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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更俗 -【楚臣】《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13 PM     標題: 更俗 -【楚臣】《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9-11-7 10:24 PM 編輯

【書名】:楚臣

【作者】:更俗

【內容簡介】:

  唐季既沒,諸侯崛起,天祐帝起於草莽之間,於江淮地區創立楚國已經十二年,與佔據中原的梁國以及佔據河東、幽燕地區的晉國,成為當世最為強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戰不休、民不聊生……早年,天祐帝為制衡手握重權的大將及地方上的節度使們,在朝堂之上扶持皇后徐氏一脈的外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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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35 PM

第一章 千年一夢

  夢境。

  光怪陸離的夢境。

  醉酒後伏案而睡的韓謙,在光怪陸離的夢境裡,彷彿正經歷跟今世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帶四隻輪的鐵盒子跑得比紫鬃馬還要快,塞滿人的巨大鐵鳥在天空飛翔……

  高聳入雲的巨塔高樓擠滿大地……

  巴掌大小的金屬盒裡,有許多小人穿著稀奇古怪的戲服在裡面演著戲……

  這都他娘是什麼鬼東西?

  性情暴躁的韓謙,都不知道怎麼會做這樣的怪夢,就像被困一個與當世完全不同的怪異世界裡。

  韓謙掙扎著想醒過來,但是難以言喻的麻痺感控制著他的身子,眼皮子一動,光怪陸離的夢境似被鐵錘狠狠的砸了一下,頓時間就支離破碎。

  隨之而來,就像有尖銳的金屬物刺進心臟裡劇烈的攪動著。

  日,好痛。

  不過是喝了半壺酒,怎麼會如此的難受?

  劇烈的疼痛,似要將三魂六魄從他的身體裡扯出去,再撕成粉碎,痛得韓謙要大吼,只是一口氣憋在嗓子眼裡,怎麼都吼不出來!

  房間裡有翻箱倒櫃的翻動聲音,彷彿風聲,或許真是窗戶打開著,風灌進來在吹動書頁。

  韓謙努力的想睜開眼睛。

  「咦?」不遠處傳出一聲壓抑的驚呼聲。

  「怎麼了?」

  「韓家七郎剛才動了一下?」

  「酒裡所摻乃是夫人所賜的幻毒散,這廝剛才明明看著就像暴病而亡,氣息已經斷絕了,怎麼可能還會動?你莫要疑神疑鬼……」

  一男一女在房間裡竊竊私語,在翻找著什麼;那女的聲音聽著熟悉。

  胸口傳來的劇痛,令他難以思考,不明白這兩人說的是什麼意思,但從他們的語氣裡,聽不出對他有半點的善意。

  「七郎……」

  屋子外有一陣急促而細碎的腳步聲傳來。

  有人在院子外壓著嗓子喚他,似乎察覺到這間屋子裡的異常,但又怕驚擾到這邊,不敢大聲呼喊。

  「別是晴雲睡迷糊了在做夢吧?少主房裡這時候怎麼可能聽到有女人在?我們還是不要進去了,就少主那脾氣,真要是將他鬧醒了,少不了又是一通亂罵,真叫人受不了。」院子外的人猶豫著不想進來。

  「有人來了,我們走……」

  屋裡兩人低聲商議道,接著就聽見窗戶被推開。

  韓謙睜開眼,視野先是模糊的,意識也沒有完全的清醒過來,隱約看到兩道人影,就像壁虎似的正一前一後往窗外掠去。

  後面那道嬌小的身影在躍過窗戶時,回頭看了一眼,與韓謙的眼神撞在一起,沒有意料到韓謙竟然真的沒死,嬌豔絕美的臉露出驚容。

  黑色勁裝,將嬌小的身形包裹得滴水不漏,只是這張巴掌大的白皙小臉,卻像是月色下初綻的芙蓉花一般,予人驚豔之感。

  姚惜水!

  她怎麼這般打扮?

  韓謙這時候想起昨日發生的事情。

  昨天是他被父親韓道勳關到秋湖山別院修身養性的第四十七天,心情厭煩暴躁無比,拿女婢晴雲撒氣,踢了兩腳趕出去,但是院門被家兵從外面鎖住,逃不出去。

  他正坐在書齋裡生悶氣,不想姚惜水突然登門造訪,走進書齋,還讓人備好酒,與他飲酒作樂。

  有佳人相陪,耳畔吳音軟糯,晚紅樓的胭脂醉雖然嘗起來有些微的酸辛味,韓謙也沒有在意。

  只是他沒有喝幾杯酒,趁著醉意,手剛要大膽的往姚惜水的衣襟裡伸去,就昏昏醉睡過去……

  昨日入夜時,入屋飲酒的姚惜水穿著一身紫色羅裳,喝過酒美臉緋紅如染,燈月之下,天姿絕色令人心醉,而此時眼前的姚惜水卻身穿黑色裝勁、彷彿夜行的女盜,看自己睜開眼還一臉驚諤?

  大概聽到院子外的人正走過來,姚惜水半蹲在窗檯上猶豫了片晌,隨後身子就像弱不禁風的一片飛羽,沒入彷彿深紫色天鵝絨般的夜色之中。

  窗外的深紫色夜,真是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啊,詭異的讓韓謙懷疑自己沒有從夢裡醒過來。

  劇烈的絞痛,這時候彷彿潮水般稍稍褪去一些。

  韓謙恍惚的意識清醒過來,看到自己的身子趴在一張色澤暗沉、紋理細膩、對窗擺放的書案上,麻痺的四肢傳來一陣陣抽搐的劇痛。

  韓謙劇烈的喘著氣,彷彿被扯出水面的魚。

  胸口的絞痛令他有一種難以抑制的窒息感,令他無法從夢境裡掙扎出來,彷彿那光怪陸離的古怪夢境,才是他賴以生存的真正的水、真正的江河。

  書案上攤開一張宣紙,兩端用青銅螭龍模樣的鎮紙壓著,用隸書寫著幾行字,墨跡未乾,力透紙背;幾本線裝書散亂的堆在書案的一角,一支狼毫細管毛筆擱在硯台上。

  一盞青銅古燈立在書案旁,獸足燈柱栩栩如生,彷彿真有一頭上古妖獸從虛空伸出一隻細且長的鱗足,踩在書案旁打磨得平滑的石板地上,蓮花形的燈碗裡,燈油半淺,小拇指粗細的燈芯繩在燃燒著,散射出來發紅的明亮光線,照在書案上……

  這盞青銅燈要拿出去拍賣,不知道會驚動收藏家聞風而動。

  拍賣?

  好古怪的詞!

  韓謙為闖進腦海的這個詞感到震驚。

  在那個光怪陸離的古怪夢境裡,「拍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一個詞,是那樣的熟悉而親切,但是自己都醒過來了,怎麼還會以夢境裡的思維,去思考眼前的一切?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夢?

  這夢給人的感受為何又是如此的真切,真切令他懷疑眼前的一切才是一個夢?

  韓謙忍著劇烈的頭痛,努力的將那些凌亂的夢境碎片拼接起來。

  夢境是時光流逝千年之後的世界,他所熟悉的帝王將相早已湮滅,身份低賤的樂妓優伶,成為受萬眾矚目的演藝明星或藝術家,但依舊擺脫不了被權貴玩弄的命運。

  人類對世界的認識,比他所能想像的要廣袤無垠得多,甚至他晝夜所能見的日月星辰,跟他所站立的大地一樣,都被千年之後的人們稱之為星球。

  曾被視為旁門左道的匠工雜術,成為經世致用之學的主流,有著令韓謙難以想像的發展;而自漢代儒學興盛以來的義理之學,卻早就被扔到故紙堆之中。

  戰爭依舊沒有停息,血腥殺戮的效率更是高到令韓謙膽顫心驚的地步,類似機關弩的槍械,能像割麥子似的瘋狂收割人命。

  一枚神奇的鐵蛋,從飛翔的鐵鳥投擲下去,能將一座巨型城池摧毀夷平。

  世家豪族並沒有徹底的消失,權勢看上去沒有以往那麼顯赫,對自家的奴婢不能生殺予奪,但依舊能通過「金錢」——更隱晦的說法是「資本」——控制著世人,成為千年後世界裡構成權力的最核心因素。

  他在千年後夢境世界裡,是一個叫翟辛平、從小生長在福利院裡的孤兒,在官府興辦的學校裡讀書,一直到青年時期才進入一個私募投資基金工作。

  二十年積累大量的財富,也叫他享盡千年後世界應有的榮華富貴,識盡千年後世界裡的爾虞我詐。

  他在一天夜裡,從燈紅酒綠的酒吧摟著兩個剛認識的漂亮女孩子出來,準備到一家酒店裡享受齊人之福的極致快活,一輛黑色的轎車從酒吧後巷咆哮著衝出來,將他撞飛到半空。

  光怪陸離的夢境在那一刻就嘎然而止,也昭示著他夢境人生的終結。

  痛,

  好痛,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夢境?

  「七郎!」

  房門從外面推開來,一個下頷短鬚、鬢髮花白的灰袍老者站在門外,疑惑的探頭往房間裡掃了一眼,眼神又頗為凌厲的在韓謙的臉上盯了一會兒,大概是沒有看出什麼異常,解釋似的說道,

  「晴雲說七公子房子裡有異常的響動,老奴擔心有賊人闖進山莊裡來。七公子沒事就好,老奴不打擾七公子夜讀了,先出去了。」

  說罷這話,老者就掩門退了出去。

  自己現在這樣子,像是沒事的樣子?

  看在父親韓道勳身邊跟隨多年、在山莊管束他的老家兵范錫程就這麼離開了,韓謙脾氣暴躁的要喊住他,但要張嘴,直覺口腔、舌根發麻,啞啞的發不出聲來。

  四肢的麻痺感還很強烈,令他無法站起來,胸口的絞痛雖然沒有那麼劇烈了,但也絕對不好受。

  這他媽怎麼可能是喝醉酒的感覺?

  想到剛才所聽到的談話,韓謙只覺有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竄上來。

  自己中毒了?

  是姚惜水那小婊子,跟那個只看到模糊背影的姘頭,一起給他下的毒?

  范錫程那隻老雜狗,看了一眼就出去了,難道不知道姚惜水這小婊子夜裡過來造訪,難道就沒有看出自己身中劇毒?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36 PM

第二章 夢境窺史

  舌根都是麻痺的,不能張口呼喊,韓謙心裡煩躁、憤恨,但也只能伏案趴在那裡,聽那蒙著一層油紙的窗戶,被從山脊那邊吹來的輕風,「吱呀」的搖晃了一夜,搖得韓謙想將整棟院子都他媽給拆了。

  書房面向東方,山勢談不上多險峻,山嶺卻連綿起伏,在深紫色的夜色裡,單薄得像是疊在一起、色澤淺淡不一樣的剪紙。

  欲曉時分,遠處山脊線之上的雲色漸漸清亮起來,山嶺草林也漸次清晰,才發現山崖距離這邊並不遠。

  「……吱呀……」

  這時候房門才被推開來,就見臉上被一大塊暗紅色胎印覆蓋住的少女,端著一隻銅盆走進來,

  「公子真是變了心性呢,竟然在書案前坐了一夜。要是在城裡也能如此,何止於惹得老爺發怒啊。」

  丑婢也沒有察覺到韓謙的異常,將盛洗臉水的銅盆放在木架子上,看到裡屋的被縟沒有攤開,還真以為韓謙夜讀到這時都沒有歇息。

  「閉上你的碎嘴!」

  韓謙看到這丑婢,心裡就厭煩,想張嘴呵斥,嗓子卻啞啞的發不出聲。

  他掙扎著要站起來,想著將那盛滿洗臉水的銅盆拿起來,朝叫人厭煩的醜婢臉上砸過去,心想這賤婢,害自己在窗前坐了一夜,竟然都沒有想到進來服侍一下。

  韓謙手撐著書案,身子要站起來,卻差點從椅子上一頭栽到地上。

  丑婢嚇了一跳,攙住韓謙,看他臉色蒼白得厲害,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哎呀,怎麼燙得這麼厲害?都說夜裡讀書不能開窗,山裡的風涼得邪性,公子怕是被吹出風寒來了——老爺嚴禁奴婢夜裡進來伺候公子裡,范爺也是粗心,也不知道將這窗戶關上,額頭燙成這樣子,可如何是好啊?」

  丑婢將沒有力氣使性子的韓謙,攙到裡屋的臥榻躺下。

  韓謙頭腦裡還是一片漿糊,身子虛弱,想罵人都沒有氣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晴雲忙前忙後照料他睡下,中間喝了一碗入口苦澀的藥湯,也不知道藥湯裡是什麼東西,會不會吃壞自己,渾渾噩噩,心想眼前一切或者還是在夢中,一切都沒有必要較真。

  之後,又昏昏沉睡過去,又是殘夢襲來。

  只是這時候韓謙所夢,不再是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而是血腥彪健的悍卒,鋒刃凜冽的刀戈,殘破的城牆下屍首縱橫、血流如河,夕陽照在河灘的蘆草上……

  遠離帝國權力中心的宏書館裡,藏書彷彿汪洋大海般深闊……

  幽深的韓家大宅,一個枯瘦的身影坐在陰冷的暗影裡,那陰柔而凜冽的眼神,卻予人一種針扎的感覺……

  燭火映照下的秋浦河水,在夜色下彷彿是閃爍著亮光的黑色綢鍛,細碎的水浪如玉拍打船舷,遊船裡那一具具溫軟如玉的嬌軀不著絲縷,在睡夢中喃喃低語,散發出致命的誘惑……

  這才是韓謙所熟悉的世界,這才是他作為秘書少監之子、韓家那個無可救藥、仗著家族權勢在宣州、在金陵城裡無法無天的「韓家七郎」所熟悉的世界!

  睜眼醒過來,韓謙看日頭已經西斜,感覺稍些好受一些,床頭擺著一碗菜粥,還有熱氣蒸騰而起,想必是醜婢晴雲剛剛才端進來的。

  韓謙飢腸轆轆,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將菜粥端起來,囫圇灌入腹中。

  一碗稍有些燙的菜粥入肚,出了一身熱汗,韓謙才算是緩過勁來,沒有中毒後的虛弱跟恍惚感,眼前的一切自然也就更加真實起來。

  然而越是如此,韓謙越覺得前夜所做的那個夢越怪。

  夢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記憶,在他的腦海是那麼的清晰,而具有真實感,真實到令韓謙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千年後的鬼魂入了心竅。

  這時候丑婢晴雲聽到屋裡的動靜,走進來,看到少主韓謙愣怔怔的坐在那裡,面目有些猙獰,也不敢多說什麼,收拾好碗碟就出去。

  韓謙拿起床頭那隻獸鈕銅鏡,看鏡中的自己,還是那個臉色蒼白、因為削瘦臉頰顯得有些狹長、十八九歲的少年——

  這讓韓謙稍稍好受一些,還是自己熟悉的模樣,差點都以為自己變成夢境裡那個孤兒出身、叫翟辛平的中年人了。

  韓謙走到外面的書齋。

  靠牆是一排到屋頂的書架子,擺滿新舊不一的書冊。

  以線裝書為主,也有一些紙質或絹質的捲軸,也有看上去就十分年深日久的竹簡,都是他父親韓道勳的藏書;書架子上有兩隻獸首焚香銅爐,有一些造型別緻的或白或黑或褐或棕等色奇石充當書靠……

  靠西牆還有一張坐榻,韓謙記得前夜姚惜水那小婊子跟他飲酒的地方,但此時坐榻上的那張小幾,空空如也,卻沒有酒壺懷盞,沒有一絲姚惜水出現過的痕跡。

  是自己被父親趕到秋湖山別院後時間過得太久,憋糊塗了?

  姚惜水那小娘們壓根就沒有到山莊來過,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自己只是受風寒後做了幾場怪夢?

  不過,書案前的窗戶還半掩著,有兩三天沒有清理,窗檯上積了一層浮灰,留下幾道凌亂的掌痕腳印,清晰可見。

  姚惜水與另一個男人就是踏著窗檯跳出去,不是自己的臆想!

  韓謙再是糊塗,這時候也能確認姚惜水夜裡過來給他下毒之事,不是做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

  只是,這叫韓謙更糊塗了。

  韓謙再混帳,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就算他平日喜到晚紅樓狎妓為樂,對賣藝不賣身的姚惜水言語輕慢,百般挑逗,但他媽短短兩三個月在晚紅樓揮霍出去上百餅金子,卻連姚惜水的胸都沒有摸到。

  姚惜水應該花心思釣住他這麼一個揮霍無度的金主才是,怎麼會來殺他?

  難道藏有別的什麼陰謀?

  只是他曾任兵部侍郎的祖父韓文煥已經告老還鄉,回宣州居住去了,他父親韓道勳身為秘書少監,官居從四品,在滿朝文武將臣裡絕不算突出,他又是一個浪蕩子,他父親恨鐵不成鋼,才將他趕到別院來修身養性,手裡無權無勢,連范錫程這條只聽他父親命令的老狗都使喚不動,誰會費盡心機的毒殺他?

  韓謙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將丑婢晴雲喊來問個清楚,腦海裡突然閃過一段記憶碎片,更準確的應該說,是夢境中人翟辛平曾經讀過的一段南楚史:

  南楚武帝晚年為政昏聵,猜忌大臣,大臣韓道勳諫其勤勉政事,激怒武帝,被杖斃文英殿前,其子韓謙逃往祖籍宣州欲起兵,於途中被家兵執送有司,車裂於市……

  車裂於市?

  韓謙對車裂並不陌生。

  前朝覆滅,楚國新創,定都於金陵才十二年,此時楚國境內並不太平,天祐帝治政嚴苛,嚴刑峻法,每年都有不少囚犯以車裂之刑處死。

  他父親韓道勳調到朝中任職,韓謙也被接到金陵,跟父親團聚,雖然才三四個月,也有機會親眼目睹車裂處刑的場面。

  以前數朝的車裂之刑,就是五馬分屍,但楚國的車裂之刑要簡單一些,就是繩索分別套住死囚的腋下跟腰胯部,用兩匹馬拚命往兩邊拉,直到將死囚活生生的拉成兩截,肚腸屎尿跟噴湧的鮮血流淌一地。

  作為旁觀者,韓謙覺得這樣的場面十分刺激。

  雖然被他父親罵得狗血淋頭,還覺得這樣的場面很值得再去一看,但想到這樣的事情有可能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韓謙這一刻則是不寒而慄、毛骨悚然,心臟都禁不住隱隱的在抽搐。

  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會發生在自己的頭上?

  前夜怎麼會做這樣的怪夢,真他媽晦氣?

  韓謙想著將這些亂七八踏的念頭摒棄掉,但前夜夢境卻越發清晰的呈現在他的腦海裡,彷彿夢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記憶,已經融入他的血脈之中難以抹除。

  夢境中人翟辛平對南楚的這段歷史談不上熟悉,韓謙再努力去想,也只是一些零碎的記憶碎片。

  前朝後期藩鎮割據百年,於公元九百年整時,最後一個皇帝被權臣所殺而徹底覆滅,當時的淮南節使度楊密同時在金陵稱帝,定國號為「楚」,以「天祐」為年號。

  天祐帝在位十七年,駕崩後,謚號太聖太武皇帝,後世稱楚武帝……

  等等。

  這段歷史不就是在敘述天祐帝創立楚國的進程嗎?

  而此時才是天祐十二年,距離天祐帝駕崩的天祐十七年,還有五年?

  前夜那光怪陸離的夢境,到底是鬼迷心竅,還是上蒼對他的警示。

  倘若這些事注定要發生,豈不是說天祐帝在五年之後就將駕崩,而他在這之前就會被「車裂於市」?

  韓謙沒心沒肺的活了這麼多年,他才不會管自己身後洪水滔天,但想到自己在五年之內就有可能會被「車裂於市」,還怎麼叫他能平靜下來?

  只是,他又怎麼證明夢境中人所記得的歷史片段會是真的?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37 PM

第三章 夢非荒唐

  「七公子……」

  將晚時分,丑婢晴雲推門進來,看到少主韓謙還坐在窗前盯著書案上那枚巴掌大小的水玉看,這樣子已經有小半天了吧?

  她也不知道少主風寒初癒,昨日清早突然將書齋裡那只當擺飾的水玉碗砸碎,撿了一枚巴掌大小的水玉碎片,晝夜在磨刀石上擺弄,到底是發哪門子神經。

  這會兒晴雲她也不敢大聲喊,探頭看了一眼窗前的書案,就見那枚水玉碎片放在書案的宣紙之上,但尖銳的棱角已經被少主韓謙打磨掉,晝夜間磨成一枚圓形玉片。

  韓謙轉頭看了晴雲一眼,實在沒有心情喝斥丑婢晴雲這會兒又跑進來打擾自己,揮了揮手,讓她出去,莫要留在書齋裡礙眼。

  照夢境中人翟辛平的經驗,韓謙昨天將書齋裡那隻他父親最為喜愛的水玉碗打碎掉——以夢境裡的說法應該叫水晶碗,將那塊巴掌大小的碗底碎片撿起來,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磨製出一枚凸透鏡來。

  水玉碗的底部,原本就中間厚、邊緣薄,已經有一些凸透鏡的樣子,兼之水玉通透晶瑩如水,韓謙以極大的耐心,用一天一夜還多的工夫,將敲碎下來的水玉碗底的尖銳邊角打磨掉,將之前顯得粗糙的弧面,磨製更精細。

  今日午後,他成功的將一束陽光聚攏成螻蟻大小的一點光斑,照到宣紙上。

  韓謙眼睜睜看著光斑落處的宣紙漸漸焦黃,最後竄起一小簇火苗,將厚如葛麻的宣紙燒穿掉!

  韓謙不知道當世有沒有人知道水玉製鏡有引火之用,但他自己在前夜夢境之前,是絕對不知道此事的。

  前夜夢境並非荒誕虛妄!

  韓謙午後就像一截枯樹,一直坐在書案前不言不語也不動,反覆去回想前夜那看似荒唐虛妄的夢境,想要從中找到更多有關楚國,特別是天祐十二年之後的歷史片段。

  然而夢境中人翟辛平雖然好讀史書,但從前朝晚期藩鎮割據以來,中原大地太過混亂,夢境中人翟辛平對那段歷史的認識也是相當的模糊零碎。

  從午後坐到暮色四合,韓謙也只知道後世史書評價天祐帝晚年治政昏聵,於天祐十七年,也就是公元九百一十七年病重而亡,之後由荒嬉殘暴的太子楊元渥繼位。

  楊元渥身為太子時就沉迷於丹藥,繼位不到一年就丹毒暴發而亡,之後太皇太后徐氏與大臣立年僅十一歲的太孫楊燁繼位,徐後垂簾聽政,執掌楚國大權。

  為剪除異己,徐後先鴆殺武帝第三子,當時剛剛成年的臨江王楊元溥;隨後派使臣欲奪武帝次子信王楊元演的兵權。

  信王楊元演不甘束手就擒,率兵渡江,圍金陵百日,迫使被困城中的上百萬軍民餓死,江南繁華之地的金陵幾成死城。

  信王久攻金陵不下,被迫解圍而去,繼而盜掠江淮諸州,戰亂將好不容易得二三十年休養生息的江南繁華之地徹底摧殘,十室九空。

  而當時雄據中原的梁晉諸國,也是戰亂頻生、相互攻伐,戰亂持續數十年,之後被北方草原崛起的異族蒙兀人侵入……

  除了「往祖地宣州起兵,於途中家兵執送有司,車裂於市」等屢屢數語時,韓謙從這些記憶碎片裡,並沒有找到更多關於自己在天祐十二年到十七年間的記錄。

  在後世的史書裡,他只是無足輕重的一個小角色,還是因為他父親韓道勳的緣故,才留下這麼不經意的一筆。

  韓謙沒心沒肺的活了十八年,他才不會去管他人的死活,更不會管他死後家國離亂、山河破碎,但他坐在窗前,一遍遍梳理夢境中人翟辛平有關這段歷史的記憶,他卻能清晰的感受到,這一段段記憶碎片裡蘊藏著深入骨髓的錐心之痛。

  這應該夢境中人翟辛平讀史時的切實感受。

  或許是沉浸於夢境中的感受太真實,就像是他在夢境世界裡真實的活過一世,不自覺間,韓謙心境也難以避免的受這錐心之痛所感染,呆坐在窗前,一時間竟情難自禁……

  操!操!操!

  天祐十七年之前,自己會為何死得如此之慘,還沒有搞清楚呢,竟然為離亂世道而心生酸楚,也真是夠心寬的啊!

  韓謙狠狠的手捧著臉搓動,將沮喪、酸楚的情緒排遣掉,心想要是自己這時返回宣州不再離開,是不是就改變了「逃往宣州途中被家兵捉送有司而受刑」的命運?

  想到這裡,韓謙幾乎要跳起來收拾行囊跑路。

  然而他雙手撐在書案上,身子還沒有站起來,他心裡閃過一個念頭,想到即便范錫程這些家兵不阻擋他,姚惜水這小婊子與姘頭前夜毒殺他不成,還被他匿破行藏,怎麼可能就此放過他?

  韓謙手足冰冷的坐在那裡,彷彿籠子裡的困獸,所看到的四周都是要扎進他體內、吞噬他血肉的屠刀。

  姚惜水這小婊子明明是晚紅樓的花魁,不知道多少男人做夢都想將她剝光,扔到錦榻上愛憐蹂躪,他到底哪點礙著他們了,竟然費盡心機要來毒殺他?

  韓謙心再大,也知道這事沒有那麼簡單,不可能因為他逃回宣州,就脫離險境!

  韓謙苦思無策,忍不住喪氣的想,要嘛就這麼算了,只要他父親韓道勳這時候不犯渾去上什麼狗屁奏書勸諫天祐帝,只要他父親韓道勳不被天祐帝杖殺文英殿前,他還有可能痛痛快快的活上兩三年,哪怕最終的結局難改,大不了給自己準備一杯鳩酒,先喝下去死球,也就不用受那車裂之刑了。

  韓謙得過且過的混帳勁上來,劇毒剛解,又熬坐了一天一夜,也確實疲憊到極點,他跑到裡屋拉開薄被,躺下來就呼呼大睡過去。

  范錫程、趙闊這些韓家的家兵,笑得比劊子手還要猙獰,獰笑著將被鮮血浸染得發黑的繩索套綁上來……

  往大街兩側疾馳的馬蹄,踩踏出來的蹄音有如催命的顫音,令心魂顫慄……

  漸收漸緊的繩索,身體就像一根弓弦被越拉越大,在某一瞬時猛然斷開,肚腸屎尿往四周八方崩濺……

  長街四周是無數興奮的眼睛,絲毫不避飛濺來的鮮血屎尿……

  韓謙猛然驚醒過來,窗外已經微微發白,想到夢中那恐怕的場景,心臟就微微抽搐,盯著東牆壁掛的那張黑雲弓出神。

  黑雲弓談不上多麼精緻,弓身上雕刻有古撲拙然的雲紋,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粗獷之美,持弓握處,刻有「黑雲」二字銘文。

  這張黑雲弓是他父親韓道勳在楚州防禦使府任參軍時剿匪所得,然後由他帶回宣州練習箭術所用。

  韓謙還記得他剛得到這張黑雲弓時,還不滿十二歲,當時就已經能將兩石強弓拉滿,但之後就荒廢下來,六七年過去,身體比當時長高了有一頭,但用上吃奶的力氣,也只能將黑雲弓拉開一半。

  韓謙忍不住想,要是自己這幾年在宣州沒有荒廢,還能堅持每日勤練騎射、拳腳,此時再不濟,攜黑雲弓遠遁,也不怕姚惜水這小婊子追殺過來!

  自己這幾年在宣州怎麼就荒廢下來了?

  在即將降臨的可怕命運面前,沒心沒肺的韓謙第一次反省起自己這些年來的荒唐!

  韓謙這時候還記得他十二歲之前跟父親韓道勳生活在楚州的情形,當時父親在楚州防禦使、受封信王的二皇子楊元演手下,還只是一個普通的州府參軍,身邊只有老家人韓老山及家兵范錫程伺候。

  然而母親染疫而亡,楚州又時常受梁兵侵襲,父親韓道勳不得不將他送回祖籍宣州,托給二伯韓道昌膝前照顧。

  他剛到宣州,二伯韓道昌就將身邊的奴婢荊娘送給他,照顧他的起居。

  荊娘豐腴豔麗,韓謙這時還記得他剛見到荊娘時那豔光四射的樣子,他幾乎都沒有勇氣抬頭去看荊娘帶有奇異光彩的漂亮眼睛,以致當夜他滿心想著那雙漂亮的眸子而轉輾難眠。

  清晨時,那具似溫軟暖玉的嬌軀從後面抱過來。

  哪怕是已經過六年,他還記得那一刻,他的心臟緊張得都要停止跳動,手腳更是嚇得一動都不敢動,第一次也是被動的嘗到那極致的快活……

  從那之後,韓謙就沉迷於那具豐腴而叫人痴狂的肉體之中難以自拔。

  三年後韓謙無意間看到荊娘衣裳散亂卻滿面風情的,從堂兄韓鈞的房裡出來。

  即便事情已經過去三年,他還記得自己當時心肺撕裂的痛楚,奪刀要斬堂兄韓鈞,卻被堂兄韓鈞一腳踹翻在地。

  之後,荊娘就到他堂兄韓鈞的房裡伺候。

  雖然韓謙房裡換了兩個貌美如花的丫鬟,但再沒有一個女人讓韓謙有徹底沉溺其中的痴迷。

  再之後,在家奴趙志引領下,韓謙開始流連於宣州城的大小妓寨娼館,直到今年初父親韓道勳調到朝中任職,也將他接到金陵團聚。

  韓謙這時候陡然一驚,這一刻才發現自己回宣州六年的時間,壓根就沒有一天正而八經的起早去練習騎射、拳腳;即便每日午前照族中的規矩,都需要到書堂聽族裡的教書先生傳授課業,但自己似乎沒有一日不是昏昏欲睡……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39 PM

第四章 危機四伏

  前夜之前,韓謙還滿心怨恨父親韓道勳對他的管束。

  將他趕到秋湖山別院來不說,還命令范錫程那條老雜狗盯住他的一舉一動,生活起居由臉上有胎斑覆蓋、瘦弱不堪的醜婢晴雲照顧,整日關在書齋之中,半點不得自由,令他滿心懷念在宣州無拘無束、仗勢欺人的日子。

  他被關在別院一個多月,心情暴躁無比,無時不想著離開、逃回宣州,但在這一刻,想到荊娘是二伯韓道昌從身邊派給他的奴婢,想到趙志是二伯韓道昌從身邊派給他的家奴,甚至三年前他撞破荊娘與堂兄韓鈞苟且之事,也是狗奴才趙志看似無意的說破。

  韓謙的手腳則是冰涼一片,倒吸幾口涼氣都沒有辦法壓住內心的震驚。

  夢境中人翟辛平,不僅短短一生就經歷太多的爾虞我詐,平時所喜歡讀的史書之中也是充滿著種種匪夷所思的陰謀詭計。

  也許是夢境太過真實,真實到就像是韓謙在夢境裡度過另類的一生,真實到就像夢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記憶已經融入他的骨髓,令他也下意識的會用以往絕沒有的角度去思考問題。

  這令他第一次認真反省過去六年在宣州的日子,就驚嚇得手腳冰冷。

  二伯韓道昌待他絕沒有想像中溫良無害。

  年僅十二歲的他,自然未曾見識過人性的險惡,在此之前又哪裡會想到他六年的荒廢、此時的頑劣不改,實是他二伯韓道昌有意而為之?

  …………

  …………

  韓謙怔坐了半天,天光大亮,此時隱約聽到遠處傳來吆喝聲,他知道這是住在山莊裡的家兵清晨出來練習拳腳、騎射。

  天祐帝依賴大將及豪族成事,奠定楚國的基業,楚國新創,四周強敵未滅,天祐帝輕易不敢改部兵制,甚至還不時將兵戶拿出來作為獎賞賜給手下的有功將臣。

  因此世家豪族擁有家兵,這在當世實為常態。

  韓氏當然也不例外。

  韓氏的家兵,除了少數留在宣州,聽從他二伯韓道昌調遣外,更多的則追隨在此時出任池州刺史的大伯韓道銘身邊。

  不過,他父親韓道勳這些年出仕地方,個人也積功受賞二十兵戶。

  這些人都是近年陸續追隨韓道勳的老卒。

  他父親韓道勳到京中任職,金陵城內所置的宅子狹小,安置不了太多人,才在城外購置了一座山莊,將大多數家兵及家眷老小都安頓到這邊來……

  家兵!

  「往祖地宣州欲起兵,於途中為家兵執送有司,車裂於市……」

  想到夢境裡的這段話,韓謙額頭青筋禁不住暴跳起來,心想平日罵范錫程這些老雜狗,果真是一點都沒有罵錯。

  這些家兵,此時吃他家的,用他家的,最後在韓家經歷劇變,不說忠心耿耿將他護送到宣州,竟然於途中將他執送到官府處刑,不是養不熟、亂咬主人的雜狗,又是什麼?

  韓謙這一刻,恨不得手執黑雲弓,跑出去將山莊的家兵一一射殺。

  韓謙氣得心口難平,恨不得將書齋裡的一切都砸碎掉,才稍解心頭之恨。

  過了許久,韓謙才漸漸冷靜下來。

  此時他家裡還沒有發生劇變,家兵還沒有背叛他,不要說將這些最終不頂屁用的家兵都射殺了,他就算是想將這些家兵都趕出韓家,他父親韓道勳也絕不可能同意。

  他這時候能說什麼,說未來四年內的一天,他父親會被天祐帝杖殺文英殿前,他會在逃往宣州的途中,被這些家兵出賣?

  甚至是不是所有的家兵,將來都會出賣他,他也搞不清楚啊!

  想到這裡,韓謙又禁不住細想起姚惜水登門毒殺他那夜所發生的諸多細節來。

  那天夜裡,丑婢晴雲先是被他發脾氣趕出去,入夜後,姚惜水就突然登門來,備好酒水在書齋裡與他相飲,之後他中毒趴到書案上失去知覺,陷入那古怪夢境之中。

  他醒來時,意識還有些模糊,但也聽到關鍵的幾句話。

  姚惜水與那男的,費這些心機,並非單純的要毒殺他,還是要製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

  姚惜水與那男的被聽到動靜趕過來的范錫程等人驚走,從之後范錫程的反應來看,他們似乎又完全不知道姚惜水登門造訪一事?

  在山莊,韓謙獨居東院,又因為他父親怕他沉迷男女之事,即便是醜婢晴雲,夜裡也禁止進入東院,所以只要不大聲喧嘩,范錫程他們確實有可能不知道姚惜水夜裡登門。

  然而,姚惜水怎麼會知道這些,以致她敢從容不迫的走進書齋跟他飲酒,而不怕驚動山莊裡的其他人?

  山莊的家兵或奴婢中,有人跟姚惜水通風報信?

  他父親還是朝中大臣,還沒有被天祐帝杖殺殿前,韓謙不相信所有的家兵都已經背叛了他家,但到底誰膽大妄為,與姚惜水暗中勾結、通風報信?

  韓謙吸了一口氣,暗感此時憂慮以後的事情也無益,總要先將眼下的危機解除掉!

  他的心思不知不覺間變得沉靜、細膩起來,不復之前的急躁、莽魯……

  …………

  …………

  入秋後,清晨有些微涼,韓謙披了一件薄裳推門而出,拿了黑雲弓循著家兵操練傳來的聲音穿過西跨院。

  院子西邊,清出一片三四畝地大小的空場地,用石碾子滾壓過。

  這裡就是山莊家兵平時操訓的練武場,場地邊的兵器架擺放有槍棒戟槊長弓等兵器,還有幾隻練力的石鎖。

  練武場的南北側還建有兩座院落,與韓謙所住的東院,共同組成秋湖山別院。

  東院最為精緻,二三十間房子乃是主人房以及貼身奴婢所住,但到夜裡,只有韓謙住在那裡。

  北院規模最大,有五六十間屋舍,是家兵及家小所住以及後廚、馬廄等附屬建築所在,但都相當的簡陋,皆是茅棚土牆。

  依照楚律,這些家兵依附於他的父親韓道勳,家兵的家人也併入韓氏家籍,充當奴婢。

  南院只有五間倒座房,也是進山莊的門庭,擋住進出山莊的谷口,平時有家兵守著。

  秋湖山別院雖然距離京城金陵僅三四十里,但這年頭盜匪橫行,金陵城附近也不安寧,山莊附近的田莊大宅,常遭劫匪洗掠,不小心提防,實在不行。

  范錫程這時候正安排人修築護牆,要將整座山莊都圍起來,只是工程頗大,能用的人手又少,目前才在南院,沿練武場南側邊緣修出一道黃土牆,防備有大群盜匪從山谷外闖進來。

  而這裡雖然說是山莊,實際位於寶華山南麓的一座山谷裡。

  練武場的西邊有一條溪河從山裡流淌下來,竹樹夾映,亂石堆壘,將山谷分成兩塊,東邊是山莊別院,西邊地勢要更開闊些,開墾出三四百畝田地,那些田地以及山莊後面的山頭,也都屬於山莊,散亂建有一些茅草屋棚,供依附山莊的佃戶居住。

  而小溪從南院土牆穿過去,地勢頗急促的降下去,到兩三里地外,則是一片煙波浩淼的大湖,遠遠眺望有十三四里縱橫。

  這座大湖是金陵城東南的赤山湖,匯聚從寶華山南麓出來的溪河,又有河道往西北引出,自金陵城的西南角匯入秋浦河,經水關進入金陵城,最終從北城水關流入揚子江……

  韓謙站在練武場的邊緣,視線越過黃土夯成的矮牆,能看到赤山湖中停泊不少舟船,還有幾艘彩漆塗裝的畫舫甚是惹眼,心想姚惜水乃是晚紅樓的花魁,會不會就藏身那幾艘畫舫之中並沒有離開,等著再找機會對他下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41 PM

第五章 家兵

  練武場的溪岸邊榆柳夾生,系有幾匹健馬。

  韓謙徑直朝那幾匹馬走去。

  或許是這些天來第一次看到少主韓謙持弓走到練武場,正在場上活動拳腳的那些家兵及家兵子弟,都停了下來,詫異的往坐在場邊條凳上曬日頭的范錫程看去。

  范錫程不知道少主韓謙想幹什麼,探頭往東院那邊張望,似乎想將丑婢晴雲喊過來,問她少主今天是不是吃錯了什麼藥。

  韓謙不知道這些家兵裡,到底都有誰跟姚惜水暗中勾結,當下只能暗暗提醒自己沉住氣,不動聲色朝一匹紫色鬃毛、高上去頗精神的馬匹走去,將黑雲弓插到弓囊裡,解開韁繩就要騎到馬背上去。

  韓謙十二歲就能開二石強弓,荒廢六年後,他也不覺得此時幡然悔悟,還有機會成為當世的無敵勇將,但將來在韓家發生劇變時,他不能指望家兵會忠心保護他,這時候就必須苦練騎射,以便將來能獨自逃命。

  「少主風寒初癒、身子虛弱,要是騎馬摔到哪裡,老奴可擔不起這個責任;再者,老爺要少主耐下性子在宅子裡讀書,此刻也不是遊山玩水的時刻。」

  范錫程跟過來,伸出青筋畢露的手腕,牽住韁繩,眼神凌厲的盯著韓謙,示意他下馬來。

  范錫程原本是楚州軍中的兵卒,妻女在戰事中離散,之後就追隨在韓道勳身邊,此時受韓道勳的命令留在山莊裡,看管韓謙苦讀書卷,可以說眼下是秋湖山莊的第一負責人。

  范錫程之前是韓謙眼裡的「范老狗」、「釘子」,就鬧過很多的不愉快。

  韓謙想到日後會被這些家兵出賣,心頭就來氣,下意識拿起馬鞭,就要朝范錫程的臉上抽去,但心頭閃過一念,這樣真能解決問題嗎,夢境中人翟辛平要在處於當此,他會怎麼做?

  韓謙強壓住心頭的怒氣,眼睛盯住范錫程,暗想不管以後范錫程可不可靠,他此時跟自己過不去,還是在執行他父親韓道勳的「命令」;而前夜也是范錫程帶著人過來將姚惜水驚走,范錫程是內應的可能性不大。

  而自己此時真要像以往那般大發雷霆,大吵大鬧,只會叫范錫程當成一條死狗,直接拽下馬,扔到東院禁閉起來,並不能解決他眼下遇到的問題。

  這麼想著,韓謙儘可能放緩自己的語氣,盯住范錫程的眼睛,問道:

  「我風寒初癒,身子虛弱,想騎這匹馬沿山莊走一走,恢復些氣力,這也不成?」

  少主韓謙的話,叫范錫程微微一怔,他是要管住少主韓謙,不讓他有機會胡作非為,但韓謙此時的說辭,也叫他沒有辦法直接將韓謙揪下馬關回東院去。

  范錫程愣怔片晌,才朝場下兩個年輕的家兵喊道:「武成、大黑,你們過來小心照應少主,莫要出什麼差池!」

  范錫程與妻女離散後,沒有再續娶,收養了兩名孤兒在身邊,此時也都是韓道勳身邊的家兵,住到山莊來。

  范武成人長得高俊,身姿挺拔,即便是在山莊裡,也身穿革甲,腰配長刀,更顯得英武勃發,走到韓謙跟前,眉宇透漏出一股傲氣,都不正眼看韓謙一眼,又或者說是故意避開跟韓謙的眼神。

  韓謙高是高了,但這幾年荒廢,被酒色淘空身子,六尺身量,才一百十斤的體重,瘦骨嶙峋,瘦得跟竹竿似的,風吹來就要倒。

  韓謙此時即便騎在馬背上,在身姿英武的范武成跟前,都難免有些自慚形穢了。

  韓謙看范武成的神色,他心裡也清楚,要不是父親韓道勳及范錫程的緣故,此人大概絕不願意替自己牽馬執轡吧。

  將來要是發生變故,要說誰會出賣他,韓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范武成。

  這麼想,韓謙對范武成更是厭惡,恨不得現在就拿馬鞭子去抽他,但轉念又想,自己被父親接到金陵城後,不時到晚紅樓揮霍,好多次范武成陪著,要說家兵裡誰有問題,范武成無疑是最有機會被姚惜水或晚紅樓的其他人收買!

  韓謙眼睛盯住范武成,但想到夢境中人翟辛平身處此境,絕不會如此心浮氣躁,視野硬生生從范武成臉上移開,暗感范武成真要是內應,他說什麼話試探,不是刺激范武成狗急跳牆嗎?

  要沉住氣!

  一定要沉住氣!

  韓謙在心裡一遍遍告誡自己,范武成這狗奴才真有問題,遲早會露出馬腳來。

  范大黑皮膚黢黑,體形更為壯碩,粗布衣裳下肌肉賁起,蘊藏著驚人的爆發力。范大黑雖然對自己這個少主人也頗為不滿,眼睛裡也不知道掩飾,眉眼間卻沒有范武成太著痕跡的那種傲氣跟輕視,走過來接住韁繩,甕聲說道:

  「少主,你別看阿紫瘦了一些,但性子很野,動不動就咬別的馬,力氣也大,你騎它可不能拿鞭子瞎抽。少主您要是被掀下馬背,摔著磕著,我們可擔當不起……要不,少主你換匹馬騎——那匹奶魚性子就很溫順。」

  韓謙看到范大黑要他騎旁邊那匹看上去更溫順的粟色馬,不耐煩的跟他說道:

  「你替我牽住馬,我就騎阿紫圍著山莊小跑兩圈,不礙事。」

  范大黑卻也不覺得替少主韓謙牽馬有什麼丟臉的,甚至還想看到少主韓謙從馬背上摔下來看個樂子,牽著馬就沿場地邊小跑起來。

  范武成則是悶聲不吭的跟在後面。

  到宣州這六年,平日都是馬車接送,韓謙都不記得自己騎過幾回馬,更不要說練習射箭了。

  韓謙這時候跨上馬,圍著二三十畝大小的山莊小跑了幾圈,就氣喘吁吁,大腿內側也磨得生疼,心裡直叫苦,但想到要縱馬小跑這點路都覺得辛苦,日後生變,不能指望那些狼心狗肺的家兵,他要怎麼跑路?

  韓謙咬牙下去,漸漸也就沒覺得有多麼辛苦。

  范武成中途就找藉口離開了;范大黑卻是不急不躁的牽住馬,防備脾氣急躁的紫鬃馬會暴走,將少主韓謙掀翻在地。

  剛剛入秋,到中午時,山裡還是有些炎熱,韓謙身上的衣裳濕過好幾回。

  女婢晴雲跑過來,看到韓謙還腰椎挺直的坐在馬背上,頗為意外:

  「公子以往騎一會兒馬,都要大叫骨子架子要被顛散了,今天怎麼這麼好的興致?」

  晴雲原本是韓道勳在戰亂中收養的孤女,才十四五歲,人長得瘦小,五官細看還頗為精緻,但有一塊半巴掌大小的暗紅色胎印,遮住鼻樑及大半邊左臉頰,看著像是一張猙獰的半張鬼臉面具遮住臉上,特別的刺眼。

  韓謙到金陵後,身邊連個漂亮的暖床丫鬟都沒有,對相貌醜陋的婢女晴雲更是厭惡,平時稍有不順,逮住就罵。

  晴雲的性子卻是天真爛漫,挨了斥罵,也過半天就忘。

  晴雲走過來,從范大黑手裡接過韁繩,不讓紫鬃馬亂動,她伸出手臂要來扶韓謙下馬。

  韓謙不喜歡晴雲,嫌她多事,待要用馬鞭將晴雲伸過來的手打開,但馬鞭抬起來的一瞬,卻又硬生生收回馬鞭,借晴雲的幫助,跳下馬來。

  見范大黑伸著懶腰,如釋重負就等著牽馬回北院用餐去,韓謙跟他說道:「這紫鬃馬叫范武成牽回去好生喂養,中午不可以多食,我下午還要用,夜裡則可以多添幾斤豆料;你以後就隨我在東院用餐……」

  范大黑微微一怔,有些無所適從。

  「晴雲,你去找范武成到東院來,將紫鬃馬牽走。」韓謙也沒有多想,下意識不想給范大黑找范錫程請示的機會,直接讓范大黑牽著紫鬃馬先跟他回東院;讓晴雲找范武成到東院來將馬牽走。

  范大黑沒有那麼多的機變,只能硬著頭皮跟韓謙先去東院,將紫鬃馬系在西跨院的一株桃樹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43 PM

第六章 山居

  東院除了正院外,還有東西兩座緊靠著正院的跨院,中午的飯菜都已經在西跨院的飯廳裡準備好。

  一碟青菜、一碟切成片的臘肉、一大碗山蘑燉雞、一碗紅燒草魚塊,一隻盛下小半桶白米飯的小木桶,擺在臨窗的八仙桌上,談不上山珍海味,卻是普通人家無法享受的豐肴。

  這兩三天,韓謙還沒有好好吃上一頓,又騎了半天的馬,這時候飢腸轆轆,坐下來就覺得香氣撲鼻、食慾大振,但又擔心姚惜水這小婊子不甘心失手,通過內應在這些飯菜裡動什麼手腳,他的眼睛盯著一桌美食,不敢輕舉妄動。

  看到范大黑笨手笨腳的盛好一碗飯遞過來,韓謙伸手接過來,拿筷子夾了幾片肉脂透明的臘肉、幾塊紅燒魚、幾塊燉雞以及兩顆青菜壓到飯碗裡,然後將飯碗擱到一旁,指著桌上剩下來的其他飯菜,跟范大黑說道:「我還不是太餓,這些留給我足夠了;剩下了你都先吃了吧!」

  范大黑很是無所適從,但他性子也是粗糙,抵不過眼前美食的誘惑,甕聲說道:「待會兒我爹要是問起來,大黑可要說是少主強迫我吃下這些的!」

  「你下午還要伺候我騎馬,吃這一頓飯還怕你爹打斷你的狗腿不成?」韓謙不耐煩的催促道。

  這時候,韓謙瞥眼看到窗外,范武成正跟著晴雲走進西跨院,黑著臉將紫鬃馬從桃樹上解下來,似滿臉的不爽快。

  韓謙眉頭微皺,心想這廝即便沒有跟姚惜水勾結,以後也要找機會收拾。

  范大黑很快將小半木桶連菜都灌入肚中,除了一臉的滿足外沒有其他異常,韓謙才將預留下來的那碗飯菜很快的吃完。

  這時候范錫程黑著臉,跟著晴雲走進來,見范大黑竟然還坐在韓謙的對面,瞪眼就訓道:「不知好歹的憨貨,半點規矩都不懂——快去北院收拾馬廄去!」

  范大黑卻是畏懼養父范錫程,挨了一頓訓,沒等韓謙說話,就灰溜溜抬腿跑回北院去了;晴雲也是吐吐舌頭,收拾碗碟出去了。

  韓謙也沒有吭聲說什麼,而是返回書齋,下午再到練武場,沒有看到范大黑,卻見是山莊裡的另一個家兵趙闊,牽著紫鬃馬走過來,說道:「大黑叫范爺遣出去辦事去了,著我來伺候少主騎馬!」

  韓謙氣得額頭青筋都微微跳動起來。

  他中午用餐時,明明跟范大黑說得清楚,下午還要他伺候騎馬,范錫程這老匹夫竟然故意將他遣出去辦事!

  范錫程這老匹夫,是要彰顯他才是這山莊裡的話事人?

  韓謙陰沉著臉,翻身跨上紫鬃馬,小跑著圍山莊兜起圈來;趙闊瞥了韓謙,見少主竟然沒有大發雷霆,也是微微一怔。

  韓謙被送到山莊禁足有一個多月了,好吃好喝伺候著,沒有酒色來掏空身體,氣色多少恢復了一些。

  他上午時騎馬感到體力不足,還是中毒以及好幾天沒有好好吃飯留下來的後遺症,這時候再跨上馬背,感覺就又輕鬆了許多。

  這時候韓謙不再滿足圍著山莊兜圈,而是策馬下了小溪,跑到溪對岸,繞田莊促馬小跑起來。

  山莊外圍的泥埂小路太過狹窄,紫鬃馬頗為神駿,卻也跑不起來。

  溪西岸的莊田有三百多畝,一圈跑下來有四五里地。

  榆柳之間的土路相對寬敞,又沒有土牆屋舍的遮擋,紫鬃馬可以稍稍撒開蹄子歡跑起來——要不是怕范錫程跳出來管束他,韓謙更想縱馬到下面的湖灘地上兜一圈。

  圍著莊田小跑三四圈下來,韓謙就大汗淋漓,停到溪邊歇息,或許是心態驟然間逆轉過來,也不覺得辛苦,反而有一種酣暢淋漓之感。

  范錫程多半得到誰的通稟,這時候趕到山溪邊,看到韓謙並沒有什麼犯渾的地方,也就站在對岸沒有說什麼,夕陽落在他黑瘦的臉上,看著就像蒙上一層榆樹皮,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少主,您可悠著,你要是摔到哪裡,老趙可沒有辦法跟家主交待啊!」趙闊大汗淋漓的跑過來,韓謙騎紫鬃馬拉出速度來,他可就沒有辦法跟上去。

  韓謙沒理會平時就不怎麼起眼的家兵趙闊,壓抑內心的不滿,心平氣和的對溪東岸的范錫程說道:

  「范大黑腳力好,以後還是他來伺候我騎馬;早晚也都在東院跟我一起用餐。范爺,你吩咐後廚,照范大黑的食量準備東院的飯菜,不要讓人覺得我會虧待了貼己人……」

  「……」范錫程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叮囑那個大汗淋漓的老瘦家兵,說道,「趙闊,不要讓紫鬃馬再撒開蹄子亂跑,摔著少主,你我只有拿性命去謝家主的恩情。」

  老雜狗真是茅廁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韓謙心裡恨恨的罵道,又翻身跨到馬背上,但這次趙闊死死拽住韁繩,叫韓謙喝罵著抽了兩鞭子也不鬆手。

  趙闊四十來歲,看上去身形瘦小,發黃的臉上滿是風霜之色,像是風化千年的岩石皮子。

  他那拽住韁繩的手臂,瘦得跟枯樹杈似的,卻能像鑄鐵焊住一般,將力氣極大的紫鬃馬死死挽住,令紫鬃馬紋絲難動。

  以往遇到下面沒有一個奴婢聽他的話,韓謙就忍不住會火冒三丈、氣急攻心,但這一刻卻是微微一驚,沒想到平時極不起眼的趙闊,手臂竟有這麼大的氣力!

  看趙闊被他抽了兩鞭子,畏畏縮縮的不敢反抗,只是抓住疆繩不松,韓謙想到趙闊平時就是這般慫樣,也沒有少受其他家兵的欺負,嫌疑應該不大。

  要不然的話,姚惜水及她身後的人,在他身上下的功夫就太深了。

  趙闊不鬆手,韓謙提不起速度撒蹄小跑,也就失去鍛鍊的意義,便叫他牽著馬往地勢頗險陡的後山裡走去——後山也屬於山莊——也隨便看看左右的景緻山勢。

  寶華山位於金陵與潤州之間,又由於金陵舊名升州,寶華山又名升潤山,在揚子江南岸呈鏈狀鋪開兩百餘里。

  相比寶華山,會聚寶華山南麓溪河,與山莊相距才三四里的赤山湖縱然有十三四里寬,但也顯得毫不起眼。

  太陽落山,暮色彷彿一絲淡紫色的輕紗籠罩過來,遠處的山林顯得凶機四伏。

  韓謙這時候也不敢在外面亂逛,便騎著馬,由趙闊牽著往山下走去。

  距離下面的莊子還有一段距離,一老一少兩個獵戶窸窸窣窣的從山林裡鑽出來。

  這兩人穿著粗麻衣裳,腰間紮著草繩,插著一把鐮刀,穿著露出腳趾的麻鞋,兩人還各背一張獵弓跟一隻竹簍,用竹節做的箭袋頗為簡陋,看著眼熟,應該是附近的佃戶。

  兩個低賤佃戶,竟然敢跑進他家後山偷獵野物,換作以往,韓謙早就揮馬鞭子抽過去;這一刻,韓謙卻沉吟的坐在馬背上,看著這兩人身後背的竹簍裡裝滿錦雞等獵物,還有血從竹簍底滲漏下來。

  趙闊回頭瞥了韓謙一眼,見韓謙臉色陰陰的,不知道少主心裡在想什麼,便盡他身為家兵的本分,轉過頭沉聲喝問那兩個老少獵戶:「趙老倌,你父子二人今天進山的收穫不少啊!」

  這兩人大概沒有想到在這裡會撞到韓謙、趙闊,嚇了一大跳。

  愣怔片晌,年長者先反應過來,拉著少年就跪在地上,將背後的竹簍卸下來,聲音有些發抖的說道:「我們剛要將這些獵物送到山莊裡去,沒想到在這裡遇見少主跟趙爺!」

  少年眼裡有桀驁之色,掙扎著要站起來,被年長者死死摁住,趴在泥地上。

  「你父子二人的膽子不小啊,范爺說了多少次,嚴禁你們上山偷獵,你們都當耳旁風,難道你們現在都不知道這座山頭是韓家的?要不是趕巧叫我跟少主撞見,你們真會將獵物送到山莊去?」

  趙闊回頭見韓謙還是不動聲色,想必少主不打算輕易放守這父子二人,便握住腰間的佩刀,惡狠狠的盯著眼前的父子二人,

  「這次非將你們揪到縣裡治罪不可!」

  偷獵同盜,送到縣衙治罪,少不了挨幾棍子;而且不找人送錢打點求情,幾棍子挨下來,不殘也要掉幾層皮。

  聽趙闊如此說,年長者臉色頓時蒼白起來,趴在地上磕頭求饒,一不注意將身後兩隻竹簍子打翻,裡面被射殺的獵物都滾落下來,除了幾隻錦雞外,竟然還有只被一箭射穿腹部的蒼鷹。

  山裡的獵戶有本事拿獵弓射殺幾隻錦雞很是尋常,但能射蒼穹翱翔的蒼鷹,箭術就已經可以說是相當驚人了。

  韓謙這幾年荒廢下來,但這些簡單的道理還是懂的,沒想到山野之間,竟然有箭術如此厲害之人。

  韓謙今天一直告誡自己,諸事要沉住氣,但也不會為這兩個不相干的獵戶說什麼話,看著趙闊處置就行了,這一刻心頭卻閃過一念。

  此時韓謙再看那少年,即便被他父親強拽著跪在地上,緊繃起來的背脊,猶給人一種像野獸要撲竄上來噬人的感覺,更不要說那藏著眼瞳裡的桀驁神色,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韓謙情不自禁的想,要是夢境中人翟辛平在此,會怎麼利用眼前這箭術高超、野性未馴的少年?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43 PM

第七章 贈弓

  「他們都是田莊的佃戶吧?」韓謙開口問道。

  「啊?」趙闊微微一怔,回道,「趙老倌是田莊的佃戶,就是他家的小王八崽子,逮住幾次都屢教不改,范爺說過,再看到他們進山偷獵,就送到縣衙收拾他們。」

  韓謙打量了那個神情倔強的少年一眼,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梗著腦袋沒有理睬韓謙。

  「稟少主,我家小八崽子賤名叫趙無忌!」年長的獵戶不停的磕頭求饒,「我們絕不會再犯了,求少主給我們一條活路!」

  「趙闊,我問你一句話,在你們眼裡,是不是莊子裡的事情,都是范爺說得算,我說話一點都算不了數嘍?」韓謙轉回身,盯著趙闊的眼睛問道。

  「……」

  趙闊微微一怔,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的說道,

  「少主,你說什麼話,范爺他也是怕驚擾到少主您有讀書,有負家主所托;再個,莊子裡的事情都是跟這些奸滑賤民打交道,范爺也是怕少主你缺少經驗,受這些賤民的矇騙……」

  「好了,不用多說了,只要我說的話還能當回事就行,」

  韓謙截住趙闊的話頭,說道,

  「既然趙老倌父子是田莊的佃戶,那除了山禁之期,他們以後從後山所獵、所取之物,照田租比例繳納相應的部分給山莊就可以了。送什麼縣衙,山莊裡的事情,非要搞得所有人都知道我韓家御下無能才好?」

  沒想到平時脾氣乖戾的少主,這時候不僅不追究趙老倌父子進山偷獵之事,還要對田莊的佃戶放開山禁,趙闊眯起眼睛,打量少主韓謙一眼,沒有吭聲。

  「你能射下蒼鷹,說明箭術不錯,但沒有一張好弓,也太可惜了,這張黑雲弓放我手裡沒用,今日送給你。」韓謙不管趙闊心裡會怎麼想,將黑雲弓從弓囊裡取出來,遞給少年。

  少年是擅射之人,自然能看到黑雲弓的不凡之處,但少年即便再不諳世事,也覺得韓謙突然贈送良弓太突兀了,怔怔的看著韓謙手裡的黑雲弓,猶豫著沒有伸手去接。

  「這怎麼使得,這怎麼使得?」趙老倌惶然說道。

  「秋湖山別院是屬於韓家的,除了我父親,我在這裡說話算數,但保不定山莊裡有些不聽話的奴才會上門找你們的麻煩,這把弓就是信物!」韓謙說道,不由分說的將黑雲弓塞到少年的手中。

  「多謝少主。」趙老倌見推見不過,這才帶著少年朝韓謙連連磕頭道謝。

  韓謙哈哈一笑,說道:「我這次也要不客氣,挑幾件獵物拿回山莊啦?」

  「少主,您挑。」趙老倌跪在地上說道。

  「站起來說話,不要動不動就跪著,說話累不累?」

  韓謙走過去,將趙老倌從泥地裡攙起來,又從地上撿了兩隻被射斷翅膀還在撲騰的錦雞,說道,

  「好了,這兩隻野雞便當是我收了山租子,其他你們都拿回去吧。你們以後在山裡獵到什麼好東西,記得繳一半到山莊——你們回去跟其他佃戶也如此說,這是我韓謙定下的規矩。」

  看到獵戶父子背著獵物離開,韓謙將兩隻錦雞扔給趙闊,說道:「我剛才抽你兩鞭子,這兩隻野雞你拿回去,算是你下午陪我騎馬的賞錢。」

  看趙闊悶聲將兩隻錦雞接過去,牽著馬在前面走,韓謙心裡暗想,換作夢境中人翟辛平身處此境,應該也會這麼做吧?

  …………

  …………

  回到東院,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韓謙洗過手臉,換了一身乾爽的衣裳,走到西跨院的飯廳,飯菜還是照中午的樣式準備,都是山莊裡自備的食材,談不上花樣多變,但絕對新鮮,只是飯菜的量都減少許多。

  很顯然范錫程壓根就沒有將他的話當一回事,沒有要讓范大黑過來陪著他用餐的意思。

  姚惜水在酒裡下毒,想製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說起來姚惜水與她幕後的人,並不希望他的死驚動太大,要不然那天夜裡,直接給他一刀,絕對死得比誰都要痛快。

  韓謙不知道毒酒最終怎麼沒能毒死他,他此時或者不用擔心姚惜水或者其他刺客直接殺進來,但還是要防備他們再次下毒。

  現在范大黑不過來,誰來幫他試這飯菜裡有沒有毒?

  他這時候也沒有藉口,叫晴雲坐下來,先將每道飯菜都嘗上一遍!

  他心頭大罵范錫程老雜狗,黑著臉,眼睛盯住晴雲以及幫忙端菜過來的廚娘,強抑住心頭的惱怒,才沒有直接將桌子掀翻掉。

  沉住氣,一定要沉住氣。

  掀翻飯菜不吃,只是權宜之計,並不能改變自己的處境,韓謙暗想,換作夢境中人翟辛平身處此境,他會怎麼做?

  晴雲與廚娘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中,生怕少主端起桌上的碗碟朝她們身上砸過來,過了半晌,卻見少主長吐一口氣,說道:

  「既然我沒有辦法將人請過來,那我就自己過去。」

  韓謙徑直往北院走去。

  北院錯錯落落建了四五十間屋子,都相當簡陋,土牆、茅草頂,風雨稍大些,屋子裡就漏個不停。

  北院是家兵攜家小居住,同時也是後廚、馬廄、倉儲用地,條件有限,自然遠不能跟韓謙跟韓道勳居住的東院相比。

  這時候正是用餐的時間,韓謙聽著喧鬧的聲音穿過狹小的夾道,走進一處狹小的院子。

  一株老石榴樹正枝繁葉茂,看炊煙從北面的屋頂裊裊升起,這裡應該就是後廚所在。

  西廂是三間房連在一起,擺放有七八張方桌,圍坐著五六十人正等開席,應該就是家兵跟僕擁用餐的飯廳了。

  北院的飯廳,七八張方桌都擺在一間房裡,也是分三六九等。

  范錫程獨坐一席,臨窗,能看到屋外的溪河,桌上擺放的飯菜也是一碗魚一碗雞一碟臘肉一碟青菜。

  接下來是十六名家兵分坐兩桌,每桌卻是八人分食一大碗魚、一大碗燉雞,沒有臘肉,青菜卻裝了一大桶管夠,漂著不多的幾星油茶。

  剩下的都是充當奴婢的家兵家小,圍坐四張大桌子,桌上只有青菜以及黑乎乎的醃菜,也沒有白米飯,而是黃乎乎的小米飯或者玉米飯。

  韓謙他到山莊住了有一個多月了,還是第一次走進下人用餐的地方,沒想到家兵的吃食如此簡陋,而充當奴婢的家兵子弟及家小面前,菜飯比狗食都不如。

  眾人沒有想到韓謙突然闖進來,熱鬧喧嘩的氣氛,頓時就像是一灘水跡被海綿吸盡,一下子變得靜寂無聲。

  牆角裡趴著一條大黑狗,驚覺到異常,抬起頭看到陌生人闖進來,呲牙大吠了兩聲,夾起巴巴,弓著背就要撲上來,被坐在旁邊的一名家兵抬腳猛踢了一下,趴回牆角嗚嚥著不敢再張牙舞爪。

  韓謙這時候看到他單獨賞給趙闊的那兩隻錦雞,正懸掛在房樑上,很顯然趙闊早就將剛才遇見獵戶進山偷獵的事情都說給范錫程知道了,並沒有敢獨佔這兩隻錦雞。

  「少主,山裡的佃戶多奸滑狡詐,要是開了放他們進山的口,後山不知道會被他們糟踐成什麼樣子,」

  見韓謙眼睛盯著房樑上掛著兩隻錦雞,范錫程慢悠悠的站起來說道,

  「既然少主都開了口,山莊也就不將趙老倌父子揪到縣衙去治罪了,老奴吃過飯,再讓人將其它獵物討回來。山禁絕不能輕開,這個要請示家主——另外,黑雲弓乃是家主送給少主寄望少主能勤練騎射的,怎可以隨便送給佃戶之子?」

  韓謙看了范錫程一眼,寸步不讓的質問道:「趙無忌年紀不大,卻能射下蒼鷹,箭術料來不錯。這樣的人,我還想著過兩天收到身邊伺候,你派人去強搶獵物、收回黑雲弓,算是怎麼回事?」

  「……」范錫程微微一怔,沒想到平日裡沒心沒肺的少主韓謙,竟然存有這樣的心思。

  當然范錫程也不認可韓謙的話,這會兒卻不想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跟他爭辯。

  韓謙見范錫程不吭聲,顯然是不贊同他,轉頭看到其他家兵,要嘛咧嘴一臉的不屑,要嘛低頭或轉頭看向別處——范大黑也低頭縮在角落裡不看這邊;唯有范武成聽了他的話,眼睛滿是遲疑。

  「你這把佩刀不錯,拿給我看看。」韓謙跟眼前坐著一名家兵說道。

  這名家兵一愣,看了范錫程一眼,接著才將佩刀解下來,將刀遞給韓謙後身子就縮到後面,好似怕脾氣乖戾的韓謙,會突然拔出刀朝他捅過來。

  諸多家兵或低頭盯著桌上的碗筷,或雙手抱在胸前斜看過來,眼裡流露出戲謔之色,在他們看來,韓謙手裡就算有刀,也對范錫程做不了什麼;范武成的眼睛裡倒是流露凌厲的精光,或是希望他魯莽出手吧。

  韓謙拔出刀。

  這是步戰馬戰皆可用的斬馬|刀,刀身狹直,簡捷而狹直的刀口,予人凌厲之感,用精鐵鍛打而成,刀身留下細密的鍛打紋路,很是好看。

  韓謙見范錫程暗暗戒備,握刀就朝那條蜷在牆角的大黑狗捅過去。

  大黑狗顯然沒有想到自己吠叫兩聲會惹來殺身之禍,看到刀捅過來,猛然竄跳起來,卻還是慢了半拍,被刀直接從腹部捅穿過去,身子弓過來,掙扎著要去咬韓謙的手腕,被韓謙連著刀扔了出去,掉在牆角的泥地裡掙扎嗚咽,血汩汩流出來,很快就洇了一灘。

  「家裡養的老狗,竟然敢對主人呲牙狂吠,真是死有餘辜!」韓謙拿手巾擦去濺到手腕上的血跡,跟趙闊說道,「你去將這條老狗剝皮剁塊,燉一窩狗肉給大家解饞……」

  大家都傻在那裡,少主韓謙脾氣暴躁的拿刀去砍范老爺子,他們一點都不會意外,還等著少主被范老爺子出手教訓,卻怎麼都沒有想到韓謙會這麼做。

  范錫程則是氣得渾身發抖;以往他被韓謙指著鼻子罵老匹夫、老雜狗,都沒有氣得這麼厲害。

  趙闊身子站起來,眼珠子在韓謙、范錫程兩人身上打轉,似乎拿不定主意。

  韓謙徑直走到范大黑身邊,在家兵用餐的飯桌前坐下來,拿起飯筷就將米飯扒落到嘴裡,夾菜大口吃起來,待半碗米飯連同一堆雞魚青菜裝進肚子裡,看到別人都還或站或坐沒有動彈,才揮著手裡的筷子,招呼道:

  「我一個人在東院用餐太沒有意思,我以後就在這裡跟大家一起吃大鍋灶,不用為我單獨準備飯菜了——你們都站在那裡不動筷子,是不是要等趙闊將那條老雜狗燉熟了吃狗肉?」

  范錫程兩手挽起袖管,露出的胳膊上青筋都在微微跳動著;他不吭聲,其他人也都訕著臉不應和韓謙。

  韓謙繼續將飯菜往嘴裡扒拉,一邊大口嚼著飯菜,一邊慢條絲理的跟范錫程說道:

  「范爺您剛才說的也在理,要是不加約束,就讓佃戶們隨意進後山野獵砍柴,定然會被糟踏得不成樣子,但是我的話也都已經說出去了,范爺這時候真要派人從趙老倌那裡將獵物搶回來,那在這些佃戶眼裡,怕是要搞不清楚這田莊到底是韓家的,還是范家的了。這樣的話,怕也不是很好吧?又或者說,范爺你真有別的想法不成?」

  「少主多慮,老奴怎敢有別的想法?」范錫程咬著牙說道。

  「那就好。我也知道范爺對我父親、對我韓家是忠心耿耿,管著我,是不想讓我闖禍,我不會連這個好歹都不知道。」韓謙將碗裡的飯菜扒拉完,也不看其他人,放下碗筷就回東院去了。

  看著韓謙揚長而去,范錫程氣得渾身發抖,好半晌才坐回窗前的飯桌。

  范武成霍然站起來,解下腰間的佩刀,「哐鐺」一聲扔到桌上,不忿的說道:「即便是家主,待爹爹也是禮遇有加,從來都沒有惡言相向的時候——少主這也欺人太甚了,難不成我們在少主眼裡,真就跟這條狗一樣,看著不耐煩,就一刀捅死?」

  「吃飯!」

  范錫程瞪了范武成一眼,喝止他繼續胡說八道下去,但他拿起筷子,看著自己獨佔一席的四樣菜,想到韓謙剛才所說以後早晚都要跟家兵同席的話,他也沒有辦法嚥下這些飯菜,真是灌了一肚子的氣,「啪」的一聲將筷子摔桌子上,說道,

  「不吃了,你們將這些都拿去分了!」

  「爹爹,那大黑狗怎麼辦,是不是現在就剁塊燉了吃掉?」范大黑傻乎乎的問道。

  「……吃吃吃,你就要知道吃,是不是將我這把老骨頭剁下來燉,你才吃得開心?」范錫程腦門上的青筋都要跳出來,劈頭就訓了范大黑一通,「到後山溝找塊地方埋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44 PM

第八章 殺人

  「晴雲,大前夜你在東院聽到什麼動靜,才去喊的范爺?」

  回到書齋,韓謙拿起一本唐代文人蘇鶚所著《杜陽雜編》沒有急著翻開,看到晴雲站在屋外,顯然是受禁令所限,入夜後不敢隨意踏入書齋,他便隔著門庭問道。

  「大前夜奴婢也不知怎的,天剛黑就犯困,早早就睡下了,山頭炸了幾聲雷,才驚醒過來,擔心這邊窗戶敞開著會進雨水,跑過來卻聽到公子在書齋裡說著話,我怕公子被范爺關書齋太久,給憋壞了說胡話,才跑去北院喊范爺過來,也沒有看出什麼異常,沒想到公子得了風寒,想必是睡夢中說什麼胡話吧?」晴雲隔著門扉說道。

  韓謙點點頭,示意晴雲可以去休息了,他在書齋裡找出幾枚銅錢,楔到門窗的縫隙裡死死頂住。

  書齋及臥房的窗戶都正對著東面的山脊,書齋裡燭火通明,韓謙則走到沒有點燭的臥房裡,站在窗前,盯著對面的山脊,看夜裡會不會有人從那裡探出頭打量這邊。

  山間空氣清透,圓月如銀盤懸掛在山脊之上那深鉛色的蒼穹深處,清亮的月光灑落下來,山脊上樹影搖拽,偶爾傳來一陣夜梟的鳴叫,就再無別的動靜。

  范武成,又或者是其他什麼人暗中跟姚惜水勾結,今天叫他在北院這麼一鬧,或許這兩天就能見分曉了。

  當然,韓謙此刻更想知道他到底捲入怎樣的陰謀之中,又或者說,姚惜水及晚紅樓幕後藏著怎樣的秘密。

  當世戰亂頻發,中原地區十室九空,流賊侵掠地方,缺少糧草,甚至不惜用鹽醃製死屍充當軍糧,慘絕人寰,但金陵城裡卻歌舞昇平了好幾十年,沒有經歷戰亂的洗掠,依舊一派奢糜氣息。

  金陵城裡大大小小的妓寨娼館,有成百上千家,韓謙在宣州就聽說晚紅樓的盛名,以致被他父親接到金陵後才三四個月,就成為晚紅樓的常客。

  只是,之前的韓謙滿心唸著晚紅樓裡那些千嬌百媚的漂亮女子,但此時細想起來,晚紅樓與尋常妓寨相比,卻透漏著諸多神秘之處。

  甚至就連對宮禁秘事都傳得繪聲繪色的馮翊等人,也摸不透晚紅樓的底細,不知道背後掌控晚紅樓的主子到底是哪方神秘人士。

  這本身就足以說明晚紅樓絕不簡單。

  韓謙沒有睡意,也無心去讀外面書齋裡的藏書,便站在窗前,一邊照著記憶,擺開拳架子,嘗試著重新去練六十四勢石公拳,又一邊思索大前夜夢境留存下來的記憶碎片。

  六十四勢石公拳還是韓謙他父親韓道勳在楚州任參軍時,一位雲遊楚州,與父親交好的老道傳授。

  這路拳架,韓謙從六歲練到十二歲,雖然之後荒廢了六年,但此時猶記一招一勢,只是這時候擺開拳架子生澀無比,一趟拳勉強打下來,已經是大汗淋漓。

  韓謙拿汗巾將身上的汗漬擦掉,繼續站到窗前,透過窗戶縫隙看對面的山脊時,才打一趟拳就感到有些餓意,暗感雖然荒廢這麼多年,他還是沒有將六十四勢石公拳的精髓忘掉,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韓謙將臥房裡的一床薄被紮裹成人形,擺到外面的椅上,站在東面的山林裡看過來,就像他坐在書案前通宵埋頭苦讀,然後又將洗臉的銅盆放在臥房的窗前,就和衣躺下來休息。

  聽到晴雲在外面敲門叫喚,韓謙睜眼醒過來,此時已經天光大亮,一夜平靜沒有異狀。

  韓謙起床,將書齋及臥房裡的佈置恢復原樣,打開門看到女婢晴雲在外面一臉的詫異,大概是沒想到他也夜裡睡覺會將房門關得這麼緊。

  洗漱後看到西跨院照舊準備好早餐,韓謙沒有理會,走去北院。

  家兵及僕傭們都已經吃過早飯,後廚沒有幾個人,他看到蒸屜裡還剩有幾個黑乎乎能勉強稱得上饅頭的東西,拿出來就著一碟鹹菜,坐到北院飯廳的窗前,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塞進嘴裡。

  又乾又硬,還澀嗓子,但韓謙此時飢腸轆轆,也沒有覺得太難下嚥。

  「殺人,殺人了……」

  片晌後,就見晴雲容顏失色的叫嚷著跑進後廚。

  「……」韓謙神色一振,問道,「到底怎麼回事,一驚一乍的?」

  「我也不知道,剛才趙闊一身血的跑回來,說范武成在西邊的莊子讓人殺了,還有兩名家兵被射,這會兒范爺正帶著人跑過去……」晴雲說道。

  …………

  …………

  聽晴雲說過,韓謙才知道范武成一早就去溪西岸,要將趙老倌、趙無忌及家人從山莊趕出去,但進屋後卻被趙無忌射殺;趙闊與另兩名家兵是在練武場聽到范武成的喊叫,跨溪趕過去,還沒有靠近,那兩名家兵就被射傷,趙闊卻是無礙,跑回來報信。

  范武成果然有問題,韓謙神色振奮起來,扔下碗筷,跨過小溪,追到西岸佃戶雜居的莊子裡。

  遠遠就看到范錫程帶著人圍在一間茅草房前,范大黑正帶著兩人將少年趙無忌抓手摁腳,將他茅草房裡拖出來,死命的才將他摁在地上無法掙扎。

  其他人七手八腳的跑上去幫忙拿麻繩將趙無忌捆紮起來後往死裡踢打。

  難以想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竟有這麼大的氣力。

  有兩名家兵都是在大腿上各中了一箭,正跌坐在場地上破口大罵:「殺了這狗|娘養的,痛死爺了!」

  韓謙看這兩名家兵氣急敗壞的樣子心裡一笑,要不是趙無忌年紀還小,心不夠狠,這兩名家兵怕就不是大腿被射傷這麼簡單了。

  韓謙看兩名家兵的箭傷,都在大腿同一位置,就知道趙無忌殺了范武成後,就沒有想大開殺戒,而趙闊能在趙無忌的箭下安然無恙,卻是叫他有些意外。

  趙闊除了有些氣力外,其他方面都表現得要慢半拍。

  沒有看到范武成的身影,就不知道有沒有死透,就見獵戶趙老倌從房裡追出來,身上好幾個大腳印子,顯然在屋裡沒有少挨打。

  看到趙無忌被踢打得厲害,眼見出氣多進氣少,撲到兒子的身上,朝范錫程磕頭:「范爺,你饒無忌一條狗命,小范爺將獵物從我們這邊收走,還將我們趕出田莊,無忌年紀小,不懂事才拿箭射了小范爺啊!范爺您老剁了他射箭的手都成,但就饒無忌一條狗命啊!趙老倌我這輩子、八輩子給范爺您作牛作馬!」

  「由得了你這老狗說話?」范大黑抬起一腳,將趙老倌踢出一丈多遠。

  趙老倌當即就跟風吹折的枯草一般,折著腰窩在那裡痛得直抽氣。

  趙老倌雖然身子底子不差,但趙無忌犯下人命案子,他想著死撐住挨幾下子狠的,讓范大黑這些山莊的家兵洩憤,不要說還手了,甚至都沒有閃開要害,叫范大黑這一腳實實踹在心窩上,差點直接閉過氣去。

  要說溪東岸的家兵跟溪西岸的佃農有什麼區別,家兵除了趙闊較為乾瘦外,其他人都身高馬大、氣勢也是凌人,刀弓都沒有出手,凜然間就有殺氣瀰漫。

  這些人都是韓道勳從廣陵軍帶回來的老卒,都是上陣廝殺見慣過血腥的,有如此的氣勢不足為怪,倒是趙闊顯得唯唯諾諾,在家兵裡常受他人奚落,可能還是跟他的性格有關。

  而溪西岸的佃農則有兩個驚人的特徵。

  一是瘦。

  不管男女老少,都瘦,又瘦又弱,既瘦且弱,比此時的韓謙都要瘦骨嶙峋,臉色蠟黃,一個個都像疲入膏肓的樣子。

  山莊這麼多佃戶,韓謙之前就認真打量過趙老倌、趙無忌父子,或許是這兩父子時常偷獵補充伙食的緣故,身體還算健實。

  這些佃戶另一特徵,就是他們看著趙老倌、趙無忌父子被家兵往死打,畏畏縮縮的不敢靠前,更不要說勸阻家兵抓住趙老倌、趙無忌父子往死裡打了。

  要不是那夢境似深入骨髓般融入韓謙的記憶之中,韓謙絕對不會如此細緻入微,但此時將這些看在眼底,卻有一種觸目驚心之感。

  「住手!」

  韓謙沒有心思去細想為何會這樣的感受,黑著臉走進人群裡,橫在范大黑跟趙老倌,阻止他再犯渾毆打趙老倌,但看范大黑他們氣急敗壞的樣子,心想范武成應該是死翹翹了,從容不迫的問道,

  「到底怎麼回事?」

  「武成過來沒收他們的獵物,趕他們離開田莊,這小兔崽子竟然用少主所賜的黑雲弓射殺了武成!」范大黑這時候是急紅了眼,讓韓謙擋著,沒能去追打趙老倌,抬腳卻是朝趙無忌單薄的後背猛踩,幾乎要將趙無忌那單薄瘦弱的背脊踩斷掉。

  「無忌,無忌!」兩道身影發瘋似的從屋裡撲出來。

  中年婦女一身破布衣裳,被撕扯得衣不蔽體,披頭散髮,臉上好幾道血紅色的手指印,抱住范大黑的大腿,哀嚎著朝范錫程拚命的磕頭求饒,知道趙無忌今日真要被活活打死,都沒處說理去。

  瘦弱的少女也是披頭散亂,嚎著撲在趙無忌的身上,死死抱住自己的弟弟不肯鬆手,生怕范大黑他們再下狠手,當場就要了趙無忌的性命。

  看到范大黑伸手要去扯那少女的頭髮,韓謙拽住他的胳膊,喝道:「住手!范大黑,你給我住手!」

  范大黑到底顧及韓謙的身份,沒敢將他甩開,赤紅著眼退到一旁。

  范大黑與范武成都是范錫程的養子,范武成被殺,范大黑被喝止住,其他家兵也都悻悻的退到一旁。

  「兔子急了還咬人,范武成入室強奪獵物,還要將人趕出田莊,是誰給他的膽子?是誰讓他入室行盜匪之事的?」韓謙將趙家父子等人擋在身後,轉身盯著山莊的家兵,將早就想好的說辭,厲聲質問出來。

  「七公子!武成也是對少主忠心耿耿!」范錫程沒想到韓謙這時候竟然將責任全部推到范武成的頭上,徹頭徹尾的去袒護一個對韓家無足輕重的佃戶,再也壓不住心裡的憤恨,壓著嗓子叫道。

  韓謙這時候看到范武成趴在屋裡的一灘血跡之中,一支箭穿胸而出,黑黢黢的鐵箭頭穿透革甲露出來,韓謙暗感趙無忌應該是在屋裡開弓射箭,在這麼近的距離射穿革甲、箭頭穿胸而出,臂力及反應速度真是驚人啊,也無愧昨天將黑雲弓相送,果然沒有叫自己失望啊。

  韓謙轉回身來,目光灼灼的盯住范錫程,冷冷一笑。

  韓謙也想不明白范武成怎麼就跟姚惜水以及晚紅樓有勾結,但定然是昨日夜裡聽他故意說起要招攬趙家父子,范武成才中計,迫切要將這家人趕出田莊的。

  這背後的曲折,他也沒有辦法跟范錫程、范大黑他們解釋清楚,而他對日後將出賣他的家兵猶存怨恨,這一刻更要跟范錫程針鋒相對下去,將趙無忌保下來。

  「我昨天就有言在先,佃戶在後山所獵之物,上繳山莊一半即可,這話我當著趙闊說得清清楚楚,當著你范錫程以及諸多家兵,也都說得清清楚楚。我在這裡再問范錫程你一句,這山莊是你范錫程家的,還是我韓家的,我的話當不得半點數嗎?」

  韓謙寸步不讓的盯著范錫程,厲聲質問道,

  「我現在倒想問問范錫程你,范武成持械闖門、強奪獵物、驅趕佃戶,是不是你的授意,是不是你一心要將我韓家的秋湖山別院變成你范家的?」

  「你……」范錫程氣得渾身發抖,沒想到韓謙口舌竟然變得如此厲害,將這麼大的一口黑鍋直接扣到他的頭上來,還令他百口莫辯。

  「趙闊,我問問你們,你們到底是我韓家的家兵,還是范錫程的家兵?」韓謙盯住趙闊等家兵,厲聲質問道。

  趙闊等人遲疑起來,面面相覷。

  這些家兵對韓謙這個少主,是打心眼裡瞧不起,但是昨天夜裡在飯堂鬧了那出之後,范武成大清晨還拿著刀械闖上門,要將趙老倌一家從田莊趕出去,細想下來,少主韓謙的話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啊!

