立在殿外,作為伴讀,他們需要在大朝會時隨殿下上朝,隨侍前後。崔季明做了修的伴讀已經有了小幾個月,這也是她第一次聽到殷胥在朝堂上說這麼多話。

  殷胥對付這種場景,幾乎算得上嫻熟。他的冷靜讓崔季明都心生佩服。

  然而最令她吃驚的是關於他所提出的廢除奴婢制一事。

  這摺子準備已久,他也曾多次出入萬春殿,但她從來沒有得到半點風聲。再聯想到幾日前,她讀過的高祖的摺子,上說「平等化」,「人與人之間因不同出身的地位之差不再是如今的懸殊,它不再是不能跨越的懸崖」,廢除奴婢制或許距離高祖所謂的平等仍然有千萬步的距離,但這是一個開始!

  當奴婢制完全可以廢除,仗斃奴婢再不是跟殺之小蟲般輕易的事情,雖然世家貴人仍然能輕易奪取百姓的性命,但至少是觸犯律法的,是需要花精力與財力擺平這件事。平民百姓性命縱然遠不及貴族,可他們的死也將會濺得對方一身血,要對方三思而行。

  殷胥那時候在書架間與她說:『一切都不會太遠。』

  她卻沒想到他已經在開始為之努力了。

  廢除奴婢制是歷史上必然有的結果,這其中也與貴族式微、賦稅徵收等等有關係,並不可能是為了所謂奴婢的人權,但這是個好的趨勢。而這件將改變無數人命運的事情,被那個平日裡冷著臉讀書,紅著臉怒斥的少年推進著。

  重生一事,他確確實實想要改變。

  崔季明立在含元殿外的迴廊中,聽著他冷靜的說話聲,微微仰頭,將後腦抵在了菱格的紅漆門框上,陷入了思索。

  殷胥表現出了極其的耐性,放任群臣去噴。反正含元殿離他家近,真要吵到半夜也無所謂。

  殷胥輕聲道:「難道這些奴婢不是人麼?各家用奴婢,難道不會給口飯吃,不會給月錢麼?既然有飯吃,有月錢,難道就不能招人來做奴僕麼?建康許多富商,由於出身不高,不能擁有大量的奴隸,他們便用契約僱傭奴僕。五年、十年的契約,每月發多少月錢,主子能給什麼,奴僕要做到什麼,在契約上細細寫有,規矩一樣在,和以前有什麼區別麼?」

  禮部又有一位大臣站出來:「既然各處對奴僕有需求,就還是會有一批百姓去做奴僕,民戶根本就沒有增加,這樣怎可能去增加賦稅?」

  「兩稅法已經實施百年,敢問這些民戶為人奴僕,所簽訂契約上是否會寫有月錢或年賦,這是否符合兩稅法中『以資產為宗』的法令。這些奴僕所得到的收入,應該也將扣除二十分之一,交予朝廷。」殷胥平靜道。

  「這種契約,若是通行,數量必定奇多,又該如何管理!契約的內容又很可能因為用途、地域不同而前差萬別,又該去怎麼規範!若是使用一套標準,又怎可能適用於多種情況!」另一位大臣道。

  殷邛這會兒品出點不對勁來了。這幫蹦跶的最高的,最群情激憤的,看起來都年歲不大,位置不高,很像是被各姓派出來咬人的。然而細細打量卻並不是,這些面上說的雖然很符合反對者的想法,卻有意無意的都在給殷胥引話頭,讓他可以來解釋新律法的優越之處。

  果不其然,殷胥開口:

  「天下本就千差萬別,正是因為各地情況不定,才有兩稅法的實行。契約數量再多,比得過天下民戶數量之多麼?這些事情與稅收掛鉤,難道不該想出辦法,按地域公開契約新法的詳細條例、收入底線與賦稅比例。」殷胥道:「大鄴立國開始,兩稅法的實施也是在朝堂上被否決,卻在民間成功實施,正是因為兩稅法,才挽救了戰火兩三百年的中原。但百年過去,天下格局也與當年不同,兩稅法在百年之中也暴露出了種種弊端,難道不該改進麼?」

  殷邛在皇位上神色莫測。他明顯感覺到了,在朝堂上,也是隱隱有相當一部分力量在幫助殷胥推行政策,只是他們隱藏的太深,又少有位高權重之人……但這些人的支持與誰有關,殷邛不用想也能猜到。

  殷胥提高了音量,兩袖併攏,目光沉著:「當年兩稅法的租稅改按貨幣計征一條,是最不被看好的,然如今卻是大鄴最主要的收入之一。當初聖人推行貿易稅,被認為是畫蛇添足,卻一次次在天災前挽救了大鄴的賦稅!百姓與格局是不斷在改變的,妄圖控制正常的發展便必定會感覺到受阻。」

  裴敬羽忍不住開口:「胥殿下這倒是認為,百姓想要如何,便要朝廷來前去配合了?!這究竟是朝廷管控百姓,還是百姓役使朝廷!」

  殷胥道:「這話雖不好聽,不若裴尚書為我舉一個前朝成功的例子?臣年幼讀詩書不多,未曾知道有過什麼朝廷可以無視百姓,閉門造車卻仍能制出讓天下人服從使用的法令。更何況如今天下,四處開始契約通行,這儼然成為了民間流通的新規矩。朝廷是該看著契約自發形成規則,還是應該趁其未完全成型,插手其中讓朝廷來制定規則?」

  殷胥對著皇位一禮道:「臣認為,契約在民間的流通,必定也代表著財產的流通。若是能由朝廷來保證契約受到律法庇護,時效內違反律法之人可借由各地知府來進行律法規定的處罰,來保證契約的公正。然而知府也可對所有記錄在案的契約進行徵稅,按類別不同,徵取不同比額的稅法。」

  裴敬羽笑道:「殿下,那些所謂人身契約,能涉及的金額又有多少,再從中徵稅,對於大鄴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

  殷胥微微動了動眉毛:「這也只是其中一種。」

  崔夜用心中一跳,陡然生出了幾分不好的預感。明面上看廢除奴隸制只是增加戶數,為了凍災後農耕的辦法,或許也能增加部分財政收入,但這絕不是最主要的目的!各個世家最不能缺的是人,當連世家用人,都要被所謂的契約牽絆,這些契約的律法規則又掌握在朝廷手中……

  其他的也不會遠了。

  各姓私下有多少田宅交易、家產紛爭、佃農承田,關於這類律法雖有,但朝廷從中抽稅管控,這就不再是世家能私下動作的事情了。朝廷這是想讓各類交易受到朝廷的把控與保護,世家的動作與家產必定也會在朝廷的耳目之下。

  所謂為了管理大量前奴隸的民戶,而推行契約的通行,這根本就是個幌子。

  殷邛好一招狠的。他蹉跎了這麼多年,倒是終於忍不住了。

  崔夜用看著殷邛已然站起身來,親口支持胥的說法,連裴敬羽都有幾分驚疑不定的閉了嘴。這場面上顯然大勢已去,崔夜用不知那些面上反對實則迎合的群臣,究竟是胥的勢力還是殷邛的安排,但顯然連這位最沉默的皇子也打算插手朝政了。

  崔季明在殿外,聽著剛剛群情激憤的爭論,已經被殷邛控制住了場面,雖說仍有戶部、禮部官員對某些內容持反對意見,但案法成立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她本以為今天的主要內容都熬過去了,活像是一臉期待坐在第一排聽領導噴了三個小時的員工,偷偷的挪了挪腳,捏了捏肩膀。

  鄭翼站在她旁邊,道:「這就累了?今兒可是連接幾件大事兒呢。」

  崔季明湊過頭去:「還有什麼?你提前知道了風聲?」

  鄭翼笑道:「三郎你不知道麼,諸位皇子,要加封了。太子也要開始選妃了,說起來選妃這事,倒是聽聞三郎有個妹妹。」

  崔季明笑容微微一收:「我那兩個妹子,最大的也不過十二多一點。」

  鄭翼笑:「當年高祖為了拉攏宇文家,可是讓太子娶了十二歲的宇文氏。」

  崔季明笑容扯大了幾分:「所以他做了一輩子太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6 01:24 A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九十章

  崔元望聽到她這膽大包天的話動了動眉毛。

  而殿內的贊者已經在高聲頌道:「……是舉起成命,錫以徽章。第四子兆可封永王,第五子修可封睿王,第七子柘城可封衡王,第九子胥可封端王……」

  崔季明翻了個白眼,小聲道:「都端莊成那樣了,還端啊……這封號也太路人了,這是要把他打發到犄角旮旯研究種地麼?」

  鄭翼:「你難道不該說修麼,整天腦子裡都是打打殺殺上房揭瓦,竟能封個睿字吧。」

  崔季明笑:「父母對孩子總有些不切實際的期待嘛。」

  殿內還在誦讀:「……十二子嘉樹可封茂王。宜令有司擇日,備禮冊命,主者施行。」

  崔季明縱然不在殿內,也猛然感覺到含元殿中的氣氛一下子就改變。太子選妃、皇子封王,殷邛早有意命幾位殿下為刺史去各地行事。想到太子如今虛弱的身體,修殿下的四體不勤,殷邛彷彿在暗示講選賢為儲君。

  太子經歷過萬花山一事,殷邛對外一副關心他的樣子,實際見過多少面,他心裡比誰都清楚。此刻澤站在眾皇子最前頭,他年紀已經不小,雙肩支起太子朝服,蒼白面容強撐的笑容與優雅的禮儀無不在盡力扮演大鄴這帝國的太子,可他卻彷彿忐忑到了骨子裡,衣料上金光燦燦的刺繡耀眼,愈發顯得他的面容彷彿隱匿在灰色的薄霧中。

  崔元望這個平日裡站的筆直的,竟也探過頭往殿內張望。

  群臣正討論幾位殿下的冊立時機,元望忽地小聲開口:「他要哭了。」

  崔季明聽見了,轉頭:「誰。」

  「澤。」元望目光望著太子的背影:「他……永遠都覺得自己不合時宜。」從出身到性格、從表情到行為,元望與他相識半年多,知道他這個一國太子,永遠在小心翼翼觀察別人的目光,修正自己的行為。

  這一場拖得太久了的大朝會終於結束,崔季明也累得不行,她微微合上眼,聽著從含元殿兩側龍尾道,竊竊私語傳入她的耳中。崔季明聽到了幾位世家的宗主毫不避諱的說殷邛野心太大痴心妄想,她聽到了幾位年輕的官員喃喃道:「契約通行,天下再無奴隸……」

  又有人道:「你可聽說九殿下是薛妃當年那個兒子,若真是如此……那他豈不才是大鄴的嫡子。」

  「這事兒如今還能是個秘密。再加上中書傳出來,薛妃的筆跡如今又出現在了奏摺上,薛姓雖不比五姓,當年也是比裴家更強盛的隴地世家,出來的嫡女,旁人比得了麼。」

  「若當真,皇帝是否有意想提端王,否則此事為何又要端王出頭。如今看朝堂上端王的應對,確實是進退有度。他一向寡言,也並不表現出焦急的樣子。你就跟兆對比一下,兆殿下急的都快削尖腦袋想將摺子遞到聖人面前了。」

  崔季明皺了皺眉頭,繼續聽著。

  「可端王這字封號也取得太中規中矩,九殿下似乎也從未表現出想要跟各家交好的樣子,就算是鄭家,鄭湛在朝堂上也從沒幫過九殿下。咱們縱然是想靠攏,也要看那位清高模樣的九殿下肯不肯。」

  「還是與家中宗主商議一下,這幾位皇子,倒是名號全都平平,永字、睿字,在前朝,這可都是可以打發到南地養老的……」

  她剛要再集中注意力聽幾句那飄遠的聲音,忽然被鄭翼懟了一下,睜開眼來,幾位皇子正從側門走出來。她一睜眼就看到了殷胥,他微微偏頭,朝她看了一眼。

  崔季明回過神來,想起剛剛他的言論,忍不住掛上幾分笑容,偷偷對他比了個拇指。

  那張如今不忍直視的臉上,笑容讓人只想忽略。

  殷胥不太明白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但顯然是崔季明在褒獎他。他目光故作漫不經心的劃過去,唇角隱隱勾起了幾分。崔季明是高度近視,卻不是全瞎,殷胥一點情緒她都能感覺到,做出要趕上修的樣子,走過殷胥身邊,輕輕拿手肘頂了他一下,側過臉挑眉低聲道:

  「高興就高興,裝什麼裝。」

  殷胥一下讓她戳穿,還來不及反應,崔季明大笑了幾聲,快步走到了修旁邊。

  崔季明:「修,你這個封號真的是哈哈,挺符合你的。哎呀今天開始就是睿王殿下了啊。」

  修不知在思索什麼,才回過神來:「啊……封號也都無所謂了。如今已不是前朝,這封號不過是取個吉祥字。」

  崔季明笑著跟修說著什麼,春風拂面,彷彿內心坦蕩毫無負擔。

  殷胥想起了她在書架中的一聲輕嘆:「您行進的路上,或許不必有我。」

  他垂下眼去,輕輕嘆了一口氣。

  一行往東宮而去的殿下中,兆打算去見萬貴妃,他臨行前走過澤的身邊,看著心思深重的澤,漫不經心道:「我倒不知道,崔三與胥關係如此近。」

  澤抬起頭,皺眉:「你什麼意思。」

  兆聳了聳肩,轉頭走了。

  澤回頭望向殷胥,果不其然看他目光有意無意的掃過崔三。

  當初在萬花山,他一直都與崔三同行,雖說從結果上看來,殷胥不會是那次的刺殺的背後之人,但他與崔三也確實像是早就相熟。再聯想到刺殺的罪魁禍首和賀拔家有關,崔季明去探望過了牢裡的賀拔慶元……

  崔三若是真站在胥那邊,這倒是崔家打算兩邊都抓著。崔三做著修的伴讀,指不定她還是個兩頭的細作……

  他越想越深,眉頭緊皺。

  **

  殷胥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會來找嘉尚。

  長安城南有一大片村落,嘉尚所在的慧永齋正在此地。聽這名字,好歹該是一座古樸小寺,卻不料只見一茅草院外歪歪斜斜掛著這三個字,院內有雞鳴和機杼聲傳來,馬車停在外頭,殷胥一身素色深衣,踏下車去。

  門未關,他一打眼便看到嘉尚正帶著打滿補丁的圍裙,穿著草鞋在織布。

  一邊織布,一邊哼歌,腳邊一群啄米的雞。

  上次被嘉尚的高深莫測震驚的殷胥,這一次又讓他如此家常的生活給震驚了。

  第一次見自己把男耕女織幹全的大和尚。

  嘉尚沒抬頭:「殿下,還請進。」

  殷胥對耐冬一點頭,背手走進來:「本以為你該在哪個破廟古剎內衣不蔽體。」

  嘉尚笑:「此地本有廟在,只可惜宗派不同,我這個淨土宗的散人,還進不去那空宗的廟宇。」

  殷胥確實知道佛宗內部也分裂有派別。各朝各代雖有不少帝王篤信佛教,在大鄴,寺廟也成為了宣揚律法、收納傳染病人、開放民間集市的主要地方。但佛教盛行,大量青壯年成為了不必賦稅的僧尼,佛門勢力越來越龐大,各個寺廟富若世家,修建的瑰麗堂皇堪比皇城,必定會威脅到朝廷。前朝滅佛之事亦有,大鄴自高祖時期也只是扶持道門,較為溫和的一直壓制佛教。

  只是中宗卻是個篤信佛教的,他多次派高僧前往西域取經,慈恩寺高僧也開始插手政局,佛門盛行之時,也分裂出了各個教宗,教宗之中爭鬥不斷,卻也愈發繁榮,如今佛教的盛行在大鄴已經是避不過去的坎。

  殷胥道:「空宗是這些年興起的新宗派?我記得天台宗幾乎佔據了慈恩寺,怎會在長安周邊又有新宗派如此興行?」他前世扶持道門,對佛宗瞭解並不深。

  嘉尚笑道:「殿下當真是不太瞭解佛門,天台宗興盛了不到二十年便衰落,而空宗則已已經遍佈民間。他們不似天台宗那般大肆修建廟宇,一直低調行事,所以大興宮內幾位都不太知曉吧。」

  殷胥自然知道佛門盛行對於朝廷的影響,皺眉道:「遍佈民間?」

  「富密貧空。空宗推行『不取貧賤,心繫一佛』,又不言根性,只推漸行,在百姓之中修空宗之人大有。他們很多人並不登堂,剃髮後草鞋布衣行走世間傳播佛法,性情堅忍。本是南地小教派,沒想到如今發展的連東京洛陽也幾乎都是空宗法嗣。」嘉尚嘆道。

  殷胥皺眉:「既本是佛法教派,佔據寺廟也無律法管束了。那你又如何在這裡落腳?」

  「有個好心的郎君,不但在西域救我一命,聽聞我被驅趕出來後,還給了我一些銀兩,我想這不事生產靠嘴來忽悠別人的日子過不下去了,還不如跟沒當和尚時種種地織織布。」

  殷胥沒怎麼離開過皇宮,可以說是連會跑的雞和織布機都沒沒見過,有些好奇卻佯裝不在意的觀察著院中的一切,隨口問道:「哪位郎君,如此好心?」

  嘉尚低頭道:「您想來問我的那位。」

  殷胥皺眉。

  殷胥的確是想來問崔三之事。

  他承認自己總是心眼細,崔季明與他說起那冊高祖的手札時,對於為何會懂文字的理由可以算得上敷衍。她在口頭上胡說八道糊弄他,也不是第一次兩次了。

  但殷胥卻將她那句「您前行的路上,或許不必有我」的話,噎的翻來覆去寢食難安。

  他便又將那高祖的手札翻出來,當初崔季明謹慎珍重的讀來,她所說的字與紙面上字體寫法,殷胥都拚命記住了大半,再對照他以前整理過的,他幾乎可以看懂絕大部分的內容。

  正是因為能看懂,讀到前頭被崔季明跳過的內容,他才心驚。

  高祖為何自稱活了一白多歲?他以前是商人……?幾千年歷史?