  他們在韓家好不容易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家小也都是韓家的奴婢,雖然他們對范錫程是服氣,但韓道勳才是家主,待他們恩情也更重,他們還不想捲入這種勾結起來篡奪田產的是非之中。

  「范武成持械闖門被殺,這事需報官處置,咱韓家不能用私刑殺人!」

  韓謙繼續義正辭嚴的說道,

  「趙闊你領人看住這裡,莫要叫趙無忌逃了,但也絕不許私刑毆打,有害我爹爹的聲威,要不然的話,休怪我韓家鐵面無私,將你們也一起綁送官衙治罪!」

  說到這裡,韓謙又朝圍觀的佃戶拱手說道,「還請哪位腿腳快的,去請里正過來主持公道。」

  韓道勳在此地購置田莊還不到一年,家兵及家小都要算是韓家的奴婢,都是隨韓道勳從異地遷來,佃戶則都是僱用當地的無地農民,多少會有利益衝突,而范錫程此前禁佃戶進後山砍伐薪柴、漁獵野物,就鬧出不少矛盾。

  然而,不管怎麼說,韓家伸出根小拇指都要比普通人的大腿粗,范錫程等家兵又是武藝高強、兵甲俱全、如狼似虎的悍兵,佃戶平時被管束得再嚴厲,心裡有怨氣也不敢撒出來的。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被送到山莊苦讀的少主,竟然是一個如此「通情達理」、「不偏不倚」的公正之人。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45 PM

第九章 處置

  韓謙話音剛落,就見有兩名心志還沒有完全被這離亂苦世磨滅的少年飛快的跑下山去找里正報訊。

  而即便有韓謙撐腰,其他佃戶也是一臉漠然而畏懼的站在外圍,不敢擠過來招惹是非,還是那母女二人,將被打得滿臉是血的趙無忌攙扶到牆腳根護起來,等著官衙派人過來處置,不讓韓家的家兵再濫用私刑。

  范錫程雖為養子的死痛心不已,但叫韓謙拿住話柄,再有什麼激烈的言行,似乎就要坐實他真就是居心叵測。

  再看到趙闊這些人都變得遲疑不定,范錫程氣得渾身發抖,卻也無法為自己辯解,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養子范武成倒在血泊之中,他心裡則還是以為武成一早跑過來將趙家父子趕出田莊,只是要替他解氣而已。

  這麼想更是叫范錫程胸口絞痛,覺得武成死得太冤。

  看到范錫程額頭青筋暴跳,范大黑兩眼赤紅,猶是滿心氣憤,韓謙擔心壓制不住這父子倆,蹙著眉頭,對范大黑說道:「范大黑,你即刻騎馬回城,找我爹爹通告此事——你們要是覺得我這事處理不公,一切自有我爹爹決斷,但在此之前,你們絕不可用私刑,壞我韓家門風!」

  韓家在宣州的風聞未必能有多好,但韓謙此時卻要借這個話頭,令范錫程及諸家兵不得輕舉妄動。

  聽韓謙這麼說,范錫程也無說可說。

  一名家兵扯著犯強的范大黑衣襟,小聲勸道:「我陪你還是進城找家主通稟此事……」

  「哪裡需要那麼多回城,難不成范大黑一人回城不能將事情說清楚?」韓謙說道,他阻止那名家兵跟范大黑同行,由范大黑一人回城去向父親報信。

  范大黑雖然不忿范武成被佃戶所殺,甚至不理解他此時為什麼不替范武成主持公道,但范大黑沒有那麼多的小心眼,韓謙也就不擔心他回城去找他父親會擺弄是非。

  看到范大黑回山莊牽馬去,韓謙看左右說道:「我就在這裡等縣衙派人過來治置這事……」

  韓謙低著頭,鑽進光線昏暗的茅草屋裡,范武衛的屍首一動不動的伏在泥地上,身下積了一灘血。

  屋裡簡陋得令韓謙難以想像,靠裡角的地上挖了一個小坑充作火塘,灑落一堆沒有完全燒盡的薪柴,碗罐被打碎一地,有些缺口處還有陳舊的痕跡,很顯然這些碗罐被打碎之前,就已經殘缺不堪。

  角落裡有張被打散架的木板桌。

  除此之外,堂屋就幾件簡陋的農具。

  東側的房裡沒有床榻,只有兩堆乾草鋪在地上,被縟還算是乾淨,但不知道打了多少補丁——好在是山裡,屋裡倒是乾爽,也許是房子的女主人勤於持家,看上去還算乾爽。

  西側的房裡擺著兩架簡陋、快要散架子的紡車,牆角拿樹墩子支起一張床板,應該是那瘦弱少女的睡床……

  韓謙實在難以想像,一戶人家能簡陋成這樣子!

  …………

  …………

  韓道勳在朝中雖然是從四品的閒官,但韓家權勢不小,韓道勳在江乘縣新買不到一年的莊子出了人命案,京兆府或許可以不當一回事,但縣裡卻不敢馬虎大意。

  縣城有一段路,縣尉劉遠午前便親自帶著衙役趕到山莊,到現場詢問案情。

  劉遠乃是江乘縣人,少年時就在淮南軍,積功授正六品驍騎尉勳官,到地方當了里正,近年才提的縣尉——他也算是跟著天祐帝起家的老卒了。

  楚國建立後,天祐帝仿照漢唐制,在州縣之下推行三長制,用淮南軍退下去的功勛老卒為吏,穩健楊氏在江淮之地的根基。

  倘若是韓家的家兵打死佃農,只要不是無故枉殺,按律罰銅或用杖刑便輕輕揭過去,此時卻是佃戶殺死闖門的韓家家兵,劉遠乍聽到這事就覺得很棘手。

  他不知道要怎麼處理,一方面不讓自己被地方上指著脊樑骨罵,一方面又不能觸怒韓氏這樣的豪族。

  韓家雖然不是江乘的土著勢力,韓道勳在朝中也只是清閒官員,但江乘跟宣州相距才二三百里,韓家在宣州是怎麼樣的豪族,平頭老百姓不清楚,劉遠是心知肚明的。

  再者說,韓道勳治理地方素有威名,作為廣陵節度使掌書記,原本有機會升任節度副使或州刺史的,這次被調回到朝中擔任秘書少監,看似清閒之職,但指不定過段時間在朝中就得重用,劉遠身為小小小的縣尉,更是不敢得罪。

  趕到秋湖山來,劉遠一路上還覺得頗為難辦,但未必想走進山莊,韓家少主韓謙竟然是如此「通情達理」、「不偏不倚」之人。

  當然,案情即便一清二楚,韓家少主又如此通情達理,沒有半點循私枉法、仗勢欺人的樣子,劉遠也不敢輕易寫訟文,捉拿趙無忌及攜帶范武成的屍體回縣衙結案。

  江乘縣隸屬於京兆府,挨著金陵城,不是沒有豪族,甚至隨隨便便挑一家就跟王公大臣或皇親貴戚沾親帶故,發生這樣的人命案子,不要說絲毫不加追究了,最後能饒行兇者一條賤命不死,都是仁慈的。

  韓家少主通情達理得過份,反倒叫劉遠多生出一些顧忌,擔心這可能是韓家設下的圈套,在或許別處有什麼厲害等著他們江乘縣的官員咬鉤?

  好在聽說韓家少主韓謙已經派人趕回金陵城通報韓道勳,劉遠帶著衙役,堅持留在秋湖山等得到韓道勳的確切口信後,再考慮這訟文該怎麼寫。

  劉遠年逾四旬,兩鬃已有些花白,許是早年從軍的經歷,令他坐在樹蔭下腰肢挺直如松。

  韓謙陪劉遠坐在樹蔭喝茶。

  范錫程被韓謙氣得夠嗆,又不忍看養子橫死佃戶房中的慘狀,避嫌先帶著兩名受傷的家兵回山莊救治去。

  桑樹下,則是桃塢集的里正張潛,與劉遠帶來的衙役以及趙闊等家兵陪坐在左右。

  張潛也是在軍中積功授勳官後回鄉擔任裡的,他對范武成的橫死頗感可惜,但也覺得趙無忌在這事裡不應問罪,只是這件事最終怎麼處置,他說不上話。

  看情勢,韓謙也清楚他們都等他父親韓道勳的確切態度,說到底他這個少主真是沒有什麼份量,不會有人真正將他放在眼裡。

  韓謙十二歲就回到宣州,一直到今年四月初才被接到金陵,與父親韓道勳團聚,關鍵時期的空白,韓謙細想下來,他也不甚清楚父親韓道勳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但夢境裡後世史書對父親韓道勳卻是不低,稱「有幹才、直言敢諫」。

  將來有一天都他娘會因為進諫被天祐帝杖殺於文英殿,可不就是「直言敢諫」嗎?

  韓謙心裡想,要是能叫他父親學聰明一些,不去搞什麼「文死諫」,他最終的命運不也就改變過來了嗎?

  不過,父親要如夢境史書所言,就是一個死強驢性子,自己又能怎麼說服他不要嘗試去忤怒天顏?

  …………

  …………

  一直等到日頭西斜,才遠遠看到范大黑騎著那匹紫鬃馬,與另三名騎士,護送一輛馬車,沿著湖邊的泥路,往山莊這邊馳來。

  看到父親韓道勳親自趕回山莊來,韓謙陪著縣尉劉遠、里正張潛迎出去。

  韓道勳行色匆匆,看到縣尉劉遠、里正張潛行禮,抬了抬手,說道:「韓某管束家奴無力,滋擾地方,實在有愧,諸多事還請縣裡秉公處置,切莫顧忌韓某,韓某也絕不會為家奴循私枉法。」

  劉遠不管韓道勳說這話是不是言不由衷,但只要有韓道勳這話,他就好處置了,當下就示意衙役拘拿趙老倌、趙無忌父子,以及將范武成的屍首裝上牛車,連夜拖回縣裡去;兩名受傷的家兵這時候已經包紮過沒有大礙,都坐馬車到縣衙充當人證,有家主韓道勳的話在,他們也知道到縣衙該說什麼。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47 PM

第十章 與人鬥

  夜色已深,秋湖山別院東院,燭火通明。

  「老奴教子無方,經營山莊也心有餘而力不足,才惹下這樁禍事,老奴辜負家主托負,滿心羞愧,也沒有臉再留下來服侍家主跟少主人。」范錫程跪在堂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著請辭離開山莊。

  韓謙站在一旁,看著父親韓道勳燭光映照下的臉陰晴不定,知道他父親韓道勳身邊沒有趁用的人手,是絕對不願意看到跟著自己多年的家兵范錫程就這麼離開的——范錫程跟其他家兵還不一樣,早年積軍功贖了身籍,還是有去留自由的,目前留在韓道勳身邊,算是門客。

  「此事錯在孩兒——要不是謙兒任性,沒有跟范爺商議就開口同意佃戶進山伐獵,絕不會激起今日的事端。此事范爺沒有半點過錯,要怪就怪謙兒太任性了——只是事情已經發生,韓家倘若擅用私刑,有累父親的聲名。父親常說朝中凶險,行事需如履薄冰,不可大意妄為,范爺失子心痛,大黑失兄情切,孩兒不想事情一錯再錯,才對范爺說了一些過激的話,但孩兒心裡卻絕非那麼想的。」韓謙「啪嗒」一聲,也撲在石板地上,跪下就後悔了,這石板地堅硬無比,磕得他膝蓋生疼,心裡暗直罵娘,當下硬著頭皮,將早就想好的言辭說出來。

  韓謙這麼說,不要說韓道勳了,范錫程也是一臉的錯愕,當真是心裡有萬種委屈,一時間也沒有辦法訴說出口了。

  他能訴說什麼?

  訴說自己忠心耿耿,絕沒有篡奪田產之意?

  韓謙都說了,當眾故意說那樣的話,只是不希望他們激動之餘再做錯事,他本意不是這麼想的。

  訴說事情肇起,是少主韓謙私下任性胡亂許諾佃戶進山伐獵有錯?

  韓謙都承認這是他的錯了。

  那整件事所有的責任,不就是范武成完全沒有將少主韓謙的話放在眼裡,急於將趙氏父子趕出田莊所致嗎?

  范錫程他還能再說什麼?

  甚至他這時候再提辭行的話,都顯得他范錫程無視家主恩義、不知好歹了。

  韓道勳也頗為詫異的看著自己的兒子,驢都拉不回來的倔脾氣,這時候知道認錯了?

  不知道韓謙怎麼就轉了性,韓道勳也是滿肚子訓斥的話憋在嗓子眼裡都沒有辦法說出來。

  作為父親,對自己兒子最惱恨的,不是不學無術,而是不知悔改。

  韓謙知錯認錯,而且在事情發生後,知道彌補,沒有讓事情一錯再錯,韓道勳還能再訓斥什麼?

  「瞧你惹出來的好事!你給我好好跪著反省,」

  為了安慰范錫程,韓道勳還是板起臉令韓謙繼續跪在那裡,又一臉痛惜的將范錫程攙扶起來,說道,

  「武成是個好孩子,人情煉達,又有幹才,我也想過要將這孩子收到膝下,發生這樣的事,我心痛不在你之下啊……」

  韓謙還滿心疑惑范武成怎麼會跟姚惜水勾結起來害他,聽了這話,心想禍根或許就出在這上面。

  且不管這是不是父親韓道勳收攏人心的手段,但要是范武成曾經聽過這樣的話,有自己暴病而亡之後他取而代之的妄想也是正常,也無怪平常眉宇時會有一股難抑的孤傲之氣,就算沒有被晚紅樓收買,也是死得活該。

  范錫程雖然心裡苦澀無比,還有難平之氣,但家主韓道勳都將話說到這份了,他也沒有辦法再說什麼了,畢竟整件事還在武成自身。

  就連他都忍氣認下少主韓謙許諾的佃戶進山之事,偏偏武成忍不住這口氣,要將趙家父子趕走,卻又麻痺大意被少年趙無忌射殺。

  范錫程早年殺人如麻,雙手染滿鮮血,年紀一大,心性也是淡了,今天才叫少主韓謙這麼折騰,也沒有為養子范武成復仇的心思,想著或許武成命該如此。

  「武成好歹是韓家的人,待縣衙結案後,你們就去將他的屍身領回來,在後山挑一處風水寶地安葬。」韓道勳不想再在范武成的事情上糾纏,但該有的也會表示。

  「多謝家主。」范錫程說道。

  「理應叫趙無忌那小兔崽子,在武成墳前守孝,也不能太便宜了這些賤民。要不然的話,這左右真就不把我韓家當一回事了!」韓謙跪在地上說道。

  韓道勳原本不想多事,想著這件事後將趙老倌、趙無忌父子及家人從田莊逐出去就是,但聽兒子韓謙這麼說,問范錫程:「你要覺得可以,那就捎個信給劉遠,相信這點面子他會給我韓家……」

  范錫程也不想再見到趙家父子,但話都讓少主韓謙搶先說了,他還能說「不」?

  「老奴這就帶著趙闊他們,到縣裡將武成的屍身領回來了。」范錫程說道。

  「去吧……」韓道勳示意范錫程他們先去辦事,他還有話跟兒子韓謙交待。

  「……」

  韓謙跪著膝蓋又酸又麻,肚子裡直罵娘,偷瞅他父親韓道勳在燭火下濃眉緊蹙,不知道有什麼憂心之事壓在他的心頭,顯然是有些話猶豫著要不要跟他這個不肖子說。

  「剛剛賜封臨江侯的三皇子年紀已經有十三歲了,不宜久居宮中,擇日就會遷到宮外居住,到時候也將挑選四名大臣之子到臨江侯府陪讀——你到時候也會到殿下身邊陪讀……」韓道勳苦嘆一口氣,坐在燭前說道。

  韓謙聞聲一震,他對宮闈之事再生疏,也知道姚惜水這些人費盡心機殺他、又偽造他暴病身故的假象,極可能跟此事有關,有人不希望他到三皇子身邊陪讀?

  看到他父親韓道勳愁眉苦臉的樣子,韓謙知道他父親韓道勳不希望他到三皇子身邊陪讀,是不想他惹來禍事,而晚紅樓不惜費盡心機製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顯然不會是替他老韓家著想……

  …………

  …………

  說是三皇子臨江侯擇日出宮,但此時還沒有出宮,韓謙作為皇后欽定的四名大臣之子之一,也沒有必要這時候就到臨江侯府,暫時還繼續留在山莊裡修身養性。

  雖說這次山莊發生這樣的事情,韓謙出乎反常的,沒有將他氣得心絞痛,但韓道勳在山莊住了三日,在范武成葬禮後返回城裡時,猶是滿心憂慮。

  常說伴君如伴虎,韓道勳在朝中也有如履薄冰之感,完全不知道韓謙到三皇子臨江侯身邊陪讀,會發生怎樣的事。

  然而大臣之子能在皇子身邊陪讀,是莫大的榮譽,也會有相應的封賞,自然就容不得韓道勳拒絕。

  韓謙看著父親韓道勳的馬車,在兩名家兵的護送下,搖拽著拐出山道,他才與范錫程在趙闊等家兵的簇擁下,勒馬返回山莊。

  韓謙可不為有機會到皇子身邊陪讀就沾沾自喜。

  他就算再狂妄無知,也知道在皇子身邊陪讀,實在不是什麼好差事。

  他還沒有到三皇子臨江侯身邊陪讀,幕後勢力就不惜動用姚惜水這枚棋來毒殺他、想要製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這他媽能是好差事?

  比起這個,他寧可逃回宣州去,逍遙快活的當一個世家子,靜待天祐帝四年後駕崩。

  然而,就算他能夠推掉皇子陪讀這苦差事,晚紅樓那麼深的圖謀,最大的破綻就出在他的身上,他此時逃離家兵的保護,有可能活著逃到宣州嗎?

  當然,韓謙也沒有想著將這一切都說給他父親聽。

  說出來,誰會信?

  再說了,晚紅樓敢算計到三皇子楊元溥的頭上,誰知道他們背後的勢力有多強大、佈局有多深?

  此時將這一切揭穿、捅出去,誰知道會不會逼得他們直接狗急跳牆,將他跟他父親都滅了口?

  韓謙強忍住喊住他父親、吐露一切的衝動。

  看范錫程在前面騎了一匹瘦馬往山莊而行,沮喪得就像是生了一場重病,精氣神比以往差了一大截,韓謙神色稍振,想到夢境世界的一句話:「與人斗,其樂無窮;與天斗,其樂無窮……」

  車到山前必有路,晚紅樓再是狠角色,也是人啊。

  當下,韓謙也不管范錫程心裡會怎麼想,就直接要趙闊陪著他前往後山。

  山莊之後,穿過一片道路狹窄、地勢陡峭的密林,地勢又稍開闊一些,一片坡地圍在山坳裡,一座新墳孤零零的矗立在一顆兩人合抱才夠的百年古樹下。

  墳旁搭成一間簡陋的茅屋,少年趙無忌神情倨傲的盤坐在茅屋裡,黑雲弓橫在膝前。

  一個身穿麻布衣裳的瘦弱少女,正將少年趙無忌吃得乾乾淨淨的碗碟收拾到只竹籃子裡,看到韓謙、趙闊上山來,少女大膽的朝這邊張望了好幾眼,待韓謙他們走近,才低下頭。

  「……」韓謙打量了趙無忌的姐姐一眼。

  雖說低下頭,但他們身處下方,能看到趙庭兒巴掌大的小臉,乾淨得就像一汪山泉似的,長長眼睫毛下,眸子有如夜空中的星子般靈動,難以想像山野之間,能有如此的秀色——就是太瘦、身子太單薄了一些,以致看上去有些其貌不揚。

  當然了,韓謙也懷疑是不是自己在山莊憋太久,才會覺得山野少女竟也相當不錯。

  少年趙無忌站起來,捧著黑雲弓就要跪到韓謙跟前謝救命之恩。

  「你心裡無法伏跪之意,你也不是低頭跪人之人,又何必為難自己?」韓謙哂然一笑,讓少年趙無忌站在那裡說話。

  少年趙無忌眼睛流露出感激之色,將黑雲弓遞過來:「我爹爹說此弓太過貴重,無忌不該收少主這麼重的禮物?」

  「你爹大概是說此弓不祥,要不是此弓,也不會惹下這樣的禍事吧?」

  韓謙心裡一笑,負手說道,

  「要不是此弓,你們即便不被送到縣衙治罪,也會被趕出田莊,流離失所,你真就甘心?」

  「……」少年趙無忌抬頭看著韓謙,眼瞳裡有些微的迷茫,但是誰也注意不到,少女趙庭兒看向地面的眼瞳這一刻卻是灼灼發亮。

  「你要覺得,你一家老小理應被逐趕出去,這黑雲弓你便還給我。要是你心裡有不甘,那你就留下這黑雲弓,倘若往後還有什麼惡奴敢來奪你們父子姊弟的立錐之地,可用此弓殺之!」韓謙說道。

  少年趙無忌聽了韓謙這話,眼神才堅定起來,一雙還有些稚嫩的手,將黑雲弓抓得更緊。

  聽了韓謙這話,趙闊心裡才是一嘆,暗道少主從頭竟然真是有意借少年趙無忌的手殺死范武成,以前真是看走眼了。

  看到少主韓謙轉身看過來,趙闊低下頭來,避開少主韓謙那能殺人的凌厲眼神。

  「趙闊,你先退下去,我要傳授趙無忌一段箭訣。」韓謙對趙闊說道。

  「是!」趙闊卑微的躬身施禮,退到下面的山林裡,但也沒有離開太遠,以示他還要盡貼身保護少主韓謙的職責。

  「我箭術無成,但有一個好師父,在年少時曾傳授我一段箭訣,我練不出什麼高超的箭術,傳給你或許有用,」韓謙說道,隨後將當年在楚州時那老道傳授給他的箭訣傳授給少年趙無忌,「雙手撐弓在身前,參天大樹立荒原,間架得當似滿月,大形充盈見渾圓,精神提起復坦然,周身鼓蕩亂迴環……」

  韓謙荒廢太久,不管石公拳以及這段箭訣多厲害,他都不奢望能在三四年間練成當世的頂尖強者。

  而倘若眼前這少年趙無忌,真能為己所用,或許要比范錫程、趙闊這些老匹夫更值得信任。

  「要你在范武成墳前守孝,不是別人要以此來羞辱你,實際上這是我提出來的,你也不要連這點羞辱都忍受不了。你耐著性子在此琢磨箭術,過些天我再來傳授你石公拳,」韓謙說道,「此外,你識不識字?」

  「不識得!」少年趙無忌說道。

  「不識字可不成,」韓謙摸著下巴說道,「識字不求多精深,但要能讀得通書才成——這樣吧,我還會在山莊留些日子,那這些日子,你每天清晨下山到東院來,我教你識字。要是有人敢攔你,你知道怎麼做的。」

  「少主的命令,無忌絕不敢或忘。」少年趙無忌堅定的說道。

  韓謙滿意的點點頭,便與趙庭兒、趙無忌姐弟告別,昂然下山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55 PM

第十一章 進城

  趙闊還守在林裡,看到韓謙走下來,將馬牽過來伺候他跨上去。

  韓謙翻身騎到馬背上,跟趙闊說道:「要是山莊裡有人背著我欺負趙家人,我都會認為是你在背後搗鬼!」

  「趙家少年如此英武,又有少主庇護,絕不會有人敢欺負他家的。」趙闊見自己就這樣被少主像毒蛇一樣盯上了,也只能心裡暗叫倒霉,卻不知道哪裡出了變故,不學無術、性情乖戾的少主,竟然如此陰狠厲害,還能想著用計將范武成殺死?

  「那我以後再賜賞你什麼東西,你不會再拿出來做濫好人吧?」韓謙問道。

  「趙闊對少主絕不敢陰奉陽違。」趙闊叫韓謙的眼睛盯著,低下頭說道。

  「好吧,我且看你的表現。」韓謙隨意的說道。

  接下來的日子,韓謙每天早上抽一個時辰來教趙無忌識字、傳授他六十四勢石公拳;這對他自己來說,也是重新溫習功課、修煉石公拳的機會。

  當然,韓謙除了抓緊一切時間練習騎射外,更多的還是不斷去試圖理解夢境中那一切看似古怪的學知,去思索、體會夢境中人翟辛平那短短一生所經歷的爾虞我詐以及他看待、分析以及面對事件的方法……

  雖說短短二十天時間,遠不足以讓韓謙練成渾身充滿力量感的肌肉男,但每天足夠強度的運動量、營養又充足,也令他身體結實許多。

  雖說韓謙的相貌談不上風度翩翩,但此時也能勉強說得上是氣度沉穩。

  范錫程受此重挫,雖然與韓謙的關係依舊冷淡,但山莊有什麼事情,他都會讓趙闊跑過來跟韓謙言語一聲,表示他並沒有將韓謙這個少主遺忘了。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中秋節前夕,韓道勳才派人到山莊來傳信,要韓謙回城去……

  …………

  …………

  韓道勳在京城金陵的宅子,位於南城蘭亭巷。

  宅子不大,前院僅有三間倒座房,用作門房及留客居住。

  穿過垂花門是正院,居中三間是正房,東側是韓道勳的臥房,中間是堂屋,西間是書房。

  正院的東廂房有三間房,乃是韓謙到京城金陵之後起居所住。

  西廂三間房則空在那裡,宅子裡沒有女眷,西廂房有時也用作客房,留宿一些重要的客人。

  從西廂房與西側耳房間有過道可以進後院,而後院,乃後廚、馬廄以及奴婢、家兵的住處。

  這處宅子不要說跟韓氏在宣州那屋院相接、鱗次櫛比的大宅相提並論了,比山莊也差了一大截,在京城金陵只能算是普通人家,前後院子加起來也就一畝多地。

  也因為這處宅子狹小,韓道勳只能留一名老僕、一名僕婦以及四名家兵在身邊伺候。

  出山莊,沿寶華山南麓、北瀆河北岸的大道馳道,不到四十里,騎快馬也就一個多時辰就能從南城入城。

  韓謙在山莊用過早餐才出發,在趙闊、范錫程等人的簇擁下,策馬趕到金陵城,才剛剛是午後。

  范錫程因為養子范武成之子心氣盡喪,再者畢竟六旬年紀了,人近暮年,騎一個多時辰的快馬,都略感有些疲憊。

  韓謙卻能支撐住,還頗為神采奕奕,顯得他這近一個月來騎射訓練,成果還算斐然,此時也能勉強拉開家兵貫用的黃楊大弓。

  他的身體到底還是年輕,只要不再荒廢,刻苦錘煉,還不至於難以挽救。

  韓謙此時卻沒有沾沾自喜,神色間多少有些落落寡歡,這時候心裡還是想著這次出山莊後的所見所聞,忘不掉一路所見那一具具被遺棄在路旁、官府還沒有來得及派人收殮的死屍,忘不掉他們騎馬進南城時,那些在南城門根像蝗蟲撲上來乞討的飢民,被范錫程、趙闊拿馬鞭狠抽,被抽得鮮血淋淋才被趕走……

  說實話,韓謙進出金陵城也有好多次了,以往對這種種慘狀都視如無睹、麻木不仁,卻沒想到今日內心會受這麼強烈的衝擊。

  那一夜光怪陸離的夢境,對自己的改變真就有這麼大嗎?

  這到底是怎樣的怪夢?

  韓謙暗暗捏了一下懷裡那枚磨製成凸透鏡的水玉圓佩。

  宅子裡的馬伕跑過來將馬牽走,韓謙神色稍稍振作起來,心想他自己此時還沒有從險境裡擺脫出來,說不定姚惜水這些人今日就會派人過來殺死他,城內外那一幕幕生民慘狀,跟他又有什麼關係?

  「我爹爹他人呢?」韓謙摒除掉心裡這些不必要的干擾,心思回到自己的處境之上,問他父親韓道勳在哪裡。

  「老爺此時應該還在官署應卯。」范錫程說道。

  天祐帝創立楚朝,設宏文館作為專掌朝廷藏書及編校工作的機構,以秘書監、秘書少監等官吏掌之。

  楚朝初創,內部將臣爭權,政令也難通達州縣,財賦不足而四面兵釁不休,境內流寇繼而不絕,朝廷的工作重點自然不可能落到文化建設上,宏文館實在極清閒的衙門。

  韓道勳身為宏文館的少監,只要沒有要緊之事,卻絕不會告假溜班,通常要到暮色四合之時,才會從宏文館回來,此時就幾個家兵守以及管家守在宅子裡。

  韓謙與趙闊、范錫程這時候已經是飢腸轆轆,到宅子裡叫僕婦準備好餐食,剛剛草草吃好,就聽得有人在外面拍門大喊:「七郎,七郎,你小子終於被放回來了!」

  韓謙聽聲音,便知道是戶部侍郎馮文瀾之子馮翊找上門來。

  馮文瀾也是宣州人士,與他父親韓道勳相識,因此韓謙剛到金陵,就與年齡相仿的馮翊見到面,而且臭味相投,很快就熟絡起來。

  馮翊也是這次被選去陪皇子臨江侯讀書的四名大臣之子之一。

  也不知道馮翊從哪裡知道自己今天回京,他都沒有歇一口氣,就趕上門來?

  門子打開門,就見馮翊帶著一名少年穿過垂花門闊步走進來,探頭看到韓道勳不在宅子裡,也不管范錫程、趙闊兩名家兵,揪住韓謙說道:「七郎,聽說你也被選去陪三皇子讀書了?」

  馮翊要比韓謙大上幾個月,在韓謙面前大大咧咧的,相貌卻是清秀,穿著馬靴、對襟短衫,腰間繫著嵌有瑪瑙、綠孔雀石等寶玉裝綴的腰帶,乍看還以為是個女扮男裝的大家閨秀。

  不過,要是以為馮翊是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那就大錯特錯了。

  馮翊實在不是什麼好鳥,韓謙到金陵沒有幾個月,能對金陵城內的妓寨娼館輕車熟路,能跟金陵城裡的其他二世祖混在一起,馮翊是他的領路人。

  與韓謙不同,馮翊有兩個兄長都已經長大成年,承蔭外放到下面的州縣任職,算是小有成就,馮翊又有個溺愛他的祖母護著,因此他在金陵城內肆意妄為,只要不闖下潑天禍事,馮文瀾也拿他沒轍。

  馮翊身後的少年,是馮翊的姨兄,乃左神武軍副統軍孔周的次子孔熙榮。

  孔熙榮身量極高,比韓謙都要高出大半個頭,又因為受其父親督促自幼習武的緣故,身體極其壯實,站在那裡就像一座鐵塔似的,但孔熙榮的性格卻要比他的姨兄弟馮翊柔弱得多。

  由於孔周早年在邊軍任將,孔熙榮隨母親的住居,就挨著舅父馮文瀾家,他也就整天跟馮翊廝混在一起。

  孔熙榮年齡較大一些,卻常受馮翊的欺負,只是他甘願受著馮翊的虞指氣使。

  馮翊所做的混帳事,常常都是孔熙榮頂缸,以致孔熙榮在金陵城裡的聲名,比馮翊還要狼籍。

  孔熙榮也是這次被選中的四名皇子伴讀之一。

  「你說倒不倒霉,宮中為什麼偏偏選中我們幾個給三皇子陪讀啊?年初時,我爹找術士替我看過面相,沒有說我今年會流年不利啊!」馮翊看到韓謙就喋喋不休的抱怨起來。

  「……」韓謙看了范錫程、趙闊二人一眼,說道,「你們出去先歇著吧。」

  范錫程、趙闊等家兵還不知曉韓謙這次從山莊回城來,是要給三皇子陪讀的,這時候聽馮翊口無遮攔的胡說八道,當下先告退到後院歇著去了。

  馮翊卻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看到桌子有一壺茶,伸手碰了一下壺壁,覺得裡面的茶水不燙,拿過來對著壺嘴就咕隆咕隆的灌了一氣。

  他剛才聽奴婢回來說看到韓謙回城來,也沒有牽馬,直接一氣跑過來,汗津潺潺,口乾得緊,又繼續抱怨道:「你說吧,要是信王身邊缺人,將我們選過去還好,說不定這是一條我們以後飛黃騰達的捷徑,卻偏偏將我們選出來,陪一個屁大的小孩玩過家家,你說晦不晦氣?」

  韓謙知道馮翊是說天祐帝有廢太子立二皇子信王的傳言,朝中也確實有些大臣正千方百計的跟信王牽上關係。

  也確如馮翊所言,將來大概率是太子或信王有一人能登上帝位,因此即便這時候一定要押注,也只會在太子及信王兩人中間選邊站。

  而無論是太子或信王登基,三皇子臨江侯都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那他們這些被迫給塞到三皇子身邊的人,將來不受牽累就算萬幸了,壓根就不能指望有什麼遠大前程,也難怪馮翊滿肚子的牢騷。

  馮翊混賬歸混賬,但自幼耳濡目染,一些基本的輕重緩疾卻也是清楚的。

  「……」韓謙只是一笑,只是相當認真的聽馮翊抱怨下去,並不急著附和他。

  「周昆原本跟我們一起要陪三皇子讀書的,但半個月前騎馬摔下來,竟然背脊骨摔斷了,躺在家裡成了一個廢人——你說這事邪不邪門,是不是打一開始就透著倒大黴的兆頭啊?」馮翊問道。

  聽馮翊這麼說,韓謙卻是心裡一驚。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56 PM

第十二章 晚紅樓

  姚惜水這些人,千方百計,也要讓原計畫被選到三皇子身邊陪讀的大臣之子發生意外,難道說他們想要將誰送到三皇子身邊,只是名額被他們四個人先佔了?

  這麼說來,三皇子也未必與皇位無望啊!

  只是,三皇子距離皇位越近,自己的處境也就越凶險。

  不管藏在姚惜水之後的陰謀家是誰,他見過姚惜水這小婊子的真面目,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的將他這個最大的破綻補掉,而最簡單直接的手段就是「殺人滅口」。

  這個「殺」,不管是刺殺、誘殺、毒殺、陷殺,亦或是藉口殺,韓謙以此時的能力想要防備都極難。

  韓謙含笑坐在窗前,但他四肢發涼。

  唉,韓謙心裡苦嘆一聲,振作神色跟馮翊說道:「我這次被我爹關到江乘的山莊,真是憋壞死我了——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我們去晚紅樓!」

  「啊,現在去晚紅樓?」馮翊沒想到在這麼重要的事情面前,韓謙回到金陵的第一件事,竟然還是極有興致的要拉他們去晚紅樓尋歡作樂。

  「我爹爹告誡過我要收斂些啊……」馮翊有時候雖然荒唐,這時候還是忍不住說道。

  「我爹爹也這麼告誡過我,心想以後晚上不方便出去,也只能白晝及時尋歡了。」韓謙說道。

  「也對。」馮翊見韓謙都無畏,心想自己這大半個月也被關在家裡,要不是來找韓謙,他與孔熙榮還不得允許出門。

  這大半個月,馮翊對身邊侍候的兩個丫鬟早玩弄膩歪了,長得太普通了,也只能暖床,心里正對晚紅樓那些體嬌貌美、吳音軟糯的女孩子想念著緊,聽韓謙隨便一勸,就欣然同意,也不管孔熙榮多麼不情願,拽著他就往外走。

  「少主……」馮錫程在前院,看到少主韓謙回宅子裡才一炷香,就叫馮翊、孔熙榮拽出去,他再無心過問韓謙的事情,也怕被家主韓道勳回來責罵,出聲喊道。

  「我出門有事要辦,趙闊你隨我們過來。」韓謙喊趙闊隨他一起出去。

  韓謙心想他既然沒有辦法躲開晚紅樓的,與其整天擔驚害怕哪天晚紅樓的刺客直接殺上門來,還不如直面殺局,或能刺探出晚紅樓的真正底細來。

  韓謙一個人是不敢跑去晚紅樓,但跟馮翊、孔熙榮一起,就要保險一些。

  既然晚紅樓千方百計在他跟周昆身上製造意外,那當然是不想陰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要是他與馮翊、孔熙榮三人都出了意外,事情傳到天祐帝的耳中,天祐帝再蠢,也能猜到有一場驚天陰謀正圍繞他的第三個兒子鋪開。

  以天祐帝的陰狠手段,還不得殺得金陵城人頭滾滾落地?

  韓謙心想不管晚紅樓或晚紅樓幕後的陰謀家要搞什麼鬼,最不想驚動的人大概就是天祐帝吧?

  …………

  …………

  韓謙拉著馮翊、孔熙榮也沒有直接往晚紅樓而去。

  馮翊、孔熙榮沒有奴僕跟隨,看他們一身輕便,想必隨身也沒有金錢之物,而韓謙這段時間被關在山莊,也身無長物,這時候直接跑到晚紅樓來得霸王嫖,不是自己將把柄送上門任姚惜水這些拿捏嗎?

  韓謙拉著馮翊、孔熙榮先趕往鐵桑街的韓記銅器鋪。

  宣州產銅,前朝時就差不多佔到全國銅產量的七八分之一,天下四分五裂之後,宣州的銅礦對佔據江淮地區的楚國而言,就變得極其重要,成為了江淮地區鑄錢所需之銅的兩大來源之一。

  雖然當世金銀使用日益頻繁,但還遠不能取代銅製錢幣的地位。

  天祐帝建立楚國來,就嚴禁私人開採銅礦及行鑄錢之事,銅器的鑄造及銷售,也許宣州韓氏、廣陵周氏等屈指可數的幾個大族進行。

  韓記銅器鋪乃是韓氏在金陵的一處產業,二伯韓道昌說過,韓謙回到金陵,揮霍之時所缺,皆可從韓讓銅器鋪度支。

  韓謙從銅器鋪拿錢沒有手軟過,這次也是先到韓記銅器鋪抓走十二枚小金餅,才與馮翊、孔熙榮往秋浦河畔的晚紅樓走去。

  一枚小金餅足重一兩,值一萬二千錢。

  十二枚小金餅,要是都換成前朝推廣流傳開來的開元通寶,標準重就是九百二十一斤。

  二祖子出去尋歡作樂,還是金餅子實在啊。

  要不然的話,他與馮翊、孔熙榮三人扛著近千斤重的開元通寶到晚紅樓招妓,場面就有些滑稽了。

  晚紅樓位於秋浦河畔,臨街卻是聲名廣播的烏衣巷。

  韓謙所住的蘭亭巷,街巷間還是泥路,每到陰雨天,車馬碾過,一路泥水,泥濘不堪,令出門沒有牛馬車、需要徒步的人痛苦不堪。

  而秋浦河北岸多為尋歡作樂的歡場,藏污納垢之地,但街巷間鋪滿麻條石。

  金陵原名升州,早在一千多年前就秋浦河畔築城,為金陵建城之始,在這個時空裡,漢末三國的吳王朝最早在金陵建都,之後,晉室南遷,與宋齊梁陳等國都相繼建都金陵,史稱「六朝」,一直到前朝,金陵都是江南最為繁華之地……

  晚紅樓是十二年前,在烏衣巷一座被流寇縱火燒燬的廢園子上興建而成,差不多跟天祐帝正式定都金陵的時間相當,在金陵城成百上千妓寨娼館裡歷史絕對談不上悠久。

  不過,晚紅樓創建之始,就以坐擁數百四方佳麗而名震金陵,不僅以極快速度在這花柳之城站穩腳跟,還力壓群館,成為金陵城裡所有世家子尋歡作樂的第一選擇地。

  此時細想,這一切還真絕對不簡單啊。

  韓謙以前想不到這些,此時站在晚紅樓看似普通人家的門庭之前,心中所想則要複雜得多。

  韓謙在金陵居住加起來不過三四個月,但也是晚紅樓的常客。

  韓謙、馮翊、孔熙榮以往也不是沒有白晝宣|淫過,看到他們三人出現在門口,身穿青衫的門子從裡面笑臉迎出來:「韓公子、馮公子、孔公子有一陣子沒有到晚紅樓來了啊!這是哪家場子有新的姑娘,討得三位公子的歡心?哦,周尚書家的公子郎,怎麼不見跟三位公子一起過來啊?」

  「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啊,周昆那個倒霉鬼,上個月從驚馬背上摔下來,斷了脊椎骨,能撿一條命已經相當幸運了。」馮翊並沒有意識到周昆這次所出的意外,有什麼蹊蹺的地方,心裡認定晚紅樓的門子小道消息來源多,應該早就聽說這事才是。

  門子在晚紅樓看似地位低下,但進出晚紅樓的客人都會落入門子的眼裡,實際是很關鍵的一個角色。

  韓謙斂著眼瞳盯著這個看上去不到四十歲的門子,從表面上並看不出他在晚紅樓裡是不是知悉機密。

  「此時沒有哪位大人要姚姑娘出面陪著吧?」韓謙問道。

  「就知道韓公子惦唸著姚姑娘,韓公子你可不知,你有一陣子沒有過來,姚姑娘想你都消瘦許多了……」門子笑著身子往後讓出半步,示意韓謙他們先進去。

  韓謙回頭看到趙闊沉默著,猜他或許是怕被父親韓道勳知道後挨責罵,笑道:「我們過來散散心,天黑之前不出去,你去告訴我父親跑來逮我回去,不會害你被責罵。」

  「老奴在外面候著。」趙闊說道,不願意進晚紅樓。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58 PM

第十三章 討杯毒酒

  晚紅樓裡除了臨街及臨河密集建造的堂館外,也有十數重深僻幽靜的院子顯得煙台池館重重。

  繞過一座由湖石組成的假山,隨迎客走進一座幽靜的院落裡。

  坐在熟悉的會客小廳,韓謙看著院子裡的一池錦鯉,感覺到心臟一陣陣的發緊。

  他手指都捏得發青,強抑住掉頭狂跑出去的衝動,心裡實在不知道接下來是姚惜水強作鎮靜的走進來探他虛實呢,還是直接闖進來兩個蒙面大漢將他一刀刺死。

  走進晚紅樓之前,韓謙想著有馮翊、孔熙榮陪同,姚惜水這些人會有忌憚,但等他真正走進來,才知道真正身臨險境是何種感覺,之前的諸多篤定猜測都不能緩解他心頭的緊張跟恐懼。

  這他媽是拿自己的命去賭啊,刺激之極未必比夢境裡那些搏命賭徒玩俄羅斯轉盤稍差吧!

  韓謙正恍神間,忽聞一縷香風穿室而來,抬頭便看到門前一暗,身穿紫紅色裙衫的姚惜水出現在門外,沒有濃妝豔抹,髮髻偏斜,精緻的容顏間還透漏出一絲午後的慵懶。

  一縷陽光透過樹蔭,打在姚惜水白皙如玉的臉頰上,泛著滋光,整張小臉完全塞滿青春的氣息——姚惜水在金陵城成名不晚,但此時實際只有十八歲,正是嫩得能掐出水的年紀啊。

  只是眼角的微微抽搐了一下,顯示姚惜水這一刻的心情之緊張,未必比自己稍弱——這一刻,韓謙倒是一下子輕鬆起來了。

  「姚姑娘站在門外,難不成看到我登門覺得很意外?」韓謙盯著姚惜水那雙讓人看不透深淺的眸子問道,實在不知道這城裡有多少男人沉迷在這雙眸子之中,而完全察覺不到這雙眸子裡所藏的凌厲殺機。

  「韓公子有一陣子沒有到晚紅樓了,惜水還以為韓公子另有新歡,將惜水忘了呢!」姚惜水強笑道,回頭看了一眼,似乎嫌棄丫鬟還沒有端茶上來。

  「我還沒有摘得惜水姑娘的紅丸,即便有新歡,也不會忘了這邊的。」韓謙看到姚惜水穿著絲履的足在這一刻微微弓起。

  這時候姚惜水房裡的丫鬟端茶過來,韓謙沒有吭聲。

  待丫鬟放下茶盞走出去後,姚惜水才走進來,又反手將房門掩上,才換了一張笑靨如花的臉,朝韓謙說道:「有一陣子沒見,韓公子還是那麼逗人樂——快請喝茶,再給惜水講講,為什麼今天想著來見惜水來了?」

  「我想惜水姑娘再賜一杯毒酒給我喝。」韓謙說道。

  見姚惜水像是被刺了一下,韓謙又笑著問:「怎麼,惜水姑娘莫不是以為我會將那天夜裡發生的事當成一場夢?」

  「聽韓公子這麼說,我真信韓公子是來討毒茶喝的了……」姚惜水見韓謙將牌都攤開來,也鎮靜的坐下來,將茶盞往韓謙跟前推了推,似乎這真是一杯毒茶,看韓謙有沒有膽氣在她面前喝下去。

  韓謙暗地裡將自己操了一遍,沒事裝什麼牛逼,這茶要是不喝,氣勢便弱了,要是喝下去,真一命嗚呼,老子不是虧大發了?

  「……」韓謙將茶盞拿到手裡,想著是不是將手裡的熱茶,朝眼前這小婊子臉上潑過去。

  「對了,韓公子為何一定要過來討杯毒茶喝?」姚惜水這時候問道。

  「我韓家私奴范武成在山莊為佃戶殺所,我父親趕到山莊來,我還沒有將姚姑娘夜訪的事說出來,他卻滿心擔憂我到三皇子身邊陪讀會給他惹來禍事,你說可笑不可笑?」

  韓謙放下燙手的茶盞,盯著姚惜水的眼睛,說道,

  「我經歷這一場噩夢,算是想明白過來了。我二伯有心縱容我在宣州荒嬉無度,居心叵測,而我親生父親看我這般模樣無藥可救,心裡也是厭煩,相聚才三四個月就將我趕到山莊眼不見心淨——而我這次又被選到到三皇子身邊陪讀,在父親看來,日後有可能給他惹下禍端,還不如看到我在山莊暴病而亡。姚姑娘,你說說看,這麼一個一無是處的我,一個留之無用、看了礙眼,可能還會破壞姚姑娘大計的廢物了,是不是不夠資格在晚紅樓討杯毒茶喝?姚姑娘,你們千方百計的想我暴病而亡,以便三皇子身邊陪讀的人選能空出一個名額,大概也是這麼想的吧?」

  姚惜水強作鎮靜,不讓自己按著桌子的手顫抖起來。

  姚惜水年齡雖小,但除了自幼的訓練不說,自從開館就周轉在那一個個老奸巨滑、色慾滔天的醜陋男人之間,每天所經歷不知道是何等的千難萬難,自以為早見慣人心曲折,也自以為能將內心掩飾得波瀾不驚。

  然而這一刻,姚惜水卻有一種被眼前少年剝光的窘迫不堪。

  韓謙闖上門來,姚惜水第一念頭,就是這個沒用的二世祖魯莽的跑上門來對質,也想好諸多的對策,實在不行就用剪刀直接將他刺死,便說他破壞晚紅樓的規矩,強行要拉她欲行好事,大不了犧牲自己將這個破綻給補上,卻怎麼都沒有想到他是上門來「訴衷腸」的!

  不錯,他們是想著將一個人,選到三皇子楊元溥的身邊。

  馮翊、孔熙榮雖然聲名狼籍,但馮翊深受馮文瀾的嫡母寵愛,而孔熙榮又是孔周的獨子,他們出了什麼意外,馮家、孔家難以接受,就容易往陰謀上胡思亂想,

  想比較之下,韓謙是最好的下手對象。

  韓道勳為官小心翼翼,又頗為重視名謄,家門出了這麼一個不肖子,幾番訓斥死不悔改,連下面的家兵都輕視之,這樣的一個人,倘若暴病而亡,大概是最不會被追究的吧?

  毒殺失敗後,姚惜水也是惶然到今天,但夫人要她派人盯著韓宅的一舉一動,不得再輕舉妄動,以免將局面搞得更糟糕。

  夫人當時猜測韓道勳即便知到這事,也未必敢將蓋子揭開來,畢竟韓道勳並不知道整件事牽涉有多深,但姚惜水沒有想到韓謙非但沒有將此事說給他父親韓道勳知道,竟然還跑上門來訴衷腸?

  姚惜水當然不會蠢到真以為韓謙剛跑回城就到晚紅樓,是真來討這杯毒茶喝的!

  「韓公子真會說笑,說得好像我們晚紅樓真有毒茶似的,」姚惜水嫣然笑道,「再者說了,韓公子也不是那種像討毒茶喝的人啊!」

  「還是姚姑娘您知道我的心思,但我既然已經淪為棄子,喝不喝這杯毒茶,已經不是我能決定的了,」韓謙喟嘆一聲說道,「除非姚姑娘對我的情義,要比那個死掉的范武成深那麼一點,覺得我比范武成那蠢貨有用一些,我或許可以不用喝下這杯毒茶!」

  姚惜水漂亮之極的眸子微微眯起來,眸光也變得越發銳利,似乎想將韓謙的心挖出來看看,以判斷他這番話的真假。

  「嗶嗶嗶!」這時候後窗有人輕輕拿手指叩動窗戶。

  韓謙猜到他闖上門來,對晚紅樓的驚擾絕對不少,但真是半點沒有感覺到後窗有人站在聽裡面的牆角。

  姚惜水身子輕盈彷彿一隻彩蝶似的出門而去。

  廳裡靜寂得像千里無風的湖面,韓謙的心思再次緊起來,能不能說服晚紅樓幕後的主人,姚惜水再次進來就見分曉了。

  無聲的沉寂最是難熬,二百個數彷彿過去一個世紀。

  韓謙心裡默默計數,除了緩和內心的緊張外,他還能從姚惜水出去的時間長短上判斷姚惜水在晚紅樓的真正地位。

  姚惜水去而復返的時間極短,那就說明姚惜水在晚紅樓裡只有接受命令的份;姚惜水出去的時間較長,那說明姚惜水在剛才聽後窗的人面前,並非沒有話語權。

  而這決定著他之後將如何去反制姚惜水這枚棋!

  姚惜水去而復還,韓謙問道:「姚姑娘,我用不用喝下這杯毒茶?」

  看到韓謙眼裡的期待之色,姚惜水心裡冷笑一下,指著韓謙面前的茶盞說道:「韓公子喝下這盞茶,便知道用不用喝下這杯毒茶了?」

  姚惜水的話跟繞口令似的,韓謙心情卻無比的沉重,恨不得將眼前這小婊子的衣服扒光掉狠狠的鞭打一通、再先姦後殺。

  照理來說,眼前這杯茶不可能是毒茶,但韓謙真正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賭,還是控制不住的手有些抖。

  韓謙下定決心要賭一把,在伸手去拿茶盞之時,見姚惜水眯起來的眸子驟然凌厲了一些,心裡陡然一驚:

  是了,不管這杯茶有沒有毒,他真要毅然決然的喝下去,晚紅樓多半不會容他活下去;晚紅樓需要的是能為他們所控制的棋子,而不是一個心計跟膽氣都太超群的人,至少他現在不能表現出這點——這也應該是姚惜水去了這麼長時間才返回的關鍵。

  韓謙將茶盞端在手裡,俄而又將茶盞放回桌上,跟姚惜水說道:「是死是活,姚姑娘說句話吧——即便是死,我也想死在姚姑娘的手裡,臨死還能有一點點的遐想。」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4:59 PM

第十四章 下注

  「就你這點膽子,真不知道你怎麼敢走進晚紅樓來的,」

  姚惜水盯住韓謙看了有那麼一會兒,接著便挨近過來,將白玉似的茶盞端起來,揭開蓋子泯嘴吹開碧綠浮動的茶葉,小飲了一口,再將茶盞遞給韓謙,說道,

  「這下子韓公子敢喝了吧?」

  「這下敢喝了!」韓謙接過茶盞,看茶盞邊緣印著姚惜水的唇印,小心翼翼的避開唇印,也小飲了一口,將茶盞放下,說道,「往後但凡有什麼事,還請姚姑娘吩咐。只是太凶險的事情,可不要叫我去做,我這枚棋用好了,對姚姑娘的用處還是很大的……」

  「你胡說什麼呀,好像我真迫你去喝什麼毒茶似的,」姚惜水嫣然笑道,「韓公子陪著奴家說會兒話,你那兩個酒色朋友還正使勁糟踐院子裡的姑娘,還要過一會兒才能完事呢,又或者我讓人去別的院子,看哪個姑娘閒著?」

  姚惜水等女晚紅樓裡賣藝不賣身,輕易不留宿客人,但其他院子裡也有純粹做皮肉生意的姑娘,總之是金陵城惹人沉醉的神仙窩。

  「陪姚姑娘說會話就好,陪姚姑娘說會話就好。」韓謙嚥著唾沫說道。

  韓謙小心翼翼的在姚惜水身邊,又坐了一炷香的工夫,姚惜水身邊的丫鬟跑過來說道:「馮公子派小奴過來問韓公子在這邊喝夠茶了沒有?」

  「喝夠了喝夠了……」韓謙忙不迭的站起來,他心想馮翊完事之後就急著回去,估計也是怕回去晚上會挨家裡的責罵,但他更擔心走晚了,姚惜水這些人會改變主意。

  「韓公子真是不喜歡奴家了呢,朋友一完事就跑這麼快!」姚惜水一臉幽憂的站起來送別。

  韓謙頭也不回的穿堂過戶,跑去馮翊逞欲尋歡的院子,就見馮翊在院子摟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笑著說話。

  這姑娘雖然不是晚紅樓花魁級的人物,但姿色絕對不差,領襟子沒有全部扣上去,露出一抹豐腴的肉色如玉,也著實叫人大嚥唾沫,真想伸手去摸一把。

  …………

  …………

  晚紅樓的北院裡有一座用挖湖土堆壘起來的小山,有一座三層木樓是晚紅樓興建前就遺留下來的舊物,是晚紅亭,晚紅樓也是因為此樓而得名——晚紅亭的四周,是五六株生長有數百年的古樹,外界從哪個方面看過來,都只能隱約看到茂密枝葉間的木樓一角。

  姚惜水走上木樓,透過木葉間隙能看到韓謙離開的身影。

  木樓的深處還有兩人在看著韓謙他們離開。

  「韓謙識破惜水的秘密,也猜到我們在三皇子身上下注,留下此人,變數太大。」一個嗓音沙啞的男音說道。

  「韓道勳雖然才是秘書少監,不顯山露水,但與他同一批調入朝中的官員,都是天祐帝御筆欽點,誰又知道韓道勳就不是那偽帝相中的那人?而韓道勳治理地方極具才幹,即便這次入朝不是偽帝有心安排,遲早也會出頭,」姚惜水說道,「這樣的人要是能為我們所用,能發揮的作用,將比信昌侯還要大!」

  在姚惜水看來,韓謙微不足道,留著他還要冒很大風險,但要是通過韓謙將韓道勳甚至韓家都捲進來,並最終能為他們所用,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

  「話是這麼說,但也不要操之過急,小心韓道勳察覺到後會痛下決心將其子當成棄子拋棄掉!」

  木樓深處繼續傳出聲音來,告誡道,

  「當然,此子有膽識踏入晚紅樓來,也不容小窺,惜水,你可以在他身上多下些工夫……」木樓深處的聲音又說道。

  「就這廝,是能成大事的樣子?」沙啞的聲音嗤笑道,因為韓道勳及韓氏,他不反對將韓謙當成一枚棋去經營,但心底對韓謙還是滿心不屑。

  …………

  …………

  韓謙回到蘭亭巷住處,天色未晚。

  這時候晚風吹來,天氣涼爽,韓謙卻有一種汗流浹背的虛弱感。

  一路走回來,特別是跟馮翊、孔熙榮他們分開後,他實在是怕哪條巷子突然撲出一個刺客,將他當場刺死。

  也是到這時候,韓謙才稍稍鬆口氣,知道自己的裝腔作勢奏效,最迫切的殺身之禍算是勉強免除掉了。

  韓謙與趙闊推門進宅子,卻看到父親韓道勳陪一個身穿青衣的中年人坐中堂說話,看到他這邊走進來,臉頓時就黑了下來,劈頭就罵道:「你這混賬傢伙,剛到金陵,都不及歇口氣,就跑去哪裡鬼混了?」

  韓謙這一刻也有些犯愣。

  要是說他拉馮翊、孔熙榮跑去晚紅樓找姚惜水,大概能將他父親韓道勳氣個半死,但他此時也不知道范錫程留在宅子裡,有背著他跟父親韓道勳嚼什麼舌根,心想他此時編謊話怕也難糊弄過去,甚至有可能令他父親韓道勳對自己越來越厭惡。

  韓謙剛才去見姚惜水,實際是將他父親韓道勳當作最大的籌碼,令姚惜水及晚紅樓幕後神秘的主人願意用他為棋子。

  要不然的話,他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再裝腔作勢,又哪裡值得姚惜水這些人冒那麼大的風險在他身上下注?

  重新爭取他父親韓道勳的信任,才有可能做更多的事情,將來也才有可能說服他父親,不要去做「文死諫」的傻事,去觸怒生性已經變得多疑、變得剛愎自用的天祐帝,從而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

  「孩兒跑去銅器鋪討來十二餅金子,又被馮翊、孔熙榮跑去晚紅樓想放鬆一下,但到晚紅樓想到爹爹的教誨,沒敢將十二餅金子揮霍掉。」韓謙將十二餅金子從懷裡掏出來,畏畏縮縮的遞過去。

  韓謙心裡是暗自饒幸。

  他從晚紅樓出來時,一心想著離開是非之地,拉著馮翊、孔熙榮二人就走;而馮翊、孔熙榮看到他從銅器鋪拿到金餅子,心裡認定今天是他請客,三人就這樣徑直走了出去,也沒有誰攔著他們,就這樣圓滿完成了一次霸王嫖。

  而這二十枚小金餅子在手裡,也就令他此時所編的九真一假的話,聽上去十分的可信。

  「……」韓道勳朝趙闊看過去。

  「少主從銅器鋪確實就拿了十二餅金子。」趙闊也沒有想明白少主韓謙今天怎麼沒有將這些金子揮霍掉,但他回了這麼一句,也不再隨便多說什麼。

  「混帳傢伙,快過來給郭大人行禮!」韓道勳這時候再責罵,但語氣緩和多了,要韓謙給青衣中年人行禮,隨手將那十二餅金子扔身旁的小案上。

  韓道勳今日從宏文館回宅子,被郭榮堵到路上,不得不請他到家裡飲酒,沒想到回宅子,就聽說范錫程說韓謙到城裡都沒有歇一口氣,就跟馮翊、孔熙榮跑了出去。

  韓道勳當真是心肺都快要被氣炸了,看到韓謙一臉美滋滋的從外面回來,也顧不得郭榮在場,當場就要發作。

  聽韓謙這麼說,韓道勳臉色才稍稍好看些。

  金陵世風奢靡,十七八歲的世家子流連歡場已是常態,雖然這是韓道勳深惡痛絕之事,但這也非他此時一人能更改的世風。

  而韓謙此前的荒廢乖戾,也令他傷透了心。

  不過,韓謙這次到晚紅樓後竟然還能懸崖勒馬,沒有將剛從韓記銅器鋪討要的十二餅金子揮霍掉,卻鑿實令韓道勳既意外又欣慰,這逆子還算是沒有完全不可救藥的地步。

  韓謙看到他父親韓道勳神色及語氣都緩了下來,心想眼前這一關算是過去了,給青衣中年人施禮道:「小侄韓謙見過郭大人……」

  「既然都自稱小侄了,這裡也沒有外人,就喊我郭伯伯吧。」青衣中年人哈哈笑道。

  韓謙看這人皮白肉嫩,面相要比他父親韓道勳年輕許多,但要自己喚他「伯伯」,年紀想必是在他父親韓道勳之上,再看到頷下無須,面相有著說不出的陰柔,心裡微微一凜:宮裡的宦臣?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00 PM

第十五章 信任

  這時候范錫程跑過來說酒已經燙好,韓道勳邀郭榮到西廂房的飯廳坐下來,也沒有山珍海味,一碟臘豬肉、一碟白切羊肉、一碟茨菇燒雞都還是韓謙他們今日從山莊帶過來的食材,一壇杏花黃燙熱,酒香盈室……

  韓道勳將范錫程、趙闊等人遣下去,單留韓謙陪坐在一旁伺候他與郭榮吃酒。

  韓謙在旁邊小心翼翼的伺候著,酒過三巡才知道青衣中年人是內侍省內僕司丞郭榮。

  這次三皇子出宮,雖然不直接冊封親王,僅僅封侯,年紀輕輕,也沒有承擔公職,因此侯府暫時不會設長史、主薄等官員,但三皇子即便封侯,也絕對跟異姓侯不同。

  三皇子畢竟沒有成年,其府中諸事皆由內侍省負責,這個郭榮,就是將隨三皇子出宮就府的內侍首領,負責統領三皇子侯府的大小事務。

  除此之外,三皇子侯府還將擁有一支一百二十人的侍衛隊伍。

  雖說三皇子的侍讀講師,會從朝中選擇名儒充任,但韓謙、馮翊等四名陪讀的大臣之子,平時在臨江侯府則還是要聽郭榮管束。

  韓謙雖然住到金陵的時間不長,但知道他父親韓道勳,除了跟幾個宣州籍的故交有所往來外,也不結交朝中大臣,更不要說跟宮中的宦臣來往了。

  他想當然的以為這次父親特地將郭榮請到宅子裡飲酒,是為他這個不肖子費盡了心機,心裡還有些小感動。

  「郭大人這次到三皇子身邊伺候,父親可知道是宮中哪位主的主意?」韓道勳派范錫程親自駕車送郭榮回宮門,韓謙站在巷子口,看著馬車消失在巷口,見他父親臉上頗有憂色,疑惑的問道。

  「……」韓道勳訝異的看了韓謙一眼,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孩兒在三皇子身邊伺候,難免要說些討好大人的乖巧話,但要是搞不清楚郭伯伯是宮中哪怕大人提拔到三皇子身邊伺候的,孩兒怕會說錯話。」韓謙說道。

  「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

  韓道勳見韓謙平時荒嬉混帳,關鍵時刻還是能知道輕重險惡,也是稍稍寬心,看了看左右,與韓謙一邊進宅子一邊說道,

  「三皇子乃世妃王夫人之子,三皇子出宮就府,說是一切事務由內侍省負責,但這些年來宮裡的大小事務,都是由安寧宮那邊主持……」

  楚國新創才十二年,但仿製前朝政制,已經形成頗為龐大的官僚體系,宮中內宦也人員雜多。

  韓謙到金陵才四五個月,以往對朝中之事漠不關心,但也知道後宮之中此時有三個女人的地位最為尊隆。

  皇后徐氏乃後宮之主,長居安寧宮,生太子楊元渥,徐後大弟徐明珍不僅是當朝國舅爺,也是楚國現存的六大實權節度使之一,此時徐家還有多人在朝身居要職。

  雖然說太子楊元渥荒嬉乖戾,不為天祐帝所喜,但此時能穩居東宮,能得一批大臣擁戴,除了他身為嫡長子、徐後乃是天祐帝的患難結髮之妻外,跟徐明珍在壽州手握兵權以及徐知詢、徐知訓等人在朝中掌控權柄也有極大關係。

  世妃史氏生信王楊元演。

  信王楊元演無論是秉性、才幹,都更像天祐帝,此時兼領楚州防禦使,領兵駐於楚州,與徐明珍所節制的壽州以及西邊的軍事重鎮襄州,共同組成對抗北部強藩梁、晉兩國的防線。

  世妃王夫人所生皇子楊元溥年紀最小,今年才滿十三歲,一直住在宮中。

  世妃王夫人雖然年僅三十歲,但聽說懷皇子溥之前僅是皇后徐氏身邊的貼身丫鬟,乃是天祐帝酒後所幸,只是事後並不得天祐帝寵幸,又受皇后徐氏猜忌,只是生下皇子楊元溥才得封夫人。

  韓謙此時自願淪為晚紅樓潛伏在三皇子楊元溥身邊的一枚棋子,以解眼下的危機,但晚紅樓的陰謀敗露,他還是難逃殺身之禍。

  他想要見機行事,就要先將三皇子楊元溥身邊複雜的人跟事搞清楚才行。

  「即便郭大人乃是安寧宮所遣,但你在皇子身旁,言語也不可以輕浪!」不用韓謙追問,韓道勳他都怕韓謙到三皇子身邊行事猛浪,將韓謙喊到堂屋,耐著性子將一些厲害關係,跟他一一剖析……

  「父親不要忙著教訓孩兒,孩兒這幾天也有在想這事,父親先聽孩兒說一說,要是有什麼差池,父親再指出謬誤,孩兒印象能更深刻一些。」韓謙壯著膽子說道,他以後想要獲得更大的裁量權跟自由度,還是要得到他父親韓道勳的信任才行。

  「……」韓道勳微微一怔,但也沒有打斷韓謙的話,畢竟他說再多,也要韓謙聽到心裡去才行,此時也就不妨聽聽韓謙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

  「郭榮即便是安寧宮派出的人,但在朝中畢竟是以皇上的意志最大,將來要說有誰能令郭榮見風使舵,那第一人無疑就是皇上。故而郭榮內心真心的態度,還是會因為皇上的喜好有微妙的轉變,不能一而概之,所以即便一定要說些偏向太子及安寧宮的討巧話,但在郭榮面前,也要適度,」

  韓謙將他這段時間整理過的信息說出來,

  「此時朝中傳言皇上不喜太子,只是忌憚徐後及徐家已經尾大不掉,才不敢輕舉妄動。這樣的事情即便很多大臣都心知肚明,但照道理來說,朝中不應該妄議,更不應該傳到孩兒這些人的耳中,然而孩兒到金陵都沒幾個月,就聽到不少人在私下裡議論此事,孩兒心裡就想,這應該是有人在背地底故意散播此事。不過,不管有心人是誰,要是以為三皇子溥年紀尚小、與皇位無望,最不受忌憚就大錯特錯了,因為水攪渾起來,誰都難獨善其身。孩兒也有自知之明,雖然談不上無可救藥,但肚子裡的學問實在有限,應該沒有資格到三皇子身邊陪讀,但偏偏有人將孩子與馮翊、孔熙榮、周昆選出來,顯然是用了心機的。這反過來也無疑說明,並非所有人都認為三皇子沒有一絲機會的……」

  「……」韓道勳聽韓謙侃侃而談,微微一怔,隨之眼瞳裡的光芒驟然更凌厲,追問道,「這些話你都聽誰說的?」

  韓謙他還想裝腔作勢一番,然後接著暗示他父親周昆摔得半身不遂不是純粹意外,但沒有想到他父親壓根就不相信這話是他自己想明白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警惕有人在背後教唆他,他也是無奈。

  韓謙苦笑一下,說道:「有些話是馮翊、孔熙榮他們兩個人今日來找孩兒說的,有些話是孩兒自己瞎想的。」

  無論馮文瀾還是孔周,目前都是朝中態度中立或者說態度曖昧不明的將臣,他們應該知道其子到三皇子楊元溥身邊陪讀不是什麼好差事,這些天抓緊時間教導,也是應有之舉。

  韓謙這麼解釋,韓道勳倒覺得合理,他確實有些擔心已經有人直接將目標放到韓謙身上了。

  「不管這話你是聽誰說的,你能聽進去就好,」

  韓道勳正色說道,

  「郭大人那邊,你要親近,但不可失去分寸。另外,三皇子雖然受忌憚,也確實有不少人在他身上有所圖謀、算計,但三皇子年紀尚小,只要朝中大局能盡快定下來,三皇子都沒有真正成年,他身邊的人即便會受忌憚,也不會太深。你此時還是要擯棄他念,在三皇子身邊跟著好好讀書,守住本分,不要胡作妄為,也就足夠了!」

  「既然父親要孩子動不如靜,但今日請郭伯伯到府上來,又是為哪般?」韓謙到底不願意被他父親韓道勳太輕視,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韓道勳異樣的打量了韓謙一眼,說道,「有些事你莫要瞎問,更不要出去瞎說。」

  「孩子心裡明白了。」韓謙悶聲說道,心想難道自己猜錯了,郭榮並非他父親主動請過來喝酒了?

  韓謙心裡又琢磨,馮翊的父親馮文瀾乃戶部侍郎,孔熙榮的父親孔周乃左神武軍副統軍,都是朝中態度暖昧的實權派將臣,馮翊、孔熙榮被有心人選到三皇子身邊陪讀,這可以說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但他父親韓道勳身為秘書少監,官居清閒,自己被捲入是非之中,卻是有些奇怪了。

  換作之前,韓謙絕不可能會想到這麼深,但此時的他不知不覺已經受那古怪夢境影響太深了。

  所得的消息太有限,分析不出什麼來,而他父親還將他當成不學無術的輕浮浪子,韓謙此時得不到他父親的信任,也不再糾纏追問下去,瞥眼看了一下他剛才拿出來的十二枚小金餅,還讓他父親韓道勳扔在堂屋的桌几上,便要告辭退出去。

  「十二餅金子你拿去用吧,以後在三皇子身邊,也少不得要有用度,但不許再像以往那般揮霍無度!」韓道勳嚴厲的說道。

  十二枚小金餅,價值十二三萬錢,即便放在官宦之家也非一筆小錢。

  韓道勳此時擔任秘書少監,俸祿以及應季的賜賞,一年加起來可能也就四五十萬錢而已。

  這些年中原地區戰亂頻生,長江以南也不安生,倒是大量的豪族富戶隨天祐帝南遷到金陵,致使金陵附近的糧田地價騰漲。

  即便如此,江乘縣的良田每畝也不過萬錢而已。

  這十二枚小金餅在金陵能拿十二三畝上好的水田。

  而像他們今天到晚紅樓,即便不霸王嫖,即便是找姚惜水這樣的人物出來作陪,也只需要一兩枚小金餅就夠痛痛快快的瀟灑一次了,畢竟不是買姚惜水的紅丸。

  要不是韓謙背靠宣州大族韓氏,也是絕對沒有機會如此揮霍無度的。

  「孩兒以後從銅器鋪支用多少,又用在哪些方面,叫趙闊記到帳薄裡,按季報給父親知道。」韓謙說道。

  他即便此時不指望能擺脫晚紅樓的控制,但眼下要與馮翊等人交好,要將趙無忌招攬到麾下,甚至籠絡趙闊等家兵不給他添亂,都要用錢。

  而他到三皇子身邊陪讀除了偶有賞賜外,不會有什麼固定的俸祿能領。

  他想著以後還要繼續從韓記銅器鋪支度金錢,同時又不想因為這個而遭他父親韓道勳的猜忌跟質疑,還不如現在就定下立賬供查的規矩。

  「你有心知道收斂就好。」韓道勳臉色沉鬱的說道,雖然沒有直接阻止,但看神色也不想看韓謙繼續從韓記銅器鋪支取錢財揮霍。

  *************************

  韓謙回到房裡,隨後趙闊叩門,端著銅盆送洗漱水來——晴雲身體瘦弱,不敢騎馬,今天就沒有隨韓謙他們到城裡來。

  韓謙洗漱過,指著桌上的十二餅金,跟趙闊說道:「你剛才沒有瞎說話,很好——我身邊沒有帳房,這往後錢物,便由你來替我掌管。以後從銅器鋪度支多少、花銷多少,花銷在哪些地方,你都給我得用腦子記住,每個月跟我父親說一下細賬……」

  「老奴絕不敢多嘴。」趙闊說道。

  「這我叫你去說的,有誰責怪你多嘴了?」韓謙說道。

  「……」趙闊聽韓謙這麼說,便點頭答應下來,說道,「少主要沒有其他吩咐,老奴就先出去……」

  趙闊說罷,便將韓謙洗漱過的水連銅盆一起端出去。

  韓謙眉頭微微皺起,盯著趙闊離開時的背影。

  趙闊看似家兵中最不起眼的一人,年紀也有四十多歲,但生性慵懶、懦弱,似乎誰都能差使得了他,因此也受其他家兵輕視。

  韓謙借趙無忌殺死范武成,迫使范錫程心灰意冷,難再像以往那般管束自己,而其他家兵看到韓謙胳膊肘往外拐,竟然偏袒傭戶之子,與韓謙更是疏遠,因而韓謙目前能用的人,還是只有趙闊一個。

  這段時間,韓謙也刻意在家兵中提升趙闊的地位。

  照道理來說,韓謙此時的地位都未穩,無論是恐嚇也好、拉攏也好,趙闊真要是性格怯弱之人,那心裡多少應該有所惶恐才是,但韓謙這段時間在他身上卻看不到這點。

  而且范大黑在他跟前抱怨過,說趙闊老不記事,要緊些的事情都不能交給趙闊去做,但趙闊此時似乎卻沒有覺得將每個月的一筆筆收支細帳記住,是多難的事情。

  趙闊是晚紅樓的人?

  不。

  韓謙不認為趙闊會是晚紅樓的人。

  趙闊到韓家充當家兵,是他父親韓道勳在楚州任推官時的事情,都已有五年了……

  要是晚紅樓那麼早就在他父親韓道勳身邊佈局,這一次他們只需要順勢而為,利用趙闊控制住他就行了,怎麼可能第一個就想到除掉他,以便他們的人有機會潛伏到三皇子身邊去?

  趙闊不是晚紅樓的人,應該跟姚惜水這些人沒有牽扯,或許借個地方藏身而已,對他父親韓道勳、對他並沒有什麼不利之心?

  韓謙這麼想,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但身上噬人的蝨子已經那麼多了,他暫時還不想在趙闊身上打草驚蛇,令局面變得更複雜。

  趙闊看著身形佝僂、性子懦弱,端著盛滿洗臉水的銅盆剛走下抄廊,似乎意識到自己露出破綻,又似乎直覺到韓謙盯著他看,身子在廊下陡然一僵,停了有那麼幾秒鐘,才轉回頭看過來。

  見韓謙盯著自己,趙闊問道:「少主,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有什麼事情了。」韓謙不動聲色的說道。

  隨後便將房門輕輕掩起來,韓謙心想以後還是想辦法將趙闊從身邊趕出去,但現在他手裡實在是沒有人可以用。

  想到身邊沒有一個人能令他放心,要時刻擔心第二天腦袋有可能會搬家,韓謙坐在房裡,也是有些心浮氣躁,只是擺開拳架子,打一趟石公拳,勉強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01 PM

第十六章 侯府

  八月二十八日,是個好日子,也是三皇子出宮就府的日子。

  韓謙一早就與馮翊、孔熙榮趕到皇宮東邊的鳳翔大街。

  大街上一片寧靜,兵卒還沒有清街,行人照常穿梭其間,並沒有意識到今天與往日相比有什麼不同。

  看來宮中不想大肆渲染三皇子之事。

  三皇子楊元溥受封賞賜的臨江侯府,就位於鳳翔大街上,距離皇宮望江門不過三四百步的距離。

  雖然三皇子楊元溥年紀尚小,不會擔當公職,府中不設長史、主簿等職,但郭榮之下,車仗、儀禮、膳食、醫藥、寢侍等事都有專人負責;此外,還有天祐帝從侍衛親軍中親自挑選的一百二十名忠誠健卒組成侯府侍衛營。

  韓謙他們趕到臨江侯府,大部分侍衛、內侍以及從小就伺候三皇子的宮女,小兩百人都已經住進侯府裡。

  侯府這邊也收拾停當,院子裡花團錦簇、綠樹成蔭,雖然暑熱天還沒有過去,院子裡卻十分的清涼。

  不過,侍衛營指揮陳德以及侯府內史也就是侯府總管郭榮,與剛得臨江侯冊封的正主三皇子楊元溥還沒有出現。

  除非三皇子楊元溥有召,要不然,韓謙他們不能隨便闖入後院或侍衛營的駐院,但侯府前院就有三進四跨之大,甚是開闊。

  前庭居中是宴賓會客的正堂,東首則是授課讀書的書舍,中間連著一座畝許地大小的小遊園。

  假山湖石,藏在柳蔭下的淺水池塘裡,十數尾錦鯉正歡快的游動著。

  從宮裡出來、以後就在侯府伺候的青衣內侍、宮女,有二三十人在前庭的正堂、書院收拾著,準備迎接正主就府。

  西首的院子,則是賓客隨行僕傭等候的宅子;平時在前院值守的侍衛,也多留在那裡,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不會隨意出來走動。

  韓謙、馮翊、孔熙榮出行都有家兵奴僕跟著,韓謙以後會專門將趙闊以及昨天才到城裡來的范大黑,以及另一個年紀剛二十歲出頭的家兵林海崢帶在身邊。

  趙闊他們進入侯府後不能隨便走動,這時候正在西邊的院子接受侍衛營參軍的質詢、審查,確保他們身份來歷清清白白,出現在三皇子楊元溥身邊,不會產生任何問題。

  而待衛營一百二十人,即便都是精銳騎兵,在楚國軍制裡也僅僅算作一營之兵,但在陳德之下,還有一名參軍輔佐,這是天祐帝要確保侯府及臨江侯身邊隨時隨地都要有武將輪替戒防。

  韓謙站在書舍前的院子,看池塘旁一座湖石高過人頭,孔竅玲瓏,一株木槿花開正盛,與十數株韓謙叫不出名字的花草爭奇鬥豔,似乎昭示著這棟宅子蘊藏著無限殺機。

  「你在想什麼?」馮翊拉著孔熙榮跑過來,問道。

  「我們過來,都等了有一個時辰,都不知道殿下什麼時候出宮,我們要在這裡等多久?」韓謙抱怨的說道。

  「那就等著唄,要不然還能怎樣?」

  馮翊也是百無聊賴,俄而想到什麼事情,壓低聲音跟韓謙說道,

  「臨江侯府裡裡外外都是安寧宮指派的人手,在他們面前,我們絕不能跟三皇子太過親近,但侍衛營指揮陳德,是世妃王夫人唯數不多在朝中得到任用的娘家人,聽說是世妃跑到皇上跟前哭哭啼啼求了許久,才得以貼身護衛三皇子安全的。不過,聽我姨夫說,陳德卻是貪財好賭的慫貨,真要遇到什麼事,怕是不能指望他敢捨命保護三皇子……」

  「殿下身邊能遇到什麼事?」韓謙不以為意的說道。

  「……」馮翊嘿嘿一笑,沒有再多說什麼。

  韓謙相信馮翊在家裡定是受了不少告誡,暗中琢磨他的話,心想馮文瀾此時就猜測三皇子楊元溥身邊可能會有血光之災發生,對可見他對局勢,或者說對安寧宮那位的認識,顯然要比他父親清醒得多。

  不過,就算歷史的軌跡不發生更改,安寧宮那位也會等到四年天祐帝駕崩才會對楊元溥動手,韓謙這時候更感興趣的,還是頂替周昆的另一名陪讀人選到底是誰。

  韓謙剛要問馮翊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就聽到外面長街傳來一陣如急雨般的馬蹄聲,收住在府門侯前,心想晚紅樓千方百計將送到三皇子身邊的這個人終於露面了?

  「馮翊,你們都先到了!」

  韓謙與馮翊循聲往外望去,就見一名身高馬大的錦衣少年,看年齡跟他及馮翊相差無幾,腰挎長刀的闊步走進來。

  韓謙他們到侯府陪讀,除了陪同三皇子讀書外,還要陪同三皇子練習騎射,同時也是侍衛營的成員,受封從七品勳官武騎尉,所以韓謙以及指定跟隨他的趙闊、范大黑,都能攜帶刀弓進入侯府。

  真要遇到什麼事情,他們自然都有衛護皇子的職責。

  少年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眼神有些凌厲的打量著韓謙問道:

  「你應該就是韓謙了吧?」

  「我還以為是誰頂替周昆呢,原來是李衝你啊,你爹信昌侯以及你們李家手腕通天,怎麼還讓你幹這個苦差事啊?」馮翊聳聳肩,言語間對新來的這個少年,並不是十分友好,顯然之前不是一路人。

  與浙東郡王李遇同父異母的兄弟,信昌侯李普?

  韓謙對金陵城裡的王公大臣、名門豪族再不熟悉,對在楚國能與徐明珍等人並列六大名將之列、曾率兵攻陷兩浙,將越地十四州併入楚國的浙東郡王李遇,以及其弟信昌侯李普,也是知之一二的。

  韓謙絞盡腦汁,也沒有想到信昌侯李普之子,會是晚紅樓費盡心機,要送到三皇子楊元溥身邊的人。

  難道說信昌侯李普跟晚紅樓有勾結,又或者說信昌侯李普就是晚紅樓幕後的神秘主人?

  信昌侯李普所在的李氏,原本是洪州大族,追隨天祐帝開創楚國基業,有多人在朝中出將拜相,其中以李遇、李普兄弟最為知名。

  特別是李遇,與徐明珍作為楚國開朝六大名將之一,在攻陷兩浙後一度擔任越州節度使,掌握浙東的軍政大權,李氏在浙東儼然又成割據一方的強藩。

  天祐六年,梁太祖親率數十萬兵馬犯壽州,天祐帝調李遇、李普兄弟率部進駐楚州,威脅梁軍側翼。

  待梁軍撤圍而去,天祐帝就調李遇到朝中擔任樞密副使、兵部尚書,不想再放李遇回浙東,實際上是有防範李遇專擅地方的用意在。

  李遇也是知情識趣,接到帝旨,就將兵權交給當時的副帥、同時也是擔任楚州防禦使的信王接掌,他率兄弟李普、大將張蟓等人抵達金陵赴任。

  天祐七年,李遇又以傷病纏身為由,辭去兵部尚書、樞密副使等職,請求回鄉養病。

  天祐帝冊封李遇為浙東郡王,許其回到家鄉洪州養病,留信昌侯李普出任兵部侍郎。

  韓謙不覺得李遇有什麼問題,要是李遇跟晚紅樓有勾結,當年就不會如此輕易就將兵權交出來了。

  有問題的是李普!

  由於朝中軍權受樞密院、南衙、北衙軍司掌控,兵部早就被邊緣化了,李普出任兵部侍郎,更多是位高權微的虛銜。

  對曾經與其兄一起執掌數十萬兵權、割據地方的李普而言,心存怨意,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而晚紅樓謀劃極深,有信昌侯李普這樣的人參與進來,才是正常。

  「我不管你是怎麼騙得夫人的信任,竟然也被安排到楊元溥這廢物身邊來的,但是你要記住一點,在臨江侯府,沒有我的吩咐,你要敢有什麼輕舉妄動、壞我大事,小心我要你的性命!」

  馮翊、孔熙榮因事到其他院子裡去,李沖這時候湊到韓謙身邊說話,看他嘴角露出一彎淺笑,別人還以為他是拉近跟韓謙的關係,看不到他眼裡所藏的騰騰殺氣。

  「你連夫人為何將我安排在三皇子身邊都不知道,就敢說這樣的話,未必太大膽了吧?」韓謙轉過身,盯著李沖虛張聲勢的眼睛,笑著問道。

  李沖不威脅還好,出口威脅,頓時叫他看穿李沖的底細。

  李沖應該對其父李普與晚紅樓背後的真正機密不會知道多少,要不然的話,他作為一枚棋子突然出現在棋局之中,晚紅樓不會不跟李沖解釋清楚來龍去脈。

  這同時也進一步說明,信昌侯李普並非晚紅樓的真正主人,要嘛是同謀,要嘛也只是晚紅樓手裡所掌握的一枚棋子。

  韓謙這麼想也很正常,要是信昌侯李普就是晚紅樓幕後的主人,而非晚紅樓所掌握、利用的一枚棋子,李普沒有必要對自己的兒子隱瞞太多。

  既然在這局棋裡,李沖並不比自己更重要,韓謙又豈會將他當回事?

  李沖微微一怔,眼眸閃過一絲怒色,他不知道夫人為何要將不學無術的韓謙也安排到三皇子身邊來,更沒有想到廢物似的韓謙竟然敢反抗他?

  「要我配合你成事也行,我也不想跟你爭什麼,但你首先要將你的計畫說給我知道,要不然,我怎麼知道自己不會礙到你的計畫?」韓謙繼續說道。

  天祐帝有三子,太子楊元渥、信王楊元演都已經成年,也都生養子嗣,無論晚紅樓幕後的神秘主人想要推翻楚國,亦或是竊取楚國的權柄,直接綁架臨江侯楊元溥或刺殺楊元溥都是不行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太子楊元渥、信王楊元演都發生意外,而最終得以登基的楊元溥,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又或者,退一萬步,楊元溥要是能趕在天祐帝駕崩之前,就藩地方,最終也落在他們的控制之中,也不能算是一個壞的選擇!