  就連後頭許多內容,殷胥細細讀來,也發現有許多詞彙的含義他並不知曉。

  這本冊子不但字體不同,連寫法也是自左至右的橫寫,這才是前世殷胥並不能讀懂的原因。

  他再聯想到崔季明時不時冒出來的瘋言瘋語,他最早與她相識的時候,還總是問,後來看崔季明一臉無趣根本懶得解釋,也就漸漸不問了。

  當細節累計到這種地步,一句「孟婆湯沒喝乾淨」的話,顯然已經不可能糊弄的了殷胥。他知道崔季明不論前世還是今生都向他隱瞞過不少事情,可當崔季明表現出與他越走越遠時,這些他不清楚的事情擴大成了沒來由的恐慌。

  前世與今生,政局世事往不同的方向發展去,殷胥只有一種「本該如此」的清醒理智。

  但當崔季明這個被他在意著的人,與他的關係也越走越遠,殷胥才開始萌生後怕。

  他怕的是有朝一日,本該站在他身側的崔季明,會有朝一日將手中的劍對準他。

  他更怕的是,二人可能會未來幾年後再無交集,或許街角官驛再見面時,二人年歲已長,面目全非,早已與記憶中無法重疊,崔季明再抬頭,用她慣常崔家子的那張笑臉,問:「請問您是——」

  他前世年幼,崔季明又故作幼稚玩鬧,他也未曾感覺到她不像個少年郎。

  如今他已經清醒成熟,再來看崔季明少年時候,胡鬧也只是表面,她心智看起來比他還長幾歲。

  那所謂的前世到底是什麼?她曾是個什麼樣的人?與高祖可曾來自同一個地方?

  能給這些虛無縹緲的事物一個答案的,在殷胥所知範圍內怕是只有那個自稱天眼的大和尚。

  嘉尚笑:「難道九殿下不是為了問崔三的事情而來。她防心頗重,牽扯事情又多,對殿下多有隱瞞。殿下不肯問她,卻知道我可窺人前世,便想來向我打探打探。」

  殷胥:「那你能給我答案麼?」

  嘉尚起身在圍裙上抹了抹手,使出了大和尚行走江湖千年不變的故作玄虛,道:「能給殿下答案的,唯有殿下自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6 01:38 A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九十一章

  殷胥隨他走入屋內,房間內地板都是劣質的老木材,走過去咯吱作響,光線一縷一縷的漏進來,房間中充斥著潮濕的味道。嘉尚跪坐在桌邊,空蕩蕩的桌內,他從桌下的一個舊箱子中抱出兩盞燈與一個香爐,隨意的用袖子擦了擦香爐。

  殷胥站在一旁,冷漠的看著他如同道士般故弄玄虛。嘉尚點起燭火,手哆哆嗦嗦的將一小盒香倒入香爐,點起了炭火。

  要是就在一個外頭雞鳴狗叫,裡頭還掛著鐮刀草帽的房間內,能窺著前世今生的辛秘,那這天眼也太廉價了吧。

  事實證明,就是這麼廉價。

  嘉尚笑道:「殿下讓你帶來那人就在房頂上待著也不要緊,就是鄰居家的山羊老是喜歡跑到我房頂上偷吃茅草,他要是遇見了,記得幫我把那一蹦三尺高的老羊趕走就是。」

  殷胥跪坐在桌邊:「這就是你所謂的窺得前世?我來問的是崔三相關的事情,你又故意提及空宗,野心昭昭,不必在我面前做這種法。」

  嘉尚卻道:「殿下放心,這香若是有毒,我剛才手一哆嗦撒了一點,估計已經毒死我自己了。所謂窺得前世,不過是我將這雙眼借給殿下而已。殿下將手給我。」

  燈燭看起來跟普通人家的白燭並無不同,香爐燃起縷縷煙霧,環繞住二人。

  殷胥:「我不喜與人觸碰。」

  嘉尚笑的極為促狹。

  殷胥一度以為他甚至能看到他與崔三平日的相處,才來笑他這句話。

  殷胥艱難的將手遞過去,大和尚滿手油鹽醬醋味,抓住了殷胥的指尖。殷胥猛然感覺眼前一陣暈眩,這種感覺來的突然,以至於他驚得幾乎立即起身,想甩手叫人進來。

  然而還來不及開口,一陣幾乎讓他以為自己朝後倒去的暈眩感成倍襲來,殷胥嗅到了灰塵與河水的味道,他心中暗罵自己,竟因為好奇心跌在了一個年輕和尚手中。他剛要開口,眼前景象卻是黑暗與那點著香爐的舊桌子,發了瘋似的交替,他胸口彷彿是被壓在了水底般,欲嘔的感覺佔據了他全部的意識。

  殷胥有些惱怒,他反手擰住嘉尚的手,想要制住他,卻太陽穴驟然向內擠壓般痛楚,他甚至以為自己的意識被擠入了一截細窄的麥稈。他猛然聽到了耳邊傳來了河水咆哮的聲音,夏末的驟雨擊打著交疊的樹葉。

  殷胥猛然吸了一口氣,他吸到了泥土的味道,眼前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迎來的卻不是光明,而是一片僅僅能辨認出輪廓的夜晚。月亮因陰雲而躲藏,他率先看到了連綿的樹林,以及遠處翻騰的黑色河水。

  嘉尚緊緊拽著他的手,站在他旁邊。

  殷胥有些驚愕的望著眼前,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只是他經歷過一次死後再回到過去的事情,很快穩定下來心神。

  嘉尚道:「我的眼,借給了殿下,我已經無法視物,只有殿下能看到眼前的一切。不必擔心,你不過是個旁觀者,誰也無法看到你。若是殿下鬆開我的手,我們就會從這裡離開。」

  殷胥死死盯著他已經找不到瞳孔只餘眼白的眼眶,冷聲道:「你到底使了什麼法?我這是到了那裡?當年我回來之事,是否與你有關!」

  嘉尚道:「殿下,你覺得這像真實麼?」

  他彷彿看到冰冷的風與大顆雨水貫穿他的身體,他能聽見水聲,能聞到土味,卻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感覺,他還穿著樸素的深衣,渾身乾燥的彷彿還在那陽光明媚的茅草屋中。

  殷胥皺眉:「你到底使我看見了什麼,這是何處?」

  他話音剛落,驟然一驚,失聲道:「崔季明——」

  他看到了一張熟悉到夢中的臉。

  七八歲左右的崔季明,頭髮散亂,滿臉雨水,身著髒污的麻衣,正蹲在右上方一顆樹高高的樹椏上。她稚嫩到似乎還充滿嬌生慣養的氣息,臉頰有些可愛的圓潤,小手抓著一柄不知從哪兒偷來的小鋤頭,後背緊繃,對於殷胥的聲音毫無反應,機警甚至老練的瞪向遠方的一片黑暗。

  嘉尚道:「殿下能看到的事情,或許不會給你你最想要的答案,但必定也是你內心最關心的事情之一。」

  殷胥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他忽然看崔季明蹲在樹椏上的姿勢變了,她將半個身子側著隱入樹幹後,目光反射著僅僅一絲微光,如同潛伏的幼豹。

  緊接著殷胥聽到了耳邊傳來了一群人的馬蹄聲。

  那群人用著極度奢侈的鐵骨琉璃燈籠,一陣搖曳光亮與說話聲朝殷胥的方向擺來,他側耳聽清了不遠處的說話聲。

  「找到崔式的孩子了麼?」

  「連男孩女孩都不知道,只知道大抵年紀,如何找!崔式從不對外提起他孩子。五郎君呢?」

  「不知道他有沒有跟崔家的同行。找!他現在給崔式的孩子做奴僕,應該跟那孩子同行,縱然是被沖上岸也是應當在一處!」

  「找到他們!快!河岸已經派人去了,這裡也不要漏過!」

  崔季明滿面驚疑,她一隻手早已磨破,指縫帶血,死死扣著樹幹。殷胥心頭一顫,明顯這時候的崔季明渾身還像個家中的少爺,卻經歷了這樣的事情。

  「這有一隻鞋,是孩子的鞋!看這刺繡,非富即貴,她就在附近!」

  殷胥聽著那聲音已經明朗,他幾乎能被無邊黑暗中逐漸靠過來的火光刺傷眼睛。那群人越走越近,殷胥覺得可能誰也看不見自己,卻仍被這氛圍感染,有些緊張的拽著嘉尚,躲在半人高的灌木後。

  他雖知道崔季明最後平安回家,可仍然為她揪緊了心,目光死死盯著遠處樹上的崔季明。

  那行人已然走近,窸窸窣窣踏過水窪與草葉,距離崔季明所在的大樹只有幾丈之隔,殷胥從灌木叢後昂起頭,想要看清那行人的模樣。他們為了擋雨,身著皮製披風,帶有深色斗笠,那斗笠兩側下壓,雨水如注般流到肩側的披風上,為皮革註上一層映射火光的水膜。

  為首之人腰上有三把長短不一的橫刀,聲音低啞,似乎是軍武出身,聽覺敏銳,斗笠下隱在黑暗中的細長雙眼四處掃視。

  殷胥心如鼓擂,卻死死盯著那群人,妄圖窺得幾分可以對照的細節。

  他的緊張,幾乎在他聽到耳邊還有除了嘉尚以外其他人的呼吸聲時,後頸的汗毛驟然炸起!殷胥猛然轉過頭去,這才發現這灌木叢的不遠處,也躲藏著一個人。

  殷胥死死盯住,勉力才認出,那個光著腳死死捂著嘴蹲在灌木叢後的人,竟是……十四五歲的言玉。

  他瘦的幾乎顴骨要從皮膚下頂出來,兩腳滿是污泥,雨水順著額頭全兜在睫毛裡,渾身顫抖滿眼驚恐,他的狼狽與不安,幾乎讓殷胥難以想像,這個人是後來那個微笑擁著崔季明的那個青年。言玉……或者說是昭王,正同殷胥一樣,緊張的不時透過灌木叢的縫隙去看崔季明。

  一行人的橫刀與腰間帶鐵扣的腰帶相擊,雨水敲打著燈火的琉璃罩,崔季明彷彿蹲的太久,撐不住般的腳滑一下,她朝後倒去,手指拚命摳了幾次樹幹也沒摳住可以著手的突出,殷胥眼睜睜看她從樹上掉下來,重重摔落在地。

  她卻彷彿死咬緊牙關,連一聲悶哼都沒有發出。

  這幾十人顯然也聽見了聲音,驟然轉過頭去。為首細長眼的男子抬手,他們側過身去,小心翼翼的靠近,隊伍中其中一個俊美中年男子,清了清嗓子開口,聲音頗為溫柔:「可是崔式的孩子,我們是崔姓南地旁支之人,已經找到你的阿耶了,人手不夠,他派我們也來找你。你是不是受傷了?在麼?」

  殷胥從原地站起來,他想要看清楚崔季明的情況,卻完全看不清那一處黑暗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崔季明是被摔昏了?還是躲藏在草叢中沒有發聲?

  她不是說自己孟婆湯沒喝完有點前世記憶,那這時候也知道如何對應吧!

  眼見著那一行人朝崔季明掉下的草叢靠攏而去,殷胥身邊一直躲藏著的言玉鬆開了捂著嘴的手,他正死死的咬著嘴唇,甚至咬出血來,紅色從嘴角順著面上流過的雨水一並聚攏在下頜尖,他彷彿是下定了去死的決心,猛地從灌木叢中站出來,發出一聲如雨中驚雷般受驚的呼喝!

  帶著斗笠的幾十個人聽到背後這陡然一聲呼喊,轉瞬回過頭去,言玉轉頭往崔季明的反方向發瘋了一般狂奔而去,細長眼睛的男子似乎一眼辨認出來,他抬手道:「追上他!」

  幾十人再不是小心地接近,直接從雨中狂奔起來,瞬間抖落披風上無數水珠,朝言玉的方向追去!

  殷胥站在原地,望著那一行人砍開灌木朝言玉的方向追去,沒明白發生了何事。

  顯然遠處的崔季明也一樣,她顫悠悠的費力從地上爬起來,磕的幾乎想嘔吐,她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坐起來模模糊糊的看著那一行人朝另外的方向跑走了。

  崔季明從草叢中費力的站起來,找到了不遠處的小鋤頭,踉踉蹌蹌的朝言玉的反方向跑去。

  她跑的摔了好幾跤,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殷胥想要跟她而去,卻又實在太過在意那些來找昭王的人究竟是誰,他站在原地稍作猶豫,拽著腳下磕磕絆絆的嘉尚朝言玉的方向追去。

  嘉尚也算可憐,如同個拽在後頭的破麻袋,喊了好幾聲要殷胥等等,可殷胥心中焦急萬分,他太怕錯過僅可能的真相。

  而那一行人顯然沒有追去太遠就抓到了言玉,當殷胥穿過雨水走過去時,他只看到一群人站成一圈,火光如同籠子套住了被綁住雙手倒在地上的言玉。

  細長眼睛的男人提著燈籠,慢吞吞走過去,啞著嗓子笑開口:「殿下,見你一面真不容易。崔翕把您看的夠好啊,若不是崔式那個半大小子沒心沒肺,還真知道憐憫你,我倒不知道多少年才能知道崔翕把你藏在了哪裡。」

  他手把在腰間最長的那根橫刀上,下巴抬了抬。言玉伏在地上正努力昂起頭死死盯著他,細眼男子道:「崔翕真好意思拿這麼個玩意兒,來跟我們談條件。他倒是個習慣甩的一身乾淨的清流忠臣,不想牽扯太深,他知道他自己捏了龍眾,就不是跟我們談條件了,就成敵人了。龍眾的密言還在你嘴裡吧。」

  剛剛開口誘騙崔季明的中年男子,似乎和細眼男人演慣了紅白臉,蹲下身子對言玉笑道:「昭王殿下不必驚恐,我們是來請您的。您這種身份,在崔家做奴僕顯然不合適,您該去要回一些您本來就有的東西。」

  細眼男子道:「姓柳的,先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我聽聞姓袁的老女人以絕後患的閹了他,也不知道能信幾分,扒了他褲子看看。」

  中年男子搖頭笑道:「這年頭,還真是一根玩意兒判前程了,想想真可笑,所謂皇家血脈,也要能生出皇家血脈才有價值哈。」

  旁邊的人不顧言玉的掙扎,伸手去扯他本就兩件的衣衫,言玉在地上撲騰的活像是一直泥潭裡的泥鰍,卻仍讓人抓住頭髮按住了腦袋。

  他屈辱到可笑的被扒掉褲子,露出殘疾的部位,細眼男子與圓臉男子俱是沉默,細眼男啞著嗓子冷笑道:「崔翕可真有本事,拿個殘次品做真金,忽悠了多少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6 09:08 A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九十二章

  中年男子嘆了一口氣,從衣袖中掏出軟巾擦了擦臉,道:「讓那老東西擺了一道,幸好他跟兒子關係不睦才讓咱們能逮著機會。不過崔翕不能不拉攏,這事兒別成了嫌隙,不如拿許諾的位置來換這昭王。」

  言玉一臉死灰躺在地上不再掙扎,細眼男子的靴底一腳踏在他頭上,將他半張臉踩到泥裡,碾了碾,怪笑道:「就這麼個玩意兒,怎麼換。他若是知道龍眾的密言,不驚動長安的情況下,好歹能聯繫上南機,南機還未必肯與我們一道,也就這麼點用處了吧。」

  言玉已經看不見了臉,僅餘長髮蜿蜒在泥水中。

  殷胥彷彿覺得無數風雨灌進他的身體,他大腦拚命的運轉著,想要從隻言片語中窺得半分真相,卻只感覺自己站在了深淵的邊緣。然而頭腦深處竟開始發疼,兩眼彷彿隨時都能滴出血來,有什麼想要從太陽穴中頂了出來。

  他聚精會神,一邊嘉尚幾乎堪稱懇求的搖晃著他的手:「殿下!已經留在這裡夠久了!這不但會傷到我的眼睛,更會傷到你!殿下——這是窺得天機!」

  殷胥沒有回答他,他幾乎感覺視野泛出血色,卻仍仍緊盯著這一片光亮與人群。

  中年男子用軟巾擦了擦手:「殷邛如此多疑,這小昭王的存在好歹算是一顆刺,越往後扎的越深,更何況咱們雖然知道、崔翕知道,外頭人可沒幾個知道。拿出去做個門面,還是能拉攏不少人的。」

  細眼男子沒有收回腳,轉頭看他,挑了挑眉毛:「咱們說什麼,也定不了生死。怎麼都要拽到他們眼前去,到時候聽那幫半死不活的老頭子決定吧。崔翕指不定到時候還來上門要人呢。」

  他腳下,臉埋進泥水裡的言玉發出了窒息般的聲音,渾身顫抖。

  細眼男子收回了腳,踢了他一下:「別死啊,好好活著,有用你的時候。」

  他話音剛落,一輛馬車從遠處林中的小道而來,四匹如黑霧般的駿馬踏起水花,馬車透出的光亮如一道流星殘影,停在了距離這裡一段距離的小道上。殷胥站在旁邊,朝那馬車望去,雨越下越大,依稀可看清那馬車四角掛的正是鐵架琉璃燈籠,火燭燃燒的彷彿那馬車是雨中可小憩的溫暖小屋。

  細長眼睛男子愣了一下,猛地轉過頭去:「姓柳的,你叫了人?」

  中年男子輕柔的笑了一下,道:「咱們一起行事,也算是各有主子。你說他是個沒用的破爛玩意兒,卻不巧我覺得還算能有點用,自然要叫人來接。」

  細長眼睛四處掃了一眼,似乎在確認中年男子派走的到底是誰,半晌冷笑:「不愧外頭人稱一句柳先生,就這做事兒滴水不漏的樣子,倒是我小瞧了。這條河邊等的可不止一家,你叫的是哪位?」

  柳先生笑而不答,他拽起了地上的言玉。言玉如同遇水融化的泥人般已經再無法站起身來,他頗為細心地用剛剛擦手的軟巾給言玉擦臉。

  遠處那輛馬車的木門咯吱一聲打開,遠遠的,一隻顫抖的枴杖先伸出馬車,柳先生扶著言玉朝馬車的方向而去。

  殷胥往前邁了一步,他瞪大著眼眶如灼燒般痛楚的雙眼,想要看清馬車中究竟是何人,嘉尚卻在他背後,猛然發出一陣痛楚到再無法忍受的叫聲,甩開了殷胥的手。

  殷胥整個人卻彷彿是踏在水中般朝後倒去,他還想不甘心的對嘉尚喊些什麼,如浪潮般的黑暗一下子裹住了他,將他再度拖入令人窒息的水底,他胸口一陣悶痛,眼前滿是金星,痛苦的呼吸了幾口才發現自己已然回到了茅草院中。

  他頭暈目眩,雙手死死撐著桌面,卻發現嘉尚兩手緊緊捂著雙目。

  殷胥一驚,張口卻一下子沒發出聲音。他半天才感覺到自己的喉嚨震動,道:「……你怎麼了,是不是受傷了?」

  他本還急切的說想要再試一次,回到那時的景象,但看著嘉尚痛苦抽泣的模樣,再不忍心說出口了。

  嘉尚放下了雙手,露出哭紅的雙眼:「嚶嚶嚶!為什麼——這難道就是造化麼!好虐啊!」

  殷胥:「……」

  嘉尚哭的梨花帶雨,殷胥後背都讓他嚇得發麻了。嘉尚甩開手撲到桌子上,抽泣著拿套袖抹鼻子,哭的盡心盡力:「嗚嗚嗚……世事無常,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三郎啊……!」

  殷胥:「……我還以為你是眼睛痛。」

  嘉尚:「眼睛痛,心也很痛啊!」

  殷胥:「……是否能再回到過去看到,若是能窺到那人的面目,一切或許會有轉機。你不是知道天命將改麼?」

  嘉尚抽泣了一下,擦了擦眼睛,啞著嗓子道:「殿下,我也就是這兩年不會流血淚了,但您想再借用天眼,怕是可能要等到……一段……時間後了……」

  他話音剛落,整個人連淚水都沒擦乾淨,就從桌上滑了下去,不省人事的倒在了地上。

  殷胥聽著帶來的龍眾之人踏入院中,引起一陣雞飛狗跳,對著昏死過去的大和尚,滿桌子燭油,以及蹦跶進窗戶發了瘋似的撲騰的老母雞,一臉茫然。

  殷胥不過是窺探得片刻的曾經,然而過去的時光中,一切都無法停止的發生著。

  雨有將東海搬空的架勢,河水翻騰出泥沙的腥臭。

  言玉被柳先生扶起,光著的雙腳拖過草叢,被鋸齒的草葉刮出道道血痕,幾位帶著斗笠之人隨柳先生往馬車的方向走去。

  雨越下越急,砸在言玉穿著單衣的後背上,甚至生疼。

  他垂下頭去,忍不住在想,也算是他為崔季明招來的禍患。她很聰明,換掉了衣裙與繡鞋,穿的像隻灰撲撲的麻雀,這幾日一直徘徊在河岸附近,一直希望找到崔家之人吧。

  可怕是不會有人來接她了。

  他慣常為旁人帶來厄運,連那個教他習字,開始掉牙齒的小姑娘也不例外。他從旁人手中得到兩三分善意,剛開始有幾分喜悅,命運就好像看到了無法無天的奴才般,一巴掌再將他拍入泥裡。

  言玉甚至想起,幾年前他離開長安城時,大興宮的深夜也下了這樣一場暴雨,笛聲未曾如約而至,到來的則是幾個年長的黃門,將他架出小小宮室。言玉想找到王祿去了哪裡,四處張望,能見到的也僅有一排排延伸進黑暗的燈籠。雨水彷彿要將整齊的石板地砸出豆大的凹痕,他被換上了竹青色的小黃門衣衫,兩人左右鉗著他手臂,將他帶入一間房內。

  半死不活的老太監問了他幾句話,在簿上記些什麼,看他眼珠子跟流光似的好奇的四處轉,沒見過那紅穗子的燈籠和堆滿書的架子。老太監抬手就給了他一巴掌,罵道:「怪不得割了又要給扔出宮去,就敢四處瞟的眼神,還以為自個兒是主子麼?到了哪位宮中,早晚也是個掉腦袋的命!」

  言玉分不清自己應該如何回應,疼痛使他急忙低下頭去,盯著腳尖,直到左右兩個黃門再將他提出去,扔進出宮的馬車中。

  馬車倒了三趟,雨水砸在棚頂上的聲音如同打在天靈蓋上,他最後一次坐上的馬車,總算有了能讓他看到外面的車窗,卻也多了一個人。

  那人點起燈燭,招手叫他過去。

  言玉在馬車中看見一個陌生中年男人的臉龐。

  那人捏住他下巴,目光仔細從他臉上掃過,輕聲感慨:「幸而少生出幾分殷家的刻薄樣子,眉眼勉強有幾分像崔惠。惠兒憂鬱清瘦的樣子,也算是隨了些。」

  這是言玉頭一回聽聞他母親的姓名,他瞪大了眼睛盯著眼前的人。

  他幾年後才知道,眼前的人是大鄴明宰,是天下士子典範,是……所謂的傲骨清流的崔家崔翕。

  而如今,他如當年剛出宮時一樣茫然無力,被人拎在手裡,再去覲見一位手握權勢之人,再像件器物一樣,被人捏在指尖端詳幾眼,不輕不重評價幾句隨意扔到一邊。

  只是這次,他趴在地上,那顫顫巍巍的枴杖如同敲打銅器般,在他腦門磕上幾下,如樹皮摩擦般的聲音給他這件擺設,定了別的命。

  「柳先生,你倒是不算鼠目寸光。這小子生來也沒別的大用處,卻可以給四處添堵,帶他走吧,有點腦子就養著做事,無能便當養個雜種狗了。袁太后和殷邛那小子有幾年舊仇、崔家與殷家、賀拔家有一堆嫌隙,有的是用他的時候。」

  那枴杖的尖兒在言玉額心擰了擰,似乎想給他烙個印兒。

  言玉死死盯著握在枴杖上枯萎的老手,心中卻想的是,若是有了權勢,原來連權勢手邊的一根拐都能來仗勢欺人。

  柳先生道:「那崔翕若是來問,如何說?」

  枯皮老手的主子笑了:「崔翕既然主動淌這水,如何能出得去,叫他以後管好他那天真兒子便是。這人他不要,也要塞還給去,畢竟從宮裡討人的可不是我們這些藏在影子裡的。」

  柳先生點了點頭,言玉猛然感覺到後頸一痛,陷入了他都不想醒來的昏迷。

  緩緩的,雨水的濕冷從身上褪去,他從黑暗中甦醒,這一場夢太久,細節都歷歷在目。他眼前是皮帳的斜頂,陽光透過皮革微微透進來,言玉雙手搭在身前,思考半晌,才想起了今日需做的大小事情。

  耳邊傳來了柳先生有恭敬的不知真假的聲音:「五少主,醒了?」

  言玉起身,披上外衣,手指輕輕穿過衣帶,接過了柳先生遞來的溫熱軟巾,擦了擦臉走出門去。外頭是突厥牙帳上一如往日的藍天,言玉嗅著空氣中馬奶的味道,就看到有人急急忙忙朝他走來了。

  言玉皺眉:「何事如此慌張?」

  「伺犴派兵馬回朝了!!」

  **

  往日習武的堂中。

  崔季明抓著桌沿,疼的倒吸冷氣:「哎喲臥槽碘酒都不帶疼成這樣,你丫公報私仇吧,說著幫我恢復昔日的美貌,果然還是嫉妒我的盛世容顏。」

  殷胥額頭上都快冒冷汗了,他袖口挽到手肘,手裡拿著柳娘給的藥,小心翼翼的給她的臉塗藥。崔季明其實明明有家裡的大夫給治,也是他非要找柳娘要了藥,給自己創造個能見她的機會,非要自告奮勇的來給她塗。

  她一抬眼,死盯著勉力能看清他的手肘,骨骼筆直優美的線條從他白皙的皮膚中顯露,他連手肘都顯出年少又傲骨的模樣,崔季明看的有點想咬。

  少年人總是哪裡都顯得很舒展很好看,崔季明反正演全瞎也演了好一段時間,索性盯著他延伸進衣袖的手臂一直看。

  殷胥因為身兼重任而緊張,手一哆嗦,崔季明疼的右臉一抽搐,抓住殷胥的腰帶道:「快點快點,你還不如給我一刀,不知道還以為你往我傷口裡滴花露水呢!媽噠你要是故意的,我哪天非在你褻褲裡倒辣椒水!」

  殷胥讓她這沒把門的嘴氣得不行,踢了她小腿一腳:「胡言亂語!」

  崔季明看他總算是塗好了,擠眉弄眼的想要去找碗水照一照自己,不照不要緊,一看她才發現殷胥那藥水居然是帶顏色的!揉一揉還搓不掉,簡直像是被熊孩子畫了一臉大王八。

  她回頭過去,咬牙切齒彷彿能把殷胥這個罪魁禍首嚼吧嚼吧嚥了。

  殷胥默默將藥瓶收到背後,為了防止這個小瘋子隨時動手,難得撒了個頗有誠意的謊言:「……你這樣挺好看的,不會影響你的、嗯……美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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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東宮中)

  崔三:(一身睡衣翻牆)「媽噠,老子的美貌讓他毀了,不報復回來簡直嚥不下去這口氣。他長得醜,不能毀了我這個顏值擔當。」

  (崔三開窗進屋,掀開床帳)

  殷胥:(睡的無知無覺)……

  崔三獰笑著擰開墨水。

  殷胥:(呢喃)「……季明……」

  崔三:(敷衍)「哎喲這都第幾回了,天天就夢裡叫我名字是不是,老子的名字闢邪麼?」

  殷胥:(閉眼皺眉)「你還敢這麼放肆——放手……我說了多少次放手……別、啊……」

  崔三:(一臉懵比)「哈???」

  殷胥:(面紅耳赤哼哼)「啊……不要……放手!別、別這樣……唔……」

  崔三:(呆滯)(聽得耳根發燙)「爺,我以為你是一個人能演一部初戀清新愛情片,現在我發現,你一個人……能演一部av。」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6 09:16 AM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九十三章

  崔季明過去搶,一把抓住他手臂,要把那藥奪過,也給他畫個花臉。

  殷胥看她表情,都知道她肚裡會有什麼壞水,死死捏住那藥瓶就是不給。崔季明將那剛剛盯了半天的手臂抓在手裡,陡然生出一種自己是在佔便宜的感覺,覺得有點丟人現眼,卻又不想撒手,非要跟他胡鬧一番。

  她這會兒,總算是有了幾分惡劣的自覺。

  她總是鬧殷胥,也實在是太想看他的反應,總覺得他好玩……還很惹人心癢。她管不住手,又愛戳戳弄弄,就想去看殷胥露出種種神情。

  崔季明平日裡不大和其他少年郎接觸太多,她老是這麼鬧殷胥,心中還有個微弱的聲音在痛心疾首的提醒:「你身體是個少女啊!怎麼能那麼不要臉的鬧做一團啊!」

  「你是個老牛啊!怎麼還上手去吃單純到死的殷小九的豆腐啊!」

  「你內心是個老阿姨啊!裝多少年幼稚也就罷了怎麼真這麼幼稚!」

  崔季明統統將那些聲音踹回老家,厚著臉皮強行把自己當作一個擁有純潔友誼的少年。

  殷胥將那藥瓶塞入衣袖,死死護住,崔季明奪了半天也搶不過來,抓著他的胳膊開始耍賴,殷胥透過睫毛看她,脖子泛紅,強作正經:「你到底要不要聽消息,是邊關的事情。」

  崔季明沒撒開手,笑道:「叫我來不就是為了這個。端王殿下說就是了,我聽著呢。」

  殷胥掃了一眼她握著他的手,沒去掰開,道:「伺犴的人馬已經到了三州一線,軍報今日到了萬春殿,賀拔慶元應該也要臨危受命去涼州大營了。」

  崔季明站直身子:「他到了?多少人馬?」

  殷胥抬手要她稍安勿躁,輕聲道:「聖人有意向代北軍中插人手,只是他需要找個由頭,需要一個監視賀拔慶元卻又不會被人輕易打發的角色。這正是他早早為我們幾人賜下封號的理由。這是個顯然吃力不討好的活,甚至很可能與代北軍交惡,介於群臣之間愈演愈烈的耀眼,他似乎又覺得要打壓我一下了。」

  崔季明轉臉:「所以他派你去三州一線?!你是不是早料到了——」

  殷胥:「算是吧。他做事的習慣不難摸清。若是去了涼州大營,或許希望你能跟賀拔慶元打聲招呼,我與他有同一個目的,如今也無意對代北軍做些什麼,只盼著行事也能有他配合。若能如此,必定事半功倍。」

  崔季明挑眉:「行啊,帶我去。」

  殷胥:「……不行。你現在這樣子,別往刀劍無眼的地方跑。再等段時間恢復一些再說。」

  崔季明扁了扁嘴,沒多說什麼。

  她頭一回這麼老實,殷胥都有些不適應。彷彿怕她忽然又開始死纏爛打,便又道:「你是修的伴讀,不適合離開長安。更何況此事我一定會做好,你放心。」

  崔季明笑道:「我還不知道你的『鐵石心腸』,我阿公不肯帶我去,你又拒絕了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她似乎還要回家,殷胥又要回到宮中,她只來得及將從殷胥那裡借來的書還回去。

  殷胥也沒再等到再與她多說幾句,他與賀拔慶元同行去涼州大營的旨意已經下來,朝堂上關於此事討論的風風雨雨,各家都在考慮殷邛這是給端王殿下一個機會,還是要給他一個苦頭。殷胥是第一次離開長安城,他也是諸位小王爺中第一位被殷邛派出去的,殷邛也為他做足了場面,青銅的巨大馬車,還用的是如今入機樞院的賀拔羅設計的四輪樣式,前後列隊殅旗飄揚,又以護衛端王為名配了許多中軍隨行。

  殷胥身著籠黑紗的朝服,束髮戴冠,打扮的頗為正式,他身量又高,容貌雖略顯青澀卻有了些大人模樣。他與銀甲的賀拔慶元在禮樂聲中接過聖旨,走下大興宮的白玉台階時,竟也顯得並不怯場。

  這還是殷邛第一次以隨軍出征的身份,順著含元殿正門的台階走下。含元殿極高,他甚至可以看清各坊灰色的磚牆與映著耀眼天光的屋瓦,雲雀穿過深邃的門洞,等待賀拔慶元的士兵面上隱藏著戰火的煙雲,他想著,前世這種景象卻是崔季明見過最多的。

  賀拔慶元看殷胥走的很穩,彷彿過高的台階與震耳的禮樂,並不能影響他的專注。賀拔慶元忽然有些感慨,轉瞬間,他的孫子那輩的少年,也都開始想獨當一面了。

  殷胥在群臣的目光中對殷邛遠遠的行禮,踏入馬車中,賀拔慶元也上馬,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時隔一年,再度離開長安城往西北而去。

  殷胥昨日因準備給俱泰的回信和處理珠月在南方遇到的問題,熬到了天快亮才勉強睡了小半個時辰,此刻正單手撐臉靠在馬車內的桌邊小憩,車內有兩三個龍眾的人化作小侍打扮跪坐旁邊,殷胥抬手輕輕敲了敲茶杯,立即有個小侍上前,抬手為他倒茶。

  卻不料那車伕好似是第一回駕這四輪馬車,一個急停,桌上的杯盞都朝後滾去,那小侍站立不穩往前一撲,撞在了殷胥身上。

  殷胥一驚,皺眉正要開口,卻看小侍手裡穩穩托著茶壺沒撒,對他抬臉笑出一口白牙:「看我拚死護著不燙到你,是不是該謝謝我。」

  殷胥驚:「崔季明!你怎麼上的車!」

  崔季明反手將茶壺放在了桌上,她手還扣在殷胥肩上,整個人跟個無賴似的倒在他懷裡,昂頭笑:「誰叫我是老司機啊。此去危險,我這不是親身上陣來保護你了麼,怎麼,看我這暗衛是不是太俊美了些?」

  她為了隱藏身份,沒有帶琉璃鏡,也沒帶耳環,臉上還有點那天塗的洗不掉的藥水,穿著樸素的青衣,連那頭整天亂飛的捲髮都束的齊整,看起來素淨的都不像她。她因為看不清而靠近他,殷胥都想格開她,怕她聽到他如擂的心跳。

  殷胥又吃驚又無奈:「你別胡鬧!趁著還沒出長安城,快回去!你是不是又賄賂了陸雙,他也是太不守規矩!」

  他說著就想讓旁邊另外兩個小侍,趁早將崔季明拖下去。

  崔季明死死抱著,大有要走一起走的架勢,軟磨硬泡:「九妹你不是頭一回去西域麼,可我特別熟,周邊我就沒有不瞭解的,這一路上你自己多無聊啊,我給你講講風土人情也好。」

  殷胥態度堅決:「下車!」

  崔季明又開始賣可憐,她使勁擠兩下眼睛,卻擠不出幾滴淚,只得故作悲痛深沉,望著他道:「你知道我是為什麼也想跟著去的,我也想取他性命,你難道不想看到我報仇麼?你當時跟我說要咱們一起殺了他的話都是假的?」

  殷胥實在無法直視她這種可憐表情,轉開臉,口氣總算有些鬆動:「你阿耶能放你出來?賀拔慶元要是發現了你混在隊伍中,非把你掛在旗杆上抽。更何況我雖然暫時不去弘文館,可修還是要去弘文館,你拿什麼理由來解釋這麼長時間的不在。」

  崔季明:「我阿耶哪裡管得住我,只要你不說阿公也不會發現啊。崔家就對外宣稱,我時疾病重,不可見外人唄。就是修那好奇心比貓重的性子,指不定翻我家牆去找我,不過我還留了個大招,來對付他。」