  隨楊元溥就藩地方,對韓謙來說,也不是一個壞的選擇。

  只是韓謙完全不清楚晚紅樓幕後的具體計畫,也不清楚他們這麼做的成功機會能有多少。

  「……」面對韓謙看似合理、循循善誘的問題,李沖眉頭卻是一挑,不屑與韓謙這樣的廢物謀事。

  韓謙恨得牙癢癢的,心想以後定要找機會,收拾這孫子。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02 PM

第十七章 皇子

  臨近午時,十數騎從西往東馳來,蹄音如驟雨籠罩長街。

  韓謙、馮翊、孔熙榮、李沖,與侍衛營副指揮兼參軍錢文訓、侯府典事管保等人迎出侯府,看到一隊車馬從宮門往這邊馳來,當前十數騎大聲呼喝著,在半空中啪啪直響的抽打皮鞭,將無關人等從長街上驅趕出去。

  很快一乘裝飾華麗的馬車就在郭榮、陳德等人的護衛下,馳到侯府前停下來。

  馬車紗簾遮掩,韓謙隨錢文訓、管保等人上前參拜行禮,就見一個體態豐盈、身材高挑、姿色頗豔的女官,從車裡揭開簾子,伸手要牽身後的少年走下馬車來。

  三皇子楊元溥臉色有些蒼白,手縮在身後,咬著嘴唇,沒有讓女宮牽他下車,而是僵站在車前,打量著守在侯府庭門前的眾人,似乎還不知道怎麼應付眼前這一大群他名義上的部屬,頗有些生怯。

  韓謙站在一旁,看馮翊掩飾不住都快要打哈欠,知道三皇子楊元溥此時表現出來的生怯讓他有些失望了。

  「戶部侍郎馮文瀾之馮翊、秘書少監韓道勳之子韓謙、左神武軍副統軍、忠武將軍孔周之子孔熙榮、信昌伯李普之子李沖,日後都是侯爺您的陪讀及差遣——侯爺您以後也要對他們四個好好親近……」郭榮翻身下馬,清了清些尖銳的嗓子,給三皇子楊元溥介紹韓謙等人。

  孔熙榮歷來唯馮翊馬首是瞻,馮翊站在那裡不動,他也不動。

  韓謙也是不動聲色,這時候看到那女官,暗中伸手推了三皇子楊元溥一下,似乎催促他說些話,但三皇子楊元溥的神色在這一刻變得更加僵硬,似被毒蛇舔了一下似的。

  韓謙看到這一幕,想到馮翊剛才說過,楊元溥身邊除了侍衛營指揮陳德外,其他人都是安寧宮指派的人手,看來真是不假。

  侯府大門前的參拜,氣氛有些冷了起來。

  侍衛營指揮陳德長得倒高俊挺拔、孔武有力,頗有英武之姿,但是他跟世妃王夫人沾親帶故,此時才是小小的營指揮,要嘛被安寧宮打壓得厲害,要嘛就像馮翊剛才所說的,此人不足為恃。

  陳德看到韓謙等人對三皇子楊元溥不夠熱情,眉頭一挑,朝三皇子楊元溥說道:

  「殿下還沒有看過自己的侯府吧,外面天氣炎熱,殿下還是先進侯府歇下來,有什麼事情,等進侯府再吩咐我們不遲……」

  眾人簇擁著三皇子楊元溥進侯府。

  這時候韓謙他們才被允許跟著一起進內宅。

  內宅候著的內侍、宮女更多,地方上也更大,重重疊疊的院落有十數重之多,但還嫌粗陋,遠不如晚紅樓曲徑通幽、景緻迷人。

  在臨江侯府的北面,是一座空曠顯得有些荒蕪的園子,約有十一二畝地左右,比臨江侯府小不了多少。

  園子四周用木柵牆圍了起來,韓謙看園子內的遺蹟,這裡之前應該是一座小規模的軍營。

  園子是作為侯府侍衛營日常操練之地,侍衛營的駐院以及馬廄等建築,就建在園子的東北角上,有夾道能通往侯府各處,以便遇到警情時,武卒持刀弓能以最快的速度增援到各個角落。

  三皇子楊元溥興致不高,眾人陪著草草用過餐,說了一會兒話,百無聊賴,就要到後園子觀看侍衛營的將卒操練。

  雖說天祐帝鼓勵皇族子弟及皇子勤習騎射,但三皇子自幼養於宮禁之中,沒有接觸刀弓的機會。

  到後園子裡看到侍衛煞有模樣在那裡練習射箭,楊元溥眼瞳裡第一次流露出感興趣的神采來,卻頗有膽怯的問郭榮:「郭大人,本侯也能射箭?」

  「陳將軍乃陛下親點給殿下的騎射師傅,殿下能不能射箭,這得問陳將軍。」郭榮對三皇子楊元溥在自己面前所表現的小心翼翼,視如無睹,將這方面的事情推給侍衛營指揮陳德。

  「陛下、世妃都吩咐過,殿下就府,原本就是要學習騎射的,陛下以後也會不時考校殿下的騎射練習得如何——殿下不但今日可以射箭,往後還要能吃得下辛苦,不要讓陛下失望才行。」陳德早有準備,當下就叫人準備好一張製作精美的獵弓,重新擺好箭靶,叫三皇子楊元溥試射。

  也許是一個多時辰的接觸,韓謙等人都相當克制的表現應有的謙卑跟小心翼翼,叫三皇子楊元溥找回些自信,他接過陳德為他準備好的獵弓,試拉了兩把,問韓謙他們道:「你們可都會射箭?」

  「我們當然都有學過。」馮翊頗有些驕傲的說道。

  「那你們先射給我看。」楊元溥說道,先將手裡的獵弓替給人高馬大的孔熙榮。

  韓謙等四人裡,孔熙榮長得最為結實,又是大將孔周之子,楊元溥就想先看他箭術如何。

  孔熙榮接過獵弓,拉了兩把,嫌棄的說道:「這弓太軟,換黃楊長弓,我射給殿下看。」

  陳德眉頭微皺,但還是示意手下將身上所背的黃楊大弓解下來,替給孔熙榮。

  軍中這種特殊的黃楊大弓,拉滿需要一石五鬥力。

  侯府侍衛營一百二十名健卒,人人皆配此弓,可見為了衛護皇子的人身安危,在侍衛人選上,沒有誰敢做手腳。

  孔熙榮氣力極大,侍衛所用的黃楊大弓對他來說,剛好夠用,拿出三支箭,走到箭靶一百二十步外,三箭先後射中靶,以示他不凡的箭術,又將黃楊大弓替給韓謙:「你要用此弓射箭?」

  韓謙苦笑一下,朝楊元溥說道:「我可不敢跟孔熙榮比箭術,殿下您這張弓借我用吧。」

  韓謙現在是能勉強拉開黃楊大弓,但勉強拉滿弓弦,又哪裡會有準頭可言?

  長弓的射程,跟拉滿弦的弓力直接相關,一石弓才能射一百二三十步之外的物體。

  韓謙從三皇子楊溥手裡接過的獵弓,那是一張不過四五鬥力的軟弓,便走到五十步外連射三箭。

  雖然三箭皆中靶心左右,但他的箭術,還是遠不能跟拿強弓在一百二十步外射中箭靶的孔熙榮相提並論。

  馮翊荒嬉無度,主要還是不喜讀書,性情反覆無常,但對騎馬射箭這事卻也不生疏。在武風極盛的當世,郊遊野獵也是世家公子最貫常的遊樂活動之一。

  馮翊拿起獵弓,在五十步外,三箭皆中靶心,箭術要比韓謙稍好看許多。

  李衝要想保持準頭,不敢將黃楊大弓拉得太滿,就在一百步左右射箭,但箭箭皆中紅心,令侍衛看了也紛紛喝彩。

  這一百二十名侍衛精銳雖然說是都擅箭術,但能做到這一步的,也僅三五人而已,李沖不愧是將門虎子。

  李沖眉頭一揚,將黃楊大弓交給陳德身旁的侍衛時,揚頭朝韓謙這邊看來,不無得意炫耀之色。

  韓謙卻不理會李沖,他注意到臨江侯楊元溥的眼裡,這時候流露出羨慕、興奮的神采,但拳頭貼著大腿外側捏緊,似乎要將此時心裡的羨慕、興奮的神采壓抑下去。

  韓謙驀然想到:臨江侯楊元溥之前就知道李沖會到他的身邊,而且還頗為期待李衝到他身邊?

  韓謙給自己的發現嚇了一跳……

  「我箭術就差你們太多,以後要跟你們好好學習。」

  三皇子楊元溥或許還不知道他剛才的小動作,洩漏了多少秘密,他從韓謙那裡拿回獵弓,先給自己找台階似的說道。

  他的身體都遠沒有長成,說話都帶有些稚氣,氣力比韓謙還要少得多,只能站三十步外將獵弓拉開一半,也學韓謙他們快速射出三箭,但三箭都擦著箭靶的邊緣而過。

  看他持弓握姿,也知道他之前沒有機會怎麼接觸過弓箭。

  楊元溥將獵弓替給陳德,說道:「陳將軍,你來教我射箭。」

  陳德是天祐帝指定給臨江侯的騎射師傅,而韓謙他們既然是皇子陪讀,自然也要跟陳德學習騎射。

  馮翊、孔熙榮這時候抱胸站在一旁,似乎想看陳德有無這個資格;韓謙則是有意無意的觀察著李沖跟臨江侯楊元溥之間的小動作……

  臨江侯楊元溥之前就知道李沖會到身邊,這是韓謙沒有想得到的。

  臨江侯楊元溥知道晚紅樓的圖謀,又或者說是臨江侯楊元溥身邊的人,直接參與晚紅樓的圖謀,告訴楊元溥可以信任李沖?

  韓謙更傾向認為是後者。

  臨江侯楊元溥年紀還是太小,又自幼囿於宮禁之中,心裡藏不住什麼事,很難想像他直接參與晚紅樓的陰謀中去,但倘若有其他人告訴臨江侯楊元溥可以信任李沖,那這個人會是誰?

  臨江侯之母、剛剛得世妃冊封的王夫人?

  畢竟在宮禁那麼複雜的環境之下長大,臨江侯楊元溥膽怯多疑,除了王夫人,韓謙也想不到有誰的話,能讓臨江侯楊元溥深信不疑。

  這時候陳德持黃楊大弓,站在百步之外射出三箭,也是箭箭皆中靶心,贏得侍衛一片喝彩,看來並非馮翊所嗤之以鼻的那般無能。

  然而韓謙此時的心神卻有些恍惚,實在不清楚晚紅樓背後的勢力有多神秘、有多複雜、有多龐大,竟然都早已將信昌侯李普以及世妃王夫人都捲了進去,但仔細想想,要沒有將信昌侯李普、世妃王夫人都牽涉進來攪風攪雨,晚紅樓有什麼信心在臨江侯身上能圖謀到什麼?

  這時候,韓謙也才認識得他徑直闖到晚紅樓攤牌,是何等的冒險,能活著走出晚紅樓,真可以說是命硬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04 PM

第十八章 誤導

  韓謙也是被晚紅樓這些人的圖謀跟已經布下的局驚住了,接下來也不敢有什麼輕舉妄動,見臨江侯楊元溥初次接觸射箭便能很勤勉的練習,他也就借這個機會,努力的提升箭術。

  馮翊、孔熙榮百無聊賴,不能隨便離開,便坐在樹蔭下打發了一下午的時間,韓謙一直到天黑,才從臨江侯府出來,帶著趙闊、范大黑返回城南宅中。

  韓道勳今日提前從官署回來,在房間裡準備好酒菜,就等著韓謙從臨江侯府回來。

  韓道勳將侍候的老僕、家兵都遣出去,單將韓謙留在房裡一起用餐,問道:

  「今天殿下出宮就府,你在臨江侯府待了一天,感覺如何?」

  「……殿下臨到午時才從宮裡出來,似乎對出宮之事頗為畏懼,身邊也沒有能得信任的人,一整天話都很少。用過膳後,大家都到後園子裡射箭,殿下練習射箭,甚是勤勉,似有很多的怨氣要發洩出去。陳德、李沖皆擅箭術,馮翊、孔熙榮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大家在後園子裡一直待到天擦黑,才各自告辭離開。」韓謙將今日臨江侯府所發生的事情,說給他父親韓道勳知道。

  當然,韓謙沒有將跟晚紅樓相關的一些細節說出來,但除了這個之外,其他都說得很詳細,特別是楊元溥不自覺間對李沖流露出的親近之意,韓謙也沒有隱瞞。

  楊元溥還是太年輕了,不知掩飾,他相信以郭榮的能耐跟眼力,不需要多久就能看到這點,他不需要刻意隱瞞。

  這令韓道勳都頗為意外,沒想到韓謙這才到臨江侯府跟三皇子楊元溥等人接觸一天,竟然能看出如此之多的內容。

  當然了,天下間最希望不肖子能洗心革面、浪子回頭的,莫過於其父親,對韓謙的轉變,韓道勳既意外又欣慰,卻沒有猜疑什麼,心思很快就轉到其他方面去了。

  「……」

  見他父親韓道勳眉頭微蹙,似在思量著什麼,韓謙心思一動,問道,

  「殿下畏懼身邊的女官及郭大人,這很正常,畢竟他們都是安寧宮派出來的人,但孩兒今日得知頂替周昆到殿下跟前陪讀的是信昌侯李普之子李沖,鑿實嚇了一跳。孩兒被推薦到殿下身邊,父親沒有辦法拒絕,但是誰會想著將李家的人捲進這場是非中去?再看殿下對李沖頗為親近,似乎知道李沖比孩兒及馮翊、孔熙榮三人應該更能信任。」

  韓謙直接問出來,其實是想知道,要是朝中大臣不知道晚紅樓跟李普以及世妃王夫人勾結的內幕,又怎麼看待李沖到三皇子身邊陪讀這件事。

  他想看一看在真正的內幕跟陰謀沒有揭穿之前,又會有什麼比較顯而易見的信息在楚國的王公大臣們中間傳遞;通常來說,這應該是李普、世妃王夫人以及晚紅樓的幕後之主故意給洩漏外界看的信息。

  「你能這麼看問題,倒不枉我這兩個月將你關到山莊修心養性……」韓道勳頗為欣慰的說道。

  「……」韓謙盯著他父親韓道勳,他精心編這段話,可不是為了討這句誇讚。

  「李沖得以到三皇子身邊陪讀,聽說是周泰之子摔下馬後,安寧宮給三皇子身邊選的人就缺了一名陪讀——宮中傳出的信息,原本是說少一人就少一人,但前天信昌侯被到宮中問事,世妃當時也正場,問起信昌侯有個兒子還沒有正式授官職,就讓信昌侯之子補了這個缺。要是如你所說,事情就沒有傳言所說的那麼湊巧啊,或許是浙東郡王是有什麼想法吧?」

  韓道勳想著將話說透要更好一些,

  「浙東郡王與壽州節度使徐明珍歷來不合,又擔心徐明珍乃是外戚,太子登基後尾大不掉,曾私下建言皇上削徐兵權,但不知道怎的,風聲還是洩漏出去,又傳言浙東郡王此舉是想勸廢太子,以致太子素來不怎麼待見浙東郡王。而天祐六年梁軍犯邊,浙東郡王奉旨率部鎮守楚州,從側翼迫使梁王撤軍,之後被調回京中,所部由信王殿下接管,又有人傳言這事是支持信王的大臣在背後進言……」

  韓謙暗感糟糕!

  他能肯定浙東郡王李遇不會跟晚紅樓有什麼勾結,但李沖與三皇子楊元溥親近之事傳開來,將誤導朝中一大批將臣,甚至誤導天祐帝以為浙東郡王參與立嫡之爭。

  這或許正是晚紅樓及李普、世妃所需要的效果,通過有意無意的誤導,以改變朝野對三皇子楊元溥的預期,甚至令浙東郡王無法置身事外,最終不得不支持三皇子楊元溥爭嫡。

  只是這些事情還沒有傳出去,韓謙卻沒有想到,他父親會被他第一個誤導。

  這時候也無法解釋什麼,韓謙囫圇吞棗的將飯菜吃完,跟他父親韓道勳說道:

  「今日看李沖、孔熙榮以及馮翊,他們箭術、拳腳皆佳,孩兒落後太多,有心追趕,但這裡宅子狹窄,擔心夜裡跟趙闊他們學習拳腳功夫,會驚憂到父親休息。再者,讓家兵都留在城外的山莊裡,沒有人管束,時日一久,難免會有所疏怠、驕縱,孩兒就想著在左右可以多添置幾棟院子……」

  看到他父親韓道勳還有些猶豫,韓謙心想要連這點小事都得不到支持,以後還怎麼放開手腳做其他事?

  他便堅持說道,「孩兒手裡有十二餅金子,這時候不用在這些正事上,孩兒就怕什麼時候又不知不覺間揮霍掉……」

  韓道勳更希望韓謙能苦讀經世致用之學,有朝一日能在朝堂之上,成為治理天下的相臣;即便想領兵征軍,學的也應該是排兵佈陣之法,而不是將時間虛耗在武夫之事上。

  不過,韓謙相比較剛到金陵時,已經有極大的改觀,韓道勳也不想對他要求太高,挫傷他難得一見的銳氣,也就沒有約束他太多。

  另外,韓謙所說之事,韓道勳也有考慮。

  范武成之死,不管韓道勳表面上再怎麼安慰范錫程,他心裡多少會覺得范武成有驕縱之嫌。

  這就是親疏有別。

  「多添置幾座院子也好,你交待范錫程、趙闊他們去辦……」韓道勳點點頭道,算是同意下來。

  …………

  …………

  借趙無忌之手殺死范武成之後,韓謙始終沒敢懈怠。

  黑雲弓送給趙無忌後,韓謙給自己備下一張黃楊大弓,還準備了一把斬|馬刀、還一副革甲,用於防身,也用於日常騎射訓練,回到金陵城裡,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現在韓謙白天到臨江侯府坐班,私下裡有什麼事情,都只能夜裡去辦。

  這時候韓謙回房穿好革甲,背上黃楊大弓,手持斬|馬刀,走到前院。

  「少主,這是要去哪裡?」

  范錫程跟韓老山坐在院子裡槐樹下打岔,看到韓謙刀甲整飭的走出來,嚇了一跳,還以為少主韓謙夜裡要出去做什麼打家劫舍的事情,連忙站起來問道。

  韓老山是韓道勳少年時就追隨在身邊的書僮,此時也有五十多歲,目前與妻子周氏一起留在這邊的宅子裡照顧韓道勳的起居——他們膝前原本生養兩個兒子,但在隨韓道勳任職楚州時,都不幸死於戰亂。

  「現在睡覺還早,不想打擾父親休息,便想到前院來練習刀弓,」韓謙將黃楊大弓解下來,靠到樹樁上,又跟韓老山說道,「我父親說還要在左右多添置幾座院子,儘可能多的將家兵都調到城裡來住。韓叔你明天與范爺出去,看看左右有沒有空置待售的宅子。」

  「左右都有人家住著,可沒有聽說誰家要搬出去,將院子讓出來啊!」韓老山不確定的說道。

  「不一定就在左右,蘭亭巷,或者附近的巷子都可以,只要有什麼事情,能及時召喚到就可以了。」韓謙說道。

  夢境裡有句話說得好,這世間,從來都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這近一個月來,韓謙也認真的反思過。

  他倘若一直都是原先那個脾氣乖戾、刻薄寡恩,又沒有什麼威信可言的世家子,在他父親被杖殺於殿前,自己又是朝廷發海捕公文緝拿的「逃犯」時,怎麼指望這些家兵會忠心保護他,更不要指望他們會追隨自己起兵造反了?

  御下之術有很多,但要改變這一切,第一步還是要儘可能多的將這些家兵調到城裡,調到自己身邊來,才有可能恩威並施。

  「……」韓老山眼神下意識就往後面的院子裡飄。

  韓謙裝作沒有看到韓老山的反應,繼續說道:「韓叔、范爺,我父親說了,你們追隨他這麼多年,也早就該都有落腳的地方……」

  韓老山、范錫程都微微一怔,點頭應承下來,說是等明天再出去找附近有沒有空置的宅子。

  韓老山、范錫程跟隨韓道勳時間最久,兩人年紀也大了,不要說賞賜宅院,就算是對脫籍自立門戶,也沒有什麼興趣。

  他們這輩子要嘛戰場廝殺,要嘛伺候他人,讓他們脫籍、自立門戶,也沒有什麼手藝,靠什麼謀生?

  范大黑、趙闊、林海崢三人,聽到前院的動靜跑過來,特別是范大黑、林海崢聽到這事,卻很是振奮。

  他們還年輕,即便性情迂直的范大黑,對未來也抱有憧憬跟一些看似膽大妄為的期待。

  「林海崢,你來陪我練刀!」韓謙拿起直脊刀,連刀帶鞘朝林海崢劈過去。

  「……」林海崢嚇了一跳,連忙摘下腰間的佩刀,連著刀鞘架擋。

  林海崢乃是兵戶出身,才剛滿二十歲,他的父兄皆戰死,他是作為賞賜過來的兵戶,這兩年間才追隨在韓道勳的身邊伺候;此時他的寡母、兩個妹妹以及寡嫂、幼侄都安置在山莊裡充當奴婢。

  林海崢與范大黑一樣,都是自幼習武,隨手就將韓謙劈來的刀架住。

  韓謙心想著他眼下雖然沒有殺身之禍,但保不定晚紅樓的圖謀什麼時候就有可能敗露,又或者他父親犯了「文死諫」的倔脾氣觸怒天祐帝,他得做好隨時遠走高飛的準備。

  他這時候要儘可能爭取范錫程、范大黑這些家兵的忠誠,但有朝一日自己真成了朝廷捉拿的逆黨,主要還得靠他自己。

  「少主,刀械凶險,練習拳腳就好!」看到韓謙一刀斬下去,雖然沒有什麼章法,但既凶且狠,范錫程看著也有些膽顫心驚,忙出聲提醒道。

  韓謙刀雖然沒有出鞘,但刀鞘談不上有多堅固,用力過猛,刀刃還是很有可能破鞘傷人。

  而且韓謙的刀勢凶狠,氣力也頗為驚人,林海崢僅僅是擋架,也封不住韓謙的刀勢,但要還擊的話,要是一時失手,也有可能傷到韓謙。

  范錫程就想著少主韓謙還是練習拳腳穩妥些,要不然的話,無論是林海崢或是少主韓謙,他都不好跟家主交待。

  「花拳繡腿打得再好,也不會是戰場殺敵的真本事!」韓謙對范錫程的勸告置之不理,對林海崢笑著說道,「你要是不還手,被我打得頭皮血流,可不要怪我下手太狠哦。」

  六十四勢石公拳,這時候韓謙已經練得相當嫻熟了,但石公拳主要還是強身健體,真正戰場殺敵或者說能威懾住他人的真本事,還是要用槍戟刀械。

  夢境世界裡有句話說得好,功夫再高,也怕菜刀。

  真正所謂的空手奪白刃,需要對戰的兩個人,在身手及氣血相差極大,才有可能實現。

  再說了,在數百人、數千人,甚至數萬人、十數萬人廝殺的混亂戰場上,數支、十數支甚至上百支槍矛捅刺過來,跑到哪裡空手奪白刃去?

  韓謙要強身健體,每天打幾趟石公拳就夠了,也不需要拉范大黑、林海崢陪練,但要練成有朝一日能孤身逃亡的真本事,還要拿刀弓進行實戰對練。

  也只有拿刀械實戰對練,他的提升才快,而不會陷入花拳繡腿的套路之中而沾沾自喜。

  趙闊也蹲在一旁,前院就掛了兩隻燈籠,天上沒有星月,光線昏暗,旁邊也看不到他眼睛裡對眼前這一幕所流露出來的疑惑之色。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06 PM

第十九章 侍講沈漾

  找房子的事情由范錫程、韓老山他們負責,一連數日,韓謙照舊每天帶著趙闊、范大黑、林海崢趕到臨江侯府應卯。

  天祐帝一直都沒有給三皇子楊元溥指定侍講,馮翊、孔熙榮照舊慵懶懈怠,李沖則「名正言順」的跟楊元溥親近起來,實際替代陳德承擔起指導楊元溥騎射的職責來……

  雖然韓謙沒有喋喋不休的向他父親追問朝中的動向,但相信這些事落在有心人的眼裡,朝中不可能無動於衷。

  也許楊元溥在宮中被壓抑得太久,出宮就府,多少能呼吸一些自由的空氣,雖然年紀甚小,但對練習騎射也表現極大的興趣跟堅持。

  侯府侍講還沒有指定官員,就沒有其他課業要學,大家整日都浸在後園子裡,韓謙也是藉著難得的機會,練習騎射。

  韓謙他們在時,郭榮都隨時守在楊元溥的身邊,比侍衛營指揮陳德都要「盡心盡職」,而入府時曾驚鴻一現的女官,平日都守在後宅子裡,只是偶爾到後園子或前院露一下臉。

  韓謙進入侯府後,甚至都沒有機會跟那個名叫「宋莘」、很早就得皇后徐氏旨意,在王夫人和三皇子身邊照應起居的女官說上話。

  三皇子楊元溥待他的態度,跟侍馮翊、孔熙榮沒有什麼區別,韓謙自然也不會貼過去,無端去惹郭榮、宋莘的猜忌。

  信昌侯李普,與浙東郡王李遇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們不怕安寧宮的打壓,韓謙還是要儘可能低調,避免給他父親惹來無妄之災。

  波瀾不驚的日子,持續到天高氣爽的九月下旬,韓謙一早帶著趙闊、范大黑、林海崢趕到侯府,看到郭榮、陳德二人指揮侍衛、內侍在前院忙碌著,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天有什麼重要人物要過來。

  「皇上昨日在文英殿召見侍讀學士沈漾,想他擔任臨江侯府侍講一職,沈漾這老匹夫卻在皇上面前託病說自己連月來氣喘體虛,難勝其任,要皇上另選高明,被皇上在文英殿裡狠狠的訓斥了一通,當廷就下旨要沈漾兩天後進侯府傳授三皇子課業,不從就以抗旨論罪……」

  韓謙正疑惑間,馮翊不知道從哪裡鑽過來,附到韓謙的耳畔,將他聽來的小道消息,一五一十的說給韓謙知道。

  韓謙聽馮翊繪聲繪色說昨天宮中所發生的事情,但疑惑的看了馮翊一眼,心想昨日宮中才發生的事情,不知道他從哪裡知道得這麼詳細。

  馮文瀾、孔周跟他父親韓道勳一樣,在朝中至少表面上跟太子及信王一脈的大臣沒有什麼暖昧不清的關係,也恰恰如此,他與馮翊、孔熙榮才會被挑出來,擔當皇子陪讀這苦差事。

  「戶部度支不足給付官俸,我父親昨天被皇上召到文英殿問策,恰好看到這一幕。」馮翊不加隱瞞的說道。

  韓謙對馮文瀾的印象不深,見過兩次面,只記得他總是一副神情森涼、不言苟笑的樣子,實難想像他會這麼隨意的將宮中所發生的事情,當成趣聞跟自己不怎麼著調的兒子說起。

  侍講沈漾到明天才會正式進府傳授課業,在侯府廝混過一天,韓謙回到宅子裡,他父親韓道勳天剛黑也是從官署回來,但眼神難掩疲憊之色,韓謙也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困惑著他父親。

  為了重新獲得他父親的信任跟重視,韓謙對他父親在官署的事情不會多嘴追問什麼,但每天夜裡用餐時,會將臨江侯府發生的大小事情都說一遍。

  明面上已經將徐後及江東郡王李遇、信昌侯李普等勢力捲了進去,看似不大的臨江侯府此時也可以說是潛流湧動,稍有什麼風吹草動,也足以令人猜測連連。

  天祐帝強迫沈漾出任侯府侍講,在嗅覺敏感的朝廷大臣眼裡,怎麼都不是一件小事件;然而在韓謙看來,昨天文英殿所發生的事情,經馮文瀾之口傳播出來,更耐人尋味。

  「……你怎麼看這事?」韓道勳每天都抽時間,聽韓謙說臨江侯府發生的事情,見他更在意馮翊傳話這樣的細節,並認為這是馮文瀾是故意在散播對三皇子不利的消息,頗感興趣的問道。

  「馮家跟太子、信王都沒有瓜葛,最終無非是誰在帝位孝忠誰,原本沒有什麼必要捲入這些是非之中。而事情倘若一直都如父親最初所說的那般,三皇子殿下於帝位希望渺茫,我等在三皇子殿下陪讀,日後也不會有什麼影響,更不會影響到馮家、韓家的沉浮,但事情壞就壞在李沖的身上——我想父親此時也頗為感到棘手嗎?」韓謙說道。

  「……」聽韓謙這麼說,韓道勳也是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見父親韓道勳這般樣子,韓謙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對的。

  晚紅樓與信昌侯、世妃王氏等人的陰謀,誤導朝中大臣以為浙東郡王李遇捲入此事,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朝野對三皇子楊元溥問鼎帝位的預期。

  以往,徐後及太子一系,或許派郭榮、宋莘等人盯住三皇子楊元溥,就可以了,也不需要有什麼多餘的動作,但浙東郡王李遇捲了進來,朝中將臣的風向有所轉變,徐後及太子一系的人怎麼可能還會繼續按兵不動?

  這時候馮文瀾做這些小動作,雖然有些迫不入待,但主要還是想要撇清馮家跟臨江侯的牽涉,避免馮家受徐後及太子一系的敲打。

  這也說明,浙東郡王李遇捲入此事,在一定程度改變了預期,但馮文瀾還是認定三皇子楊元溥登上帝位的希望渺茫。

  「馮家都迫不及待的撇清關係了,父親欲當何為?」韓謙問道。

  「於心無愧便可,無需擔憂太多,我們以不變應萬變即可……」韓道勳說道。

  韓謙盯著身前天青色的酒盅,心想這算什麼應對之策?

  只是他這時候也猜不透父親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也不便多說什麼。

  …………

  …………

  這時候,范錫程與韓老山走進來,匯報這幾天在蘭亭巷附近打聽空置宅院的事情。

  「……」韓謙這幾天回宅都比他父親早,但范錫程、韓老山遇到他時沒有提這事,他還以為下面人辦事效率緩慢,范錫程、韓老山還沒有對附近的空置宅院打探清楚,沒想到在范錫程、韓老山的眼裡,他到底還僅僅是「少主」,他父親韓道勳才是這個宅子的家主。

  韓謙冷冷看了范錫程、韓老山一眼,坐在一旁聽他們說附近街巷的宅院情況。

  蘭亭巷位於南城。

  與皇城所在的北城多為王臣大公居住不同,南城居住多為寒苦平民。

  即便天祐帝定都金陵後,有不少的富戶豪族遷進來,但由於天祐帝刑法嚴峻,稍有犯科作奸者,要嘛流放充軍,要嘛斬立決,再加上城中賦稅極重,苛斂求索,致使城中破家蕩產者極多,南城裡空置待售的宅院還是不少。

  那些較為破落的宅院,也甚是廉價。

  范錫程、韓老山他們跑了幾天,將南城可以出售的宅院都打探清楚,差不多有好幾百間,這會兒等著韓道勳定度。

  將一部分家兵調到城裡來,宅院不用奢華,而且南城獨門獨戶的簡陋宅院,也甚是廉價,二三萬錢就能買一棟半畝大小的院子,夢境世界裡京城飛上天的房價,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韓道勳官俸有限,加上山莊的收成,供大宅子吃穿用度,都緊巴巴的,韓謙從韓記銅器鋪拿到來十二餅金子,就可以用來添置五六棟小宅院。

  「買哪幾間,謙兒你來決定。」韓道勳將決定權交給韓謙,也有考校之意。

  韓謙讓范大黑到他房裡拿來紙筆,將附近的街巷勾勒出來,又讓范錫程、韓老山將附近幾條巷子裡可售的空置宅院標註出來,隨後就將他看中的六棟宅院用硃筆勾出來,交給韓老山、范錫程,說道:

  「韓伯、范爺,你將這幾棟院子的情況,再說給我聽聽……」

  范錫程接過去,就見少主韓謙在蘭亭巷的頭尾各選一棟,左右靠山巷、烏梨巷各選兩棟,六棟宅院恰好將這邊的宅子圍裹在當中。

  要有外面什麼風吹草動,住在這六棟宅院的人都能最先聽到,而且能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到這邊來。

  這其中的好處,拿紙筆勾畫出來後,一目瞭然,都不用費唇舌多加解釋。

  范錫程在韓道勳身邊多年,知道家主在外素有善謀的美謄,沒想到少主韓謙這兩個月修身養性,倒也有家主三四分運籌帷幄的氣度,抬頭看家主韓道勳眼裡,對少主韓謙也確有幾分讚許之意……

  六棟宅院分散於蘭亭、靠山、烏梨三條相鄰的巷子裡,將主宅包圍在裡面不說,還控制進出巷道的口子。

  看到他父親韓道勳眼裡頗有讚許之後,在進一步瞭解這六棟宅子的信息之後,韓謙更是直接決定這六棟宅子買下來後如何分配。

  蘭亭巷頭尾兩棟宅院,巷尾那一棟,韓謙打算給趙闊及一名沒有家小的孤寡家兵合住。

  韓謙不知道趙闊身上到底藏著怎樣的秘密,平時會帶他到臨江侯府應卯,但不想回到宅子裡,也生活在趙闊的監視之下。

  那樣的話,他心理上會莫名感到一種壓力,讓趙闊搬出去住,有事只要能召喚到跟前便可以了。

  蘭亭巷頭的那一棟,韓謙打算給范錫程、范大黑父子住。

  林海崢有母親、兩個妹妹以及寡嫂跟一個才十二三歲的幼侄,都不宜留在山莊裡從事重體力活的勞作,韓謙便將烏梨巷一棟兩進的宅院給了林海崢。

  還有兩棟宅院位於大宅背後的靠山巷裡,甚至在兩邊的院子備好梯子,只需要翻兩道山牆,能直接進入主宅,韓謙則計畫安置六戶家小不多的家兵住進去。

  而韓老山夫婦及婢女晴雲,則還是跟著韓道勳、韓謙繼續住在大宅裡。

  還有一棟三進的宅院,位於烏梨巷的巷尾,北面是條通秋浦河的石塘河,南面跟林海崢的住處挨著,背後則是蘭亭巷趙闊的住處。

  這棟院子跟其他民宅不挨著,比較近處,又能用舟船走石塘河入秋浦河,通往晚紅樓,甚至還能過水關出城,抵達山莊南面的赤山湖,韓謙打算將這棟院子單獨留下來,作為他練習刀弓的地方……

  范錫程與韓老山對望了一眼,情知換作是他們,也不可能比少主韓謙安排更合理,暗感少主的根子不壞,關鍵還是要能洗心革面,戒掉劣習。

  「好,你們便照謙兒所說去辦。」韓道勳一錘定音的說道,將范錫程、韓老山他們心頭最後一絲疑惑抹掉。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09 PM

第二十章 解惑

  買宅子以及家兵攜家兵遷入城中,都不用韓謙盯著,他次日一早,帶趙闊、范大黑趕到臨江侯府,陪三皇子楊元溥守在侯府大門外恭侯著,等日頭升到樹梢頭,才看到一輛馬車晃悠悠的行來。

  馬伕揭開車簾,雖然才五旬出頭、但鬚髮皆已霜白的沈漾,才一邊咳嗽著,一邊蹣跚著爬下馬車,以示他之前在文英殿的推托不是謊言。

  沈漾出任臨江侯府侍講,從此之後就是皇子師,韓謙、馮翊、孔熙榮以及李沖等陪讀,都要跟著三皇子楊元溥行拜師禮。

  昨日侯府這邊準備一天的拜師宴。

  沈漾卻無意領情,朝郭榮拱拱手,問道:「郭大人,沈某人侍讀之所在哪裡?聖命所托,殿下讀書授業要緊,沈某人不敢懈怠,虛禮還是免了……」

  說罷,沈漾又讓兼作馬伕的老僕,從馬車捧下一堆書冊,作為傳授課業的教材,直接捧到侯府裡去。

  大家面面相覷,但想到沈漾這老匹夫都敢駁天祐帝的面子,最後是被天祐帝強迫著才勉強同意擔任侯府侍講,他們也只能老老實實的跟著沈漾身邊,走進東院書堂。

  臨江侯楊元溥在宮中,即便籠罩在徐後的陰影下,即便再不受天祐帝的寵溺,但身為皇子,又有世妃王氏的照顧,現在都十三歲了,最基礎的讀書識字,還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天祐帝選沈漾為傳授課業,實是要授經史律算等經世致用之學。

  沈漾顯然是將侯府侍講視為推卸不掉的苦差事,每日上午到臨江侯府應卯,除了照天祐帝欽點的諸學科目,照本宣科的教授三皇子楊元溥及韓謙等人之外,多餘的事一概不做,多餘的話一概不說。

  即便楊元溥有什麼不解之處,沈漾也只是要求三皇子「熟讀書經而其義自見」,不願意多費唇舌解釋太多。

  沈漾胸襟之中所學博雜,對農事營造、律法官制、租庸財賦、山海貨殖乃至軍伍兵陣等事皆有涉獵,在當世稱名儒,倒非浪得虛名。

  韓謙將沈漾所授之學,與夢境中人翟辛平所具備的一些學識結合起來理解,不但不覺得難以理解,甚至還學得津津有味。

  然而這一切對年僅十三歲的三皇子楊元浦而言,就太艱深晦澀了。

  三皇子楊元溥起初還興致勃勃的去學這些東西,但堅持大半個月,新鮮勁過去,就難免心浮氣躁起來。

  十一月初一,是二十四節氣的大雪之日,是仲冬時節的開始,北方已經雪覆大地,即便是金陵城裡,大街小巷的民眾也都陸續穿上禦寒的襖裳。

  逢二十四節氣以及天祐帝、徐後誕辰等重要節日,韓謙他們都有「休沐」的假期,不過他們在臨江侯身邊陪讀,這一天宮中專門有給他們的賞賜,也是一早趕到臨江侯府來領取賞賜。

  沈漾作為侯府侍講,賞賜自然要比韓謙他們厚重得很,但沈漾卻不是很領情,這日他人沒有出現,上午派老僕過來說他夜受風寒,臥病在床,宮中賞賜由老僕用那輛快散架的馬車拉回去就行。

  「這老匹夫!」三皇子楊元溥黑著臉,盯著沈漾所乘的那輛馬車吱呀著遠去,站在侯府大門前,咬牙罵道。

  韓謙、馮翊、孔熙榮只當沒有聽見,看到各自的家兵將絹綿脯肉等賞賜裝上車,也就準備告辭離開。

  「你們讓家兵將東西先運回去,你們留下來陪我射箭,等用過午膳再各自回府也不遲。」楊元溥說說罷也不容韓謙、馮翊他們拒絕,他便徑直往後園箭場走去。

  走到後園箭場,楊元溥對今日當值的侍衛營參軍錢文訓說道:「你們今日都下去歇息,不要在這邊伺候了,我們自己擺箭靶子!」

  知道三皇子心情不好,錢文訓也沒有多說什麼,帶著人退到箭場邊,但也不離開。

  「你們去擺箭靶子,放一百步開來!」楊元溥指著馮翊、孔熙榮說道。

  馮翊、孔熙榮懶洋洋的跑去擺箭靶子,韓謙取來一張獵弓、幾支鐵箭,遞給楊元溥。

  「昨天沈漾那老匹夫講授前朝度支使劉晏改制漕運一事,看你聽得津津有味,可是心裡想明白了?」楊元溥接過獵弓,不經意的問道。

  韓謙微微一怔,沒想到三皇子楊元溥會主動找他說話。

  今天逢宮中大賞,郭榮一早就到宮裡去了,宋莘平時不出內宅,而錢文訓、馮翊、孔熙榮剛剛被遣到一邊,這邊只有他與楊元溥、李沖三人。

  韓謙抬頭看了李沖一眼,見他眼睛有陰戾之色,雖然滿心不願意,但似乎對楊元溥突然問他話,也沒有感到意外。

  韓謙到臨江侯府陪讀,已經有兩個月了,這期間三皇子楊元溥對他的態度一貫冷淡,幾乎都沒有單獨說話的時候,跟對馮翊、孔熙榮二人沒有什麼區別,他還以為三皇子楊元溥並不知道他跟晚紅樓的真正關係。

  這一刻,韓謙才發現他真是看低楊元溥了,也沒想到還要過兩個月才十四歲的楊元溥,城府竟然比他所想像的深得多。

  「我會避開安寧宮的眼線找你機會跟你說話,你不用擔心郭榮這些狗奴才會盯上你。」楊元溥見韓謙遲疑著不說話,蹙起眉頭說道。

  「李沖應該有跟殿下說過卑職不學無術,殿下這個問題,叫卑職實在難以回答。」韓謙淡淡一笑,回應說道。

  站在一旁的李沖,額頭上的青筋跳動了兩下,但終究忍住沒有說什麼。

  楊元溥叫沈漾搞得心浮氣躁,這時候也沒有耐性看韓謙給李沖上眼藥水,催促問道:「你到底是懂還是不懂?」

  「只要殿下不覺得卑職是不學無術之徒,卑職自然會一一跟殿下解說詳細,而要說前朝度支使劉晏一事,則要從前朝漕運弊端說起來,」

  韓謙見馮翊、孔熙榮懶洋洋的在百步開外立箭靶子,稍作思量說道,

  「關中自漢末以來,戰亂頻生,農事也頻受摧毀,富庶已不及洛汴,更不及江淮。前朝定都關中,初年官吏宮侍不過萬人,從關中諸州縣徵糧以及每年從江淮調度四五十萬糧食,就足以支給官俸及宮禁所用。而到周武年間,朝中官吏宮侍增加數倍,加上不事農耕的奴婢僕傭,關中所產之糧,已經遠不敷使用,不得不常常遷都洛陽就糧,遂有兩京。而此時每年徵用大量勞役兵丁,從江淮調糧,已增至一百七八十萬石糧,仍然不能補缺額。江淮自秦漢以降,日漸富庶,不要說二三百萬石糧食,上千萬石的糧食也能調出,但漕運糜貴,每一石糧從江淮運抵關中,需耗運費四五千錢,每年僅運糧就需要用上百億錢,前朝國力極盛,猶感吃力。到玄宗時,必須對漕運進行改制,遂有劉晏出任度支使……」

  這時候馮翊、孔熙榮擺好箭靶子走回來,韓謙將獵弓遞給三皇子楊元溥,便退到一旁,等他先射箭。

  韓謙雖然還沒有講到關鍵處,但剛才短短一席話也將前因講了通透。

  三皇子楊元溥盯著韓謙的眼神灼灼煥彩,不意間瞥看李沖時,眉頭都會忍不住一蹙。

  韓謙心裡一笑,心想李沖這孫子在三皇子楊元溥面前,果真沒有少說自己的壞話,但楊元溥對他的印象,全都來自李沖背後搗鬼,要扭轉過來也就最為方便。

  李沖嘴角抽搐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麼。

  將前朝劉晏改制漕運之前的弊端說清楚,這並不代表什麼,李沖才不信韓謙肚子能有什麼真才實料,猜測他無非是在席間聽他父親韓道勳說過此事,這時候照搬過來賣弄而已。

  「前朝漕運,二月從廣陵起運,四月之後通過淮河進入汴河。而此時水淺,船運於汴河之中行走緩慢,需要等到六七月水豐之時,才能抵達汴河到黃河的交接河口。而此時又恰逢黃河豐水期,黃河水漲高於汴河,需要用大閘將兩河隔開,糧船自然不能通行。需要等到九月,黃河水落之後,糧船才能從汴河入黃河,一路轉進洛水,抵達洛陽。而從洛陽到陝州,雖然只有三百里,又有黃河水道相通,但陝州以東的三門峽水急灘險,船行十之六七或破損、或翻覆。運糧船吃水又深,不敢過險灘,因而到洛陽後,只能搬糧上岸,用牛馬車馱運到陝州,再在陝州重新裝船,經潼河運抵長安,此時差不多已經是年底了。漕運看似一路水運,但周折極多,而前後差不多要整整耗用一年的時間,十數萬軍民、數以千計的糧船為漕運之事,虛耗在途中,其弊一也;糧船大量積壓、佔用水道,民間也難得水道之利,其弊二也;而朝中豪貴少糧卻多金錢,關中但有餘糧皆被蒐購一空,每遇澇旱,民間沒有存糧熬渡,便動輒大災,而在京師之則,卻動輒民亂攘攘,遂成前朝國政之大害……」

  在韓謙看來,三皇子楊元溥年紀還太小了,天祐帝再有不到五年的時間就要駕崩,以常理來說,根本就沒有足夠的時間給三皇子楊元溥成長,更沒有時間給他建立威信,建立自己的勢力,但或許是在宮中,被安寧宮壓制得太久、太狠,三皇子楊元溥出宮就府後的勤勉也是極為罕見,

  更令韓謙意外的,則是三皇子楊元浦能在他的事情上如此沉得住氣。

  韓謙心想著,要是能在天祐帝駕崩之前,助三皇子楊元溥爭取出京就藩的機會,或許也是自己改變命運的一個選擇。

  「劉晏任度支使時,看出漕運滯緩最大的問題,就是糧船在水道交接之處等待時間太長,便決定在疏灘水道的同時,在兩河交接之處建倉收糧,使每兩倉為一路,每一路的糧船隻負責兩倉之間的糧食轉運,省卻虛耗之時。洛陝最險三門峽處,劉晏於峽口東西兩端設兩倉,這麼一來,東西兩倉相距不足二十里需要走陸路,其他皆可走水運——此法通行之後,玄宗時每年最多可從江淮調四百萬石糧濟關中,而每石糧運費降到七百錢以下,遂稱善政。」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11 PM

第二十一章 授計

  沈漾講授劉晏改制漕運,僅有寥寥數語,便不願多講。

  不要說楊元溥以及不喜讀書的馮翊、孔熙榮了,李沖都聽了雲裡霧裡,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李沖夜裡回去,將家裡供奉的儒士找來,也沒有人能能將其中的道理說通透。

  他今早過來,依舊沒有辦法給三皇子楊元溥答疑解惑,卻沒想到韓謙借射箭的空隙,竟然將前因後果說得一清二楚。

  見三皇子看韓謙的眼神煥然有彩,李沖心裡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他能說什麼?

  說是韓謙昨日回去後,聽他老子韓道勳講解才搞明白這一切的?

  就算是如此,他以前在三皇子楊元溥跟前說韓謙不學無術、不堪為用,也太過了。

  楊元溥最初是不滿李沖將韓謙說得如此不堪,但過後也沒有再表示什麼,射箭之時,看李沖箭術精湛,還是欣然喝彩,沒有半點的生疏,畢竟他此時能公然親近的臣子,也就李沖一人。

  韓謙從李沖手裡接過黃楊大弓,隔著百步將一支鐵箭射中箭靶,偏出靶心有三四寸,不過,也足以表明他這段時間箭術提升很快,氣力也不比軍中的悍卒差上多少。

  「大冷天的,殿下不在暖閣裡溫書,卻跑到箭場來吹這冷風,要是染了風寒,奴婢怎麼跟夫人交待。」極少在箭場出現的宋莘,這時候裹著一襲玫紅色的錦披走過來,伸手抓住楊元溥已經拿到手裡的獵弓,阻止他繼續射箭。

  楊元溥到底還是未滿十四歲的少年,竟然沒能將獵弓從宋莘手裡奪回來,臉氣得通紅。

  錢文訓以及站在箭場邊的侍衛,頭都撇向一旁。

  宋莘雖然是一直侍候在世妃王夫人身邊的女宮,也自小服侍三皇子楊元溥的起居,但誰都知道她是安寧宮派出去的人。

  而且宋莘有品秩在身,即便是李沖這時候也不敢替楊元溥出頭,將宋莘斥退下去。

  「今日仲冬,我要留李沖他們在內宅飲宴,你們都準備妥當了沒有?」楊元溥最終還是忍住氣,沒有再嘗試將獵弓奪回來。

  「李沖他們怎可以隨便到內宅飲宴,奴婢專程在書堂裡安排一桌酒席,叫他們吃過各自回府便是了,」宋莘掃了韓謙一眼,說道,「殿下先隨奴婢回內宅,不要受了寒氣,要不然郭大人回來,會斥怪奴婢不知道伺候好殿下!」

  「我要與李沖再說會兒話。」楊元溥固執的說道。

  「殿下也真是的,整天在一起,還有啥話要跟李家郎說的。」宋莘嗔怪的說道,好像是數落一個不懂事的孩童,但她也沒有強迫楊元溥立刻隨她去內宅,將獵弓交給侍衛營參軍,就先走了。

  看宋莘臨走時,又朝自己這邊瞥了一眼,韓謙眉頭微微一蹙。

  宋莘不怎麼到前庭及箭場來,韓謙也不過才見她三四次,見姿色豐豔,年齡也才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但瞥過來的眼眸頗為凜冽,想必是剛才從哪個角落裡看到他今天跟楊元溥私下說話頗多,忍不住跳出來阻止。

  韓謙暗暗頭痛,楊元溥身邊都是安寧宮的人。

  即便是侍衛營,絕大多數人也不可靠。

  馮文瀾還知道故意散佈對三皇子不利的消息,跟安寧宮以示清白,韓謙不想他父親淪為安寧宮首先要打壓的對象,但是又不能避開宋莘、郭榮這些人的眼線,以後跟三皇子楊元溥單獨交流都成問題,還能做成什麼事?

  「馮翊,你與熙榮收拾箭靶子!」韓謙將馮翊、孔熙榮支開,蹲到地上裝作整理弓箭,跟三皇子楊元溥說道,「殿下可敢殺人?」

  「……」楊元溥微微一怔,沒想到韓謙會問他這話。

  「殿下始終是皇上的兒子,殿下敢殺人,便不會為奴婢所欺!」韓謙看到宋莘往內府走去,還不忘往這邊張望,只能低頭借整理弓箭跟楊元溥說話,「到時候殿下要卑職回個話什麼的,卑職當著郭大人他們的面,也就『不敢不應』。」

  「我敢殺人,但我要殺人,怕以後再沒有機會接觸刀弓。」楊元溥他自己顯然也考慮過這個問題,關鍵是安寧宮那裡處處壓制他們母子,怎麼可能坐看他殺人立威?

  韓謙不管楊元溥所說的「敢」,是不是僅他心裡想像而已,繼續說道:「殿下失手殺奴婢,事後惶然認錯,即便是安寧宮也不能罪殿下!」

  李沖愣在那裡,萬萬沒有想到韓謙竟然敢教三皇子行此險策以立威信,壓著聲音說道:「殿下,切莫聽韓謙之言,諸事需從長計議,斷不可如此胡亂妄為!」

  楊元溥城府再深,也只是十三四歲的少年而已。

  出宮就府滿以為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氣,誰曾想還要處處受制於奴婢,心裡所憋的怨氣,比在宮中還要盛,此時哪裡還有可能沉得住氣?

  「宋司記,我隨你回去!」楊元溥追上宋莘,一起往內府走去。

  「你若壞事,小心你的性命難保!」李沖見三皇子楊元溥終究是不滿他在背後亂說韓謙的饞言,不再信任他,盯向韓謙的眼神又怨又恨,恨得要拔刀朝韓謙當胸捅去。

  「……」韓謙冷冷看了李沖一眼,諒李沖不敢拿他怎樣。

  「你理他作甚?」馮翊與孔熙榮收拾好箭靶子走過來,見韓謙與李沖怒目相對,不知道他們為何如此,當下將韓謙拉開,避免他跟李沖起衝突受欺負,還不忘冷嘲熱諷道,「人家現在對殿下巴結得緊,他日必權勢滔天,我們得防備以往被人家瘋咬啊!」

  李沖氣得胸口絞痛,但也只能憋著一口氣,從夾道往前庭走去。

  韓謙與馮翊、孔熙榮慢騰騰的走到前庭,看到李沖站在書堂與正堂之間的院門口,跟隨行的一名家兵說話,不知道他在吩咐什麼,隨後就見那名信昌侯府的家兵就神色匆匆的走出臨江侯府。

  韓謙猜想李沖終究是不敢用險計,怕局勢脫離他們的控制,但他又不能阻止楊元溥,這是派人回去搬救兵了吧?

  宋莘說不讓韓謙他們進內宅用宴,這會兒看到有內侍端著食盒走出來,果然是要在前庭專門給他們準備一桌酒菜。

  今日是仲冬之始,大雪節氣,即便不留韓謙等人在府裡飲宴,侯府準備的酒席也非常的豐盛,還溫了兩壺杏黃樓的酸棗酒送過來。

  侍衛營指揮陳德上午不知道跑哪裡去了,等這邊酒席準備好,他卻跑了出來,還拉上今天當值的錢文訓以及內侍副監管保一起過來吃酒,沒看到三皇子楊元溥他人出來,問道:「不是說殿下請大家吃酒——殿下他人呢?」

  「宋司記在內宅專門備了一席酒,殿下他人在內宅呢。」錢文訓說道。

  「……」陳德皺皺鼻頭,低聲咕嚨罵了一句,就沒有說什麼。

  即便馮翊、孔熙榮將陪讀當成苦差事,鐵心要跟三皇子楊元溥撇清關係,這會兒也覺得安寧宮派到臨江侯府的奴婢實在有些過分了。

  李沖心緒不寧,韓謙卻優哉游哉的飲著酒,品嚐滿桌的山珍海味。

  三皇子楊元溥今天真要敢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安寧宮那邊也多半會認為是受李沖的教唆,他才不會有什麼心理壓力。

  韓謙自家宅子裡的伙食要比平民家庭好上太多,至少每日雞鴨魚肉、葷腥不斷,但臨江侯再受安寧宮的壓制,也是天祐帝唯有的三個子嗣之一,吃穿用度皆是不差,韓謙他們眼前這一席酒,有鮮蝦燒蹄子、紅燒鵝掌、雞皮冬筍湯、鴛鴦炸肚、雞汁茄丁、羊舌簽、烤獐子腿幾樣。

  這麼一席酒,即便是韓謙在宣州都難得吃幾回的精細佳餚。

  「啊!」

  喝完兩壺酸棗酒,馮翊都沒有什麼醉意,見陳德也沒有過癮,便想慫恿內府副監管保到後面去拿酒,這時候從內宅傳來幾聲慘叫,將臨江侯府的靜寂打碎掉!

  臨江侯府內內外外兩百多口人,不管各懷什麼心思,此時絕不敢怠慢,三皇子真要出了什麼事,誰都脫不開關係。

  聽到淒厲慘叫,也不知道內宅發生什麼事情,誰都顧不上吃酒,丟下酒盅,拿起刀弓就往後宅跑去。

  趙闊、范大黑、林海崢以及馮翊他們的家兵都守在西南角的院子,這時候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他們不敢隨便闖去內宅,陳德讓他們在前庭院子這邊守住。

  隨陳德、錢文訓、管保穿堂過戶,趕到三皇子楊元溥平時寢居的瀟湘閣,韓謙就見一名內侍躺在地上淒厲慘嚎,雙手捂著小腹掙扎著,一把剪刀深深的紮在那裡。內侍看著十八九歲的樣子,衣袍被鮮血浸透,還不斷滲淌下來,積了一地,他眼睛裡滿是驚恐,似有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

  雖然毒計是韓謙所獻,雖然之前也是借趙無忌之手射殺范武成,但他再次看到這血腥場面,還是有觸目驚心之感,站在院子前心頭髮忤,硬著頭皮跟陳德、錢文訓、李沖他們後面走進去。

  三皇子楊元溥站在院子裡的角落裡,一把匕首滾落在腳邊,左臂被劃開一道口子,血將半幅袖管都染紅,臉色蒼白,眼睛裡有著不知所措的慌張……

  看到這一幕,韓謙瞬間便猜到楊元溥要誣陷這內侍行刺,但楊元溥竟然沒有將人殺死,還留下活口,這事情就有些糟糕了。

  韓謙倒吸一口涼氣,看到李沖從後面擠過來,臉上也是又驚又疑,在後面推了他一把,大喊道:「這人是刺客,欲殺殿下——李沖,你快將這刺客捉住,莫叫他再傷了殿下!」

  李沖被韓謙推了一把,差點摔倒,但轉念想明白韓謙是要讓他不留活口。

  李沖自幼隨父兄在軍伍里長大,手上染過血,不怕殺人,但要他此時去幫三皇子楊元溥補刀、幫著韓謙所出的毒計擦屁股,心頭卻憋屈到極點。

  不過,哪怕此時補刀再拙劣,也要比留下活口要好。

  侯府的內侍、宮女慌作一團的圍過來,看到這血淋淋的場面,都不知所措;而平日趾高氣昂的侯府司記宋莘,這時候都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韓謙大喊刺客,她再看楊元溥左臂被刺傷,四周都是亂糟糟一團,怕院子裡還有刺客同黨,嬌喝著讓侍衛以及奴婢將三皇子楊元溥圍護起來。

  「我們去保護殿下!」韓謙拉住要去捉拿那受傷內侍的孔熙榮、馮翊,往楊元溥那邊走去,方便李沖一個人去滅口。

  李沖滿眼幽怨的瞅了韓謙一眼,但也只能硬著頭皮,跑過去將那內侍的身子翻過去,將他的頭臉朝下,死死的摁在地上,然後一隻手勒住其喉管,令其嗚咽哀嚎卻說不出話來,另一隻手反扭其手腳,用膝蓋頂住其後腰,一下子就讓剪刀戳透過來。

  「留活口!」侯府司記宋莘想到要留活口時,但見那內侍被李沖壓下,兩腳劇烈的抽搐了幾下,就軟趴趴的摞在那裡,也不知道是失血過多,還是喉管被李沖勒得太緊而窒息,最終死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13 PM

第二十二章 差點壞事

  「你等真就一點都沒有察覺出趙順德這幾天言行異常?」

  郭榮眼神陰沉的盯著大堂前所立的內宅奴婢,他沒想到兩個月盯在臨江侯府都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他今日回宮辦事才半天工夫,侯府就鬧得雞飛狗跳。

  韓謙與馮翊、孔熙榮他們坐在堂下,眼睛旁若無事的東西張望,好像今天這事壓根跟他沒有半點瓜葛。

  發生這樣的事,誰都不敢隱瞞,郭榮當時不在侯府裡,便由侯府副監管保趕往宮中稟告此事。

  皇上聞聽此事如何震怒,韓謙他們不得而知,只知道很快就有一隊侍衛從宮中趕來,將三皇子楊元溥接走。

  之後內侍省少監沈鶴便與郭榮急衝沖趕過來,將眾人糾集起來,追查此事;陳德、錢文訓帶著侍衛營,將臨江侯府封鎖起來。

  事情發生後,韓謙一直都暗暗叫苦,他原本指望三皇子故意失手重創或「誤殺」一兩個可恨的奴婢,然後主動請罪認錯,這樣既能令安寧宮難施懲戒,又能在侯府奴婢中建立威信,而他也可以明正言順的對三皇子「不敢迴避、怠慢」,而不用刻意去迴避安寧宮無處不在的眼線。

  然而,他怎麼都沒想到三皇子會這麼急切,都沒有多忍耐幾天找更好的機會,竟然是直接栽贓手下奴婢行刺他。

  事情發生後,韓謙都有些發傻,也深感後怕。

  皇子失手殺人,跟皇子遇刺反殺刺客,壓根就是兩種完全不同性質的事件,楊元溥只顧著掙扎束縛,卻沒有去想這其中的區別有多大,有可能會惹出多大的麻煩!

  皇子遇刺,通常說來,這麼重大的事情,應要發送到御史台及大理寺會同宗正府進行會審。

  而一旦將御史台、大理寺及宗正府都牽涉進來,韓謙就完全估算不了事態會往什麼方向發展了。

  不過,宮裡最終派內侍少監沈鶴會同郭榮、陳德追查這事,倒叫韓謙稍稍安下心來,猜測天祐帝並不想讓事態擴大,要不然他真不知道要怎麼收場。

  目前已經查明「行刺」所用的那隻匕首,不是趙順德帶進侯府的,而是侍衛營的一名侍衛無意間丟失,而這名侍衛死活不承認與趙順德勾結,此時被沈鶴、郭榮下令羈押起來進行刑訊。

  這時候內宅與趙順德有所牽連的十數名內侍、宮女,則都被押到大堂審問,但追問整個下午,到此時紅燭高燒,也都沒有審問出什麼實質性的東西。

  又怎麼可能審問出實質性的東西?

  宋莘叉腰站在郭榮身後,胸脯鼓囊囊挺起來,那雙頗為豔美的眸子,這時候卻佈滿陰霾,盯在李沖身上。

  宋莘最初時也是慌亂,只想著確保三皇子楊元溥安然無恙,避免她們會受牽連惹來殺身之禍,但這時候心緒平靜下來,自然不難看出今天的刺殺有太多的疑點。

  趙順德長得人高馬大,三皇子楊元溥這兩個月再怎麼勤練騎射,也只是未滿十四歲、身體單薄的少年,趙順德如此倉促行刺未成,卻反過來叫三皇子楊元溥拿剪刀給捅了?

  眾人聞聲趕到,李沖第一反應想著先制服住趙順德,也是沒有錯,但制服趙順德的過程中,直接將趙順德的喉管都勒碎了,這也未免太用力過猛了吧?

  而此時不僅將與趙順德有牽連的內侍、宮女都揪出來審問,還對丟失匕首的侍衛用了一下午的刑,都沒有追查出什麼蛛絲馬跡來,事情還不夠清楚嗎?

  李沖這時候只是盯著鋪地的青紋磚看,旁人看不到臉上有什麼神色,但看他的肩膀僵直,可見他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韓謙手摸著鼻子,打量站在堂上、滿臉陰沉的沈鶴、郭榮。

  沈鶴作為內侍省少監、文英殿常侍,是天祐帝最為信任的宦臣之一,雖然是他奉旨追查行刺案,但到臨江侯府卻極少說話,主要還著郭榮、陳德出面將府中眾人揪出來追根問底。

  然而沈鶴也不像宋莘,他對李沖似乎並不感興趣,大半天過去了,眼睛都沒有怎麼在李沖的身上停留過。

  韓謙心裡微微一嘆,暗感也真是奇怪,以往他對這種種細節都視若無睹,但夢境中人翟辛平的記憶似融入他的血脈之中,從這看似僵持的場面裡,他能看到的信息就太多了。

  三皇子楊元溥的演技很拙劣,誰都不是傻子,沈鶴能得天祐帝的信任,受天祐帝委派追查皇子遇刺之案,更不可能是傻子,怎麼可能看不出其中的破綻?

  天祐帝那邊得稟消息時,應該就已經猜到此案極可能是家醜,沒有將此案發送御史台會同大理寺、宗正府會審,而是派沈鶴過來,目的就是家醜不可外揚。

  而沈鶴過來看出破綻,對李沖理也不理,自然是秉承天祐帝的意志不揚家醜外,但他也沒有直接將這個案子蓋住,而是著郭榮、陳德將府裡眾人揪出來追查,說到底是沈鶴也不願意得罪安寧宮。

  是不是揭穿三皇子楊元溥的拙劣演技,他其實就看郭榮、陳德兩個人進行意志較量吧?

  這麼一來,沈鶴就不用夾在天祐帝與安寧宮之間兩頭都不做人了。

  當然,郭榮的反應也是很奇怪,將與趙德順有牽連的內侍、宮女揪到大堂,反反覆覆也只有那些問題,甚至還用眼色將躍躍欲試的宋莘制止住,不讓她按耐不住的將矛頭指向李沖。

  郭榮在拖延時間,或許等安寧宮那邊做出最決的決斷,再決定要不要揭開蓋子?

  「……」

  又等了好一會兒,院子裡傳來一聲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見午時到宮中傳稟消息的侯府副監管保,消失了一下午,到這時候才急匆匆的回來,走到郭榮身邊耳語數句。

  內侍省少監沈鶴眯起眼睛,似乎對眼前一幕視而不見。

  「這案子已經查清楚了,是趙順德心懷禍心,勾結侍衛趙倉,謀刺殿下。」郭榮轉身坐在堂上的沈鶴說道。

  「確實查清楚了?」沈鶴問道。

  「查清楚了,」郭榮肯定的說道,「郭某人失察,致使奸人混入侯府,這便跟沈大人一起回宮中,向陛下請罪。」

  「現在跟我請罪就算了,既然案子已經查清楚了,一切就等陛下發落吧。」沈鶴體形肥碩,怕不是有兩百斤重,這時候撐著扶手,將自己肥碩的身體從狹窄的太師椅中拉出來,似乎一刻都不願在臨江侯府多呆,帶著兩名青衣小宦,就急匆匆回宮覆命去了。

  而既然案情都「查」清楚了,韓謙他們也就可以各自回府。

  雖然侍衛營將侯府封鎖,也嚴禁消息洩漏出去,但發生這麼大的事情,至少韓家、馮家、孔家以及信昌侯府不可能一點風聲都察覺不到。

  韓謙走出侯府,除了趙闊、范大黑、林海崢在外面侯府外等候外,范錫程、韓老山也站在一輛馬車前,等著他出來。

  此時夜色已深,韓謙他們中飯就沒有怎麼吃,這時候是飢腸轆轆,也沒有氣力騎馬,就朝馬車走去,準備坐馬車回去。

  「韓家七郎,時辰尚早,你我走個地方喝頓酒,壓壓驚去。」李沖從後面健步走過來,不由分說的抓住韓謙的胳膊,不叫他離開。

  「夜都這麼深了,想必殿下這次會在宮裡多住幾日,我們明日再一起喝酒壓驚不遲。」韓謙抬頭看了看爬上梢頭的月牙,說道。

  李沖今天沒有被嚇得狗滾尿流就已經算是相當鎮定的了,韓謙暗暗叫苦,心想這時候要跟李沖走了,李沖氣急之下,即便不拿刀捅他,多半也要痛打一頓!

  「七郎連平日最思念的晚紅樓,都沒有興致去了?」李沖陰狠的盯住韓謙,這時候將他撕碎的心都有,如此魯莽的教唆三皇子,差點叫他們滿盤皆輸,今日不給韓謙一個教訓,他如何忍下這口氣?

  「……」見李沖怒氣難遏的要拉他去晚紅樓理論,韓謙心知逃不過這劫,跟范錫程說道,「少侯爺一定拉我去喝酒,我推辭不過,你們先回去跟我爹爹說一聲,我陪少侯爺喝過酒就回去。」

  范錫程、趙闊他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但看到韓謙都已經被李沖拽著爬上另一輛馬車,也只能先回去再說。

  馮翊、孔熙榮看到這一幕,卻滿臉的詫異,不知道韓謙與李沖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密切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17 PM

第二十三章 翻手為雲

  李沖盛怒之下,看不得韓謙慢騰騰的拖沓,從後面推了一把,幾乎是將韓謙塞進車廂裡。

  車廂兩側的窗簾子都掛了下來,裡面漆黑一片,被李沖從後面猛然一下,韓謙腳被車廂門口的橫檔木絆了一下,踉蹌衝進車廂去,倉皇間雙手按住柔軟的物體才沒有摔倒。

  聽到懷中人發出一聲熟悉的悶哼,要不是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姚惜水的殺機騰騰,要不是擔心將姚惜水也激怒了真有可能直接捅他刀子,韓謙絕對不會介意在那充滿彈性跟誘惑的嬌軀上多捏了兩把。

  「姚姑娘在這裡等了一下午?」韓謙挨著姚惜水而坐,即便不能直接伸手輕薄,但貼著溫熱軟彈的嬌軀,感覺也是十分美好。

  「……」尖銳的硬物抵過來,韓謙老老實實的往旁邊讓了一讓。

  李沖上車來,將車廂窗簾子挑開一角,讓街邊懸掛的燈籠,將光線透進來,車廂才不至於漆黑一片。

  李沖、姚惜水皆沉默不語,但韓謙能感受到他們胸臆間的騰騰怒氣跟殺機,姚惜水將一柄短刃收入袖管中,而李沖則直接將一把斬|馬刀橫在膝前。

  日,當老子是唬大的?

  韓謙也不怕李沖、姚惜水這一對狗男女在大街上毆打他,也是瞪大眼睛盯著李沖看,看李沖氣得鼻息都粗起來,心裡暗暗思量,要怎麼說服別人相信他今天教唆三皇子楊元溥不是魯莽行事。

  這不僅決定他有沒有可能進一步參與晚紅樓更機密的陰謀,從而有機會抓住主動,也決定他後續能不能繼續得到楊元溥的信任。

  他相信楊元溥畢竟才是十四歲都不到的少年,這時候應該感到後怕了,要是世妃王夫人那邊都憎恨他魯莽行事、差點闖出大禍,很難相信楊元溥往後還會繼續信任他。

  馬車轔轔碾過長街,「嗒嗒」的馬蹄聲敲破長夜的靜寂,韓謙從窗角瞥出來,看到馬車一邊就有十多名騎士簇擁著,心想信昌侯府的氣派,確實不是他韓家能比的。

  一炷香過去,韓謙從窗角瞥出去,看到馬車直接拐入晚紅樓,從內部的夾巷裡,馳到一座綠樹蔥鬱的小山前,被姚惜水、李沖前後夾著,拾石階而上,才發現數株參天古樹間竟然有一座三層的小木樓。

  登上木樓,第三層整個就是一座大廳,登梯而上,往樓梯口的窗戶往外望去,透過茂密的枝葉,左右街巷的萬家燈火盡在腳下。

  廳裡橫置一張屏風,燭火高燒,將大廳映照得通亮如晝,也將坐在屏風後的兩道人影淺淺的映在絹繡屏風上。

  從屏風上的倒影,韓謙看得出後面坐著一個髮髻插飛鳳步搖釵的婦人跟一個頜下蓄長鬚、頭戴展腳襆頭的中年男人。

  襆頭就是一種烏裹頭部的紗羅軟巾,襆頭系在腦後的兩根子,又叫襆頭腳。

  天祐帝創立楚國,諸制皆仿照前朝,普通民眾及低層官吏,襆頭腳都會軟沓沓的垂下來;唯有品秩在身的官員,也才允許用金木等材料將襆頭支撐起來往兩邊展開,又叫展腳襆頭。

  屏風後那長鬚男子頭戴展腳襆頭,除了信昌侯親自晚紅樓追究他莽撞之舉外,韓謙也想不到朝中有其他官員這時候跑到晚紅樓候著他。

  「韓謙見過夫人、侯爺!」韓謙不管李沖在身邊咬牙切齒,對著屏風拱手而拜。

  「少在那裡自作聰明、賣機靈,難道這就能免你今日魯莽之罪?」李沖實在難以想像今日這案倘若交給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官員追查下去,會導致多麼恐怖的災難性後果,這一刻恨不得連刀帶鞘朝韓謙臉上抽過去。

  「夫人,今日差一線就滿盤皆輸,韓謙這人絕不可再留在臨江侯府!」

  李沖咬著後牙槽朝屏風後說話,青筋暴露的手握住佩刀,虎視眈眈盯住韓謙,似乎就等著韓謙有什麼輕舉妄動,他就拔刀斬劈過去。

  李沖語帶威脅,但在途中就想好說辭的韓謙卻不想搭理他。

  韓謙猜測信昌侯也坐在屏風後,今天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信昌侯李普坐不住很是正常,但見李沖卻朝那邊頭戴墜鳳步搖釵的婦人稟告,暗想這晚紅樓難道是這個婦人在主持?

  姚惜水站在一旁,那張絕豔的臉也滿是寒霜。

  當初是她一力主張用韓謙為棋子,但怎麼都沒有想到,韓謙今日竟然敢教唆三皇子行此險計,她對李沖的建議沒有意見,但問題在於要用什麼藉口,才能讓韓謙不再去臨江侯府露面?

  殺了韓謙顯然不現實。

  韓府的老僕、家兵以及馮翊、孔熙榮等人都看到韓謙被李沖拽上馬車,而就算韓謙自己同意不去臨江侯府,又怎麼說服韓道勳同意、說服宮中認可而不追究?

  「姚姑娘要想著以絕後患,最好待我回府後,派一隊盜匪滅我家滿門,最好將秋湖山也滅了,然而一把大火燒個乾淨,以免我留下隻言片語牽累到晚紅樓跟信昌侯及世妃……」韓謙一改剛才在馬車裡時的溫順,眼神凌厲的盯住姚惜水,不無譏笑之意的說道。

  姚惜水眉頭揚了揚,她倒不是沒有想到這個方案,只是這麼做驚擾太多,後果一旦失控,同時不堪設想,才沒有想到要提出來。

  韓謙知道自己的氣勢必須凌厲起來,卻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有心虛的樣子,繼續咄咄逼人的追問姚惜水:「又或者姚姑娘想我像周昆那般從馬背摔下,摔個半身不遂,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總比你丟了性命或滿門被滅口強!」李沖陰惻惻的說道。

  「蠢貨!」韓謙罵道。

  「你罵誰?」李沖將刀橫在身前,拔出一截閃爍著寒光,殺機畢露的盯住韓謙問道。

  「誰是蠢貨就罵誰。」韓謙絲毫不畏李沖的威脅,似乎很樂意看李沖氣得額頭青筋暴跳的樣子。

  剛才在馬車裡,他還怕將李沖、姚惜水激怒,這時候卻要借李沖、姚惜水的怒氣,提升自己的氣勢。

  看到牆角有兩把靠背椅子,韓謙將寬大的袍袖捲到胳膊肘,將椅子搬到屏風前坐下,朝屏風後拱拱手說道:「侯爺、夫人,你們所謀甚大,但是要任李沖這個蠢貨在臨江侯府繼續浪費時間,才大事不妙、滿盤皆輸!」

  「胡說八道!」李沖舉起佩刀,就要連刀帶鞘抽過去。

  李沖以為將韓謙揪到晚紅樓,能將他嚇得屁滾尿流,哪怕是無法勒令他自殘,從三皇子身邊退出去,也能叫他以後安分守己一些,但沒想到韓謙走進晚紅樓,氣焰就囂張起來,還口口聲聲罵他蠢貨,真是氣得他心肺都要炸開。

  「沖兒,稍安勿躁,待他將話說完,到時候哪怕將他的嘴縫起來,將舌頭割掉都不遲!」屏風後的男人終於出聲制止住李沖,也間接承認自己的身份。

  「陛下已經六十有四,倘若明日陛下就暴病而亡,我問侯爺、夫人一句,信昌侯府及晚紅樓要如何自處?」韓謙問道,「安寧宮可不是良善之輩,這些年對世妃恨之入骨,陛下一旦駕崩,安寧宮會忍受多久,才會對世妃、殿下、對信昌侯府下手、斬草除根?」

  原定的歷史軌跡不發生改變,天祐帝將在五年內駕崩,因而韓謙問出這番話底氣十足,語氣也更是咄咄逼人。

  「皇上還龍體安康得很,你危言聳聽,能減你今日魯莽之責?」姚惜水站在旁邊,秀眉飛挑的說道,也不介意讓韓謙看到她藏在袖管裡的那柄短刃閃爍寒光。

  「你迄今還將我當成不學無術的魯莽之輩,看來也不過是另一個蠢貨而已,」韓謙嗤然一笑,見姚惜水秀眉又要揚起,質問,「我問你,李沖那蠢貨對我千防萬防,在殿下面前萬般詆毀我,但我真是如姚姑娘所想的那般不學無術、魯莽無謀,怎麼說服殿下今日用我所說之計行事?」

  韓謙不想冒被殺人滅口的風險,自然絕不會承認他事後也被嚇了一身冷汗。

  姚惜水怎麼都沒想到韓謙這張嘴會如此的伶俐,竟然叫她無法辯駁;她看李沖這時候冷笑連連,想必也是沒有什麼話能堵住韓謙這張臭嘴。

  「姚姑娘選擇我當目標時,應該對我的情況都摸得很清楚,也應該知道我幼時在楚州就有神童之名,除誦詩書外,還能力挽強弓,也應該知道我母親死後,我父親嫌我在身邊是個累贅,將我送回宣州寄託,但姚姑娘所不知道的是我還剛到宣州時就連日上吐下洩,差點性命不保,別人都說我是水土不服;姚姑娘更不知道的是,在姚姑娘之前,就有人希望暴病而亡,」

  韓謙抬頭看著屋頂,似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之後,

  「姚姑娘,你想想看,我要是不貪|淫好色,不放蕩不羈,還能好好的活到現在嗎?」

  任何謊言,都要九分真摻一點假,才能迷惑人心。

  說到這裡,韓謙又轉過頭,特胸有成竹的盯著姚惜水的眼睛,他看得出姚惜水眼睛裡的遲疑,這正是他需要的效果,放緩語速,卻更擲地有聲的問道:「姚姑娘還以為我是一個不學無術的魯莽之徒嗎?」

  「就算我以前看走眼,你難道不知今天魯莽行事,棋差一招就滿盤皆輸?」就憑藉韓謙這分冷靜跟這番說辭,姚惜水就算再想怎麼狡辯,在信昌侯跟夫人面前也只能承認自己以往對韓謙看走眼,但這並不意味著韓謙今日擅自行事,就是值得原諒的。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19 PM

第二十四章 真龍種

  韓謙除了想要逃過懲戒外,還要繼續贏得三皇子楊元溥的信任,那他第一步就必須要說服這些人相信他不是魯莽行事。

  「我也不想擅自行事,但李沖這蠢貨對我千防萬防,令我沒有機會跟殿下說話,而我想你這蠢貨,心裡大概也瞧我不起,有什麼事跟你這蠢貨說,你多半也不會理睬——我沒有機會見到侯爺跟夫人,但我不想跟著你們將性命也丟掉,也只能擅自行動了。」韓謙越發鎮定的說道。

  姚惜水這時候終於是能體會李沖暴跳如雷的感受了,她將牙齒咬得嘎嘎直響,好不容易才按下打人的衝動。

  「你又有什麼自信,確認你今日此計可行,難不成你真以為殿下今天這拙劣的表演,能騙過誰?」在屏風後沉默到此時都沒有吭聲的婦人,聲音沙啞的問道。

  「我不僅確認此計可行,而此計真正的好處,明天就有可能真正的體現出來,」沈鶴、郭榮等人今天的反應,給韓謙太多的信息,也足以叫他現在能將整個謊話都編圓過來,「而且我壓根就沒有想過殿下的表演要瞞過誰,也恰恰是要殿下的表演誰都瞞不過,特別是不能瞞過陛下,才是此計的要旨所在!」

  「怎麼說?」屏風後沙啞的聲音繼續問道。

  「不管侯府及晚紅樓有沒有參與散播消息,但太子荒嬉無度,沉迷酒色丹石,陛下內心不滿是一定的。很顯然,太子內有安寧宮鼎固,外有壽州兵馬吆喝,信王再英明神武,陛下也不敢輕易易儲。不過,你們有沒有想過,倘若信王在外率楚州兵馬與壽州相持,陛下有沒有用臨江侯取代太子的想法?」

  韓謙雖然這麼問,但沒有指望屏風後的人回答,自問自答的繼續說道,

  「你們定然有這麼想過,而且在宮中也必然有眼線傳遞消息,才會千方百計的將李沖這蠢貨送到臨江侯的身邊。只是,你們的做法就大錯特錯了!」

  「……」李沖覺得今日不被氣死,就算是命大。

  「就算陛下此時還算是龍體安康,但我就不信,侯爺、夫人就真的沒有想過還能剩下多少時間,能讓你們在三殿下身邊從容不迫的佈局,」韓謙繼續說道,「但你們有沒有想過,還剩多少時間,實際上也是陛下此時心裡最大的顧忌跟擔心?我都將話說到這裡,侯爺、夫人,還要韓謙繼續說下去嗎?」

  「你的意思是說,你今天貿然用此計,就是要陛下看到三皇子殿下即便年紀幼小,也非奴婢能欺之輩?」屏風後那男子忍不住驚訝的問道。

  「不錯,」

  韓謙雖然到現在才將很多疑點想通透,但他卻能大言不慚,繼續說道,

  「在今日之前,用三皇子頂替太子,在陛下心裡只是一個想法,但今日之後,這才會真成為一個選擇。相信侯爺跟夫人明白這兩者之間的區別,也相信侯爺明白韓謙今天非但無過,而且有功……」

  「你怎麼證明這些,就憑宮中今天不想家醜外揚?」姚惜水見韓謙如此的伶牙俐齒,忍不住質疑道。

  「我不是說了嗎,最快明天就能看到我用此計的好處了,」韓謙說道,「姚姑娘要是不信,我們可以打個賭,反正我房裡也還缺個暖床丫鬟!」

  姚惜水氣得額頭青筋都要抽搐出來。

  「……」話都編到這裡了,韓謙自然不介意再多說幾句話,徹底打消掉屏風後兩人的疑惑,「陛下都不敢用信王取代太子,那立臨江侯為儲以及陛下他駕崩後,朝野形勢有多複雜以及臨江侯能不能平衡局勢,陛下怎麼可能不考慮?此時殿下就有非奴婢能欺之志,又有用計之心,才能算是真龍種。」

  「真龍種?」屏風後男人下意識的問道。

  「對。陛下此時龍體還算安康,但唯有殿下是真龍種,才會覺得此時培養殿下為時不晚。難道你們覺得陛下會嫌棄此時才十三歲的殿下用此計太拙劣了嗎?你們難道沒有想過,正因為殿下表演拙劣,在陛下眼裡才是天然去雕飾、非奸小在背後挑唆啊!」

  說到這裡,韓謙都差點以為這一切都是自己在冒險獻計之前想透的了。

  屏風後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侯爺、夫人,大家都是綁到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他日我想手掌天下權、醉臥美人榻,也全賴侯爺、夫人成全。日後在殿下身邊,李沖倘若能配合我行事,韓謙定不辜負侯爺、夫人的厚望。」韓謙大包大攬的張開海口說道。

  「父親!」見韓謙竟然膽大妄為,要求他聽令行事,李沖再也沉不住氣,大聲呼道。

  「沖兒,以後在殿下身邊有什麼緊急之事,來不及通告,你與韓謙商議著辦,」李普在屏風後終於再也不掩飾他的身份,接著又跟屏風後那婦人說道,「夫人,李普就不與沖兒再在這裡打擾了。」

  李沖再有不甘,也只能硬著頭皮走去屏風後。

  屏風後顯然另有下樓的秘密通道,李普、李沖父子很快就下樓離開了。

  「惜水,你送韓公子出去吧。」屏風後婦人說道,卻也沒有出來見韓謙的意思。

  …………

  …………

  走出木樓,韓謙才發現樓外草樹間隱綽有十數健碩身影,想必都是晚紅樓秘密訓練的殺手或者護衛,心想晚紅樓能叫信昌侯李普雌伏,暗中培植的力量絕對不會弱,就是不知道屏風後那婦人的上面,還有沒有更厲害的角色存在,他們在三皇子楊元溥身上押注的最終目的又是什麼。

  渡過眼前這一關已經是不易,韓謙將其他念頭暫時摒除開,心想先走穩眼前的每一步再說吧。

  繞到小土山南面的夾巷,韓謙才稍稍緩口氣,但姚惜水就在他的身後,他也不能表現如釋重負之感,依舊做出一副閒庭信步的樣子,往外走去。

  「韓公子今天可真是逞口舌之快了,心裡是不是很爽利,要不要到奴婢的院子裡小憩一會兒啊?」

  姚惜水那令人心都要融化的吳音軟糯,聽得韓謙卻毛骨悚然,才發現他們已經走到姚惜水所住的院子外,回頭諂笑想到推辭,但見姚惜水月眸所藏皆是凜冽寒光,哪裡有半點柔情暖意?

  「孤男寡女深夜相處,傳出來對姑娘聲名不好,韓謙不敢打憂。」韓謙苦笑道,看左右夾巷院落,想著逃往何處才好。

  「奴婢出身晚紅樓,哪裡會有什麼好聲名?再說了,韓公子剛才左一個蠢貨、右一個賤婢罵得很是爽利,這會兒又不想奴婢幫著暖床了?」姚惜水右手一旁,一點寒光閃出,已經將一把尺許長的薄刃袖劍握在手裡,朝韓謙喉嚨指過來,封住韓謙的去路。

  功夫再高,也怕菜刀。

  韓謙不知道有些女人歇斯底里起來沒有底限,舉起手投降,乖乖貼著牆往院子裡蹩著走進去。

  姚惜水亦步亦趨的緊跟走進來,韓謙穿過院門,身子往側面一閃,看著姚惜水握劍刺出來,窺中機會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就想將凶器給奪過來再說。

  姚惜水這一刻,身子彷彿靈貓一樣半空中猛然蜷起,右足似流星一般朝韓謙的胸口側踹過來。

  韓謙就感覺胸口被樹樁子狠狠撞中似的,身子往後猛退幾步,抵住側面的一方湖石才沒有摔倒,還差點閉過氣去,沒想到姚惜水嬌滴滴的樣子,雙足力氣會這麼大,而且下手也狠。

  要不是這三個月來自己也沒有敢鬆懈,胸骨都要被她踢斷幾根。

  「不要打了,我給姚姑娘你賠禮道歉,以後再不敢輕慢姑娘,哎呦,好痛,好痛……」韓謙捂著胸口蹲在牆腳根求饒,大口喘著氣,彷彿胸骨真被姚惜水這小潑婦踢斷了好幾根。

  「不給你一點教訓,你真就不知道自己骨頭有幾斤幾兩了。」姚惜水冷冷的盯住韓謙說道。

  「惜水,夫人說給他吃點苦頭就行了,殿下在宮中要住三天,你得讓他三天後能爬起來去臨江侯府應卯。」這時候院牆外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

  「哎呀,夠了,我知道惜水姑娘的厲害……」韓謙一邊大口喘著氣,一邊哀聲求饒。

  聽著外面夾巷裡的足音遠去,韓謙痛不欲生的一屁股坐地上。

  看韓謙這樣子,姚惜水也擔心她剛才那一腳用力過猛,將韓謙的胸骨直接踹斷,要是斷骨刺穿臟器,那事情就糟糕了。

  姚惜水將袖劍收起來,伸手往韓謙胸口探去,但貼近時看到韓謙眼裡閃過一絲狡黠,想退閃已是不及,韓謙整個人像野獸一般猛撲上來,將她死死抱住。

  姚惜水身子往後栽倒,雙手握拳,像小錘似的朝韓謙的太陽穴擊去,打得韓謙眼冒金星,但韓謙知道他今天要不想被姚惜水這潑婦凌辱,就得咬住牙關。

  他荒廢六年最近才重修拳腳,氣力可能要比姚惜水強些,但普通的單打獨鬥,在姚惜水面前只會自尋其辱,趁著姚惜水被他撲倒在地要掙扎起來的當兒,從後面用手腳將姚惜水死死扣住。

  「你再不鬆手,我就喊人了。」姚惜水氣力終究是不如韓謙,沒有辦法將像烏龜殼從後面扣住她的韓謙掙脫開,喘著氣說道。

  「你喊人過來,我也不鬆開。」韓謙腦子進水了,這時候敢鬆開手?