  她緊緊扒著殷胥:「你可要護著我,千萬別讓我阿公發現了,否則他絕對能把我抽到半死,你看我之前都挨過一頓揍了,捨得我又被打麼?」

  殷胥端著茶杯,想著自己終於能拿捏她一回了,冷冷道:「誰說過的,什麼『您前行的路上,或許不必有我』,我倒看,這路上就不必有你。」

  崔季明頓時表現出一副想抽自己嘴巴的樣子,連忙端起茶壺,恭恭敬敬給他倒茶,笑的諂媚:「端王何必這麼見外,我這人說話不過腦子,端王殿下怎麼就能記住我那一兩句不要緊的話。」

  殷胥抬了抬眉毛:「那你這是要將那句話收回?」

  崔季明心裡暗罵這小子如今真是學精了,傻笑著連忙點頭:「收回收回。」

  殷胥隱隱有些勝利的得意:「那我記住了。三郎,拿櫃子裡右手邊的小罐兒來。」

  崔季明在顛簸的馬車裡爬過去,將那櫃子中那罐子拿過來,遞給殷胥:「端王殿下,給。」

  殷胥瞥眼看她:「怎麼叫人呢?」

  崔季明:「我都端王殿下了,還不夠尊敬啊,難道要我叫你大爺麼?九妹我跟你說,你不要蹬鼻子上臉啊!」

  殷胥纖長的手指從罐中挑出一顆梅子,塞入在那裡瞪眼跳腳的崔季明口中,道:「賞你的。」

  崔季明猝不及防,嘬了一下梅子,酸的她整張臉都抽搐起來,顫抖的手對殷胥道:「你居然在梅裡下毒,呃啊!」

  殷胥看一眼她躺在地上翻著白眼裝死的模樣,抱著罐子偏頭看向車窗外,唇角勾起了笑意。他活了多少年,第一次離開長安的行程中能有崔季明,彷彿是他夢中才會發生的幸事,他聽著耳邊崔季明酸的小聲叫喚,顫顫悠悠爬起來給自己倒茶的聲音,帶著笑意緩緩閉上了眼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6 09:26 AM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九十四章

  夏日炎熱,澤躺在榻上小憩,屋內的空氣因為宮女的扇子才有了隱隱的流動,他眉頭緊皺難以安眠,額頭沁出大低汗水,滑入鬢角。

  一隻素手拈著紗巾為他擦拭額頭,澤驟然驚醒過來,一把抓住那手,失聲喊道:「別殺我!」

  他瞪大眼睛,皇后跪在榻邊望著他:「我兒,你做噩夢了?」

  澤不安的喘息著,半天才恢復往日的模樣:「母親。」

  皇后垂下眼睛,道:「你夢見了當時在萬花山的事了?若不是因為我身體不適,當時一定要跟你去的,咱們母子同行,無論如何也不會要你出事。」

  澤應了一聲,不肯多說什麼。

  皇后:「你回來了之後,比以前更不愛說話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若是心裡有恨,有不知道該如何做的事情,可以跟我講,天底下的母親都會永遠站在孩子這邊。」

  澤肩膀顫抖了一下,艱澀的開口道:「對父親而言,我與修,還有其他人的性命是不是都無關緊要。」

  皇后手指輕輕哆嗦了一下,卻輕聲道:「對於一個極度不安的皇帝而言,沒有人的性命是比權力重要的。你或許也不必太過傷心,縱然你被他忽視,但他也沒有重視別人。我怕的是,你因為心中不平,也想用些不乾不淨的手段。」

  澤彷彿真的被說中了心事,面色慘白。

  林皇后仰頭,捧住了與她疏遠多日的長子的面頰,道:「你不要重複你阿耶的路子,你是一國太子,你雖不算頂尖的聰明卻也肯努力,這樣就很好,你要做的就是要讓自己毫無污點。說白了,你是天下子民的太子,你若是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儲君,他看重你也無用。你若是能行事有度,他挑不出你的錯來也不能改變什麼。」

  澤慘笑:「阿娘,外頭那個謠言已經傳遍了天,所有人都在說胥是薛菱當初的孩子,那時候雖然我才幾歲,可還是依稀有點印象。薛妃娘娘誕下麟子,父皇為了給那病弱的孩子祈福,大赦天下,重賞宮中,連阿娘都分到了新衣裙和吃食。那個病弱的弟弟,卻只活了五個多月,薛妃娘娘大鬧中宮,父親甚至還為此掉過眼淚。阿娘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如果那個弟弟其實還活著,意味著什麼吧。」

  皇后輕笑:「可你這擔心完全是多餘了。那個孩子,早已不在人世。這宮中許多人,包括你父皇,都不會想讓那個孩子活著。你才是太子,唯一的太子。」

  澤總覺得她話中有話,愣愣的望著林皇后。

  皇后道:「澤,你此生一定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人,不是說不去做陰謀,而是絕不能將人生最重要的事情通過陰謀來完成。陰謀永遠與氣運掛鉤,然而人不可能一直走在氣運的高地,總會有落魄的時候,總會有掙扎的時候,你曾做過的事情,必定會像野獸,趁你疲憊時給你致命的一擊。」

  澤從未聽過皇后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她伸出手,眼中盛滿了自己迷茫卻也長大的兒子。她一抬手露出了手臂,指尖是乾燥而柔軟的,澤一瞬間彷彿關了太久的匣子微微透過空氣,使得他可以呼吸了。他緩緩閉上了眼睛,享受著母親目光的沐浴。

  皇后:「沒有人能把控陰謀,也沒人能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千萬不要做什麼需要自己隱瞞躲藏的事情,我只希望你夜中永遠可以安眠,永不會被做過的事情而驚醒。」

  澤點頭,下巴磕在林皇后的掌心。

  皇后道:「我曾聽你說過,很喜歡那位女先生的制講,她頗有治世之才,便去拜託了她,你休沐時可以去找她,讓她為你講解些策論。」

  澤眼睛亮了:「真的可以?」

  皇后笑著點頭。她自不會說幾個月都在努力派人聯繫這位女先生,遞過幾封親筆的書信,甚至前幾日偷偷出宮一趟,軟磨硬泡也不去考慮顏面,去請這位蕭先生。或許蕭先生也是女子,或許是因為皇后提及了薛菱的才華,蕭先生被觸動,也算能理解幾分母親心意,勉力答應了。

  皇后更明白,唯有蕭煙清這樣另朝堂上士子瞧不起的女先生,澤去向她請教,反而不會受到殷邛的太多關注。

  她笑道:「自是可以。只是不要太過聲張,蕭先生也是個低調性子。」

  澤面上多了幾分笑意:「那我便去準備些書,過幾日就是休沐,我有好多問題想知道呢。」

  皇后坐在榻邊,笑著對他揮了揮手:「快去吧。」

  澤朝門口走出幾步,忽然想起身了什麼,大步回來對林皇后張開了手臂。林皇后眼角一彎,擁了他一下:「不小了,想什麼樣子,還要對阿娘撒嬌麼。馬上你就要選妃了,到時候有了年輕新婦,還管你的阿娘?」

  澤卻忽然開口:「有的時候也是沒辦法,娘是為了我們,為了我和修。我聽蘭姑姑說過娘在王府裡生下我們時候的事情。阿娘雖心有愧疚,或不能安眠,卻不是孤單的。若陰謀是野獸、是氣運,那我也要殺死那野獸,改變氣運,將阿娘拽回來。」

  林皇后瞪大了眼睛,她彷彿一生不幸都可被這一句話抵消,無數年的忍耐也可因這擁抱煙消雲散,曾被她無數次作為武器的淚水湧滿眼眶,她閉上眼睛,永遠在精細的調整笑容的臉微微顫抖,她哭的毫無美感,指甲如抓住浮板般扣在了澤的背後,緊緊擁住了他。

  林皇后掛淚笑道:「我兒。你和修是上天給我的禮物,是給這皇宮的光。你父皇不知道珍惜你們,但我知道,野獸不能將我拖走,因為我還沒來得及看你們長大,我還沒來得及讓你無堅不摧。澤……」

  **

  崔季明戴著防風的紗巾,從馬車中探出頭去,隊伍很長,賀拔慶元在她遠不可能看見的那一頭,她縮回頭來。

  殷胥穿著深青色的單衣,熱的懨懨,手裡捧了本雜書在看。

  崔季明閒的蛋疼,她以前都是在外頭跑馬亂逛,動不動就脫離隊伍出去玩鬧的那種人,這些日子畢竟要與賀拔慶元同行,賀拔慶元的親兵有幾個不認識崔季明的,她又不能在外頭戴著琉璃鏡,行動相當不便,幾乎除了使出她踏草無痕的腳下功夫去如廁以外,一般絕不出馬車,連賀拔親兵路過馬車時,都會小心避讓一下。

  她閒得慌,自然只有戳弄殷胥這唯一一件有趣的事可做了。

  只是這會兒還沒伸手又要去拽他袖子,殷胥卻先將書合上,板出了先生似的臉:「這幾日讓你讀的書,你可都有看過了?既然無事,還不如拿出來背一背才好。」

  崔季明不滿的哼了一聲,大字攤在馬車地板上鋪著的竹簟上,道:「你可饒了我吧,光說我不讀書,我也不是瞧不起知識,可讓我看了一遍孔孟,又有什麼用。要我說來,這都自孔孟過了幾百年了,就大鄴這時候讓皇子還學這些玩意兒,簡直就是撿了個幾百年前的梅子。」

  她說著從罐子中拈出一個梅子來,道:「這玩意兒孔孟時候沒有,孔孟第一個做出來,嘗了都覺得好吃的嚇人,咱們仲尼先生嘬了半個時辰,扔出去給你,還有味兒,哎呦,你也嘬了半個小時覺得這梅子味兒真不錯,又傳給下一個。嘬了千年下來,這果核上早就沒有孔孟那時候情境下頭的酸味兒了,大概有不少一群大老爺們的口臭綜合出來的新味兒。」

  殷胥知道崔季明是個叛逆到上房揭瓦的混子,卻沒想到她連這種屁話也敢信誓旦旦的說,氣道:「你讀過多少書,就來羞辱孔孟之學!」

  崔季明反正也不止一天說渾話了,索性用她那套流氓理論接著道:「仲尼先生倒是個好老師,整理的一些理論也都是大白話,他肯定是誠心誠意說的,他作為一個文人,絕對是個開山的大人物。但就這些講倫理、講人情與社會的,值得那麼多人鑽研千年麼。這是覺得自己嚼著果核比別人都使勁兒,甚至還臆想自己能嘗到孔聖人的口水味,先拼了命的被自己努力的勁兒感動得要死吧。」

  「孟軻先生就更不必說了,還罵人家墨翟楊子居是禽獸,我這兒可都是有證據的啊,你說至於麼……大家都是文化人,各有流派思想不同,幹嘛罵人啊。這多火急火燎的,感覺不好。」崔季明為了逃避讀書,索性都說了。

  殷胥讓她氣笑了,卻又當真反駁不得。

  崔季明道:「老東西不一定就是好東西。一個個都著急給自己找個佛,忙慌的跳進人家手掌裡去。我就不明白,做學術的自然也可以不用讀那麼多書也表達自己的想法,為何非要先把孔孟的教條嚼個透才有說話的權利。像我覺得,相較於那些論著的先生,我更佩服發明豆腐和炒菜的人,人家以前可都是喝豆汁,蔬菜都用水煮,按照咱們這麼尊孔孟的道,就應該吃幾千年的白水煮菜啊!他們居然敢亂加亂作,還真做出來了,敢吃,敢推廣,敢再創新,現在有絹豆腐嫩豆腐,有炒青菜炒肉,還有了煎魚,商周之人見了,怕是也不會說『多麼大逆不道啊,這多有辱聖賢』,吃的倍香!」

  殷胥無奈的笑了,卻又覺得她話中有話,說「跳進人家掌心裡去」,意在指何事已然很明顯了。

  殷胥道:「你若是為了不讀書,特意對我說這些,顯然沒用。有什麼想說的就說,你居然也學會了拐彎抹角了麼?」

  崔季明撓了撓頭,半晌才道:「我不比高祖大才,他寫的那些,我也認同。他說的很對,也很有道理,但未必是能做到的,未必是完全合適的。你之前不是說……希望自己成為理智的人麼,我就覺得或許你先不必盲目去將其封為教條,還是要瞭解一下天下許多現象發生的根本原因,去瞭解規律和規則,再自己做判斷比較好。但我又讀書不是很多,我怕你覺得我是在這說法是在詭辯。」

  殷胥愣了一下,心裡頭泛起一絲笑意:「怎麼會是詭辯。你說的雖然離經叛道,但從別的角度來看也未必是錯的。的確,我如果不去多瞭解,拿著高祖寫下的手札,只想去悶頭完成他的想法。不也就如他所說,成了拿著『計劃』去完成它的人了。」

  崔季明笑嘻嘻偏頭過來:「那我是不是今天不用背了。」

  殷胥唇角微帶笑意:「想得美。」

  不一會兒,捧著書眼睛貼在上頭,念的有氣無力的崔季明果斷還是扔了書,又去找安靜讀書的殷胥。殷胥似乎熱得懨懨,她只好偷偷摸摸的從衣袖中拿出琉璃鏡,帶上一會兒,指著從車邊擦過去的某種閉眼都能認識、滿地都是的灌木,道:「你知道那樹叫什麼?」

  殷胥偏頭看過去,老實的搖了搖頭。

  崔季明好像終於找到他不知道的事兒了,大為得意:「你說說你讀那麼多死書有什麼用,那樹雖然矮,但是旱地常有,我們叫它豬林子,陝北人都叫什麼巴山女兒紅。就長在這種地方,也能開花結果,軍中大夫經常掘了根來煎水,反正腰疼腿疼頭疼。大名叫啥……我記得倆字,石什麼玩意兒來著。」

  殷胥平靜道:「石楠。主治的是風痺痛風,只是易得又治法簡單,所以常用。還能活血化瘀,以及……」

  崔季明裝逼不成,啞口無言,只好接話問道:「還能幹啥。」

  殷胥頓了一下,用儘量平靜的聲音道:「治陽痿。」

  崔季明:「……哦,那你該用用。」

  殷胥直接將手裡的書扣在了她臉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6 09:38 AM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九十五章

  崔季明捏著書笑嘻嘻倒在地在車內榻上:「死讀書讀的多了還挺管用呀。」

  殷胥不想搭理她的嘴欠,他有些煩躁的坐在車內。崔季明道:「你光以為出來就是單純見世面的,你這還是坐馬車,我以前騎馬的時候,大腿裡磨得都是血。曬得腦門爆皮,渾身汗臭還沒地方洗澡。這幾日不能洗頭,要不你篦一篦得了,這種梳子把頭髮梳透了,能舒服得多。」

  殷胥無力的擺了擺手,車裡跟蒸鍋一般,他算是知道崔季明為何總是不大講究了,在這種情況下,講究都講究不起來。

  崔季明笑:「得了得了,我來給你梳就是。我要是在長安也恨不得一天洗一次澡,走到哪裡都有香爐環繞。」她跪過去幫殷胥解開頭髮,披在肩膀上,用極細的銅梳梳開。

  若是舒窈見了,估摸能讓她姐如今細緻的樣子嚇得手抖。畢竟崔季明在外偶爾需要自個兒梳頭的時候,基本都是一手拿梳子,一手握住髮尾,滿面猙獰苦大仇深的蠻力一梳到底。

  馬車內幾乎讓人要中暑,殷胥熱得快虛脫了,他單衣也難得領子開低些,挽著袖口,坐在那裡閉著眼睛,彷彿多說兩句話真的能要了命去。

  崔季明看著他後背汗濕,隱隱透出脊背中的極其優美的凹處,笑道:「我倒是沒有急行軍過,聽說要是徹夜急行,都是要全程不能下馬,想要小解都只能尿在褲子裡,到了戰場上還沒揮刀都能熏死一批敵軍。」

  殷胥知道她是故意講些趣事想讓他打起精神,可他實在昏昏沉沉。本來殷胥只是以為自己的痴傻與體弱只是娘胎中帶的毛病,那日與薛菱聊過以後,他才猛地反應過來可能的真相,便找柳娘來給他探了一下脈。

  柳娘臉色相當不好,說他是從娘胎裡帶的毒也沒錯,只是這毒卻是藥物直接導致的,積累在體內極難消除,一般很難長命。殷胥聯想到前世三清殿那些和他一樣痴傻的弟弟們,似乎也沒有幾個長到成年過。

  這也真的是無法抵過的命。

  崔季明看他半天沒有動靜,拽了拽他頭髮:「你不是喝了解暑的湯,怎麼還這樣。」

  殷胥散了髮,披在肩上,顯得尤為的乖。他回頭看著崔季明捏著他髮梢正在梳,心裡一句話陡然就壓不住,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說出了口:

  「我的頭髮是不是跟言玉很像。」

  崔季明怔了一下。

  殷胥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猛地後悔起來。

  崔季明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挺像的。」

  殷胥喉頭動了動,又道:「是不是我許多地方都與他很相似。」

  崔季明眉毛扭動了一下,神情有些匪夷所思,勾唇笑道:「怎麼可能,你哪裡跟他像了。長得嗯……稍微有點像吧,不過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性子差的挺大的啊,你怎麼會覺得你跟他像了?」

  殷胥仍不信,眼裡卻多了幾分光:「當真?」

  崔季明笑:「天底下也沒幾個人跟你似的口是心非,面上三腳踹不出一個屁,心裡整天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更何況,你是個真誠的人,與他……不同。」

  殷胥還想再問一遍『當真』,又覺得難免露出蠢相,轉過頭去,把她說的話反覆嚼,滿心的酸楚不安總算是時隔許久平定下去。

  只是殷胥想起那日因嘉尚而看到的幾分片段,心中更是沉默。

  那些事顯然崔季明是不知道的,他有時候猜她會傷心,想說一句「言玉或許也算是救過你一命」,卻也心知自己心裡是不願告訴她的,更況解釋不清,乾脆壓住不提。

  只是顯然如今的言玉或許只是旁人的傀儡,那操縱傀儡之人竟然連前世都未曾讓他窺得蹤跡,到底有怎樣的耐性和勢力……

  崔季明也算是甚少見有這麼安分,她捏著殷胥的髮尾給他梳開。

  她跪坐在車內,聽著將髮束起來的殷胥替她讀書,念的都是些志怪故事,無非是大蜈蚣化成了俊美男子與小寡婦在破廟這樣那樣,這還沒讀到後半段小寡婦生下蜈蚣的恐怖戲份,單是唸著前頭你親一口我嘬一下的戲碼,殷胥自覺有些坐立難安。

  只可惜本應該聽得直搖尾巴的崔季明,卻托腮在一邊,不知神遊何方了。

  殷胥本想開口,又覺得她最近心事重,卻又盡力來逗他,彷彿就沒有個能安靜的時候。他裝作沒有發現她的發呆,翻過這一頁繼續讀了下去。

  崔季明實在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在賀拔慶元離開長安前,深夜來了崔家一趟,崔季明睡的輕,聽下人都活動起來,也有些好奇。她遠遠聽著二房書房那邊有些人聲,便乾脆摸上琉璃鏡,披著薄衣翻身上了房樑,一路踏到書房上去。

  她也沒有想到賀拔慶元會來,賀拔慶元不是很喜歡崔家的氛圍,在崔季明從小到大的印象中,賀拔慶元縱然是偶爾送她回南方,都送到崔翕所在的村落門口,就算失禮也不去見崔翕一面。很難想像這樣兩家會湊成賀拔明珠和崔式這樣一對兒夫妻。

  崔式也是沒有想到,賀拔慶元進了書房掩上門,說話開門見山。

  「崔式,我是萬沒想到你最後還走了你阿耶的路子。」

  崔式半晌才道:「賀拔公,我這個給人收拾攤子的,難免要將自個兒賠進去。」

  賀拔慶元冷笑:「如今我倒知道為何七八年前,崔翕為何非要將妙儀抱走了,他這是要拿孩子來捏你啊。帶走了妙儀,再給你塞個言玉,讓你養個亂臣賊子,再脫不開干係。」

  崔式嘆口氣:「賀拔公,我姓崔,有些話總不好說。但您明知道言玉身份,卻將他當作白紙,也未免有些太感情用事。您知道的,我從一開始就在與我阿耶作對,只是年輕氣盛作繭自縛過,又連我阿耶都與我要反目,我如今要想讓三個孩子在身邊平安長大,唯有老老實實聽話一回。」

  賀拔慶元彷彿是連痛心疾首的力氣都拿不出:「你難道也打算讓三兒走這條路子?」

  崔式輕聲道:「她性子怕是比我當年還固執,如今是絕不會跟她說這些,但以後……只能說我先拖著吧,畢竟阿耶知道她是女孩兒,還未必肯要她擔什麼重任。」

  賀拔慶元道:「言玉走後,你一直再沒與他有聯繫?」

  崔式冷笑:「他在崔家的時候,我都不想多見他一眼。他遠走了,是他們在與他聯繫。誰也沒能料到他們倒真喪心病狂到去與突厥聯繫,甚至想先來拿鮮卑姓開刀。我現在已經袖手旁觀,誰死也罷,我在這院內抱著我閨女們好好過日子罷,什麼天下大勢,是火中石、夢中身,前赴後繼的人去送死,別加我這個。」

  賀拔慶元道:「我知你一貫這般性子,當年帶明珠走,也是恨不得雲游天下,撒手將姓氏改了般不回頭。可你與聖人當年交好,且言玉好歹算你手下養出來的,三兒又實在與他交心,他去埋下禍根,你當真不管。」

  崔季明趴在屋脊上,聽著屋內細微的說話聲,風一吹過,後背儘是冷汗。

  祖父當年抱走妙儀,竟是為了逼迫阿耶?!

  若說崔家淌了些不該淌的渾水,那阿耶也曾大力反對過,只是那時候或許他還年輕,也做錯過事情,最終沒能抗得過各方的壓力,認了輸,如今為了三個姑娘,不得不老老實實走上崔家要求他走的路子?

  想當時阿耶不顧外人的沉耽玩樂,見到妙儀被抱走後痛不欲生的哭泣,彷彿承載的遠比她想像的多。

  那有愛人死去的悲痛,有父親反目的怨恨,有多年抗爭卻又不得不重回老路的苦楚。

  崔季明雖不知道阿耶這些年堅持的究竟是什麼,但或許那時候,他跪在雪中,回首看去,快事盡成了再不會有的回憶。

  崔式過了好久,才低聲道:「賀拔公,你是大丫頭的英豪,是天下人的主帥,可我只是個……普通不過的父親,是姓崔的當中都懶的在家譜上記上一筆的兒郎。」

  他嗓音幾不可聞的顫了一下:「這事兒,我管不了。」

  這一句管不了,崔季明心尖猛地抖了抖。她自認缺心少肺,想著阿耶像個笑面虎,但也是個心裡門清,認真起來雷厲風行的人物。

  可她萬沒有想到,這三個字兒,彷彿是個雙腿殘廢的將領見千軍萬馬而來,拍著欄杆卻站不起來;或是當年權臣已落魄成山林老叟,看著妻女難暖飽卻張口借不來米。

  他阿耶年輕時候的張狂的是大鬧長安的弼馬溫,如今五百年卻壓禿了毛肯伸著舌頭去接一滴山石的露水。

  崔季明活了兩輩子,不會不知道什麼叫無能為力。正因如此,她才愈發想知道,崔式當年到底是為何與崔翕意見不合。

  賀拔慶元是孤膽英雄,他執意要來定了這三州一線,盡力取言玉狗命,崔季明也想。但她還想將刀架在他脖子上,問幾句話,將那些令她煩擾的迷霧,統統窺個清楚。

  這回她再不會傻傻的問「你真的去了突厥麼?」亦或是「到底為什麼?」,她非要讓他將他知道的東西能倒出來不可!不說便等著挨刀!

  這話在心裡念的時候,透著一股崔季明自己都不肯承認的傻氣,彷彿言玉真的會懼怕她能有的一切手段。若真與她半分猜測相符,言玉如今踩過了多少玻璃渣,怕是再沒有什麼能傷到他了吧。

  崔季明知道這是恨或不甘也罷,是唸唸不忘的錯誤和悔意也罷,她終究還是腦子裡有他。

  她漸漸眼皮沉下去,伏在小桌上,腦子裡想的儘是,有什麼方法,非要將他也捅個心裡血肉模糊也好,馬車內平靜的讀書聲卻停了。她感覺有人拿起了桌面上的竹扇,費力的將眼皮抬起一條縫,眼前她曾咬一口的手腕擺過,悄無聲息的為她帶來了一陣清風。

  **

  俱泰當真覺得自己是把腦袋別在腰上才有這麼大的膽子。坐在適合草原行走的高輪馬車內,他望向了連綿的皮帳,若不是還要給身邊的阿繼做個表率,非要哆嗦的連酒杯都端不住。

  阿繼還是發現了他的不安,斜眼道:「至於嚇成這樣麼?」

  俱泰指了指外頭:「你也好歹是跟著崔三他們一路從播仙回西域的,你雖一頭紅毛可是藏得好,可我頻繁在人前露臉。阿史那燕羅和言玉可都是認得我這瞎眼的矮子呢。」

  阿繼道:「咱們不必太露臉,伺犴又沒有回來。以伺犴名義來突厥的胡商不知有多少,你不露面只叫下頭人去開市,跟那幾位天天往大可汗面前跑的,撞不著臉。」

  也不怪俱泰緊張,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吐火羅鄉民出身,走過大半個西域做生意,既腰纏萬貫妻妾成群的發達過,也淪為奴僕家破人亡的悽慘過,南至長安大興宮內在聖人面前演過戲,北到克魯倫河突厥牙帳邊當細作。他這些年的經歷也夠寫作戲本子,賺個後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俱泰不得不說,他不太有那種心如磐石的堅定,當奴才那會兒每天都想著趕緊磕個頭打個滾把今天先過去,到了西域開始撿起一點往昔的活法,等實在忍不住對崔季明說出「命不值錢」幾個字兒時,看著她迷茫卻又好似依稀找到方向的樣子,他心裡也多出幾分不信天命。

  再到了這能有人肯重用他相信他的能力,他也再度品嚐到了刀尖上笑言,一句話改大勢的成功與得意,他漸漸開始想要更多了。以至於馬車往西市而去,幾乎可以看到突厥牙帳金光燦燦的尖頂和彩旗了,他才有種自個兒只憑衝動做事的恐慌感。

  東西突厥分裂戰亂多次,由於各部獨立,時常有部落反叛、獨立或效忠大鄴,疆域年年不一樣,導致突厥內人口流動也很大,俱泰頭一次來到這裡,也算是好奇。可還沒入西市,這一片連綿的民帳外,似乎遠遠的響起了刀盾之聲。

  突厥人對這聲音一向敏銳,幾乎所有談笑買賣的突厥人全都站了起來,朝這聲音的方向張望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6 09:51 AM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九十六章

  俱泰側耳聽著外頭三五成群的突厥人聊天的內容,猛的震了一下。

  「你沒得到消息?!頡利可汗死了!」

  阿繼也一愣:「哪位忍不住動手了?!是不是往南遞消息的路上,正好與我們錯過了?畢竟我們走的低調,甚至連伊州城內的突厥眼線也未必知道我們到底往哪兒走了。」

  俱泰緊皺眉頭:「這時機不大好啊。」

  言玉此刻站在牙帳外,看著上萬突厥士兵立於最外圍。

  成千上萬的皮帳之間連風都流通不得,沉默的恐慌如同一塊陰雲籠罩住這片草場。

  他兩手交握,垂在身前,側身問身邊的年輕人:「伺犴途徑伊州的消息,到現在還沒查清楚?他到底見了誰?」

  按著如今返回牙帳的士兵數量以及時間來算,伺犴怕是剛到了伊州,就決定讓這一部分兵力急行北上。伊州畢竟成為突厥領地也不過幾個月,雖不能說在賀邏鶻眼皮子底下,但也應該消息靈通。

  年輕人道:「伊州城內的眼線只說是伺犴特勒見了一位西域極為有名的胡商,從他手中訂了些珍奇異獸。那胡商在前一段時間也離開了伊州,是往波斯而去,怕是為了要從波斯弄來貨。可要往波斯去追。」

  言玉垂眼道:「先往波斯去問,然後再查查近日牙帳出入的胡商。」

  那年輕人面露難色:「這些胡商往日都在伺犴的庇護下,頗有些有恃無恐,咱們怕是很難插手,就算想查開市文件,也要有夷咄經手……」

  言玉勾起一絲笑:「在夷咄手裡,如今不就是相當於在我們手裡。」

  如今這個狀況,夷咄也該來哭著喊著要抱住賀邏鶻不撒手了。

  夷咄也是個被酒與弄臣灌昏腦的,伺犴走了不過半個月,他便買通女奴,殺死了頡利可汗。殺得毫無痕跡,只不過幾個女奴在深夜頡利可汗又咯痰時,選擇了袖手旁觀。

  見過大鄴三代皇帝的頡利可汗,讓他自己的一口老痰活活卡死。

  只是幾個女奴抱著夷咄所賜的金銀細軟,連夜借馬逃走,還沒來得及爬過北方的山坡,就被夷咄派出的人用鐵鉤從馬上拽下來,活活拖死到牙帳前,如今腦袋紮在牙帳西側的鐵架上,風乾成了蠟的黃色。

  當夜言玉與賀邏鶻一夜坐在帳內喝酒,聽著下人來報。

  一口酒後,百丈外頡利可汗抓住地毯死得口水浸透了半片地毯。

  一招棋罷,幾里內鐵鉤扎透女奴的胸口將她們拖行過整個草場。

  直到給了夷咄將一切做的差不多乾淨的時機,夷咄也給他那幫群臣排好了戲,賀邏鶻這會兒開始換上睡衣,連鞋都脫了半邊,帶人慌慌張張往牙帳的方向衝去了。

  言玉也過去,聽夷咄抱著頡利可汗可怖的屍體大哭,一會兒喊草原的雄鷹,一會兒叫冬夜的狼王,他沒有賀邏鶻那種演到誇張也不覺尷尬的臉皮,此事也輪不到他插嘴,便在心中將突厥人誇英豪的詞兒隨意排列組合,心中擬出一道程式化卻又很突厥的悼文。

  賀邏鶻演無知卻又有點任性脾氣的弟弟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夷咄唸著近臣寫下的旨文,賀邏鶻聽了一會兒就不耐,他一副不明白事態反正我就是不服的樣子。

  夷咄還想拉著他,一起對付未來可能歸朝的伺犴,只得好這脾氣去勸他,在一旁給賭氣的賀邏鶻承諾了大片疆域和一串前綴的封號。

  阿史那燕羅去了其他各部,賀邏鶻手裡雖然不能說是沒有兵,但他也不打算先動手。只作耍賴樣,說是伺犴沒有歸來,夷咄不能直接成為大可汗。又說自己缺金銀美人,旁敲側擊對夷咄要好處。

  賀邏鶻甚至還開口討要:「聽說有不少西域小族來投靠你,甚至送來了頂尖的美人,不若讓我見見?」

  夷咄結舌,他顯然對於那所謂的頂尖美人寶貝得很:「那動不得,聽聞你喜歡漢人女子,不若送幾個容姿極佳的漢家女給你?」

  賀邏鶻卻惱了,嘴裡罵罵咧咧,最後還是接了夷咄送來了的漢人女子。

  夷咄自知能用金銀美人擺平的事情都不叫事情,樂呵呵的哄著賀邏鶻這個弟弟。自己在弄臣之間,已要他們稱他為可汗了。

  賀邏鶻想的是,伺犴從三州一線打仗歸來,縱然是賀拔慶元不在,單夏、王兩個老將也夠伺犴元氣大傷,若大勝,便要阿史那燕羅帶各部伏擊,將伺犴的戰利與土地全部分給帶人伏擊的各部。若未能勝,回朝路上更是有無數法子解決了他。

  可誰都沒有想到,當時豪氣衝天的伺犴,會叫最看重的副將帶將近兩萬人提前回牙帳。

  在去往主帳的路上,連賀邏鶻都難得露了一點慌,問道:「叫燕羅回來可來得及,他如今去了哪裡?」

  言玉自知賀邏鶻與他之間不信任的關係,總要因某些事稍微修補層像模像樣的釉,垂眼道:「小可汗稍安勿躁,不要讓燕羅俟斤輕舉妄動。」

  他們二人一同走進主帳內,還沒見到夷咄,就先看到一片權臣膝行而來,他們這稀里嘩啦一跪,站在後頭的夷咄就尤為顯眼了。

  突厥人不像鄴人平日跪坐,他們才是真的不輕易跪人,能這樣恨不得再磕三個頭的,也只有夷咄手下的那幫整日動嘴皮子的弄臣了。要真是有才情計謀的文人也罷,這裡頭弄臣又有一大半是跟薩滿有關係,整日搞些外門邪道的醫術巫術才有今日的位置。

  說白了,賀邏鶻從來沒太把夷咄放在眼裡過。

  言玉也覺得,就夷咄這種定位和能力,若是放進大鄴皇權爭奪的漩渦裡,估摸著眾人都可憐他不忍心讓他死得太早。

  夷咄也湧出來幾滴馬尿似的淚,抓住賀邏鶻,滿嘴便是指控伺犴想掀翻這牙帳,重新給各部洗牌,若是他們這最最親密的兄弟二人與伺犴妥協,伺犴非要殺了各部首領,將地方上的兵權全攥在手裡不可。

  賀邏鶻到了這時候,也終於懶得演了,一臉冷漠:「阿兄手裡讓自己做了一份旨文吧,伺犴那副將也不是傻的,頡利可汗死了誰會繼位、誰獲利,不就是誰當初動的手嗎。您要是敢把那份旨文拿出來,真就是把自己腦袋端碗裡送給伺犴了。」

  夷咄顫抖道:「上頭可也寫了給的封疆與封號!」

  賀邏鶻擰著眉頭似嘲諷似憐憫的笑了:「那點東西,誰還在乎不成?阿兄,我這頭上你是潑不來髒水的,更何況這髒水對我而言也不算髒水。」

  夷咄滿臉茫然。

  賀邏鶻笑道:「你快讓手底下那幾個會仿字的人把旨文改了吧,寫成選賢任能居之,估摸著伺犴還能晚點殺回來。」

  他實在是不想與夷咄多說,背手走出主帳,恰迎上了伺犴的副將比悉齊,比悉也算是康國北地區的老姓氏,南地改朝換代的時候效忠於突厥的。

  比悉齊站的如同一塊鐵板,帶著幾百人將主帳面前的空地堵得死死,言玉看了他第一眼,便知道他絕不會動手了。

  比悉齊已經得知了境況,還在思考該如何做,以比悉齊的忠誠而言,只能說他根本沒有從伺犴手中得到魚死網破的指令。伺犴派人回朝,怕也只是做個小心地防備,或是被伊州那個所謂的商人攛掇動了心思,並不是確切得了消息。

  而賀邏鶻似敵非友,雖大批兵力還沒回調,但比悉齊兩萬兵馬卻絕不可能代表伺犴動手,一是這兩萬精兵怕是都能在變動中死得差不多,二是以他的愚忠絕不會替伺犴做決定。他肯定會派人回去請示伺犴的意思,然後按兵不動,先將賀邏鶻和夷咄控制在手中。

  言玉與賀邏鶻也算是思路大多都在一條路子上,待到比悉齊帶上幾百人先圍住主帳,要來捉他們二人時,誰也沒有太吃驚。

  只是賀邏鶻一擺手:「此事若是與我有關係,我還可能傻傻站在這裡被你們綁麼?比悉齊你把這兩萬兵留在這裡也罷,抓住夷咄也罷,只是我什麼事也沒做,絕不可能像個犯人一樣被你押解。」

  賀邏鶻在外圍各部中的勢力,比悉齊也是清楚的,若是真貿然對賀邏鶻動了手,阿史那燕羅絕對能直接聯合各部,往伺犴背後而去。阿史那雖然是大姓,但也算是與伺犴、賀邏鶻屬同一宗姓,他的阿耶是一代英豪,一呼百應,又對賀邏鶻欠過恩情,到時候瘋狗咬人,前線戰況再有個萬一,伺犴就真的可能回不來……