  「你就想一直這樣抱住我?」姚惜水又羞又惱,沒想到她怎麼提防,還是著了這小雜狗的道。

  「第一次抱惜水姑娘,雖然姿態跟我想像的有些差距,總比沒得抱強。」韓謙說道。

  「你能支撐多久?」姚惜水身子稍緩,節約氣力,她就不信韓謙能一直都不鬆懈,只要到時候找到機公掙脫開,再狠狠收拾這小雜狗。

  「我支撐不住,自然會大喊大叫。除了夫人外,晚紅樓留宿的客人想必也不少,多半會很有興趣看到這場面。」韓謙說道。

  「你要怎樣才會鬆手?」姚惜水氣得身子發抖,她當然不想這醜態給別人看到,要不然她早就叫人了。

  「你不許打我。」韓謙也不敢跟小潑婦提更高的要求,只想能脫身就好。

  「我不打你。」姚惜水無奈說道。

  「你騙我怎麼辦?」韓謙問道,「要不喊夫人過來做個見證?」

  「……」韓謙雙手死死扣在她的胸前,雖然沒有故意輕薄的意思,這也叫姚惜水羞憤欲死,「我姚惜水說一是一,不會像你狡計騙人。」

  「我娘親說過,漂亮的女人最會騙人,我不信你。」韓謙說道,他除了雙手從後面將姚惜水死死扣住,雙腳也從後面將姚惜水的雙腿纏住。

  天氣雖然入了仲冬,姚惜水穿起襖裳,但下身還是綢褲羅裙甚是輕薄,韓謙能感受到姚惜水看似纖盈的身子,臀部卻是渾圓豐滿。

  只可惜懷裡的佳人像只要噬人的母豹子,韓謙也不敢旖旎的享受兩人肢體接觸,繼續談判道:「你拿你娘親起毒誓,我就放開你。」

  「……」

  韓謙在後面看到姚惜水的臉,但能感受到懷裡的嬌軀再度像母豹子要發作,當下也倍加用力將姚惜水死死扣住。

  「我姚惜水今日要是再對韓謙不善,讓我臉生毒瘡——我這麼立誓,你總該鬆開手了吧?」姚惜水聲音冰冷的說道。

  韓謙鬆開手,看姚惜水翻身站起來時那要吃人的眼神,也不敢計較她立誓只限於今夜,狼狽不堪的從夾巷走出晚紅樓。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22 PM

第二十五章 文死諫

  韓謙走出晚紅樓,看到趙闊、范大黑、林海崢竟然都牽馬停在對面的街邊等他。

  韓謙也沒有心情跟他們多說什麼,心裡琢磨著回去後要怎麼面對他父親的質問。

  韓謙痛苦得都快要呻吟出來,剛在晚紅樓好不容易渡過一關,已經令他心力交瘁,但今天臨江侯府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他在脫身後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回去,而是被李沖拉到晚紅樓來,顯然不是隨便一個解釋就能糊弄過去的。

  韓謙沉默著趕回宅子,將馬交給范大黑他們牽走,他穿過前院,往正院走去,看到堂屋裡亮著燈,不見他父親的身影,而書房及他父親的臥房漆黑一片,還沒有掌燈。

  「這都二更天了,我爹爹去哪裡了?」韓謙問身後的范錫程。

  「家主還沒有從官衙回來。」范錫程說道。

  韓謙滿心疑惑,不知道宏文館發生什麼事情,在今天這樣的情勢下,竟然能讓他父親留到這麼晚還不回宅子?

  韓謙飢腸轆轆,正要讓後廚先給他下一碗臊子面填肚子,就聽著馬蹄聲、車轍聲在院門外響起。

  韓謙掉頭走出去,果然是他父親韓道勳在兩名家兵的護送下,坐馬車趕回來。

  看父親掀開車簾子爬下馬車,一臉的波瀾不驚,韓謙訝異的迎過去,問道:

  「今天臨江侯府發生很多事情,父親可知道?」

  「……」韓道勳點點頭,示意進裡面屋裡再說這些。

  「今日到侯府領宮中賞賜,沈漾先生託病未到,著老僕過來將宮中厚賞領走,殿下心頭氣惱,留我等在侯府射箭排遣心郁,又欲留我等在內宅飲宴,為府中司記所阻。到午時,我等在外宅飲宴,聽到內宅慘叫,趕過去看到青衣宦侍趙順德躺血泊中掙扎,腹部被鐵剪刺中,而殿下左臂被匕首割破,血染袍袖。大家慌手慌腳去保護殿下,李衝上去將趙順德擒住,用力過猛,致使趙順德腹部被鐵剪刺穿以及喉管被李沖用力扼碎而亡。報宮中,內侍省少監沈鶴與郭榮從宮中匆匆趕回,將我等及內宅的內侍、宮女都滯留在侯府,整個下午都在追查此事。等天黑過一陣,管保從宮中趕回來,郭榮才與沈鶴認定是內宦趙順德與侍衛營侍衛勾結行刺殿下,了結今日之事。事後之後,孩兒原本想直接回來,卻被李沖強拉過去晚紅樓飲酒,席間種種討好、暗示,孩兒不敢應答,比父親早不了多久才得脫身回來……」

  進了堂屋,韓謙瞞住與晚紅樓相關的一些細節,其他事情則不分鉅細的說給他父親韓道勳知道。

  「嗯,我知道了。」韓道勳點點頭說道。

  「……」韓謙沒想到父親反應如此冷淡,又忍不住將話挑得更明白,「雖說沈大人、郭榮最終認定是趙順德與侍衛營侍衛勾結不利殿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天大的破綻。而殿下與李沖敢這麼有恃無恐,或許早就認定皇上不會追究此事……」

  「權術終究是權術,即便能成,於社稷也是如履薄冰,而一朝傾覆,則奈天下何?」韓道勳忍不住長嘆道。

  「……」韓謙愣怔了片晌,忍不住問道,「父親是說皇上……」

  「太子不肖,但太孫可期,皇上心思不定,才非社稷之福,」韓道勳禁不住壓低聲說道,「而除了嫡儲之爭能引發朝政動盪外,更根本的還是大將坐擁私兵,豪族霸佔田畝、奴婢不稅,致使江淮富庶而飢民盈野,朝廷無以供給兵餉官俸,對將臣更難約束,以致廢立之事都要看外朝臉色。倘若兵將皆事朝廷,而飢民歸耕,賦稅充足,不為豪族所侵奪,皇上大可以選賢為儲,何至於今日小心翼翼,怕一朝傾覆?」

  以往韓謙貪|淫好色、嗜賭成命,韓道勳恨鐵不成鋼,斷不可能將胸中塊磊吐露給他知道,但這兩三個月韓謙修身養性,勤學苦修不說,也一改頑劣輕浮,氣度變得沉穩多智,對朝堂政局也不時能獨抒己見,韓道勳心裡有什麼想法,或在朝中聽到什麼風聲,也不會刻意瞞著自己的兒子,只是叮囑他切莫將這些事、這些話再外傳出去。

  韓謙怔然半天不知道要怎麼回應他父親的話。

  他一直想不明白他父親有朝一日會因為什麼上諫觸怒天祐帝,而被杖殺文英殿前,這一刻他總算是明白過來了。

  他沒想到他父親身在朝堂,卻無意捲入爭嫡之事,而是將目光放在更加凶險的別處。

  要是他父親憋不住將這一番話寫入諫書,奏請天祐帝削大將私兵、奪豪族田畝、奴婢,那不是觸怒天祐帝,而是觸怒包括韓氏在內的所有世家豪族,逼得天祐帝不得不殺他啊!

  也難怪祖父韓文煥、大伯韓道銘皆不待見他父親,這些年連書信都少來往,難怪二伯韓道昌敢肆意妄為的「毀他」,原來根本分歧就出在這裡啊!

  「三皇子雖然說今日用計拙劣,但有不為奴婢所欺之志,為人又勤勉好學,孩兒相信這些都應該能落在皇上眼底,待以時日,未必不可期。」韓謙岔開話題,還是希望能打消他父親心中憤憤不平的衝動念頭,希望他能將削權清田之事寄託到三皇子楊元溥的身上。

  否則的話,一旦他父親衝動之下鑄就大錯,他也只能倉皇逃離金陵。

  「……」

  韓道勳不是不知道做些事的阻力有多大,但正是如此,他才不會將希望寄託聲望、權勢皆遠不及的天祐帝子嗣身上。

  不過,韓道勳也不會跟自己兒子爭辯這事,只是勉強笑著說道:「今日發生這樣的事情,對你不壞,你安心在三殿下身邊陪讀就是。」

  韓謙這一刻就覺得心好累,心想你這個老憤青要是衝動著去找死,我還有可能安心在楊元溥身邊陪讀?

  韓謙還以為將姚惜水這小潑婦等人糊弄過去,能安生一陣子,沒想到還是要隨時做好落荒而逃的準備才行。

  這會兒晴雲及廚娘將飯菜端上來,趙闊也跟著走進來。

  見趙闊欲言又止的樣子,韓謙不知道又有什麼事情發生,不耐煩的催促問道:「又有什麼事情?」

  「佃戶趙老倌帶著兒子、女兒今天進城來,摸到府上要見少主,沒想等到現在少主才回來。」趙闊剛才在路上看韓謙心事沉重,兼之范大黑在旁邊,就沒有提起,但怕這會兒再不提及,韓謙就要回屋休息了。

  趙無忌射殺范武成,最終縣衙判其無罪,僅令其在范武成墳前守孝三個月,事後韓謙也一直命令留在山莊的家兵不得刁難趙老倌一家。

  他心裡也正惦念這事,想著找機會回一趟山莊,將趙無忌招攬到身邊使用,沒有他們倒先進城來了。

  「他們在哪裡?」折騰了一天,總算是有件順心事,韓謙直起腰脊問道。

  「我讓他們在河邊的院子裡等著。」趙闊說道。

  「他們等多久了?快喊他們過來,」韓謙吩咐道,俄而想到一件事,問趙闊,「是不是一直都讓他們在那裡乾等著,有沒有安排他們先吃些東西?」

  「今天太過忙碌,倒是沒有人想到這點。」趙闊說道。

  韓謙點點頭,趙闊今天都守在臨江侯府外,宅子裡的其他人多半還在為範武成的死打抱不平,不可能招待趙家父子,吩咐廚娘道:「你立刻準備幾樣菜,一會兒給我送過來。」

  韓謙又跟他父親說道:「父親,趙老倌父子特地進城來看孩兒,孩兒怠慢他們有一天了,這便過去見他們,不陪父親在這裡吃了。」

  「不用後廚再額外準備多少飯菜了,我一個人吃不了這些,你讓晴雲拿食盒將飯菜都裝上帶過去吧。」韓道勳說道。

  韓道勳甚至都沒有見過趙無忌,但知道韓謙有心招攬這個射術超群的少年。不過,他不會自降身份,直接將佃戶招過來同席飲宴,同時還要考慮范錫程的感受。

  韓謙拿起一隻空碗,將每樣菜搛出來一些,然後讓晴雲將其他的飯菜都裝入食盒之中,臨了又讓趙闊到後廚抱一罈酒,隨他去河邊的院子見趙老倌父子。

  經過前院,韓謙看到范大黑埋頭往外跑,喊住他:「你去喊林海崢,一起去河邊的院子。」

  「天色不早,明天還要起早護送少主去臨江侯府。」范大黑甕聲說道。

  「說什麼混帳話,明天我就不用起早了?」韓謙黑著臉,催促他去找林海崢,他不想將趙無忌招攬到身邊後,范大黑、林海崢這些家兵將趙無忌孤立起來。

  趙老倌天未亮就出山莊,坐船到午後才進城摸到韓府見到趙闊,之後一直在石塘河邊的院子裡等到現在,中間也沒有人搭理他們,正後悔莫迭,沒想臨到半夜,韓謙還會出現。

  韓謙有兩個多月沒能抽出時間去秋湖山別院,此時再看趙無忌,身子依舊沒有結實多少,這主要還是營養跟不上,但眼瞳裡多出些許剽勇。

  就像是用破袋子包起來的黑雲弓一般,即便穿著粗布衣裳,少年趙無忌猶給人以寶劍出鞘的鋒銳之感。

  或許是以為被摞在這裡到現在都沒有人理睬,少年在等候大半天後內心的熱情冷卻,此時的眼瞳裡多少有些黯淡。

  韓謙將趙無忌的反應看在眼裡,心裡微微一笑:還真是不諳世事的少年,心思也真是直接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25 PM

第二十六章 收奴

  趙老倌心中可沒有其子趙無忌的傲氣,跑進城來都覺得是一種冒犯,更沒有奢望韓謙會抽出時間見他們,能見到趙闊就已經是幸運了。

  他在韓謙等人面前還是拘謹得很,看到韓謙吩咐晴雲將飯菜從食盒裡一一取出擺開來,更是受寵若驚的訥然說道:

  「前些天進山挖到一支山參,卻也長有好幾十個年頭,我家妮子說這樣的東西應該獻給少主,以謝少主的大恩,只希望不會打擾到少主。」

  韓謙看了一眼低頭縮在一旁不吭聲的趙庭兒,見她穿了一身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襖裳,臉蛋白淨得就像是入冬後的初雪,看似驚羞膽怯在燈光下襬弄衣襟,卻沒想到竟是她主動唆使父弟進城來。

  韓謙歉意的對趙老倌笑道:

  「今日三皇子府裡混進了刺客,我等在三皇子身邊陪讀,從午後就被滯留在三皇子府裡接受盤問,直到現在沒能脫開身,剛剛回到宅子才聽趙闊說你們過來了。你們也不要怪宅子裡的這些混帳傢伙有客人過來也不熱情招待,今天發生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心慌意亂——有怠慢的地方,還請趙伯見諒啊!」

  「少主如此忙碌,我們還要給少主您添麻煩。」趙老倌不明白韓謙為何解釋得這麼詳細,受寵若驚的說道。

  「不麻煩,不麻煩,我趕回來正飢腸轆轆,正好拉你們陪我一起喝酒。」韓謙哈哈笑道。

  貴賤有別。

  將山參送進城來,趙老倌還是被女兒催促多次才成行,想著完事之後就隨便找個街巷角落熬一夜,等明天城門開啟再回山莊,這時候哪裡敢想跟韓謙一起同席飲酒?

  「趙伯,在我宅子裡莫要客氣。」韓謙拉住趙老倌,讓他與自己坐到一起。

  這時候林海崢跟滿臉不情願的范大黑走進來,韓謙讓他們以及趙闊陪著趙無忌在下首而坐;趙無忌這時候眼裡那一絲怨氣盡去,還為自己莫名生出的怨氣而滿心羞愧。

  韓謙又叫晴雲挑出些飯菜,著她陪趙庭兒在裡屋食用。

  貴賤無別,這能體現韓謙禮賢下士,但當世風氣再開放,在公開場所也講究一個男女坐不同席、食不同器。

  韓謙原本就想著讓趙無忌在他身邊任事,但沒想到趙無忌這次之所以主動進城,竟然是其姐趙庭兒所促使,便在席間跟趙老倌提及,希望趙庭兒能一起留下來。

  四方戰事猶烈,賦稅苛嚴,兼之大量流民南湧,使得江淮富庶之地也饑饉遍野。

  趙老倌與其子趙無忌能入山漁獵,貼補家用,但妻子常年多病,而身為佃戶,租種耕地,除了佃租之外,還要承擔極重的丁口役、徭役及諸多雜稅,日子過得不比其他佃農好上多少,常年是飢一頓飽一頓。

  他這次鼓足勇氣,將無忌、庭兒一起帶進城,自然是希望他們都能留在韓府,哪怕是為奴為婢,至少也能衣食無憂。

  趙老倌正猶豫著不知道怎麼開口,韓謙主動提及,激動得要跪下來謝恩。

  「趙伯,莫要拘禮。」

  在蘭亭巷、烏梨巷、靠山巷新添的六棟宅院,臨石塘河的這棟院子最大,前後總共有三進,但韓謙平時夜裡在這裡召集家兵、演練刀弓,也沒有床榻能安置人宿夜。

  一罈酒吃完,已經是夜半三更,韓謙便讓趙老倌、趙無忌夜裡到趙闊的宅子留宿一宵;而趙庭兒則隨他回大宅,以後就跟晴雲及韓老山夫婦住進大宅後院,平時也是與晴雲一起在大宅那邊照應。

  趙庭兒也未想今夜就能留下來,沒有帶什麼行囊,低頭跟著韓謙、晴雲回韓府的大宅子。

  韓府大宅也只有三進,在滿朝中高級將臣之中,絕對不起眼,但作為韓道勳、韓謙的起居住處,收拾得要遠比河邊的宅子精緻,也遠非當世平民宅院能及。

  時值仲冬,草木凋零,前院角落裡有一角紅楓顏色正豔,幾叢翠竹及一些綠植也還不減顏色。

  走過垂花廳就是韓謙與父親韓道勳居住的正院中庭,四面廊廡環繞;在東廂房與正屋之間的院子夾角,挖出一口七八步狹長的淺池,立了一方湖石,藤蘿纏繞,淺池有十數尾錦鯉游動。

  庭中沒有種上竹樹的空地也鋪上打磨光滑的石板。

  趙庭兒看到這一幕,心想這才是官宦人家的氣派。

  韓謙看到西廂房還掌著燈,他父親的身影叫燈光映照在窗紙上,正提筆伏案書寫著什麼。

  韓謙又想起父親剛才所說的那番話,就擔心他父親一時義憤,現在就將胸中所思所想寫成奏書,找機會遞到文英殿去。

  韓謙猶豫了一會兒,叫趙庭兒隨他往西廂房走去,在門外站停,說道:

  「父親,趙老倌有個女兒,聰明伶俐,我想一併留在宅子裡伺候起居——趙庭兒,你來見過我父親……」

  「趙庭兒見過老爺!」趙庭兒有些生疏的上前斂身施禮道,很是不確定這麼施禮,合不合規矩。

  韓道勳從裡面打開門,看了趙庭兒一眼,也覺得這女孩子看似身子單薄,但眉眼間有清麗媚色,沒想山野村戶有如此女兒長成,遲疑了一會兒,但又想謙兒心性已經改過來,也早就到了婚娶的年紀,即便身邊有少女伺候,只要不沉溺其中,卻也沒有阻止什麼。

  「都這麼晚,父親還在屋裡寫什麼?」韓謙不放心的追問道。

  「剛才跟你一席話,你走後我又有所思,怕明天就會忘掉,抓緊時間寫下來。」韓道勳說道,他不覺得趙庭兒能聽懂什麼,說話也不刻意叫她避開。

  韓謙頭大如麻,心想今天這麼大的事情都沒能將他父親的注意力給吸引過來,反而促使他父親的態度變得更加堅定,猜測父親有這樣的想法應該由來已久,那這些想法一旦正式落紙成文,或許就是這棟宅子的大禍臨頭之日了。

  「你還有什麼事要說?」

  韓道勳見韓謙欲言又止,問道。

  韓謙心想他父親既然拿定了主意,直接勸說不會有什麼效果,必須要有其他什麼事情能岔開父親的注意力才行,沉吟片晌說道:「范錫程、趙闊等人,追隨父親多年,忠於其事,不易其心,然而年歲漸長,房中卻都沒有體貼人,日子過得粗糙,衣裳破舊也無人縫補,孩兒覺得父親應替他們多考慮考慮這些事……」

  「哦,為父到京中赴任,一心想著別的事情,卻是疏忽了這些,但想來是要替范錫程他們考慮考慮。」韓道勳點點頭。

  「殿下被接到宮中,估計要過兩天才會回侯府,而明天父親休沐,要不與孩兒一起出城走一趟?」韓謙問道。

  「……」韓道勳遲疑的看過來,范錫程、趙闊等人婚配之事,需要請託城裡的媒婆慢慢張羅,想不明白韓謙要他們明天出城走一趟是什麼意思。

  「……」韓謙摸了摸腦袋,說道,「孩兒這些天看到四城門外流民淤道,有不少婦人拖兒帶女,甚是可憐,心想著要有能體貼人且勤勞的婦人願意嫁給范錫程、趙闊他們為妻,他們的子女也一起併入家籍,這不僅能令一部分飢民得以解困,使范錫程、趙闊他們老有所依,而以後父親身邊有什麼事情差遣,不至於會缺了人手……」

  「……」韓道勳微微一怔,當下心裡就以為謙兒是想著借給范錫程、趙闊婚配的機會,多招攬一些家兵子弟。

  當世豪強所擁有的家兵,有些類似於世襲兵戶制。

  比如說韓道勳因功受賞二十兵戶,這些兵馬一旦成為他麾下的家兵,除非轉讓出去,則終身為韓家家兵,身死也要由其子弟接替,其妻女與奴婢附入韓氏家籍。

  而要是韓道勳身故,這些家兵則由兒子韓謙世襲繼承,非罪則不得剝奪這種世襲領兵權。

  韓道勳從廣陵帶入金陵的家兵,差不多有半數人孑然一身、沒有子嗣,還有不少人傷病纏身,僅僅是韓道勳不忍拋棄他們,才將他們帶到金陵添購田宅安置。

  這實際就直接限制了宅子裡能使用的人手,而這些家兵一旦亡故,更會直接削減韓家所擁有的兵戶規模。

  從鞏固權勢的角度看,最直截了當的做法,就是從城外的流民中,挑選拖兒帶女的寡婦,許配給范錫程、趙闊等人為妻;這些寡婦的子嗣,自然就順理成章成為韓家的家兵子弟,成為韓家的後備役家兵。

  只是韓道勳滿心憤怨豪族坐擁私兵、佔有奴婢、田宅太多而不稅,他此時正想著秋湖山別院的田宅分給追隨他多年的家兵,哪裡還願意通過這種方式增加宅子裡的奴婢?

  「……」韓道勳打量著韓謙,片晌才說道,「為父的官俸,可養不起太多的人啊。」

  「城外飢民嗷嗷待哺,給口飯吃便能活命,實不用父親糜費太多,」韓謙一心想著明天將他父親誆出城才是要緊,硬著頭皮繼續勸說下去,「而此事能成,或能活幾十口人,父親常告誡孩兒,不能惡小而為之,不能善小而不為……」

  「好吧,明天為父就陪你出城走一趟。」韓道勳雖然無意鞏固自身的權勢,但心想著此舉或許能讓城外多活幾十口飢民,而到時候上書建言之後先解散自家的奴婢,也能更彰顯自己的意志,未必就是壞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26 PM

第二十七章 水蠱疫

  次日天光初亮,韓謙起床後點上燈,坐到窗前看書,沒多久趙庭兒端了一隻盛有熱水的銅盆進來供韓謙洗漱。

  趙庭兒或許剛入韓宅輾轉沒有睡好,這時候看到這邊亮燈,想要剛進韓府有所表現,不得不勉強起床頂替晴雲趕過來伺候;她將銅盆放木架子上,就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

  見韓謙看過來,趙庭兒鬧了一個大紅臉,俏嫩的美臉像是被朝霞染過似的。

  韓謙看了微微一怔,這才注意到趙庭兒換了一身圓領襖裳、紅黃相間的碎花布衫裙,鄉野氣息盡去,真正有著出類拔粹的清麗秀美。

  韓謙將手中書卷放下,走到臉盆架前洗漱,轉頭看到趙庭兒踮著腳偷看他攤放在長案上的書,問道:「你識得字?」

  「少主教無忌識字,庭兒跟無忌學得一些。」趙庭兒吐了吐舌頭,說道。

  「那這本書你看得懂多少?」韓謙問道。

  「字大多認得,但湊到一起什麼意思就不大明白了。」趙庭兒說道。

  「哦!」

  韓謙驚訝的打量趙庭兒起來,他正式教趙無忌識字也就二十多天,之後就留給趙無忌幾本識字蒙學的書就先回城來。

  要是趙庭兒才用三個月,就大體識得那兩頁書裡多數筆跡繁冗的字,那資質真是可以了。

  「少主不信嗎?」趙庭兒亮晶晶的眼睛盯著韓謙,大膽的問道。

  雖然晴雲年紀跟趙庭兒相仿,但或許晴雲在韓宅受到的約束太多、太久,已有身為奴婢的自覺,行事總是小心翼翼,不像趙庭兒還保持著大膽、好奇的山野少女天性。

  「這字讀什麼?」韓謙將汗巾擱架子上,頗有興趣的走過來指著一字問趙庭兒。

  「翊,《說文》裡寫『翊』意指飛狀……」趙庭兒說道。

  韓謙連指幾字,但凡他留給趙無忌的《說文》等幾本蒙學書籍有所記載,趙庭兒大體都認得,真是不簡單。

  韓謙拿來一張紙,寫下一些書名,遞給趙庭兒說道:「你遇到韓老山,將這紙交給他,便說這幾本書是我要看的,讓他買回來。你以後在我房裡,先從這幾本書學起,要有什麼不懂的,夜裡等我回來再說。」

  「庭兒在少主身邊,真能讀書識字?」趙庭兒欣喜問道。

  「有何不可?」韓謙一笑,心想即便能將他父親的注意力岔開來,他身邊真正能用的人手還是太少,他可不想始終都讓看不透底細的趙闊始終像道陰魂似的跟在自己身邊。

  過了一會兒,趙闊帶著趙老倌、趙無忌過來請安——趙老倌要急著趕回山莊去。

  韓謙讓韓老山從庫房裡拿來一匹布、兩千錢,讓趙老倌帶回去;又讓范大黑去臨江侯府,看臨江侯有沒有從宮裡回來。

  雖然昨夜在晚紅樓聽信昌侯李普說三皇子楊元溥要在宮裡住三天才回府,但韓謙不能表現得他早就知道這事,所以還得讓范大黑到臨江侯府等候正式的消息,他才能在宅子裡偷三天的懶。

  練過一趟石公拳後,范大黑從臨江侯府趕回來,確切得到通知說三皇子楊元溥還要在宮裡壓三天驚再回侯府。

  韓謙便讓人將韓老山、趙闊、范錫程他們都召集起來,說起要從城外挑選身家清白的寡婦,特別是找身邊多子嗣的寡婦,許配給宅子裡的孤寡家兵為妻。

  范錫程、趙闊都有些措手不及,站在那裡面面相覷,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

  「我妻女只是在戰亂中走散,或許還有尋回的希望——大黑年紀不少了,少主恩惠,幫他找一房媳婦便可。」范錫程說道。

  他一個人慣了,即便范武成身亡,膝前還有范大黑照料,實在不想都快六十歲的人,房裡再多出一個陌生的婦人,再多出一堆鼻涕邋遢的小鬼喊爹。

  范大黑蹲在旁邊嘿嘿一笑。

  他現在精力旺盛,走到大街上,眼珠子控制不住盯著大姑娘小媳婦的胸跟屁股看,這時候真是很不介意討一房媳婦生兒育女。

  「范大黑要找媳婦,我以後幫他挑家世好的——現在是我父親不忍看到城外飢民餓殍於遍,想著此舉或能多活幾十條人命,同時也是憐憫你們年歲漸長,無人照料,你們不要覺得是件麻煩事,」

  韓謙卻不容範錫程縮頭,對范大黑說道,

  「你去準備車馬,我今天要與父親出城先逛一圈。你陪我們出去的時候要睜大眼睛,幫你爹還有趙闊,挑一房溫順賢的婆娘回來——」

  說到這裡,韓謙盯向趙闊:「你有什麼要求,此時就說清楚了,省得到時候給你找個瞎眼婆娘回來。」

  「……」趙闊嚥了一口唾沫,最終還是放棄掙扎,說道,「不瞎眼、腐腿就行。」

  待范大黑備好車馬,韓謙便進屋將他父親請出來一起出城。

  韓道勳勉為其難的答應此事,但他實在沒有興趣張羅。

  不過,韓謙最根本的用意,還是要用別的事情去岔開他父親的注意力,勸了好一會兒,才連拖帶拽的將他父親摁到馬背上,在范錫程、趙闊、范大黑、林海崢、趙無忌、韓老山等人陪同下出城去。

  …………

  …………

  江淮之間戰事未靖,對地方洗掠猶烈,大片田地城池荒廢,無數飢民,或逃入荒山老林,或南逃迄活。

  金陵城嚴禁飢民入城,常年有十萬數計的飢民滯留在四城之外,或在無主的江河荒灘,或在道野掙扎生存。

  好在江南膏腴之地,特別是江溪湖澤之中的魚蟹蝦螺,可充飢者甚多,大量飢民滯留,絕大多數人還能勉強不餓死,但也是面黃肌瘦,奄奄一息。

  而河灘溪谷裡的飢民,很多人都餓得皮包骨頭,卻頂著鼓起的大腹,奄奄一息的躺在簡陋的窩棚裡,或直接露天而躺。

  韓謙之前幾次出城,就注意到這種情形,趙闊他們說這是大疫,韓謙起初還擔心疫病傳染,每次都遠遠避開,直到有一天猛然間想起來,在夢境世界裡這是一種俗稱大肚子病的血吸蟲傳染病!

  夢境中人翟辛平雖然沒有經歷過血吸蟲病的大規模爆發,但他讀小學時,每年春季學校都會宣傳此事,並組織學生到水田或溝渠間去撿滅釘螺,留下來的記憶非常的深刻——釘螺是血吸蟲傳播的唯一中間宿主,從易滋生的溝渠間撿拾釘螺集中消滅,以達到阻斷傳染源控制疫病擴散的目的。

  韓謙幾次出城看血吸蟲病在飢民中傳染率極高,差不多達到十之二三的恐怖程度,最關鍵的一個原因,就是飢民得不到救濟,只能依賴湖蕩河渠的魚蟹蝦螺為生,不斷的跟疫水接觸,多數人甚至只能生食蟹螺,血吸蟲病的傳染怎麼可能不凶烈?

  甚至只需要是將飢民從血吸蟲卵滋生的河灘地遷出去安置,有效控制住他們對疫水的接觸,都能控制疫病蔓延。

  不過,這看似簡單,卻需要極強的官府力量去推動才行。

  韓謙之前不會為他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頭痛,但今日借挑選民婦婚配家兵的由頭,拉著父親出城來,實是要借此事岔開父親的注意力。

  「這些飢民甚是可憐,也不知道染了什麼疫病,叫他們骨枯如柴之餘,肚子卻鼓脹成這樣!」韓謙勒馬停在一處河堤上,馬鞭揮指河灘上的染病飢民,感慨的說道。

  「水蠱疫發於江淮之間,遺患甚烈,朝中良醫也束手無策,權宜之計,只是驅趕病民,莫使之進城。」韓道勳看眼前慘狀,神色更是淒楚,長嘆一聲說道。

  韓道勳見識極廣,今日休沐,雖然他對眼前的生民慘狀也是束手無策,但還極有耐心將他所瞭解的水盅疫,以及當世醫者對水蠱疫的研究,都說給韓謙知道。

  韓謙這些天翻看醫書,早已經瞭解到當世醫者對血吸蟲病的認識,僅僅侷限於「近水而發、水藏蠱毒」的層次,而據夢境中人翟辛平的記憶,經唯一中間宿主釘螺進入人畜體內的血吸蟲卵,僅有頭髮絲那麼細小,當世醫者倘若只以肉眼觀察,確實沒有可能觀察到「水蠱」的存在!

  此外,由於染疫病人即便在治癒後,又反覆接觸疫水染疫,也造成當世水蠱疫無藥可治的錯誤認知。

  「蠱毒既然藏於水中,但水分江河湖溪,之外又有灌田之水、溝塘之水、掘井之水,是否諸水皆有蠱毒,還是有所區別,」

  韓謙不能直接將夢境裡的事情說出來,但不動聲色的提出一些問題,促使他父親韓道勳往正確的方向去思考,

  「孩兒今日出城,看到城外大疫,如臨大防,而城內相對安寧。不過細想,城中民戶除了掘井飲水之外,石塘河、秋浦河等溪河塘溝,又與外城水道相通,城中民戶浣衣洗菜乃至牛馬牲口,也多用河水,卻不見疫病大作,這背後或有我們還沒有想明白的什麼蹊蹺在?」

  「少主追問不休,家主要是知道這麼多,就該入尚醫局了。」在旁邊伺候的韓老山笑著說道。

  「……」韓道勳卻沒有顯得不耐煩,而是眉頭深蹙,顯然是韓謙的這些問題確實抓住關鍵點,引他沉思。

  韓謙之所以認為如此誘導的追問下去,能岔開他父親的注意力,主要還是當世醫學還不夠複雜、專業,像他父親韓道勳熟悉經義及經世致用之學的人,通常都是儒醫不分家的。

  特別是他父親近年出任秘書少監,主要職責就是整理文牘,修編前朝遺卷,對醫理藥學乃至醫政的研究,絕不在當世所謂的「良醫」之下。

  倘若他父親憐惜飢民慘狀,想要以一己之力改變之,他只需要撬開窗戶洩入一線能解決問題的曙光進來,就有可能會讓他父親的注意力轉移過去。

  「……」過了良久,韓道勳才輕嘆說道,「細想下來,確實是很大的區別,這蠱病或許是藏在某些水生之物內,而這些水生之物,城外溝塘多見,而城內井河罕見,才會造成城內城外有這些區別來——謙兒看事情能入微末,這說明你半年來休身養性,確實是有所得,往後再接再勵,則能成濟世之臣!」

  韓謙這段時間的改變,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但范錫程、韓老山卻不明白少主韓謙今日看似隨意的幾個問題,竟然叫家主對他的期許如此之高。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韓謙對水盅大疫所提出的幾個問題,是韓道勳,甚至閱遍醫書前人都沒有細思過的,此時能引起韓道勳的深思,有可能使當世對水盅大疫的認識往前大跨一步,這就不是普通資質能達到的聰穎幹練了。

  韓謙見他父親的心思被鉤了進來,怕過猶不及,就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27 PM

第二十八章 家兵子弟(一)

  雖說今日休沐,但韓道勳繞城兜了一趟,午後用過餐,就急急趕去官署。

  秘書監、秘書少監坐班的宏文館,在楚國相當於夢境世界的國家圖書館及出版總署,可以說是江淮之間,只有宏文館能查閱到前朝遺留下來最為齊全的各種文獻案牘。

  要查找有關水蠱疫的資料,宏文館要比尚醫局更為齊全。

  看到父親的注意力被他暫時轉移到水蠱疫上,韓謙才算是稍稍鬆一口氣,心想以他父親的胸懷,不會將有效防治水蠱病視為一件小事。

  韓謙午後則帶著韓老山、趙闊等人繼續在城外挑選身體健康、身邊有多名子嗣的婦人,許配趙闊、范錫程等人為妻。

  飢民依賴湖灘溪河所出的魚蟹蝦螺,不至於餓斃,但這使得水蠱疫在城外飢民中傳染越發嚴重,以致城中的富戶豪族官吏,也都不願意從這些飢民挑選奴婢佃農。

  十數萬飢民渾渾噩噩,滯留在城外苟喘延息,壓根沒有其他活路可言,韓謙他們出城挑人,無數人蜂擁過來要插標賣身。

  即便是賣入勾欄院為奴為妓也沒有猶豫,又怎麼可能拒絕拖兒帶女,嫁給韓府的部曲家兵為妻?

  選人不是問題,韓謙又帶著范錫程去找江乘縣尉劉遠以及桃塢集里正張潛,將文聘、入籍等事,都在三天休沐、不需要到臨江侯府應卯的時間內,一併做完。

  除了范大黑、林海崢二人尚且年輕,不需要倉促婚配外,宅子裡范錫程、趙闊等十名家兵沒有妻室,其中還有兩人傷病纏身,此時留在山莊裡照應那邊的田宅。

  這時候韓謙也替這兩名傷病家兵一併挑選了身體健康的婦人,許婚為妻。

  只是過繼到他們膝前的繼子,這次則跟其他的家兵子弟一併住進烏梨巷。

  事情安排妥當後,城裡除了之前范錫程、趙闊、范大黑、林海崢等十名家兵可用外,一下子又多出十三四歲的家兵子弟整四十人。

  這其中有二十七人,都是新過繼到趙闊、范錫程膝下的繼子。

  石塘河邊的那棟宅子,就專門用作家兵子弟食宿及學習刀弓兵陣的場合。

  范錫程對自己三天之內就多出一個老婆、兩個繼女、三個繼子,很是啼笑皆非,但這事又不容他拒絕,只能捏著鼻子認下來。

  范武成在時,就欺范大黑性情憨直。

  他們兩人雖然都是范錫程的養子,但關係並不親近,這時候一下子多出五個弟弟妹妹,范大黑卻甚是高興。

  趙闊房裡也多出一個婆娘、兩個繼子、一個繼女。

  臨石塘河的那棟宅子,除了韓謙日常練習刀弓外,也兼作諸多少年的習武院,教習刀弓拳腳以及識字;這些事韓老山、林海崢平時都能兼任。

  唯一的問題,一下子多出這麼多的丁口,宅子裡的花銷就驟增一大截。

  在山莊裡,即便家兵能吃些葷腥,但所謂的葷腥其實也是極少,只能說是偶爾打打牙祭;他們的家小在韓家的地位,相當於家養的奴婢,粗茶淡飯,能一日三餐不餓著肚子就已經算好的了。

  韓道勳、韓謙在當世要多養五十口人,不讓其餓死,不是太難,而且將這些人從忍饑挨餓的飢民裡選出來,給口飯吃,就已經足以叫人感恩戴德了,但問題在於,韓謙真要想將這些少年當成預備役家兵培養、訓練,這個花銷就大了。

  所謂窮文富武,十三四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以後整日還要練習拳腳刀弓,消耗也好,每天胃口大得能吃下一整隻羊。

  而金陵雖說是處於江南膏腴之地、物產豐富,但江淮戰事不休,川渝、荊楚、閩粵等地實際又脫離於楚國控制之外,大量的豪貴湧入還算太平的金陵城,都使得金陵城裡的物價,特別是肉價騰貴。

  然而這些,韓謙又不能讓趙闊、范錫程這些被迫娶妻的家兵來承擔,這麼一來,僅額外補貼的伙食,每天開銷就要多出好幾千錢。

  此外,逢年過節還要額外賞賜衣裳等物。

  這些僅僅是依賴於韓道勳的官俸以及田莊的收成,已經是遠遠不夠了。

  好在韓謙這次作為臨江侯的陪讀,宮中賞賜頗多,布帛絹棉等物折換成糧谷,能勉強支撐一陣子。

  三天後韓道勳從宏文館應卯回來,韓謙將他父親請到石塘河邊的那棟院子,看范錫程、趙闊他們在臨河院子裡集結起來的四十名少年。

  「諸少年都造了名冊……」

  范錫程手裡拿著名冊,挨個給韓道勳、韓謙介紹在院子裡列隊的這些少年。

  除了祖籍、誰家的子弟及繼子,以及這些少年的秉性等等,范錫程利用三天時間都摸了一個大概,又都在名冊裡記錄得一清二楚,可見他在韓道勳身邊這些年目濡耳染,已不是當初軍中的普通小校了。

  范錫程還將這些少年分成五隊,打算挑選五名最為機靈伶俐的少年擔任隊長,進行重點培養。

  韓謙直接拿過名冊翻看,心想范錫程跟在他父親韓道勳身邊,倒是學會了一些本事,但他不會同意范錫程這樣的安排,拿硃筆勾出另五名少年的名字,說道:

  「可選這五人擔任隊長,管束他人教習刀弓拳腳及識字。」

  「這……」范錫程老臉騰的一下漲紅起來,爭辯道,「這些少年身世、性情,老奴都仔細問過,絕不敢半點欺瞞。」

  趙闊歪頭看過去,看到韓謙所選的五名少年,都是性情比較木訥迂直之人,可以說是最不適合當隊長的人選。

  不要說范錫程一下子變得激動,覺得無端受到韓謙的質疑,他也不明白韓謙為什麼偏偏選這五人。

  「為什麼是這五人?」韓道勳也疑惑的問道。

  「我相信范爺看人的眼力,這些少年涉世不深,什麼性情不會瞞過范爺的眼睛,也恰恰如此,我才覺得更應該用另外五人擔任隊長……」韓謙說道。

  韓謙這麼一說,范錫程他們就更迷糊了。

  選人之法,范錫程平時都是受韓道勳的潛移默化,他相信由家主來安排這些少年,也會選擇聰明伶俐者居首,進行重點培養。

  這完全可以說是因才用人、各顯其能,他怎麼都想不明白,少主為何卻要反其道而為之?

  趙闊眯起眼睛,打量著站在院子裡的這些少年,有人大膽而好奇,有人反應呆滯,有人畏縮在後面,心想換成是他,也會用那些膽大聰慧又躍躍欲試的少年,但看韓謙那麼篤定,似也有他充足的理由。

  韓謙也沒有賣關子,跟他父親韓道勳解釋說道:

  「范爺的選人之法,也沒有什麼不穩妥,好生教導,或許不用一兩年,這些人手便能堪用,但范爺的選人之法,能速成,卻非孩兒心目中的最佳之法。那些膽大聰慧躍躍欲試的少年,他們心裡也有諸多的自信能超越常人,此時用他們擔任隊長,無論是教導他們拳腳刀弓,或排兵佈陣,或家法族規,相信他們都能以比其他人更快的速度掌握;而對於那些忠厚樸拙的少年,心裡就覺得低人一等,平時拿著刀槍棍棒聽從號令行事,也不會太難。這麼安排,看上去或許沒有什麼不妥,但最大的弊端,就是將來能真正獨當一面的,或許僅有四五人而已。而這四五人還未必會對我韓家感恩戴德,因為他們內心認為自己本身就超越他人,即便將來能獨當一面,他們也會認為是自己所應得的。如此一來,韓家在他們心目中的威勢,又能有多重?」

  韓謙是在議論這些少年的安置之法,范錫程、林海崢等人聽了卻是拘謹不安,韓謙這話裡未必沒有指責他們對主家的懈怠之意。

  韓謙繼續跟他父親韓道勳解釋道:

  「孩兒反其道而行之,除了習刀弓拳腳、讀書識字時,樸拙少年居首,聰慧少年居尾之外,平時交辦事情,也要反其道而為之。比如說看守宅院這些看似枯躁之事,應選好動之人,磨練他們的耐性,而跑動傳信之事,則要用看似笨拙的少年,提高他們的機敏。這些做,看上去有違他們的性情,也談不上因才而用,也甚至需要更久的時間,才能真正叫這些少年各任其事,但最終忠厚樸拙者能伸展性情,有機會獨擋一面,聰慧膽大者則能更多一些沉穩,這便使得人人堪用,而非僅有五人堪用。而無論是習刀弓拳腳、讀書識字,又或者是交辦種種事務,好則賞、不足則重罰,那些自恃聰慧而膽大違背規矩者,更要重罰——孩兒也相信我韓家只要賞罰分明,便能叫他們印象更加的深刻,從而使父親能真正做到令行禁止,威勢漸重,無人敢存懈怠之心……」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33 PM

第二十九章 家兵子弟(二)

  韓謙的這番用人言論,真正是將范錫程他們的震住,不約而同的往家主韓道勳看去,他們實在不知道韓謙如此「亂搞」,會有什麼效果,但他們卻不知道如何去辯駁。

  「此間院子裡的事,皆由謙兒你來掌控,為父還有一篇文章沒有寫完,你先忙過這裡的事情,等會兒再過來找我。」韓道勳說罷,便站起來要韓老山陪他先回大宅,令范錫程、趙闊、范大黑、林海崢等人留下來,協助韓謙教導這些家兵子弟。

  韓謙讓林海崢將五名被范錫程認為性子木訥樸拙、差不多也最瘦弱的五名少年喊到廊下,看這五個少年瘦骨嶙峋,唯唯諾諾的連身子都不敢站直,心想給他們四五年的時間,一點點的去培養、磨煉,或許能達到他所說的「人人堪用」的效果,但此時他心裡最耿耿於懷的,還是歷史軌跡倘若不發生改變,他父親很快就會因為上諫被杖殺文英殿前,而他在逃出金陵時,很可能就會被這些平時受他家供養、恩惠的家兵執送有司車裂於市。

  雖然這兩三個月來,韓謙也有意對范錫程等人恩威並施,樹立威信,只要韓家不發生變故,他對手下這些家兵的威勢是足夠用的——除了身份莫測的趙闊外,范錫程、范大黑、林海崢等人都不會隨意忤逆他。

  然而有朝一日,父親被杖殺文英殿前,他成為朝廷捕殺的「逆黨」,他的「威勢」,還能夠令范錫程這些家兵唯命是從嗎?

  就算沒有夢境中人翟辛平有關這段歷史進程的零星記憶,韓謙這段時間深入反思御人之法,對這點也是深深懷疑的!

  范錫程選出的五名子弟,都是家兵的嫡親子嗣,自幼跟隨父兄習武,又在韓家長大,見多識廣,自然機敏過人,都有當武官的潛質,但韓謙知道,這些家兵子弟跟范錫程他們一樣,一旦自己成為「逆黨」,也是不足以令他們唯命是從的。

  韓謙選飢民子弟,甚至選飢民子弟裡那些看上去最木訥樸拙、最不起眼的五個人居首,看中他們心思單純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這五人只有從韓謙這裡才能獲得他們想都不敢奢望的地位跟侍遇,一旦韓謙遇到什麼事情,他們將失去一切。

  這就注定到他們對韓謙的忠誠,要比那些機敏過人的家兵子弟可靠得多。

  韓謙當然不會將自己的真正心思吐露出來。

  五名羸弱少年都不知道為什麼會被叫到廊下,聽到要選他們當隊長,每天率領其他少年讀書識字、練習刀弓拳腳,都是又驚又疑,壓根都懷疑是否聽錯了。

  院子裡有十三名少年,原本就是家兵子弟,父兄都在家主跟前任事,他們知道過繼來的這些家兵子弟,實則是狼狽不堪的流民子弟,一是從身份上看不起他們,二是看他們面黃肌瘦、膽小怯弱的樣子,更是不屑。

  他們怎麼都沒有想到,少主韓謙竟然會選他們最看不起的五個流民子弟,在帶領他們進行平日的操練。

  他們年紀還少,不知道怎麼掩飾內心的不滿,頓時間就在下面喧嘩議論起來,臉上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

  韓謙瞥了范錫程一眼,沉聲說道:「這就是范爺你管教出來的家兵子弟?」

  范錫程黑著臉,想要替自己辯解幾句。

  韓謙卻不理他,眼睛盯著跟前五名還沒有搞清楚情況的羸弱少年,說道:「以後在這院子裡,你們每人帶領七人接受管訓,這七人的日常起居也皆受你們管束。林海崢、范大黑會告訴你們每天要做什麼,要怎麼做,但你們要記住的是:你們自己做錯事,或者事情沒有做好,你們要受罰;你們手下的人做錯事,沒有將事情做好,你們不能懲罰他們改正,也是你們受罰。你們應該知道吃飽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我這裡也不會養無用之人,你們中哪個人在一年之中累計受罰的次數超過十次,我會將你們連同你們的家人再次趕出城去自生自滅,這個院子裡不會養沒有用處又不聽管教的閒人。」

  韓謙說話的聲音很平靜,神色也很溫和,接著他眉頭一豎,又說道:「剛才場下喧嘩者,你們各挑一人出來,拿馬鞭狠狠的抽十下,以示懲戒!」

  五名羸弱少年面面相覷,看看韓謙,看看擱在走廊欄杆上的馬鞭,又遲疑的看向場下那些眼藏不屑跟譏笑的少年,沒有人敢指出一人來受罰。

  「點一炷香,一炷香盡,他們不出手,就由他們自己受罰領十鞭,計一次。」韓謙不急不躁的對范大黑說道。

  范大黑搬出銅爐擺在廊下,插香點燃。

  院子裡的少年這時候再也不敢喧鬧,但他們還是不相信,那五個比他們瘦小得多、性子又怯弱的傢伙,真敢從他們中各選出一人來,拿起馬鞭狠狠的抽十下。

  韓謙坐在廊下,也不吭聲,就看著銅爐裡的香一點點燃燒著;少年趙無忌將黑雲弓背在身後,暗暗思量韓謙的選人之法。

  林海崢、范大黑都覺得氣氛壓抑得可怕;趙闊眯起眼睛,盯著院子東南角的那棵石榴樹,看不出他眼睛裡藏著怎樣的想法。

  差不多等那炷香燃燒到一半,才有一名羸弱少年咬牙站出來拿起來馬鞭。

  韓謙對這少年有印象,其名郭奴兒,此時十四歲,羸弱得卻像十歲孩童,原是巢州人。天祐八年,巢州被梁國侵入,萬戶家舍被毀,十數萬巢州民眾渡江避難,其父死於途中,其母攜郭奴兒以及他兩個年幼的弟弟妹妹乞食金陵已有數年。

  郭奴兒太過瘦弱,其母也體弱多病,原本不在韓謙選擇的範圍之內。

  郭奴兒年幼的弟弟剛剛餓死沒幾天,由於郭奴兒及其母力氣小,拿樹枝刨坑不深就埋下幼小的屍體。

  韓謙前天出城時,趕巧看到郭奴兒弟弟的屍體被成群的野狗從荒墳裡刨出來,郭奴兒與其母還有妹妹被野狗咬得遍體鱗傷,還是拚命的想從野狗的嘴下將弟弟屍體搶回來。

  韓謙他們將野狗趕走,最後還是於心不忍,將郭奴兒兄妹及其母送到秋湖山別院安頓下來。

  剛好有個祖籍巢州的瘸腿家兵不介意收留這三個同鄉苦命人,郭奴兒也就名正言順的成為秋湖山過繼入籍的家兵子弟。

  郭奴兒壯著膽子往場下走去,走到一名身體要比他強壯得多的家兵子弟前,剛要說什麼,卻被瞪了一眼,便心虛的往下一人走去,但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硬著頭皮走回到那家兵子弟跟前。

  剛才確實是此人喧鬧聲最大。

  韓謙見那家兵子弟咬牙切齒的瞪大眼珠子,似壓著聲音在威脅郭奴兒,大概還是不相信這個跟他年紀相仿,卻要比他低一頭的羸弱少年真敢拿他怎樣。

  「林宗靖,跪到廊下來領鞭!」站在韓謙身後的林海崢,低聲吼道。

  韓謙拿來名冊看了一眼,才知道這名家兵子弟是林海崢的侄子,今年才十三歲,身高卻如成年人;其父原本也是他父親韓道勳身邊的家兵,其父在楚州戰事中死去,之後林海崢才正式成為韓家的家兵。

  林海崢的話還是有作用了,林宗靖滿心不服,但還是硬著頭皮走到廊前的台階下雙膝跪地。

  郭奴兒拿著馬鞭走過來,但走到林宗靖身後,還是遲疑不定。

  韓謙拿出另一根馬鞭,指向郭奴兒,嚴厲的責問道:「林宗靖無事喧鬧,蔑視家規,理當受罰。郭奴兒,你此時不罰他,難道要代他受罰領我十鞭嗎?而林宗靖以後都要受你管束,他每有桀驁不馴,你都要代之受罰,你心裡想想要過多久,你與你的妹妹郭玲、你的母親郭楊氏才會被逐出去自生自滅?」

  「……」郭奴兒咬破蒼白的嘴唇,一縷鮮血溢出來,手執馬鞭有些發抖的朝林宗靖身後走去。

  林宗靖桀驁不馴,轉頭又朝郭奴兒瞪去,韓謙揚起鞭,朝他劈頭蓋臉就狠狠的抽了兩鞭子,將他抽翻在地:「混帳傢伙,反了天了!」

  韓謙兩鞭子毫不留情的直接抽在林宗靖的頭臉上,立竿見影抽出兩道血淋淋的鞭痕,差點將左眼抽爆掉!

  「郭奴兒,餘下八鞭,你將林宗靖衣裳扒下來,給我往死抽!」韓謙心裡最恨家兵桀驁不馴,令郭奴兒對林宗靖繼續用鞭刑,走迴廊下,瞪了范錫程、林海崢等人一眼,才坐回到椅子上看郭奴兒將林宗靖的襖裳剝下來。

  這段時間他一方面要重新獲得父親韓道勳的信任,一方面要將之前荒廢太久的功課補回來,還沒有抽出時間好好收拾這些桀驁不馴的家兵及家兵子弟。

  郭奴兒沒有什麼氣力,原本隔著厚厚的襖裳挨他十鞭子不會有什麼事,但這時候剝掉衣裳,裸出後背,每一道鞭子抽下來,也是一道淺淺的血痕留下來。

  「你們是找出人來受刑,還是你們代之受罰?」韓謙厲眼盯著廊前剩下的四名羸弱少年,問道。

  有郭奴兒鞭打林宗靖在前,接下來再挑人出來剝光衣服用刑,就沒有人再敢呲牙瞪眼了。

  「心存虎狼之志,便不畏虎狼。難不成你們這輩子就甘心淪為被人欺、被人食、餓殍於道的羔羊不成?」

  韓謙盯著郭奴兒等五名少年,鏘鏗有聲的質問道。

  見郭奴兒等少年不敢應聲,韓謙也沒有指望他們能在一天之內完成從羔羊到虎狼的轉變,跟趙無忌說道:「郭奴兒等人以後便受你管束。」

  又交代了一些事,韓謙便留趙無忌、范大黑、林海崢等人在河邊的宅子裡,先教導這些少年一些基本的規矩,他與范錫程、趙闊先回大宅,不知道他父親這麼晚還有什麼事情要找他說。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34 PM

第三十章 疫水疏

  從河邊的院子走回來,韓謙帶著范錫程、趙闊走進中庭,看到西廂房燭火高燒,他父親韓道勳正伏案執筆書寫著什麼。

  韓謙敲門走進去,看到他父親在攤在書案的一封奏摺首頁寫有《諫飢民遠疫水疏》等字。

  韓謙三天前借選婦人婚配孤寡家兵的名義,強拉他父親出城,主要目的就是要將他父親的注意力吸引到水蠱疫之上。

  沒有想到才過去三天,他父親就已經直接寫成奏文,準備直接進奏到天祐帝那裡了。

  韓道勳抬頭看到韓謙一眼,示意他將奏摺拿過去看,也不介意范錫程、趙闊站在旁邊,這些事也沒有必要瞞過他們。

  這封奏摺通篇寫下來有三千多字,在給皇帝的上書奏摺裡要算大篇幅文章了。

  韓謙從頭到尾很快就看下來,就是在他三日提出幾個問題的基礎之上,寫就這麼一封奏文,準備送到天祐帝御前瀏覽。

  韓道勳沒有到實地進行考察研究水蠱疫,除了沒有這方面的條件外,也沒有這方面的意識,但宏文館作為楚國藏書最為齊全之地,留有不少前朝醫官對水蠱疫的觀察研究。

  韓道勳這三天時間裡,主要是將相關醫書找出來,將前人對水蠱疫的研究彙總起來,發現確實支持他之前有關水蠱疫毒只存在某些特定水生物之上的論斷。

  這篇疫水疏,前半篇主要是旁徵博引來論證這個判斷,後半篇則引申到他所推測的兵馬駐營、屯田水利等辦法上,最後還是重點提出將滯留城外的十數萬飢民集中到遠離「疫水」的地區進行阻斷式安置能夠控制疫情。

  韓道勳在奏書中認為,這麼做不僅可有效阻斷、預防疫病的蔓延,而十數萬飢民安置得法,消除疫病,所活十數萬口人,也能成為朝廷賦稅及兵役新的來源。

  「父親所進之策,要是得行,就是一樁能活萬千生民、青史留冊的善政。」韓謙不失時機拍一下他父親的馬屁,暗感這封《疫水疏》真要送上去,在看到有明顯的治理效果之前,他父親應該就不會輕舉妄動的去捅世家豪族的這個馬蜂窩了,也算是將他父親的注意力暫時轉移出去了。

  「也是虧得謙兒你前幾天所提的幾個問題都問到關鍵處,這三日來還不時與父親討論此事,令為父深受啟發,才能寫成這封奏文,但能不能得行,此事還難下結論。」韓道勳眉頭微蹙著說道。

  韓道勳不是僅有理想的直諫之臣,他知道朝中利害關係糾纏得有多複雜。

  即便他自己相信這是一封善政良策,對各方的利益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傷害、觸及,也相信皇上會看到這封奏文得到推行的好處,但朝中各派人馬相互扯皮,疫水疏能否得到實行,他現在還真沒有太多的信心……

  韓謙將他父親的憂色看在眼底,換作他以往,他會不理解父親還有什麼可擔憂的,但夢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記憶融入他的靈魂、血脈之中,令他知道太多的事情,遠要比想像中的艱難、複雜得多。

  將十數萬飢民集中起來安置,遠離疫水,不僅能得飢民得解救,能控制水蠱疫的傳播,而開墾荒地、收編民戶,還能為朝廷增加稅源,可以說是一舉三得之事,但之前都未曾有人有效控制水蠱疫的傳播,此時僅憑一封奏書,要想說服天祐帝及朝中大臣同意此事,難度極大。

  其二,將這麼多人,其中又有大量的重疫病患者,遠距離遷到他地進行安置,途中不知道會死多少,這有些不現實,但金陵城附近的田山皆有其主,又哪裡找這麼一大片能安置十數萬人的土地?

  其三,朝廷國庫空虛,為籌兵馬錢餉以及朝中官吏俸祿都有些力不從心,十數萬飢民安置所需的巨款,又從哪裡撥付?

  而倘若前三個困境能得到克服,那安置飢民之事就會立馬變成諸派官員爭搶的一個香餑餑。

  在這個過程中不僅能暗扣大量的賑濟錢款、能暗中侵佔大量的安置田地,甚至能將一部分健壯飢民變成自家的佃戶、奴婢甚至家兵,這時候誰會將這麼一個香餑餑拱手讓給他人?

  最後扯皮下來,極可能是一事無成。

  韓謙將他父親臉上的憂色看在眼底,知道父親是擔憂這封奏摺遞上去後,在朝中諸派大臣的扯皮下得不到實施,但也正因此,他更擔心這最終會加深父親對世家豪族的憤怒,從而更加堅決的孤注一擲的劍走偏鋒。

  「父親欲上奏書,是為求名,還是真心為城外十數萬飢民著想?」韓謙咬牙問道。

  「你覺得為父是一心只為求名之人?」韓道勳啞然失笑的問韓謙,覺得自己這個兒子對他瞭解還是太少。

  「孩兒覺得父親真要為城外十數萬飢民著想,就不應急於將這封《疫水疏》送入宮中。」韓謙說道。

  「為何?」韓道勳問道。

  「父親說過,做清官容易,想要成為真正為民做些事情、能拯萬千生民於水火的清官,則要比奸官更奸才行——孩兒以為父親不講究策略,直接將疫水奏送入宮中,不會取得父親所期待的效果。」韓謙說道。

  「我有說過這話?」韓道勳疑惑的看了韓謙一句,他對這句話完全沒有印象,但以他二三十年的宦海沉浮,仔細琢磨這話卻覺得非常的有味道,又問道,「你怎麼就覺得直接將疫水疏送入宮中,怎麼就沒有效果了?」

  韓謙看到身後的范錫程、趙闊一眼,也沒有讓他們迴避,直接說道:

  「疫水奏之善政,倘若能呈現到皇上面前,必然會得到皇上的重視,但此法牽涉甚大,皇上必然要召集大臣議決。此法能不能行,行之又要克服多少困難,朝中必然要進行廣泛的討論。而進行充分的討論後,即便皇上決心行此策,其中會有多少好處也早就被人看透,諸臣爭其事必然又是雞飛狗跳,爭不到其事者,又必然會千方百計的拖後腿、製造障礙。即便最終拖延數年能行其事,這其中不知道又會拖死多少飢民,也不知道會有多少飢民會淪為主事大臣家的苦奴……」

  「……哎!」韓道勳愣怔了半晌,這種種纏繞他不是沒有考慮到,但叫韓謙清清楚楚的說出來,他心裡的萬千愁腸也只能化為一聲無奈的長嘆。

  「父親倘若能不求其名,此事或更易行。」韓謙說道。

  「怎麼講?」韓道勳問道。

  「父親講過,要行其事,應『曲中取』,而儘可能避免『直中取』,」韓謙說道,「父親要是不怕擔當惡名,第一應該上書建議驅趕四城飢民,將這事引出來就好,第二就是要將真正的功勞讓給別人,使其在背後承接其事,事情則易成……」

  「你這掩人耳目的辦法或許更易行,但不將其中的好處說透,朝廷不出大力,十數萬飢民能安置何處,賑濟錢款又從何處籌?」韓道勳問道。

  「欲奪功者,怎能不吐點血出來?」韓謙看著他父親說道,他將話說到這份上了,父親應該明白他是在說什麼;三天前他可是剛跟他父親說過李沖有示好之意。

  不過,韓謙還是期待他父親這時候能打退堂鼓,也唯有他父親的憤青勁能壓制下去,他以後所要面對的局面才不至於太錯綜複雜。

  韓道勳沉吟很久,才輕嘆一口氣,將奏摺遞給韓謙,苦笑說道:「這封奏摺你拿去送人吧,我另外再寫一封驅飢民疏,只希望不會被世人罵得太狠!」

  韓謙心裡微微一嘆,說道:「時辰不少了,父親也該早些歇息,莫要太過操勞。」

  「我省得,你們先去歇息吧。」韓道勳說道。

  韓謙將這封半成品奏摺收入袍袖中,與范錫程、趙闊走出西廂房。

  「家主是想少主將這份功勞送給信昌侯嗎?」范錫程走出西廂房才想明白其中的蹊蹺,抑不住內心的震驚,問道。

  韓謙看了趙闊一眼,但看他眼瞳裡要平靜得多,想必是早就想明白過來了,笑著說道:「你們說我父親傻不傻?換作他人,即便明知此事不能成,也不會將這份為飢民著想的清謄拱手讓人——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沽名釣謄嗎?而信昌侯此時都公開站出來支持三皇子了,父親原本無意牽涉到宮禁之爭,但將這份功勞讓給信昌侯,往後三皇子倘若不能成勢,而這件事再叫人捅出來,我們韓家多半也會被牽連進去,到時候恐怕也會牽連你們……」

  「我等受家主恩惠,家主為萬千飢民著想,不惜清謄受限,我等豈敢獨善其身。」范錫程頗為誠摯的說道。

  范錫程說這話情真意切,趙闊也頗為動容,但韓謙有梗在喉,此時只是試探他們的態度,卻不會將他們的話當真,揮手讓他們各自回去休息……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41 PM

第三十一章 偏見與疏離

  「行刺」事件發生後,楊元溥被天祐帝留在宮中住了三天,到第四天才返回臨江侯府,韓謙他們也得以休沐三天。

  十一月初五,韓謙也沒有特地趕太早,待家兵子弟在河邊的院子裡清晨操練過後,才吃過早餐,在趙闊、范大黑的陪同下,不慌不忙的騎馬趕往臨江侯府。

  此時和熙的日頭已經爬上樹梢頭,韓謙著趙闊、范大黑將馬匹牽到馬廄去,他剛邁步跨進前院,馮翊就一臉急切的走過來:「那日夜裡從侯府離開,李沖拉你去幹什麼去了?」

  韓謙心想馮翊真要是急切想知道李沖找他到底說了什麼,之前大家有三天休沐假在宅子裡,馮翊什麼時候跑過去找他都成,而不應該拖到今日到臨江侯府才問起這事。

  不過,平時做什麼事都風風火炎的馮翊沒有主動去找他,倒也未必是他耐得住性子,韓謙猜想更可能是馮家在破綻百出的「行刺事件」發生之後,見宮中態度曖昧不清而變得驚疑不定吧?

  韓謙自然不會將實情說給馮翊知道,頗為苦惱的說道:

  「我也不知道他吃錯哪門子藥,硬拽著我去晚紅樓吃酒,不巧姚惜水那天不在晚紅樓,害我到現在連姚惜水的小手都沒有摸到。」

  馮翊也沒有看出韓謙是在敷衍他,頗為苦惱的說道:「這兩天,宮裡的風聲好像有些變了。」

  「怎麼變了?」韓謙故作不知的問道。

  「你進去便知道了。」馮翊拉著韓謙往裡走。

  韓謙與馮翊往東院書堂走去,沒看到三皇子楊元溥,在前院正堂及書院伺候的內侍、宮女中,卻多出一些韓謙以前往未見的陌生身影。

  雖然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整件事最後定性為內侍與侍衛營侍衛勾結「行刺」,將跟平時與趙順德牽連密切的一批內侍、宮女撤換掉,也就是掩人耳目要需要做的一些事情,並不能說明什麼。

  「管保、錢文訓都被調走了,說是督管不力,陛下從身邊調了兩個人過來頂替這二人出任侍衛營副指揮及侯府副監——你說說看,真要追究督管不力的責任,也該是將郭榮跟陳德撤換掉啊?你說宮裡這是什麼意思啊?」馮翊問韓謙。

  「誰知道?」韓謙攤攤手,故作糊塗的說道。

  風聲是有些變了,但也只是讓三皇子楊元溥不再像以往那般,像個被捆住手腳的孩童,處處受制於郭榮、宋莘等人,韓謙還不指望此時朝中大臣能立刻聚集到三皇子楊元溥身邊,形成能對抗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勢力。

  韓謙猜測天祐帝指派過來的兩個人,最終的態度估計跟那日的內侍省少副沈鶴一樣,不會坐看楊元溥受郭榮、宋莘這些奴婢的欺負,但也不會敢死命得罪安寧宮及太子一系,能成為三皇子楊元溥的嫡系。

  過了一會兒,李沖陪同兩個陌生面孔的人走進東院書堂。

  馮翊拉著韓謙過去打招呼,韓謙才知道他們就是頂替錢文訓、管保,新任的侍衛營副指揮、侯府副監,以前都是天祐帝身邊的侍衛及內宦。

  韓謙他們與新任的侍衛營副指揮、侯府副監正站在小遊園裡說了一會兒話,郭榮、陳德以及宋莘陪同三皇子楊元溥走過來,韓謙他們又趕過去參見。

  楊元溥對韓謙還是一貫的冷淡,但這種冷淡並不是要掩人耳目所裝出來的,而是一種猶豫不斷的疏離。

  看到三皇子這樣的態度,韓謙也是有些驚訝,心裡覺得疑惑,心想三天前在晚紅樓,他一番說辭應該將「魯莽行事」的責任完全推掉了,楊元溥對他怎麼還這副態度?

  是楊元溥真被嚇著了,此時還在為當初的行險感到後怕,以致要下決心疏離自己?

  只是,楊元溥作為在安寧宮陰影下掙扎多年、一心要掙脫束縛的少年,心中熱血正旺,即便在栽贓內侍行刺之時感到後怕、心思慌亂,但此時已然看到這一次的冒險成果斐然,應該感到由衷的興奮才是啊?

  而且李沖在三皇子楊元溥心目中的地位,已經被自己削低,即便過去三天有機會見到楊元溥,他應該也沒有能力在楊元溥跟前上眼藥水啊!

  難道是世妃王夫人責怪他獻計太險,要楊元溥疏離自己?

  韓謙雖然沒有見過世妃王夫人,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最有可能。

  世妃王夫人這輩子最大的一次冒險,可能就是趁天祐帝醉酒上了他的床、生下三皇子,之後就掙扎在安寧宮的陰影下小心翼翼的活了十多年,視三皇子楊元溥為最後也絕不敢拿出來冒一絲險的珍寶及籌碼。

  他的說辭,或許能說動信昌侯李普以及晚紅樓的那些人,讓他們深信自己在獻計之時,就已經胸有成竹,已經將天祐帝的反應都計算在內,但這在世妃王夫人眼裡,可能還遠遠不夠穩妥。

  或許在世妃王夫人看來,即便天祐帝的態度進一步明確下來,也不足以令三皇子楊元溥的處境變得更安全,驚動安寧宮的注意,甚至更有可能變得更危險?

  韓謙頭痛無比,心想世妃王夫人長期所處的陰沉環境,注定了她絕難信任任何一人,也絕難輕易就被任何人說服。

  世妃王夫人倘若對他有所成見,這往後還要怎麼整?

  侍講沈漾過來後,承接休沐之前的課業,開始講授前朝鹽法。

  不過,沈漾依舊是照本宣科,不到一個時辰,言簡意賅的將數篇晦澀文章講完,就坐他那輛破舊的馬車回府去了,似乎絲毫沒有感受到朝中風向的轉變。

  沈漾照本宣科、惜字如金,馮翊、孔熙榮在書堂裡照舊昏昏欲睡,楊元溥也照舊是如墜雲霧、不知所云。

  恭送侍講沈漾離開後,午時在外宅用餐以及午後照舊到箭場練習騎射,韓謙都注意到楊元溥有幾次看過來欲言又止。

  這證實韓謙之前的猜測,楊元溥並非不願意親近他,而是世妃王夫人對他有成見,視他為危險人物,告誡楊元溥要疏遠他。

  李沖將這一幕看在眼裡,眉頭微微一蹙。

  當晚在晚紅樓,他不知道被韓謙這雜碎罵了多少聲蠢貨,心肺都要氣炸了。

  昨天宮裡才傳出消息,說世妃王夫人知道「行刺」原委之後不喜韓謙,他心裡自然是幸災樂禍。

  不過,沈漾所授課業艱深晦澀,不肯多說一句,卻也是一個問題。

  他不知道三皇子有沒有耐心,等他夜裡回府找策士將前朝鹽法討論透徹之後寫成策論呈獻過來。

  當然,李沖也注意到韓謙有幾次要找三皇子說話,但三皇子最終還克制住,沒有給韓謙單獨說話的機會。

  李沖看到這一幕,心裡還是頗為爽利的。

  倘若不是要掩人耳目,他都想將韓謙這雜碎拽過來,問問他前幾天在晚紅樓的得意勁哪裡去了?

  然而李沖所不知道的,他在觀察韓謙的同時,韓謙也在觀察他與楊元溥及馮翊等人;韓謙也壓根就不相信剛剛才嘗到甜頭的楊元溥會停止冒險。

  雖說李沖也不足二十歲,但他顯然對十三四歲的少年叛逆心理完全不瞭解。

  楊元溥自幼長於陰冷森嚴的宮禁之中,長於安寧宮的陰影之下,性格多疑是必然的,在宮禁之中也必然只能依賴其母世妃王夫人的庇護,但在如此壓抑的環境下成長,沒有將他性格中的堅韌部分完全摧毀掉,出宮就府後表現出極其旺盛的危機感跟改變現狀的強烈慾望。

  這本身就注定楊元溥的叛逆及冒險,在出宮就府的那一刻,比任何人來得都要強烈。

  這也注定了世妃王夫人所從小灌輸給楊元溥的那一切,在出宮就府的那一刻就開始分崩瓦解。

  要是楊元溥輕舉妄動,受幾次大的挫折,他性格中的堅韌跟冒險就會被摧毀掉,但上一次的冒險是大獲成功的,是嘗到大甜頭的。

  韓謙不相信楊元溥會停止冒險,不相信已經從牢籠中邁出去一步的楊元溥,會繼續被世妃王夫人完全牽著鼻子走,楊元溥今日的疏離,或許也有對他的試探跟欲擒故縱。

  韓謙心裡一笑,小小年紀,跟我玩小心眼?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50 PM

第三十二章 投子博戲

  午後在箭場,韓謙是表現出幾次要跟楊元溥說話的樣子,但楊元溥並沒有給他單獨相處的機會。

  從箭場再回東院書堂溫習沈漾上午所傳授的功課,韓謙就不再找機會湊到楊元溥跟前去,而是跟馮翊、孔熙榮躲到角落裡說閒話。

  馮翊今日表現要比往規矩一些,但他疏懶慣了,練過一個時辰的騎射,筋骨酥軟,在臨江侯府又沒有丫鬟小廝跑過來幫他捏腿敲背、疏鬆筋骨,哪裡有心思溫習功課?

  他拉孔熙榮、韓謙躲到角落裡,就忍不住從懷裡將投子拿出來拋著玩;郭榮以及新上任的侍衛營副指揮在外屋伺候著,沒事也不進來打擾。

  馮翊手裡拋玩的投子,是時下所興「五木戲」的賭具,是一種中間扁平、兩頭圓潤的小木板子,投子的正反面塗成黑白兩色,五枚為一組,投出去五子全黑為最優,四黑一白次優,其他為「雜彩」,以此分勝負。

  五木戲是時下除「六博戲」之外,在世家公子間最為流行的一種賭博遊樂,以往韓謙也頗為沉溺其中,到金陵才三四個月,就輸給馮翊他們不少金錢。

  在融入夢境中人翟辛平的記憶之後,韓謙才知道在夢境世界裡賭博有那麼多精彩刺激的玩法,即便這段時間沒有想到盡一切努力去彌補之前六年的荒廢,他對五木戲、六博戲這些也變得索然無趣。

  韓謙挨著窗戶而坐,從馮翊手裡拿來一枚投子,跟夢境世界裡的骰子有些類似,但要簡陋得多。

  又興許夢境世界裡的骰子,就是從當世的五木戲投子發展起來的也說不定。

  韓謙正要將投子還給馮翊,看到楊元溥朝這邊瞥了一眼,他倒是沒有想去吸引楊元溥,心思岔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

  他此時確信父親跟祖父、大伯、二伯他們是因為理念上存在嚴重的分岐,以致這些年都不願意接受宣州的接濟,而他要獲得父親的信任,就不能再從韓記銅器鋪拿錢出來揮霍——實際就是不能無故接受韓族的供養。

  不過,他這兩天半強制性的給范錫程、趙闊等人婚配妻子,又將一堆飢民子弟過繼到他們膝下,宅子裡一下子出來近五十口人要養活。

  家兵子弟都習武,消耗更大,這依靠父親的官俸、山莊的收成以及他偶爾能得的賞賜,已經遠遠不夠支撐。

  這兩天叫韓謙煩神的事夠多了,這時候才突然想到這事來。

  雖然夢境中人翟辛平的記憶融入血脈、靈魂之中,叫韓謙琢磨出不少諸多籌錢的點子,但都需要人手、都需要投入精力,然而韓謙在三皇子楊元溥身邊陪讀,除了重大節慶假日能夠休沐外,平時都脫不開身去做其他事情。

  手裡的這枚投子,叫韓謙突然想到所謂的賭博根本就不存在公平,即便不考慮博弈跟概率計算,夢境世界裡一些做弊手法,也是當世人絕對想不到的。

  就拿馮翊手裡擲玩的黑白色投子來說,就叫韓謙想起夢境中人翟辛平記憶裡有一段錢幣博弈的趣題來。

  雖說記憶有些模糊,但夢境中人翟辛平做股票投資,對博弈論的研究最為透徹,韓謙細想了一陣,將紙筆拿來演算過,才確認是可行的。

  「你在鬼畫符什麼?」馮翊看韓謙在紙上寫了一堆奇形古怪的符號,不知道在幹什麼。

  韓謙將一枚投子握到手心裡,跟馮翊說道:「有一種投子博戲,我能包贏不輸,你可相信?」

  「怎麼可能?」馮翊才不信韓謙的話。

  韓謙在宣州雖然也放浪不羈,但宣州怎麼都沒法跟金陵比繁華,平時也就玩玩鬥雞鬥狗,論博戲之複雜,怎麼都不能跟金陵城裡的公子哥相提並論。

  再說韓謙剛到金陵城,跟馮翊他們在一起賭博,連褲子都快要輸掉,雖然韓謙這段時間不再出來的放蕩,但馮翊不相信韓謙有什麼玩法能包贏不輸。

  「你我各將一枚投子握在手裡,攤開後要是同黑,我輸你三錢,要是同白,我輸你一錢,要是黑白相異,你輸我兩錢,可好?」韓謙笑著問道。

  馮翊再不學無術,但自幼也被強迫學過籌算,聽韓謙說過規則,心裡默然想了許久,怎麼也不明白這種玩法,怎麼可能韓謙包贏不輸?

  「不信。」馮翊搖頭說道。

  「還有一個時辰才天黑,我們玩一個時辰,便見分曉了。」韓謙拍了拍系在腰間的錢袋,笑道。

  馮翊也是在歡場一擲千金都不會皺眉頭的主,幾百錢的小輸贏也就打發時間而已;再說他們這種玩法,也不會驚憂郭榮跑進來斥責他們干擾楊元溥溫習功課。

  孔熙榮正百無聊賴,身子趴過來看韓謙與馮翊玩投子。

  李沖與楊元溥一字一句的推敲侍講沈漾上午所講授的鹽法。

  馮翊還是不信邪了,特地讓孔熙榮跑去隨從那裡拿來幾百枚銅子,每玩十把都要叫孔熙榮數一遍,最初幾個十把,馮翊還小有贏餘,他得意洋洋要戳破韓謙的大話,之後再玩下去,雖然有小輸,馮翊也沒有在意。

  在過二百把後,馮翊發現他讓孔熙榮拿著的錢袋裡,銅錢一點點的減少,都不到半個時辰,錢袋就已見空,才覺得詫訝。

  「怎麼可能會這樣的邪法?」馮翊詫異的問道,「莫非你有什麼神通,眼睛能窺見我手心所握的投子?」

  「我幼時在楚州得異人所傳的這種博戲之法,要是說透了,人人都能贏,又怎能叫神通?」韓謙笑道。

  「你快說給我聽。」馮翊心癢癢的問道。

  「我以前沒有拿這辦法去賺你的錢物,此時又怎麼會教你學會這種博戲之法,去賺別人的錢物?」韓謙故作清高的說道。

  馮翊好賭,雖然以前在韓謙這裡贏得不少錢物,但在外面跟其他公子哥博戲,十之六七都要是輸的。

  雖然馮家家大業大,不會介意一二百餅金子的來去,但輸的感覺總是不好的。

  「你要是僅僅將此法教我,又確實可行,我給你十餅金子。」馮翊才不信韓謙的清白,當下就許以重諾。

  十餅金子相當於父親韓道勳三個月的官俸了,馮翊出手已經可以說相當闊綽了,韓謙卻不屑一顧的說道:「要是我們剛才換成金制錢博戲,你說說你此時已經輸了多少錢物,我為十餅金子,將此法只授給你一人?」

  「你說怎的?」馮翊心癢癢的給韓謙勾動起來,自然不會輕易放過韓謙。

  「除了十餅金子外,以後你每用此法與他人博戲,所贏我要分五成!」韓謙說道。

  「你這也才太心黑了吧?」馮翊叫道。

  「也只有這樣,我才會閉緊嘴,不將此法傳授別人啊!」韓謙說道。

  這種新玩法,不一定能得到廣泛推廣,而馮翊要是憑藉此法總是贏,時間一長就不會有人跟他玩了,不能做到細水長流,韓謙這時候開價自然要狠。

  「我怎麼知道你的辦法,我用了一定能行?」馮翊懷疑韓謙會誆他。

  「我這辦法一聽就會,你可以當場找孔熙榮或出去找陳德驗證。」韓謙說道。

  「好!」馮翊更在意贏的感覺,才不會拿十餅金子當一回事,而至於以後也要等贏到錢才會給韓謙分成,他總不至於會損失太多。

  韓謙附耳跟馮翊說了一會兒話。

  「這真能行?」馮翊一臉的遲疑跟不信任,盯著韓謙問道。

  韓謙的辦法很簡單,就是讓馮翊心裡默數著,記得每二十把裡隨機出七把黑面就行了,這是用博弈論算出來的投率,馮翊想破腦子都不可能窺破其中的奧妙。

  韓謙攤手笑道:「我幼時得異人所授,我也初時也是不信,但到今日無一失手——只是我父親教導我低調做人,無意去搏賭神之名而已,此時將這機會讓給你,十餅金子真是便宜你了。」

  「你來賠我玩。」馮翊還是不信所謂必贏之法會如此簡單,當場就要孔熙榮陪他驗證。

  沒有相當的自制力或其他興趣愛好,當世豪族子嗣就沒有不好賭的。

  有時候天祐帝還不時邀親信之臣到宮中聚賭呢,不過天祐帝輸多贏少,常借此拉攏與眾臣的關係,就不知道三皇子楊元溥有沒有學會這點。

  孔熙榮不知道韓謙跟馮翊說了什麼,但短短幾句話就能讓動不動就輸得要他救急的馮翊成為賭神。

  楊元溥到底沒有成年人的耐性跟沉穩,刻意疏遠韓謙大半天,這時候還是控制不住內心的好奇,注意力被角落裡的動靜吸引過去。

  「智者不博,博者不智。」李沖對韓謙的小把戲還是不以為意。

  「智者不博,博者不智」,話出道德經,最直接淺顯的意思就是指聰明的人不與人博戲(賭博),更深一層的意思則是告誡人不要輕易冒險。

  「智者不博,不過是不知博之智而已!」韓謙見李沖這時候還不忘給他上眼藥水,隨口懟了他一句。

  見李沖瞪眼看來,韓謙聳聳肩,示意他看馮翊與孔熙榮驗證的結果便是,不要爭什麼口舌。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53 PM

第三十三章 論賭

  馮翊與孔熙榮同樣是玩了兩百把之後,孔熙榮手裡的錢袋就明顯癟下去。

  李沖雖然說表面上不屑一顧,但眼睛卻一直關注著這邊,心裡默默算著馮翊與孔熙榮的每一把輸贏,看上去每一把輸贏都雜亂無章,無跡可循,但累加起來,卻是馮翊贏多輸少。

  沈漾每日講授課業,雖然艱深晦澀,但多少還是有跡可循,而眼前這事,任李沖絞盡腦汁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韓謙看天色還早,也不管李沖、楊元溥的興趣都被勾起來,伸手將窗外的一支榆樹枝折斷,拿匕首削成一枚枚小拇指粗細的立方柱,在六個面上刻出點數來。

  「你這是在做什麼?」馮翊轉過頭來看韓謙在小方塊上拿匕首尖扣出細數,又拿墨汁塗黑,好奇的問道

  「這也是一種投子,我幼時在楚州看別人玩過,比你們平時玩的五木戲要有趣一些,改日再教你。」韓謙將五枚骰子收入袍袖之中。

  擲骰子的玩法有簡單、有複雜。

  最簡單的玩法,就是兩人擲骰子比大小,只要在自己所用的骰子裡灌鉛便能保證勝率,但這種做弊辦法時間久了還是容易被拆穿。

  除非自家開賭場,要不然到別人家聚賭,自備賭具怎麼可能不叫人起疑心?

  而說到賭場,在當世則不是什麼稀罕事物。

  前朝《刑統律》對設賭抽頭漁利者,就規定「計贓唯盜論,聚賭則籍沒其家浮財」等律法,對聚賭、設賭等事高壓禁打,以免破壞社會風氣。

  天祐帝開創楚國後,初期也是禁聚賭,但為籌錢糧兵餉,又或許是天祐帝本人比較好賭的緣故,從天祐帝四年開始,就特許金陵城及附屬州縣的十數家世家豪族可設賭局櫃坊,以便從中抽稅。

  馮家就在金陵城中暗中控制著一家櫃坊,主要以抽頭漁利;只可惜馮翊的賭技實在一般。

  由於當世博戲種類有限,要是哪家櫃坊能多一種能歷經不衰的博戲,即便不在賭具上動手腳,也能在相當程度上聚客開源。

  韓謙暫時沒有精力去做其他事,又要為宅子多出的近五十口人生計發愁,而他父親也絕對不會讓他沾染博戲之事,那他就只能在馮翊身上多挖掘挖掘潛力了。

  馮翊哪裡想到韓謙算計他這麼多,驗證韓謙剛才所授之法管用,興奮之餘拽住韓謙要看他所制的五枚新式投子。

  骰子刻一到六點數,相對兩面的點數相加等於七便可,玩法要比當世流行的五木戲更簡單,但玩法變化多樣,可兩人對玩,可多人同玩,可一人坐莊多人參與押大小,這才是櫃坊聚斂賭客、問世後就經久不衰的好賭種。

  「好玩!」馮翊好賭,聽韓謙一說就明白玩法,問道,「這種投子可有必贏之術?」

  「要是逢賭必贏,還有何樂趣可言?」韓謙笑道,「再說,我今天傳授你這些博戲之法,你以後還會找我博戲?」

  韓謙心想灌鉛之類的小手段不告訴馮翊,想必整日想著坑騙賭客的櫃坊,大概也會很快鑽研出來吧?