  比悉齊在突厥將領中,絕對算得上動腦子的那種人,就是因為動腦子,所以對於賀邏鶻和言玉這種心眼多如毛孔的人才不可怕。他們怕的是一時不過腦子,瘋起來什麼事兒都能幹的莽夫。

  果不其然,比悉齊思索後,道:「賀邏鶻特勒好歹也是外頭各部尊稱一聲小可汗,此事有沒有干係也不能確定,還是希望您能歸到自己帳內,這段時間還是不要多牽扯此事的好。」

  賀邏鶻對於這種軟禁的命令並不在意。

  他動了動眉毛轉身正要與言玉往自個兒帳內走去時,比悉齊手下之人卻忽地抬刀攔住了言玉。言玉扭頭,平靜的望過去。

  比悉齊冷笑道:「只是伺犴大人到了三州一線,可就聽說了大鄴皇帝大行賞賜賀拔慶元,洗清他的罪行後又加封,如今帶著親兵將他送回了西北。這倒是有意思了,這讓賀拔慶元入獄一事,本不是出自這漢人手筆麼?怎的又失敗了,這算是假消息往頡利可汗面前送麼?」

  言玉道:「若賀拔慶元是能如此就被輕易拉下馬的,頡利可汗也不必與他打了半輩子的仗了。不知伺犴特勒那頭是否得了更細的消息,三軍虎符已經不在賀拔慶元手中了。」

  比悉齊道:「卻不知是誰從前線急行軍歸來的,這位先生消息倒是快得不像真的了。」

  言玉勾唇輕笑:「關於賀邏鶻小可汗的事情,你不知道的還有很多。還是莫要連主子的指令都沒接著,就貿貿然亂咬街上行人。」

  他這是偏要把自個兒的一切都跟賀邏鶻綁在一處說。

  比悉齊怒道:「你們這些漢人,都是十幾道彎彎心思,究竟是北地請你做軍師,還是你到北地來做細作!」

  賀邏鶻聽話說到這份上,不得不接:「比悉齊你這是什麼意思!沒有證據沒有理由,為了你主子的那點心思,便在這裡敢亂說!頡利可汗見過先生時,可還不是老糊塗的時候呢!縱然是伺犴到了這兒,人前也要稱呼一聲先生,你算個什麼東西,比悉這姓資歷再老也是邊陲小族,別不識抬舉!」

  比悉齊噎的臉紅,正要開口,賀邏鶻卻轉了話頭:「不過先生此事確實做的不如人意,我們三兄弟的家事與戰事相連,這時候不願要個漢人在牙帳附近,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不如這段時間,先生先去西邊休息一陣,省的誰都來血口噴人。」

  言玉皺了皺眉,故作怒意,揮袖道:「這樣過河拆橋,在這兒沒橋的草原上,倒也是幹得都輕車熟路!心中生疑便直說,賀拔慶元已經失了三軍虎符,代北軍又因尉遲將軍之死而開始離心。倒是沒見過伺犴特勒打了多少年的仗,能取下尉遲將軍的腦袋來,如今撿著漏了,又要罵漢人們心眼多了。這麼好的買賣,全讓你們佔著了。」

  他說罷,轉身便走。

  賀邏鶻的演技堪稱是沉浸派典範,一臉頓悟、後悔、掙扎,回首喚道:「先生!先生——」

  言玉沒聽見般,理都不理走入了營帳之間。

  他踏過一片營帳,柳先生與一群漢人拎著行囊從帳內走出,柳先生雙手為言玉遞上披風與橫刀,言玉披上灰色的麻布披風,走至西側的馬廄,踏上黑馬。

  剛剛被他問話的年輕人跑過來遞上一張條,言玉打開掃過一眼。

  上頭是賀邏鶻要他南行去辦的事情。

  年輕人道:「小可汗要少主先去與燕羅俟斤匯合,從他那頭得了形勢,方好行事。」

  言玉將紙條揉碎,似笑非笑:「他倒是如今不比當初,要我自己處理賀拔慶元一事的那臉色了。這回又開始滿腔信賴,也不知道能用幾天。」

  那年輕人道:「小可汗也是個會裝的,對付他這種人,也只能化作一潭死水,什麼都不做反應,讓他自個兒猜去。」

  言玉動了動眉毛:「你倒是最近會在人前出風頭。你叫……?」

  年輕人臉色一亮:「少主,在下姓謝名青河。」

  言玉笑了:「姓謝。陳郡縱然是自南梁後沒落,又遭鄴高祖打壓,自不是『王謝門高非偶』的時候,也不至於把自家的孩子送到細作窩裡來吧。」

  謝青河只躬身道:「且不說謝某不過是家中旁親,算不得什麼。更況王謝已無人入朝為宰,朱張顧陸更是無人聽聞。高祖雖為南朝出身,可如今顯赫的不都是關隴、山東一代的家族,朝堂上有裴薛鄭王,江左甚至都有崔何蕭李,哪有我們這些前前朝舊族之份。」

  言玉輕笑:「這會兒不是還在等機會麼,否則你怎麼肯從江左到突厥來。上馬同行吧。」

  謝青河大喜:「謝過少主!」

  柳先生斜看謝青河一眼,不做聲,一行人趁著比悉齊的人還未完全控制住突厥牙帳,快馬往南地而去。

  另一邊,夷咄能落得跟賀邏鶻一樣的軟禁待遇。也是因為他哭起來鼻涕一把淚一把實在噁心人,他手底下仿字的弄臣動作也快,將旨文修改好了送回來,比悉齊還能看不出來是誰動的手,當眾狠狠踹了他一腳,讓人「請」夷咄回帳內看住了。

  夷咄也讓這連臉都不給的一腳踹蒙了,他被推進了自個兒掛滿帷幔,點著熏香的帳內,連臉上的泥和淚都來不及擦淨,先哭著撲到了帳內的小美人身上。

  「阿蘭,你瞧瞧,他們真的是要反了天!他們敢這麼對我!」夷咄撲過去,抓住那小美人的手,就往自己被踹的腰上摸。

  身穿紅衣的少年蹙眉,雙目中滿是溫柔,伸手探入夷咄衣領,撫摸道:「他們怎麼敢這麼對您,您可是未來的天之可汗。」

  如今「天之可汗」這幾個字兒也終於讓夷咄老臉無處掛,仍嘴硬道:「是啊,他這都是不要命,等我做了可汗,全都把他們砍了頭,腸子掛在長槍上。阿風呢?」

  考蘭笑道:「他累了,先去歇下了。」

  夷咄伸手就往他袍子下頭摸,一把抱住考蘭:「你去把他叫起來。」

  考蘭反手抱住夷咄,柔聲道:「難道我就不行麼?可汗覺得我不美麼?」

  夷咄皺了皺眉頭,顯然有些心不在焉:「你與考風相貌相同,自然也是美的,可是畢竟不一樣……」

  考蘭主動解開衣帶,抬腿便纏上去:「既然我美,為何可汗要次次拒絕於我,只喜歡哥哥,阿蘭可是會傷心的。」

  夷咄讓考蘭這腿一勾,魂也去了半邊,也不說別的了,翻身便上。

  不過小半個時辰,考蘭沐浴過,掀開這座大帳側面的帳簾,手指撥弄著濕漉漉的頭髮走了出去。外頭再怎麼說要軟禁夷咄,但考蘭這種下人身份自然還是能出入,他走了沒多遠,便看到考風披著外衣,正在擦著手指虎的縫隙中的血跡。

  考風抬起頭,看了考蘭一眼,如同眼睛被扎似的瞳孔瑟縮一下,轉頭道:「他不是叫我麼,為何沒叫我起來。」

  考蘭擺弄了低到胸口的衣領,濕漉漉的頭髮在衣服上留下深紅的痕跡,漫不經心道:「我出馬不一樣能解決,我們不是說好的麼,這種事情既然你討厭,便我來解決。」

  考風抓著軟巾的手指緊握了一下,道:「討厭的事,這些年做的還少麼,還只這一件麼?」

  考蘭垂眼輕聲道:「終究還是我對不住哥。」

  考風甩手將軟巾往地上一擲:「別又跟我這樣說!」

  考蘭勝利似的吐了吐舌頭:「我只要這樣一說,你就是準沒招吧。別在意,就算沒有那些事,我這輩子不也都是這種命麼,哥又不是,我反正早認命啦。」

  考風皺了皺眉:「這筆賬,遲早要跟阿厄斯算。」

  考風手指纏著朱紅色的衣帶,冷笑道:「哼,咱們一手支持他,卻沒想到跟他爹一個德行。」

  兄弟二人年歲都小,縱然是淤泥出身,長出了滿肚子藕似的心眼,可這年頭從亂世出身的也不知他們倆,十三四歲怎麼可能鬥得過阿厄斯。

  就是因為得意後,輸的太慘,這兩兄弟才不肯張口提這件事。

  畢竟雌伏與阿哈扎那個老男人好幾年,這兩兄弟拼了命的想弄死他,終於聯手阿厄斯弄死了阿哈扎,一瞬間卻從半營二把手的位置掉入深淵。這兩兄弟這才發現,他們一切能掌控的權力,不過是基於阿哈扎的寵愛。當半營的人有阿厄斯這個年輕、名正言順,且不偏信孌童的人可以選擇時,幾乎大部分人都罵著「賣屁股的」,將兩兄弟踹入妓子行列。

  那時候曾被考蘭考風兄弟威脅過的、拉攏過的;與他們並肩戰鬥過的,被他們一手提攜出來的,尤其是那些曾家境貧寒的,恨不得趕緊甩脫腳上的泥點。彷彿將考蘭考風踩在腳下,他們就能多站高一分,能體面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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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崔季明:(捂鼻)臥槽媽噠上次跟你指的時候,還沒開花,這會兒石楠全開花了,簡直他媽空氣中一股生命氣息。

  殷胥:(側頭)這味道……是有點奇怪。感覺……想不起來是什麼味兒。

  崔季明:你丫一個動不動在床上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的,難道會不知道這味兒?我以前買的劣質洗衣液,洗了衣服之後也有這個味兒……簡直就像是【嗶——】了一身【嗶——】似的。

  殷胥簡直被她口無遮攔震驚的紅透了脖子。

  殷胥:(摔書)崔季明!你能不能嘴上有個把門的!什麼話都敢在外面大咧咧的亂說!

  崔季明:(笑)(指了指嘴唇)哎喲,我還說錯了?要不你來給我堵上?我保證以後不亂說。

  殷胥:(面紅耳赤原地爆炸)……你!誰、誰要親你!

  崔季明:(不屑)切,有賊心沒賊膽,論耍流氓,你差我三十年呢。

  殷胥:(心虛)……我沒這個賊心!

  崔季明:(笑)有沒有你自己心裡知道,你左手右手慢動作的時候,腦子裡想著的是誰,你自己清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6 10:12 AM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九十七章

  當他們再一次被阿厄斯當作玩物,送到突厥來給夷咄的時候,考蘭氣得渾身顫抖差點手持兩把斧去殺了阿厄斯。

  「西域路上,一直有條不成文的規定,便是不殺妓女,不搶她們的錢。要是殺妓女,就是最惡的人渣!是個人都知道亂世流離,她們也是老老實實賺錢、手無縛雞之力的最底層的人,日子最苦的那一批。他們罵我是婊子,我從來不氣,可一個個說我手裡的兵馬全都是搖著屁股朝阿哈扎求來的,我就恨不得挖了他們的眼睛!」考蘭眼眶發紅。

  「我的武功難道不是自己日以繼夜練來的?!哪次去讓我帶人,我不是衝在最前頭揮刀的?!每次境遇危機以少敵多、或是需要埋伏時,哪次我沒有去謀劃!就算是咱們半營的人跑到了樓蘭,我難道沒有想著趕緊找個吃飯的營生?!他們一群三四十歲的大老爺們,自是不肯承認資歷腦子不如我,更不能承認連武功和謀略也不如我,就開始拿著侍奉阿哈扎這點,恨不得把我一切的行為都劃作投機取巧!」考蘭怒極反笑:「縱然半營沒有我考風,也輪不到他們出頭!」

  兄弟二人,本想著真的被送到突厥來,依靠著夷咄東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可卻沒想到夷咄是這樣什麼都幫不上忙的廢物,怪不得阿厄斯倒是毫不怕他們捲土重來……

  而夷咄對阿厄斯的用處,也不過是用他們兄弟二人,混個突厥境內出入的文書。

  考蘭與考風此時看夷咄使不上用,伺犴與賀邏鶻又是用容貌攻不破的鐵板,便打算聯繫當初半營僅剩的那些舊部,直接離開牙帳,找機會伏擊阿厄斯。

  只是考蘭考風如今再來一算,所謂的舊部……嗯,也就63個人。而如今阿厄斯借勢而上,吸收了西域各個小馬幫,單算人數,怕是比阿哈紮在世時還多……

  這兩兄弟在突厥牙帳邊茫然時,一輛馬車卻也在穿過這片營帳。

  阿繼與幾個陸行幫的年輕小子,坐在馬車中商議事情。

  阿繼皺眉:「如今的境況,實在是比悉齊太愚忠了!他若是此刻真掀翻了營帳,殺死夷咄與賀邏鶻,伺犴不就坐穩了這位置了!」

  俱泰喝的只打酒嗝,道:「他不敢。外頭還有十幾萬各部落的兵馬是不確定的,萬一阿史那燕羅聯合各部直接去打伺犴的屁股,將伺犴誅殺在戰場上,回頭再各自分地如何?」

  阿繼:「我只知道,若是真這樣,突厥大亂了,咱們就能把疆域北線,再往北再推幾百里!」

  俱泰斜眼笑他:「現在年輕人都是你這樣麼?整天自己不謀劃,整天渴盼著敵人先丟了腦子做傻事?」

  阿繼被他說的臉上掛不住,瞥了他一眼:「那你說怎麼辦,比悉齊往前線給伺犴送消息,但這一路變數太多,伺犴又可能被前頭困住,伺犴要是輸的太乾淨,咱們也沒有的玩了。咱們畢竟是走過來的地方就是有門路,要不要去給伺犴送一封信?」

  俱泰擺了擺短粗的手指:「可別幫暨越的倒忙,咱們送,他會信麼?不過咱們不送,他會不會覺得咱們又沒有誠意?」俱泰是極有耐性的打算教一教這紅毛小子,說起話來也步步引導。

  阿繼思索道:「那你的意思是咱們不送,然後暗中稍微幫助一下比悉齊的信使?」

  俱泰一口酒下肚笑道:「那這多體現不出咱們的能力。」

  他一下子從榻上起身道:「這場戲至關重要,咱們先擬一封信,細節統統別寫,消息只有個大概,叫人快馬送到伺犴手中,但送到的時候,一定找匹快類似的馬,找滿身是傷是泥的人,早一步先把信送到。伺犴半信半疑,覺得我們的信件可能會造假卻不明說。然後咱們再暗中稍微協助一點比悉齊的信使,就是讓他能留一口氣送到伺犴面前……到時候伺犴看到自家信使的慘樣,必定覺得咱們又吃苦不說、又有能耐門道。」

  比悉齊的人必定會在伺犴面前說此信送來多麼不易,路上的防線多麼嚴密,伺犴也必定對俱泰手下之人的艱辛瞭解了幾分;更何況俱泰送去的消息也只是個大概,不會太詳細,更能讓伺犴少幾分芥蒂。

  此刻想明白的阿繼直搖頭:「你個子小,肚子裡的壞水比別人都濃縮啊。」

  俱泰得意的指了指腦袋:「我身子小,腦袋比你還大一圈呢。」

  阿繼看著車上幾個年輕人已經下車先去收拾行囊,俱泰也扶著車壁搖搖擺擺的準備下車,阿繼卻伸手攔了一下,輕聲道:「阿繼最近有許多事情,或許跟先生無關,但是自己也很迷茫,就想來問問您的意見。」

  俱泰回頭,眉毛抽動了一下:「你小子居然管我叫『先生』,不會是要我來教你什麼御女十八式吧,就咱倆這體型差距,就注定沒法交流。」

  阿繼讓他說的頭上青筋都快爆出來了,怒道:「俱泰!你能不能嚴肅一點!」

  俱泰又端起了酒杯,笑道:「好好,我聽你說!」

  阿繼皺眉道:「我總覺得……雙爺雖接受著主上的資助和支持,甚至去南方發展時,許多公文、人脈都有主上私下叫人去出馬,只為了讓陸行幫深深紮根在南地,但是……」

  俱泰笑道:「但是陸雙卻太過散漫,隨性而為,行事既無準則,甚至偶爾還會對主上不如實匯報,若我是主上,也必定會對他心存芥蒂。說白了,那位付錢花精力想要的是一把刀,而陸雙卻覺得自個兒是個可以隨意行事的魂。」

  阿繼愣愣的:「原來你也看得出來。」

  俱泰:「自那位說信任我的能力,願意將此事交予我時,我便開始好奇,究竟是誰有這樣肯用人的魄力。再加上陸雙談起那位主上時,神情也很微妙,我便更感興趣了。放心,我也沒有去碰什麼『秘密』。」

  阿繼:「對我們而言,是雙爺帶起來的,他又帶了一大批陸行幫的人到南道上找營生。像我們幾個跟著雙爺許多年的,也算是知道他有幾個師父。可現在的問題是,主上似乎對雙爺有些不信任,卻很信任幾位師父。如今他開始有目的的扶持幾位陸行幫中幾位年輕的,去管控各個地區,又讓幾位老師父選新徒,來逐漸讓新人接手……」

  阿繼道:「我只是覺得他有意架空陸行幫。主上似乎摸清了陸行幫建立的套路,既然雙爺不對他投誠,他又有資源,似乎不想在雙爺身上花太多時間,打算自己建立一個南地的陸行幫出來。但雙爺卻不打算放手,兩人或許已經開始有了摩擦。」

  俱泰沉思了一下,問道:「你是得了消息,主上有意將西域一條線交給我?」

  阿繼張了張嘴,苦笑道:「不愧是俱泰,你一下就猜得到。西域這一片地方,是雙爺發家的地方,十三娘、阿穿我們都是在這裡被雙爺撿回去的,可是另一方面,我明顯的感覺到了雙爺與主上的不同。」