  「那有什麼意思?」馮翊前程遠大,不可能參與馮家暗中控制的櫃坊運營,見擲骰子沒有取巧之法,又或者韓謙知道卻不願傳授他,就沒有多興趣。

  「別岔神!」孔熙榮還是不信馮翊真掌握什麼必贏的「邪法」,催促馮翊繼續出投子賭勝負。

  「想贏,但不能總贏——你現在沒有必要再贏下去了!」韓謙跟馮翊說道。

  孔熙榮的黑子投率是完全隨機的,這時候馮翊將黑子投率改到其他數值範圍內,勝負也會跟著隨機起來,這時候看孔熙榮手裡的錢袋時癟時裕,果然變得不分輸贏起來。

  「韓謙,馮翊出投子,到底有奧妙?」三皇子楊元溥好奇心徹底被鉤住,這一刻終於忍不住站起來問道。

  「殿下啊,卑職已經將此法賣給馮翊了啊,忌敢輕易毀諾?」韓謙微微一笑說道,「不過,殿下以後記得千萬不要跟馮翊玩這種投子博戲,這便是李家郎所謂的『知者不博』!」

  聽了韓謙這話,李沖忍不住要翻白眼,心想不就剛才插了一句話,讓你這雜碎記恨到現在?

  「我還是不信有必贏之術,等課業時間過去,我拿錢物與你博戲——你們夜裡都留下來飲宴。」楊元溥眼珠子一轉,對馮翊說道。

  馮翊自然需要能立刻多一個人供他驗證,說道:「郭大人那邊怕是不許?」

  「李沖,你去找郭榮說這事。」楊元溥吩咐李沖道。

  李沖哪裡想到世妃的告誡,竟然都沒有管住一天,三皇子的注意力就又叫韓謙這雜碎勾過去了,他心裡百般不願,也只能出去找郭榮說這事。

  三皇子楊元溥要在侯府聚賭為樂,郭榮那邊怎麼會阻攔?

  看李沖不情不願的出去,韓謙心裡一笑,安寧宮選他及馮翊、孔熙榮陪讀,用意不就是希望他們能將楊元溥帶入歧途嗎?

  不過,楊元溥此時留他們在侯府聚賭,是好奇心勝,還是用此法拉攏馮翊、孔熙榮的關係,則還要看他接下來的表現。

  李沖去而復返,郭榮的態度果然如韓謙所猜測,課業時間是天祐帝親自規定的,馮翊、韓謙、孔熙榮在下面打醬油,他都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但對楊元溥完全不加以管束,他交待不過去。

  何況侯府目前多出兩個天祐帝身邊的人盯著。

  而課業之外,楊元溥想要怎麼玩樂,只要不拆天拆地,郭榮不加以管束,別人挑不了他的錯。

  何況三皇子楊元溥出宮就府,陛下還特地賞賜了八名樂工舞伎,都是供三皇子楊元溥玩樂消遣的。

  韓謙、馮翊、孔熙榮分派人回去稟報要留在侯府飲宴,待日頭剛降到城樓之上,就收拾書冊刀弓交給家兵收好,他們隨三皇子楊元溥去內宅飲宴聚賭去了。

  馮翊好賭,等不得酒宴開始,就在楊元溥寢居之地瀟湘院博戲。

  瀟湘院不大,但整棟院子地底挖空,燒炭取暖,極為奢侈;而作為三皇子的起居之地,也要比普通的火坑、夾牆燒火等取暖法更安全。

  韓謙他們走進瀟湘院,人在院子裡還沒有進屋,就覺得暖意洋洋,實不知一天要燒得多少木炭。

  外臣不是不能進入內宅,但不能隨便,有規矩要守。

  特別楊元溥身為皇子,他內宅的女人除非將來賞賜出去,要不然連奴婢宮女,理論上都要算是他的女人,所以臨江侯府的內宅涉及到皇族血脈的純正,規矩更加嚴格。

  郭榮、宋莘還不知道傍晚時東院書堂裡所發生的事,只是不動聲色的守在一旁看三皇子楊元溥與馮翊出黑白子博戲。

  韓謙看剛從天祐帝身邊調到侯府任事的二人,對眼前這一幕也是無可厚非,暗感他們的態度大概跟內侍省少監沈鶴沒有什麼區別,他們過來只是保證侯府的奴婢不敢欺楊元溥,但顯然也不會冒著得罪安寧宮的風險,真心希望楊元溥去搏帝位的。

  說到底大家對年紀未滿十四歲的楊元溥都沒有信心,押注楊元溥的風險沒有人敢去承受。

  韓謙暗暗捏著袍袖裡所藏的《疫水疏》,心裡微微一嘆,老爹啊,你怎麼就不能像其他人學聰明點呢?

  雖然將《疫水疏》拿出來給三皇子楊元溥奪功,是韓謙出的主意,但他主要也是怕他父親劍走偏鋒而不得不設法拖延罷了。

  真要有選擇,他並不想在局勢明朗之前,將這封《疫水疏》過早的拿出來。

  酒宴開始之前,楊元溥將一千枚錢都輸給馮翊。

  馮翊得意之極,高興的叮囑楊元溥:「殿下可不要先將消息傳出去,等我大殺四方,將這些年輸掉的錢財都贏回來,到時候請殿下去晚紅樓喝酒!」

  「你與韓謙約定,所贏之錢要分給韓謙一半。你剛從我這裡贏走一千錢,也要記得分一半給韓謙。」楊元溥顯然也很是高興,不忘提醒馮翊給韓謙分贓。

  楊元溥又跟韓謙說道:「人智有限,各有專擅,因而李沖剛才所說的智者不博,還是有道理的……」

  李沖乍聽以為三皇子替他分辯,但三皇子這話是對韓謙說的,他越琢磨越不滋味,三皇子這是向韓謙請教的口氣。

  「殿下明鑑!」韓謙微微一笑說道。

  大家移到左首的院子裡飲宴,郭榮、陳德以及今日新到侯府任事的兩人,也都被楊元溥邀入席中。

  宋莘雖然是侯府司記,但男女有別,只能站在一旁負責安排酒宴。

  「沈漾先生今日講授前朝鹽政,字如千金,不肯多說一句,你們可聽明白了?」在酒宴間楊元溥直接問出來,他也想著以後就算能避開別人的眼線,時間也絕對有限,而私下與韓謙頻頻接觸,更惹人起疑心,還是光明正大的公開詢問。

  「我聽了稀里糊塗,李家郎或許明白。」馮翊今天心情極好,特別是見三皇子楊元溥輸錢給他也不氣惱,對楊元溥頓時好感倍增。

  當然,馮翊這麼說,也不是擠兌李沖,在他心目裡,李沖是要比他、孔熙榮以及韓謙更有能耐——拋開派系之爭,李沖也確實是眾口所讚的「良子」。

  「……」李沖頭都要埋到桌案下,他明知道三皇子拋出這個問題,是指望韓謙回答的,但馮翊既然將話題拋過來,他怎麼都不甘心直接轉給韓謙。

  就前朝鹽政鹽法之事,李沖下午也跟楊元溥討論了小半天,這會兒飲著酒,倒是說了一些,但還是沒有辦法將問題說透。

  「郭大人您覺得李沖說得如何呢?」楊元溥將話題拋給郭榮。

  「老奴這些年都在宮中侍候,可不知這些治國之事。」郭榮不動聲色的回道,他身為宮官,不妄議鹽法之事,卻也算守本分。

  韓謙見楊元溥視線轉過來,知道自己逃不過去,但為了儘可能消除安寧宮那邊的戒心,也是故意做出一副賣弄的姿態:

  「說來也巧,前朝鹽法之事,我昨天夜裡剛聽我父親說過,殿下你還真是問對人了……」

  在生產力落後的當世,食鹽是最重要的工業商品。

  從千年之前的「鹽鐵論」始,鹽利就是中央財政最為重要的財源之一,常常能承擔五分之一甚至最高時達一半比例的中央財政收入來源。

  因此任何一家王朝,都不敢忽視鹽政。

  在前朝,鹽政之務要嘛由宰相兼領,要嘛由戶部尚書或同等層次的重臣兼領,便可見其重要性。

  雖然當世的工業體系極其簡陋粗糙,但以當世人的理緒,能將其理清楚卻不容易——能理清楚又能很好掌控者,無一沒有能吏財臣的美謄。

  前朝鹽政實行官產官銷,要是籠統的去說,確實叫沒有經受經濟學訓練的人很難理解,但韓謙將鹽事分成「產、收、運、銷」四個環節去講則非常的淺顯易懂。

  畢竟當世的鹽政以夢境世界衡量,只能算最簡陋的官辦工業體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5:56 PM

第三十四章 風未平

  韓謙要確保楊元溥能理解透徹,必須將條理講得極清晰。

  看郭榮、宋莘皆露出驚訝的神色,韓謙心裡卻沒有太多的得意。

  他知道自己此時尚不在安寧宮的眼裡,但時間久了,越得楊元溥的信任,就難免越會受到安寧宮的猜忌。

  天祐帝尚在,威勢足夠震懾住安寧宮對三皇子楊元溥不敢用太暴烈的手段,但不意味著安寧宮想要對付楊元溥身邊像他這樣的小魚小蝦,會有什麼顧忌。

  韓謙手縮回袍袖之中,那封《疫水疏》還安靜的躺在那裡。

  每個人的宴案前都置有一小碟青鹽,以調鹹淡。陳德伸手從眼前的小碟中捏起一小撮白如雪的青鹽,感慨的說道:「一小撮鹽,就有這麼多的道道?我還說陛下將沈漾請過來到底能教會殿下你們什麼東西呢?」

  「也就那麼一回事,」楊元溥也知道在郭榮、宋莘面前不能太突顯韓謙,笑著岔開話題道,「不過,馮翊學得一門賭技,吹牛皮說能包贏不賭,我已經輸了一千錢給他,飲過宴也無事可做,陳德你幫我將這錢從馮翊那裡贏過來!」

  陳德嗜賭,他即便受世妃重託,護衛楊元溥的安全,但夜裡也常偷溜出去聚賭。

  聽楊元溥這麼說,陳德才不信馮翊真有包贏不輸的能耐,嗤笑道:「聽馮翊胡吹一氣,他是欺殿下手生。」

  馮翊也正技癢,見陳德不服氣,招呼內侍將宴案上的殘羹冷炙直接撤去,拿出兩枚黑白色投子,將規則說給陳德聽。

  「除非你的眼睛能窺見我手心裡的投子,不然莫要胡吹什麼包贏不輸。」陳德搖頭說道。

  他為人嗜賭,但軍中沒有太寬裕的聚賭條件,常常是因陋就簡的賭輸贏,這種賭投子黑白色的玩法,他在軍中就沒少玩過,聽馮翊一說就明白。

  「都說你馮家是金陵城裡的錢袋子,要是每把就賭三兩錢的輸贏,要玩到什麼時候,才能叫你這個馮家郎心疼啊?」陳德早就聽說馮翊賭技爛,心想以後能在侯府公然聚賭的機會不會太多,這次不能輕饒了馮翊。

  陳德賭癮再大,就算郭榮、宋莘再不阻止,他也不敢讓世妃知道他在侯府慫恿三皇子沉溺賭事,心想這次替三皇子報仇另當別論。

  「那你們就是以金制錢為籌碼吧!」楊元溥好像看出殯不怕殯大似的慫恿說道。

  當世以銅製錢為主,但宮中也少量的用金銀製錢,作為給眾臣的賞賜,街面上極少見到。

  這次宮中賞賜,韓謙除了絹帛等物外,還得二十四枚金制錢;陳德作為侍衛營指揮,又是世妃、三皇子唯數不多在朝任職的「外戚」,所得的賞賜,是韓謙、馮翊他們的十倍不止。

  這種金制錢,每枚合金二銖,足值一千錢。

  馮翊隨身沒有多少銅製錢——一枚銅子掉地上,他都懶得彎腰去撿——身邊用於進晚紅樓等場子揮霍的金制錢、金餅子倒是有不少,他是巴不得加大籌碼。

  說實話這種玩法相當的枯躁無味,但每一把就賭兩三千錢的輸贏,放在宮禁之中也都是大手筆,一下子將大家的興致給調了起來;宋莘也側目望過來。

  陳德賭運也確實好,前二十把竟然賭贏十四把,一下子從馮翊那裡贏走十枚金制錢。

  陳德也相當得意,將一枚金制錢扔給楊元溥,哈哈笑道:「陳德幫殿下先將本給贏回來了,接著幫殿下將馮翊身上的袍裳都扒下來!」

  韓謙注意到楊元溥不動聲色的將那枚金制錢捏在懷裡,心想:難不成楊元溥就是想陳德大輸一場?

  博弈論成立,需要足夠大的基數。

  一百把時,陳德都沒有怎麼輸,喝了些酒,一邊猜子一邊忍不住口頭奚落馮翊胡吹什麼包贏不輸。

  這種賭法枯躁是一方面,但也進行得極快。

  開始時,陳德還注意察言觀色調整投子的黑白面,但很快就輸得心浮氣躁,捋著袖子,喊韓謙、孔熙榮幫著他們兩人計算籌碼,又讓馮翊先將投子扣入白瓷碗下不得再用手觸碰,避免他暗中翻面。

  陳德除了隨身近百枚金制錢外,還將三皇子楊元溥借他三百枚金制錢都輸乾淨,額頭都滲出細密的汗珠子。

  「好了,陳德,今天到此為止吧。」楊元溥開口要終止這場陳德完全看不到絲毫希望的博戲。

  「現在時辰還早,」陳德輸急了眼,哪裡甘心就這樣放馮翊走,朝馮翊這邊伸手說道,「馮翊,你借我二十餅金,我就不信你這個邪!」

  「賭場上怎能借錢給人,你去別地籌錢。」馮翊哪裡肯借錢給陳德,將陳德的手擋住。

  「殿下,你手裡可還有……」陳德朝三皇子楊元溥這邊看來,這時候才驚覺到堂前靜寂得可怕,環顧看去,除了馮翊贏錢正興奮外,楊元溥看似雛嫩的臉陰沉如水,李沖眉頭怒蹙,韓謙不動聲色的坐在那裡,而郭榮、宋莘等人則臉帶淺笑、意態曖昧不明……

  「時辰是不早了,殿下也該休息了。」陳德嚇了一身冷汗,結結巴巴的說道。

  韓謙心裡微微一嘆,想到楊元溥剛出宮就府的那天,馮翊就跟他說軍中孔周等將領對陳德其人的評價不高,如今看來陳德即便是世妃唯數不多在朝中任職的親族,但這些年過去在軍中也只擔任營指揮,果真不全是因為安寧宮的壓制啊。

  韓謙暗感三皇子手裡還真是沒有什麼牌啊,唯一能不加掩飾予以重任的陳德,卻是不堪用,那往後臨江侯府真要形成什麼勢力,不得都掌握在信昌侯府及晚紅樓的手裡?

  …………

  …………

  韓謙、馮翊、孔熙榮他們先告辭離開侯府。

  「韓謙,我們去晚紅樓?」馮翊今夜一掃這些日子在賭場上的晦氣,興致極好要拉韓謙去晚紅樓揮霍。

  「今日不早了,改天再去吧,」韓謙說道,「要不然的話,我怕又被我父親趕到山莊裡關起來了。」

  馮翊想到韓謙被韓道勳送出城修身養性的事,想想還是各自回府為好,將手裡一隻錢袋拋給韓謙說道:「諾,這是你的。」

  韓謙接過錢袋,捏了捏,裡面有不下兩百枚金制錢,暗感馮翊倒是守諾,有這筆橫來飛財,宅子多出五六十口人,也能支撐三五個月,叫趙闊收好,便跨上紫鬃馬,往南城馳去。

  韓謙回到家,看到他父親韓道勳站在中庭裡,走過去將今日晚歸聚賭一事,說給他父親韓道勳知道:

  「今日殿下留我等在侯府聚賭為樂,不僅拉攏了馮翊,兼而告誡了陳德,對孩兒也算是有賞賜,或許真是不容人欺。」

  「深居宮禁,心智確實不能以常人度之,」

  韓道勳點點頭,他也認為長期生活在安寧宮的陰影下,三皇子性格中堅韌的那部分沒有被摧毀,心智強過常人才是正常的,又好奇的問道,

  「你怎知這種賭術?」

  「以前在宣州常去櫃坊去玩,曾看到一名賭客用此法連著數十日皆是小贏離開,此人神態又極篤定,不似孩兒以往痴戀此道,孩兒就暗地裡留了神。細看下來,此人也沒有其他竅門,只是在二十把隨機出七把黑,便能穩贏,遂暗中將此法記下來。父親精擅籌算,我還想找機會跟父親您請教呢。」韓謙胡編了一個藉口,然後將問題拋給他父親,不知道博弈論的精深博大能不能將他父親的注意力再轉移掉一分。

  「……」韓道勳站在庭院裡想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說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為父也窺不破其中的奧妙。對了,我的驅飢民奏摺已經寫好遞到文英殿去了……」

  「……」韓謙心裡痛苦得都快要呻吟出來,心想就不能拖延幾天讓大家緩一口氣?

  韓謙心裡叫苦,臉上也只能一副胸有成竹的說道:「風議未起,便將《疫水疏》送給信昌侯府,未必能得足夠重視……」

  「也是。」韓道勳點點頭,但隨後又憂慮的說道,「已入仲冬,再拖延時日,就是大寒,今年道側不知道會多出多少凍死骨啊!」

  天未降雪,但寒風呼號。

  韓謙抬頭看了看深鉛色的蒼穹,不寒而慄。

  韓謙回到自己房裡,看到趙庭兒坐下燈前讀書正入神,都沒有注意他回宅子。

  以婢女的標準看,真是一丁點都不合格啊。

  「啊!」趙庭兒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身邊有人,抬頭看到韓謙,跳也似的驚慌站起來,張嘴問道,「少主什麼回來的?」

  「我站這裡都有一個時辰了。」韓謙說道。

  「真的啊?」趙庭兒天真無邪的問道,雖然還是有些偏瘦弱,但眼眸又美又大。

  「你有這麼好騙,還是我有那麼好騙?」韓謙笑了起來。

  趙庭兒知道慫恿其弟趙無忌過來投奔他,有著鄉野少女難見的大膽跟主見,這時候竟然也知道男人最吃她此時所表現出來的天真無邪的這一套,這或許就是天賦吧?

  要不是趙老倌一家在桃塢集還是有根腳可查的,要不是趙庭兒才十五歲,韓謙都要懷疑她跟趙闊一樣,懷著別的什麼目的才到他韓家來了。

  「……」叫韓謙點破,趙庭兒尷尬得俏臉漲得通紅。

  韓謙看到書案有趙庭兒習字的帖,字跡還生澀得很,但看得出趙庭兒極努力想寫好,看攤放的幾本書,問道:「你都看過哪些書?」

  「白天不敢讓晴雲、周嬸找不到人,夜裡等少主回來伺候,才閒下來,沒想到少主這麼晚才回來,」趙庭兒說道,「……」

  見趙庭兒美眸裡滿是期待,韓謙想到另外一件事,心想要是讓趙庭兒從根子上就學夢境世界的學識,會怎麼樣?

  夢境中人翟辛平生前從事股票投資,精通博弈,喜歡讀史,雖然對其他學科的掌握遠遠談不上精通,即便最基礎的東西,短時間也不可能整理出一個體系來,但真正要教導趙庭兒,還是足夠的。

  「你又不用去考什麼女秀才,讀這些書有什麼用?」韓謙將除了蒙學識字的兩冊書留下來外,將其他趙庭兒搬到書案上的儒學經義,都扔回書架子,「以後我親自教你算經以及一些雜學吧……」

  「……」趙庭兒撅起粉潤的小嘴。

  「怎麼,你也覺得我不學無術?」韓謙眉頭大皺。

  「山莊裡人都這麼說。」趙庭兒不隱瞞的說道。

  韓謙這時候才是真正皺起眉頭來,難怪這妮子敢跟在自己跟前玩小心眼啊,就是不知道趙無忌心裡是否也有這樣的刻板印象,要是那樣的話,那趙無忌的忠心也將是經不起考驗的。

  很顯然,誰會忠誠於自己都瞧不起的人?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00 PM

第三十五章 誤解

  文英殿位於宮城的東側,作為天祐帝的寢宮,自然也是楚國真正的中樞所在。

  這時候夜深人靜,其他宮院的門都已經落鎖,文英殿通往東邊樞密院的宮門還敞開著,十數錦甲侍衛還打起精神守在大殿外。

  沈鶴抱著一桿拂塵坐在二道門外的小廳裡,他雖然才還沒有到五十,但精力明顯感覺不大如以往,即便白天補過覺,但這會兒才二更天,他坐下來就感覺眼皮子軟垂無力,隨時能睡過去。

  沈鶴身為內侍省少監,真要躲起來偷打一會兒盹,即便是陛下知道也不會責怪他,但沈鶴還是往鞋底塞了兩顆青棘子,以便睏乏鬆懈時,青棘子的毛刺能將他扎醒過來。

  「這是混帳話?」

  聽到裡側傳來壓抑的不滿責罵,沈鶴驚醒過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顧不得將鞋底的青棘子拿出來,強忍住硌腳小跑進內殿,就見銅燭燈下那個令人心畏的魁梧身影,正將一封奏摺摔到桌角上。

  「又是什麼摺子惱著陛下了?」沈鶴見陛下只是為一封奏摺惱火,沒有其他什麼事情,笑著問道。

  「韓道勳上書說四城飢民塞道,有礙觀瞻,建言京兆府驅趕飢民——你說這是什麼混帳話,這是有礙觀瞻的事嗎,真是讓他在宏文館編書,編糊塗了?」魁梧的身影在燈下抬起來頭,將案角上的那封奏摺拿給沈鶴看。

  韓道勳的這封奏摺僅短短三四百言,力陳飢民塞道諸多不便,請驅逐之。

  「韓少監或許有什麼話不便跟陛下言明吧?」沈鶴猜測道。

  沈鶴與兵部老侍郎韓文煥倒是有過接觸,是一頭老狐狸,但跟韓道勳沒有怎麼接觸過。

  他只知道去年樞密副使、文英殿學士、承旨王積雄與太子不睦,又病重難任國事,一心求去,在王積雄還鄉前,陛下要王積雄從州縣推薦官吏入朝,這個韓道勳是王積雄所推薦的第一人。

  只是韓文煥的長子韓道銘剛得蔭襲,升任池州刺史,韓道勳在朝中資歷甚淺,調入朝中,樞密院合吏部考功,補到宏文館,任秘書少監。

  王積雄離開金陵時,沈鶴奉旨去送行。

  王積雄子嗣族人皆死於戰亂,僅有年幼的孫女王珺隨行,五車行囊,除詩書外,別無長物。

  沈鶴自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到王積雄這般,但他相信王積雄不會隨便推薦韓道勳,而安寧宮將韓道勳之子硬塞到三皇子身邊,大概也是看到這點吧?

  只是王積雄辭行離京前進薦書,被陛下召到文英殿談了一個多時辰,當時沈鶴都被遣出去,也沒有一個宮官在場,並無人知道王積雄到底跟陛下談了什麼,也不知道王積雄到底怎麼跟陛下介紹韓道勳。

  「難不成對我說話,還有什麼要藏著掖著的嗎?難道要我絞盡腦汁的去猜他留下來的啞謎嗎?」天祐帝氣惱的說道。

  有時候他不是不知道下面人的小心翼翼,但有時候恰恰如此,猶叫他氣惱——這叫他感覺自己身為一國之君,也不可避免的深陷在一張掙脫不開的網中。

  「陛下真要想知道他心中到底在想什麼,明日將他召到宮中便是,或者這時派人出宮傳召?」沈鶴說道,小心翼翼的將看完的奏摺遞放到桌角上。

  「有什麼好召來問的?」天祐帝揮了揮手,說道,「韓道勳沒有在奏摺裡將話說透,但想想江淮之內,哪裡有什麼地方能安置十數萬飢民?」

  「……」沈鶴這時候才知道陛下不是氣惱韓道勳的不聰明,而是氣惱韓道勳的太聰明。

  國舅爺徐明珍所領的壽州,一直以來都是楚梁相爭拉鋸的主戰場,這也導致壽州境內丁口流失嚴重,真要將十數萬飢民從金陵附近驅趕走,壽州是最大的安置地。

  除了壽州之外,即便是楚州也安寧好些年沒有戰事,土地皆有其主,哪裡有地方安置這些飢民?

  韓道勳這時候莫名其妙的上這麼一道奏摺,原來是想討好安寧宮那邊啊!

  不過,沈鶴轉念又想到一事,感覺又有些不對勁。

  聽說四城之外水蠱疫甚烈,飢民染病者十有二三,那麼說,韓道勳這封奏摺的用意,是要將這些飢民都驅趕到壽州,對壽州到底是福還是禍啊?

  沈鶴偷窺了天祐帝一眼,心想陛下應該不知道這情況,但想到韓道勳到底支持哪一方他都沒有搞清楚,有些話還真不能隨便說。

  要不然的話,他將話說開去,還真不知道討好到哪邊,又得罪了哪邊,糊塗帳更不容易混啊!

  「留中!」天祐帝也不想將韓道勳喊過來置氣,直接一言斷定這封奏摺的命運,就是不批覆,也不交給下面的朝臣討論。

  …………

  …………

  韓謙也不知道天祐帝看到父親的驅飢民疏之後會怎麼想,但既然宮中沒有任何風聲傳出來,那就是意味著這封奏摺被「留中」了,又或者說肯定就沒有遞到天祐帝手裡去。

  韓謙心底是巴不得如此,暗感他父親應該意志消沉一陣時間,這樣他也能繼續在臨江侯府廝混下去,不用將禍福難料的《疫水疏》拿出來冒險了!

  冬至那天,大寒,大雪紛飛。

  侍講沈漾染了風寒,連著兩天告假,韓謙每日也是到午時才到臨江侯府應卯。

  冬至這天,韓謙先趕早出城到秋湖山別院,除了給留守山莊的家兵及家少賞賜冬服及其他禦寒過節物品外,還做主給田莊的佃戶每家送去一袋米面;還額外備下禮,著范錫程送到里正張潛、縣尉劉遠家裡,到中午時才在范大黑、趙無忌、林海崢的陪同下,先趕回城裡,到臨江侯府應卯。

  韓謙著范大黑他們將馬牽走,走進侯府想著先討口吃的,再去箭場練習騎箭。幾個侍衛站在前院說話,看到他走進來,就閉口不言,韓謙感覺氣氛怪異得很,看到馮翊,將他逮過來問:「發生什麼事情了?」

  「你不知道?」馮翊奇怪的問道。

  見馮翊這麼問,韓謙頭皮就隱隱發麻,今天是大朝會,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將領都要進宮參與議事,他父親子時剛過就起床更衣,推門看院子裡覆上厚厚的一層積雪就連聲長嘆……

  「今日大朝,你父親在啟華殿當著文武眾臣的面,奏請陛下驅趕四城飢民,以淨京畿,惹得陛下震怒,當場將你父親趕出啟華殿,還著御史台追究你父親失言的罪責。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這事了呢。」馮翊說道。

  韓謙最初進金陵城,就與馮翊臭味相投;最近兩三個月,韓謙要彌補過去荒廢的時間,也沒有怎麼跟馮翊出去廝混,但在臨江侯府閒時之時,教馮翊一點博戲的小技巧,叫馮翊有機會出去大殺四方,兩人的關係自然是越發親密起來。

  韓道勳今日遭遇此事,馮翊也是挺替韓謙擔心的。

  「每回出城,沿道都是亂糟糟一片,叫人看了還以為咱大楚國生靈塗炭、帝昏臣庸呢,叫我說,早就該驅趕出去了。」孔熙榮甕聲說道。

  孔熙榮、馮翊這兩個「何不食肉糜」的傢伙,自然不會覺得將四城飢民驅趕出去有什麼不妥的,韓謙只是苦澀一笑。

  他從山莊進城,時間倉促,也沒有回去歇一下腳,就直接來臨江侯府,哪裡知道他老子還真是一根筋,見前段日子上奏摺沒用,今天竟然在大朝會上直接進諫?

  朝廷為維持國用,從民間苛斂極重,自然沒有餘力兼顧飢民,但天祐帝還是一個要臉面、在意歷史評價的人,稱帝之後,還時常都不忘要表現出一副勤政憫民的姿態。

  他父親今日在大朝會上直接進諫,勸天祐帝驅趕四城飢民,這不是往天祐帝臉扇巴掌嗎?

  不過,天祐帝震怒之餘,直接將他父親趕出啟華殿,還著御史台追究他父親失言的罪責,韓謙就有些意外了。

  韓謙頭大如麻,想著找郭榮及三皇子楊元溥告假,先回宅子去看看情況,但剛邁出東院書堂,就見李沖陰沉著臉從西邊的院子走過來。

  「你父親在廣陵也號稱良吏,今日在廷上建言驅趕飢民,欲往何處?」李沖問道。

  「……」韓謙微微一怔,沒想到李沖見面竟然是一副質問的口吻,而不是幸災樂禍,也不知道他哪裡又得罪李沖這喪門星?

  「你父親如此貼心為壽州著想,你事前就一點都不察覺到?」見韓謙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李沖擋住去路,追問道。

  韓謙還想說他父親哪裡有替壽州著想了,但見李沖猶是一臉的憤憤不平,陡然間閃過一念:天祐帝今天在啟華殿,出乎異常的惱怒,是不是跟李沖一樣,也誤以為他父親這次上諫是想要將金陵城外的飢民都趕到壽州去?

  金陵城外的飢民,一部分是早年中原地區藩鎮亂戰,南逃的流民,一部分是梁國南侵,從江淮地區南下逃避戰亂的難民,精壯之人在歷次擴軍之時都被挑走,所剩多為老弱婦孺,又多依賴溝渠溪河的魚蟹蝦螺為生,水蠱疫大肆散播,十之二三積病數年、坐以待斃。

  倘若不能有效控制水蠱疫的散播,想要將金陵城外的這些飢民,強行驅趕到六七百里外的壽州安置,怕是有近一半的人都支撐不下來。

  而正因此當世對水蠱疫的認知相當淺顯,誰都不敢輕易接受染疫飢民,以免飢民在其境大肆傳播,禍害地方。

  就算他父親直接建議將染疫飢民都驅趕到壽州去,壽州也不可能隨便接受啊。

  天祐帝怎麼就會誤認為他父親進諫的用意是這個?

  而李沖氣勢洶洶的樣子,似乎也鐵心認定他父親貼心為壽州著想?

  《疫水疏》未出,當世誰會以為將十數萬飢民強趕到壽州,是大利而無厲害的弊端?

  難不成高高在上的天祐帝,壓根就不清楚水蠱疫在城外飢民中大肆傳染的真相,才如此震怒?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06 PM

第三十六章 逼迫

  見李沖氣勢洶洶的樣子,韓謙突然間替他父親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

  李沖早年隨父兄在軍伍之間長大,絕對要比馮翊、孔熙榮要幹練、務實得多,但要是他對此時城外的飢民真實狀況都一無所知,誤以為他父親今日進諫,是要助壽州一臂之力,又怎麼指望建立楚國後就罕出皇城的天祐帝能真正瞭解民間疾苦,能瞭解他父親真正的胸懷?

  當然,朝堂之上,不可能所有人都不瞭解水蠱疫在飢民中大肆傳染的真實情況。

  除了他父親外,京兆府既然早就嚴格控制染疫飢民進城,以及城中權貴都絕少從城外飢民購買奴婢,顯然大多數人對這一狀況都是十分瞭解的。

  韓謙想到《管子》裡的一句話「下情不上通,謂之塞」,這是夢境世界在千年之後都無法克服的大弊。

  近年來深居宮禁之中的天祐帝,不瞭解飢民疫情,誤以為他父親諫言驅趕飢民,是要將飢民都遷到壽州,助增太子一系最為核心的人物、留守壽州的國舅爺徐明珍的實力,因此心懷怨恨而震怒,也就不難理解了。

  這是韓謙之前也沒有想到的關節,而為避免他父親再次上書激怒天祐帝,他現在還得必須盡快將《疫水疏》拋出來,說服三皇子及信昌侯他們依計行事,將城外的飢民安頓好。

  不過,馮翊、孔熙榮就在身後,他這時候也無法找三皇子及李沖解釋什麼。

  「今日冬至,沈漾先生風寒多日未癒,我等作為學生,理應前往探望,」這時候楊元溥從夾道那側走過來,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跟身後的郭榮、陳德說道,「陳德,你快去安排。」

  楊元溥看到韓謙、李沖、馮翊等人在院子裡,不容置疑的說道:「你們隨我一起去探望先生。」

  楊元溥極少出臨江侯府,但不意味著他就應該被禁足在臨江侯府之內。

  陳德安排人去準備車馬,韓謙心裡又驚又疑,但不便推辭,餓著肚子也只能硬著頭皮跨上馬,跟隨著楊元溥等人往沈漾府上趕去。

  林海崢半道遞給他一隻麥餅,飢腸轆轆的韓謙狼吞虎嚥的吞嚥下去,才有精力去細想三皇子楊元溥今日反常的態度,是否跟他父親今日在朝會向天祐帝諫言有關。

  沈漾住在東城明安巷,他雖為皇子師,但在朝中也只能算清貴,沈宅也相當簡樸。

  沈漾染了風寒,咳嗽不已,韓謙他們趕過來,恰好尚醫局的醫官得天祐帝的旨意,趕過來替沈漾診治,剛開了藥方要走。

  楊元溥在沈宅也沒有耽擱太久,看望過沈漾從沈宅出來,站在馬車前,跟李沖說道:「聽說你府上有好茶,比侯府的珍藏都要潤口,也有好茶點,可否請我們過去嘗一嘗?」

  「我父親在附近有一座別院,倒是有幾罐好茶藏在那裡,要是殿下不嫌棄,又不急著回府,可以去那裡歇一會兒!」李沖說道。

  見李沖瞥眼看過來,韓謙才知道三皇子堅持出來探望沈漾,原來是跟李沖商議好的,看這邊距離晚紅樓所在的烏衣巷不遠,不知道所謂的侯府別院是不是就跟晚紅樓緊挨著。

  郭榮沒有跟著出來,陳德才不會忤逆楊元溥的意志,一行人又簇擁著楊元溥往信昌侯在附近的別院而去。

  與韓謙所料,信昌侯在附近的別院,與晚紅樓就隔一條巷子,看門庭不顯山露水,走進去卻別有洞天,曲徑通幽,有好幾重院落。

  有不少目光穩健而凌厲的健奴守在院子裡,看到李沖領著楊元溥、韓謙他們走進來,也視如無物,似受過非常嚴厲的訓練。

  韓謙不知道這些人是信昌侯府的家兵,還是晚紅樓暗中培養的殺手。

  走到最裡側的院子裡,一方丈餘高的湖石假山正當院門,即便積了些落雪,猶有幾株綠蘿顏色正豔,也不知道從哪裡移植來的異種,給顯得清冷的院子添出幾分雅意。

  眾人繞過湖石假山,就見庭院裡負手站著一位瘦臉蠟黃的中年人。

  韓謙被他父親接到金陵城還沒有滿一年,也就與信昌侯李普隔著屏風談過話,沒有見過面,但看到李沖與此人眉眼有幾分相肖,也便知道他是誰了。

  馮翊、孔熙榮顯然是認識信昌侯李普,這時候又驚又疑。

  「哦,沖兒帶殿下過來玩耍啊,我還說誰吵吵嚷嚷的闖進來呢。」李普淡淡說道,似乎李沖帶著三皇子楊元溥過來前真不知道他在這裡,才無意間撞上。

  李普的話騙不過韓謙,但馮翊、孔熙榮卻深信不疑。

  畢竟信昌侯李普有意支持三皇子楊元溥爭位,是朝中眾所皆知的事情,李普真要想見三皇子楊元溥說什麼話,完全沒有搞這樣的曲折。

  「這位便是韓少監韓大人的公子韓謙吧?」李普朝韓謙看過來,說道,「聽沖兒說韓公子精通田畝貨殖等學,今天趕巧遇到,李普有些問題要討教韓公子呢。」

  「終於擺脫郭榮那奴才,我們可以好好在這裡歇上半天。我就與信昌侯及李沖、韓謙他們在這屋裡喝茶,你們自己找地方玩投子去,不要鬧著我們清靜就好。」

  楊元溥直接吩咐陳德帶著馮翊、孔熙榮到別處去玩投子博戲。

  陳德雖然是世妃王夫人的娘家人,也受世妃王夫人的重託負責衛護三皇子楊元溥的安全,但其嗜賭成性,怕他壞事,此時還不知道太多的機密。

  這裡是信昌侯府的別院,守衛森嚴,信昌侯李普要找三皇子楊元溥、韓謙說些機密事,陳德自然無需擔心什麼,便要拉馮翊、孔熙榮便到隔壁的院子去玩投子。

  馮翊、孔熙榮這一刻朝韓謙看過來的眼神又驚又疑,卻被陳德半拖半拽的拉了出去。

  韓謙臉色陰沉下來,這一刻,氣得手腳都要發抖起來,沒想到信昌侯父子這麼輕易就在馮翊、孔熙榮面前暴露他的真實身份。

  他以往跟李沖再親近,都不會太惹注意,畢竟他們是小輩人物,對各自家族的影響較小,以及馮翊、孔熙榮還不時跟陳德聚賭為樂呢。

  然而信昌侯李普這時候出面,示意陳德將馮翊、孔熙榮拖走,又單獨將他留下來,這意義能一樣嗎?

  而他父親又必然會催促他將《疫水疏》交給李普他們去實施。

  在這個節骨眼上,將這些事傳出來,怎麼不惹人矚目?

  真是一群自以為是的蠢貨!

  陳德他們一走,李普便揮手示意院子裡的侍衛都到院子外守著,請三皇子楊元溥、韓謙他們往裡屋走去,就見裡屋有一張高腳書櫃緩緩從牆後推移開,露出一道黑黢黢的甬道,姚惜水陪著一位臉蒙黑紗的婦人從裡面走出來;在她們身後,還有一名臉帶青銅面具的劍士沒有踏進來,而是守在甬道的入口。

  「妾身乃不人不鬼之人,早年曾立誓不以真面目示人,還請殿下見諒。」婦人看了韓謙一眼,朝楊元溥斂身禮道。

  楊元溥也是第一次見幕後支持他的最大勢力,還是有些小緊張,故作鎮靜的走到正中的長案後坐下,說道:「夫人與母妃年少在廣陵節度使府時就共歷劫難,若非夫人扶持,母妃也沒有辦法支撐到現在。夫人種種過往,我也都聽母妃說過,不必拘禮。」

  「既然已是不人不鬼,為何又要出來見人?」韓謙滿臉不忿的徑直走到楊元溥下首的長案後坐下,不知死活的出聲譏諷道。

  「大膽!」守在甬道口的劍士,這時按下腰間的佩劍,殺氣騰騰的喝斥過來,「你莫忘了,你可是我們晚紅樓的奴才!」

  韓謙將腰間的佩刀解下來,擱在眼前的長案上,朝連屋子都不敢踏入半步的那名蒙面劍客冷冷看了一眼,不屑的說道:「裝神弄鬼的傢伙!夫人既然這麼輕易就不再相信韓謙,此時想要韓謙一條賤命,拿去便是,何須客氣?」

  「我有說過不再相信你?」黑紗婦人在韓謙的對面坐下來,一雙看不出年華的妙目亮灼灼的盯過來。

  楊元溥下首的兩張長案被韓謙及那黑紗婦人坐了,信昌侯李普只能坐到韓謙的斜對面,他看似病容滿面,眼神卻甚是凌厲的盯住韓謙的臉。

  「夫人若非不再信任韓謙,為何如此輕易在馮翊、孔熙榮面前暴露我暗中為殿下效力之事?」韓謙不忿的質問道,「你們要是有一絲信任我,要是能提前問一聲我父親今日為何會在朝廷如此諫言,也就絕不至於將我如此辛苦為殿下所佈的一招妙棋,破壞得蕩然無存!」

  「你父親這次如此貼心替壽州籌劃,我們要是不施加一點壓力,讓你父子二人繼續左右逢源下去,豈非有朝一日叫你父子二人賣了,都還蒙在鼓裡?」李沖冷笑著質問道。

  「我不要跟你這個蠢貨說話。」韓謙閉起眼睛,此時都不願看李沖一眼。

  韓謙不知道到底誰在慫恿,但局面搞得這麼糟糕,他也是措手不及,一時間也束手無策,不知道要怎麼收拾殘局。

  今日他父親當殿進諫,已經惹怒天祐帝,在朝會過程中,被趕出啟華殿不說,天祐帝還著御史台追究他父親的失言之罪。

  要是事情僅限於此,還不至於壞到哪裡,天祐帝就算惱恨他父親暗助太子一系,也不會輕動殺機。

  不過,韓謙他知道,一旦他暗中為三皇子楊元溥效力的事情傳出去,即便不拋出《疫水疏》,安寧宮抱著「寧可信其有」的原則,也有可能會他父親建議將染疫飢民趕到壽州,是對太子一系包藏禍心。

  而到時候,金陵城中還能有他父子的活路?

  這些蠢貨,真以為這麼做,就能逼迫他父親放棄所謂的情懷,徹底投過來跟他們抱團取暖嗎?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08 PM

第三十七章 書出驚心

  韓謙又是左一個蠢貨、右一個蠢貨的罵過來,還他娘擺出一幅委屈之極、連瞧都不願瞧他的樣子,李沖真是氣得額頭青筋都抽搐起來,要不是在楊元溥及他父親面前,早就連刀帶鞘朝韓謙這雜碎砸過去。

  信昌侯李普也是目光灼灼的盯著韓謙,質問道:「難不成你父親今日在朝會上進諫建議陛下驅趕四城飢民,還有別的用心不成?」

  今日直接在馮翊、孔熙榮面前洩漏韓謙為他們所用的秘密,決定將這張網收緊起來,雖然事情是沖兒提議,但最終是他首肯的。

  韓謙連聲怒罵李沖蠢貨,信昌侯李普不會完全無動於衷。

  他倒不是懷疑韓謙已生叛心,真要那樣的話,他們也不可能好好坐在這裡說話,但今日之事發生得令他們也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在他們眼裡,韓道勳今日在朝會之上如此諫言,可以說是肆無忌憚的助壽州增添實力,這無疑是韓道勳極力討好太子一系的表現。

  在他看來,韓道勳倘若是中立的,他們可以通過韓謙,將韓道勳拉攏過來,甚至迫使韓道勳不得不踏上他們的賊船,但倘若韓道勳有意倒向太子一系,他則不認為不用暴烈而極端的手段,韓謙真有能力影響韓道勳的立場跟取捨。

  那樣的話,韓謙反過來就將成為他們最大的破綻所在。

  他們即便不知道韓謙為保住自己的性命暗藏多少手腳,不能直接殺之滅口,也要當機立斷,直接斷絕掉韓道勳徹底倒向太子一系的可能。

  殘局還要信昌侯李普去收拾,韓謙沒有直接訓斥,但回看過去的神色也是不善,問道:「四城之外,十數萬飢民,染水盅者十之二三,侯爺可知?而我父親真心想將這些飢民都驅趕到壽州去,壽州就會接手?」

  「壽州不會全盤接手,但去蕪存菁,也能極大增強實力。」李普說道。

  在韓謙看來,壽州不會接受染疫飢民,但在李普看來,徐明珍絕對會無情的將染疫飢民剔除出去,任其餓死、凍死在半道,將其他人收入壽州。

  壽州節度使徐明珍,目前是太子一系在外最大的援力,也是天祐帝廢長立幼、更立太子目前最大的障礙。

  由於壽州乃四戰之地,處於梁楚爭戰、戰事頻頻暴發的中心區,近幾年來人口銳減,諸縣所轄人丁不足二十萬,使得徐明珍即便在壽州掌握軍政大權,也無法從地方獲得充足的補給。

  理論上,天祐帝真要下定決心捋奪徐明珍的兵權,即便朝中會有一定的動盪,但還不至於成大患。

  不過,真要是讓徐明珍在地方上的實力進一步鞏固下去,天祐帝將更不敢輕議廢立之事,那他們想要扶持三皇子楊元溥,機會將更加渺茫。

  這也是今日之事,對李普觸動如此之大的最大關鍵。

  除了韓道勳徹底投向太子一系,將令韓謙成為他們最大的破綻之外,他們還擔心韓道勳拋出驅趕飢民的引子,太子一系的將臣跟風附議,最終推動飢民北遷之事成為定局。

  「……」韓謙冷冷一哼,質問道,「我父親拋出驅民之議,難道你們就不能借用此議,為殿下謀利?」

  「如何謀利?」李普追問道。

  「我此時要是將為殿下謀劃許久的佈局說出來,那我父子二人不是死得更快、死得更徹底?」韓謙盯住信昌侯李普的眼睛,質問道。

  「你既然說一心為殿下謀劃,此時為何又閉口不說?」李普沒想到在他面前韓謙還敢態度如此強硬,跟他娘茅廁裡的臭石頭一樣又臭又硬,也是氣惱得殺氣騰騰看過來。

  「只要你所說在理,我們自然能想出辦法封住馮翊、孔熙榮的口。」姚惜水站在黑紗婦人的身邊,說道。

  「以你的腦子,除了破綻百出的殺人滅口,還能有什麼計謀?」韓謙不屑的問道。

  「你百般言語相激,無非是想看我們到底有多大的能力控制局勢的發展罷了。」自從上回在晚紅樓識過韓謙那伶俐的口舌之後,姚惜水不再將他視為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自然也不會再輕易被他激怒,一雙妙目冷靜的盯過來,就想看看韓謙這時候到底是虛張聲勢呢,還是真另有定計。

  「……」見姚惜水一般吃定自己的樣子,韓謙忍不住想朝這小潑婦翻白眼,他細思片晌,心想局勢已經如此,此時拋出來的《疫水疏》,真要能觸動信昌侯李普及那黑紗婦人,以信昌侯府及晚紅樓的能力,說不定真能控制局勢不惡化。

  而只要《疫水疏》的份量足夠,叫他們去殺人滅口,也不是不可能。

  「你拿紙筆來!」韓謙朝長著一張欠揍臉的李沖吩咐道。

  韓謙拿自己當傭人,李沖心頭血又要湧上來。

  「少侯爺莫惱,惜水倒是干慣伺候人的活——惜水這便去取紙筆。」姚惜水勸慰李沖莫要跟韓謙這雜碎置氣,她親自走出去取筆墨紙張。

  韓謙不可能隨時將《疫水疏》隨時帶在身上,但他這時候已經能將三千言不到的《疫水疏》倒背如流。

  待姚惜水拿來筆墨,他當下便將《疫水疏》默抄下來,寫就將紙筆摔案上,說道:「這封《疫水疏》,才是我父親所真正想進諫的奏摺,我為殿下所想,千方百計勸我父親暗藏此折,而改進《驅民疏》。侯爺是識貨的人,你自己拿過看,再跟殿下說說我對殿下的忠心,是不是今天被你們踐踏得一踏糊塗?」

  見韓謙竟然大膽妄動到直接喝令父親去拿他案前那張破紙,李沖忍不住又有想要揍人的衝動。

  韓謙默抄《疫水疏》時,姚惜水就一直站在韓謙的身後,看姚惜水神色動容,李普也想看看韓謙到底寫下什麼東西,便忍住韓謙的無禮,走過來將那封《疫水疏》接過去看……

  三兩千言,不需要一盞茶的功夫信昌侯李普便已讀完,接著沉默的遞給那黑紗婦人。

  黑紗婦人看罷,眉眼間神色也隨之凝重起來。

  李沖好奇心勝,待要接過來看到底是什麼內容,能叫他父親及夫人態度大改。

  然而韓謙徑直走過去,從李普跟前將《疫水疏》拿了過去,遞到滿心好奇的三皇子楊元溥案前,說道:「殿下請閱《疫水疏》,要有什麼不解之處,韓謙或能解答一二。」

  李沖嘴角抽搐兩下,硬著頭皮站到三皇子楊元溥的身邊,湊過頭去一起看這張破紙上到底寫了什麼鬼東西。

  韓謙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著三皇子楊元溥埋頭去讀《疫水疏》,到這時那黑紗婦人都保持沉默,很顯然是信昌侯李普與李沖二人決定慫恿三皇子楊元溥在馮翊、孔熙榮面前暴露他的身份,好逼他父子二人徹底就範。

  不過,楊元溥在趕過來的路上,都沒有一絲要他解釋的意思,顯然還是太容易受人擺佈了。

  三皇子楊元溥雖有勃勃野心,但畢竟年紀太小,深處宮禁那幽閉陰沉的環境之中,也談不上有什麼真正的閱歷,反而會叫他的心思更加的搖擺不定、性情多疑,自然也就容易受李普及晚紅樓的操控;而另一方面,楊元溥長期掙扎著渴望擺脫安寧宮的陰影籠罩,或許天生對掌握一部分真正實力的信昌侯府及晚紅樓更為依賴,這都注定了自己很難獲得楊元溥真正的信任。

  韓謙心裡一嘆,暗感真要這些自以為聰明的蠢貨對自己足夠重視,要走的路還是太長。

  「城外水蠱疫倘若真這麼嚴重,令尚醫局的醫官都束手無策,我等憑什麼相信此法可行?」李沖自然不肯輕易承認他今日魯莽行事了。

  「你連城外飢民是什麼狀況都不清楚,還有什麼資格說那麼多話?」韓謙積了一肚子的惱火,正愁找不到人發洩,見李沖這時候還死鴨子嘴硬,說話自然也是不客氣。

  他這時候走過去,將默抄下來的那份《疫水疏》,又從楊元溥眼前直接拿回來,收入袖管之中。

  然而面對韓謙的無禮舉動,楊元溥也是滿臉羞愧,都不敢正視韓謙的眼神,後悔沒有堅定自己的想法,先問一下韓謙到底是怎麼回事。

  信昌侯李普示意李沖莫要跟韓謙爭辯下去,這事他們有錯在先,爭辯下去也是理虧——現在也不是爭理的時候,而是要確認這《疫水疏》是否真管用。

  「即便不提這封《疫水疏》,只要侯爺能想到城外疫情嚴重,也應該知道將十數萬飢民趕往壽州,對壽州也是禍福難料之事,你們怎可以不問韓謙一聲,就如此魯莽行事啊?」韓謙換了一副痛心疾首、後悔莫及的樣子追問道。

  姚惜水秀眉微蹙,她猜到韓謙再提這個話題,不過是要在三皇子心目中加深信昌侯父子魯莽行事的印象,但信昌侯李普卻是叫韓謙質問得啞口無語,有苦說不出,有誰能料到韓謙藏著這一步棋?

  「你既然早就看到你父親寫下《疫水疏》準備進奏,為什麼不事前告訴我等?你要是早說此事,李侯爺也不會倉促行事。」黑紗婦人這時候才開口問道。

  「殿下跟前從來都不缺人,而李沖性情獨傲,邀我去過一趟晚紅樓便孤芳自賞,令我難以親近;至於姚姑娘這邊,我實在畏之如虎……」韓謙這時候自然不會承認,他實在不願意將這封對韓家禍福難料的《疫水疏》拿出來,此時拿出來只是為形勢所迫而已。

  姚惜水見韓謙還記恨上次對他動手之事,心裡暗恨。

  「……」信昌侯李普也不計究韓謙有胡攪蠻纏之嫌,沉聲說道,「局勢不至於不受控制,但首先要確認此法確實可行。」

  見信昌侯李普還是回到李沖剛才的那個問題上,韓謙朝楊元溥拱手說道:

  「我父親尚不知道韓謙暗中為殿下效力,但我父親胸懷寬仁,又心繫社稷,不忍看民眾受到疫病之苦,在楚州、在廣陵就有留意水蠱疫之事。待我父親任秘書少監之後,得以翻閱、鑽研前代醫書,才於近日總結出水蠱疫控制之法,寫成奏書,欲呈於御前。侯爺此時質疑此法不可行,而我勸我父親時就說過,陛下得奏書必會召集眾臣議事,到時候必有朝臣質疑其法。而父親費口舌解釋清楚,令朝中將臣確認其法可行,到時候城外十數萬飢民,必成為諸多爭奪的香餑餑,相互牽制之下,極可能令其法不得行,而飢民不得其利。因此,我才勸得我父親放棄直接進諫《疫水疏》,而寧可擔下惡名改進諫《驅飢民疏》,而讓我託付信昌侯行此法,實則是借用此法替殿下培植勢力……」

  說到這裡,韓謙又朝信昌侯李普說道:「侯爺既然看到我父嘔心瀝血所書就的《疫水疏》,如何用此法為殿下謀利,想必不用韓謙在這裡再囉嗦了吧?」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10 PM

第三十八章 恃怨橫行

  信昌侯李普與黑紗婦人對視一眼,陷入沉思之中。

  在韓道勳之前,這個問題不是沒有人想到過。

  也正因為疫情洶洶,雖然水蠱疫多年來沒有往城中蔓延,但朝中依舊有相當多的朝臣心裡擔憂,想著將染疫飢民驅趕出去京畿地界。

  只是僅京畿之地,所滯留的飢民就高達十數萬,染疫者又高達十之二三,能趕到哪裡去?

  不缺人丁的州縣,不可能冒著地方震動的風險,去接受染疫飢民,真正唯一能大規模接受染疫飢民的地區,就是大半屬縣被戰事摧毀,連片田地皆荒蕪的壽州。

  韓道勳今日進諫,雖然被天祐帝驅趕出啟華殿,但風議一起,特別是事情涉及太子一系的極大利益,就很難輕易按壓下去。

  而很顯然,不論是不是染疫飢民,他們都不能坐看這麼多的人丁都被送到壽州去,相信陛下今日在啟華殿震怒異常,也是不願意看到這點。

  而這時李普主動上書,以臨江侯府的名義在京畿附近擇一地承攬其事,不僅能得其人、得其地,在安置數萬甚至十數萬染疫飢民的過程中,也能順理成章的從國庫撈取大量的錢糧,培植勢力。

  想想這其中的好處,李普此時都深感震驚。

  當然,一切前提就是水蠱疫要真正能控制,要不然的話,惹得安置之地民眾暴動不說,他們耗費那麼大的精力跟資源,所得僅僅是無用之民、所得僅僅是染疫之地,就得不償失了。

  當然,《疫水疏》未出,沒有人知道水蠱疫能有效控制,他們承攬其事,阻力才小。

  要不然的話,安寧宮及太子一系,怎麼可能不從中作梗?

  不要說十數萬飢民了,哪怕是幾千能轉為兵戶的飢民,安寧宮那邊也絕對不會讓這邊沾手。

  韓謙見李普沉默不言,知道他心裡還在擔憂什麼,說道:「侯爺遲疑,無非是擔心我父親在《疫水疏》所書之法不可行。我韓家在寶華山買下一座山莊,山莊臨近赤山湖,湖山之間,有荒灘數萬畝,侯爺可以奏請陛下,將一部分染疫飢民安頓到那裡。倘若此法不可行,我韓家的山莊也會跟著一起作廢掉。」

  「照《疫水疏》所議,控制疫情,最重要的一點是要遠離疫水,將飢民遷往赤山湖北岸的臨水荒灘,如何實現這點?」李普問道。

  「單純將飢民趕往荒灘,自然談不上遠離疫水。寒冬蠱毒深藏不顯,涉水築堤則難成大害;而堤成則能將湖水隔絕在外。之後再組織民眾耕種旱田,不事水田,掘井飲水,掘新溝覆蓋舊溝,人畜便溺集中收斂火焚藥滅,這種種措施執行下來,再輔以湯藥,便能初步控制疫情。之後,將十數萬飢民編入屯戶進行編訓,韓謙相信以侯爺之能,三年之後,定能為殿下練出萬餘心懷感激、忠心不貳的將勇可用!」韓謙說道。

  楊元溥雖然年少,但看過《疫水疏》後,又聽韓謙與李普他們爭辯許久,很多事情即便還不能看得很透,也覺得很值得一試,躍躍欲試的朝李普看過來,眼神裡滿懷期待。

  金陵作為國都,有精銳駐兵十數萬,主要分為禁營軍及侍衛親軍兩大體系。

  禁營及侍衛親軍兩大體系,成軍以來就派系盤根錯結、相互牽制,此時也很難有人能說清楚,到底有多少將兵傾向擁護太子一系,有多少兵將暗中擁護信王,又有多少兵將只唯陛下馬首是瞻,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便是臨江侯府上僅一百餘人的侍衛營,三皇子楊元溥都未必能掌控住。

  這也使得楊元溥處在一個非常脆弱的位置之上,一旦失去天祐帝的保護,隨時就會處於性命都難保全的危險之中。

  要是能利用十數萬染疫飢民,新編一支可以信任的兵馬,哪怕是在金陵能直接掌握三五千兵馬,這對改變三皇子楊元溥此時所處的劣勢,作用實在是太大太大了。

  要知道信昌侯府上的家兵,也就二三百人而已,倘若安寧宮那邊真要下狠手,這二三百人是遠遠不足用的。

  《疫水疏》份量之重,由此可見一斑,不要說韓謙這時罵李沖幾句蠢貨,就算是真站到李沖頭上撒一泡尿,眾人也得先忍著。

  「……」信昌侯李普與黑紗婦人相視良久,都難決斷。

  安置十數萬飢民,要是照《疫水疏》行事真有成效,第一年投入的資源雖然巨大,但第二、第三年屯種就能有成效,以屯田養兵,能極大減少資源的投入,自然值得去做,但此法不成,此事就極可能會成為拖垮他們的無底洞。

  他們所暗中掌控的資源再多,此舉也有孤注一擲的風險。

  「……」看信昌侯李普與黑紗婦人遲疑不定,韓謙心中冷笑,伸了伸手腳,跟楊元溥說道,「韓謙受驚甚劇,心力交瘁,今日怕是不能再陪侍殿下身前,請殿下許韓謙先行告退。韓謙也知道今日太囉嗦,氣憤之餘說了太多冒犯殿下及侯爺的話,韓謙保證以後不會再多嘴多舌,不會再令殿下及侯爺生厭了……」

  說罷,韓謙也沒有等楊元溥吭聲,便站起來朝那蒙面劍士所守的甬道走去。

  那劍客臉帶青銅面具,沒想到韓謙如此無禮,竟然直接要闖進他們通往晚紅樓的秘道。

  韓謙只是淡淡看了蒙面劍士一眼,心想老子現在就是要擺一擺譜,你他娘敢咬老子不成?

  被韓謙盯了好幾秒鐘,而屋裡諸人皆面面相覷,都不吭聲,劍士最終往後退了一步,將通道讓出來。

  …………

  …………

  走過長長的甬道,推開一道厚重的石板,卻是一座空曠的地下宮殿。

  有數名披甲劍士守在裡面,突然看到韓謙走進來,都是一愣,拔出佩劍便要將韓謙扣押下來。

  「不要動手。」姚惜水從後面跟出來,揮手讓守衛退到一邊去。

  韓謙沒有理會姚惜水,看到大殿的一角有木樓梯,便拾梯而上,才發現身處木樓之中,而之前的那座地下大殿則是位於晚紅樓的土山之中。

  木樓之中空空蕩蕩,韓謙也沒有興趣去窺探黑紗婦人的隱私,推門走下土山,從夾道間往姚惜水所住的院子走去。

  姚惜水示意院子裡神色錯愕的丫鬟退出去,見韓謙穿堂過戶,直接推開她閨房的門扉,和衣躺到她平時休息的床榻之上,才冷冷說道:「你莫要得尺進寸。」

  「我又沒有使喚你唱支小曲,就想找地方歇息一下,怎樣叫得尺進寸了?」韓謙問道,他此時也確實有心力交瘁之感,嗅著姚惜水房裡的被縟都用上等的醺香醺過,心想在這裡睡一覺,應該是極致舒服的。

  姚惜水拉來一把椅子,坐到床前,盯著韓謙,問道:「你就不怕馮翊、孔熙榮回去,將你的事洩漏出去?」

  「你們捅出來的漏子,我擔心有用嗎?再說了,你們真要覺得我有那麼一點用處,哪怕是殺人滅口,也會將破綻補上的。」韓謙說道。

  「你與馮翊、孔熙榮臭味相投,真就願意看我們殺人滅口?」姚惜水問道。

  「我性命都難保,還能管別人的死活?」韓謙嗤然一笑,說道。

  「今日要不逼迫你,你大概不會將《疫水疏》主動拿出來吧?」姚惜水盯著韓謙的眼睛,又問道。

  韓謙心想這小潑婦真不蠢,他挨著枕頭斜躺,拉開錦被蓋住腿腳,靴子也不脫,蹺在床沿上,說道:「我實在懶得跟李沖那蠢貨說話,要是姚姑娘能聽進去,我則不妨跟你說說。你們以為用這種手段就能逼迫我父親就範,才是大錯特錯,但倘若你們能做緩解民間疾苦之事,我倒不妨能勸我父親配合你們行事。除此之外,你們最好不要再有什麼輕舉妄動了。」

  這時候隔壁院子傳來一縷琴音,十分的悅耳,似青山流水,音如天簌。

  韓謙揭開被縟,胡亂的堆到一旁,說道:「這是蘇紅玉姑娘在練琴?我過去聽聽,對,我幾個家兵還守在信昌侯府別院裡,你讓人告訴他們到晚紅樓來等著我——至於我為什麼突然跑到晚紅樓了,你們想藉口吧,我去聽蘇紅玉練琴了。」

  看到韓謙起床就往隔壁蘇紅玉所住的院子裡走去,將她的床榻搞得一踏糊塗,姚惜水握了握藏在袖裡的短刃,想著是不是在這孫子的大腿上扎兩刀,讓他知道誰才能在晚紅樓裡橫行霸道?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12 PM

第三十九章 故作大方

  蘇紅玉與姚惜水一樣,也是晚紅樓力捧的六大花魁之一。

  蘇紅玉成名要比姚惜水早幾年,年紀約二十三四,身量豐腴,臉蛋長得極美,身穿一件雪白的裘衣坐在亭前,青紫相間的羅裙鋪陳來,彷彿花開正豔,正對著院子裡荷葉枯立的池塘調琴,池岸邊鵝卵石鋪成的步道上積著還不成規模的雪。

  韓謙抬頭看了看天,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雪已經停了,但蒼穹還是鉛灰色的陰沉。

  蘇紅玉看到韓謙徑直闖進來,抬頭看了一眼跟在韓謙身後的姚惜水,倒也沒有其他表示,繼續埋頭斷斷續續的撥弄琴弦。

  從這一望之間,韓謙便能確認蘇紅玉與姚惜水一樣,都是晚紅樓知悉機密的核心人物。

  在晚紅樓,六大花魁賣藝不賣身,卻各有所擅,姚惜水以劍舞聞名,而蘇紅玉以琴藝冠絕金陵,惹得金陵成百上千的公子哥為聽一曲而不惜一擲千金。

  韓謙也只能勉強說得上是大臣之子,他父親官居從四品,卻是清閒之位,因此他在金陵的世家子裡也談不上一等一的顯赫。

  他之前痴迷於晚紅樓的姑娘,但還沒有機會聽蘇紅玉彈琴,更沒有機會觀姚惜水舞劍。

  這麼說也不正確,大半個月前,韓謙就看到姚惜水拿劍朝他逼來。

  能培養出蘇紅玉、姚惜水這樣的人物,還不知道培養了多少刺客、殺手藏在暗中,晚紅樓到底是怎樣的組織?

  晚紅樓掌握這麼雄厚的資源不說,憑什麼還能令信昌侯、世妃王夫人放心跟他們合作,全力扶持三皇子楊元溥?

  信昌侯、世妃王夫人又怎麼就輕易相信將楊元溥推上帝位之後,晚紅樓不會另藏禍心?

  三皇子楊元溥所說世妃王夫人與黑紗婦人在廣陵節度使府曾相互扶持、共歷劫難,又是怎麼回事?

  難不成說世妃王夫人曾經能到徐後的身邊伺候,進而有機會得天祐帝的寵幸生下三皇子楊元溥,也都是晚紅樓的謀劃?

  三皇子楊元溥出生之時,天祐帝還是淮南節度使,還沒有正式開創楚國,而徐後之弟徐明珍剛剛世襲廣陵節度使之位還沒有幾年。

  要是晚紅樓在那之前就已經在謀劃、佈局著什麼,晚紅樓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

  韓謙心裡對晚紅樓有太多的疑問,走進亭子裡,看亭子裡鋪有錦毯,脫了靴子走進入亭中,挨著欄杆而坐,也不說話。

  姚惜水見韓謙此時就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任性孩子,也拿她沒轍,朝蘇紅玉苦澀的攤手一笑,示意今天的狀況有些失控,便也跟著韓謙走到亭子裡坐下。

  「惜水妹妹給韓公子氣受了?」蘇紅玉笑靨如花的問道,「惜水妹妹年紀輕,心氣高,要是有什麼不待見的地方,妾身彈琴一曲,給韓公子消消氣?」

  韓謙此時也沒有心氣勁兒,再跟蘇紅玉、姚惜水鬥智鬥勇,坐在那裡也不答話,只是聽蘇紅玉彈琴,看到亭子裡的長案上還有糕點,便徑直拿來就吃,直到天色暗沉下來,就爬起來穿好靴,往晚紅樓外走去,范大黑、林海崢、趙無忌三人果然牽著馬在院子外等著他。

  「少主怎麼不說一聲,就跑到晚紅樓來聽曲子?」范大黑性子直,看到韓謙從晚紅樓走出來,就忍不住抱怨道,「今天宅子裡發生這麼大的事情,少主怎麼都應該先回去跑一趟,再出來玩樂的。」

  韓謙抬頭看到林海崢、趙無忌一眼,看他們守在晚紅樓外都很有些不耐煩,也猜到他們跟臨江侯府的侍衛在一起,早就知道今天朝會之上所發生的事情了。

  韓家發生這麼大的變故,甚至都有可能一蹶不振,他卻跑到晚紅樓來尋歡作樂,范大黑、林海崢他們作為家兵,也不可能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跟感受,心情焦躁實屬正常。

  涉及的事情太複雜,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楚,韓謙壓低聲音,跟范大黑說道:「你以為你眼睛所見、耳朵所聽,就是事情真相?事情有時候比你親眼所見複雜得多、詭異得多。」

  范大黑沒有再吭聲,但對韓謙的話不以為然,踢了紫鬃馬一腳,將其趕到韓謙身邊來。

  韓謙瞪了范大黑一眼,但想到他也是憂心韓家的事,忍住沒有訓斥他,悶頭騎上馬,在范大黑、林海崢、趙無忌的簇擁下,穿街過巷,趕回家去。

  走到宅子裡,夜色已暗沉下來,夜空又簌簌飄落雪花,韓謙將馬匹交給守候在外宅的家兵牽走,走進垂花門,看到他父親正袖手站在枝葉凋零的石榴樹前看雪,范錫程、趙闊默然無語的守在父親的身後。

  韓謙將大氅解下來,抖落積雪後交給從西廊迎過來的趙庭兒,見他父親還陷入沉思中沒有注意到他回來,招呼道:「爹爹,我回來了。」

  「怎麼這麼晚?」韓道勳轉過身來,問道。

  「午後陪殿下見過信昌侯後,心裡堵得慌,便去晚紅樓聽曲子了。」韓謙說道,說罷這話,眼神還瞥了站在身後還有些在鬧情緒的范大黑一眼,心想要是歷史軌跡不改變,這憨貨多半第一個站出來捅自己一刀。

  「見過信昌侯就好。」韓道勳就關心這事,其他皆是細枝末節。

  而從《疫水疏》的出爐以及後續如何實施使之最有利於飢民,大半都是韓謙的主意,他相信韓謙此時能掌握好事情的尺度。

  「信昌侯李普出面代臨江侯府應承此事,安寧宮那邊多半會有警覺,然而父親這次聲名受累不說,還有可能會受到安寧宮的報復、打壓,父親,你真甘心嗎?」

  韓謙沒想去問姚惜水,到底用什麼手段去封住馮翊、孔熙榮的嘴,但即便他為三皇子所用的事,不經馮翊他們的嘴傳出去,只要臨江侯府應承接濟飢民之事,安寧宮及太子一系也不可能毫無察覺。

  說實話,姚惜水說得不錯,這次要不是信昌侯李普他們強迫,他還是想著拖延一段時間,甚至考慮是不是等一部分飢民渡江北遷之後,再將《疫水疏》拿出來,這樣才不至於驚動安寧宮,不至於令他們韓家陷入險境。

  只是很多事情,未必如他所料發展,現在只能指望信昌侯府及晚紅樓能夠充分認識到他父子二人還有大用,能出力死保他父子倆,令安寧宮難以設計陷害。

  「你怕了?」韓道勳笑了,問道。

  韓謙心裡痛苦的呻吟,我當然怕啊,要不是怕你犯強脾氣往死裡頂撞天祐帝,要不是怕你有朝一日被杖殺殿前,我也將被車裂於市,我至於這麼折騰嗎?

  韓道勳自然不知道韓謙心裡在想什麼,抬頭看了看飄然灑下的雪花,笑道:

  「安寧宮雖然跋扈,但即便有所察覺,也不過是從中作梗,削去我的官職而已。而倘若能讓這個冬天少凍死、餓死幾個飢民,我聲名受累,或削去官職,又算得了多大的事情?不過,三殿下那裡,你還是要盯緊些啊,這天是一日寒過一日,每拖過一日,道側積屍無數啊……」

  「三殿下及信昌侯是有疑慮,但孩兒跟三殿下及信昌侯說過,第一批染疫飢民可以安置到秋湖山別院到赤山湖之間的桃塢集湖灘之上,看他們頗為意動,或許這兩天便應有決定,」韓謙說道,「信昌侯府準備或許倉促,父親可著范爺他們先回秋湖山別院先儲備些糧食,以備不時之需——也能讓飢民從遷入桃塢集的那一刻,就應不餓一人。」

  「不錯,錫程你們即刻回山莊,莫要管城裡的事情,」韓道勳點點頭,立即吩咐范錫程依計行事,又問韓老山,「宅子裡還有多少錢物?」

  「還有兩萬多錢。」韓老山苦笑道。

  今年水災嚴重,兼之年關將至,金陵城內的糧價飛漲,兩萬多錢頂天能買兩千斤糧食。

  兩千斤糧食,夠宅子裡七八十口人,應付一個月,但真要有成千上萬的染疫飢民往桃塢集湧集,兩千斤糧食連一頓稀粥都供應不足啊!

  「趙闊那邊有百餘餅金子存著,都先拿去用了。」韓謙故作大方的說道。

  這段時間馮翊憑藉不敗賭術大殺四方,韓謙分潤極多,不知不覺間積下上百餅金子,但這種賣買也只能持續一時,馮翊只贏不輸,往後也沒有誰會跟他賭黑白投子。

  施些小恩小惠,換取家兵及佃戶的忠心跟感激,再撈一個好名聲,韓謙是願意的,但想到要將這段日子好不容易積累下來的金子都拿出來,只為換他老子一個欣賞且欣慰的眼神,感覺心臟就像是被刀扎一般在滴血。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14 PM

第四十章 故作鎮定

  韓謙想著要將這段時日積攢的金子都拿出來,難免心痛,看到范大黑、林海崢、趙無忌三人站在身後臉上露出慚愧神色,想到在回來路上,這三個人竟然跟他鬧情緒,也是不客氣的喝斥道:「還有你們三個蠢貨,將家兵子弟都帶回山莊去,省得到時候范爺要用人手不足。」

  雖說范大黑、林海崢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但形勢如此錯綜複雜,身邊卻沒有可絕對信任的人手,韓謙心情也是煩躁,也不清楚他暗中替晚紅樓效力的事情敗露出來,這些家兵心裡又會怎麼看他。

  說到底,還是他父親以前待這些家兵太寬鬆了,以致他現在想嚴加管束都沒有可能,只能將希望寄託在那些目前還是一張白紙的家兵子弟身上。

  而安置收編飢民,信昌侯府及晚紅樓有足夠的人手能夠安插下去。

  這才能保證將來從飢民中收編的兵馬,能完全受他們的控制,韓謙心想他這邊想過度的插手也不可能。

  不過,韓家有大半的家兵子弟都是從飢民裡收養過來的,讓他們回去參與賑濟,未來所收編的這支兵馬,他未必就完全沒有一點影響力。

  這麼想,此時撒些金子出去,也是值得的。

  范大黑被韓謙劈頭罵蠢貨,撓撓腦袋,腆著臉問:「少主將我們都趕回山莊,以後誰天天陪少主去臨江侯府應卯?」

  「我自己缺胳膊少腿啊,沒有了你們,就不能騎馬去臨江侯府了?快滾出城去,不要在這裡礙眼,讓我看了心煩。」韓謙沒好氣的揮手要將范大黑、林海崢、趙無忌三個人趕出去。

  「大黑怎麼惹你不高興了?」韓道勳問道。

  「這三個蠢貨,還真以為父親要將城外的飢民趕出金陵,真以為我今日沒心沒肺的跑去晚紅樓尋歡作樂呢,一路擺臉色給我看!」韓謙說道,「臨江侯府那邊,我想著先請幾天的病假,等那邊有所動作再說。」

  他這幾天打算託病在宅子裡休養幾天,不去臨江侯府看那幾個蠢貨的臉色,現在不擺出點譜,以後這些蠢貨不知道還會做出什麼事情,叫他措手不及。

  「……」韓道勳微微一笑,他倒不覺得家兵因為誤會鬧點小情緒有什麼,揮手叫范錫程他們都先出去。

  …………

  …………

  夜空飄雪,城外飢民骨瘦肌黃,在寒風下瑟瑟發抖,但並不妨礙晚紅樓裡鶯鶯燕燕、酒醉金迷,絲竹聲中歌舞昇平。

  庭院深處、池邊竹亭,琴音空渺,姚惜水想到韓謙走出去的驕橫樣子,猶氣得胸口難平。

  「姐姐我前年去廣陵,就聽人說韓道勳乃治世之直臣,為內相王積雄推薦入京就任宏文館,或受重用。今日聽他在朝會之上進諫驅四城飢民,還以為他徒有虛名,不過是阿附權貴、趨炎赴勢之流,沒想到竟然藏有《疫水疏》這麼一篇雄文未出啊,」蘇紅玉慵懶坐在錦榻之上,剛剛才聽姚惜水將一切來龍去脈說清楚,頗為感慨,不成調的撥動琴弦,又問道,「夫人跟信昌侯那邊,到底怎麼說?」

  「夫人還在那邊的院子裡,怕這廝恃怨橫行,叫我過來盯著點,」姚惜水拿尺長寒刃輕柔削著指尖,「卻不知夫人與信昌侯爺最終會如何決定。」

  「此策能成,將有大助,但操之過急,或令安寧宮警覺,也不甚妙,」蘇紅玉說道,「這韓家父子留著,或有大用,也虧得你當初失手,沒有將其一下子藥死;沒想到事情真是錯有錯著。」

  「此時或許有用,但他日未必不成大患,我以往也是看錯了他,」姚惜水冷冷一哼,妙目盯著手上的寒刃,並不覺得留下韓謙就一定是好事,說道,「他剛才恃怨橫行,倒是有五分是做給楊元溥看的,說到底還是欺楊元溥年少。倘若有朝一日,楊元溥對他深信不疑,難保晚紅樓不受他反噬。」

  剛才在信昌侯府的別院裡,夫人與信昌侯的注意力都被《疫水疏》吸引過來,姚惜水卻注意到韓謙發洩怨氣時,始終有一分心思放在三皇子楊元溥身上,這份心機真是叫人不寒而慄。

  雖然目前留下韓謙可能有大用,雖然最初也是她主張留下韓謙用為棋子的,但姚惜水最近兩次算是真正見識到韓謙的深沉心計,就覺得她當初的主張未必正確。

  蘇紅玉心想此事或有憂慮之處,但她更多認為姚惜水還是為在韓謙身上失手而耿耿於懷,嫣然取笑道:「妹妹要是擔憂,那便多盯著他些,指不定以後能成歡喜冤家。」

  見蘇紅玉未但沒有重視,還拿她跟韓謙的事取笑,姚惜水頗為不悅的皺了皺秀眉,沒有應聲。

  …………

  …………

  次日,韓道勳因為廷議失言,被勒令留在宅子,等著御史台彈劾問罪,韓謙也託病留在宅子裡,沒有起早去臨江侯府應卯。

  不過,韓謙在宅子裡教趙庭兒背誦乘法口訣到中午,就有些後悔了。

  韓謙猜到驅趕飢民一事,不會因為天祐帝對他父親韓道勳的惱怒問罪而告平息,但他們困在宅子裡,不跟他人接觸,沒有什麼任何信息來源——將趙闊、韓老山派出去,根本打聽不到任何消息,也就不知道事情會演變到什麼程度。

  這時候韓謙才知道所謂運籌帷幄、胸有成竹,都他媽是假的。

  天祐帝有沒有息怒,有沒有想到他父親上驅飢民疏另有深息,或者惱恨依舊,要進一步追問他父親的罪責,以及信昌侯那邊怎麼籌謀其事去將安頓飢民的事攬過去,而安寧宮及太子一系會怎麼看待這事,會不會看出破綻,看出破綻會不會對他父親落井下石,而看似沒有什麼動靜的信王在楚州或者信王在金陵的嫡系聽到消息會有什麼反應,這些都是變數。

  這些變數都無法確實,談什麼胸有成竹,談什麼運籌帷幄,都他娘是屁。

  只是韓謙清晨讓趙闊趕去臨江侯府告病請假,譜都擺出去了,就算不指望三皇子楊元溥帶著陳德、李沖、馮翊等人過來探望了,他也不能才託病半天,就灰溜溜跑到臨江侯府打探消息,那他以後還能有什麼臉?

  而說到馮翊,信昌侯李普到底要怎樣去封住馮翊跟孔熙榮的口,不將他暗中替三皇子楊元溥效力的事情洩漏,韓謙也完全不知道,心裡有些後悔,要是昨日不裝腔作勢,繼續留下來與李普、黑紗婦人商議好一切就好了。

  不過轉念想到信昌侯李普以及黑紗婦人並不可能從根子上信任他,而他父親也絕對不會坐看他跟居心叵測的晚紅樓同流合污,韓謙又認定自己之前的應對並沒有錯。

  相比而言,韓謙看他父親倒是淡定,在堂屋裡燒了火爐,溫習詩書,也不知道他老子是不是跟他一樣,都只是故作鎮定。

  韓謙熬到傍晚,聽著院子外的巷道里有馬蹄聲由遠及近。

  韓道勳不喜家兵擾民,平時都不許范錫程他們穿街過巷時策馬奔馳。

  這急如驟雨的馬蹄聲聽得韓謙心頭髮緊,趕緊溜到前院看是誰過來,看到宅子裡一名瘸腳家兵打開院門,就見滿臉不悅的李沖與馮翊、孔熙榮正翻身下馬來,將韁繩交給身後的家兵。

  「殿下擔心你的病情,著我們三人過來探望,看你氣色不錯啊。」李沖就知道韓謙這廝託病在宅子裡擺譜,這時候看他竟然一點都不掩飾,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陰沉,硬著頭皮跨過門檻進院子裡來。

  「呀呀呀,」韓謙叫痛起來,說道,「我這偏頭疼,一會好一會壞,本來傍晚感覺舒緩過來,少侯爺這一說,又痛了起來。」

  李沖今日是奉命來勸慰韓謙的,並帶著馮翊、孔熙榮過來,告訴韓謙無需為這二人擔心,此時看韓謙演技再拙劣,也只能忍住揍人的衝動。

  韓道勳握著一本書捲走出來,見李沖、馮翊、孔熙榮過來給他見禮,對韓謙說道:「我去尋周祭酒擺棋去,你留少侯爺他們在宅子裡喝酒吧……」

  李沖他們這時候登門,總歸要留下來飲宴的,但廷議進諫風議潮剛起,韓道勳也不想韓謙這時候陪著李沖他們出去廝混。

  只是院子狹窄,韓謙要留人飲宴,韓道勳作為長輩不便摻合進去,只能找藉口出去給他們挪地方。

  李沖才沒有心思留下來喝酒,韓道勳走後,晴雲端水過來沏茶,他耐著性子喝下一杯茶,就站起來告辭道:「看你身體無恙,想必明日能到殿下跟前陪讀,我也就不在這裡多耽擱了。」

  「我這偏頭疼時好時壞,非是欺騙少侯爺,更不敢欺騙三殿下,明天要是無礙,我當會去三殿下跟前應卯,但要是頭痛得厲害,少不了還要在宅子裡休養幾天,請少侯爺轉告三殿下,望勿念。」韓謙站起來客氣的送李沖離開。

  「……」李沖咬著後牙槽,丟下馮翊、孔熙榮,便摔手走出韓宅。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16 PM

第四十一章 把柄

  「你是什麼把柄被姓李的捏在手裡?」

  看著李沖帶家兵離去,馮翊朝李沖離去的背影狠狠的啐了一口後,又鬼鬼祟祟的壓低聲音問韓謙。

  「啊,你們也有把柄落在李沖這狗|娘養的手裡?」韓謙故作驚訝的問道。

  他昨夜沒有怎麼睡好,就在考慮信昌侯李普他們除了殺人滅口外,還能有什麼手段,去彌補馮翊、孔熙榮身上的破綻。

  「唉,說起來也是我與老孔糊塗,前些日子出去鬼混,卻不想睡錯了人,睡了不該睡的人,還以為這事人不知鬼不覺,卻不想李沖這狗雜碎,昨日竟然拿這事來要挾我們,要我們以後聽命於三殿下,」馮翊垂頭喪氣的說道,「看你的樣子,應該也是有把柄被他們捏在手裡,但你怎麼就敢給李沖這狗雜碎眼色看?」

  韓謙看馮翊一臉便秘的樣子,心想難不成他睡了他爸的小老婆,怕李沖將這事捅出去?

  「我這事前後就是李沖這狗雜碎給我下的套,我雖然不願他們將這事宣揚出去,但他娘將老子惹急了,將他們給我下套的事情宣揚出來,難道對他們就有利了?」韓謙惡狠狠的說道。

  「對啊,我們跟春娘的事,鐵定是李沖這狗雜碎給我們下套的,要不然醒過來時三個人怎麼就稀里糊塗在一張床上呢?就算是三個人都醉酒跑錯房,但除了我們三人外,也沒有其他人看見,李沖這狗雜碎怎麼就可能知道得這麼清楚?」孔熙榮對韓謙更沒有戒心,一骨腦將什麼事情都吐露出來。

  春娘原是晚紅樓的一名歌姬,孔熙榮他父親孔周很是喜愛並幫她贖身脫了樂籍,然而孔周身為軍中大將,卻是個怕老婆的人,不敢光明正大的將春娘迎娶進府作妾,就在外面置辦宅子安置佳人。

  雖然春娘並不能算是孔周的妾室,但她與孔周的關係,韓謙都有聽說過,這事傳出去,也絕對是能令孔家被人嘲笑多年的醜事。

  韓謙沒想到晚紅樓的手段還真是跟他所想像的一樣陰險,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早就在馮翊、孔熙榮身上動了手腳,就是等到關鍵時刻拿這樣的醜事迫使馮翊、孔熙榮二人就範。

  「這事好辦,咬死不認,李沖還能將你們的鳥咬下來?誰敢亂傳穢語,辱你們的家門,熙榮捉刀去殺人,即便這事鬧到陛下面前,也不會是你們理虧。」韓謙這時候同仇敵愾的給馮翊、孔熙榮兩人出主意說道。

  「也對!」馮翊別看人長得清秀,卻比孔熙榮有一股子狠勁,聽韓謙這麼說,心想真要撕破臉,也確實沒有必要那麼畏懼李沖這廝。

  「少主,飯菜都備好了……」這時候趙庭兒走過來說道。

  看到趙庭兒走進來,馮翊、孔熙榮眼珠子都瞪得溜圓,徑直問韓謙:「你房裡什麼時候出了這麼個絕色小奴?」

  韓謙初見趙庭兒就覺得是難得的清麗,但那時趙庭兒終究是太瘦弱,身穿葛布裙裳打了許多補丁,也就沒有那麼扎眼。

  趙庭兒住進宅子裡,雖然時日不長,但人要比以往滋潤一些,換上素淨的裙裳,小臉在寒冷的冬季時,白淨得就像是剛出水的芙蓉一般清麗動人。

  趙庭兒天天在韓謙眼前伺候,韓謙教導她夢境裡的學識,也沒有覺得有什麼,馮翊、孔熙榮卻是第一次見到趙庭兒,眼珠子都差點掉下來。

  「我家在寶華山所置田莊的佃戶之女,性子卻是刁蠻,不怎麼聽使喚。」韓謙看馮翊、孔熙榮一副色授魂與的樣子,微微一笑說道。

  「不聽使喚?那你將你家這小奴賣給我怎樣?」馮翊脫口而出,但轉念想到韓謙跟他一個毛病,如此絕色,看上去又天真無邪,定是韓謙千方百計才搞到手的,怎麼都不可能拱手讓給他,搖頭說道,「算了,你定是捨不得這小奴,怪我沒有你這狗屎運。」

  韓謙哈哈一笑,也不應話,請馮翊、孔熙榮到堂屋喝酒。

  信昌侯李普在暗中謀劃什麼,定不會叫馮翊他們知道,但韓謙與他父親韓道勳一天都憋在宅子裡,范錫程他們又接觸不到什麼信息,他想知道今天朝中的動向,還是得從馮翊、孔熙榮這邊打聽。

  馮翊有些心不在焉,但也許是最大把柄都叫韓謙知道,其他什麼事都沒有必要相瞞,不用韓謙追問,他便將今日朝中最新的風聲說給韓謙聽。

  接下來數日,每到傍晚之後,馮翊從臨江侯府出來,也都是拉著孔熙榮來找繼續託病在家的韓謙傳遞消息。

  四城飢民染疫之弊,朝中不是沒有大臣知道,甚至知之甚詳的人還相當不少,只是以往因種種牽制、糾纏,這事一直都被壓制住沒有浮出水面。

  韓道勳此時將這個蓋子揭開來,無論對飢民稍有憐憫之心的人,亦或是擔憂疫病會蔓延到城中的將臣,以及千方百計想要增強壽州實力的太子一系,都不想再讓這事壓制下去。

  在韓謙在宅子裡惴惴不安的次日,就已經有人上疏力陳疫病之禍,替他父親韓道勳申辯。

  雖說上疏替韓道勳申辯的人,未必就心存善意,或許更是想要驅趕飢民之事能夠落地,但天祐帝原本著御史台議韓道勳失言之罪的事卻是壓了下來,最終韓道勳還是照當廷喧嘩之罪,被罰一個月祿俸了事。

  當然,也有不少人上疏指責韓道勳明知飢民染疫,還不顧飢民死活主張驅趕,有失憐憫。

  一石驚起千層浪,飢民積弊已久,已經到了不得不解決的地步,但就算不去限制太子一系勢力繼續增漲,十數萬染疫飢民在這酷寒時節渡江北遷六七百里,壽州及沿途州又沒有足夠的糧草儲備賑濟災民,途中還不知道要餓死、凍死多少人。

  一時間,也有不少大臣,即便跟二皇子信王、三皇子臨江侯沒有什麼牽涉,也是站出來反對這事。

  然而除了壽州以及更遙遠的襄州有大片田地荒蕪之外,其他州縣都不可能一下子容納這麼多的飢民。

  水蠱疫相對要溫和一些,當世卻是沒有能治之法,誰也不敢讓十數萬染疫飢民分散到各個州縣,令水蠱疫有可能在楚國大地不受控制的蔓延開來。

  此外,想要安置十數萬染疫飢民,所耗錢糧也絕非小數目。

  眾議紛紛,終究沒解決之策。

  到最後還是兵部侍郎、信昌侯李普上疏諫言臨江侯貴為帝子,當依太子、信王前例,在京畿擇地收編染疫飢民及家人為屯營兵戶,新置一軍,為臨江侯所部,拱衛楚廷。

  太子楊元渥、信王楊元演都是在成年之後掌軍,分任攻守之事。

  雖然臨江侯楊元溥尚未成年,但李普此議,能集中安置染疫飢民,避免疫情不受控制的擴散,也體現天祐帝及臨江侯寬厚愛民之心。

  另一方面,染疫飢民挑選出去後,身體健康的飢民觀察一段時間,則可以有序的疏散到其他州縣進行安置,不需要集中驅趕到壽州,能化解當前朝中最大的爭議,擁護者自然甚眾。

  不管信昌侯李普在廷議時措辭多麼謹慎,建議臨江侯楊元溥所掌新軍也只收編染疫飢民及家人為屯營兵戶,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將臣還是千方百計的想要阻撓。

  廷議時,信昌侯李普轉而建議由東宮太子所親掌的衛府收編這些染疫飢民及家人。

  東宮除了馬步軍親衛千人外,還受封龍武將軍,執掌左右龍武軍兩萬五千精銳,所轄屯營軍府,主要屯駐秣陵、溧陽等縣,擁有大量的屯田,接編三四萬染疫飢民及家人,錢糧上不會有所問題。

  然而左右龍武軍所轄的屯營軍府,乃東宮除壽州軍外最為根本的軍事基礎,太子楊元渥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染疫飢民混編進去。

  廷議半天不決,最後惹得天祐帝當廷怒斥,最終下旨加臨江侯楊元溥龍雀將軍號,執掌龍雀軍。

  龍雀軍既不屬於南衙禁營十六衛軍,也不屬於北衙侍衛親軍六衛軍,乃是天祐帝任准南節度使時的牙兵。

  天祐四年,天祐帝率部與越王董昌戰於潤州,龍雀軍統軍(都指揮使)陣前變節,被李遇所斬。

  龍雀軍於此役中元氣大傷,但由於主將陣前叛變,天祐帝一直都沒有調撥新的兵將補充進去,在創立侍衛親軍時,也將龍雀軍排斥在侍衛親軍六衛之外。

  目前龍雀軍雖然沒有徹底裁撤掉,但也僅有四五百老卒勉強維持編制,駐紮在左神武軍大營之側,接受左神武軍的監管,其家屬屯田所在的屯營軍府也早就劃並到其他軍府之中。

  龍雀軍如同廢棄,但編制、旗號仍在,此時授給臨江侯楊元溥,以收編染疫飢民,除了安寧宮及太子一系,其他人實在想不出反對的理由。

  天祐帝創立楚國後,將畢生征戰所招募或納降而得的精銳兵馬及家小,都集中到國都金陵附近另立兵籍安置,兵將終身從軍,家屬也集中起來進行屯田解決生計,這也是當世最為普遍實施的兵民分離的世兵制。

  也可以說南衙軍、北衙軍乃是楚國天祐帝所掌握的最大規模的一支家兵。

  這其中兵將編入營伍才是戰兵;家屬屯田所在,則是屯營軍府。

  龍雀軍的編制、旗號仍在,還有兩三百老卒,但形同廢立,這些年來家屬屯田的屯營軍府,也連地帶人都併入其他衛軍之中,此時自然不可能歸還。

  因此,信昌侯李普上疏建議在江乘縣赤山湖北岸,闢為龍雀軍的屯營軍府,利用荒灘收編染疫飢民,進行屯田耕種,天祐帝也一併准之,並在臨江侯、龍雀將軍之下,任陳德兼領副統軍,任沈漾為長史、郭榮為監軍使、李沖為錄事參軍,並徵調柴建、信陽侯長子李知誥等人為都虞侯。

  與此同時,天祐帝還特旨賜婚,將信昌侯李普幼女李瑤許配給即將成年的臨江侯楊元溥為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52 PM

第四十二章 飢民

  大雪飄飛,寶華山素白一片,青碧色的湖水也靜止無波。

  韓謙裹著一領裘袍,暖和得就跟小火爐似的,站在船頭迎風而立,卻不覺有多少寒意。

  龍雀將軍府在桃塢集開粥場賑濟、收編飢民的消息傳開來,四城飢民聞風而動,立時就往寶華山南麓湧來,但主要受太子一系控制的兵部,則派員在赤山湖北岸設立關卡,甄別確實是染疫飢民才許攜家進入,而且數量還嚴格限制在一萬兩千五百戶。

  這也是對應龍雀軍的兵戶數量上限,甚至還將桃塢集之前的幾百民戶全部驅趕出去,以免為三皇子臨江侯楊元溥所用。

  之前出城看飢民擁擠在河灘溝谷之間,場面已經相當慘不忍睹。

  這時將三四萬人集中收攏到秋湖山別院下面的桃塢集,一個個都面黃肌瘦、有氣無力,其中差不多有半數的人瘦得皮包骨頭之餘還挺著一個大凸肚子,場面彷彿修羅地獄,簡直可以說是恐怖了。

  「我說安寧宮那邊怎麼就不橫加阻撓了,這他娘不要說上陣捉對廝殺了,要能編了一支扛住刀槍的兵馬來,小爺我都跟他姓。」馮翊隔著百餘丈看岸灘上的慘淡,他之前還抱怨這次沒有授到一官半職的實職,僅僅是作為陪讀及將軍府從事,繼續追隨在三皇子楊元溥的身邊,但這時候卻死活都不肯讓船靠岸。

  這一次重編龍雀軍,信昌侯府可以說是最大的贏家。

  除了李沖任錄事參軍,在三皇子身邊,主掌龍雀軍諸曹文簿以及監察軍中將吏等權外,信昌侯長子李知誥還是擔任直接領兵的第一都虞侯,以及第二都虞侯柴建,又是信昌侯李普的次女婿。

  而信昌侯幼女李瑤與三皇子也將計畫於年後正式成婚,信昌侯府可以說是完全將籌碼都押注到三皇子楊元溥的身上了。

  看到聖旨時,馮翊還抱怨天祐帝即便默許信昌侯府成為支持三皇子楊元溥的主要力量,但也不應該讓信昌侯府對龍雀軍滲透如此之深,今天看到赤山湖北灘的情形,馮翊則多少有些興災樂禍了。

  在他看來,這裡壓根就是一個無底坑啊。

  收編染疫飢民,重振龍雀營,朝中每年僅能多擠出兩千萬錢作為龍淮軍的軍資及屯田所用,但這點兵餉養一兩千精銳都很勉強,不要說安置三四萬染疫飢民,更不要說添置兵甲了。

  信昌侯府或許財大氣粗,但看湖灘這些病入膏肓的染疫飢民,投再多的資源,將來能撿選出一兩千名合格的兵勇,馮翊都覺得夠嗆。

  當然,馮翊才不會同情信昌侯,他心裡還在記恨李沖給他及孔熙榮、韓謙設下圈套、逼迫他們就範,只想著怎能才能不被捲進去。

  趙無忌、趙闊站在韓謙身後,看著岸灘上的情形默不作聲;船頭還擺了一張小桌、一隻泥爐,趙庭兒、晴雲蹲在那裡給韓謙他們燒水煮茶。

  趙庭兒清麗無比,晴雲臉上卻覆著猩紅色的鬼面胎斑,一美一丑在韓謙身邊卻也相映成趣。

  船伕在船尾搖擼。

  「那個人是沈漾先生?」孔熙榮眼尖,看到湖灘東側用竹木搭建的屯營轅門前,駛過來一輛馬車,沈漾乾瘦的身子彼有蹣跚的爬下馬車,與守轅門的小校交涉過幾句話,就與年紀比他還大的老家人往湖灘深處走來,那輛馬車吱呀的跟在後面,碾著泥道而行。

  「靠過去。」韓謙神色一振,吩咐船伕將船靠岸,他們趕過去跟沈漾會合。

  「真要過去?那可說好了,我可不上岸啊!」馮翊叫道。

  船靠上用松木下樁圍出來的簡易碼頭,韓謙、林海崢、趙無忌以及晴雲、趙庭兒都上了岸。

  孔熙榮猶豫了片晌,還是硬著頭皮跳上岸。

  馮翊坐在船頭,便催促船伕趕緊拿竹篙子,將船撐到湖心去,生怕多停留片刻,也會染上水蠱疫,跟韓謙說道:「我在船上等你們回來。」

  「我們要是不幸染上疫病,你還能逃哪裡去?」韓謙說道。

  「……」馮翊心想韓謙說的話在理,但也是畏畏縮縮的爬上岸,只是站在簡易碼頭前,看著韓謙他們穿過人群,去跟沈漾會合。

  沈漾作為侯府侍講,又被天祐帝硬塞了龍雀將軍府長史一職,此時龍雀軍還沒有成軍,軍營裡沒有什麼事情,那沈漾的主要職責,就是到屯營來安置染疫飢民。

  不設立屯營都尉,那沈漾理論上就是龍淮軍的屯營軍府總管。

  沈漾之下,以信昌侯長子李知誥、柴建等人兼領屯營校尉,分掌其事。

  信昌侯長子李知誥以及柴建等將,受封龍雀軍都虞侯,掌握領兵調兵之權,同時兼任屯營校尉,染疫飢民的屯田編訓等事,他們也理應輔助沈漾主持。

  不過,染疫飢民聚集過來已經有兩三天了,李知誥、柴建他們本人都沒有出現,看來他們暫時是不會再出現了。

  特別是李知誥、柴建作為信昌侯李普的子婿,自然應該都有看到《疫水疏》,但很顯然一封《疫水疏》,還遠遠不能打消眼前慘況在他們內心所造成的陰影,不敢過來主事,更不要說其他將領了。

  而郭榮作為監軍使、陳德作為副統軍,昨天也是過來遠遠看了一眼就走,甚至連屯營轅門都沒有進。

  等了兩天,韓謙原以為沈漾壓根不會出現,沒想到這時候都快傍晚了,沈漾竟然坐著他那輛破馬車來了。

  「韓謙見過沈先生,韓謙這幾天感覺身體稍稍康復過來,邀馮翊、孔熙榮坐船出城透氣,沒想到竟然遇到先生。」韓謙上前給沈漾行禮,也還不忘他此時還在託病告假中。

  「我自己也是沒有想著過來,」沈漾以往在侯府傳授楊元溥、韓謙等人課業,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都不跟楊元溥多說什麼話,待韓謙他們更是冷淡,但這時看韓謙的眼神卻如沐春風,笑道,「我今日去宏文館翻閱文牘,遇到韓大人,有幸讀過韓大人新著的一篇文章……」

  聽沈漾這麼說,韓謙頭皮都要炸裂開來,心裡頓時對他父親充滿深深的「怨意」:沈漾即便不是太子一系的人,但看他在臨江侯府這三四個月的表現,也應該知道他絕不願意牽涉到奪嫡爭鬥之中,老爹啊,老爹,你怎麼就有膽子將《疫水疏》拿給沈漾看的?

  你真是要害得韓宅老少幾十口人最後連怎麼死都不知道嗎?

  韓謙原本計畫著,就算沒有誰願意到這邊主事,他讓范錫程、趙闊、林海崢他們,配合信昌侯派出的百餘家兵以及龍雀軍的百餘老卒,還是有希望能將局面慢慢梳理過來的。

  沒人主事,相互牽扯,加上絕大多數人心裡都還畏懼疫病,辦事的效率是要慢很多,最終不可能所有人都能得到救治,而疫情也不可能一下子控制下來,可能會多成千上萬的人,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韓謙真是沒有想到他父親會冒險勸服沈漾過來主事。

  韓謙急得想直跺腳,在沈漾面前卻又不得不裝出一副溫良和順的樣子,心裡想著往後還要重新調整跟沈漾的關係跟距離,既要跟沈漾共享《疫水疏》的秘密,又不能讓沈漾察覺他作為晚紅樓的棋子為三皇子楊元溥的效力,這其中的尺度跟分寸想要拿捏好,還真不容易。

  韓謙這一刻是滿心苦澀,自己到底要玩多少種角色扮演?

  沈漾問道:「粥場設在你家山莊裡?那我以後可能還要在你家山莊借幾棟房子,充當臨時公所。」

  沈漾昨天就讓老僕出城來看過這邊的情形。

  他雖然憐憫染疫飢民可憐,但看赤山湖北灘已成死地,也非他能夠力挽狂瀾,自然也沒有想著要摻合進來。

  今日午後在宏文館見到韓道勳,讀過《疫水疏》,他才知道韓道勳為這些飢民做出多大的犧牲,恰恰如此,他更欽佩韓道勳的風骨。

  他並不認為韓道勳有捲入宮禁之爭。

  韓道勳真要跟信昌侯李普一樣,只是為自身的權勢跟野心押注三皇子,將《疫水疏》交給信昌侯李普他們去謀劃實施就可以了,完全沒有必要在朝會上進諫驅趕四城飢民。

  那樣的話,不僅會觸怒陛下,還可能會留下永久的污點。

  也因此,沈漾看到韓謙也倍感親切,還想著能勸韓謙留在屯營軍府輔助他做事。

  龍雀軍分為軍營及屯營軍府兩個系統,軍府負責屯兵,軍營則是從軍府抽調兵將負責攻守等事。

  韓謙、馮翊、孔熙榮除了陪讀身份沒變外,這次都還補為龍雀將軍府從事,他們既可以留在三皇子楊元溥身邊混日子,也可以具體承擔某項事職。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53 PM

第四十三章 教訓家兵

  從天祐帝正式頒旨、有染疫飢民往桃塢集聚攏之時,信昌侯府就派一批人手過來,以三皇子楊元溥的名義在秋湖山別院設粥場賑濟飢民,但韓謙在聚攏飢民後,才是第一次回到山莊來。

  范錫程、林海崢以及韓老山,帶著十數名家兵及郭奴兒、林宗靖等近五十名家兵子弟,則早就被韓謙及他父親遣到山莊裡來,此時臨近黃昏,設於田莊南翼的粥場,此時正將簡易的柵門打開,放飢民進來就食。

  不過,這邊僅在田莊南側的山口處設一座粥場,地方狹小,三四萬飢民往這邊湧,亂糟糟一團,韓謙陪著沈漾好不容易才擠到粥場裡面。

  馮翊、孔熙榮能棄船上岸就已經表現出絕大的勇氣,這時候可不敢跟著韓謙、沈漾直接往染疫飢民人堆裡擠,他們寧可爬上東面的山嶺,穿過林子翻到山莊裡去。

  絕大多數飢民既使沒有病入膏肓,也餓得皮包骨頭,虛弱不堪,要不然的話看著他們對食物所表現出來的熱切跟貪婪,僅靠山莊裡的這點人手維持秩序,非出亂子不可。

  更何況大多數的家兵還是不敢跟染疫飢民接觸。

  粥場內還額外用木柵牆分隔開來,裡側架了十幾口鐵鍋,由韓宅及信昌侯府的家兵,或者莊子裡的奴婢,將一袋袋稻米混入根莖還帶有泥土的野菜一起煮成粥,然後隔著木柵牆,將倒入木柵牆外的大缸之中,供飢民分食。

  大多數家兵,包括信昌侯府派來的人手,都是在柵牆之後,唯有以隨母親改嫁而過繼入籍到韓家的郭奴兒等二十多個飢民少年,隨范錫程、范大黑、林海崢站在木柵牆外,以瘦弱的身子勉強維持住秩序。

  場面之混亂,實在不難想像。

  而派過來的百餘龍雀軍老卒,都沒有人在粥場這裡,韓謙估計他們就負責在湖灘兩翼設立轅門了。

  韓謙黑著臉走過去,抬腳將一排木柵牆踹翻在地,盯著發怔的范錫程質問道:「粥場一片混亂,這麼多人都縮在裡面是怎麼回事?」

  范錫程沒想到韓謙剛過來,就發生這麼大脾氣,解釋道:

  「蠱毒洶洶,家兵們有所畏懼,在柵牆前幫忙熬粥,卻也能勉強維持。」

  范錫程、范大黑、林海崢以及趙闊、趙無忌是知道《疫水疏》的內容,韓謙也反覆跟他們交待過水蠱疫隔絕傳染源以及他們自身預防的要點,但即便如此,他們心裡猶是打鼓,完全沒有底會不會受疫病傳染,更不要說其他完全蒙在鼓裡、僅僅是被動接受命令的家兵,對疫病畏懼如虎了。

  再一個,在范錫程他們看來,韓家為這些飢民做到這一步,已經仁至義盡了,也就沒有強迫那些畏懼疫毒的家兵,站到木柵牆外來跟染疫飢民直接接觸。

  「蠢貨,你這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他們皆是我韓家的兵卒,難不成日後在戰場上,面對洶洶戰刃,也要縮頭躲到木柵牆之後,靠這些瘦弱少年,替他們擋飛矢刀劍嗎?」韓謙毫不客氣的朝范錫程劈頭蓋臉就罵。

  范錫程老臉漲得通紅,卻沒有辦法替自己辯解。

  韓謙將腰間佩刀摘下來握在手裡,轉頭虎視耿耿的盯著木柵牆後的家兵片晌,跟范錫程說道,「救疫如殺敵,倘若在殺敵戰場之上,有人敢畏敵不前,抗命不遵,范錫程,你當如何處之?」

  「當斬。」范錫程甕聲說道。

  「好,長史沈漾大人在此,其他人,我管不到、管不著,但范錫程你眼珠子給我睜大了,這些個暫時借用到沈漾大人帳前聽令的韓家家兵,誰敢畏懼不前、誰敢抗令不遵,你他媽給我一刀戳死一個,我韓家不養這樣的廢物!」韓謙盯著縮在木柵牆後的諸多家兵及子弟,怒斥道。

  隔絕疫水之法說起來簡單,但三四萬染疫飢民虛弱到極點,也就完全失去自我組織的能力,家兵不敢深入跟這些染疫飢民接觸,如何盯著不讓他們接觸疫水,如何讓他們嚴格克制住只飲井水,又如何讓他們改變之前的陋習、集中如廁,並將糞溺等污物進行進一步的處理,又如何將他們組織起來,趕在春水漫漲之前,沿湖灘修出一道泥堤出來?

  這些事情不做,疫情得不到控制,染疫飢民始終淹淹一息,後續的屯田、編訓,壓根就不要有一絲絲的指望。

  韓謙還是希望趕在安寧宮回過神來之前,能看到龍雀軍初成規模,這樣多少能叫安寧宮及太子那邊有所忌憚、收斂,他跟他父親才更有可能逃過安寧宮的打擊報復。

  而更重要的一點,韓謙還是嫌他父親以前待這些家兵太寬鬆了,讓他們日子過得太滋潤了,現在正好借這個機會,將一些規矩重新立起來。

  倘若一個個都他媽當成大爺養著,韓家發生點變故,他們能有一丁點的忠心,才叫見鬼了呢。

  說到這裡,韓謙又朝代表信昌侯府過來的兩名管事拱拱手,說道:「信昌侯府這邊,我插不了手,還請二位管事惦量著辦。」

  韓謙與沈漾等人從染疫飢民人群裡擠入粥場,他們敢這麼做,比說一百遍都管用。

  再說大家也都明白少主遠沒有家主好伺候,而且在韓家少主說話的份量越來越重,看到韓謙發這一通脾氣,當下山莊裡的家兵便不敢再哆嗦什麼,將木柵牆撤開,紛紛走出去,將秩序維繫起來。

  韓謙也知道,這邊的事情稍有起色,信昌侯李普就有可能將他的人手驅趕出去,保證編訓、領兵之人,皆受他及晚紅樓那邊的控制,但韓謙並不會因此就選擇袖手旁觀。

  韓謙讓家兵及諸子弟深入接觸染疫飢民,甚至將前期最為混亂的局面承接下來,倒不是說他跟他父親、跟沈漾一樣有悲天憫人之心。

  他現在還千方百計想著怎樣能順利活到天祐帝十七年往後呢,要悲天憫人,也該是別人來悲憫他才對。

  實際在韓謙看來,前期的局面越混亂,家兵及諸子弟介入其中,所能得到的鍛鍊將越充分。

  沈漾是有經世致用之學的名儒,韓謙即便他自己偷些懶,讓范錫程、范大黑、林海崢、趙無忌以及郭奴兒、林宗靖這些少年跟著沈漾做事,也能學會如何抽絲剝繭的將混亂的局面一點點理順過來。

  這是他們閉門苦學,都很難領會的東西。

  兩三百人手散出去,場面總算是沒有剛才那麼難看,韓謙請沈漾進莊子裡說話。

  范錫程雖然被韓謙當眾訓斥了一通,但還有很多事要稟報,看粥場有林海崢、范大黑配合信昌侯府的管事主持便夠了,拉上韓老山,硬著頭皮跟韓謙、沈漾他們走到東院。

  「山莊裡已經耗了多少糧食?」韓謙請沈漾入廳而坐,將范錫程、韓老山喊過來問話。

  范錫程微微一怔,見韓謙眼色是要他實話實說,便道:「山莊裡所備的十二萬斤糧食,三天已經耗得七七八八,頂多還能再支撐明天午前的一餐。」

  韓謙之前拿出上百餅金子給范錫程過來籌備賑濟之事,但這邊聚集三四萬的飢民,一百餅金子可以說是杯水車薪,其他物資不說,僅收購過來的糧食也只能勉強支撐三四天的消耗而已。

  朝廷說是每年要拔兩千萬錢軍資,但即便安寧宮那邊不從中作梗,相應錢物能很快順利撥付下來,也只能支撐兩三個月而已。

  很顯然這種事情,沒有信昌侯府及晚紅樓以雄厚的財力做支撐,即便將韓謙的骨頭都拆下來去買,也多支撐不了幾天。

  韓謙跟范錫程說道:「山莊耗用多少糧食、每天投入多少人手,折算多少工錢,范錫程你列個細目出來,每隔一旬報給沈漾大人知道,不能公私混淆了……」

  韓謙還沒有大公無私到拿自己的私房錢,替三皇子楊元溥及李普他們養兵,不僅前期投入的糧食等物資要結算清楚,這前前後後韓家投入多少人手,也要折算工錢。

  沈漾倒也不以為意,朝廷原本就嚴禁私家大規模救濟飢民,以防地方豪族收買人心存禍亂之志。

  即便其他州縣管不了那麼多,但在京城金陵,沈漾也是絕對不希望有誰模糊這條底線了。而即便信昌侯府拿錢糧出來,也必須以三皇子臨江侯的名義撥付下來。

  畢竟屯營軍府所收編的飢民,理論上都是三皇子臨江侯楊元溥名下的兵戶,日後龍雀軍的兵將都要從屯營軍府所轄的兵戶裡徵調。

  韓謙能主動這麼提,沈漾反倒認為他知道分寸,更想著將他留在身邊任事,而沒有想韓謙其實是心裡捨不得這些錢物。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54 PM

第四十四章 培養方向

  見沈漾頷首認可此事,韓謙又問范錫程:「我讓你去僱請幾名燒石匠,可有找到合用的人手?」

  要隔斷傳染源,除了遠離疫水之外,最重要一項工作,還是人畜便溺等污物都要進行處理。

  特別是湖灘之上聚集的三四萬染疫飢民,排泄出來的便溺裡必然存有大量的血吸蟲幼卵,是必須要進行滅殺的。

  韓謙絞盡腦汁所能想到的當世最為廉價,也相對可靠的辦法,就是用生石灰處置。

  當世在五六百年前,就有醫書記載青白石作灶焚燒得石灰,有療瘡收創之用,也是當世最為廉價易取的消殺藥。

  田莊後山就產青白石(石灰石),韓謙雖然查了一些古法燒製石灰的資料,都大同小異,但紙上得來終覺淺,他心裡還是沒有底,便吩咐范錫程在山莊附近僱請幾名能燒製石灰的匠工,覺得這樣應該更靠譜些。

  「找到五名老工匠,目前山莊裡這個狀況,出了三倍工錢,才願意過來。這兩天沿山走過一遍,初步選在田莊下方的水灣處建窯,正等少主您過來定度。」范錫程說道。

  「沈先生,要不要去看一眼?」韓謙問沈漾。

  沈漾原本就精擅經世致用之學,今日又得幸讀過《疫水疏》,知道石灰有大用。

  染疫飢民暫時都還不堪用,諸曹佐吏基本都是信昌侯府所舉薦的人,即便到位,但此時連軍府公所都沒有建立起來,前期必然一片混亂,要做的事情又太多。

  沈漾看到韓謙這邊早就想到建窯燒製石灰,那自然是再好不過,到時候核計工本,由軍府作價購買便成。

  飢民隨地便溺已成習慣,即便將家兵驅趕到飢民中去,迫使他們集中如廁,三四萬飢民,每天所產生的便溺之物也是多得恐怖。

  權貴不事賤業,更不要說跟便溺等污穢之物打交道了。

  韓謙卻知道這是最為重要的一個環節,絕不能嫌其污穢而不為,而建窯燒製石灰之事也是宜早不宜遲。

  在山莊能產石灰之前,甚至還需要先從別處高價購買來應急。

  韓謙正要陪沈漾出去察看石灰窯的選址,這時候桃塢集里正張潛以及三名身穿武官將服、身形魁梧的校尉跑過來求見沈漾。

  包括大面積的湖灘地,赤山湖以北的桃塢集,南北縱深三五里不等、東西狹長十二三里,兼之桃塢集以北的一部分山澤之地,這次整個的都被征辟用作龍雀軍的屯營軍府。

  桃塢集之內,像秋湖山別院這樣的,家主有功名官身,自然能得到豁免;而受僱在這些田莊耕種的佃農,也可以選擇去留。

  除此之外的民戶都要驅趕出去,由江乘縣另外擇地安置,原先的田宅都由軍府徵用。

  里正張潛,原本是桃塢集的大戶,擁有兩千畝良田,雖然得以豁免,田地沒有被直接徵用,但他家的田宅位於秋湖山別院的下方,周圍聚集的染疫飢民更多,令他心驚膽顫。

  當然了,張潛才是小小的里正,根本沒有能力阻止龍雀軍將屯營軍府設在桃塢集,但他在江乘縣也是有些人脈,可以將這裡田宅交出去,在桃塢集之外另換一塊地。

  不過,捨棄張家三代人經營下來的肥沃田宅,去其他地方換一塊荒地從頭開始,張潛怎麼都不甘心,便先將家小都搬到縣城去,他帶著兩名家僕留下來觀望形勢。

  范武成被趙無忌射殺時,韓謙跟張潛見過面,但沒有更深的接觸,只能算是點頭之交,客氣的請他進大廳與沈漾見面。

  與張潛一起來見沈漾的三名軍將,則是龍雀軍派駐過來的都虞侯郭亮與兩名龍雀軍的營指揮。

  在潤州一戰過後,龍雀軍僅有五百殘弱老卒沒有裁撤編制。

  近幾年作為龍雀軍僅存高級軍將的都虞侯郭亮,雖然在潤州一戰之後沒有受牽連追責,但也一直被朝廷遺忘在角落裡。這對此時才三十多歲,年少時就建立軍功,得受都虞侯將職的郭亮正是建功立業之年,這數年的蹉跎,實是一種煎熬。

  這一次天祐帝封臨江侯楊元溥為龍雀將軍,執掌龍雀軍,還新設屯營軍府收編飢民為兵戶,以便將來能編訓兵戶,將龍雀軍重新整編起來,郭亮還照舊擔任都虞侯,與信昌侯長子李知誥以及次女婿柴建等人一起,乃是臨江侯楊元溥及副統軍陳德之下的五將之一。

  不過,信昌侯李普那邊暫時並無意用郭亮,不僅將郭亮踢過來負責屯營軍府的建設,還將郭亮之前手下的人馬,將其中四百多能用的兵卒挑走,留下百餘老弱病殘踢給郭亮帶到桃塢集來。

  郭亮滿肚子怨氣,即便不敢奉旨不遵,但帶著人馬到桃塢集來,也只是在兵部確定的屯營軍府範圍兩翼將轅門柵牆建造起來,然後就分兵守住北岸湖灘的東西出口,其他事也一概不管,更不要說參與賑濟染疫飢民了。

  沈漾身為長史,雖然沒有加屯營都尉,但也沒有其他人出任屯營都尉一職,沈漾就是屯營軍府的最高負責人。

  得知沈漾過來,郭亮也只能帶著手下兩名同樣被踢過來後滿肚子怨氣的營指揮,趕過來參見。

  都虞侯已經是中高級將職了,孔熙榮的父親孔周身為右神武軍副統軍,也僅比都虞侯高一級。

  韓謙倒是有心交結受信昌侯李普他們排擠的郭亮,特客氣的將沈漾旁邊的座位讓給郭亮,但郭亮正眼都沒有瞅韓謙一下,倒是站在對韓謙身後的少年趙無忌打量了幾眼,才跟沈漾說事去。

  看郭亮這副踞傲模樣,韓謙心裡恨得直咬牙,心想這個一點眼力勁都沒有的傢伙,活該坐這些年的冷板凳!

  當然,郭亮能注意到少年趙無忌,韓謙心裡還是很得意的,這少年雖然總是安靜的站在角落裡,卻時刻又像一隻蹲在陰影下的獵豹給人威脅。

  范武成原本就是兵戶子弟,自幼習武不綴,父兄死後過繼到范錫程膝下,身手更是青出於藍,比范大黑、林海崢他們都要強出一籌。

  要論單打獨鬥,瘦弱的趙無忌三四個都不是范武成的對手,但就在狹小的陋室裡,一心趕人的范武成卻被趙無忌拿弓箭無情射殺,整個過程令林海崢、范大黑他們匪夷所思。

  照道理來說,空間越狹窄小,越難用弓箭殺敵。

  在韓謙的強壓下,范大黑、林海崢不敢待趙無忌生分,經常在一起切磋。

  正面對抗,趙無忌站在范大黑那如半截鐵塔似的壯碩身體面前,還是太單薄了,但放開場面限制,范大黑非要與林海崢兩人聯手,才能防得住趙無忌那凶險而出乎意料的進攻。

  趙無忌不是那種衝鋒陷陣的無敵戰將,而天生就是藏在陰影深處的刺客。

  很可惜,范錫程他們都是慣於戰場廝殺的悍卒,趙無忌想要從另一個方向提升自己,他們都給不出好的指導。

  韓謙便讓趙無忌也跟在他身邊,學習他天馬行空隨想隨教、亂七八糟沒有什麼體系的雜學,平時主要強化潛伏、斥侯、偵察、野外生存等方面的訓練。

  當世要成為合格的殺手或刺客,要求絕對比戰場上衝鋒陷陣的武將要高得多。

  而對下面家兵子弟的訓練,除了基礎的拳腳刀弓強化身體基礎外,韓謙也同樣更著意培養他們偵察、斥候、潛伏等方面的能力。

  韓謙想著有朝一日,歷史軌跡無可改變,他不幸成為大楚的「逆黨」,此時的他再傻也不會想著用五六十名人手,去正面對抗追兵。

  強化這些家兵子弟的忠誠,訓練他們潛伏偵察以及野外生存、最終能保護他翻越山林、潛逃出大楚的本事,才是韓謙此最要緊去做的事。

  同樣的,這還是要比培養衝鋒陷陣的武將難得多,天文、地理、方言以及人物風情、野外生存、急救乃至偷雞摸狗的下三濫手段都要有所涉獵。

  然而,在范錫程他們看來,韓謙就是在亂搞。

  只是在《疫水疏》成篇之後,韓謙在他父親韓道勳那裡所獲得的信任,壓根就不是范錫程這邊家兵滿肚子意見能推翻的。

  因此韓謙有心胡搞,范錫程等人也只能配合著折騰。

  當然了,時間才過去不到一個月,不可能立竿見影有什麼效果,但也不是沒有好處。

  四十名家兵子弟,其中十三人是真真正正的家生子,韓道勳以往御下寬鬆,這些家生子自幼習武、也粗通筆墨,健壯而自信。

  雖然韓謙在編訓時,強行將這十三名家生子壓制下去,挑選飢民子弟統領諸隊,誰敢逆抗就用鞭刑重罰,但不管怎麼說,飢民子弟初時是沒有自信的,而家生子皆滿心不服。

  不過,飢民子弟表現出來的韌性,要比家生子強得多。

  也許常年掙扎在強大的生存壓力之下,這些少年偷雞摸狗、察言觀色的事情沒有少幹,他們在斥侯、偵察、潛伏等訓練科目上,適應性也更強一些,也就漸漸沒有最初的縮手縮腳。

  韓謙讓范大黑、林海崢帶著這些少年,聽從沈漾的調遣參與賑濟之事,也是借這機會強化他們的適應及應變能力。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55 PM

第四十五章 燒石

  馮翊、孔熙榮翻山進入山莊,沈漾這時候才讓韓謙帶大家去看石灰窯的選址。

  石灰窯選在田莊下面的一個溪灣處,這邊地勢較低,水流平緩,舟船能直接從赤山湖駛進來。

  這裡原先就有七八戶民宅居住,這兩天都被遷了出去,七八棟民宅空了下來,范錫程那邊就當仁不讓,將這幾棟土房直接佔了下來;還有一座三四畝地大小的曬穀場,地方還頗為空曠。

  除了石灰窯外,還能繼續往外平整出大片的土地,韓謙走了一圈,暗感山莊可在這裡集中建一座較大規模的匠坊。

  龍雀軍的屯營軍府就在山莊的南面,往後在赤山湖北灘修建房屋、築堤屯田,需要大量的工具。

  乃至龍雀軍要真正的組建起來,兵甲戰械乃至兵將袍服,指望國庫撥付是不現實的,主要還是要屯營軍府這邊自行購買或生產。

  韓謙就想著山莊建築一些匠坊,還是大有可為的。

  韓謙現在不奢望能染指龍雀軍的兵權,但怎麼也要想辦法從龍雀軍身上吸點血下來,才不枉他冒這麼大的風險將《疫水疏》獻出去。

  別人又怎麼知道韓謙心裡打的小算盤?

  范錫程從江乘縣僱請的幾個燒石匠,都是黢黑精瘦的小老頭,臉皮皺得跟老樹皮似的,看到沈漾等大人過來,緊張連話都說不溜,好一會兒才搞清楚他們建窯燒石灰的辦法。

  韓謙這些天看《考工記》、《谷明藥編》,裡面都有提到燒製石灰之法,但記敘十分簡略。

  韓謙看書還以為當世人就言簡意賅這臭毛病惹人討厭,但問過范錫程請過來的這五名燒石匠,才知道當世燒製石灰,手段就是極其的原始。

  用石塊或黃泥壘灶,在灶中鋪一層薪柴再一層青白石,壘加兩到三層後,悶燒一個晝夜,便能取用;更簡陋的,就是地上挖一個土坑堆柴燒石。

  照這些燒石匠的經驗,每人兼採石、伐柴等事,一年差不多能燒三四十擔石灰出來以餬口。

  不要說韓謙了,沈漾聽了都直皺眉頭。

  照疫水疏所述,要想將疫情控制,這麼多染疫飢民,屯營廣及十數里方圓,都要大量採用石灰滅殺溝渠及便溺中的蠱毒,每年沒有三四萬擔石灰,是不頂用的。

  要用這種傳統的燒石法,差不多要上千名燒石匠才夠用,但現在將三四萬飢民聚集起來,就算能挑出上千名能幹重活的壯勞力來,但其他事就不用幹了?

  「建大灶!採石伐薪等事,皆專任其人。」韓謙說道。

  當世鹽鐵等業的工坊,已經相當成規模。

  少府左校署之下,便有鐵工匠奴兩千餘人以造兵械;而在海陵所設鹽場,更是多達兩萬餘鹽戶專事煮鹽之業。

  這兩項已經可以說是原始的工業體繫了,而石灰在當世除了用作藥物外,僅有極少數奢貴,才會用來粉刷庭院,需求量極少,才還沒有較大規模的石灰窯出現,但不是不能出現。

  雖然夢境中人翟辛平也沒有燒製石灰的記憶,但韓謙心想大體的方向不會錯。

  幾名燒石匠面面相覷,他們所會的燒石手藝,都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哪裡能說改就改?

  只是在沈漾、郭亮、韓謙等人面前,幾名燒石窯也不敢說個不字,只是訥然站起來那裡,不知道怎麼應答。

  而就算他們願意順從韓謙,也不知道所謂的「大灶」該怎麼建。

  見沈漾也看過來,韓謙硬著頭皮將這事承攬下來,說道:「我這幾天在山莊這裡養病,建灶之事我來想辦法。」

  韓謙完全沒有覺得著手主持建燒石大灶,是一種賤業;再說他不把這事承攬下來,不能安他父親的心,還不知道他父親要搞出什麼么蛾子來呢。

  韓謙說他還在告病之中,沈漾只是微微一笑。

  三四萬染疫飢民亂糟糟一團,要梳理出頭緒來,千頭萬緒,即便不能將韓謙正式留在軍府這邊任事,韓謙此時留在山莊「養病」,又將建窯之事一力承擔過去,對沈漾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雖然朝廷傳言韓道勳獨子不學無術,但他這三四個月來在臨江侯府教授課業,三皇子楊元溥以及馮翊、李沖、孔熙榮等人,多如墜雲霧,唯有韓謙坐在書堂之中眼目清亮,明顯是他所教授的內容,韓謙都能聽得進去。

  今日沈漾再看韓道勳所寫的《疫水疏》,怎麼也不會以為有如此淵博家學的韓謙會是一個廢才。

  郭亮、張潛倒是頗為詫異的看了韓謙一眼。

  韓謙也怕郭亮、張潛等人不耐性,當下就叫這五個燒石匠,先照舊法在匠坊這邊將燒石灶砌出來,還將郭奴兒那隊家兵子弟喊過來幫助、學習,等他們這邊做好準備工作燒第一灶石灰,他再過來參詳怎麼改建大灶。

  接下來,眾人沒有再回山莊,沈漾而是跟里正張潛商議,將他家位於秋湖山別院南面的宅院借過去,暫時充當屯營軍府的駐所。

  要是可以,沈漾還可以推薦張潛到屯營軍府擔任從事。

  張潛小小一個里正,連韓家的少主韓謙都不敢得罪,又哪裡敢得罪身為皇子師的沈漾?

  再者說了,桃塢集整個都被闢為屯營軍府,桃塢集便不再存在,來年的田稅徭役就會成為一筆爛賬。

  他倘若不立時解除里正之職,一旦有人作梗,將這筆爛賬算到他頭上,張潛即便是傾家蕩產,都難消其禍。

  張潛即便擔心疫病不受控制,但此時沈漾征他入屯營軍府,擔任從事,卻是他不多的出路之一。

  沈漾看上去乾癟瘦弱,精力卻是旺盛,將張潛宅院征辟過去充當軍府公所,夜裡便請眾人過去草草用過餐,便召集起來商議改建屯寨之事。

  龍雀軍滿編一萬兩千五百兵卒,相對應的,屯營軍府滿編也是一萬兩千五百兵戶,軍以五百兵卒為一營,屯營軍府以五百兵戶為一寨,需置二十五座屯寨。

  太子一系所掌控的兵部,將桃塢集的原住民驅趕出去,以免為三皇子所用。

  對這邊來說,最大的好處就是十數座自然村落、數百處簡陋民宅空置出來,都能拿出來讓這麼多的染疫飢民,有一個遮風蔽雨的地方,不至於寒夜被活活的凍死。

  屯寨可以在這些自然村落的基礎上,一步步擴建。

  對應營校尉(指揮),每座屯寨要設寨主一名,又名屯營校尉,其下又設屯長五到十人,以掌屯田編訓等事。

  這些個屯營校尉的職缺怎麼安排,不要說韓謙沒有辦法插手,即便沈漾也沒有辦法置喙。

  屯營校尉及屯長,是將來掌握龍雀軍的基礎,李普看過《疫水疏》,知道聚集的萬餘染疫飢民還值得期待,他已經將信昌侯府所屬的一百名家兵獻給三皇子楊元溥,調派過來任事;而這些家兵的家小,隨後也將遷來,併入屯營軍府之中,成為龍雀軍真正的兵戶。

  二十五名屯營校尉以及相當一批屯長,自然是要從這一百人中選任;而信昌侯李普派過來的兩名侯府管事,也將在沈漾身邊擔任從事,分管倉儲、度支等事——前期所需要的錢糧,都得從信昌侯府調,屯營軍府的倉儲度支等事,信昌侯李普顯然也不想落入沈漾的掌控之中。

  由信昌侯府主導龍雀軍的復興,以此構建三皇子臨江侯的班底,是天祐帝半公開認可的事情,沈漾更關心將事情做好,只要信昌侯府這時候願意盡最大的能力去配合,才不關心誰來做。

  韓謙手裡更沒有多少家兵能獻出去,也無意染指屯長、都頭、隊率這些低級軍職。

  而信昌侯府名義上是將百餘家兵獻給臨江侯楊元溥,但這些家兵對三皇子到底有多少忠心,現在也實在難說。

  當然,這些家兵連同家小,被信昌侯李普強行併入屯營軍府,與三四萬染疫飢民混編到一起,即便擔任職司,心裡多少也有些怨氣的吧?

  當然,此時怨氣最大的還要屬馮翊、孔熙榮二人。

  他們除了多出一個從事的身份,並沒有在這件事上得到半點好處,這時候卻要冒著感染疫病的風險,留在軍府公所裡聽沈漾與郭亮、張潛等人商議屯寨之事,聽著就直打哈欠又不能提前告退。

  等事情商議完畢,已經是星月滿天。

  乘馬回城也要大半個時辰,再者入夜後城門四閉,即便是馮翊、孔熙榮想要進城,也會十分的麻煩,當晚就在韓謙這邊借宿。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55 PM

第四十六章 奴婢

  有郭奴兒帶著八名家兵子弟相助,五名燒窯匠連夜便將燒石土灶壘好,次日一早便請韓謙他們去看這些工匠用祖傳的手藝燒石灰。

  沈漾利用桃塢集現有的村落,連夜增設了十數座粥場,將三四萬飢民疏散到這些粥場救濟,然後再作兵籍上的梳理,場面也就沒有昨天看上去那般混亂不堪。

  清晨的時候,韓謙他們出門,已經看到隨范大黑、林海崢臨時借調到沈漾身邊的家兵及家兵子弟,正帶著一部分飢民清理道路,可見沈漾辦事的效率,比他們想像中要高。

  馮翊、孔熙榮留在山莊,沒有之前那麼恐懼,也就不忙著回城,跟著韓謙去看燒石灰,當作消遣;還特意派人去臨江侯府說這兩天在軍府這邊任事,想著能逃兩天的騎射苦訓。

  三皇子楊元溥一直都非常勤勉,也特別想以此獲得他人的認可,每天早晚各一時辰的騎射,叫馮翊、孔熙榮陪著苦不堪言。

  韓謙看一夜之間,湖灘上的混亂情形便有所改觀,心想他們昨夜回山莊後,沈漾或許一宵都沒有睡吧,也不知道這小老頭怎麼撐得住的。

  匠坊這邊,燒石土灶已經壘成,僅到大腿高矮,比平常所見的灶台還要簡陋,連灶門、風口都不留,可以說就是一圈矮牆作灶,然而直接在灶子裡鋪一層稻麥桿及枯樹枝,再鋪一層敲成拳頭大小的青白石塊,點燃後再用黃泥將灶頂封住留小口透氣,說是燒一個晝夜便成。

  整個過程就是要鍛燒,使青白石熱分解生成生石灰。

  夢境中人翟辛平化學很差,中學所學的那點化學知識都還給老師了,但基本的概念還是能知道的,這也是叫韓謙一眼就覺得這幾名燒窯匠所謂的祖傳手藝,實在粗糙、原始得很。

  燒石土灶竟然連灶門都沒有留,自然也就沒有爐膛一說。

  沒有爐膛、風口,就沒有辦法掌握火勢,而此時燒石土灶倘若想建得更大,一下子填入更多的石灰石,那能出多少石灰,出什麼質量的石灰,就完全不受控了。

  要建大灶,關鍵就是大灶要有能控制、觀察火勢的爐膛或者說風口。

  問題是這樣的爐膛要怎麼建,用什麼耐火材料,既不畏火燒,還要能留出足夠多、足夠大的孔眼通風,還要能將成千上萬斤重的石灰石跟柴炭撐起來,不使爐膛在燒石過程中垮塌?

  韓謙心想燒石土灶連風口都沒有留,又是用麥秸桿作柴,燒石的焰溫應該不會太高,讓郭奴兒將採石所用的一把長鐵釺子,從爐頂插入灶中。

  過了許久將長鐵釺子插出來,看鐵釺子僅僅是剛剛燒紅而已,看來鍛燒石灰石的爐火溫度,還真是遠不足以將鐵釺子燒熔化掉。

  既然用鑄鐵能造爐膛,韓謙完全不覺得改建大灶,有什麼難度。

  「造大灶,底部留出通風觀火的爐膛來,爐膛頂置鐵篾子,上層鋪一層木炭,保證石粉不漏下來,然後再一層接一層鋪青白石塊、柴禾,多燒幾天看效果!」韓謙將范錫程喊過來,將設想的辦案拿紙筆畫出來,解釋給他聽,讓他再找幾個佃戶過來,一起幫郭奴兒及幾名燒窯匠嘗試建大灶。

  「大人,這要是不成,一下子就要毀掉好幾千斤的青白石、幾十擔柴禾啊。」有個燒窯匠覺得韓謙有些胡搞,鼓足半天勇氣湊上前來好意勸告。

  普通匠戶一年累死累活幹下來,才能得五六千錢。

  兩三千斤的青白石燒廢了,這對些燒窯匠來說,相當於白干三五個月,確實是不敢輕易嘗試新法,但韓謙要是連這點浪費都捨不得,還想要做成什麼事情?

  韓謙微微一笑,他這時候不想解釋太多,畢竟這些燒窯匠大字不識一個,觀念陳舊而且頑固,他費力解釋再多,都還不如直接指揮他們做出來看效果。

  「你這麼胡搞能成呢?」馮翊拉著孔熙榮過來看熱鬧,見韓謙之前也沒有接觸過這種賤業,昨天夜裡聽這些工匠說過一遍,今天起早看過人家所造的土灶,就要直接改建大灶,怎麼都覺得不靠譜。

  「要是我能亂搞出一些明堂來,你輸我多少錢?」韓謙笑著問馮翊。

  雖然前朝中晚期,藩鎮割據成勢,剛剛舉起的科舉影響力相對有限,讀書人也就沒有那麼清高,而世家豪族相對要務實一些,但無論是讀書人,還是世家子弟,都沒有人會從事這些賤業,更要不要說有專人去鑽研了。

  這使得當世每一種傳統工藝要想改進,都是要靠幾代甚至數十代匠人的積累才成,整個過程自然是無比的緩慢。

  韓謙雖然沒有幻想能憑空搞成夢境中那種令人瞠目結舌的工業體系,但對當世這麼簡陋的匠術,都不能進行一定程度的改進,真是有愧夢境所帶給他的超越這個時代的思維跟學識了。

  當然,韓謙也不指望一下子就建能一爐出上萬斤生石灰的大窯,決定先在土法的基礎上進行改造,一步步去嘗試,然後再讓范錫程他們另外組織人手專事採石作業,進行分工合作,相信他所建的燒石窯,產出絕非其他人能及。

  「一枚金制錢。」馮翊雖然不信韓謙無所不能,但也學乖了,不會隨便跳進他的坑裡。

  韓謙翻了一個白眼給馮翊,才一枚金制錢的賭注,都懶得理他。

  …………

  …………

  之前山莊裡修建屋舍、院牆什麼的,雖然都是范錫程一力負責的,但他都是僱請附近的泥瓦匠做事,他帶著其他家兵當監工在旁邊盯著就行。

  這時候要他親自上場,帶著什麼都不懂的佃戶幹活,而韓謙只是拿紙筆畫出一個簡略圖,連比帶劃的說了一通,他看似聽懂了,但真正著手去做,就有些抓瞎。

  而那幾個燒石匠,之前所建的土灶都是憑藉經驗,灶牆都不到大腿高,更關鍵是柴炭、碎石都直接堆在地上,土灶不承受多大的重量,建得歪歪扭扭一點沒有關係。

  現在要改建的大灶,徑圍要大上一倍,下面還要留灶膛,上面還計畫疊六到七層石灰石跟柴炭,差不多要有一人高,灶膛要懸空承受五六千斤碎石跟柴炭的重壓,這個難度比想像中高得多了。

  灶牆稍稍歪斜一點,可能石灰還沒有燒出來,大灶就先塌了。

  不過,范錫程也不想在少主韓謙面前露怯,帶著人扒房取磚、和泥漿,就著手先干了起來。

  說是大灶,也不過兩步見方,韓謙與馮翊、孔熙榮回山莊吃過早飯,看日頭爬上樹梢,再帶著晴雲、趙庭、趙庭兒、趙無忌他們回匠坊,看到灶牆已經砌到有半人高,速度還不慢。

  只是灶牆怎麼看,都是歪斜的。

  「要不要我派人去少府找個大匠過來幫你?要不然這灶牆一壓就倒,你就要輸我一枚金制錢了。」馮翊有些幸災樂禍的問道。

  金陵附近真正有水平的匠工,差不多都招攬進少府了。

  無論是皇城宮殿的營建,皇室所用器皿的燒製以及羅裳袍服的織造,亦或是侍衛親軍的樓船兵械鑄造,乃及錢幣的范鑄,都是當世,或者至少說是江淮地區最精良的造物。

  專司其事的優良匠工,主要都集中在少府。

  站在一旁的范錫程老臉臊得通紅,但又覺得韓謙指派他做這事,有些強人所難,真不如現在就派人去請一位老師傅過來。

  范錫程也算是干練之才了,但很顯然跟韓謙所期待的那種幹練,還有相當大的差距,他嘆了一口氣,跟趙庭兒說道:「庭兒,你告訴范爺怎麼看這灶牆砌得直還是不直!」

  「你家奴婢,能抵得上一個老師傅?」馮翊笑著問。

  「要是趙庭兒能指揮這些匠工,將大灶建起來,你輸我多少錢?」韓謙這幾天恰好剛教過趙庭兒怎麼測水平,怎麼比對垂直,叉腰笑著看向馮翊問道。

  「趙庭兒能用這些匠工將大灶建起來,這枚合浦珠我送給她!」馮翊從懷裡掏出一枚龍眼大的合浦珠,瞥眼看向趙庭兒。

  一枚龍眼大小的合浦珠差不多價值十萬錢,在金陵絕對是稀罕物,見馮翊竟然打賭還不忘勾引趙庭兒,韓謙心底啐了他一口,跟范錫程說道:「你找十來個人進山采青白石,夜裡或許就能派上用場。」

  范錫程知道少主韓謙對他的意見一直都很大,這時候見少主韓謙派去帶人進山採石,而將建灶之事交給半大的小丫頭負責,心裡甭提多幽怨了。

  但是,在韓謙再過來之前,沈漾也派人過來催問石灰窯什麼時候能建成,范錫程不敢在這事耽擱,心裡再幽怨,也只能挑自己能勝任的事去做。

  趙庭兒、趙無忌的父親趙老倌,正好趕著農閒,也被給范錫程拉過來幫忙建灶,這時候走到角落悄悄拉了女兒的袖角,勸她不要逞能。

  趙老倌心裡想,這丫頭要是害少主輸掉那麼大的一枚珠子,將她賣了都賠不起啊。

  再說了,建大灶這種大事,怎麼能讓一個女娃子插手,這不是找晦氣嗎?

  趙庭兒卻是躍躍欲試,不理會她父親的勸阻。

  那幾個燒石匠心裡不願 ,但在韓謙面前也不敢吱吱唔唔說什麼,只是縮手縮腳的看著趙庭兒不顧積雪融化後場地有些泥濘,找來小塊木板,將一枚銅錢用絲線系到小木板,便做成最簡易的線錘。

  將線錘壓到已經砌得有半人高的灶牆上,讓銅錢筆直的垂下去,一比對,灶牆歪斜就更明顯了。

  「看清楚沒有?這樣的線錘多制幾件,每砌兩三層磚進行較直就可以,通體往上都不會歪斜。」韓謙有機會總是不忘敲打范錫程這些家兵。

  范錫程羞愧不知言。

  灶牆又不涉及木作,砌得平直是關鍵,見趙庭兒用這麼簡單的辦法,就直接抓住要害,馮翊也有些傻眼,忍不住拍手讚道:「這法子妙,原來看牆直不直,這麼簡單啊,」又賊心不死的問韓謙,「要不我拿十枚合浦珠,你將這麼聰明伶俐的奴婢讓給我?」

  「那是你們蠢啊,」韓謙理不都理馮翊,見那些匠工、佃戶還嫌趙庭兒是個女娃,訓斥道,「將灶牆全扒了重砌!還有,背幾袋石灰過來,絆入泥漿砌牆!」

  山莊已經先備了一批石灰應急,韓謙想著用石灰絆入泥漿砌灶牆能更牢固一些。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56 PM

第四十七章 王族楊恩

  當然,韓謙也沒有將這裡的事都交給趙庭兒,待范錫程帶著人進山採石,他便將裘袍脫掉,找來一塊直板,扣出一道槽子,注入水當成簡單的水準儀使用。

  這樣他就能確保灶膛上口架鐵篾子不會出現傾斜,否則的話,受力不均勻最容易導致垮塌。

  沒有現成的鐵篾子,現場打造粗鐵條,縱橫交錯嵌入燒石灶的爐膛口作支撐,只要確保孔眼足夠小,不讓木炭、石灰石塊漏下來就行。

  而這些除了通風、控制火勢外,還能讓人觀察到石灰悶燒的情況。

  而待石灰燒成開灶時,只要讓石灰從鐵篾子洩到下方的灶膛之中運出去,大灶就可以反覆使用,不像土法造的燒石灶,需要整個扒開來才能運出石灰。

  當然土法燒石灶堆起來也方便。

  到將晚時,新的大灶就已經建成。

  馮翊、孔熙榮嫌棄這些都是賤業,不會動手,但站在旁邊看著也津津有味,時不時拿趙庭兒打趣,這麼廝混了一天,也不覺得無趣。

  剛入夜,范錫程也帶著人用竹簍子背了二十多筐石灰石回來。

  他看到齊身高的灶牆眼睛看著就異常平直,也無話可說;在他們回來之前,韓謙還讓人用柴禾將灶牆烘乾待用。

  柴禾主要用麥秸桿,倒是隨手可得,但燒石灶的最底層需要鋪一層木炭作支撐。好在附近也有專門燒木炭運到城裡販賣的炭窯,直接派人過去購買就行,一車炭千餘斤,都不需要三十錢。

  當夜就照著新法,將柴岩及石灰石一層接一層鋪入大灶,然後封灶悶燒。

  夜裡吃過飯,韓謙還是不大放心,又帶著馮翊、孔熙榮他們跑下來看石灰窯的生產,五名燒窯匠也沒敢懈怠,都還守在窯前。

  只要大灶建得穩當,能不能燒出石灰,其實只要注意火候就行。

  而且這時候能從灶口看到最下層的石灰石經過鍛燒後,已經少許有燒成鐵灰色的粉末從鐵篾子上方灑落下來,取出一些摻水,看著嗶嗶作響,確是石灰無疑。

  「大灶或許需要多燒兩天,但此法能成是確信無疑的,你們明天再照樣造三座大灶,青白石也要確保能供應上。」韓謙吩咐范錫程道。

  郭奴兒等家兵子弟幫著砌灶牆,他們學得也快,范錫程回來後也找郭奴兒他們詳細問過用線錘及加水木槽測平直的辦法,說通透後真是一點都不複雜,但聽韓謙要同時建四口大灶燒石灰,為難的說道:「要將足夠量的青白石背出山,怕是莊子里人手不夠!」

  「怎麼不夠?」韓謙奇怪的問道。

  四口初步改造過的大灶,平均每天能燒出二十擔石灰就頂天了。

  這時候是農閒時節,佃農都歇著力,也願意幫山莊做事換一家人三餐飽食。

  而除了在匠坊幫忙助建大灶及儲灰倉的人手,除了跟隨范大黑、林海崢等家兵聽從沈漾調遣、幫著安置染疫飢民的人手外,范錫程目前還能有十二三個壯勞力帶進山背石頭。

  在韓謙看來,目前人手怎麼都夠用了。

  范錫程卻是苦澀,跟韓謙解釋原因。

  他們入山採石,手段又是相當的粗陋,主要是尋找那些風化酥脆的石灰岩,很容易用鐵錘敲落下來,再用人拿竹簍子背下山。

  當世人再能吃苦耐勞,鑽入深山裡,一天能背兩三百斤石灰石下山就頂天了。

  十多人進山,每天能背三四千斤石灰石就頂天了,但韓謙在溪灣地要造四口大灶,每天則要少說要背七八千斤石灰石才夠,差了一倍還多。

  更不要說每天出二三十擔石灰,還遠不夠軍府所用。

  「田莊上去,不就有青白石嗎,要跑那麼遠幹什麼?」韓謙奇怪問道。

  「溪溝頭的石層太堅硬,用上吃奶的勁,拿鐵錘敲半天,都落不下幾塊碎石;用鐵釺子,也敲不了幾下,鐵釺子就廢掉,還得進山裡找有開裂的青白石,更省事些事。」范錫程不是沒有考慮過就近採石,但他跟採石匠以及燒石匠都討論過,要不是這邊的青白石太硬,他們怎麼可能捨近求遠?

  「唉!」

  韓謙之前的心思都用在彌補之前荒廢的時間,以及獲取他父親的信任上,這時候真正著手去做些事件,才知道當世的匠術手藝有多簡陋。

  韓謙不知道少府所轄、為皇家專司營造的大匠們水平怎麼樣,但民間的這些熟練匠工,水平實在不夠看。

  見這時候夜色已深,韓謙吩咐范錫程說道,「明早你讓大家每人都準備好一捆柴禾以及取水的木桶,在上溝頭那邊等著我——你們真是什麼都要手把手教才行。」

  范錫程一臉羞愧。

  「採石,你也會?」馮翊好奇的問道。

  「再賭一枚合浦珠子?」韓謙問道。

  「……」馮翊搖搖頭。

  從在臨江侯府賭黑白投子起,他跟韓謙賭啥,好像都沒有贏過。

  輸一枚金制錢,他還能不心疼,一枚龍眼大小的合浦珠值幾十萬錢,他平時隨身就拿一兩枚玩著,可不敢跟韓謙這麼賭。

  …………

  …………

  次日一早,韓謙睡到天光大亮,才懶洋洋起床,練過一趟石公拳再與馮翊、孔熙榮他們,在趙無忌、趙闊等家兵的護隨下跑去後山。

  范錫程早就等著十多壯勞力在那裡候著。

  積雪融化,山道泥濘,韓謙半道滑了一身泥,叫馮翊嘲笑了半天,這會兒到上溝頭也不多說什麼,讓人將四周的雜草枯樹清理掉,以免山火漫延,清出一片採石地,將柴禾覆到石灰石上點燃,柴盡即澆上冷水。

  聽著哢哢的崩裂聲,一大片青白石表面破裂出許多紋路出來……

  「這是什麼辦法?」馮翊看了目瞠口呆,

  「你們一個個不學無術的蠢貨,這麼簡單的辦法都沒有一個能想到?」

  沒有現成的山路,深一腳淺一腳的,韓謙剛上山就摔了一個狗吃屎,被馮翊嘲笑了半天,正窩著一肚子火,這會兒脾氣自然就見長,對范錫程、趙闊他們也不客氣,訓問道,

  「以後還有多少破事,要我手把手教你們才知道怎麼省事、省力氣?做什麼事,要用腦子啊!」

  范錫程、趙闊被罵得一臉慚愧,心想著以後能就近採石,即便還是用竹簍子背,沿著溪溝開闢出一條小道,一人一天跑十幾個來回,十幾個壯勞力,每天背三四萬斤青白石都不成問題。

  這時候下面傳來人馬踐踏的喧嘩之聲,韓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過了片刻便見他父親韓道勳以及沈漾在張潛、郭亮以及韓老山、林海崢、范大黑等人的陪同下,穿過樹林往這邊走來。

  「父親,大清早的,你怎麼到山莊裡來了?」韓謙問道。

  「今日休沐,我在家也無事,便帶著韓老山出城來透透氣,」

  即便疫水疏是韓道勳所書,他心裡也極迫切希望染疫飢民得到救濟,但他並不願介入奪嫡之爭,自然也不願意承認過來是看到這邊的準備情況,說道,

  「剛到山莊前遇到沈大人、楊大人、郭將軍,聽說你帶著人在這裡採石,便一起過來看看。」

  聽父親說,韓謙才知道沈漾與郭亮身後還有一個四十來歲、長相乾瘦的中年人身穿青色便服,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樽大神,一早跟沈漾、郭亮廝混在一起,只是上前見禮道:「韓謙見過楊大人。」

  「都說韓家七郎不學無術,沒想到韓家七郎也知道這火焚水激之法啊!」青袍中年人看到前面一大片青白石表層已經破裂開來變得易采,頗為讚賞的說道。

  尼瑪,難道誰見面都要特意說一下他不學無術不成?

  韓謙肚子裡暗罵一聲,但臉面上還是要裝作一副乖巧的說道:「漢帝劉邦行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策,兵出蜀道雖然沒有走褒斜谷,但褒斜谷的千里棧道還是有派人去修的,開鑿石洞之法便是火焚水激,韓謙恰好有聽父親教導過。」

  「嗯!韓家家學真是不簡單啊!」中年人朝韓道勳點頭讚道,「一句話便知道你家公子知史、知兵策、知致用之學,我倒是好奇當初傳你家公子不學無術,這話是誰傳出來的啊。」

  韓謙好奇的看了馮翊、孔熙榮,想問他們這孫子是誰啊,跟他父親說話也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但看他身穿青色常服,為官品秩應該不高啊。

  「下面那指揮眾工匠造大灶的女娃,她所學得的測平直之法,也都是你所教?」中年人頗有興趣的繼續問韓謙,「你父親與沈大人都是博覽眾書,也都不知道能這麼造燒石大灶,你是哪種書裡看過的?」

  「知古法而不知進取,乃時匠大弊也。」韓謙有些不耐煩的說道。

  「混賬傢伙,你知道你眼前是誰,說這種大話?」韓道勳教訓韓謙說道。

  中年人卻是不介意,還很客氣朝韓謙拱拱手,自我介紹說道:「少府右校署材官楊恩,見過韓公子。」

  「啊,楊大人,韓謙失言了。」韓謙嚇了一跳,忙揖下腰還禮道。

  少府右校署專司版築等工造,右校署材官,說白了就是皇家工匠大頭目。

  雖然右校署材官可以說當世匠術集大成者,但在匠造屬於賤業的年代,地位絕對不會太顯貴。

  實權不實權另說,至少遠不及韓道勳此時擔任的秘書少監清貴。

  不過當朝右校署材官卻是一個極特殊的人擔任,這個人就是天祐帝的族弟楊恩。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57 PM

第四十八章 相知

  楊恩除了出身宗室外,從天祐帝出任淮南節度使時,出兵征戰四方,幾乎所有的營造之事,都是楊恩在負責,可以說是功勞不在浙東郡王李遇以及壽州節度使徐明珍等人之下的開國勳臣。

  開國之後,楊恩曾官至工部尚書、封溧陽侯。

  在潤州一戰後,他為請天祐帝開恩,放過與他往年交好的越王董昌的妻兒,與天祐帝懟過一回。

  天祐帝最終下旨滅董昌其族,楊恩當廷就將官袍脫下,要掛靴而去。

  最後還是一堆老友相勸,楊恩才跟天祐帝請罪,之後免去工部尚書之職,剝奪爵位,留在少府主持工造等事,但每有大朝會,都告病不朝,也是當朝唯一敢將天祐帝使臣關在門外不見的人,也堅決不接受天祐帝以後對他的重新封爵。

  楊恩兩個兒子與董昌所部的越州軍戰死於潤州戰場,其妻病亡後也沒有續娶,幾次將天祐帝賞賜的宮女送回宮中,平時喜歡騎頭驢在城裡閒逛,也不介意到晚紅樓這樣的歡場聽個琴什麼的。

  韓謙真沒想到沈漾竟然將他請過來幫忙參詳屯營軍府的營造,難怪一臉孤傲的郭亮,對沈漾都滿臉的不恭順,卻在他面前跟條小哈巴狗似的啊!

  真要說起來,他父親以及沈漾,在楊恩面前都是小輩人物;即便太子、信王以及三皇子楊元溥看到楊恩也不得踞傲無禮啊。

  當然,楊恩叫沈漾請過來幫忙,也不是說要捲入奪嫡之爭。

  一是楊恩連天祐帝都不理會,別人也不會認為他會捲入奪嫡之爭;再者就算楊恩此時隨手幫臨江侯這邊的忙,此後太子那邊得勢,也沒法能拿楊恩這麼個人怎麼樣。

  楊恩能灑脫,韓謙他們卻沒有這個資格,他也不妄自揣測楊恩怎麼看待三皇子楊元溥。

  楊恩問他石灰大灶的改建之法,他都是語焉不詳,只說沈漾那邊催逼得厲害,山莊裡又沒有多少人手可用,只能冒險嘗試建大灶。

  大灶第一爐石灰還在燒製中,但在楊恩這樣的行家眼裡,一眼就看出能不能成,還特地指導那幾個守窯的燒石匠怎麼看灰青白三色判斷石灰燒製的進程,推測木炭要多加,而這等程度的大灶要悶燒三天兩夜才夠。

  有楊恩指點,就省去韓謙他們許多的摸索工夫。

  韓道勳不願意捲入爭嫡之事,沿途看過染疫飢民的情況,就留沈漾、楊恩以及郭亮等人在山莊裡飲宴。

  都虞侯郭亮卻是推說營中有事,就先行離開了。

  屯營軍府這邊,再忙也不可能比沈漾更忙,看郭亮離去時眼睛裡儘是嫌棄,韓謙心想別人對他父親有這樣的誤解才好,要不然人人都猜到屯營軍府實是他父親一力促成,這金陵城裡怕是沒有他父子的活路。

  郭亮不滿離去,馮翊、孔熙榮午前又被不怎麼放心的馮文瀾派人過來勒令回城去了,午時也就韓謙陪同沈漾、楊恩以及他父親在小廳裡飲酒。

  待酒菜都上齊,閒雜人等退走,楊恩突然端起一杯酒,說道:「王積雄辭相,薦道勳入朝,說道勳有大才,前些天道勳在朝會時諫言驅趕飢民,我當時在翠華樓聽曲,聽說這事後還罵王積雄老糊塗,長了一雙什麼狗眼。現在看來,我要跟道勳你謝罪啊!請道勳原諒我這張破嘴在外面胡言亂語!」

  看他父親激動得老淚都迸出淚花來,韓謙卻頭皮發麻,有些事果然還不可能混過眼睛毒辣的人啊!

  韓道勳諫言驅趕飢民,事情被臨江侯府這邊接過來,最後沒能討好到太子一系,還落下一個諂媚太子、其心歹毒、欲害飢民的惡名。

  雖然惡名是韓道勳主動求的,但平素頗有清譽的幾個好友都刻意疏遠,韓道勳心裡並不好受。

  楊恩這一杯酒敬過來,韓道勳內心激動實在是不難想像的。

  喝過幾杯酒,韓道勳、沈漾、楊恩三人不可避免的就要議論起當前的形勢,韓謙聽到這三個老憤青都贊同當朝頑疾不在嫡爭,嚇得趕忙轉移話題,說道:「楊大人難得出城,軍府屯寨以及大堤要怎麼造,沈漾先生可不能錯過機會請教楊大人啊!」

  韓謙就怕他父親這時候心頭湧起得逢知己的衝動後,就再也壓制不下去。

  「這個不忙,我現在清閒得很,得閒就出城一趟,也不是什麼事,我手下還有幾個大匠,明天就調過來給你們用,」楊恩卻不忙著討論屯寨跟大堤的營造之法,他的興趣在另一方面,問道,「石灰是有療瘡去創滅殺蟲豸之用,但你們怎麼肯定石灰也能對付水蠱毒?」

  韓謙才知道最大的破綻出在石灰上,只是很可惜山莊這邊不出力,沈漾那邊暫時難以抽調大量的人手燒製石灰。

  「這是道勳兄寫就的《疫水疏》,請楊大人一觀。」沈漾從袖袍裡拿出一封摺子,遞給楊恩。

  韓謙直想找個鐵錘狠狠的砸自己一下,沒想到他老子讓沈漾看疫水疏不算,還將《疫水疏》的原件直接交給沈漾!

  要是沈漾將這封原件交給安寧宮,韓謙心想他站在安寧宮的立場,看到這封原件後,多半會派刺客,直接將他們爺倆給殺了。

  「楊大人要是不嫌韓謙話多,韓謙一一解釋給楊大人知道。」韓謙半道將《疫水疏》截過去,說道。

  沒有這封原件,安寧宮即便猜到他父子暗中助臨江侯,只要不能確認他父子倆是這件事的主謀,對付他們的手段就有可能不會太激烈。

  畢竟刺殺這種手段,要用也只能用在對方最關鍵的人物身上。

  所以這封他父親執筆所書的《疫水疏》,怎麼都要毀掉的。

  上次他默抄下來給信昌侯李普他們看的抄件,也是當場收回來事後毀掉,就是怕一旦安寧宮對臨江侯這邊動手,看到這些實證後,他恐怕連跪舔求僥的機會!

  見韓謙直接將《疫水疏》給截過去,楊恩也不覺得他此舉太無禮,更沒有想到韓謙動了那麼多的心思,說道:「你父子二人直接解釋給我聽,更好。」說這話,楊恩則是看向韓道勳,他覺得疫水疏乃韓道勳所寫,自然是韓道勳更有資格解釋給他聽。

  「謙兒對水蠱疫觀察猶深,此疏有半數功勞是謙兒的。」韓道勳卻是更希望韓謙以後能更得楊恩、沈漾二人的欣賞。

  「哦!」楊恩詫異的朝韓謙看過來,示意他來解說。

  「……」韓謙實在不想多說,但這時候又必需將三個老憤青的注意力吸引到具體而瑣碎的技術性細節討論中去,不僅將前朝醫書對水蠱疫的觀察綜述說了一遍,甚至更明確的指出水蠱疫就寄生在淺水螺類之上,種種措施主要就是控制疫源,除了大規模灑用石灰滅殺疫源,還需造大堤封擋湖水,屯田只能種旱地,要杜絕水田,溝渠要挖新覆舊……

  「照你所說,確實值得一試,但湖灘多低窪地,即便造堤不為湖水所侵,但春夏多雨時季,到處都是積水,又怎麼耕種旱田?」楊恩對營造之法太熟悉了,一眼就看出要害,直接問道。

  「用垛田法造旱地!」韓謙說道。

  「垛田法?」楊恩聽著這詞太陌生,疑惑的問道。

  「將一塊低窪地的四周淺溝挖成深塘,塘泥就能將中間的低窪地墊高,彷彿草垛,」韓謙解釋道,「深塘難蓄蠱毒,這從城中沒有多少疫病散播一事便可驗證。」

  「海州那邊有人用此法造田,我倒不知道原來叫垛田法,聽著真是形象,」楊恩笑著跟韓道勳說道,「你家公子還真是博學廣識啊,要是能到地方錘煉幾年,他日入朝,與你一樣,必成國家棟樑啊!」

  楊恩的本意還是不願意韓道勳、韓謙捲入爭嫡之事的。

  韓謙心裡其實特別期待楊恩能找天祐帝,推薦他父親出仕地方,遠離金陵是非之事。

  而到地方上,他父親即便要行新政,觸動的也只是一方豪族,到時候天祐帝說不定心裡也願意拿某個州縣做試驗而給予強力的支持呢。

  只是想到楊恩這些年跟天祐帝的彆扭勁,自然暫時沒有辦法在楊恩這裡打這個主意。

  不過,沈漾、韓道勳與楊恩三人還是被韓謙成功的將注意力轉移到具體技術性細節的探討中去。

  只是他父親跟沈漾、楊恩討論時間太久,韓謙又患得患失起來,心想這三個老憤青廝混在一起的時間太長,讓安寧宮知道也會起疑心啊。

  好在日頭偏斜時,范錫程過來稟告新的三口燒石大灶已經建成。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4 06:58 PM

第四十九章 慷慨

  大規模產出石灰,是控制疫源的第一要務,沈漾、楊恩、韓道勳都關心,便與韓謙一起去看三口大灶建得如何。

  昨夜所造的大灶,青白石鍛燒已經快有一天一夜,膛底也積了大量鐵灰色石灰,拿長鐵釺子去捅,中層石頭所燒的火候還不夠,但新灶確實可行是無疑的,甚至可以造得更大。

  畢竟四口大灶,平均下來一天能出二十擔石灰就頂多了,但要處理人畜便溺、控制疫源,每天少不得要用上百擔的石灰才夠。

  其他不說,三四萬人,分二十五屯,每座屯寨有一千四五百人,要處置這些人每日產生的便溺污物,得要多少擔石灰才夠?

  「韓謙,你在這邊試建大灶,每出一擔石灰,軍府那邊都以市價收之。」沈漾說道。

  「石灰用越多越好,但軍府財力有限,此事用多,則他事用少,」韓道勳心思在飢民身上,問范錫程,「這邊四口大灶,建成後每天能出二十擔石灰,你估算要用多少力工?」

  韓謙急得直想跺腳,安置染疫飢民,前期都是信昌侯府拿錢物投入,難得有機會在這件事能狠狠宰李普、李沖父子一刀,怎麼能心慈手軟啊?

  見家主問話,范錫程不顧韓謙使勁的遞眼色,賊老實的回道:「照少主所授之法,燒石匠一人計三個力工,總計也只需要三十個力工就夠——一個力工每天給三升糧。」

  「三十個力工就夠啊,那就算計一百升糧,產二十擔石灰,每擔石灰作價五升糧就夠了。」韓道勳說道。

  聽他爹這話,韓謙便心痛得泣血。

  每擔石灰市價二十升米,他爹韓道勳慷慨勁一來,張口就將山莊所出的石灰直接削減到市價的四分之一供給屯營軍府。

  而且他還不能宣揚,還得保密,不能讓安寧宮那邊知道這邊在拚命倒貼龍雀軍的屯營軍府,這他媽得多委屈啊!

  你們這是破壞市場搞惡性競爭啊!

  不過,韓謙也明白,父親為安置這些飢民,不惜背負惡名,絕對不會坐看他從飢民身上漁利的,有苦也只能自己咽進肚子裡去。

  「如此甚好,石灰越用多越好,每年少不得要用七八萬擔,要是市價,專為一事就要用近兩萬石糧,確實會很吃力。」沈漾說道。

  朝廷正式拔給龍雀軍的軍資,每年只相當於抵三四萬石糧,壓根不夠消耗,所缺都需要龍雀軍自籌。

  理論上是要依賴屯營這邊補充,但現在屯營這邊才是最大的無底洞。

  要是在採購石灰之事就要用掉兩萬石糧,一是反對聲音會很大,第二是沈漾作為長史,龍雀軍的大總管,實在也很難額外擠出這麼多的錢糧來。

  這一部分能壓縮到每年五千石糧,就好辦多了。

  沈漾與韓道勳商議好這事,也沒有想著要問一下韓謙的意見。

  韓謙心灰意冷的跟范錫程說道:「辦法是楊大人指示過的,不會有問題,你多雇些人手採石、燒石,總歸要千方百計每天給沈漾送兩百擔石灰過去。」

  韓謙原本還想著燒石灶是不是有進一步改進的空間,但現在想到真要有進一步改進,他父親多半又會慷他人之慨,那還不如保持現狀,能少吸引一點注意力。

  …………

  …………

  韓道勳並無意捲入爭嫡之事,他的心思主要在染疫飢民身上。

  看到沈漾在這裡主事,又將右校署材官楊恩請過來,他傍晚就回城去,也不在山莊這邊久留,以免安寧宮及太子那邊看出破綻來,橫生枝節。

  也許是看到韓謙他人就在山莊這邊,而韓家三四十家兵子弟又整日聽從沈漾的調遣跟染疫飢民混在一起,判斷韓謙對《疫水疏》、對控制疫源傳染有著絕對的自信,信昌侯府所出的物資以及推薦的倉曹、兵曹、工曹參軍等職很快陸續到位。

  而每有大量的物資運送過來,李沖以及信昌侯長子李知誥、柴建等人,也會輪流登場,代表三皇子楊元溥向染疫飢民宣示恩惠……

  韓謙留在山莊「養病」,除了繼續擴建石灰窯外,還有就是家兵子弟在協助沈漾救濟染疫飢民時遇到問題,他雖然不會整天泡在軍府公所,但也都會想辦法指導解決。

  這也算是手把手的教導郭奴兒、林宗靖等家兵子弟,怎麼去處理實際所遇到的種種問題。

  當然,這也太零碎,太不成體繫了,很難短時間內就讓這些家兵子弟具備他所需要的偵察及反偵察能力。

  韓謙便趁著「養病」的空閒,一邊教導趙庭兒、趙無忌及這些家兵子弟,一邊編寫一些東西。

  他缺乏實際的經驗,所能翻閱到的書籍,言語又極其簡略,沒有圖例,缺乏細節,他便將范錫程等家兵喊到跟前來,仔細詢問。

  范錫程他們沒有特別深的學識,讓他們去教導家兵子弟,也僅侷限於拳腳騎射以及最基本的陣列排布,但他們作為軍中悍卒,韓謙真要深度去挖掘,便會發現他們還是擁有很多細節方面的技能。

  只是連老辣如范錫程,都沒有想過簡單包紮、土藥、藏匿兵刃、綁繩結、察言觀色甚至對敵我兵服、兵械的區別判斷,這些事統統都算是技能。

  韓謙自己也是一邊摸索、總結,一邊教導家兵子弟,而屯營軍府這邊也算是循序漸進的走上正軌。

  郭榮、陳德等人不知道《疫水疏》的存在,對疫病自然還是畏懼如虎,怎麼都不肯到桃塢集來,這也使得桃塢集發生的事,短時間內不會傳出去,至少不會傳到安寧宮及太子的耳朵裡去。

  水蠱疫目前只能控制,還是無法有效治療,但大部分水盅疫患者,雖然之前表現出比較嚴重的染疫症狀,但主要還是營養不良,得到救濟之後,再輔以藥物調養,症狀就得到緩解,恢復一定的勞作能力。

  沈漾主要驅使這些人,不分男女老少,在修建屯塞屋舍之餘,還徵調上萬人沿著赤山湖北岸修築大堤,同時又開挖新的溝塘,以便能趕在開春之時,能開墾一批旱田出來種上作物。

  而症狀嚴重,已經出現腹水、差不多已經算是疫病晚期的染疫飢民,差不多佔到兩成左右,這些人吃飽食,身體也是相當的虛弱,主要用於處置便溺污物等事。

  信昌侯府那邊即便在這大半月裡輸入大量的錢糧物資,但猶是不足。

  兼之長期忍受饑荒、營養嚴重不良以及長期疫病折磨,寒流南侵之時,最初集中安置過來的染疫飢民死亡率也是高得恐怖,幾乎每天都有幾十人甚至上百人病死。

  病死者一律火化,這沒有什麼好疑問的。

  好在這個狀況持續到大半個月,就慢慢改觀過來,即便每天還有十三五人病逝,死亡率也算是極高,但主要也是體質極度虛弱的人無法熬過寒冬,也沒有最初大半個月時那麼恐怖。

  這時候屯營軍府也算是漸漸有了一些模樣。

  有相當一部分染疫飢民的家人,他們身體除了因為長期飢餓而面黃肌瘦外,身體大體是健康的,他們也被收編到屯營軍府之中,人數差不多佔到飢民總數的四成。

  在沈漾親自主持下對疫源進行嚴格的控制,近一個月,這些人裡出顯明顯疫病症狀的,僅有十七人。而這十七人極可能都是進入屯營之前染上疫病,只是到屯營之後症狀才顯現出來。

  這充分說明遵循《疫水疏》,對疫源進行嚴格控制,是確切有效的。

  臘月二十四日,年關將至,李沖與長兄李知誥及姐夫柴建等人再次率部馳入屯營,運來一批肉食,這是要給此時已經正式算是龍雀軍屯營兵戶的飢民,過一個有肉食的豐盛年節。

  雖說要從事繁重的勞作,編訓之事也迫不及待的展開,但三四萬飢民從隨時都會倒斃道側的境遇中徹底擺脫出來,內心深處也對解救他們的恩主三皇子及信昌侯府充滿感激之情。

  李沖、李知誥、柴建等人代表三皇子楊元溥慰問過兵戶後,與沈漾、郭亮、張潛等人說過一會兒事情,又驅馬進入秋湖山別院。

  韓謙擁裘而臥,繼續裝病,在臥房見了李沖、李知誥、柴建三人。

  韓謙的信息源太有限,也是最近才知道李知誥其實是信昌侯李普的部將之子,據馮翊說,李知誥年幼時其父在戰場為保護李普而死,李普之後將李知誥過繼到膝下收養。

  而除了李沖之外,李普嫡長子戰死沙場,此外還有一個年僅十三歲的幼子,留在李氏祖籍所在的洪州寄養。

  李知誥此時年逾三十,而柴建的年紀要更大一些,在大楚開國之前,他們就隨李遇、李普等人征戰沙場,身上透露出血殺之氣。

  天祐帝將李遇調入朝中擔任樞密副使之後,李普及大將張蟓等人都交出兵權,隨李遇歸朝任事。

  李知誥、柴建等李家的子婿也隨後離開楚州軍,調入州縣任武職,主要也是負責地方上的治安緝盜,再也指揮不了真正的精銳兵馬上戰場衝鋒陷陣。

  也是這次天祐帝意欲用信昌侯府的人手,將龍雀軍的框架支撐起來,李知誥、柴建等人才得以重新到軍中擔任都虞侯等中高級將職。

  說實話,李知誥、柴建最初心裡是極度抵制的,即便看過《疫水疏》也不當一回事,不以為數代醫官都沒有辦法解決的難題,秘書少監韓道勳就真有解決之策。

  然而近一個月,他們能隨時掌握著屯營軍府這邊的情況發展,確切相信疫病是有效控制住了,才算是後知後覺真正認識到《疫水疏》的威力。

  屯營軍府共編兵戶一萬兩千五百戶,這近一個月因疫病嚴重死絕戶上千,尚餘一萬一千四百餘戶,共編屯卒及家小三萬四千餘人,其中十五到五十歲的男丁一萬三千餘人。

  這一萬三千餘男丁裡,疫病嚴重、體質極度虛弱形如廢物者約兩千人左右;染疫但能驅使勞作者六千人,但沒有疫病者還是有五千餘人。

  而看這邊的疫源控制情況,不用擔心這五千人會傳染疫病,也已經著手進行初步的編訓。

  在此之前,他們在金陵僅有四五百人手可用,一旦天祐帝壓制不住安寧宮蠢蠢欲動的野心,他們及臨江侯將處於隨時會覆滅的危險邊緣,雖然所編五千餘人,戰鬥力還遠不足期待,但形勢相比較一個月,已經改善太多。

  而這一切,皆得益於一封《疫水疏》。

  因此不要說被韓謙指著鼻子罵蠢貨了,就算是被韓謙在頭上撒過幾泡尿,李沖也只能捏著鼻子,隔三岔五跑過來探望「生病」的韓謙。

  李知誥、柴建以往沒有跟韓謙直接打過交道,然而即便是捆綁到一棵樹上的螞蚱,韓謙不貼過去,他們也自恃身份不可能貼到韓謙跟前來。

  不過,臨江侯府明日設宴,三皇子楊元溥發了脾氣,說韓謙再不出現,就要親自到秋湖山別院來請,他們怕李沖請不動「生病」的韓謙,也只能硬著頭皮一起過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5 05:38 PM

第五十章 互為一體

  「這十枚明珠,乃是陛下賞賜給世妃的。世妃說她留在身邊也沒有用處,知道你這次居功甚大,差不多也快到婚娶年紀了,要是看上誰家小姐,或許是能派上用場,便派我等將這十枚明珠賜給你。」

  信昌侯養子李知誥氣度沉穩,待韓謙將無關人等遣開,便從懷裡取出一隻錦囊,將其中所裝的十枚合浦珠遞給擁裘而臥的韓謙。

  世妃一直不得寵,還是三皇子楊元溥真正進入天祐帝的選嫡視野之後,世妃所得的賞賜才多了一些,但到現在加起來也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能一下子拿出十枚合浦珠已經是相當不易。

  論功厚賜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此舉實是世妃王夫人為之前的猜忌、排斥,對韓謙低頭認錯。

  李沖心裡嫉恨,但也沒有辦法。

  誰有本事像韓謙這般,能讓風雨飄搖、受安寧宮奴婢控制不得自由的三皇子,在短短三四個月內就成為手握五六千兵馬的軍主,誰就有資格逼得世妃王夫人低頭認錯。

  雖然為了這五六千兵馬,信昌侯府短短一個月內拿出兩萬多石糧食以及其他大量的物資,而在屯田見效之前,信昌侯府以及晚紅樓每個月還要貼進去大量的錢糧,這些才是龍雀軍得以成立的根本基礎,但李沖也不得不承認,沒有《疫水疏》,特別是沒有韓謙、韓道勳先抑後揚的妙計,信昌侯府及晚紅樓掌握再多的錢物,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形勢改觀到這一步。

  「我這副病軀,談什麼婚娶啊?還有啊,屯營軍府月初從山莊借走一百多石米還有鐵炭等物資,石灰還欠了十多天的賬沒有結,這都到年關了,下面的家兵、奴婢都巴望賞賜,我每想到這個,病就更重了。」韓謙不忘呻吟兩聲,心裡想這一個月產出五千擔石灰,以僅四分之一市價售給屯營軍府,僅這一筆他就虧了一百餅金子。

  這十枚龍眼大的合浦珠,勉強能抵得上一百餅金子。

  算起來,世妃那邊也沒有給他什麼賞賜啊!