  俱泰垂眼道:「主上顯然頗有野心,希望讓陸行幫勢力範圍更廣,深入到各個階層,你們也不會再是販夫走卒,必定會發揮更重要的作用,而是或許要捲入一些……鬥爭中。而陸雙顯然一開始把陸行幫做成了帶著副業的寺廟,他只是想幫助更多人,一邊賣些消息,一邊能帶著更多捲入戰爭的普通人過上好日子。」

  這兩種想法,幾乎背道而馳。那位主上為經營勢力投入大量心血,顯然不希望搞個養老院出來,他想提拔引導一些並未嶄露頭角的年輕人,只是為了一起「白手起家」,能加深信任關係。以上次的與主上通信,可以看出一點點他扶持新人的慣用法子出來。

  先由陸雙選擇能力還算可以的人來經手一片地區的事務,然後他直接與對方通信,大抵去給對方一個簡略的計劃和資金範圍,甚至去和這些人直接詳細溝通計劃的實施。陸雙選出的類似於阿繼這一層的管事人必定感覺到了重用,然後主上便可以通過通信內容與行事結果,對這位管事人的能力脾性進行判斷。

  連照著計劃都完不成的自然是最下等。

  可以有效率的完成計劃,俐落收尾並匯報結果的,可以算作有些執行能力,算是三等。

  由於計劃簡略,能夠按照地域上的時事和習俗,對計劃進行調整細化的,能堪稱二等。

  而完全推翻主上的計劃,自己提出自己的謀略,並成功達到目的之人,顯然有能力卻不夠服從,雖算上一等,但主上怕是會將這類人直接調到長安來,到身邊來培養並避免這類人成為陸雙的屬下。

  只是如此,便可將各地能用之人有個三六九等的篩選,並且得到他們的信任,逐漸將他們從對陸雙的服從中剝離出來。

  俱泰甚至去想,單看這主上對於選賢用人的眼光能力,就絕對是曾經處理過比陸行幫更龐大的組織。只是這樣將各地的情況瞭解分析,從南至北各地怕是同是聯繫著幾十人,對於所有人的名姓能力記於腦中,若是俱泰,怕是頭疼到早就炸了。

  且不論這野心是什麼,但對於阿繼這樣的人來說,顯然是個能夠發揮自己能力、越爬越高的機會,而這野心背後會不會有犧牲,以現在俱泰對那位主上的瞭解,還難以判斷。但另一邊陸雙卻跟陸行幫大部分的人,有極深的感情,這份感情怕是讓他們也很難完全去聽從主上,而眼前的阿繼顯然也在煩惱這些。

  「如果說是我自己,我顯然是想成為人上人,我想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陸雙或許也有一份赤誠的心,但對我這個年紀來說,早已意識到自己有了權勢才能保命,而從主上手中才能得到更多。阿繼,我這輩子再也不想過給別人磕頭求命,滿身恐慌奔走與南道北道的日子了。」俱泰略顯抱歉:「我不知道你的選擇是什麼,既然這樣的分裂已經開始存在,我覺得還是儘早站隊的好。」

  阿繼一臉茫然:「難道天底下一切都會非要對立不可麼?」

  俱泰笑了:「這可不算對立。就像天底下人們腦子裡想的事情都是不一樣的,人們都是要容許對方和自己不同,只是有的分歧太大實在是不能走在一條路上。」

  阿繼心道,雙爺幾位師父悽慘的情景,無不跟皇權掛鉤,他天生有一種反逆,要讓他再去為了皇權低頭服務,他必定是不肯的。

  俱泰拍了拍他的紅毛腦袋,道:「只要你確定了自己的路子,別吃著這邊的,再給那邊通風報信,不論是主上還是雙爺,也都會理解。」

  阿繼艱難的點了點頭:「我知曉了。」

  他跟著俱泰從高車上走下去,這一小處營帳邊,不少隨行的僕從正收拾東西。這裡離牙帳西側市集很近,阿繼剛走了沒兩步,就看到前方背著手悠閒的俱泰身子突然一僵,停了下來。

  阿繼連忙低頭問:「怎麼了?」

  俱泰緊緊盯著遠處一群僕從中間,兩個挽著手容貌驚為天人的紅衣少年,阿繼還以為他讓美人迷住了眼,剛要開口笑他口味雜,卻不料俱泰道:

  「呵,連這兩個都來了。突厥牙帳邊可真是熱鬧,那倒是好好來算算舊賬了!」

  幾日後,言玉也到達了哈爾和林北,便接到了從牙帳遞來的新消息,謝青河將消息遞過去時,卻看言玉正在簡易的帳內提筆寫些什麼。

  言玉頭也未抬:「牙帳內來的消息,不要緊,念吧。」

  謝青河掃了柳先生一眼,低頭展開唸到:「隨比悉齊行軍來突厥牙帳的確實有一胡商,而且這位胡商似乎最近在西域也勢力頗廣。名姓不知,但似是吐火羅來的侏儒,身材矮小,右臉上有一道深疤。」

  言玉猛地抬起頭來。

  他似乎覺得事情棘手,停滯一下,面上卻又湧出幾分似笑似感懷的表情,輕聲道:「是她。那侏儒將她視作恩人,對她言聽計從,一定是她派那侏儒深入牙帳來。她一定想殺了我……」

  謝青河身子一抖,言玉說完,竟十分歡欣的微微笑起來。

  謝青河有些摸不準,只得問道:「那少主的意思是?」

  言玉的目光透過帳簾,似乎投射到極遠的地方,他唇角含笑,似乎正為了某些人耿耿於懷費盡心思想要殺他一事,感覺到了由衷的喜悅。他沒有挪回眼來,輕笑道:「叫人殺了俱泰和他帶來的人,他是禍患,一個不要留。」

  **

  崔季明有些無所適從的抱著那鹽漬梅的罐兒,站在馬車邊。殷胥手下的奴僕正在替他收拾東西,畢竟軍中的環境對於一位從未離開深宮的皇子未免顯得太苛刻。

  崔季明帶著遮風沙與陽光的白色兜帽紗巾,卻不能帶琉璃鏡,她依稀聽著耳邊傳來彷彿似乎相熟的聲音,鼻尖是馬糞和汗臭的熟悉味道。眼前一片勉強看清的虛影,她才發現自看不清以後,還從未完全沒有僕從相隨不帶琉璃鏡的離家。

  這會兒隱匿身份,旁人一個個都不知她身份,各自在忙,崔季明怕撞到人又怕暴露了自己的相貌,手足無措站在原地。

  阿穿收拾完回頭,這才發現崔三站在車邊,她發現她沒帶琉璃鏡,頓時玩心大起,偷偷摸摸想湊過去,嚇她一跳。

  阿穿這才縮著脖子踱到她背後幾步的位置,卻看著遠遠的,似乎先去拜過賀拔公的殷胥直直朝崔季明走來。

  崔季明依稀看到人影走過來,還沒來得及看清那人逐漸清晰的樣貌,就被捉住了手。

  冰涼一片,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崔季明咧嘴笑了:「這會兒發現忘了我這瞎子了?早幹嘛去了。」

  殷胥引她往帳內去了,崔季明忽地想起當時萬花山溪水邊,她去拽他手腕卻被撥開,非要讓她拽著腰帶不可。怎麼這才幾個月,就肯讓人牽著了?

  她能看得清身前殷胥隱隱發紅的耳廓,原來裝作這麼隨意無所謂的拽著她,還是會心裡不好意思啊。崔季明本來想抿嘴笑,卻忽然又想起殷胥確認她……是不是喜歡男人時候的神情,她隱隱又覺得頭疼。

  殷胥的這份好,這份不好意思是因為什麼,她或許心裡有隱隱猜測,卻只裝作不知。而崔季明自己……也很喜歡逗他玩,她自然覺得他那樣子可愛極了,想起殷胥來總能讓她心情好幾分,什麼煩心事兒跟他鬧一鬧也能放肆大笑出聲。

  可是她顯然不想在這個事情上再多想多深入。

  殷胥是不是個斷袖,這些跟他口中的前世是否有關係,許多問題都值得她探究。但崔季明卻不想探究,她不想真的從心裡頭都去老惦記這些問題,也不想再引火燒身了。

  但是她說是「不想引火燒身」是一回事兒,現實中看到殷胥忍不住又嘻嘻哈哈動手動腳,卻又是另一回事兒了。路上回回每次她管不住自己那張破嘴說什麼調笑段子,引的殷胥惱羞成怒,她都在內心默默抽了自己一巴掌。

  靠,叫你嘴賤。能不能裝客氣裝矜持一回,還能不能把崔家少年郎那層皮子再給套回去啊!

  然而現實一次次告訴她,在某人面前選擇卸下皮囊,就真的再難以向他架起防禦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7 08:44 AM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九十八章

  殷胥領她繞開涼州營內幾位副官,走進勉強算是陰涼的營帳內,他未鬆開手,側頭回去看崔季明的神色,卻沒想到她一臉無可奈何的沉思。

  殷胥手指緊了緊,鬆開,漫不經心道:「怎麼了?」

  崔季明一下回過神來:「沒,沒事兒啊。話說你打算怎麼帶著我出入這裡啊,我也就這個距離能看清你是誰,萬一因為看不清楚在外頭幹了傻事,豈不是一下子就暴露了。」

  殷胥沒想到她在擔心這個,放下心來,他正要更件正式些的外衣去涼州大營的主帳,他將外衣脫下遞給阿穿,對崔季明開口道:「不必擔心這個,我都想好了。如果有危險,你就算沒帶鏡片,也能提前感受到吧。」

  崔季明點頭。

  「那你便裝扮成我請來的西域高手,不愛說話,武功高強,做貼身侍衛便是。走路的時候,你能看見我的方向就可以跟著我走,營帳內也沒有台階,你不必太擔心。到時候帶著斗笠帽子,你且不用開口,若誰對你有懷疑,你拔刀便是。」殷胥似乎心情很好:「我都叫人給你準備好行頭了。」

  殷胥開口道:「阿穿,一併拿來。」

  阿穿在營帳一道隔簾後頭應了一聲。她一邊在帶來的幾櫃東西中翻找,一邊一臉嚴肅的看向旁邊幫忙搭手的柳娘。

  「柳娘,我問你個事兒。你見過倆男人之間牽手的麼?」

  柳娘面無表情回過頭來,那張方方正正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波動,她很自然地答道:「有啊,男人跟男人好的事兒你還是第一次聽說麼?且不說長安各家有多少養男人的,就連群臣之間這種軼事也不少啊。怎麼,你看著軍營內有男人牽手?那我趕緊賣他們兩瓶檀香精油去。」

  阿穿瞳孔都縮成一點,結結巴巴,滿臉崩潰眼見著都能跌坐在地哭出來。

  柳娘:「別這臉色,到底見著誰跟誰了啊?」

  阿穿摀住嘴,發出一聲見了人間慘劇般的細小哀鳴,痛苦道:「我剛剛看見端王殿下跟三郎牽著手!我家三郎啊……」

  柳娘:「小點聲!殿下應該是怕三郎看不見路,才拽了一會兒,你都想什麼呢!」

  阿穿捂臉:「他們倆都見怪不怪無所謂的!」

  柳娘內心才是一陣抓狂,她這個一不小心就裝入太多秘密的大夫,簡直堪比聚會上知道無數人相互劈腿一夜情的證據卻只能微笑的老同學,噎的一口氣兒上不來,卻還要安慰阿穿:「你說你這個丫頭,怎麼就瞎想這些沒譜的事情。三郎不是說還有個宅院叫溫柔鄉麼,必定不會去喜歡男子的,你可以放心。你說你怎麼就這麼關注,是不是喜歡上了端王殿下?」

  柳娘純粹是調笑,阿穿抬起頭來,卻一副「你是不是瞎啊」的震驚表情:「……就殿下那樣,我能看上他什麼啊。旁邊有個偉岸英俊,風流倜儻,家財萬貫,五姓出身的三郎,是個女人會扔了崔三這西瓜選殿下這尾巴草麼?」

  柳娘憋了半天:「那……祝你幸福。」

  阿穿咧嘴:「必須幸福,等我嫁給三郎那天,一定請你來吃酒啊。我跟你講也不遠了,三郎上次可都讓我上他馬車了——」

  阿穿還想細數,卻聽見了耐冬催促的聲音隔簾傳來:「阿穿,怎麼還沒拿來?」

  阿穿連忙拿著找好的衣服捧過去,崔季明雖然只需要脫兩件外衣,但仍習慣性的掀開簾去了後頭換衣裳。阿穿滿臉笑,顛著碎布就要湊過去伺候崔三更衣,還沒邁出兩步,就先讓柳娘拽走了:「我還有一堆東西需要搬下來呢,你快過來幫我分分類。」

  殷胥沒有等太久,崔季明就掀簾走了出來。

  她伸手就扶了扶類似於幕籬的黑紗胡帽,用她自以為冷酷的目光與俐落的姿勢,眯眼道:「敢招惹我中原一點紅,你是覺得腦袋在脖子上待膩了麼。」

  殷胥:「……」

  片刻,當殷胥走入涼州大營最大的主帳時,身後除了幾位宮中的隨侍以外,也跟著一位身材細瘦的劍客。

  那胡帽是由皮革縫成的,兩側黑紗到頸,微微向下一扶幾乎看不見面容,又帶了帶著破破爛爛的防風麻巾擋住半邊臉,只露出一雙眼,麻巾鬆鬆垮垮搭在肩上。西域來往護衛常用的寬大白色麻衣與皮革護臂腰帶,顯得風塵僕僕,腰間懶懶散散的別著兩把禿鞘的彎刀。

  主帳立著的都是年輕的衛兵,看到一位深宮皇子帶著位西域打扮的護衛,難免多看了兩眼。只不過一個眼神瞟過去,那西域護衛彷彿感受道目光,猛地轉過頭去,透過黑紗的雙眼似威脅的眯了眯。

  衛兵陡然背後一涼,連忙轉過臉去正視前方。

  崔季明眯了眼半天都沒看清那好似熟悉的衛兵究竟是以前哪位好夥伴,就差點被絆了一跤,殷胥抬手一把抓住她手肘,低聲道:「別到處看。小心點!」

  崔季明點了點頭,跟著他走入帳內。

  連帶耐冬在內的一幫人,差點讓帳內的味兒給頂出來,幾十上百大老爺們帶滿汗臭腳臭的捂在帳內好幾個時辰,的確是如此酸爽。崔季明就跟沒事兒人般屏息走進去,殷胥也面無表情強挺著跪坐在賀拔慶元僅留下的西側客位。

  賀拔慶元一路而來雖滿身疲憊,眼睛卻明亮。而下頭坐著的諸位將軍、校尉更是面上難掩激動。顯然在殷胥他們到來之前,賀拔慶元已經與他們敘過舊,這些涼州大營的老兵見到賀拔慶元平安歸來,自然那份激憤也被喜悅沖走大半。

  賀拔慶元道:「如今戰事緊急,老夫為司馬大元帥,命甘、肅二州集結中軍與右軍,留左軍待命各自營內,各軍打散卻不混編,兵分三路,向伺犴反擊!」

  他踏入帳內最中央的地毯上,上頭卻不是崔季明之前看了六七年的老牛皮地圖,她幾乎看不清楚,卻聽到了賀拔慶元道:「這是根據一位游行西域的高僧繪製的地圖而製出的新地圖。端王殿下,你看這地圖可感受到有何不同?」

  殷胥正被眼前的「地圖」震驚,卻不料賀拔慶元突然發問。他早已做好了旁觀的準備,代北軍已然和殷姓有了裂痕,他來了涼州大營也不過是遭人白眼指點,卻不料賀拔慶元好似是想要表現出和殷姓的某種「合作」「友好」的表象。

  明明這樣可能會讓他在軍中失去一部分人心,但為了大局考慮,仍然選擇暫時將那部分不公吞下去,暫且將裂縫糊住,想先將眼前的仗打贏。

  殷胥心中陡然對旁人給賀拔慶元的尊重有了實感。

  殷邛彷彿總在給自己辯解:「我身處高位,這些猜忌與傷害,是我為了大業的難免。」

  然而賀拔慶元卻用行動在訴說:縱然身處高位,有些人也不會喪失了原則。

  而崔季明就是被這樣的人教育著長大,年紀輕輕也可拋掉情感去做正確的事情,縱然知道頂著天的滋味絕不好受,卻仍然站了起來。

  他心下有些感動,道:「嘗聞光武帝『聚米為山谷,指畫形勢』,未曾想到真的能見到如此雄偉的山川復刻在眼前。『虜在吾目中矣』說的便是如此罷!」

  眼前正是一塊巨大平整的深青色山石雕刻出來的「地圖」,東西自西州至朔方,南北自蘭州至烏蘭巴托。山脈高低錯落不同,其中崖口、山脊、全被極其精細的雕刻而出,大澤、蒲昌海均下凹後以漆料填充。再加上西域地面環境不同,對行軍影響也極深,其中沙漠地域塗黃、植被為綠、石地為紅,大風地區又以藍漆標註風向,幾乎事無鉅細的展露在這中央的巨大石台上。

  賀拔慶元笑道:「正是如此,虜皆於目中!據前方探子來報,頡利可汗病死,伺犴派兩萬精兵返回突厥牙帳,目前應該已經到達。伺犴如今按兵在居延海南,他為了飲馬,自然將營帳排成狹長,在張掖河一側。張掖河夾在突厥境內山脈與祁連山之間,位置雖不算太好,但他顯然是也在提防自己的背後。」

  歸德大將軍康迦衛道:「若頡利可汗已死,那小皇子賀邏鶻,必定想殺伺犴。只是他能驅使的人馬只有各部。」

  眾位副將年紀都四十以上,他們與突厥打了半輩子仗,也算是瞭解極深,討論道:「聽聞賀邏鶻信任阿史那燕羅,之前從播仙攻下隴右道的南部的,正是阿史那燕羅。他年紀雖輕,但其父名聲威震,對於各地相當有威懾力。」

  康迦衛是九姓胡人,康乃是自康國入長安後歸的漢姓,代北軍中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將士都是沙陀、月氏、高車、突厥遺民,正是這樣一批漢人瞧不上的「雜胡」,才真正瞭解隴右道至突厥不斷變化的各族各部落狀況。