  倉曹參軍是信昌侯府的人,掌握軍府的錢糧,此人又不知道韓謙的真正身份,即便賬目都是沈漾認可的,到倉曹參軍這邊也是被拖欠下來,等著韓謙這邊派人去孝敬——韓謙心想都已經是年尾了,這賬目得先清一清,他才有餘力做其他的事情。

  沒想到韓謙躺在病床上不忘討債,李知誥、柴建是哭笑不得,只好承諾道:「只要韓公子身體無恙,這事我們回城路過會記得將這事給催辦了。」

  信昌侯李普不便直接出面助三皇子楊元溥掌軍,出任龍雀軍第一都虞侯的信昌侯養子李知誥才是真正的統軍;而陳德身為副統軍,只是擺到明面上的架子貨而已。

  「韓公子要還是病重到沒辦法參加明天的宴會,殿下或許會親自到山莊來探望,相信韓公子也不想驚動殿下吧?」過來後都沒有怎麼吭聲的柴建,這時候聲音沙啞的說道。

  聽柴建的聲音,韓謙微微一驚,沒想到當天在信昌侯府別院臉帶青銅面具、為黑紗婦人守住秘道的劍士,就是信昌侯李普的次女婿柴建。

  信昌侯府跟晚紅樓彼此共生依存的關係,要比他想像的還要密切啊!

  又或者說,信昌侯李普一開始就是晚紅樓的人,只是這些年隨著天祐帝南征北戰,地位才漸漸顯赫起來——又或許說,信昌侯李普這些年能建功立業,也離不開晚紅樓的暗中扶持?

  韓謙沒有理會柴建語帶威脅,禁不住又看了李知誥一眼,心裡想,這個李知誥真是李普部將之子這麼簡單?

  韓謙現在千方百計要做的主要還是儘可能不引起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注意,自然也不想鬧到三皇子楊元溥真上門來請的地步,順水推舟說道:

  「養病這些天,荒廢了不少課業,身體也跟生鏽似的,也該起來活動活動。哦,對了,明天殿下飲宴,可以請姚姑娘舞上一曲助興啊!」

  「韓公子有這個雅好,我們回去也會記得說的;姚姑娘願不願意,我們便沒有辦法保證了。」柴建不動聲色說道。

  「這個好說,即便是陛下下旨,還有一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說法呢?這年頭,誰能強迫誰幹活啊?」韓謙笑著說道。

  李知誥微微蹙眉,韓謙這麼說自然是要求以後姚惜水都要屈居他之下,連同李沖都不得再對他指手劃腳,要不然的話,即便明天強迫韓謙赴宴,以後也不要想韓謙再獻一計一策。

  柴建、李沖都有些惱火,閉口不說。

  李知誥說道:「二弟跟惜水以往行事是有些魯莽,知誥代他們跟韓公子賠禮道賺。明天倘若能請得動姚姑娘,少不得會請姚姑娘舞一曲助興……」

  姚惜水要嘛明天不到臨江侯府,要不然她以晚紅樓歌舞伎的身份到臨江侯府,不獻藝怎麼可能瞞人耳目了。

  李知誥倒是不怕韓謙恃才而傲,還是想著儘量想辦法,平息掉彼此心裡的怨氣,不要壞事才好。

  李知誥能這麼說,韓謙倒是要高看他一頭。

  …………

  …………

  月如銀鉤,懸掛飛簷。

  樓中燈火昏暗,木地板上鋪曬幾許淡淡的枝葉疏影。

  「惜水所事賤業,歌舞以佐酒興,也是本分,沒有什麼不可,」姚惜水坐案前,聽柴建帶回來的信,也沒有表現出什麼惱怒,只是淡然說道,「然而韓謙此人,千方百計的踐踏殿下對我等的信任,殿下年紀尚小,不識人心,此時已不可避免受其影響,將來更難說不會被其操縱。」

  雖然說韓謙是她選中的目標,最初也是她主張留下此人或有用處,此時也證明韓謙非但有用處,而且用處之大,遠遠超乎她們最初的預期,但此時的姚惜水卻感覺韓謙更像一條蟄伏在草叢深處的毒蛇,稍有不慎,晚紅樓也會被其狠狠的咬上一口。

  而韓謙幾次毫無顧忌的羞辱她與李沖,在別人眼裡或許是韓謙性情乖戾、恃才踞傲,但姚惜水怎麼看都覺得是韓謙有意為之。

  用意就是削弱對他們這邊的信任,對便他能對三皇子楊元溥擁有更強的影響力。

  包括今日三皇子楊元溥逼迫李知誥、李沖、柴建去請韓謙赴宴,都說明韓謙的意圖正發揮作用。

  「此子急於掙脫晚紅樓的控制,此時不防,或成大害。」柴建此時正式調到龍雀軍任職,可以在金陵城拋頭露面,但在晚紅樓還是習慣戴著青銅面目,似乎這猙獰的面具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他也覺得韓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而且這麼個人物,還正極欲掙脫晚紅樓的控制。

  「韓謙此子恃才爭寵是有的,但正是其急切,這或許才是真性情使然。要不然的話,以其聰明才智,不會不知道假示恭順、陰藏其謀的道理。」李知誥回城後換了便裝,卻也顯得儒雅氣度,頗為隨意橫坐案前,說道。

  李知誥倒不是洞察力差於他人,而且他壓根就想不明白韓謙為何如此急切,他能想到的解釋就是韓謙此子心高氣傲,兼之對姚惜水毒殺他事,還心存怨恨。

  不過,在李知誥看來,對韓謙這麼一個人,他心存怨恨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棄之不用。

  信昌侯李普看了黑紗婦人一眼,也禁不住有些苦笑說道:「這類人有些臭脾氣,也真是叫人頭痛啊!」

  看李知誥、李普的態度,還是要繼續縱容韓謙猖獗下去,姚惜水忍不住又說道:「真有其才者,乃其他韓道勳;韓謙所具有的,不過是一些陰柔的小心思。」

  在姚惜水看來,韓謙自幼就寄在心懷叵測的二伯韓道昌膝前收養,從小就養成的心思陰柔、心機陰沉是必然的,但不會覺得他真有什麼幹才。

  「韓道勳才具高潔,不會輕易為我們所用,這才更要留下韓謙。」李知誥說道。

  韓道勳在楚州、廣陵任官素有清譽,王積雄辭相前薦韓道勳入朝,對他們來說都不是什麼秘密,但李知誥此前也沒有接觸過韓道勳,心想此人盛名之下,或許難符其實。

  事實上,信昌侯李普等人都沒有怎麼重視韓道勳。

  這次看到《疫水疏》竟然能發揮這麼大的作用,雖然李知誥不怎麼贊同韓道勳這種為促成此事對飢民有利,而完全不在乎自己名利的行為,但也恰恰如此,令他更欽佩其人性情。

  李知誥不覺得韓道勳是哪方勢力能輕易拉攏的,這也更需要留下韓謙為他們所用。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5 08:24 PM

第五十一章 爺孫

  過了臘月二十五,官員們都可以不用到官署應卯而在家裡準備著過年節;即便有些得到恩賜的,進宮議事也多是跟天祐帝敘敘舊情、暢談往來,或再領些賞賜回來。

  要沒有什麼特別的突發事情發生,到元宵節之前,都是官員們一年中最長的一次休沐假;當然官員間的應酬往來也在這時達到頂峰。

  自天祐八年在壽州擊退大舉南侵的梁軍之後,這幾年梁晉兩國在青州、魏州等地爭奪得厲害,使得佔據江淮的楚國已經有幾年沒有什麼大的戰事,國庫也沒有前幾年那麼緊張。

  臘月二十五日這天,陛下還在天祐十二年最後一次大朝會上擬旨減免幾項雜捐,以示與民養息之意。

  天色未晚,但城裡大大小小的宅府,就迫不及待的張燈結綵起來,絲竹之聲也早早不絕如縷起來,似乎都在充分的展示大楚已經進入一個歌舞昇平的時代。

  韓謙拖拖拉拉到將晚時分才進城,他在趙闊、趙無忌、林海崢、范大黑的簇擁下,徑直往臨江侯府赴宴去。

  暮色四合,陰沉蒼穹又有雪花飄落下來。

  韓謙馳馬進城,出了一身汗,這時候讓冷風一吹,臉面如受刀割,抬頭看了看天,心想雪後再寒幾天,天氣應該就要回暖了。

  趕到臨江侯府前,看到侯府的幾名侍衛,正將一名衣衫襤褸的老漢跟一名瘦骨嶙峋的少年拖到旁邊的巷子裡,韓謙還以為是驅趕乞討者,聽著巷子裡傳來拳打腳踢聲時摻雜著一絲哀嚎,心裡還覺得奇怪,暗想侯府的侍衛即便心情暴躁,看到府門前乞討者驅趕掉就可以,何至於拉到巷子裡痛毆一頓。

  韓謙遲疑的等了一會兒,等幾名侍衛回來,還有一人正拿白汗巾將手上的血跡擦掉,問道:「那老漢是什麼人?」

  「趙倉家的老漢,這幾天不知怎的帶了一個半大小子,爺孫跑進城來喊冤,糾纏個沒完。」那侍衛渾不在意的說道。

  韓謙乍聽趙倉這個名字耳熟,抬腳跨進大門,猛然想到這人就是被沈鶴、郭榮判定與青衣內侍趙順德合謀刺殺三殿下而失手的那名侍衛。

  韓謙這才想起來,在三皇子楊元溥拙劣的「行刺」事件後,臨江侯府內似乎都沒有一個人關心那名純粹無辜、因為佩刃被三皇子楊元溥偷走才被牽連行刺案的侍衛,在被沈鶴帶到宮中交差後的命運到底如何。

  他也沒有。

  這個叫趙倉的侍衛,似乎僅僅是一個道具,已然被遺落在角落裡,沒有人去關心他是否支離破碎,沒有人關心他還有妻兒老小。

  韓謙身形怔怔的定在那裡,轉頭看了一眼,就見在昏暗的街下,那老漢滿臉是血的要爬出來,但看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還站在大門前,又驚畏的被那個瘦弱的少年拉回到巷子裡。

  韓謙待要硬著頭皮邁腳走進去,又猛然頓住腳,吩咐那幾個侍衛道:「你們將那兩人拉過來。」

  韓謙現在不僅是三皇子楊元溥身邊的陪讀,同時也是侯府兼龍雀將軍府的從事,即便沒有幾人知道他才是三皇子楊元溥真正的嫡系,吩咐這點小事,下面的侍衛也不會忤逆他的意願,當下就將那老漢及少年拖過來。

  這時候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碾壓著石板路駛過來,停在侯府大門前,就見車簾子掀開一角露出姚惜水一張清媚的臉容,饒有興致的看著侯府大門前所發生的一切。

  韓謙瞥了坐在馬車裡的姚惜水一眼,沒有理會她,直接將那個被打得皮開肉綻的老漢拉過去,從他身上搜出照身帖,直接撕成粉碎。

  不要說身邊的趙無忌、林海崢等人了,幾名侯府侍衛都看了有些傻眼,只是死死按住那老漢以及眼裡充滿仇恨的少年,不讓他們冒犯到韓謙韓公子。

  沒有證明身份的照身帖,就是流民——城外的流民、飢民還有很多,沒有照身帖倒不是會被當成間諜奸細抓起來,但也不要想再進城。

  韓謙將撕成碎片的照身帖隨手拋灑出去,彷彿與雪花融為一體,又對身後的范大黑、林海崢說道:「你們倆人,將這兩個礙眼的傢伙趕出城去,大過年的,省得看到晦氣。」

  范大黑、林海崢於心不忍,但說來奇怪,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不敢忤逆少主韓謙的威勢,只得硬著頭皮重新從栓馬石上解開馬,將老漢、少年兩人都揪到馬背上,趁著現在城門還沒有關閉,揚鞭出城去。

  這時候姚惜水,身後還有兩名晚紅樓的丫鬟,捧著一堆箱匣;兩名車伕則是安靜的坐在馬車上,等著這邊事了再接送姚惜水回晚紅樓去。

  韓謙身為皇子陪讀、侯府從事,趙闊、趙無忌身為韓家的家兵,也早就在侯府這邊登記註冊過,所以來去自由,也可以攜帶刀弓入內。

  姚惜水作為受邀過來獻藝的舞姬,特別是發生行刺事件之後,想進侯府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雖然侯府有陛下賞賜的八名樂工,但姚惜水還帶了一部古琴以及劍舞所需的劍器,這些都需要交出來查驗。

  而且劍器要先交給侯府的人保管,等到需要用時才會交回到姚惜水手裡。

  韓謙也沒有權力吩咐侍衛直接省過這個環節,只是頗有興趣的看著侯府裡的侍女過來給姚惜水搜身。

  姚惜水披著雪白的裘袍,解開裘袍,內穿的裙裳則比較單薄,侯府侍女給姚惜水搜身時,還是能看到她高挑的身姿頗為有料,令韓謙想起那日在晚紅樓跟這小潑婦扭抱在一起的情形。

  當時急著脫離這小潑婦的魔掌,倒是沒有想到要細細感受那驚人的觸感,這時候再回想,印象就很是模糊了。

  「韓大人好狠的心啊,這大寒天將人家的照身帖撕成粉碎趕出城,就不怕這大寒夜的,天地間再多出兩個凍死的冤魂?」姚惜水妙目盯著韓謙的眼睛,嫣然笑著問道。

  「姚姑娘今夜的舞姿,定然驚天地泣鬼神,怎麼能讓兩個骯髒貨色驚擾到呢?」韓謙雙手攏到寬大的袍袖之中,淡然的盯著姚惜水。

  雖然姚惜水今天會獻舞不出韓謙的意料,但姚惜水如此平靜的出現,卻叫韓謙覺得這小潑婦不簡單。

  三皇子楊元溥之前對他的數次反覆,可以說都是受李沖等人影響導致。

  雖然三皇子楊元溥內心也未必喜歡他恃怨而傲、恃才而傲的態度,但心裡會更厭恨李沖等人對他的誤導。

  他以後在三皇子楊元溥面前只要能稍稍收斂一些,但繼續時不時在暗中挑釁一下李沖等人,使他們對自己的怨恨不減,只會徹底滅掉三皇子楊元溥對他們的信任。

  只是沒想到姚惜水今夜出現了,卻沒有表現出他想要的反應,真是無趣啊。

  姚惜水美眸往遠街投望了一眼,這一會兒工夫,馬蹤聲已經杳然,人跡馬影沒入夜色之中看不見了。

  「韓大人先請。」姚惜水不動聲色的請韓謙先行。

  韓謙身為侯府從事,雖然是不入流的佐吏,卻算是有實缺官身了,姚惜水身在樂籍,自然是要以「大人」相喚,身居其後的。

  臨江侯府之內,到處都是安寧宮及太子的耳目,三皇子楊元溥待韓謙也不會太熱切,但姚惜水跟隨韓謙之後,看到站在前院垂花門之後的楊元溥望韓謙時眼神灼灼發亮,心裡暗暗一嘆,退到偏院準備獻藝事宜時,低聲吩咐隨行的一名丫鬟:「你即刻出城去,找到那個被韓謙逐出城去的老漢跟少女,接到秋雨閣安頓下來。這事就莫要驚動夫人。」

  「那少年是女扮男裝?」丫鬟驚訝的小聲問道。

  「韓謙是個眼瞎子,你也眼瞎了?」姚惜水瞥了丫鬟一眼,讓她趕緊出城去辦事,不要等城門關閉了,再想出城就要費太多手腳了。

  …………

  …………

  沈漾、郭榮、陳德、李沖、李知誥、柴建、郭亮、張潛、馮翊、孔熙榮、韓謙等名義上都隸屬於臨江侯府及龍雀將軍府的將領、官吏陸續到齊後,晚宴就正式開始;女官宋莘侍於一側,指揮內侍、宮女伺候著眾人飲宴,又安排樂工、歌舞伎逐一登場獻藝。

  不管眾人平時是如何的心懷鬼胎,十幾杯酒下肚,場面氣氛也漸漸熱烈起來。

  姚惜水壓軸出場,換了一身長水袖的五彩裙裳,款款而出,容色驚豔,頓時將侯府所養那幾名姿色還算很不錯的樂伎給比了下去,手持一柄無刃的短劍,腳著絲履,執劍緩緩而舞。

  韓謙在宣州時,就聽說姚惜水在晚紅樓以劍舞聞名,名列六魁之一,卻一直都沒有機會觀賞,此時見姚惜水執劍以一種緩慢的身姿舒展,端是美到極致。

  「你看中的小娘皮還真是美極,你看她這屁股,繃得真他娘圓啊,掐一下指定出一溜水來!」馮翊喝過酒,醉醺醺的坐到韓謙身邊,肆無忌憚的對著姚惜水憑頭論足。

  馮翊是想小聲跟韓謙交流,但他喝過酒,舌頭有些大,控制不住聲音,韓謙相信坐在他們對面的郭亮、張潛都能聽見,偏偏在他們眼前的姚惜水如若未覺,心想這小潑婦對別人脾氣倒好。

  「劍舞有緩有疾,奴婢還學過一種潑灑劍舞,其劍甚疾,特地獻給殿下一觀。」姚惜水收住慢舞,跪拜在庭前說道。

  「好!」楊元溥說道。

  陳德還色眯眯的盯著姚惜水看;郭榮示意兩名侍衛站到三皇子楊元溥跟前去,看劍舞可以,但也不能忽視安全。

  姚惜水換了一把劍器,款款走到韓謙與馮翊跟前;韓謙也不得不承認,盛裝之下的姚惜水,確實撩人得很。

  看了韓謙一眼,姚惜水問馮翊說道:「奴婢可請馮大人執此鞘!」

  「好好好!馮翊骨頭輕了二兩的說道,似乎完全忘了姚惜水是韓謙先看上的姑娘,接過劍鞘,照姚惜水所言朝天而立。

  姚惜水身形往後一縮,其形快如魅影,劍光便似大雪紛灑而出,盈溢於庭。

  韓謙這段時間刻苦練習刀弓,受夢境影響極深,徹底摒棄花拳繡腳,全面往實戰技巧傾斜,但這時候也不得不承認姚惜水的潑灑劍舞,當真可以稱得上絕妙,暗感前朝詩人稱劍舞大家「舞姿矯健而奇妙,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等詩句,完全可以用在姚惜水的身上。

  越是如此,韓謙越是為那天扭抱姚惜水之事感到後怕,真是好險好險,稍一失手,他還不知道要被這小潑婦怎麼羞辱折磨呢。

  馮翊更是看得目瞪口呆,最後見姚惜水手中短劍脫身去,彷彿一道白色匹練飛入空中數十丈,轉折而下,劍光如閃電掣來,「哐鐺」一聲,在馮翊沒有反應過來之前,短劍已經沒入他所持的劍鞘之中。

  馮翊嚇了一身冷汗,一屁股坐在地上,聽著別人掌聲如雷,他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6 05:56 PM

第五十二章 夜聚

  飲宴過後,照例皆有賞賜。

  此前一次賞賜,賞沈漾、郭榮、韓謙等人侍候三皇子有功,乃是宮中給賞。

  而這次三皇子正式開府,即便郭榮、沈漾等職缺皆是官授,名義上也屬於三皇子楊元浦的幕僚部屬,這一次的賞賜自然是以三皇子楊元溥的名義進行,以示恩賞。

  郭榮、沈漾、陳德三人,乃是統軍級僚屬,賞賜最厚。

  郭亮、李知誥、柴建等人乃都虞侯一級,賞賜次之;李沖以及內宮宋莘以及侯府副監、侍衛營副指揮等,職居要位,也與之類同。

  韓謙、馮翊、孔熙榮以及諸曹參軍、從事等,賞賜又要差一等。

  當然了,韓謙昨日已經單獨得到最豐厚的賞賜,十枚合浦珠價值百萬,卻也不在乎今日幾匹綾絹。只是看今天得賞的這幾匹綾絹,還能看到宮中殘留下來的戳印,韓謙看得出這應該是楊元溥剛剛得到天祐帝或世妃王夫人的贈賞,匆匆除去戳印轉賞給他們的。

  然而這也能看得出三皇子楊元溥手頭窘迫。

  楊元溥出宮就府,封臨江侯食邑三千戶,沒有實封,朝中直接撥給食邑錢,每年糧三千石、布帛三千匹,再加上逢年過節天祐帝的賞賜,統共一年能有上千萬錢的收入。

  侍衛營以及內侍省所屬的內宮晌俸都不需要臨江侯府供給,楊元溥想要生活得奢糜一些,還是綽綽有餘的,但遠不足以培植勢力。

  其他不說,僅龍雀軍的屯營軍府,少說就要貼進相當於二十萬石糧的錢物進去,才有可能持續維繫下去,但也僅僅是勉強維繫。

  畢竟屯營軍府收編的老弱病殘太多了,三五年內,隔絕疫源的工作不能有絲毫的鬆懈,就需要源源不斷的投入大量的錢物跟人力。

  此外,即便是在赤山湖北岸築堤,將湖灘地都充分開墾利用起來,最終屯營能得十萬畝地就頂多了,而且必須開墾收成要比水田低一大堆的旱田,每年所得的收成,預計也只能勉強估屯戶食用,沒有辦法反哺龍雀軍的軍資需求。

  而龍雀軍數以千計的兵甲戰械騾馬,以及將卒的補給、軍功賞賜等等糜費,僅僅朝中每年撥兩千萬錢是遠遠不夠的。

  韓謙相信晚紅樓及信昌侯府財力雄厚,但也不覺得他們的財力再雄厚,就真能將一支精銳兵馬支撐起來。

  今日,在李知誥的催促下,軍府倉曹總算是將錢糧賬目跟山莊結清了,但韓謙今日在山莊裡,將要給家兵奴婢以及燒窯匠工的年底賞錢撥除出來,發現盈餘除了世妃剛剛賞給的十枚珠子,也就四五十萬錢而已。

  要知道上個月,他教馮翊賭術後所得的分成,手裡還有百餘萬錢的積存。

  想到這事,韓謙就深感肉疼,心想要不是他爹太慷慨,每月六千擔石灰供給軍府,他少說能從晚紅樓及信昌侯府扒七八十萬錢下來。

  …………

  …………

  侯府這邊的酒宴,天擦黑開始,結束時夜還未深。李沖說看姚惜水劍舞甚不過癮,邀請馮翊、孔熙榮、韓謙一起追去晚紅樓看姚惜水獻藝。

  馮翊、孔熙榮現在有把柄被李沖拿在手裡,也不敢輕易給李沖臉色看,幾人便在家兵的簇擁下,騎馬往晚紅樓而去。

  走進姚惜水的院子裡,大家剛在暖閣裡坐下,茶脯果酒剛擺下來,樂工也都安排在隔壁的廂房裡彈起琴來,這時候就見三皇子楊元溥用蓑衣包裹得緊緊的,在李知誥、柴建、陳德三人的簇擁下走進來。

  韓謙也是故作驚訝,然後與馮翊、孔熙榮他們一起給楊元溥行禮。

  「李參軍說你們皆是我能信任之人?」楊元溥雖然還略顯得有些稚嫩,還壓低聲音朝韓謙、馮翊、孔熙榮問過來,還頗有幾分沉鬱氣度。

  看楊元溥今日酒席及此時的表現,韓謙猜測他兼領龍雀軍,行止要比以往自由得多,信昌侯李普應該另外有安排人在教導他。

  而楊元溥這話是說給馮翊、孔熙榮聽,韓謙看馮孔二人臉上皆有苦色,也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

  即便他們受脅迫,願意為三皇子楊元溥辦事,但他們也決定不了馮家、孔家的最終選擇。

  韓謙便幫著他們直接將話給挑明了,接下來談什麼事情也不用繞彎子,說道:「我等自然會盡力為殿下辦事,但我們辦事倘若不能周全,還望殿下寬囿。」

  「你們能盡心辦事就好,辦不了的事情,殿下也不會強人所難。」李知誥站在旁邊說道。

  馮翊、孔熙榮還是怕李沖拿捏住他們的把柄,強迫他們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到時候將他們逼入左右皆難的困境之中。有韓謙與李知誥定下基調,他們的神色就放鬆下來,說道:「只怕力所不能及,有負殿下所托。」

  「你們也不要妄自菲薄,韓謙替殿下辦事就挺好。」李沖說道。

  韓謙陰陰的盯了李沖一眼,他也注意到李知誥嚴厲的盯了李沖一眼,制止他沒事再亂挑釁。

  韓謙見馮翊、孔熙榮眼睛裡露出疑色,側過頭跟他們說道:「我在山莊建石灰窯,實是殿下交辦之事,所幸沒有辜負殿下的信任——而說到這裡,我倒是想到有一件事,你們也能替殿下辦。」

  韓謙在山莊養了近一個月的病,馮翊、孔熙榮還多少有些奇怪,這會兒倒是恍然大悟,問道:「有什麼事,我們替殿下辦?」

  他們不想被李沖逼迫太近,總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意思一下。

  「沈漾先生博覽群書,覓得古法以為石灰能滅疫毒。且不說此法可不可行了,但要是這個說法能夠盛行,秋湖山的石灰,經你家的貨棧暢銷諸縣,亦能為殿下牟利!」韓謙說道。

  他費這麼大氣力,在山莊建了那麼多口石灰窯,卻不能盈利,怎麼都不可能甘心的。

  馮文瀾身為戶部侍郎,此前還供職專收州縣貢品的大盈庫,馮家也是憑藉這樣的便利經營幾家貨棧,收儲州縣的物產販售於京畿。

  韓謙當然也可以經營幾家貨棧,但就算他能鎮得住黑白兩道,要是他經營貨棧大肆吹噓石灰的好處牟利,也太容易將安寧宮及太子的注意力吸引到他韓家頭上。

  然而當世用石灰太少,非要大肆鼓吹,甚至還要借疫病造勢,帶點坑蒙拐騙,才有可能盛行州縣。

  韓謙想著借馮家的貨棧以及馮家的影響力,一方面除了他手下沒有那麼多的人手,另一方面,除了能分散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注意力外,也要用確切的手段,將馮翊、孔熙榮綁上賊船。

  李知誥安排這次私會,還想著牽出引子,日後再想著怎麼將馮翊、孔熙榮兩人用起來,沒想到韓謙心機轉得比他們還要快。

  而他們之前也考慮過秋湖山別院所出的石灰售價極其低廉,信昌侯府旗下也有貨棧,可以行銷出去牟利,但見韓謙將此事託付給馮翊,也算是將馮家一步步捆綁過來的手段,也便不再提什麼異議。

  馮翊就拉孔熙榮去過一回山莊,之後一直都沒有敢再去,也不清楚石灰窯到底建得怎樣,同時也不想在三皇子表現太敷衍了事,便追問詳情起來。

  「你安排船只過來運貨,我照市價的一半供貨給你,」韓謙說道,「但進山莊運貨這事,你最好交辦給能守得住口的人手,行銷金陵及江淮州縣謀利,到時候你手裡有私己錢不說,也省得你家整日說你不學無術。」

  馮翊想想這事也算一舉多得,而他身前身後也有十幾個聽話的奴才,省得他們不幹活,還整天想著從他拿賞賜。

  談定這事,陳德、馮翊、孔熙榮自是嫌在這邊聽清水琴甚是無聊。

  到年關頭上,除了櫃坊外,其他地方開設賭局也都不違禁,晚紅樓裡也不例外——聽前面的院子隱約傳來嘈雜的吆喝聲,便知夜裡這邊也同時開了好幾場賭局,供歡客玩樂。

  看馮翊、孔熙榮坐不住,楊元溥便讓陳德拉他們二人出去。

  陳德、馮翊、孔熙榮一走,楊元溥便側過身來,對韓謙正色說道:

  「之前謀事不密,差點壞事,往後還望韓師多多指導元溥。」

  韓謙看李知誥、李沖、柴建三人臉上皆動容驚色,心裡疑惑,難道楊元溥這話不是別人所教?

  不過,這就算眼前是楊元溥真心所言,韓謙也不會放在心底裡,畢竟楊元溥還只是未滿十四歲的少年,自出生以來生長環境就極致陰柔,判斷也太容易受人干擾跟影響。

  之前楊元溥的反覆,就是明證;說得好聽點,楊元溥還只是一個極力想表現得成熟的少年罷了。

  不過,心裡想歸想,韓謙還表現得異常激動的跪坐還禮,說道:

  「為殿下謀事,韓謙必極盡全力、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李沖嘴角忍不住哆嗦的抽搐了兩下,沒想到韓謙此時在三皇子楊元溥心目中的地位竟然如此之高,竟然以「韓師」相稱,那他身為陪讀,從此往後不得坐實要低韓謙一頭?

  這時候,廂房的門便倏然打開,卻見是蘇紅玉、姚惜水坐在廂房裡並坐撥琴,看得出她們也為楊元溥剛才的話深感驚訝,心裡想想也有些冤,雖然計策是韓謙所獻,但沒有信昌侯府與晚紅樓貼進去這麼多的資源,這事能在一個月來看出些規模出來?

  「沒想到又有機會聆聽蘇大家的琴音,真是榮幸。」韓謙坐正身子,朝蘇紅玉拱拱手,說道。

  「我與惜水能聽韓公子的大謀,更是榮幸啊。」蘇紅玉笑著說道。

  韓謙剛才唆使馮翊、孔熙榮入彀,更多還是想著能多謀些私利,但看蘇紅玉神色溫婉,也看不出她這話是不是帶有譏諷。

  「韓公子剛才在殿下府上,還說看奴婢舞劍不過癮,可要奴婢此時舞劍給韓公子看?」姚惜水盈盈起身問道。

  想到馮翊今日已經被嚇得不輕,他才不想自找罪受,說道:「我要是會舞劍,當是我舞劍給姚姑娘、蘇大家看。」

  見韓謙在三皇子楊元溥換臉比翻書還快,姚惜水心裡暗恨,但也是笑盈盈走過來,與蘇紅玉給楊元溥一起行禮,然後眾人走出姚惜水的院子……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6 05:59 PM

第五十三章 用間篇

  韓謙隨眾人走出姚惜水所住的院子,走夾道往晚紅樓深處的木樓走去,便猜到信昌侯李普及黑紗婦人應該在那裡等著他們,不知道到年底了,還要商議什麼事情。

  夾道幽暗,雖在晚紅樓內部,韓謙也能聽到前面正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卻沒有人亂闖進來,也不知道蘇紅玉、姚惜水等人,是怎麼暗中對晚紅樓進行控制的。

  韓謙胡思亂想,無意間回頭看到蘇紅玉與李知誥並肩而行,兩人低語著什麼,但看蘇紅玉在幽暗的燈光下眉眼喜俏,似待李知誥格外親暱,或在潛流下暗藏沒有顯露出來的情愫。

  韓謙越發確定信昌侯李普早年應該就是晚紅樓的一員,這些年是在晚紅樓的扶持下累建軍功,爬到如此高位的;或許浙東郡王李遇能成為與徐明珍等人並立的名將,也有晚紅樓的功勞,但可惜李遇並不受晚紅樓的掌控。

  信昌侯、黑紗婦人確實已經等候在木樓裡,待楊元溥、韓謙他們過來後,才真正的議事,不過所議也主要是龍雀軍籌建這一個月來的得失。

  楊元溥是要比以往自由,但終究是未滿十四歲的皇子,行動不可能像韓謙他們那般沒有拘束。

  不要說郭榮、宋莘阻攔了,即便是信昌侯李普也不敢冒險讓楊元溥到滿是染疫飢民的屯營軍府走上一趟。此外,諸多事要瞞過郭榮、宋莘,不能驚動到安寧宮,那絕大多數事情都不可能讓楊元溥直接去接觸。

  有些事情即便要詳細匯報,想要找一個郭榮、宋莘或者其他不能絕對信任的人都不在場的時機,也是極難。

  楊元溥也是極為勤勉,這時候一邊聽信昌侯李普詳細說這一個月來龍雀軍的籌建情況,一邊插入很多問題,不厭鉅細的將他一時所不明白的細節問清楚。

  這一個月來,可以說大獲成功,但來年所面臨的困難,跟韓謙所預料的一樣,就是信昌侯府及晚紅樓也無法長期支撐住這樣的消耗,還是要儘可能爭取天祐帝能往他們這邊傾斜資源,爭取盡快能讓龍雀軍形成戰鬥力。

  然而內外吏臣以及數十萬大軍需要供養,國用已經捉襟見肘,即便沒有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掣肘,能額外擠給龍雀軍的錢糧也相當有限。

  「錢糧一事,韓從事,你有什麼妙策?」信昌侯李普問道。

  韓謙忍著心痛從懷裡將那裝有十枚合浦珠的錦囊掏出來,恭敬的送到楊元溥跟前,說道:「世妃所賜,韓謙銘記於心,此時願將世妃厚賞獻出來為殿下資軍糧。」

  「有功當賞,這是母妃所賜……」楊元溥沒想到韓謙會將合浦珠獻出來,有些意外的說道,同時也想表現得慷慨,不願將賞賜出去的東西再收回來。

  「此時艱難,韓謙怎能獨享珍物?待他日大事得成,殿下不忘韓謙之功,到時候多賞韓謙些田宅便是。」韓謙忍住噁心勁,表忠心的說道。

  十枚合浦珠,能抵他爹韓道勳兩年的官俸,放在誰眼裡都不能算小錢。

  世妃讓李知誥將十枚合浦珠交給他,以示厚賞,但他真要不聲不響的將十枚合浦珠收入自己囊中,世妃那邊是不是真就一點意見都沒有?

  韓謙對此是深表懷疑的。

  宮禁之中,又長年掙扎在安寧宮的陰影之下,這樣的人最容易小心眼,難出大氣度,韓謙忍著心痛將十枚合浦珠交出去,那就誰都不能說他小氣貪財了。

  至於錢糧之策,老子真要能想到籌錢的辦法,會輕易便宜了信昌侯府及晚紅樓你們這些人嗎?

  楊元溥不能在外面太久,這邊談過事情,便由李知誥、柴建護送回臨江侯府,韓謙看到馮翊、孔熙榮、陳德還在前面的院子聚賭,玩得正興高采烈,他沒有什麼興趣,便先帶著等候多時的趙闊、趙無忌、范大黑、林海崢他們先回去了。

  院子裡拿石灰水新粉刷過牆,院牆外邊邊角角拿石灰粉灑過一遍,準備過年,也有煥然一新的感覺——當然,院牆外灑石灰粉,也是韓謙有意吩咐,做給左鄰右舍看的。

  這時候夜色已深,他父親韓道勳卻還沒有睡,藉著一盞孤燈,坐在窗前看書,韓謙推門走進去問安,看到他父親手裡拿的書,卻是他在山莊這段時間為培養家兵子弟絞盡腦汁所編寫的一些東西。

  年節他要在城裡住幾天,便叫晴雲、趙庭兒將紙稿先帶回來,沒想到叫他父親看見了。

  「你這都寫些什麼,雜亂無章,都看不出什麼頭緒來?」韓道勳將一疊紙稿還給韓謙,問道。

  「孩兒前段日子在山莊讀《孫子兵法.用間篇》,廖廖千言,細嚼又覺得味道無邊,但又覺得《用間篇》太過簡略,世人即便想任其事,卻無從下手,便將范錫程他們找來,問了些軍伍斥侯之事,隨手抄錄下來,想著有朝一日,能為《用間篇》寫一篇疏注出來。」韓謙小心翼翼的說道。

  「有些酷吏手段,軍伍之中也不多見,道聽途說之事,你還是要細細甄別,以免他日著書立說,遺害於世。」韓道勳見韓謙有著書立說的野心,甚感欣慰,還看到紙稿所抄寫的一些手段過於辛辣、陰毒,還是忍不住告誡幾句。

  韓謙培養家兵子弟,主要還是想著日後能掩護他脫逃。

  有時候,即便不得已要殺人,韓謙也希望家兵子弟儘可能想辦法不打草驚蛇,或藏匿屍體,或掩飾痕跡,要製造暴病、火焚或溺水而亡的假象;而打探消息,除了利誘收買之外,不免要進行訊問,而倘若不幸落入敵手,又要能抵擋住誘問及刑訊,這其中的諸多手段,怎麼可能都光明正大?

  當然,韓謙此時也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麼好好的他要將家兵子弟往這些方面培養,只能找託辭搪塞過去。

  韓謙隨手翻了一下紙稿,卻發現他父親在書稿裡密密麻麻的拿硃筆寫下一大堆批註,指出大量的謬誤錯漏之處。

  韓謙這時候才突然想起父親曾在楚州軍擔任過專司獄訟的推官,而楚州瀕臨梁國,距離晉國也近,兩國常有斥侯滲透進來打探情況,每有捕獲,絕大多數也都會交到他父親手裡處置。

  無論是所謂的「酷吏」手段,還是用間、反間,他父親所知道的,實要比他閉門推想詳細而精準得多。

  這也難怪范錫程他們直接教導家兵子弟,有些無所適從,但他親自將范錫程他們喊到跟前詢問,卻又能問出不少有用的細節來。

  實際上,范錫程他們跟隨父親身邊,不知不覺間也掌握諸多手段,只是沒有想過付諸實施,更沒有想過要總結出來教導他人罷了。

  「父親曾在楚州軍任推官,於用間有諸多心得,為何不著一書?」韓謙問道,心裡想他父親要能幫他編寫此書,除了事半功倍外,還能將他父親的注意力吸引到編書中來。

  「用間之事,千變萬化,難以用一紙說透。而孫子曰五間,除了因間、生間等事能說外,內間、反間、死間三類實則是教人為惡,知其事防其事可以,然而著書說其事,或有遺害。」韓道勳說道。

  韓謙心裡聽了直想翻白眼,用間之事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沒想到他父親卻還在這種事情上面想保持道德底線。

  不過韓謙也知道父親的道德標準,是其數十年悲喜人生所塑造,不是他三言兩語所能打破,翻看紙稿,看他父親的批註已經足夠他整理幾天,說道:「那孩兒先將書稿重新整理一遍,再叫父親閱看批註……」

  韓道勳不願意去編寫這類書稿,但韓謙有天縱之才、書稿所寫有很多手段是他聞所未聞、卻細想又能深感其妙,這也更讓人擔心韓謙心性未定、易入歧途,點頭道:「如此也好。」

  像韓道勳所擔任的秘書少監這類清閒之職,只要不發生宏文館被火燒了這樣的大事情,年後通常能休沐到元宵節後才需要再到官署應卯。

  而在進諫之事發生後,以往與韓道勳有交往的官員,也不再登門——即便是馮翊、孔熙榮,私下也跟韓謙抱怨他們也被家裡勒令要少過來找這邊廝混。

  韓道勳清閒之餘,倒是有更多的時間幫韓謙編校書稿。

  相比較而言,韓謙除了苦練刀弓、教導家兵子弟、山莊那邊還要兼顧之外,隔三岔五還要到臨江侯府露個臉,這個年過得要比他父親忙碌多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7 09:57 PM

第五十四章 再設司曹

  在三皇子楊元溥、李沖他們面前,韓謙也不隱瞞這段時日他主要精力就是在家裡幫他父親編寫書稿,也隔三岔五將書稿的內容,挑一部分講授給楊元溥聽,這樣才方便將這邊的其他事情推得一乾二淨。

  楊元溥年後才滿十四歲,說到底還是少年心性,雖然努力去學經世致用之學,有疑惑之處,這時候也有韓謙以及信昌侯府的客卿隨時幫著他答疑解惑,但多少還是覺得有些枯燥無味。

  三皇子楊元溥生來就處於安寧宮的陰影之下,即便是出宮就府,身邊也到處都是安寧宮的眼線,韓謙此時所編的書稿主要講秘密力量的培養之法,跟三皇子楊元溥實在是太契合了。

  楊元溥甚至可以說,在這方面比任何人都更具天賦,而且在臨江侯府之內,也隨時隨地能看到書稿的影子投射到現實中去。

  韓謙也不知道傳授楊元溥制衡之道以及培植、使用秘密力量的手段,是利是弊,但相比較其他,他只需要教導這些手段,就能繼續獲得楊元溥的信任,代價反倒是最少的。

  不過,現在形勢穩定,安寧宮及太子一系還沒有注意到桃塢集那邊的變化,韓謙也不忘會叮囑楊元溥,莫要在郭榮、宋莘等人身上輕易嘗試用間之法,以免打草驚蛇。

  過了元宵節,馮翊也正式安排馮家貨棧的人,用船從山莊運送石灰進城販售。

  京城的權貴圈子,實際上不大,而且還集中居住在皇城附近。

  戶部侍郎、右神武軍副統軍等家院子巷道的邊邊角角元宵節前後都灑上生石灰,城裡的權貴想看不見都難。

  馮翊、孔熙榮同時也在狐朋狗友圈子內大肆宣揚生石灰有滅殺蠱毒、清除疫病之用。

  當然,水蠱疫雖然沒有大肆傳播到城裡來,但這些年也是籠罩在滿城權貴頭頂的陰影,再加上韓謙在背後有意散搖今年疫病會大作的風言風聲,馮家貨棧裡所囤積的生石灰,一度賣得比米價還高。

  韓謙年後在山莊也嘗試建造更省人力的大灶,前後僱傭的三百多人手沒有增加,但每天差不多能保持出四百擔石灰。

  山莊所出石灰一半廉價出售給屯營軍府,一半包銷給馮家的貨棧。

  很可惜,石灰能滅殺疫毒的消息傳開去,周邊也新出不少石灰窯。

  而燒製石灰又實在沒有太多的技術含量,即便山莊這邊不洩密,以當世尚算原始的匠工水平,只要燒石窯的規模上到一定程度,將採石及伐柴等事分工出去,成本也必然快速下降。

  不過,即便如此,燒製石灰也差不多每日能為山莊貢獻上萬錢的盈餘,將韓家在城內以及山莊養這麼多家兵、奴婢的糜費給填補過來。

  韓謙年後嘗試打造一些適用於斥侯潛伏偵察的裝備,從屯營兵戶挑出二十多名手藝匠人,也沒有再需要他額外倒貼費用進去。

  到四月底,屯營軍府這邊的情況也算徹底穩定下來。

  一方面沿赤山湖北岸長達十里的矮堤,在沈漾等人的主持下,搶在春水上漲前修成,另一方面二十五寨初步建成、湖灘加最初徵用的民宅,開闢旱田逾七萬畝,也都進行春播,種上桑麻麥豆等作物。

  更為主要的,是疫病徹底控制下來。

  屯營軍府的軍民最終穩定在三萬人左右,即便仍然有兩千七八百人患病症狀嚴重,但大多數人染疫者的症狀穩定下來,也恢復一定的勞作能力,而年後近三個月新增疫病加起來也不到三十人。

  除了最初獻出的百餘家兵外,信昌侯府在年後或明或暗的,又將兩百多擁有豐富戰鬥經驗的老卒或家兵,遷到桃塢集,編入屯兵之中,加強六千餘屯兵的編訓等事。

  雖然屯兵主要分散於各個屯寨,為避免打草驚蛇,李知誥這邊並沒有將人馬都集結起來進行大規模的集訓,但韓謙不時出沒屯營,對這邊的情況還是能隨時掌握。

  他也能看到編入這批經驗豐富的基層武官後,龍雀軍即便在規模上要比正常的一軍編制小很多,但戰鬥力卻不會弱太多。

  這也是信昌侯府這些年積累起來的,其他勢力極少具備的優勢資源。

  而浙江郡王李遇歸隱山野,之前李遇及大將張蟓等人帳前的一些武將、官吏在別處混得不如意、受到排擠、打壓,在信昌侯李普的遊說下,也有不少人投附臨江侯府謀求出路。

  四月底,三皇子臨江侯楊元溥大婚快到的日子,除了韓謙、馮翊、孔熙榮、李沖等四人正式有官身的陪讀從事外,另外在侯府就食的從事、客卿也有二十多人。

  雖然這些人主要是信昌侯李普推薦過來的,要嘛直接是晚紅樓培養的弟子或者刺客,要嘛晚紅樓那邊早就調查過背景,之前在浙東郡王及李普所領軍中任過軍中,不大可能有安寧宮的眼線混進來。

  不過,人多嘴雜,在外人面前,韓謙還是小心翼翼的跟楊元溥保持住距離。

  三皇子楊元溥與信昌侯李普幼女李瑤的大婚在即,韓謙也只是請他父親臨摹一份《蘭亭集序帖》以及將他近日才初步編成的書稿《用間篇註疏》作為賀禮獻上去。

  當然了,韓謙獻上的這部《用間篇註疏》,也是刪選本。

  韓謙主要將那些當世不該有以及一些過於殘酷而血腥、「可能會遺害後世而有礙教化」的技術性手段刪除掉,但即便是刪除掉大多半內容的潔本,也有三四萬字,在當世已經可以說是難得一見的大部作了。

  「這是我父親剛剛寫成新稿,乃我父親在楚州任推官時心得,但書稿裡所寫的諸種用間手段過於陰柔,有礙聖人教化,我父親並不願意此稿問世,我偷偷抄錄了一本獻給殿下。作為賀禮,或許有些不妥,還請殿下勿怪。」

  韓謙借與李沖、李知誥兩人進內室找三皇子楊元溥商議大婚之事,才將《用間篇註疏》拿出來。

  雖然大部分內容,楊元溥都陸續聽韓謙傳授過,但得到完整的書稿還是極高興:「怎麼會,怎麼會?這份珍禮,元溥必會時時研讀,只是可惜有些疑難不能當面向韓少監請教。」

  韓謙心裡微微一笑,心想在李沖等人這段時間不懈的影響下,在楊元溥心裡自己又變成那種只知使陰謀詭計而他父親才是真正具備大才幹吧?

  韓謙也不介意如此,也唯有如此,等他父親哪怕還是按捺不住要直諫犯天顏之時,三皇子及信昌侯李普這邊才有可能全力去保他父親。

  「大哥,將軍府或可秘設一曹,專司用間及刺探消息之事?」楊元溥將七八十頁紙的書稿壓在手下,朝李知誥看過去問道。

  楊元溥過兩天就要與李瑤正式成婚,私下裡對李知誥、李沖也是以兄長相喚,以示親熱。

  韓謙抬頭看了李知誥一眼。

  雖然他暗中有教楊元溥制衡之道,而用間一篇重點所講的更是秘密力量的建設跟使用,但楊元溥這時候提及此事,他還是覺得時機上略早了一些。

  雖然現在明面上,臨江侯府到處都是安寧宮及太子,甚至還有二皇子信王的眼線,但大家心裡都清楚,晚紅樓這些年潛伏在暗處,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晚紅樓都能及時跟世妃傳遞消息,說明宮禁之中就有晚紅樓滲透進去潛伏下來的眼線。

  要說太子及二皇子信王那邊沒有晚紅樓的眼線,不要說韓謙了,連楊元溥都不會相信。

  只是晚紅樓到底掌握多少眼線,暗中培養了多少刺客、探子,不要說楊元溥,韓謙也看不清楚。

  楊元溥即便不介意借助晚紅樓及信昌侯府的力量去爭帝位,但也希望晚紅樓及信昌侯能將這些明裡或暗裡的秘密力量,擺放到他視野能及的範圍內讓他看得到。

  韓謙傳授他用間之學,講授秘密力量的建設及使用,則是讓他認識到此事的重要性,也給他一個很好的藉口。

  當然,楊元溥事前有問過韓謙的意見,韓謙希望他不要操之過急,只是前些日子天祐帝染了一場風寒,據說天祐帝病癒後整個人老態許多,這也就驚亂很多人的心思,大家的心思都變得迫切起來。

  從這個角度看,韓謙心想三皇子此時提出此事,或許也不能算太過急切,畢竟等爭嫡矛盾激烈化之後,他更不敢輕易妄動,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提及這事。

  當然,韓謙並不認為這是三皇子楊元溥獨自拿定的主意,細細思量,除了時機之外,倘若不是世妃王夫人專斷獨行,難以想像才剛剛十四歲的楊元溥,能承受這事可能會被信昌侯府及晚紅樓直接否決的壓力。

  「父親及夫人,知道殿下這段時間隨韓從事學習用間之事,也常聽二弟言及韓大人的妙論,與夫人那邊都覺得甚妙。此事是要重視起來,才不至於事發突然而束手無策,」李知誥不動聲色的問道,「只是不知殿下屬意誰來掌控此事?」

  見李沖眼睛幽怨的看過來,韓謙心頭暗罵,尼瑪的,世妃比你們想像的厲害,不願意徹底淪為你們的傀儡,你這孫子瞪我有毛用?

  「我也是這段時間學習心有所感,但具體要怎麼做,還是不堪了了,還要請大哥你們來決斷。」楊元溥說道。

  「韓大人可任秘曹參軍。」李知誥朝韓謙看過來。

  「李虞侯莫要害我,韓謙幫殿下出點主意可以,真正要做事,可是一摸黑!」

  韓謙又不傻,他再出任秘曹參軍,晚紅樓及信昌侯府怎麼可能將秘密力量交給他掌控?

  不管李知誥怎麼勸,他只是推辭道:「再說了,我在殿下身邊任從事,我父親就有不願,真要專司秘曹之事,以我父親的脾氣,非將我的腿打斷不可。」

  見楊元溥也沒有要勸韓謙的意思,李知誥說道:「既然韓大人百般推辭,那此事還是等知誥稟告父親及夫人再說吧。」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8-6-7 09:58 PM

第五十五章 秘曹左司

  大婚之事,信昌侯夫人會進宮跟世妃王夫人商議,一切規矩由宮裡,由內侍省定,韓謙與李知誥、李沖陪楊元溥聊些不鹹不淡的話後,也就告辭離開。

  「你這段時間,真是很用心的在教導殿下啊。」離開瀟湘閣,走夾道往前院而去,李沖忍不住陰陽怪氣的抱怨道。

  韓謙見李知誥神色沉鬱,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沉吟片刻,說道:「我是跟殿下說過一百人忠於信昌侯府而信昌侯府忠於殿下,與一百人直接忠於殿下是有區別之類的話,但你們不要忘了,陛下不容人欺!」

  見韓謙竟然光明正大的承認他有在三皇子跟前挑拔離間,李沖嘴角禁不住就要抽搐。

  李知誥卻拉了李沖一下,讓他不要跟韓謙置氣,說道:「韓謙說得有道理,陛下創立大楚,宏圖大志,近年來又意在防範將臣專權,真要是看到龍雀軍成軍之時,上上下下都是我信昌侯府的人,到時候要嘛會強行裁撤一部分軍將出去,要嘛在考慮三皇子時便會有更多的猶豫。」

  韓謙心裡一笑,心想他們還是低估天祐帝了,換作他是天祐帝,就算沒有察覺到晚紅樓的陰謀,真正下決心要扶持三皇子楊元溥繼位,在龍雀軍真正形成戰鬥力之後,怎麼也要先想辦法將李普父子三人都殺了,讓沈漾掌軍。

  不過李知誥能已經有這層認識,就顯然不是李沖能及的,也難怪他雖是養子,卻能在信昌侯府有著比李沖大得多的決定權。

  聽李知誥這麼說,李沖也沒有辦法跟韓謙置氣。

  「虞侯真是明白人,往後有什麼事找虞侯商議,就不怕會誤事了。」韓謙說道。

  李沖轉頭看向別處。

  「我真心希望你能執掌秘曹,而秘曹會設於暗處,不會對外公開,你不用怕在韓大人面前交待不過去。」李知誥盯著韓謙說道。

  「我可指揮不動晚紅樓及信昌侯府的人手。」韓謙也將話挑往明處說。

  「韓府的家兵子弟,這段時間不時潛往州縣歷練,韓大人需要用我們這邊的人手才能組建秘曹嗎?」李知誥將這事點破,也表明他們對韓謙私下的小動作不是沒有察覺。

  家兵子弟接受六七個月的初步培養後,近一個月,韓謙則安排他們分散到附近的州縣,打探、蒐集風土人情、地形地貌以及物產市價等信息。

  一方面家兵子弟需要實際的歷練才有可真正快速成長起來,他沒有耐心,也沒有時間讓他們在宅子裡先學習三五年然後再放出去。

  即便他父親不犯倔脾氣,此時已經是天祐十三年了,天祐帝頂天還有四年好活,到時候三皇子楊元溥與太子、信王那邊不見血也要見血了,江淮隨時有可能一片糜爛。

  不管怎麼樣,他想要擁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對家兵子弟的培養,就不可能按部就班的來。

  而韓謙個人精力有限,他短時間內也不可能走遍江淮州縣,他想要對楚國形勢有更精準的掌控,也必需依賴家兵子弟替他收集信息情報。

  而蒐集物產市價的信息,韓謙主要還是想比對金陵的物產市價,從中尋找商機。

  當世完全沒有一點專利意識,看到燒製石灰牟利甚巨,張潛、郭亮這兩個孫子年後也在桃塢集建灶燒石,也不知道是不是李沖、柴建這邊看到他這段時間有意交好張潛、郭亮二人,在背後唆使他們這麼幹的。

  燒製石灰沒有太多的技術含量,一旦多家參與進來,所能牟利就日漸稀薄,山莊裡雖然沒有添加什麼人,但添置馬匹、兵甲以及僱傭匠工打造一些特殊的裝備,沒有一個地方不需要撒錢,韓謙也只能另想他策籌錢。

  只是沒想到晚紅樓及信昌侯府盯住他,比他所想像的還要緊一些。

  韓謙炯炯有神的眼眸盯住李知誥,他對李知誥是要高看一頭,但李知誥又怎麼有自信說服信昌侯李普,說服黑紗婦人,由他來執掌一司?

  晚紅樓這些年都潛伏在暗處,應該知道掌握一支秘密力量的重要性,什麼時候,或者說發生什麼事情,他們突然就變得這麼信任他了?

  韓謙沉吟片晌,決定將有些話跟李知誥說透為好:「虞侯希望我多任事,我不敢推脫,但虞侯也要明白,侯府不將掌握的力量都攤出來,是不可能得到信任的。不要說陛下跟世妃了,殿下聰穎、心志也非常人能及。李侯及夫人那裡,真要想能成事,應要讓陛下那邊確信殿下有能力掌控龍雀軍,後續才會一步步傾斜更多的資源過來。要不然,殿下這邊永遠是一枚不受重視的棋子。」

  「……」李知誥沉吟片晌,跟李沖說道,「我與韓謙先去晚紅樓,你回府跟父親說一聲,這事我們應該盡快給殿下以答覆。」

  李沖百般不情願,也覺得三皇子被韓謙調教得有些超乎他們的控制,但這事最終如何處置,還是要聽他父親及夫人拿主意。

  韓謙心想以李普的見識,只要將話說透了,還是能分得清輕重,出侯府後,便與李知誥分作兩道往晚紅樓馳去。

  與姚惜水、蘇紅玉見面後,在姚惜水院子裡沒有待多久,信昌侯李普以及次女婿柴建便隨李沖直接趕過來。

  黑紗婦人卻沒有出現,這時候是事情耽擱了,或者說其人這段時間並不在金陵城裡,姚惜水她們似乎也不想跟韓謙解釋。

  聽李知誥詳細說了之前跟韓謙商議的事情,信昌侯李普點點頭說道:

  「或可建議殿下秘曹分設左右參軍,到時候晚紅樓會將兩百戶流民編入屯營軍府接受管治。」

  信昌侯李普這麼說,便是要將他們暗中掌握的兩百名精銳力量攤放到明處來,而且作為兵戶編入屯營軍府,其家小留在軍府實際就附帶有「人質」的性質。

  韓謙不覺得這會是晚紅樓及信昌侯暗中掌握的最後所有力量,但估算晚紅樓及信昌侯所掌握的產業規模,猜測他們手裡即便還掌握秘密力量,也應該有限了。

  「孩兒建議韓大人出任左參軍,但右參軍用誰合適?」李知誥問道,他還是主張其中一職用韓謙,但另一人選誰,他沒有考慮好。

  「柴建來吧;然後薦高承源補都虞侯之缺!」李普沒有否決韓謙出任秘曹左司參軍,但他知道除非他們派出嫡系親信,不然沒有人能真正掌握這支秘密力量。

  而且他也不想在這事上敷衍三皇子楊元溥。

  韓謙提醒是有道理的,他們可以欺楊元溥年少、可以欺世妃深居宮禁,但想要欺天祐帝,就有可能弄巧成拙。

  而他們能有今日的局面,事實上也是建立在天祐帝覺得三皇子能有所為的基礎上,這還是韓謙獻計三皇子楊元溥所打開的。

  他們現在要做的,是加強這個基礎,而不是破壞之。

  高承源原本是天祐帝身邊的侍衛,行刺事件之後,受天祐帝指派到三皇子楊元溥擔任侍衛營副指揮。

  推薦高承源接替柴建擔任都虞侯,一方面表明信昌侯府沒有專擅龍雀軍兵權的野心,一方面通過高承源將龍雀軍的成就傳遞給天祐帝知道三皇子確有所為。

  高承源未必會得罪安寧宮那邊,但在天祐帝駕崩之前,是不會背叛天祐帝的。

  關於這點,信昌侯李普對天祐帝還是有信心的。

  想到這裡,信昌侯李普又跟韓謙說道:「秘曹左右兩司分立,左司要從屯營兵戶裡選用什麼人手,你不用擔心柴建、沖兒會干涉你!」

  龍雀軍的根基在屯營軍府,除了正而八經有官身的職缺以及延請的客卿、謀士,所屬曹司絕大多數的低級武官、兵卒,都要從屯營軍府選人;要想從其他地方選人,其人及家小也要併入屯營軍府。

  當然,韓謙的私扈家兵是可以豁免在外的。

  只不過大多數時候,為了表示忠心,部將的私扈家兵也會儘可能安排在緊挨著屯營軍府的地方集中居住。

  目前秋湖山別院就位於桃塢集之內,韓家家兵的家小實際都位於屯營軍府的控制之下,李普都不擔心韓謙推薦麾下的家兵擔任軍職。

  彼此融合,最終永遠是大的一方吞噬小的。

  韓謙見信昌侯李普絲毫不反對李知誥對他的推薦,還給他這麼大的處置權,越發斷定是有什麼事情發生,說道:「我可以執掌一司,將來也必然不會讓你們失望,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信昌侯李普眯起眼睛盯著韓謙問道。

  「我父親要能出仕地方,我才敢盡力為殿下辦事。」韓謙說道。

  沒有這邊如此放鬆,韓謙還獅子大開口提這樣的條件,甚至還強調盡力為「三皇子」辦事,姚惜水微微眯起漂亮的眼眸,心想這廝倒是不怕跟這邊生分了啊。

  「這事我也只能盡力謀之……」信昌侯李普說道。

  「全賴侯爺。」韓謙見信昌侯李普沒有直接反對,便知這事有些希望,拱手謝道。

  事實上,韓謙年後一直都在潛移默化的做他父親的工作,希望他父親能有機會出仕地方,他往後才不會再擔驚受怕……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8 12:22 PM

第五十六章 有仇報仇

  從晚紅樓出來,在趙闊、林海崢等人簇擁下,韓謙騎馬回宅子,心裡還琢磨著用怎樣的說辭,才能叫父親痛下決心離開金陵、出仕地方。

  到巷子口,韓謙遠遠就看著有兩輛馬車、十數匹壯馬停在宅子外面,看車轍積滿泥漿,馬匹耷拉著腦袋正就著宅子前的石槽無精打采的吃豆料,他心里奇怪,今天家裡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遠客過來?

  韓謙走進前院,聽著裡面院子裡的說話聲有些耳熟,這時候有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從垂花門裡面跳也似的闖出來,差點一頭撞進韓謙的懷裡。

  「瓊玉,你看著弟弟,莫要叫他摔著,」這時候一個身穿深青色襦裙的美豔少婦從院子裡追著出來,盯著跑出來的一男一女兩個小孩,乍然看到韓謙他們站在前院,嚇了一跳,愣怔怔的盯住韓謙看了片晌,才不確定的問道,「七郎?」

  去年初,韓謙從宣州到金陵跟父親團聚時,當時才十七八歲的年紀,卻早就沉溺於男女之事,又整夜的飲宴聚賭,身子骨早就被淘空了,近五尺半高的修長身量,卻僅有百十斤,當真是削瘦得很。

  過去七八個月裡,除了留在侯府或被拉過去晚紅樓議事,韓謙每日苦修刀弓騎射不輟,即便他長得不如馮翊那麼清雋,也沒有范大黑那麼魁偉,卻也能稱是氣度沉穩、儀表不凡了。

  范錫程他們整日跟韓謙在一起,也不覺得韓謙的變化有多大,但宣州故人乍然看到韓謙,還以為是換了一個人,也只是眉眼間依稀認得。

  「大嫂與大哥什麼時候到金陵的?」韓謙沉默的看了少婦片刻,這時候也明白剛才聽聲音熟悉,是大堂兄韓鈞在裡間跟父親說話,沉聲問道。

  他變化大,但不意味著別人大,他當然認識出眼前這少婦便是大伯韓道銘長子韓鈞的妻子楊氏,閨名佳娘。

  他祖父韓文煥生有三子,孫輩人數更多,但這些年江淮戰事凌亂,三子各居一方,韓謙自幼與自己的堂兄弟也沒有什麼接觸,直到七年前他從楚州回宣州寄養,才與二伯這一脈的堂兄弟熟悉起來。

  而四年前大伯韓道銘任巢州屯營軍使,適逢梁國南侵壽州,殃及巢州,大伯韓道銘有將職在身,不能擅離,便由長子韓鈞護送家眷百餘人從巢州遷回宣州以避兵禍。

  韓謙也是那時候,才與大伯家的兩位堂兄熟悉起來。

  當時堂嫂楊氏剛剛生下次子韓仁海,正是年方二十出頭的豐腴美豔少婦,給韓謙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而堂兄韓鈞剛回到宣州沒幾天,就將荊娘拉上床,更給韓謙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深刻到此時想到這事,心臟都禁不住的一陣抽搐。

  見楊氏將一雙小兒女摟到身邊,眼眸緊張的盯著他腰間的佩刀,韓謙心想堂嫂大概是怕自己拔出刀,將韓鈞一家四口砍翻在這院子裡吧?

  韓謙輕輕的將手按在刀柄,回頭看到前院的倒座房及南側走廊裡,十七八名韓鈞從宣州老家帶出來的家兵也都緊張的盯過來。

  「老七!」這時候從垂花廳裡走出兩道人影,朝韓謙喊道。

  為首者乃大堂兄、大伯韓道銘之子韓鈞,唇上留有短髭,身量要比韓謙稍矮一些,但也有雄武之姿。韓鈞回宣州住了一年,待壽巢形勢穩定,便又回巢州,之後又隨其父韓道銘到池州任職。

  韓謙看他這次到金陵來,將妻兒也帶上,猜想他這次或許是調到朝中任職。

  韓鈞身後之人要削瘦一些,乃是二伯韓道昌的長子韓端,在他這一輩韓氏子弟排行老三,這兩年一直聽其父安排,在大伯韓道銘任刺史、執掌軍政大權的池州經營貨棧,也替大伯韓道銘及韓鈞他們打點一些不能為外人道的事情。

  看到韓端也在這裡,韓謙猜測他這次應該會跟隨韓鈞身邊任事。

  「大哥、三哥盯住我的手幹什麼,難道怕我突然拔刀,將你們一個個大卸八塊不成?」韓謙笑問道。

  韓謙不笑還好,但他咬著後槽牙而笑,令韓端心頭一寒,不得不強插到他與楊氏及兩個小孩之間,怕韓謙仗著在他家宅子裡突然出手。

  楊氏撞出來時,跟韓謙本就站得近,發怔之餘都沒有說要退後一步,保持叔嫂間應有的分寸。

  韓端這時候才強插進來,幾乎就要貼到韓謙的臉了,看韓謙目露精芒,有著說不出的凌厲,下意識伸手就往腰間的佩刀按去。

  「三哥,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要試試我這段日子習武有沒有偷懶啊?」韓謙一手抓住韓端握刀的手腕,抬肘就往他的咽喉擊去,快如電閃雷鳴。

  韓端身後就是楊氏及兩個小孩,加上他這些年幫著父親主持家業,修煉刀弓也沒有以往那麼勤勉,他稍有猶豫,脆弱的喉管就讓韓謙狠狠的打了一擊。

  雖然韓謙沒有要取韓端的性命,這一擊出去收著勁,但也叫韓端以為喉管被韓謙一肘擊碎掉,捂著喉管雙腳跪地劇烈的咳嗽起來,眼淚、鼻涕都禁不住往外流。

  「韓謙!不得無禮!」韓道勳在韓端、韓鈞兩個侄子身後走出來,看到韓謙突然間就對韓端動手,沉聲喝止道。

  「父親,我跟三哥鬧著玩呢,我以前在宣州老家,三哥他們可沒有少跟我這麼鬧著玩啊!父親,你要不信,你問問牛二蛋他們幾個爛鳥貨。」韓謙渾不在意的指著要從南側走廊衝過來的老宅家兵笑著說道。

  這時候韓謙又將韓端攙起來,說道:「才一年多不見,三哥身手就大不如前啊!還是說,我偷愣子出手,三哥沒有防備,要不我們重新再玩一次?父親,大哥、三哥跟大嫂他們過來,宅子可有準備酒宴?酒宴要是還沒有準備好,我與三哥再切磋切磋。」

  韓鈞這些年都有帶兵,即便大伯韓道銘出任池州刺史,韓鈞也到池州屯營任軍使,單打獨鬥,韓謙沒有把握能勝韓鈞,但韓端今日送上門來,不讓他們為以往的過節付一點利息,韓謙怎麼能忍?

  韓端被韓謙偷愣子一肘打在要害,出這麼大的醜,心裡早就是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不顧韓鈞遞過來的眼色,皮笑肉不笑的伸手就要去搭韓謙的肩膀:「是有陣子沒見,老七身手比以前強多了,讓三哥來伸量伸量你!」

  韓端話音未落,在三叔韓道勳面前不便有太大的動作,但抬肘也如雷霆朝韓謙當胸掃擊而來。

  韓謙直接抬肘相撞。

  肘部可以說人身最堅硬的部位,兩人肘部硬生生撞在一起,發出悶聲,幾乎讓人懷疑兩人的肘骨在這一刻都斷裂開了。

  韓端疼得直吸氣。

  韓謙未必比他好受半分,但他碗口大的拳頭,沒有因為疼痛有半分猶豫,便如重錘一般朝他的肩部砸去。

  韓謙雖然氣力不及范大黑他們,但這大半年勤練不輟,一拳全力打出去也有三百多斤的力道,絕不容輕視。

  韓端對韓謙還是心存輕視,沒有來得及避開,退後一步,右臂就軟沓沓的垂了下來,不曾想被韓謙一拳打脫臼了。

  韓謙上前要給韓端將脫臼的胳膊給接上,卻見韓端含恨的往後縮,哈哈一笑,又朝韓鈞搖頭嘆息道:「老大,你看三哥真是不如前了,以前從來都是他打得我滿地找牙,什麼時候被我欺負成這樣啊?」

  韓謙又朝楊佳一笑,問道:「大嫂,你說三哥是不是比以前差勁了?」趁著楊佳發愣,將她懷裡的小兒子韓仁海搶過來,抱在懷裡,笑著跟韓鈞說道,「這小兔崽子也有兩年沒見了,現在看到七叔都不會喊人,要打屁股。走走走,大家進裡屋吃酒,真有一陣子未見,叫人想唸得緊啊!」

  韓端這輩子都沒有吃過這麼大虧,韓鈞走過去將他脫臼的胳膊接好,想要含恨帶著家兵走人,卻不想韓謙已經抱著他的小兒子往裡面的院子走去。

  怕韓謙出手傷到仁海,韓鈞與接好胳膊還痛得臉色發白的韓端以及手腳嚇得都有些發抖的楊佳氏,牽著女兒往裡走。

  韓道勳自然能看到很大的不對勁來,但這幾個月韓謙謀事深沉,早就改變他心目那種浮浪無度的印象,這時候也只是臉色微沉,並不干擾韓謙「報仇雪恨」。

  韓家主宅裡的廳也沒有多大,沒有地方席地而坐、分案而食,酒菜都是擺到一張方桌上,韓謙一手牽住韓仁海讓他站到自己身前,一手請韓鈞、韓端陪他父親韓道勳入座。

  男女不同席,何況還有長輩韓道勳在場。

  這邊照禮數,給楊佳在廂房及小孩在廂房單獨安排一席,但這時候見小兒子在韓謙手心裡拽著哭不敢哭,楊佳哪裡敢離開飯廳?

  她只是將女兒瓊玉交給僕婦照看,她在旁邊親自執壺給眾人斟酒。

  「老宅來的人也不能怠慢了,」韓謙對范錫程沉聲說道,「宅子裡不是新進一批豆料嗎?給他們每人分一盆,你們要代我好好招待老宅的人,他們要剩一粒,小心我拿家法伺候你們!」

  范錫程、趙闊沒想到少主韓謙要拿馬料去招待隨韓鈞過來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這是要徹底撕破臉嗎?

  「三叔,」韓鈞再顧忌兒子被韓謙扣在手裡,這時候也不可能再忍氣吞聲,盯著韓道勳質,含恨的問道,「三叔真要看七郎如此羞辱對我韓家忠心耿耿的老僕?」

  「這個就算羞辱了?」韓謙摸著韓仁海細皮嫩肉的小臉蛋,面對韓鈞望過來的凌厲眼神,笑道,「那好,我不羞辱他們,就照家法行事好了!我今日將往時欺負過我的狗奴才挑出來,一人斷一手、斷一腳,應該是合理的要求吧?」

  「牛二蛋、老驢、周富貴、馬健這四個以往在我大哥身邊伺候的人,范爺你應該都認得,」韓謙對范錫程說道,「你帶大黑、海崢他們到前院,將他們四個人挑出來,一人斷一手、斷一腳,就夠了!無忌,你守住院子,誰敢在我家宅子裡動刀劍,殺了報官都沒有人理會!」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8 06:49 PM

第五十七章 殺戮

  趙無忌已經知道斂藏鋒芒,平時在韓謙身邊,就像是一個負責背弓的侍從,而此刻韓謙話音剛落,就見趙無忌身影往後一縮,別人都沒有眨眼,他就已經進了院子,身如狸貓,下一瞬已經站到院牆之上,將黑雲弓拿在手裡,而三支鐵簇箭已經搭在弦,彷彿一頭藏在陰影裡的野獸,同時盯住前院與正院的動靜。

  同時間數聲短哨在院子的角落裡吹響。

  見韓謙毫不留情面的直接撕破臉,韓道勳也能明白韓謙在宣州幾年,實在是被韓鈞、韓端他們欺負得夠狠。

  不過他還不想韓謙拿小孩子兒威脅人,朝韓仁海招招手,說道:「仁海,到三爺爺這邊來。」將韓仁海牽過來,交還給侄媳婦楊氏,但對其他事情卻不想過問。

  韓鈞這次帶了十七八名家兵過來,就不信韓謙真能拿他們怎麼樣,但眨眼過後就看到有數十人影站上院牆,或持刀劍或持弩|弓,怕不下五十人,嚴嚴實實將前院包圍起來,就等著韓謙一聲令下,就將他留在前院的老宅家兵都射成刺蝟。

  韓鈞臉色有些變,實在不知道三叔宅子裡什麼時候養了這麼多的家兵?

  雖然有一部分家兵留在山莊裡照料那邊的事情,但韓謙人在哪裡,四十名家兵子弟要接受韓謙的教導,也基本上都會跟到哪裡。附近六棟院子裡的家兵及家兵子弟,聽到示警哨音響起來,最快借竹梯爬上院牆,只需要十幾個呼吸的時間!

  雖然家兵子弟身形都談不上有多強壯,但十三四五歲正是長身體的年齡,過去半年韓謙恨不得將內褲都當出去,籌錢給他們補充肉食,絕大多數人身量都拔高了一大截,在營養嚴重不養的當世,也不顯得瘦弱。

  只是更令韓鈞、韓端心驚的,這些還有些稚嫩的少年,四五人一組,或蹲或立守在牆頭,比這宅子那幾個正式家兵更沉默,也顯得更加危險,所表現出更堅定的意志,完全沒有還暗中窺視韓道勳神色的范錫程等人那麼遲疑不定。

  韓鈞也是帶兵的人,知道韓謙一聲令下,這些不知道後果是何物的二愣子少年絕對會毫不猶豫的出手。

  韓鈞陰沉著臉,看三叔韓道勳並沒有喝斥韓謙的意思,雖然後悔今日自投羅網,但也知道今日此事難以善了,對身後侍候的老僕說道:「你讓牛二蛋他們四人進來!」

  老宅家兵在前院都沒有搞清楚怎麼回事,在數十把弓弩的威脅下,被范錫程帶人繳了兵刃,之後諢號叫牛二蛋、狗驢的四個家兵,被范錫程、范大黑、林海崢、趙闊等人揪進來,站在廊前。

  「你們以前冒犯過七郎,都跪下來給七郎賠禮謝罪!」韓鈞知道今天這事沒法善了,沉聲令身邊最貼心的四個奴才都跪下來給韓謙賠禮。

  牛二蛋、狗驢四人不明所以,心裡不服,但少主韓鈞下令,也不敢違背,當下撲通跪倒在地,朝韓謙說道:「以往多有得罪,還請七公子願諒小人過錯。」

  「既然能認錯,也算不晚,」韓謙微微頷首,說道,「那就每人斷一條胳膊吧!」

  韓鈞、韓端黑著臉,沒有理會韓謙,而是盯住韓道勳:「三叔真要天下人看我韓家的笑話嗎?」

  「謙兒的要求有很過分嗎?」韓道勳還記得剛將韓謙從宣州接回來時的樣子,他二哥將韓端幾個兒子個個訓教得精明能幹,偏偏縱容韓謙小小年紀就沉溺酒色,他心裡不是沒有恨意,但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咽。

  這時候韓謙要清算舊帳,韓道勳即便再不想韓家內部的矛盾徹底暴露出來,心裡也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快意。

  當然,韓道勳更主要的還是看韓謙此時氣息沉穩,並無猙獰偏激之態,心想韓謙應該有他這麼做的道理。

  「跪著!」韓鈞見韓道勳如此態度,他自然無話可說,看四個家兵要站起來,也只能下令他們跪在廊下領受家法。

  范錫程、范大黑、林海崢、趙闊皆是遲疑不定,心裡想好歹大家都屬於韓家人,即便這四人以前冒犯過韓謙,但有必要用酷刑,廢掉人家一條胳膊嗎?

  「郭奴兒,你們過來用刑!」韓謙坐在那裡,見父親帶出來的家兵終究是用不趁手,便朝還守在院牆上的幾名家兵弟子說道。

  當下就有四名身形略顯瘦弱的少年跳下院牆,完全沒有范錫程等人的遲疑,解下佩刀,連刀帶鞘抽那四名家兵的右臂抽砸過去。

  郭奴兒四人力氣到底還是小,而佩刀連刀帶鞘也輕,狠狠抽砸了兩下,都沒能將這四名家兵的右臂抽斷,卻激起那個諢號叫牛二蛋的老宅家兵凶性大發,回身揪住郭奴兒,一腳就將他踢到院子裡去。

  「嗖!」

  箭射來,就像一陣風吹過,牛二蛋就覺得脖子被蚊子叮了一下,伸手一摸,才發現一支箭已經射穿他的脖子,血像噴泉一樣噴湧出來。

  諢號叫狗驢的家兵下意識要揪住一名家兵子弟抵擋,一支箭已經射穿他的肩窩,抬頭看見少年趙無忌彷彿一隻獵豹半蹲在對面的院牆上,手裡的黑雲弓已經再次拉滿弓,他這一刻毫不懷疑,他稍有異動,下一箭就會毫無猶豫的射穿他的脖子!

  「郭奴兒,你們繼續。」

  韓謙怎麼都不會忘卻看到荊娘衣冠不整從韓鈞房裡出來自己卻被這四個奴才毆打的恥辱,這一刻也是心思殘酷,對惡奴沒有半點的憐憫,也絲毫不顧牛二蛋還在廊前的場地掙扎抽搐,便要郭奴兒他們繼續行刑。

  楊佳嚇得手腳發抖,拿袖子將兒女的眼睛遮上,看韓謙有如噬人惡鬼。

  有敢射箭殺人的少年趙無忌持弓守在院牆上,韓鈞也是臉色蒼白不敢再說什麼,看著狗驢等三人被郭奴兒等少年打斷右臂後,才讓人將牛二蛋的屍體綁上馬背,帶著妻兒去韓記銅器鋪落腳。

  …………

  …………

  在范錫程、韓老山等人沉默著將庭前的血跡洗刷乾淨,韓謙讓晴雲、趙庭兒都退出院子。

  「父親是不是怪孩兒得勢不饒人?」韓謙問道。

  「你總得給我一個解釋就是了。」韓道勳在楚州長年任職,不是沒有見過血腥,平靜的看著韓謙說道。

  「陛下前段日子聖體欠安,各方面又蠢蠢欲動起來了,即便是大伯在池州也坐不住了啊。」韓謙說道。

  「不錯,韓鈞這次是調到樞密院北面司任同知事!」韓道勳說道。

  諸邊及京畿之衛戍,中高級武將選任等事,主要歸樞密院管轄,樞密院的權勢要比六部之一的兵部重得多。

  而樞密院之北面司轄管壽州、楚州、襄州沿邊以及兼理揚子江以北的軍政事務,可以說是將大楚最為重要的三個戰區,都納入北面司的管轄之下。

  雖然北面司除了知事之外,有好幾個同知事,上面更有樞密副使牛耕儒親自盯著北面司,而徐明珍所在的壽州、信王所守的楚州也不是北面司輕易能管制的,但北面司依舊是大楚最重要的要害部門。

  即便出任樞密院北面司同知事,也可以視為新貴了,還不時會接受到天祐帝的召見,算是天子近臣之列。

  這倒不出韓謙所料,畢竟他大伯這時候讓韓鈞、韓端進金陵,除了投向安寧宮及太子一系,他也實在想像不出大伯會有其他選擇。

  「三殿下欲在龍雀將軍府設秘曹,信昌侯李普竟然屬意我出任秘曹左司參軍,意態還比較堅決,直到看見韓鈞、韓端登門之前,我還沒有搞明白是怎麼回事,」韓謙說道,「而大伯那邊既然也有選擇,不管怎麼說,我們這次注定要跟大伯、二伯那邊分道揚鑣了,那還不如鬧得更大些、更堅決些!」

  「世間事果真是不如意十之八九啊!」韓道勳忍不住長嘆一口氣,他不欲介入爭嫡之事,甚至希望韓謙也能置身事外,但很多事情都不是他能決定的了。

  說實話,韓道勳更不會主張在大理寺、御吏台及樞密院職方司之外,有哪家勢力再私設什麼秘密機構去破害朝廷的法術,但心裡又清楚此事絕非他能杜絕。

  信昌侯李普應該早就知道韓鈞入職樞密院北面司的事情,也應該將其視為一個重要的信號,那他今日力薦韓謙在三皇子楊元溥跟前執掌秘曹左司,未嘗不是一種試探。

  「信昌侯今日提起此議,我就意識到有什麼事情發生,我答應替三殿下執掌秘曹左司,但也提出條件,希望信昌侯能助父親出仕地方。要使此事能成,更容不得我對老宅的人手下留情了。」韓謙說道。

  韓謙這大半年來,表現得日益沉穩善斷,特別是《用間篇註疏》書稿寫成,讓韓道勳認識到韓謙所具有的學識以及心智成熟,已經遠在同齡人之上,所以韓謙剛才對老宅來人手段異常暴烈,韓道勳也沒有去阻止。

  而這時候聽韓謙都解釋清楚,韓道勳心裡更是只剩微微一嘆,暗感換成自己真未必能有韓謙這份狠決。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9 10:59 AM

第五十八章 往事

  龍雀軍即便成軍,雖然在馮翊等人面前,韓謙都儘可能將《疫水疏》的功勞,推到沈漾等人的頭上,但龍雀軍真正引起安寧宮的重視,安寧宮派出探子徹查此事,他父子倆還是洗不脫嫌疑。

  因此,即便沒有今日的事情發生,韓謙也會盡力勸他父親出仕地方,離開這是非之地。

  韓鈞入朝,大伯韓道銘算是正式跟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站到一起了,諸多事糾纏,韓謙知道此時更需要有快刀斬亂麻的決斷。

  見韓謙目光灼灼的看過來,韓道勳禁不住又沉吟起來。

  雖然過去兩三個月裡,韓謙在耳邊說了出仕地方的諸多好處,但真要做決斷時,韓道勳又是猶豫,他實在不知道能爭取多少時間以施展他心中的抱負:「出仕地方真有可行?」

  「父親要行新政,但沒有試探地方阻力之前,陛下再有斷腕割瘡的決心,也絕對不敢輕試,但父親出仕地方,擇州縣先行新法,一旦有大成效,則必能叫陛下砰然心動,到時候推而廣之,才能贏得更多的助力,才有可能成就父親您的青史之名,」

  韓謙總不能跟他父親說你這個惹禍精趕緊給我離開金陵、離得越遠越好,只能循循善誘的說道,

  「陛下年事已大,父親出仕地方,更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韓道勳看著門庭外那一灘水漬,還有極淡血色沒有衝去,問韓謙道:「這數月來,你總是擔心我會上書進諫革除舊弊,會觸怒天下權貴,最終落得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你極力鼓動我出仕地方,大概也是怕哪天我劍走偏鋒,會牽累到你吧?」

  「……」韓謙默然無語,他父親非但不傻,還很聰明,自己什麼心思,怎麼可能瞞過父親?