  康迦衛道:「阿史那燕羅畢竟是俟斤,他的領地在突厥東部,距離我們這裡很遠。在頡利可汗死後局勢不定的情況下,他縱然打算為了賀邏鶻去攻打伺犴,也絕對會將自家的兵都留在封地。他怕是要帶距離伺犴最近的拔塞幹部與西域眾部落來追擊伺犴。」

  賀拔慶元點頭:「正是如此。雖實力不佳,也未必兵馬齊全,可卻勝在人數。端王以為如何?」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望向了殷胥,連後頭遮著臉的崔季明都感覺到了某種壓力。

  賀拔慶元問殷胥,卻也是因為他可聽說過這位端王殿下幫殷邛推行「天下契約」一事,坊間關於他是薛菱親生子的傳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說他是早些年在三清殿裝傻自保。而朝堂上群臣中似乎也因薛菱的授意,開始形成了端王的黨派,再聯想萬花山一案的牽連,這位端王似乎又消息相當靈通……

  若他當真是薛菱之子,在賀拔慶元眼中看來,端王才是被殷邛隱藏埋沒的正統。

  殷胥垂眼,卻只是想順著話題說,並不想發表什麼真知灼見,道:「我卻認為,形勢看起來是伺犴背腹受敵,我們必能大勝。可賀邏鶻想要登可汗之位,必定也要四方安定,伺犴是威脅,大鄴也是威脅。他何不看伺犴與大鄴打的兩敗俱傷,再從中獲利。」

  從肅州趕來的夏將軍,坐東第一個位置,則道:「可伺犴一旦從牙帳得了比悉齊的消息,怕是會直接離開疆域回牙帳。」夏將軍接了殷胥的話,將他也拉入討論之中。    

  康迦衛掃過賀拔慶元一眼,似乎對於端王的存在心有不滿,卻不想在賀拔慶元剛回來時候因為此事產生齟齬,只得道:「也未必,伺犴本就是頡利可汗病重之時出征,他完全可以讓比悉齊動手,我覺得他雖不會與三州一線先交戰——」

  眾人再度討論起來。殷胥卻沒開口,他驚異於賀拔慶元與三州一線消息的靈通,這顯然比長安城內快出不知多少步去。而且將領的經驗也顯得尤為重要,他們幾人寥寥幾語,或推測或憑見識分析,絕大部分都與殷胥艱難得到的消息一致。這種紮根在一片土地般的將領,才是真的能打勝仗的將士,而如今其中翹楚的尉遲一支已經幾乎不在了。

  他心中自有打算,聽著這些將士的安排,顯然賀拔慶元選擇了要在正面戰場率先出手,將伺犴部隊擊散後,派三分之一的兵力埋伏在伺犴後方,關注著突厥境內的動作。

  賀拔慶元作為主帥,顯然考慮的更多。去年凍災後雖有稅收與種植季度的改革,但第一批稅收怕是今年未必能如預期收上來,軍備在去年減少後怕是要再減一年,若不趁突厥馬最肥時,將他們精兵最強壯的馬匹搶來,怕是冬日裡連涼州中軍的精兵都分不到一人二馬了。

  而且代北軍中顯然心中有怨氣,對於邊關戰士而言,或許唯一將這種對於朝廷的怨怒朝外宣洩出去的正當方法,便是迎頭一場勝仗。若是賀拔公選擇投機取巧的辦法、或者是伺犴就在邊境卻按兵不動,或許在從去年入冬開始就經歷突襲、凍災、削減開支、將領被殺一系列惡事的涼州大營,就先內部炸開來。

  殷胥對於打仗並無太多經驗,崔季明也還是個沒帶過兵的少年,側耳聽得認真,他無人可問,也決定相信賀拔公的判斷。

  這場關於戰役具體行進打法的討論一直到了午後,殷胥是求知若渴般的跪坐在那裡記住他們的策略,甚至站起身來和其他幾位將軍一併站在石台邊。

  旁聽一群經驗豐富的老將在爭論,他學到的東西遠遠超出他自己的想像。本來計劃中他想到的部分戰役的策略,在這些人大膽細心的考慮面前,像是小孩兒的過家家。

  殷胥前世登基後,邊關連年戰役,大型的會戰甚至曾經在北部邊關就能在三個重鎮同時展開,他接收過如雪花般紛沓至來的軍報,與三司使討論過民戶糧草運送成本與軍力的比例,親自計算過一座外軍大營的軍備支出細項。

  他以為自己很瞭解了,然而身居高堂之上,與現在擠在汗臭的主帳內和其他將軍爭論則是兩個世界。

  崔季明心都癢癢,她去年春天的時候,還能坐在帳內隨意插嘴,如今卻偷雞摸狗的壓低帽簷,聽他們手劃過石台的溝壑山丘,討論著伺犴這些年用兵的習慣,也總想問幾句說幾句。

  在計劃幾處商定的差不多之後,這次商談也就此結束,諸位將軍退出去,崔季明也起身等著殷胥,卻聽到賀拔慶元道:「端王殿下,請留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17 03:24 PM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九十九章

  殷胥轉過頭去,卻看到賀拔慶元揮手讓他幾位副將親信也離開,他點了點頭,對崔季明道:「去外頭等我。」

  崔季明好奇的不得了,但她卻感受道賀拔慶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頓時有些心虛。耐冬知道她看不清,先走一步,讓她跟在他背後。

  兩人站在門外,涼州的夏,夜晚來的很晚,天是灰藍色,三州一線的諸位將軍還未散去,拎著燈籠各自相談,有的是敘舊,有的是在探討,唯有兩位的聲音傳入崔季明耳中,讓她忍不住偏頭。

  那聲音一聽便知是腿毛如鋼針的康迦衛和好脾氣的腹黑中年型男夏將軍。

  此刻老夏又擺出他那雷打不動的軟綿綿笑容,道:「哎,老康,你說你在這兒跟我吼什麼,當初可是你非要把那小子要走的,如今又想塞回來給我可不行。」

  康迦衛壓低聲音,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當時可就只是讓他給我耍了一套刀法,我哪裡知道他是那麼個缺心少肺的,後來我才聽說是徐錄那老頭的孫子,他孫子我又不好往死裡揍,但他簡直就是腦子缺根弦!我不信你不知道!你早就煩得慌了,又是崔三帶來的,怕他哪次來涼州再來問,所以才千方百計塞給我吧!」

  夏辰是從三郎第一天將徐策那小子塞過來就頭疼,他位置雖高,可崔三就像是老大的孫子似的,她塞過來的人夏辰總不能給弄去做火長。他可不是王將軍那樣的五姓出身,一直長袖善舞誰也不得罪才有如今的位置。

  而康迦衛又是個極其喜好劍客刀俠之人,之前肅州來了一隊夜路幫的老油子,一個個武功高強又對西域熟悉,王將軍大喜,正要重用那幾人,康迦衛卻不知從哪兒得了消息,又帶大宛馬又帶美酒,到了王將軍面前軟磨硬泡,再扯上之前王將軍欠他的人情,強將幾個夜路幫的人要過來。

  那夜路幫中,為首的頭子姓朱名榆林,早些年還是個在北道上的屯防兵,後來北道輸了戰役,他撿回命後一直在南道上做了十幾年的夜路幫。

  朱榆林到了康迦衛手下,不過短短半年時間,便憑著一身武功和多年帶人的經驗,在軍中得幾次大獲,已是安武校尉。

  王將軍才知自己糊塗,氣的直拍大腿,便將此事一股腦倒給了夏辰。夏辰正巧手裡有個徐策支不出去,乾脆使計塞給了康迦衛,膈應他去。

  然而就在遠處康迦衛正和夏辰理論著的時候,那個燙手山芋卻在周圍戳戳弄弄的來到了崔季明面前。

  徐策看著她的打扮,大為感興趣:「你是那個端王請來的高手?!他不是從長安來的麼,怎麼找來的一個西域高手。」

  崔季明簡直就是感覺被蒼蠅盯上了,生怕暴露,垂眼不去理他。

  徐策卻非要去看她的刀:「你是慣用彎刀的啊,還是雙手皆可用,是從波斯來的?不過說是雙刀,但不論是誰慣用手都會力氣大一些,破綻也太容易找了。你要不要來跟我比劃比劃,我好多年沒跟用彎刀的人打過了!來嘛來嘛!」

  崔季明內心真想罵人。

  耐冬上來攔道:「這位軍哥兒,還是別來招惹。你說你是涼州大營的兵,我們是端王殿下的人,這要是兩方打起來,豈不是鬧大了事兒。再說這位爺是端王殿下從西域請來的高手,武功高強,不會鄴語,您何必找這沒趣兒。」

  崔季明心中大叫不好,徐策是個典型武痴,打仗未必會多少,打架鬥毆這種事兒總少不了他,他一聽「武功高強」,臉上立刻扯出一個興奮的傻笑,抬手一掌就朝崔季明面上擊去,反手拔刀——

  在這主帳前頭,徐策一拔刀,雁翎刀出鞘,全場一靜,衛兵直接抬起了長槍滿面戒備朝他指來。

  崔季明好想扶額……

  她就想低調,卻有人偏生不想讓她低調。

  康迦衛一回頭,看著徐策抬刀對準端王帶來的護衛,而那胡帽護衛雙手扶在刀柄上,似乎也想動手,他幾乎要叫一聲祖宗,氣的連忙跑過來,一拳打在徐策頭頂,罵道:「徐大頭,你能不能少給我添點亂子!你再這樣,我把你綁起來送到晉州去!」

  徐策一下子摀住腦袋:「將軍,聽說這人是個高手,我就想與他比劃比劃。要是這裡不合適,那我拉他去射場?」

  康迦衛也真是又氣又想笑,徐策要不是太痴,就那份耿和真倒是很符合他脾氣,他氣的拎著他耳朵就拽走:「你這樣我敢帶你去打仗?!你難道就真想做一輩子衛兵?!能不能穩重一點啊徐大頭!」

  徐策疼的直嗷嚎:「我倒是想上戰場啊,我都說了想給李將軍報仇,您怎麼就不讓我去——」

  康迦衛罵道:「還有臉說,你是不是打起仗來要一個人衝到前頭去,不管你的兵了?!」

  這倆人跟父子倆似的鬥著嘴就走了,崔季明瞥了一眼,卻遠遠聽著腳步,有人朝他走來。

  崔季明脊背一緊,還未開口,眼前的帳簾陡然被掀開,殷胥走出來,先掃了她一眼似乎怕她走遠。

  殷胥剛要開口與崔季明講話,身後便傳來了聲音:「端王殿下倒是不放心涼州大營,還帶了護衛來。」

  崔季明暗自一激靈,最怕的就是夏辰,他四十多歲,肚子裡裝了四百多年的壞水,面上比誰都溫柔好說話,卻一雙毒眼一肚子心眼。

  殷胥回過頭去,神色不變:「畢竟我不是您這樣身懷武藝的將軍,或許連弓也拉不動,這兵荒馬亂的,宮內的護衛又是多少年沒離開長安的貴家子,管得什麼用。」

  夏辰笑:「不過是好奇,端王殿下如今風口浪尖上,也是神通廣大,什麼人都能請來。」他深深看了崔季明一眼,崔季明縱然接不到這眼神,也是後背緊繃。

  夏辰若是知曉了,會不會覺得她是想主動站在端王這邊。

  崔季明也不得不承認,她享受著崔家待遇的同時,也代表了她作為二房「長孫」,待她長大,日後所有的行為都會在別人眼裡成為可以暗示和揣測的行動。

  殷胥卻不置可否,夏辰點頭一笑便離開。

  他轉身往自己的帳內走去,泥濘時被踩出的馬蹄印已經被日頭曬乾,凹凸不平,若是不小心必定會將人絆倒,他抓住崔季明的手臂,領她往回走,小聲道:「怎麼沒問我?」

  崔季明胡帽下的雙眼略顯複雜,夏將軍在提醒她什麼,她心裡也清楚。崔季明甩去那些想法,開口笑道:「瞧你那樣,我不問你你又多想,我問你你又未必肯說。到底想怎樣。」

  殷胥動了動唇角,似笑非笑:「以後告訴你。」

  崔季明一直以為這次會議後,殷胥會做出什麼安排,她或許不必無所事事的待在悶熱的營帳內,然而其餘幾支隊伍已經出動,賀拔慶元已經率先帶軍離開涼州大營,殷胥和崔季明還留在營內。

  當然與他們一起留下的也還有幾位將軍,每日在烈日下發了瘋似的練兵,崔季明遠遠聽見他們在營場上的罵,跟著皮緊。

  只是那頭訓練著,崔季明在這邊也當了一回教官。

  烈日下,殷胥一身騎裝,額頭曬得發紅,卻仍然道:「再來試試。」

  崔季明無奈:「你要真願意學,叫老秦教你便是。我這都是跟人搏鬥的把式,你好歹也算個王爺了,也真沒必要學這些。這都練了幾天了,我知道你一直都有在習武,但畢竟還是底子差,何必勉強。」

  殷胥倔起來,不比她差多少,堅持道:「你這樣的他都教的不願意,我體質又不好,他傲氣的很,怎可能來教。你若是不教我,我便直接去找賀拔慶元,讓他把你踹回家去。」

  崔季明氣的頭上青筋都想鼓出來:「真厲害啊殷小九,好不容易抓住我一個把柄,各種拿來威脅我了。」

  殷胥卻動了動眉毛:「還教不教?」

  崔季明直接衝過去,抬手抓住殷胥硌手的肩,反手一擰,將他摁到在沙地上。殷胥早知道他會來這一招,崔季明力氣太大,她打一拳出去,兩百多斤的壯漢也能讓她打到吐血。殷胥抬手就去戳她肋下,崔季明這個渾身癢癢肉的果然一縮,他抬手就一掌劈向她頸側。

  崔季明未想到殷胥也學的這麼不要臉了,被這一掌劈的差點斷氣。

  殷胥一把推開她,站起身來,顯得很自滿,道:「是誰教我的,要當所有人都想胖揍你一頓。」

  崔季明猛地衝上去,貼的極近,沖殷胥咧了個大大的微笑。殷胥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感覺某人的一拳打在了他肚子上,絲毫不知道什麼叫手軟,他差點退一軟跪在地上。

  崔季明洋洋得意:「那我再教你一句,在把對手打的無法還手之前,先別吹逼。」

  殷胥垂著頭簡直就像是痛得受不了一樣,半天起不起身來。

  崔季明心裡一跳,嘴硬道:「這套路太假,我都玩過不知道多少年了,對我沒用的。」

  殷胥似乎費力的想抬手,卻又實在抬不動,他連脊背都抖了起來。崔季明慌了起來,她可是前一陣子看柳娘給殷胥煮藥,他個子雖比她高,可似乎全部的營養的用來長個,體質自然跟牛一般的崔季明沒法比。

  她有點後悔自己太當真,殷胥哪裡是軍中那些大老爺們啊。

  崔季明終是愧疚,蹲下去道:「就說讓你不要跟我學,我打人真的是沒輕沒重的啊——」

  她還沒說完,殷胥一抬胳膊狠狠鎖住了她的脖頸,右手拇指頂在了她喉嚨上,隱隱帶上幾分笑意:「套路總是很管用的。你不要以為總是能贏得過我。」

  崔季明剛想開口說話,卻看殷胥的目光望她頸上看來。

  她心中一驚。

  崔季明知道自己以後進軍營免不了要跟士兵對戰,她身為世家子,自然會特立獨行一點,在一群光膀子練武的兵中衣冠整齊,也不過是會被人說一句「瞎矯情」。她也不怕軍中的摔跤對打,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崔季明幾乎把自己胸前的荷包蛋綁死了,真的就是順著脖子摸到肚臍眼,未必能摸出什麼起伏。

  因此就算是殷胥來戳她肋下,崔季明也不會緊張,只是她沒有喉結這一點,太過明顯了。

  雖可對外解釋她天生喉結不明顯,但殷胥跟她相處極多,他又心細如髮,若再多幾次這樣的事情,他只要一聯想,必定能猜出真相。

  如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死線,崔季明絕不可能讓外人知道她女子身份,這是能讓她一切努力都打入塵埃的把柄,沒有人會交到別人手裡。

  她感受到殷胥的目光似乎有些探究的看向她脖頸時,直接反手抓住他手腕狠狠一擰,用力到殷胥整個人一哆嗦,甩手將他推了出去。

  殷胥本還自覺有些心虛的近距離看她頸上流下的汗珠,還沒來得及收回目光,就被這樣推了出去。

  他一抬手,才發現自己手腕差點都被崔季明擰青了,有些回不過神來,對著大步朝空地外走去的崔季明道:「你……生氣了?」

  崔季明回頭,面上沒有神色:「沒有。」

  殷胥卻確信道:「你就是生氣了。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以為你不會上當的。」

  崔季明沒見過這樣先去小心翼翼揣測別人心意,不管什麼先道歉的人,她走過來,伸出手:「沒什麼,你想多啦。我只是沒想到居然自己這麼弱。起來吧。」

  殷胥抬手抓住,她掌心裡全是繭和汗,他小心攥緊她手指,剛要開口,便忽然聽到了耐冬快步走來,他似心虛般的鬆開了她的手,轉頭道:「何事?」

  耐冬權當沒看見,道:「還請殿下快更衣,康將軍請您去帳內。」

  崔季明皺眉:「他為何要請你過去。」

  殷胥道:「我與賀拔公商定,康將軍拔營之時,我要一起前往。你也一起過來。」

  崔季明驚道:「我聽說他這幾萬人是要等待指令、突襲後方的!你想上戰場?!刀劍無眼,你可別作這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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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二人對練期間,殷胥一掌拍在崔季明胸口。

  殷胥:(敬佩)你不愧是經常練武,身體如此結實。

  崔季明:(瞪眼)結實你媽,你再拍一拍,難道拍不出其他感覺來?

  殷胥還真拍了拍:(感慨)三郎這胸肌不知道多少年練出來的,真是硬邦邦的啊……

  崔季明:……總有一天,你會為你這話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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