  「為父熟讀史牘,又怎麼可能不知道意欲變革天下者,能有幾人落得好下場的?」

  韓道勳一笑,想起一件往事,徐徐說道,

  「我初仕地方,天下還非三分,當時諸鎮割據,我也一心想著搏取功名,以強宗族。你母親病逝,我將你送回宣州寄養,之後在楚州斷過一個案子,還了一對年輕夫婦的清白。這對我來說,也是一件小事,很快就忘了這事。天祐八年時,楚州也遭兵災,隨軍出戰時,我與錫程他們走散,為賊所追,逃到一戶農舍避禍,主人恰好是當年我斷案還其清白的年輕夫婦。他們也盡力掩護我,直到賊兵退去。這原本是一樁美談,我辭行時還想著回去後著錫程尋到這對年輕夫婦予以厚贈,讓他們不至於那麼窮困。臨行時,年輕夫婦煮了肉湯贈我,以免我餓了幾天沒有氣力走回州府。但是,你想想啊,這對年輕夫婦餓得骨瘦肌黃,我在農舍躲避三天三夜,大家只是食草莖裹腹,哪裡可能會有什麼肉食?追問之下,才知道他們是拿剛出生的兒子,與鄰人易子,煮成肉湯來謝我的恩情啊。為父當年也是鐵石心腸,回州府便著錫程他們去將這對年輕夫婦及鄰人綁來大獄問刑。錫程他們趕去,這對年輕夫婦已經自縊於柴房。這事以及這世道,是為父多年來都擺脫不了的噩夢……」

  韓謙怔怔的站在那裡。

  「出仕地方也好。我志大才疏,心懷天下也難撐其志,而能造福一方,也算是稍了心願,但謙兒你要好自為之啊!」韓道勳伸手拍了拍韓謙的肩膀,便走回西廂的書齋。

  韓謙明白父親此時願意放下大志,不那麼急切,實則是對他寄以厚望。

  他滿心苦笑,他一切努力也不過是在掙扎生存,不想落一個眾叛親離、車裂於市的慘淡下場,有什麼資格去承接這厚望?難道要跟他父親說天祐帝四年內必死,安寧宮那位則將心狠手辣得出乎任何人的想像,楚州的那位也非甘於雌伏之人啊。

  …………

  …………

  「你們還真是看重韓家父子啊,竟然讓韓謙掌握秘曹左司。」蘇紅玉纖纖玉手擱在琴弦上,痴情的看著對面的李知誥,神態慵懶的感慨說道。

  姚惜水心裡也有諸多不滿,但此時似乎更不滿蘇紅玉在她這個「外人」面前,一點都不遮掩她對李知誥的情意。

  龍雀軍即便形成戰鬥力,成為一支精銳之師,駐守在金陵附近,最大的作用也只是牽制住安寧宮及太子一系不敢對三皇子及信昌侯府輕易妄動,但朝堂之上兵馬調動,皆有法術。

  更何況天祐帝尚且健在,京畿除了龍雀軍外,更有南北衙總計十八衛軍約二十萬兵馬拱衛。

  所以說,正常情況下,即便是陳德、李知誥等人,所能直接動用的權力都極為有限;真正遇到什麼突發狀況,手裡也僅有侍衛營及侯府家兵三四百人能直接調用。

  沒有樞密院及兵部的調令,只有在徹底撕破臉時,他們才會直接調用龍雀軍。

  而秘曹左右司成立的目的,就是要在暗中監視、刺探安寧宮、太子及信王等勢力的動靜,甚至還要承擔起收買、恐嚇甚至刺殺將臣的重任。

  秘曹左司的行動潛藏在暗處,不受朝廷法術的監管,韓謙執掌秘曹左司參軍的權柄,在一定程度上,權力甚至要比陳德、李知誥等人更大。

  何況,李知誥他們還允許秘曹左司的秘密力量,完全由韓謙出面籌建,這相當於放棄晚紅樓對他的直接控制。

  姚惜水自然是反對的,但信昌侯李普及李知誥主張如此,卻也是有他們的理由。

  那就是韓家父子已經發揮的作用太大了,這時候寧可放棄對韓謙的直接控制,也要將韓謙及其父拉到跟他們同一艘船上。

  面對蘇紅玉的「怨言」,李知誥只是一笑,說道:「韓家父子非池中之物,不與之共享厚利,難成其事。」

  「得,得,得,我也只是說說,可不想聽你一本正經的教訓。」蘇紅玉慵懶的揮了揮手,打斷李知誥的話。

  這時候一位身穿黑衫的刀客經稟告走進來,匆匆湊到李知誥耳語幾句,便又告退。

  看李知誥滿臉驚容,蘇紅玉問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沒有什麼事情,只是安插在烏梨巷的探子剛剛看到登門拜訪其叔韓道勳的韓鈞,抬著一名親信的屍首,含恨走出韓宅!」李知誥說道。

  「啊!怎麼回事」姚惜水聽了這事,也是動容問道。

  「宅子裡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並不清楚,探子只看到當日射殺范武成的少年趙無忌站在院牆之上出手了!韓鈞身邊還有三名親信被打折右臂,而事前韓家在城裡的家兵及家兵子弟,曾將韓宅團團圍住。」李知誥說道。

  「韓謙說他對老宅私怨極深,你們不是一直都沒有辦法查驗嗎?」蘇紅玉笑道,「得,現在韓謙提出其父韓道勳要出仕地方,你們也只能遂其志了!」

  「嗯!還以為今夜能歇下來,」李知誥苦笑一下,說道,「我回府了,不在這裡陪你們說話了。」

  「好似有陪我說話似的。」姚惜水嘲笑道。

  「……」李知誥揮揮手,就帶著隨扈離開晚紅樓。

  韓道勳諫逐飢民,名聲漸惡,已經被其他朝臣孤立,而此時的韓謙也沒有朝廷上層的信息源,但信昌侯府早就注意到樞密院有關韓鈞的調令。

  韓家老大韓道銘早年在巢州任職時,就曾受徐明珍節制,與徐明珍頗有私誼,此時其子進入由外戚徐氏及太子一系的核心人物之一、樞密副使牛耕儒所親自掌管的樞密院北面司任職,無疑代表韓道銘作為池州刺史,正式成為外戚徐氏及太子派系的一員。

  池州雖然不及揚、杭、潤、湖、越等州富庶,但也是轄有八縣、丁口高達七萬餘戶的上州,而同時作為京畿的西門戶,北接巢州、壽州,西接江南西道諸州縣,地位猶其重要。

  韓文煥早年曾在池州擔任屯營軍使,在池州地方經營出深厚的人脈;韓道銘在到池州任職之前,其子韓鈞就迎娶池州大族楊氏女,及任刺軍兼領屯營軍及州軍之後,在池州威勢一時無兩。

  更不要說韓族在宣州數代經營的深厚勢力了。

  雖然老家主韓文煥尚且健在,但韓道銘作為韓族的當然繼承人,在韓族內部的地位是要高過老二韓道昌、老三韓道勳的。

  當然,韓道銘之子韓鈞此次進京,李知誥他們猜測這也應該是韓族老家主韓文煥的直接授意。

  形勢對安寧宮及太子一系越來越有利,也令李普、李知誥等人倍感壓力。

  韓道勳早年就與父兄不睦,這不是什麼秘密。

  韓謙也聲稱幼年掙扎在二伯父韓道昌的陰影下,心懷恨意。

  只是,這些即便都是真的,也不能保證整個韓家都做出選擇後,韓道勳、韓謙父子的態度不發生變化。

  在過去幾個月,韓謙在三皇子身邊所發揮的作用太大了,大到已經不是殺人滅口的問題了,而是大到失去韓謙父子,他們成事的希望將更渺茫。

  因此三皇子楊元溥受韓謙唆使主張設立秘曹,李知誥非但不惱,甚至還更堅定的力薦韓謙執掌一部,希望以此堅定韓謙及其父韓道勳的態度。

  李知誥沒想到韓謙不僅已然明白他們的心思,給出來的態度還如此的鮮明跟狠決。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9 04:33 PM

第五十九章 敘州刺史

  韓謙心緒起伏,一夜沒有睡好,清晨起來,練過一趟拳,午前也沒有出門,就在宅子裡想著秘曹左司籌劃之事,心裡又想著要用什麼策略跟信昌侯府那邊配合,才能讓朝廷盡快的將他父親調出金陵到地方任職。

  拖到下午,叫讓趙闊他們護送他到臨江侯府幫忙準備大婚之事。

  李知誥正在臨江侯府看到韓謙過來,便將他拉到一旁,說道:「敘州刺史王庾病歿於任上,然而無人願任,吏部為這事也躊躇一段日子了,不知道韓大人那邊有無此意……」

  前朝開元年間,將江南道分為江南東道、江南西道與黔中道,敘州位於江南西道與黔中道的交界地。

  即便是江南已經得到充分開發的當世,敘州依舊是瘴蠻之地。

  敘州以西、以南的黔中地區,雖然也納入大楚的版圖,但其境皆是羈縻州,前朝就未曾有效的將其納入中央政府的管治之下。

  黔中諸州的刺史等要職都是當地的土著首領世襲領受,此時也僅僅是每年象徵性的向金陵上繳一些貢賦。

  敘州的情況要比黔中諸州稍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多少,除了刺史等主要官員接受朝廷的委派外,但地方上的夷藩土著勢力依舊極大,處於半自治的狀態之中。

  敘州除了夷藩雜居、民情複雜外,山高水險、瘴毒遍地,在前朝實是為人所畏、朝官犯錯才會外貶過去的地方。

  不過,此時的楚國,所轄之地也僅有五十一州而已,一州之刺史,不管多荒僻,也是無數人爭搶的實缺,怎麼可能無人願任?

  應該是敘州刺史一缺,幾方勢力爭奪僵持多日暫時還沒有定論罷了。

  韓謙相信李普他們要爭下這個職缺,也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但這麼快決定將這個職缺讓由他的父親去頂替,應該還是昨日的事情起到催化作用了。

  敘州是荒僻了一些,但除了沒有資格挑肥撿瘦外,有時候荒僻還未必就是一件壞事,韓謙朝李知誥拱拱手說道:

  「多謝虞侯幫忙說項,待韓謙夜裡歸宅回稟家父,再給虞侯答覆。」

  「這個好說。此值四戰之時,韓大人有經世致用之才,應治地方,他日登堂拜相,也未無不可。」李知誥哈哈一笑,說道。

  面對李知誥的期許,韓謙只是一笑,心裡想三皇子楊元溥根基薄弱,然而就剩不到四年時間,倘若沒有步步驚心的勇毅、自覺,去走接下來的每一步,想要從太子、信王手裡奪下帝位,機會實在是渺茫得很。

  「昨日你家宅子裡的動靜不小啊!」這時候馮翊與孔熙榮、李沖從裡面走出來,看到韓謙跟李知誥站到夾道口說話,立馬鬼鬼祟祟的湊過來說話。

  「外面傳我家宅子裡昨日發生什麼事情?」韓謙笑著問道。

  韓鈞、韓端昨日用馬將惡奴牛二蛋的屍體從韓宅運出,含恨而走,當時天還沒有黑。

  京城之內,一人被箭射殺,外加三人右臂被打折,即便都是韓氏的家兵,巡街鋪的軍使看見,也絕不可能不攔下來盤問。

  不管韓鈞、韓端找什麼託辭搪塞過去,想不引起驚擾是不可能的。

  然而韓謙卻不想解釋太多,避重就輕的反問馮翊。

  李沖盯著韓謙,見韓謙不願多說,心裡暗恨,卻也沒有辦法去撬韓謙的嘴,追問昨日韓家宅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才使得韓謙縱奴殺人,使得登門拜訪的韓道銘長子韓鈞,如此狼狽的含恨離開?

  李知誥見韓謙才過去一夜,就已然是風輕雲淡的樣子,也是暗暗欽佩,心想這樣的人物,替三皇子執掌一部,應該能做成一些事情。

  …………

  …………

  李沖將馮翊、孔熙榮拉走,韓謙隨李知誥去見三皇子楊元溥。

  韓謙相信李知誥、李沖已經將昨日發生的很多事情,都找機會說給楊元溥知道了,他們在侯府要避開郭榮、宋莘等人議事不容易,需要抓緊時間,他直截了當的說道:

  「要瞞過安寧宮及信王的耳目設立秘曹左司,衙署可秘密設立於秋湖山別院;而所需人手,以山莊雇工的名義,從屯營軍府僱傭匠工及兵弟子弟訓練之;而所需錢糧,也應該從山莊與屯營軍司的交易中支取,或能確保不會驚動他人……」

  柴建那邊怎麼設立、運作秘曹右司,韓謙管不著,他昨夜到半夜都沒有睡踏實,今天上午也一直有在考慮左司要怎麼組織、設立的事情,也將一些思緒寫了下來,此時將幾頁紙稿遞給三皇子楊元溥看。

  雖然這事最終還得信昌侯李普與黑紗婦人定,但韓謙還是想養成凡事必須先經三皇子楊元溥過目的習慣。

  要成事,第一需要有人,第二需要有錢糧。

  韓謙想過父親真要有機會出仕地方時,宅子裡的家兵及家兵子弟該怎麼安排。

  韓謙主張是范錫程、趙闊以及年前迎娶飢民婦人的家兵,以及像林靖宗這些家生子,都要隨父親離開金陵,到敘州去。

  這樣不僅能保證郭奴兒等飢民出身的家兵子弟,沒有根腳留在金陵,能不受人威脅的忠誠於他,同時那幾個還留在金陵追隨他的家兵,又因為有子嗣在他父親身邊任事,也將不敢隨意出賣他。

  不過,家兵及家兵子弟這麼分派之後,韓謙身邊能用的人手就三十多人,遠遠不夠將秘曹左司支撐起來的。

  而且,信昌侯李普以及三皇子楊元溥再信任他,也不可能同意他在秘曹左司上上下下都只用他的嫡系親信。

  目前山莊燒石窯僱傭有三百人,大多數都是從屯營兵戶僱傭,韓謙考慮以僱傭匠工及匠工學徒的名義,從屯營軍府選用兩百人,應該不會驚擾到他人。

  至於錢糧,當然可以由信昌侯府或晚紅樓暗中撥付,但韓謙深知錢糧的重要性。

  錢糧供給受控於晚紅樓或信昌侯府,秘曹左司就不可能擺脫於晚紅樓及信昌侯府的陰影,獲得獨立於晚紅樓控制的地位。

  雖然石灰市價下滑得厲害,但目前山莊每日供給屯營軍府的一百五十擔石灰,也只有市價的一半。

  韓謙想著屯營軍府以後照市價從山莊收購石灰,並陸續將之前的差價補足,這樣韓謙每年就能固定從屯營軍府獲得三四百萬錢的盈餘維持秘曹左司的運營。

  這樣既避免晚紅樓或信昌侯捏住秘曹左司的命脈,也確保權力集中於龍雀將軍府的架構之下。

  而至於秘曹左司內部怎麼運作,韓謙希望他有專擅之權,也只對三皇子楊元溥負責、匯報。

  雖然這些事都是韓謙只用一夜思量,但方方面面都已經兼顧到。

  信昌侯府及晚紅樓那邊,也將三皇子楊元溥身邊的事情都交給李知誥來掌控,當下便決定倉曹那邊先撥一百萬錢,將之前的差額補上,由韓謙自行從屯營兵戶中招僱人手。

  秘曹左司所選用人手,可以不在軍府兵曹造冊,但用人名單需要交到李知誥手裡親自掌握;再想表示大方、予以信任,也不可能一點制衡手段都不留。

  李知誥又說道:「右司那邊用人,也會擬一份名單給韓參軍你!」

  韓謙點點頭,見三皇子楊元溥眼睛也滿是期待,似乎眼前形勢真就是一片大好,他心裡一嘆,在天祐帝的陰影或者說壓制下,安寧宮那邊目前是沒有什麼令人心驚膽破的陰狠動作,又或者視野主要盯住信王,但這邊露出獠牙後,形勢必然絕沒有眼下看上去那麼輕鬆。

  …………

  …………

  韓謙從三皇子楊元溥那邊領了一面陰刻龍雀紋的侍衛武官腰牌,便告辭從瀟湘院出來,這時候侯府內內外外都著手張燈結綵,四天後就是三皇子楊元溥與信昌侯幼女李瑤大婚的日子。

  看著裡裡外外諸多人都煞有其事的樣子,韓謙心裡則是一笑,三皇子楊元溥是要比同齡人早熟許多,但信昌侯幼女李瑤的年齡更小,過年才剛剛滿十二歲,也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大婚的含義。

  這時候不知道馮翊又從哪個角落鑽出來,鬼鬼祟祟的問道:「殿下喚你過來何事?」

  「殿下見交辦我建燒石窯頗有成效,還想著我幫他在城裡置辦貨棧什麼的,或許想著以後能放些眼線進去……」韓謙不動聲色的說道。

  韓謙沒有完全說實話,但也沒有想過要徹底瞞住馮翊。

  馮翊雖然不務正業,但心眼不瞎。

  除非韓謙不再跟馮翊接觸,要不然他往後要做那麼多事,怎麼可能瞞過馮翊?

  聽韓謙這麼說,馮翊兩眼放光,壓低聲音問道:「可有我跟老孔什麼差遣?」

  韓謙這段時間有意無意的跟他們灌輸兩邊下注的道理,馮翊聽了也甚以為是。

  馮翊就算是替三皇子楊元溥辦事,他此時才十九歲、身邊僅有七八名僕廝伺候,相比較整個馮家,還是有些微不足道了,還遠不足以代表馮家。

  只要馮家的態度不發生變化,甚至更往安寧宮及太子那邊傾斜,將來安寧宮及太子一系,要拉攏馮家,也不會在意馮家個別人有些瑕疵而趕盡殺絕。

  更關鍵的,馮翊這段時間也多次出入桃塢集,看到他當初完全不抱以希望的龍雀軍屯營軍府,竟然在短短四五個月成了規模,看到三皇子楊元溥並非沒有成事的機會,再想到他此時替三皇子辦事,將來的收益或將難以估量,心思就更熱了幾分。

  此外,這三四個月時間,三皇子楊元溥也沒有強人所難,馮翊、孔熙榮主要還是幫韓謙,將山莊所出的石灰,通過馮、孔兩家貨棧販售諸縣,非但未受其害,還得了一二百萬錢供他們揮霍一空。

  在馮家、孔家,父兄等人看他們也不再不學無術、不務正業,不再動輒喝斥訓罵,這種感覺是他們以往怎麼都感受不到了,這時候也想多討些事做。

  韓謙心裡一笑,將馮翊往外拉,說道:「走,我們找個地方喝茶。殿下交辦我做這些事,我一個人也沒有辦法做得了那麼多……」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0 10:09 AM

第六十章 家兵進城

  即便往後屯營軍府這邊每年拔三四百萬錢給韓謙,除了三四十嫡系外,還能再從屯營軍府選用二百人,但韓謙心裡清楚,要真正構建一個能用的情報體系,談何容易?

  那夜在秋湖山別院之後,韓謙似在夢境中經歷別樣的人生,就不再是不畏虎的初生牛犢了。

  而最近三四個月,他除了勤學苦練、教導家兵子弟,以及到臨江侯府應卯外,主要精力還是用在編寫《用間篇註疏》上,很多事情想得越深,便知道做起來越難。

  晚紅樓能有今日之勢力,實則是在天祐元年正式浮出水面之前,已經不知道在暗中潛伏多少年了。

  聽三皇子楊元溥所說,世妃早年在廣陵時就與黑紗婦人認得,韓謙推測那再晚也是十八九年前的事情了。

  而當時前朝還沒有覆滅,天祐帝獲任淮南節度使還沒有幾年,甚至當時與徐后所在的廣陵節度使徐明珍僅僅是姻盟關係,更沒有江南東道、江南西道諸州納入治下。

  韓謙現在要將眼線放到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身邊,為三皇子楊元溥盯住那邊的動靜,秘曹左司才算具備初步的價值,但要想不露痕跡的做到這一步,不為人察覺,就絕非易事。

  韓謙昨夜沒怎麼睡踏實,將手裡能利用的資源都梳理過一遍,將馮家受馮翊指使在金陵城及京畿諸縣販售生石灰的人手拉出來,建一座貨棧,則是一個將眼線往安寧宮及太子一系內部進行滲透的捷徑。

  在長達四五個月的精心渲染下,定期在屋前院後灑生石灰粉消殺疫毒,在京城官宦圈子裡已經深入人心。

  然而生石灰粉容易吸潮,不易儲存,都是隨買隨用。

  經營生石灰粉,就有機會定期跟各家宅子的管事保持接觸;而唯有接觸之後,才有機會打探消息,甚至收買線人,進行更深入的滲透。

  天祐帝撐不住四年,沒有時間給韓謙從容不迫的進行佈局,借助馮翊,則能不著痕跡且又極其快速的跨出第一步。

  韓謙將馮翊拉到位於韓記銅器鋪對面的一家茶館,到二樓要了一間臨街的雅間喝茶,將置辦貨棧之事說給馮翊。

  韓謙要馮翊將之前馮家負責販售石灰的人手拉出來新成立一座貨棧,貨棧得在馮翊或他能絕對信任的嫡系控制下正常運營,而安插眼線等事則由韓謙親自負責。

  「殿下及信昌侯那邊,現在讓你負責這些事了?」馮翊壓低聲音問韓謙。

  「或許是昨日我家宅子裡發生的事情,讓殿下及信昌侯覺得我還是能為他們做些事情的吧。」韓謙說道。

  韓謙這時候也不隱瞞在宣州為韓鈞、韓端所欺的事情,但此時跟馮翊說,也只是說昨天的事情,只是他看到機會,怎麼也要先洩私憤、報私仇!

  「太他娘爽了,這些惡奴膽敢以下欺上,大卸八方才能解恨。」

  馮翊性情頑劣,即便他在外面藉著馮家的權勢作威作福、乃至為非作歹,但他在馮家又不是獨苗,就難免會被輕視、嫌棄,甚至被比他更得寵、看上去更有出息、更值得馮家寄託希望的兄長欺壓。

  聽到韓謙昨日使人射殺韓鈞身邊的惡奴,馮翊同仇敵愾,也感到極其爽利。

  「我也是想明白了,我老韓家但凡有什麼好處,都會給長子長孫,我要想不為人欺,就必需自己出人頭地,」韓謙不動聲色的跟馮翊販賣心靈雞湯道,「殿下現在小小年紀都已經獨掌一軍,他日境遇再差,也能像信王那般出藩,獨鎮一方,我們此時盡力替殿下辦事,日後定不了我們的好處。」

  「……」馮翊深以為然的點點頭,決定自力更生,熱切的跟韓謙討主意,「我這邊將人手拉出來,新立一家貨棧,你說設於何處為好?」

  「我家在靠山巷有一棟院子挨著石塘河,有什麼貨物用船從城外經秋浦河運進城也方便!」韓謙說道,「你將人手拉出來,要是暫時缺安置錢款,我這邊還有二十餅金子,你先拿去用。」

  馮翊與孔熙榮出手是綽闊,但也正是如此,他們手裡存不下錢物,通常是手裡有多少錢物,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揮霍一空。

  「這怎麼成?我找熙榮另外想辦法。」馮翊也不想讓韓謙看輕了,說道。

  「殿下交待我辦事,私下拿了一百餅金子給我,這是殿下的錢,」韓謙知道馮翊表現出越能辦事的樣子,馮家才越不會約束他,說道,「貨棧不能盈利則罷,月底要有盈利,你從裡面撥回一半給我。」

  李知誥說是會讓軍府倉曹拔一百萬錢給韓謙先將事情做起來,韓謙也相信李知誥會說到做到,但要將一個真正行之有效的情報體系,在短時間內全面鋪開,絕非一百萬錢能辦得到的。

  這段時間,韓謙私底也攢下二百多萬錢,唯今之計,只能將這筆錢物拿出來先墊進去。

  此外,這段時間他也不動聲色的將烏梨巷、蘭亭巷以及靠山巷臨近石塘河的六棟規模不小的院子都買了下來,這時候也能派上用場。

  將靠山巷臨河的兩棟院子拿出來建貨棧,無論是貨棧的人手還是進出的貨物,都將置在他的監視之下。

  同時,他也能依託改建貨棧、上貨碼頭的機會,將臨近的四棟院子進行徹底的改造,以作為秘曹左司在城內的主要基地使用。

  「嗒嗒嗒!」

  這時候樓外想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韓謙朝窗外看去,就見有一票人馬,大約有四五十人左右,皆剽悍健勇,身背大弓、腰利刃,從西邊的大街策馬馳來。

  「哈,你們老韓家這下子熱鬧了。」馮翊探頭看到這群人在茶樓對面的韓記銅器鋪停下來,韓端臉色陰沉的從鋪子裡面走出來,朝韓謙聳肩笑道。

  馮翊也是祖籍宣州,韓文煥在金陵任兵部侍郎,韓鈞、韓端都在金陵住過相當長的時間,馮翊也都認得。

  這時候看到韓端又調來四五十名好手,自然猜這是為昨日事針對韓謙而來。

  韓謙從這一幕之中,所能看到的消息比馮翊要更多。

  即便這四五十人都是老宅的家兵,但沒有正式的官方身份跟調函,四五十人公然攜兵械刀弓結隊進城,真當四城守衛及巡兵是擺飾?

  范錫程、林海崢、范大黑、趙闊以及趙無忌等人,跟在韓謙身邊,能攜兵甲進出,也是借用侯府侍衛的身份,其他家兵子弟則是城內、城外各備一套兵械,是不可能公然攜兵械進出城門的。

  老韓家的家兵目前都主要隨大伯韓道銘駐紮在池州,有池州州兵的身份,但作為州兵,更不可能這麼多人一起隨意進城。

  眼前這一幕,只能說明韓鈞、韓端從外面調集家兵過來,是樞密院高層,甚至有可能直接得到樞密副使牛耕儒的許可。

  這也說明韓鈞、韓端昨日氣惱之餘,已經將韓氏內部的激烈矛盾,跟牛耕儒或者誰稟告過了。

  韓謙心裡一笑,這對他來說其實是好事,這意味著往後安寧宮及太子那邊猜忌他,也極可能會先從韓氏內部矛盾著手,而不會直接採取最暴烈的手段。

  韓端或許是注意到守在茶舍樓下的林海崢、范大黑等人,眼睛陰狠的朝這邊的窗口看來,手按向腰間的挎刀,做出威脅的姿態。

  韓謙只是一笑,跟馮翊說道:「殿下那邊頗為迫切,我們剛才商定好的事情,這兩天就先做掉!」

  …………

  …………

  韓謙身穿長袍,與馮翊在茶樓前分開,就雙手袖在身後,在林海崢、范大黑、趙無忌三名牽馬家兵的隨同下,揚長而去。

  此時夕陽正晚,韓謙在石板街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看著這一幕,韓端微微一怔,嚥了一口唾沫。

  昨天韓謙縱家兵射殺牛二蛋,韓端起初是意外,但過後想起在發生在宣州的種種舊事,以韓謙乖戾、暴躁的秉性,一時得勢便怒不可遏的發洩私憤,卻也不算多奇怪。

  只是這廝跑到韓記銅器鋪對面的茶樓飲茶,被他們這邊有五六十剽悍人馬盯著,竟然如此從容不迫的離去,就有些令韓端看不透了。

  這還是他所認定的那個性情乖戾暴躁的韓謙嗎?

  又或者說他仗著身為臨江侯陪讀、侯府從事的身份,認定這邊不會拿他怎麼樣?

  在光天化日之下,韓端還真不能拿韓謙怎麼樣,只能咬著後槽牙,憤恨不平的走回銅器鋪的院子。

  韓文煥任兵部侍郎時,在金陵置了一座宅子,就在韓記銅器鋪背後的田業坊內。韓文煥致仕回宣州養老,這宅子就一直空在那裡,韓道勳調到朝中任職,沒有住進這棟大宅,這次韓鈞、韓端到金陵來,卻住了進去。

  韓端將調入金陵增援的家兵安排在銅器鋪學徒所做的院子裡,便穿過街巷回到田業坊的宅子,看到韓鈞與楊氏正在宅子裡指使奴僕整理屋舍,走過來將看到韓謙一事,說給韓鈞知道。

  「韓謙不足為慮,以後有折騰他的時候;真正叫人看不明白的,還是三叔啊。」韓鈞蹙著眉頭說道。

  韓端哪裡知道韓謙在過去一年時間裡發生那麼大的變化?

  細想韓鈞的話,他覺得也是,要沒有三叔韓道勳的縱容跟認可,那邊宅子裡的家兵當時會聽韓謙那王八崽子的指使殺人?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0 01:26 PM

第六十一章 婚約

  韓謙天擦黑回宅中,看到父親韓道勳已經從宏文館回來,走過去說了信昌侯李普那邊將推薦他出仕敘州刺史之事。

  「敘州刺史?」韓道勳疑惑的看了韓謙一眼,又袖手別在身後,朝天際漸被暮色吞沒的最後一抹豔霞望去。

  韓謙知道父親是為那邊如此乾脆利落的決斷而疑惑。

  是啊,要沒有他跟晚紅樓、信昌侯府錯綜複雜的糾纏,即便《疫水疏》發揮的作用再大,在沒有得到他父親親自跑過去效忠之前,也不可能將他們要花極大代價才能爭來的敘州刺史,落到他父親頭上,他也沒有可能年紀輕輕,就能在龍雀將軍府之下獨掌一部司曹?

  秘曹左司暫時不會浮出水面,但信昌侯那邊動用一切力量,將他父親推到敘州刺史的任上,那他父子二人身上也就將正式打上三皇子的烙印。

  韓謙相信父親必然能想到這裡,岔開話題,說道:「敘州山險水惡、瘴毒遍地,又民情複雜,爹爹過去要想治理好地方,怕是頗為不易,爹爹可是已經有什麼想法?」

  「你剛跟說這事,連半盞茶工夫都沒有,我能有什麼想法?」韓道勳笑道,「你想岔開話題,也沒有這般岔法的吧?」

  韓謙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說道:「信昌侯那邊答應下來,而且推動這事,一定會極快,至少要趕在安寧宮那邊回過神來之前,將這事落實了。」

  韓道勳也明白,心裡又想,等安寧宮及太子那邊回過神來,將此事跟年前他朝會進諫驅逐飢民以及臨江侯出面安置飢民編制龍雀軍等事聯繫起來,到時候天下人或許會將他看作那種為求名利、投附三皇子而不擇手段的小人吧?

  「唉,」韓道勳絕不願被捲入爭嫡之事,卻發現最終還是掙扎不開,忍不住長嘆一口氣,又問韓謙,「信昌侯那邊沒有提其他要求?」

  「這個倒沒有。」韓謙說道。

  韓謙知道信昌侯那邊對敘州必然是有所期待的,但李知誥今日沒有提,主要還是敘州太偏遠了,此時只能作為閒棋冷子使用,難以寄託太多的期待。

  不過,等安寧宮及太子那邊回過神來,他們卻未必會這麼想。

  「地方志說敘州七山二水一分田,苗夷雜居,土客矛盾,三縣之地,比京畿還要遼闊,但丁口加起來都不足京畿一中縣,為父過去想要有所作為,卻是不易。」韓道勳說道。

  韓謙也是最近才有精力去研究州縣形勢,對敘州的形象較為模糊,只知是鳥不拉屎的瘴蠻之地,但具體什麼情況,就遠不如他父親熟悉了。

  這時候范錫程、趙闊有事跑進來稟報。

  韓謙趁機岔開話題,跟他父親說起秘曹左司及宅子裡家兵的安排:「殿下已經許我在將軍府之下新立秘曹左司,我打算留范大黑、林海崢他們在金陵幫我;范錫程、趙闊他們隨爹爹去敘州。另外,爹爹去敘州任職,還不知道要待上幾年,讓范錫程、趙闊他們將家小也遷過去了,省得他們骨肉分散,我這邊也能多騰出些地方,安置左司的秘諜……」

  韓謙要將家兵與家兵子弟拆散進行安排,以及之後還需要借助范錫程、趙闊他們在金陵、敘州兩地建立起聯繫,所以秘曹左司的存在,不可能完全瞞住范錫程、趙闊他們,索性有些事情就先挑明了。

  韓道勳一時也沒有看出韓謙在家兵分配上動了心思,點點頭答應下來。

  他到敘州任職,州縣官吏僚屬大多數由地方土著首領出任,有些官職從前朝開始就是是世襲的,天祐帝也無意破壞那邊的傳統,使得大楚的西南邊陲不安定。

  韓道勳心想他身邊是需要嫡系幫著做事,但也沒有帶一大群人過去,反倒是韓謙正式幫三皇子做事,而且所事凶險,需要可以信賴的人要更多些。

  范錫程、趙闊聽了韓謙這話,卻是有些犯傻,除了昨天的事情發生有些太出乎突然外,令他們現在想來都有些心驚膽顫之外,年後宅子裡一直都波瀾不驚,家主怎麼就突然要出仕地方,而少主還要正式替三皇子執掌司曹?

  「……」范錫程、趙闊一時犯愣,面面相覷。

  「你們急沖沖趕回來有什麼事情要說?」韓謙問道。

  「韓鈞那邊,臨夜前從池州調集一批人手進金陵城,差不多有四五十好手。」范錫程說道。

  他與趙闊得知此事,心裡多少有些驚慌,怕再引衝突會出傷亡,還想著趕回來與家主商議應對之策,想著勸少主韓謙以後遇事能忍耐住脾氣,要不然就算老家主不在了,他們這邊也遠沒有資格跟韓道銘、韓道昌兩房鬥,但他們沒想到趕回來,竟然聽到這樣的消息。

  他們突然間發現,即便這段日子在少主韓謙身上已經看到夠多驚喜了,但似乎還是遠沒有將少主韓謙看透。

  不要說趙闊了,范錫程都禁不住想:家主出仕敘州以及少主得以在三皇子那裡執掌一部司曹,跟昨日之事有沒有關聯嗎?

  「這事我與林海崢、范大黑他們回來時,就看到了,此事不足為慮,」韓謙渾不在意這事,看到林海崢、范大黑、趙無忌就站在院子裡,說道,「你們準備一下,一會兒陪我去山莊。」

  現在臨江侯府上下都在為大婚的事情忙碌,夜裡也沒得停歇,但韓謙卻沒有心思跑過去湊這個熱鬧。

  秘曹左司既然已經得到授權啟動,那就要分秒必爭的盡快將攤子鋪出去,才有可能多扳回一分劣勢。

  趙庭兒這時候從走廊裡往裡探了探頭,許是告訴飯菜已經準備好,看到這裡在商議機密,待要縮頭走開,韓謙也將她喊住:「庭兒,你夜裡也隨我們去山莊。」

  「這麼晚,庭兒也去幹什麼?」趙庭兒張開嫣紅檀唇,烏黑似點漆的美眸怔怔的盯著韓謙,心想少主這時候出城,定然是有要事,不知道要她也跟著過去做什麼?

  「我傳你那些學問,可不是要將你當成暖床丫鬟使喚的。」韓謙說道。

  聽韓謙說話沒有正經,趙庭兒小臉羞得通紅,一雙美眸待要瞪回去,卻見家主及范錫程、趙闊都有些訝異的看過來,也知道太過唐突、放肆了,吐了吐香舌,低頭站在那裡不再吭聲。

  「少主今年都十九了,老爺是不是該派老奴到王相家走一趟,早日將王相家孫小姐給少主迎娶回來——王相家孫小姐今年也滿十六了吧?」范錫程哈哈一笑,問韓道勳道。

  趙庭兒是韓謙房裡的奴婢,兩人都正值年少芳華,即便發生些什麼,在范錫程他們看來再正常不過;而倘若趙庭兒將來有生養,也將當然成為韓謙的妾室。

  不過,當世貧賤不通婚,這也不僅僅是觀念上的問題,而朝廷律令明確規定的。韓謙倘若敢賤娶,讓人告發上去,是要被剝奪官身的。

  范錫程這時候還沒有意識到家主韓道勳出仕地方,是很快就會出結果的事情,打心底覺得老爺應該趁離開金陵之前,先將少主的婚事給確定下來。

  要不然的話,少爺在三皇子身邊任,而老爺出仕地方,還不知道拖到驢年馬月才能再回金陵主持這事。

  王積雄?

  聽范錫程這麼說,韓謙微微一怔,他跟前相王積雄孫女有婚約一事,可從來都沒有聽父親提起過啊。

  韓道勳揮了揮手,讓范錫程他們先退下去,跟韓謙說道:「三年前王師到廣陵籌措糧草,說他次子膝前有個女兒聰穎過人,當時開玩笑說許給你為妻,錫程當時也在場。這事之後也沒有再提起過。」

  雖然沒有下六聘之禮,但王積雄這樣的人物絕對不會拿後輩婚事當玩笑說。

  韓謙與王家孫小姐都沒有謀過面,自然不會有什麼念想跟失落,笑著問:「爹爹年前在朝會上驅飢民疏,惹惱王積雄,這樁婚事才無疾而終了?」

  「倒不是如此,」韓道勳輕嘆了一口氣,覺得這事他有些對不住韓謙,坦然相告道,「剛接你到金陵,王相倒是派家人過來,想要催促你們完婚,但為父見你不肖,怕誤了人家,回絕了此事。之後,為父諫驅飢民,大概是真惹惱了王相,連隻言片語都不見捎來。」

  「這麼說來,這是爹爹你欠我一房媳婦啊。」韓謙開玩笑說道。

  「你這胡說八道的孽子,為父欠你什麼欠?」韓道勳發現他不知不覺間,也沒有辦法在兒子面前板起長輩的嚴肅臉了。

  他現在對韓謙的學識、能力都再沒有絲毫的質疑,就擔心他心思陰柔,心志沒有放在濟世為民之上,而太過工於心計了,但現在也不是擔憂這個的時候,揮手讓他用餐,趕在夜深之前回山莊籌事去。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1 01:22 P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8-6-11 01:26 PM 編輯

第六十二章 爪牙

  有三皇子楊元溥所賜的侍衛武官腰牌,品秩比照侍衛親軍營指揮,韓謙只要不走外戚徐氏及太子直領兵馬所控制的城門,帶著十數攜刀隨扈,夜間出入金陵城都不是什麼問題。

  十數騎簇擁著一輛馬車,車轍轔轔的碾過石板路出了城,消失在夜色深處。

  趕到桃塢集,韓謙順路先去拜訪沈漾。

  韓謙趕到時,沈漾正拉張潛在公署的後衙弈棋。

  張潛此前是桃塢集的里正,此時被沈漾薦為軍府從事。

  張家在金陵算是大戶,張潛自幼也讀詩書,也有從軍的經歷,之後歸鄉才任里正,官位低微,為人任事也小心謹慎,但見識卻是不淺。

  沈漾跟信昌侯府終歸不是一路人,他願意打理屯營軍府的事務,一方面是天祐帝欽定他出任侯府長史、侍講,職責所在,有些事情推脫不掉,此外更多的也是同情飢民的處境。

  而信昌侯李普以及李知誥等人,也怕沈漾的眼睛太毒,看出什麼破綻來,也有意讓他們的人與沈漾保持距離。

  因此沈漾在屯營軍府,除了張潛、郭亮等寥寥數人外,也實在沒有其他能用、能親近的人了。

  「韓大人找沈大人有事相商,張某不在這裡打擾了。」張潛見韓謙半夜跑過來找沈漾,卻站在一旁不吭聲,也知道自己應該迴避。

  「……」韓謙歉意的朝張潛拱拱手。

  沈漾即便不贊同他們,也不會屑於向安寧宮通風報信,但他暫時還沒有能在張潛身上看到這樣的氣度跟格局。

  「你半夜撞上門來,有什麼事情找我?」沈漾吩咐僮僕帶上房門走出去。

  「殿下欲使新建一部司曹,專事刺探之事,日後韓謙少不得要請沈師給行方便。」韓謙說道。

  沈漾治屯營軍府,主要是安置飢民,所築屯寨,甚少考慮軍事防禦所用。

  當然,龍雀軍想在桃塢集建造二十五座堡壘,代價也相當大,不可能一蹴而就,但韓謙要將秋湖山別院當成秘曹左司在城外的核心基地,日後要防止他人滲透、窺探,那在進出山莊的溪谷、山口處,就要擇地建造利於防守、隔絕內外的哨堡。

  這事不僅要跟沈漾事先打招呼,少不得還要沈漾配合才能成事。

  「唉!」沈漾長嘆一聲,他不願看到嫡爭有往血腥方向演變的趨勢,但三皇子這邊都要設立秘曹,專司其事,便知道有些事非他所能更變,說道,「殿下但凡有令,又合朝廷法術,我這邊自然會給方便。韓大人可知此事?」

  「家父知道此事,但殿下所令,韓謙不敢不遵。」韓謙含糊其辭的說道。

  天祐帝尚在,雄武霸才,安寧宮徐后始終都還隱藏在天祐帝的陰影之下。

  目前朝中諸多大臣,主要也是看到外戚徐后及太子一系勢大,不願得罪,卻沒有幾人能真正認識到安寧宮隱藏在暗處還沒有顯露出來的血腥獠牙。

  世妃及三皇子長期生活在安寧宮的陰影下,感受自然是最深刻的。

  沈漾此前被天祐帝欽點為侯府侍講,這麼一個孤傲的人卻消極怠工,除了不欲介入爭嫡之事,韓謙認為他對安寧宮斂藏的血腥爪牙,應該是有所警覺得。

  只可惜,沈漾跟他父親是一類人,不顧安寧宮的猜忌站出來主持屯營軍府,卻也只是憐憫染疫飢民,至少目前並不會過深的捲入爭嫡之事中來。

  聽韓謙這麼說,沈漾點點頭,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韓謙接下來除了築堡、僱人之外,還與沈漾商議如何通過山莊與屯營軍府的交易,作為籌辦秘曹左司的經費,每年穩定輸入四百萬錢的盈利。

  雖說這事已經得到三皇子楊元溥以及李知誥的許可,掌握事權的兵曹、工曹、倉曹等三司參軍也都是信昌侯府派出的嫡系,但這些事不可能瞞過沈漾,甚至還需要沈漾幫忙掩飾,才不至於讓郭榮、宋莘等人覺察到蛛絲馬跡。

  郭榮身為監軍使,秋湖山別院想要直接改修成堡壘,他必然要追究下去。

  而韓謙又絕沒有藉口在屯營軍府的範圍內為私人建造堡壘,沈漾這邊更沒有藉口坐視不理。

  目前沈漾借用張潛家宅院作為軍府公署使用,韓謙的想法是屯營軍府在這邊直接修建一座堡壘,這樣就能恰到好處的將進入秋湖山別院的主要道路扼守住。

  之外,在山莊的後山及東西兩側的山脊,還有三四個缺口,建築小型的哨房,設置哨崗,就能防備外人潛入山莊以及小規模的兵馬進攻。

  韓謙將示意圖簡略的畫給沈漾看。

  沈漾抬頭看了韓謙一眼,韓謙有一層意思沒有說透,但他不是看不出來。

  如此佈置,除了要將秋湖山別院當成秘曹基地使用外,韓謙必然也有考慮到一旦爭嫡形勢惡劣,三皇子在城外需要一座易守難攻的堅固落腳點聚攏兵馬。

  沈漾心裡暗暗一嘆:道勳你心存高遠,無意捲入爭嫡之事,但你有一個厲害的兒子啊。

  「只要殿下有令,錢糧無礙,我這邊會遵辦的。」沈漾說道。

  「那就託付沈師了。」韓謙站起來揖禮道,便告辭離開。

  他這個計畫,三皇子及信昌侯李普只會覺得絕妙,怎麼會反對?

  再說了,屯營軍府真要在出山莊的溪谷口修建城壘,秋湖山別院也完全位於這座城壘的監控之下,這也是韓謙向信昌侯府及晚紅樓討個放心啊。

  …………

  …………

  從沈漾住處離開,韓謙領著林海崢、范大黑、趙無忌以及趙庭兒等人回到山莊,也未歇口氣,又將郭奴兒、林宗靖等幾個在山莊裡的家兵子弟領隊,都喊到東院來,將籌辦秘曹左司之事告訴他們:

  「雖然秘曹左司籌成之後,殿下那邊或許還會派人過來,但此時我只能依賴你們這些人辦事。」

  「庭兒也能替公子辦事?」趙庭兒有些抑不住興奮的問道。

  「當然。」韓謙說道。

  韓謙以前將郭奴兒、林宗靖等家兵子弟往偵察斥侯方向培養,主要是為自己日後能順利脫身考慮,現在籌辦秘曹,主要考慮滲透刺探等事,很多事情都需要調整。

  晚紅樓借助妓寨這個古老而每代必然興盛的行業進行滲透,除了床笫之間能聽到太多的秘聞外,這些年至少還培養了二十名紅倌兒,以妾室的身份直接滲透到大楚高層人物的宅院之中。

  右神武軍副統軍孔周養在外宅的春娘,看上去不是特別成功,但也鉤住馮翊、孔熙榮兩條魚。

  當然,晚紅樓能做到這一步,背後不知道謀劃了多久、投入多少人力、物力,韓謙沒有能力倣傚這個。

  拉攏馮翊新設貨棧販售生石灰等物資,能夠從最底層撬開一個缺口,往朝中大臣家的宅院裡進行滲透。

  此外,韓謙還考慮到有一條線,能較快撬開新的缺口,那就是各府的女眷。

  雖然當世男女之防不算十分的嚴厲,但要跟各府女眷保持頻繁而深入的接觸,還是要用婦人。

  「庭兒一人,可辦不了這些事啊?」趙庭兒聽韓謙說她竟然有機會獨擋一面,興奮之餘也擔心將事情辦砸了。

  「怎麼可能讓你一人將所有事都辦下來。」韓謙微微一笑,讓趙庭兒到臥房床底,將一隻木匣子拿過來。

  韓謙從木匣子裡拿出一份名單,交給林海崢他們,說道:「你們幾人,明天就憑藉這份名冊,分頭去找這些人,問他們願不願意為殿下辦事——願意就帶到山莊來,不要大肆聲張,兵曹以及沈大人那邊,會配合你們行事。」

  屯營軍府最多時收編三萬六千餘飢民,龍雀軍那邊主要目的是要將這些飢民有效轉化為兵戶,他們是不會管這些飢民有什麼異同,在李知誥等人眼裡,青壯男丁要訓練到能編入龍雀軍作戰,其家屬最主要的責任就是屯田耕種,日後能供應龍雀軍糧草。

  而龍雀軍目前基層武官,也都是從早年追隨信昌侯府的老卒及家兵中選拔,飢民之中即便有武勇之輩,暫時還沒有出頭的機會。

  雖說當世民眾以務農為主,但遇戰亂饑荒,逃難民眾除了農戶之外,商販匠工乃至城鎮市井之民,也都無法倖免,這也注定飢民的成分是極其複雜、無所不包的,甚至還不乏精擅武戰的老兵。

  天祐帝將淮南道、江南東道、江南西道等州完全納入統治,還是這幾年的時間,之前江淮之間勢力錯綜複雜,有不少勢力被天祐帝打敗後,有一部殘兵敗將沒有被捉住或殺掉,自然就逃歸家鄉定居。

  天祐帝再殘酷無情,也不可能將這些殘兵敗將都捉出來進行清算。

  信昌侯府對屯營軍府的控制極深,從屯營校尉、屯寨寨主以及小到屯長,幾乎都是他們的人,這就保證了龍雀軍將來會絕對受他們掌控。

  哪怕韓謙、沈漾為屯營軍府的籌立出了大力,涉及兵權之事,還是沒有機會染指。

  不過,從最初收編染疫飢民,韓謙就讓山莊的家兵及子弟就深度參與救濟以及後續屯營軍府的建設。

  而郭奴兒等家兵子弟,更是直接來自飢民,更容易與染疫飢民建立親切跟緊密的聯繫。

  這種聯繫,不足以直接讓韓謙對龍雀軍擁有多深的影響力,但在過去幾個月裡,他讓郭奴兒他們做了一件事。

  這件事就是從收編入屯營軍府的飢民中,將有一技之長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之人都甄別出來,並登名造冊。

  韓謙最初只是從這份名冊裡,挑選一些匠工為山莊所用,但這時候總算是能發揮真正的作用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1 06:21 PM

第六十三章 選人

  這幾個月來,范大黑、林海崢協助韓謙教導家兵子弟,他們不僅親眼目睹韓謙對家兵子弟的教導無所不包,也被逼跟著學習、吸收。

  而依據個人性情倒置過來進行教導及分派任務的理論,韓謙可以說是直接實踐在范大黑、林海崢等人身上。

  范大黑性情拙直,武勇過人,但無論是最初的跑腿傳信,購買物資、安排輸運等事,乃至到近期分派、帶領家兵子弟出京畿,到較遠州縣歷練、蒐集考慮當地的風土人情及物價信息,他都跑得比林海崢多得多。

  這幾個月來,范大黑也沒有少挨韓謙的訓斥、責罰,有時候甚至還被逼著默誦兵書;而最初要比其他家兵都更顯得精明能幹的林海崢,在韓謙身邊,主要就是安排最為枯燥的宿衛以及執行對家兵子弟的訓戒懲罰,但最直接的效果,就是兩人身上都多出以往所沒有的沉穩、鎮定氣度。

  所以他們看到韓謙看到這本名冊,裡面所錄之人無所不包,也沒有特別的奇怪。

  這本名冊本身就是趙庭兒幫著整理的,起初她還不明白,韓謙將道姑、尼姑、卦姑、牙婆、媒婆、師婆、虔婆、藥婆、穩婆等上不了檯面的婦人都登記造冊要做什麼。

  這時候韓謙說要讓她獨擋一面,趙庭兒才恍然想明白過來,將名冊裡的這些「三姑六婆」用好,還是能發揮作用的。

  三皇子及信昌侯府那邊給了韓謙二百人的名額,韓謙也只能照這個數字選人。

  三天時間內,韓謙選出曾從事「三姑六婆」等業的青壯年婦人十七人。

  韓謙安排趙庭兒到城裡尋找,看能不能先盤下一家胭脂店經營起來,第一步可以將這些婦人都安排到胭脂店裡進行調教,然後再尋找機會再分散出去安插。

  當世對女性的限制還是極大,金陵城及京畿諸縣,也早就有從事「三姑六婆」等業的婦人,這邊即便能找到從業者,但貿然也插不進去。

  而能從事「三姑六婆」等業的婦人,可以說是最為原始的職業婦女,差不多都能言善語,察言觀色以及對複雜社會的適應能力,實際上是很難挑剔的,哪怕是都安排在胭脂店裡,使她們與各府女眷進行接觸,也絕對是能夠勝任的。

  看卦相命、游醫郎中、雜耍、挑夫以及走街串巷修鍋補灶的諸類手藝人,共挑選出三十七人。這些人可以直接分散安插到金陵城內的大街小巷,甚至可以直接扮成乞丐,盯住金陵城及京畿諸縣的各個角落。

  曾在店舖當過學徒、會算賬記賬以及以往做過幫客、行商的,挑選十九人安插到馮翊新開的貨棧之中,逐步跟諸府宅院過來購買石灰粉的管事建立接觸。

  這僅僅是韓謙在這方面想要做的第一步,要是將來有機會,有充裕的時間,於各州縣建立貨棧,販售茶鐵木料糧食香料銅漆桐油等物料,以及將山莊匠坊所出的種種產品,通過貨棧販售出去,才是韓謙認為秘曹左司未來能籌集大筆錢糧的主要途徑。

  要不然僅靠屯營軍府一年三四百萬錢的撥付,兩百多號人馬想多吃幾頓肉都難,更不要說養家餬口了。

  以上三類人,共七十三人,韓謙計畫在秘曹左司之下,設探子房,以范大黑、趙庭兒為首,郭奴兒等十四名家兵子弟拆散下去,以事潛伏、斥侯之事。

  金匠、銀匠、銅匠、鐵匠、錫匠、木匠、瓦匠、石匠等八作手藝人,共六十九人,併入山莊匠坊之中,韓謙也計畫在秘曹左司專設匠房。

  而此外,韓謙這次也是以山莊匠坊擴大用工的名義,找沈漾等人疏通關係,從屯營兵戶僱傭人手。

  匠房除了作為秘曹左司明面上的掩護外,在韓謙的計畫裡,也將與貨棧一起成為秘曹左司最為核心的錢糧來源。

  匠房這邊本身就需要更多的熟練工匠是一方面,等前期手忙腳亂過去,韓謙還想著在金陵城及京畿諸縣甚至外戚徐氏以及信王盤據的老巢,楚州、壽州、廣陵等地置地開辦貨棧、金銀鋪子等,作為情報收集的落腳點,這些匠人就能派上更大的用場。

  探子房,目前僅負責基礎情報的收集,再多就是在有可能的情況下,從兩條線跟目標對象保持一定程度的接觸,但更複雜的威逼利誘、滲透收買等事情,暫時一律都不能做。

  探子房成員都不怎麼具備相應的能力,輕舉妄動,只能打草驚蛇,甚至前期並不會讓他們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跟任務。

  即便平時的潛伏跟情報偵察,是極其平常的事情,但合格的探子或者說探子,都需要進行專門的訓練才有可能勝任。

  蒐集基礎情報之後,需要進行歸攏分析的,韓謙計畫在秘曹左司設立軍機房,除了家兵子弟郭奴兒等人外,韓謙還挑選六人知文識字、知籌算的文化人專司其事;包括人員的掌控、給付月銀以及錢糧的度支,也都暫時由軍機房負責。

  范大黑負責探子房與匠房的事務,但探子房之下統管三姑六婆、與諸府女眷進行接觸等事務以及軍機房,都是趙庭兒協助他負責。

  除了這些之外,秘曹左司即便不行刺殺等暴烈之事,韓謙手裡也不可能不直接掌握一部精銳武力。

  三萬多染疫飢民裡,之前屬於其他勢力,但在天祐帝征服江淮諸州過程中被打散歸鄉,之後又因為戰亂或饑荒逃難到金陵就食的老卒,數量其實相當多,總數差不多有近兩千人。

  將疫病嚴重者剔除掉,將當初就是被其他勢力脅裹渾渾噩噩入伍、又渾渾噩噩逃散者剔除掉,將體弱者剔除出去,將戰陣中有臨陣脫逃、性格懦弱者剔除出去,最後被韓謙錄入名冊的,有二百二十七人。

  當然了,在過去四五個月裡,這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被信昌侯府派入屯營軍府的人挖掘出來,充當隊率、屯長等低級武職,但最終還是有五十八人,被韓謙招募過來。

  韓謙將這五十八人、六名家兵、十一名家兵子弟都編入秘曹左司兵房之下,由林海崢、趙無忌統領。

  …………

  …………

  韓謙在山莊三天,也僅僅夠將二百人挑選出來,照探子房、軍機房、匠房、兵房進行初步的分派,然後將名冊編出來,然後便匆忙趕在三皇子楊元溥與信昌侯李普幼女大婚的前一天,趕到晚紅樓姚惜水的院子裡,與李知誥他們見面,將名冊副本交給李知誥。

  這也是韓謙答應李知誥的條件,在秘曹左司之下設探子房、軍機房、匠房、兵房等事,也具實相告。

  以晚紅樓隱藏在水面下的實力,想要將他這邊的底細摸清楚,實在是輕而易舉。而韓謙也清楚柴建、姚惜水這些人的秉性,他們本身就防備著自己,又怎麼可能不暗中摸他這邊的底?

  韓謙又將范大黑、林海崢、趙庭兒、趙無忌喊過來,跟李知誥、柴建、李沖、姚惜水、蘇紅玉見面,說道:「秘曹左司下設四房,我暫時用他們四人任事,以後諸多事,還要請諸位多多照應——但倘若虞侯、姚姑娘身邊有什麼合適的人選,還望不吝推薦。」

  秘曹左司就要啟動,晚紅樓這邊的事情要是還一點都不洩漏的都瞞住他們,范大黑、林海崢、趙庭兒、趙無忌他們想要辦什麼事,不相當於閉著眼睛在河底亂摸亂撞?

  所以,韓謙跟李知誥他們提的一個條件,就是他嫡系能信之人,應該無需迴避他與李知誥、柴建、姚惜水、蘇紅玉、李沖這個層次的會面。

  當然,對林海崢他們也只是宣稱晚紅樓乃是信昌侯府所暗中經營的一處據點,日後將作為秘曹右司的隱蔽基地。

  事實上,韓謙猜測信昌侯府與晚紅樓互為一體,這麼說也不會誤導到林海崢、范大黑他們什麼。

  「我們推薦的人選,你真的會用?」姚惜水挑眼看向韓謙身邊那清麗之極的丫鬟一眼,她不相信韓謙在三皇子楊元溥的支持下,有獨掌秘曹左司之權,會讓他們派人滲透進去。

  「我想著在城裡開一家胭脂鋪子,籍此與城中貴戚女眷接觸,但奈何我家裡的這丫鬟,天生麗質,不擦粉抹胭脂,臉蛋都透著水色,自然是不懂胭脂鉛粉等物。晚紅樓的春娘,近日似為孔將軍所不喜,我想著春娘也沒有入孔家的籍,要是能幫我打理胭脂鋪子,那應該是要省事得多。」韓謙攤手一笑,似乎聽不出姚惜水的反諷,直接伸手跟他們要人,以示他的坦蕩。

  姚惜水卻是怔住了,有些疑惑的朝蘇紅玉看過去。

  姚惜水、蘇紅玉都不知道韓謙到底經歷過什麼鬼,又怎麼可能猜得透他心中所想?

  韓謙無論是他個人性情,還是為以後謀算,他都不願完全受晚紅樓的控制,但他掌握一定的主動權,父親又即將出仕地方,他所面臨的危機沒有那麼迫切,他還想嘗試一下,有沒有可能真替三皇子楊元溥逆天改命、爭得帝位。

  他即便猜測晚紅樓可能隱藏更深沉的目標,但他只要想嘗試這一可能,就難免還是要與虎謀皮。

  馮翊、孔熙榮因為春娘之事,受李沖他們脅迫,但不意味著馮翊、孔熙榮真就會坐以侍斃。

  馮翊、孔熙榮當然不敢自己將與春娘的事情直接捅出來,但孔熙榮之父孔周疏遠春娘,多半是這兩人在背後動過一些手腳。

  韓謙還是希望趙庭兒能更多的留在他的身邊,幫忙處理繁瑣事務,胭脂鋪子作為他要鋪出去的一個關鍵節點,此時還真唯有晚紅樓精心培養的狠角色,才能夠鎮得住場子,這也顯示他對晚紅樓、對信昌侯府坦坦蕩蕩!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2 12:12 PM

第六十四章 胭脂

  「才三天時間,你就拿出二百人名單,是不是有些草率了?」李沖瞥了一眼李知誥正細看的名錄,忍不住質疑的問韓謙。

  秘曹左司對諸家宅院進行滲透,一是借助貨棧,這事要與馮翊合作,二是借助胭脂鋪子接觸諸家宅院裡的女眷,這無疑也是極佳的計策,但韓謙卻不介意他們這邊派人控制最關鍵的節點,李沖禁不住懷疑韓謙是不是壓根就沒有將秘曹左司放在心裡,或許隨便唬弄一下,就想應付了事。

  要不然的話,要甄選出二百名合用的探子,哪裡是三天時間內完成的事情?

  「所謂謀定而後動,知止而後得——年後,我與我父親合編《用間篇註疏》,李兄真以為我父子倆這段日子就憋在家裡閉門造車,對飢民中哪些適合來充當探子的兵戶,就沒有考量嗎?」韓謙反問道。

  李沖語塞,無言以對。

  李沖對韓謙的感情是極其矛盾的,一方面不斷被韓謙羞辱、打壓,他再好的脾氣,也想著將眼前這狗雜碎的骨頭給拆了,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認韓謙這狗雜碎這段時間是發揮出那麼一丁點的作用,他心裡清楚他們這邊的形勢遠談不上樂觀,又指望著韓謙還能繼續發揮更大的作用。

  韓謙給李知誥的名冊,自然是簡略版,有姓名、戶籍、年齡,拿這名冊到屯營軍府,也跟能兵曹的名冊對應得上,但沒有再多的信息,李知誥、李沖他們自然是看不出什麼名堂來。

  李知誥卻要比李沖大度,也聽得出韓謙說「謀定而後動」這五字是反駁李沖的,而「知止而後得」這五字是說給他們聽的,以示他是知道分寸的,這邊對他不逼迫太緊、給以相應的好處,他也不會得寸進尺。

  請春娘過去主持胭脂鋪子,參與到秘曹左司關鍵環節的籌建中去,就是韓謙表示對這邊的誠意。

  李知誥慎重的將名冊收入懷中,對韓謙說道:「你那邊行事之快,我確實是相當意外啊,但心想也唯有此,才能成事,」又與姚惜水說道,「你派人去通知十三娘過來,韓謙那邊缺少人手,你這邊也不應吝嗇。」

  「十三娘就在附近裡,我去請她過來。」姚惜水看韓謙的眼神還是將信將疑,最終還是親自起身,到隔壁院子去將春娘喊過來。

  范大黑、林海崢他們才知道名震金陵的晚紅樓裡原來藏著這麼多的秘密,這段日子是被韓謙調教得很多,但多少還有些侷促不安。

  趙庭兒坐在韓謙身側,則好奇的打量對面的蘇紅玉。

  蘇紅玉既有豔色,又擅琴畫。

  趙庭兒單論五官眉眼,不比蘇紅玉稍差,甚至還要更標緻一些,但蘇紅玉那久歷風塵所養出來看似舒懶就予人有溫婉入心之感的氣質以及顧盼間眉目流轉的風情,卻是趙庭兒此時所欠缺且羨慕的。

  趙無忌卻是入定老僧般似的,站在韓謙身後,表現出一種可怕的少年老成。

  片晌後,姚惜水領著一名美豔絕倫的嫵媚女郎走進來,穿著一襲齊胸襦裙,露出雪也似的胸脯子肉,鼓囊囊的要撐|漲出來。

  聽到范大黑這沒出息的傢伙在他身後直嚥唾沫,韓謙倒是明白孔周這麼一個鼎鼎有名的畏妻悍將,為什麼還要嘗試著將春娘娶回宅子裡當妾了。

  可惜這麼一個人物都沒有發揮在晚紅樓培養出來的所長,就直接被阻擋在孔家大宅門外了。

  「十三娘見過韓大人,」該說的姚惜水應該都已經交待過來,春娘走進來,就直接盈盈拜倒在韓謙跟前,「十三娘以後便聽韓大人教誨了。」

  「鳳翔大街有一家叫凝香樓的胭脂鋪子,你去盤下來,之後我這邊再將人手給你派過去。」韓謙雙手撐在膝蓋上,見春娘俯身而拜時,一雙妙不可言的眸子還望過來,真是一個懂得勾人的美豔女子,但既然李知誥將春娘調給他所用,他就無需客氣,便當李知誥、姚惜水等人在場,直接分派事情給春娘。

  姚惜水與蘇紅玉對望一眼,韓謙既然將地點也都選定了,應該確實是謀定而動了,這事倒是叫人既喜也憂。

  韓謙不管姚惜水、蘇紅玉心裡在想什麼,繼續對春娘評頭論足:「我派給你的這些人手,你要盡心教導,我不便出入凝香樓,但凡有什麼事情,你皆要說給趙庭兒知曉。倘若有什麼隱瞞,延誤了事情,我照左司之法處置你,到時虞侯這邊也不能怪我鐵面無情!」

  倘若是聽韓謙的直接指揮,春娘卻是願意,她心裡也想替晚紅樓盯住韓謙,未曾想韓謙竟然要她跟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匯報,她的臉就有些掛不住。

  韓謙對春娘的不滿視若不見,跟姚惜水、蘇紅玉說道:「我原以為晚紅樓的姑娘所用口脂,應該是金陵城裡數一數二的,才能叫客人絡繹不絕,但我幾次看你們臉上所抹脂色雜散無華,便想凝香樓盤下來容易,但沒有真正一等一的胭脂水粉拿出來,不能將滿城貴眷吸引上門,後續的事情也做不成。」

  「呦,聽說韓大人是一等一的燒石匠,難不成這女子妝容用物,也能造得?」蘇紅玉也是頂好的脾氣,但晚紅樓所用的胭脂水粉,說起來還是溧陽侯楊恩前年到晚紅樓聽她彈琴,卻忘帶分文,最後留下一張方子以抵琴資。

  蘇紅玉照楊思所給方子制胭脂,在金陵城不屬第一也得屬第二,沒想到韓謙在這事上還指手劃腳起來,她再好的脾氣,也是要反諷兩句的。

  蘇紅玉就不信韓謙讀幾本古書,從古書裡抄得幾張古法方子,真能比右校署材官楊恩的方子更妙。

  韓謙瞥了蘇紅玉一眼,他有揣測過蘇紅玉、姚惜水等人在晚紅樓的分工,此時見一貫慵懶而坐的蘇紅玉竟然插過話來譏笑,心知晚紅樓諸多姑娘所用的胭脂或許是她所造,才這麼大反應。

  這時候又想到去年八月姚惜水混入酒中、騙入他喝下去的幻毒散,是不是蘇紅玉所制?

  「庭兒,你所制的胭脂,拿出來給幾位姐姐開開眼。」韓謙跟趙庭兒說道。

  見韓謙做好準備來砸場子的,李知誥微微一笑,捋起袖子看韓謙身邊的婢女,能拿出什麼出色的胭脂,能將紅玉她們給鎮住。

  姚惜水妙目橫掃過來,心想這廝剛才還說身邊的丫鬟不知胭脂水粉,才請春娘出來主持胭脂鋪子,沒想這會兒竟然能面不改色的改口,倒不知道他臉皮是拿什麼做的。

  趙庭兒有些興奮,又有些膽怯,從懷裡取出一枚錦帕包裹住的小銅盒,待到站起來給蘇紅玉遞過去,見韓謙正襟危坐,便將胭脂盒遞到韓謙身前案上,跟案前的春娘說道:「你幫我遞給二位姐姐瞅瞅。」

  春娘見趙庭兒這小蹄子竟然真就使喚她起來,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拿起頗為粗陋的銅胭脂盒,就直接打開來:「姐姐倒也想看看庭兒姑娘多妙的造法,能砸蘇大家的場子。」

  春娘是晚紅樓的人,韓謙是要容她放肆一些,雙手撐在膝蓋上看她打開胭脂盒。

  姚惜水與韓謙同齡,未滿二十,不需要妝容,便玉色天成。

  蘇紅玉自不用說,聽說金陵城一等一的胭脂便是她親手所造;而春娘年近三十,深畏年華老去,對妝容都極用心思,也自然能辨得了好差,韓謙要用她主持胭脂鋪子,當真可以說是人盡其用。

  「……」春娘拿細棉團從盒裡搽下一點胭脂往手裡抹開,沉默半天才問道,「這胭脂每月能造多少盒來?」

  「頂好的東西不能多造,每月出三五盒、七八盒足矣,這才能叫滿城的貴眷惦念時時派人過來張望;次一等的貨色,由晚紅樓這邊供應便可。」韓謙大言不慚的說道。

  蘇紅玉已經遠遠看到春娘手心抹開的胭脂油色均勻之外透出一種自然而然的玉色,絕對是極品貨色,她親手調製,一年都要能撞出一兩盒來,也純粹靠運氣。

  「怎麼可能?」蘇紅玉忍不住起來走到春娘身邊,將胭脂盒接過來,先湊到鼻端先嗅,疑惑的問道,「是同樣用紅蘭花所制,為何色澤如此均勻透亮,也沒有半點雜漿?」

  韓謙只是一笑,才不會將他與趙庭兒花兩三個月時間改良後的胭脂製法說給她們聽呢,說道:「蘇大家知道合用便好……」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2 05:39 PM

第六十五章 物性

  韓謙數次改良石灰窯,之後又招募不少工匠,照著前朝周贇所著《考工記註疏》裡記載的一些辦法,嘗試著為家兵子弟鑄造一些特殊的裝備;趙庭兒作為一個女孩子,不方便整日湊到一群大老爺們光膀子的匠坊去,閒餘之時也琢磨著照古法造些玩藝打發時間。

  趙庭兒自己選擇,第一個想到的自然造一些女孩子所能用的玩藝,學金銀匠造簪釵等物,也學著照古法制胭脂水粉。

  手工打造簪釵等物以及針繡等事,主要還是要靠日積月累的手藝,韓謙也幫不了趙庭兒,但照古法制胭脂,在韓謙眼裡,可以嘗試著去提高的辦法就太多了。

  北魏《齊民要術》就記載了制胭脂的辦法,需要先燒藜蒿等草,取灰加水,取上層清湯備用,然後摘紅蘭花,用石碓搗成汁,淋草灰清湯,再用布袋絞之……

  《齊民要術》所載之法繁雜得很,是先人嘗試了不知道多少種辦法之後總結出來的,但問題在於前人的總結、嘗試,都停留在表面,並沒有真正深入到物性根本上去。

  韓謙是不知道胭脂製法,但看趙庭兒照著古法制過一遍,便知道要害在哪裡。

  看古法說要去黃汁、留紅液,說白了制胭脂的紅蘭花裡含有紅、黃兩種色素,而他伸手醮了一點用草木灰淋取的清湯液,有些澀苦,便知道這其實是用鹼性液體,對紅黃色素進行淬取分離。

  識透物性,揣摩出其中的原理之後,用最原始的手段也能將酸鹼度調整到最為合適的程度,再以上等的棉料紙加以過濾,以此一步步去嘗試著改良胭脂製法,比當世胭脂匠人不知物性根本而只是瞎子過河般的摸索,實在不知道要強出多少。

  這是整整超越幾個時代的思維跟學識,在韓謙的指點下,加上趙庭兒聰穎好學,心思又細膩,兩三個月就專注在這事上,所造的胭脂,又怎麼可能是蘇紅玉她們再聰穎過人所能及的?

  「韓大人身邊倒真可稱得上是藏龍臥虎啊!」蘇紅玉、春娘被趙庭兒所制的胭脂鎮住,當下也沒有什麼話好說,甚至有些羨慕的打量著趙庭兒、趙無忌姐弟倆。

  「哈哈,」韓謙哈哈一笑,看向春娘,說道,「只要春十三娘向趙庭兒匯報事情,不覺得心裡委屈就行——另外,這盒胭脂便留在你那裡,你拿小盒分出三四十份,在城裡挑三四十貴眷,以凝香樓的名義當成樣品送過去試用,儘可能快的跟城中貴眷建立起接觸……」

  韓謙相信以晚紅樓的手腕,要盤下凝香樓胭脂鋪子,不過是分分鐘的事情,也不關心春娘如何去做。

  他聽李知誥他們以十三娘相稱春娘,韓謙猜測這極可能跟春娘在晚紅樓這一輩弟子裡的排名有關,便換了一個稱謂,以「春十三娘」相喚,看她臉上也沒有異色,便知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春十三娘沒察覺到稱謂的變化,只在意韓謙還在強調她以後要跟趙庭兒這黃毛丫頭匯報,只是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移步坐到韓謙側下方,以示她之後就是秘曹左司的部屬。

  春十三娘的胸脯子肉太波濤洶湧了,雖然三十歲的她深畏年華老去,但不可否認她此時正是芳華吐蕊的最好年紀,膚白肉嫩,眉眼也是極媚,身為男子都不禁會多看兩眼。

  韓謙也不例外,心裡想自己為挽回多年的荒廢時光,禁慾差不多有七八個月了,而春十三娘的樣子,令他下意識想到在他十二歲時就教導他邁出人生關鍵一步的荊娘來。

  也同樣是一身美|肉,叫他神魂顛倒,入髓的滋味此時也無法忘卻,但也恰是這個女人,差點將他徹底的毀掉。

  即便是將惡奴牛二蛋射殺,但想起這事,韓謙猶覺得心裡堵著一口惡氣,往春娘襦裙上方的白肉|溝壑瞥了一眼,便正襟危坐,跟李知誥、柴建、蘇紅玉、姚惜水他們談其他事情。

  韓謙不經意的一瞥,春十三娘心裡卻十分得意,她知道十九二十歲的男人欲望有多強烈,也知道十九二十歲的男人最喜歡什麼樣的身子,再看趙庭兒比她要單薄得多的身子,心裡就不再那麼委屈,心裡一笑,光有一張漂亮的臉蛋,還不足以叫男人神魂顛倒,她今天沒有得到的,終究有一天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去。

  韓謙卻不知道春十三娘坐到他下首,心裡有這麼多的心思在轉,他還在想凝香樓胭脂鋪的事情定下來,不用趙庭兒親自去坐鎮,那趙庭兒就還能幫他做更多的事情。

  趙庭兒聰穎好學、心思細膩是一方面,更難得的是韓謙遇到她時,她身上的天真野性未除,有著當世其他少女身上所沒有的野心、大膽、好奇跟狡黠。

  韓謙教她學文識字之時,就直接將當世的經義典藏統統都拋棄掉,而是專門將他稱為雜學的夢境世界基礎知識教導給她。

  趙庭兒也學得比任何人都快。

  韓謙身邊沒有人手可用,也嘗試將雜學等教導給婢女晴雲,但晴雲受傳統影響太深,一方面覺得身為婢女就應該安分守己,一方面又視韓謙所教雜學為旁門左道、歪理邪說,聽韓老山的老妻韓周氏數落過幾次,就越發懈怠,甚至還在背後嚼趙庭兒的舌根,疏遠趙庭兒。

  這也是韓謙無可奈何的事情。

  他就想著這次父親出仕地方,讓晴雲與韓老山夫婦一起跟隨過去,然後這次招募的二十多名婦人,也不會都安排到凝香樓胭脂鋪,應該從中挑選幾人出來留在後宅,聽趙庭兒教導、任用。

  「我這兩天不在城裡,馮翊、孔熙榮他們兩人呢,你們可曾見到?」韓謙問李知誥、李沖。

  貨棧之事,要委託給馮翊牽頭去做,但韓謙三天前跟馮翊說定一些細節,但這三天他都在秋湖山別院,也沒有見馮翊過去找他。

  「你到前面的院子裡挨個去找,或能見到他們兩人。」姚惜水撇撇嘴,不掩嫌棄的說道。

  尼瑪的,韓謙他一再催促貨棧的事情要緊著辦,沒想到馮翊這孫子今天還拉著孔熙榮躲在晚紅樓哪個娘們暖香如玉的懷裡花天酒地,也難怪姚惜水一臉的嫌棄。

  不過,這才是真正的馮翊、孔熙榮;當初不就是看中他們這樣的性格,安寧宮那邊才會動手腳,將他們安排到三皇子楊元溥身邊的嗎?

  韓謙側過頭跟范大黑吩咐了一聲,讓他找趙老倌帶著人手以及匠工,直接到靠山巷臨石塘河的那兩棟院子裡,將貨棧先改建起來,再在院子與石塘河之間扒開一道口子,建上貨碼頭上。

  目前指望馮翊這孫子能有多勤勉,不現實,韓謙只能他這邊辛苦一些,先將事件都給辦的,再讓馮翊這孫子過來佔現成的便宜。

  「殿下那邊,需不需要我們去幫忙,是不是內侍省會宗正府、禮部,將事情都給幹了?」韓謙問李知誥、李沖。

  臨江侯楊元溥沒有封王,但身為皇子,大婚禮數也是比照太子楊元渥、信王楊元演當年,從賜婚、下聘等事始,就極其繁冗隆重,但好在這事都是內侍省牽頭,侯府這邊也是郭榮、宋莘配合。

  連李知誥、李沖兩個大舅子都有閒情逸致到晚紅樓來喝茶,那就跟韓謙他們這些佐吏更沒有什麼關係了,但也得客氣的問一聲。

  大婚禮數相當繁瑣,這也牽制住郭榮、宋莘他們的精力,令他們注意不到桃塢集那邊的變化。

  「倒沒有什麼事情要我們忙碌,等會兒拉上馮翊、孔熙榮,一起到我家宅子裡吃酒便是。」李知誥說道。

  明日就是大婚,今日主要的工作就是將信昌侯府的嫁女奩具送到臨江侯府擺放起來;此外就是侯府司記宋莘今日也已經帶著數名女侍到信昌侯府,先伺候到准侯夫人李瑤的身邊,省得明天大禮之日手忙腳亂應付不過來。

  今日信昌侯府會準備幾席小規模的私宴,宴請親朋好友以示慶祝。

  一切準備妥當後,明天將是內侍省監率屬官二十人、護軍四十人到信昌侯府迎親,將信昌侯女迎接回去行大禮,絕大多數人到時候只負責再到臨江侯府飲宴就是——之後三皇子攜新婦入宮朝拜、進太廟祭祖等等事,都是高層次的活動,也跟韓謙他們沒有什麼關係。

  「留給殿下的時間太少,諸事皆需要分秒必爭,特別是此時殿下大婚,各方的視野都被吸引過去,恰是秘曹左司將探子暗布下去的良機,」韓謙此時卻沒有閒工夫飲酒為樂,朝李知誥抱歉的說道,「待大功告成之日,虞侯請我多喝幾杯酒。」

  「好!他日大功告成,再與你痛飲幾場!」韓謙只用三天時間就將諸房名冊拿出來,也計畫以胭脂鋪子、貨棧兩條線進行滲透,行事之高效,李知誥也是大吃一驚。

  侯府嫁女,他與李沖以及柴建都不能置身事外,而韓謙能謀善斷,還有日理萬機的勤勉,他怎麼強拉他過去喝酒?

  臨行時,韓謙想問他父親出仕敘州之事進行得如何了,但心想敘州刺史之職想要確認下來,過程頗為繁雜,他不斷追問,倒顯得他過於急切了,與李知誥、柴建等人拱拱手,便帶著林海崢、范大黑、趙無忌、趙庭兒先離開晚紅樓……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3 05:56 PM

第六十六章 問詢

  秘曹左司要正式支撐起來,韓謙身邊也只有范大黑、林海崢、趙無忌、趙庭兒等人能用,他們從晚紅樓出來,韓謙就直接先分派林海崢、范大黑、趙無忌三人出城去。

  兵房編入八十五人,除了家兵、家兵子弟都受過嚴格的訓練外,其他也都是從飢民中精心挑選出來的老卒,但也要林海崢盡心訓教、不能沒有一絲的懈怠,才能讓這八十五名悍卒盡快融合為一體,為韓謙所掌握。

  而韓謙讓趙無忌跟林海崢共同執掌兵房,主要還是想著從八十五人裡訓練出十幾二十名真正的精銳,以後接受趙元忌的統領,能隱藏到暗處承擔潛伏刺殺、獨立刺探情報等複雜而危險的任務。

  這些人未來才是秘曹左司所掌握的真正的精英探子。

  石塘河貨棧也要以最快的速度籌辦起來,近四十名初級探子也要第一時間分散到城中大街小巷,這些事則要范大黑也跟著連夜出城去,立刻準備起來。

  最後,韓謙與趙庭兒共乘一匹馬,回到蘭亭巷的宅子裡。

  看到老管事韓老山站在宅門外,正驅趕兩名衣裳襤褸的乞丐,韓謙跳下馬來,一邊抱趙庭兒下馬,一邊跟韓老山說道:「你去拿兩套乾淨的衣衫,再請他們吃頓飽的,只要將這兩人身上的衣裳給我換過來。」

  韓老山不明所以,還以為躲到角落裡的兩名乞丐有什麼問題,探頭過去張望了片刻,也沒有看出這兩名畏畏縮縮渴望得到賞食的乞丐身上有什麼破綻。

  「我要他們身上的衣裳有用。」韓謙催促道,便與趙庭兒先進宅子。

  韓道勳這時候已經從宏文館回來,恰好飯菜剛準備好,韓謙坐過去陪父親一起飲酒,說了這三天在山莊籌辦秘曹左司的情況。

  片刻後,韓老山將兩套散發出來餿臭味的破爛衣裳拿過來,韓道勳蹙著眉頭問:「這拿進來做什麼?」

  「孩兒我自有大用處,」韓謙笑道,將趙庭兒喊過來,吩咐道,「這兩套衣裳,你拿過去用石灰粉、硫磺粉殺滅蟲蝨,千方不要漿洗乾淨。」

  聽韓謙這麼一說,韓道勳便知道他要做什麼,問道:「你也要親自上街察探這大大小小的動靜?」

  這次所招募的都是新手,而且還都是外鄉人,對金陵城的市井裡巷都不熟悉,第一批就要安排三四十人潛伏到大街小巷之中,真要做什麼事情,不為軍巡鋪以及其他幾派勢力暗布在城中的眼線、探子覺察出來,是相當困難的事情。

  然而又沒有時間給韓謙對這些人進行集中培訓,更沒有時間一步步的去佈局。

  韓謙所設想的做法,就是將這些人都先安排到大街小巷中去,暫時先什麼都不做,主要就是適應市井裡巷、融入市井裡巷之中。

  而要加快這個過程,他也要以一個別人所覺察不到的身份,潛伏到大街小巷中去,暗中觀察這些探子的潛伏情況,盡可以找到他們的破綻,快速的進行校正。

  更重要的一點,紙上得來終覺淺,秘曹左司的情報刺探最終要怎樣才能有效運作起來,韓謙坐在官署或宅子裡運籌帷幄,顯然是不可能將所有細節都考慮透徹的。

  這兩套乞丐裳,是韓謙為他自己準備的。

  韓謙吩咐趙庭兒趕緊將這兩套衣裳拿去殺滅蟲蝨,等會兒他便換上出去嘗試一番新的角色扮演。

  「老爺的名字已經進了吏部上疏的奏摺,少主應該留在宅子裡好好慶祝一番才是,怎麼又要出去?」范錫程走進來說道。

  「哦,是嗎?」韓謙沒想到信昌侯李普那邊的動作倒不比他稍慢,才三天工夫都已經將所有的關節都打通了。

  「還有最後一道卡沒過呢,慶賀還早。」韓道勳笑著說道。

  韓謙也知道事情辦到這一步,奏摺送到天祐帝案前等硃批,父親的名單還是有可能被劃下來,畢竟他父親去年大鬧朝會之事,影響太「惡劣」了。

  哪怕敘州只是僻遠蠻瘴小州,但天祐帝會不會放他父親過去,現在還是難說。

  …………

  …………

  入夜起了一陣大風,鬼哭神嚎一般,將文英殿頂十數瓦片吹落下來,砸了一個粉碎。沈鶴也不知道陛下有沒有受到驚擾,將管事奴婢拉出去杖打了一頓,再將殿前的殘瓦斷磚清理掉,找人扶梯子爬上殿頂,看到殿頂年久失修,瓦片鬆脫得厲害。

  三皇子明日大婚,陛下、皇后以及世妃後天要在文英殿接受三皇子及新婦的朝拜,目前也只能粗略的將殿頂整理一遍,要找左校署的匠工過來修繕,也要等到這些事忙完之後。

  沈鶴想想不放心,找來兩名奴婢時刻盯住殿簷,防備可能還有什麼瓦片滑落下來砸傷了人。忙碌過這些事情,他才走進殿中,看到陛下坐在案前批閱奏疏,神色凝重,似乎絲毫未受他們一陣手忙腳亂所驚擾。

  「元溥那邊的事情,都準備妥當了?」楊密放在硃批御筆,問沈鶴。

  「事無粗細,都準備妥當,老奴擔心出岔子,午後又找郭榮核了一遍。」沈鶴說道。

  「對了,吏部那邊最近有什麼動靜沒有?」楊密又問道。

  聽陛下沒頭沒腦的突然問這一句,沈鶴心裡一驚,不知道吏部哪裡出了岔子,引起陛下的注意。沈鶴平時就不會隨意說話,以免不知不覺間得罪了哪派勢力,這時候都不清楚怎麼回事,自然更不會亂說,只是微微側著身子說道:

  「這段時間,老奴就聽到部院都在為三殿下的大婚議論,吏部那邊有什麼動靜,老奴卻沒有覺察。」

  「高承源有沒有過來?」楊密又問道。

  「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剛才風吹落瓦片,老奴手忙腳亂的收拾,都忘了過來稟告。」沈鶴說道。

  高承源原本是文英殿的侍衛武官,年前「行刺事件」發生後,被陛下指派到臨江侯府協助陳德加強臨江侯府的護衛,但沈鶴心裡也清楚陛下這是要一些人不要太輕舉妄動了。

  三天前,三皇子上書推薦高承源接替柴建,到龍雀軍擔任都虞侯。

  原本六品以上、三品以下的武官任命及調整,理應是龍雀軍那邊報備到樞密院,經樞密院提議上疏,再由陛下這邊硃批;當然,三皇子直接上書薦人也無不可,但陛下這邊也應指派樞密院審官司進行勘驗。

  不過,陛下並沒有將三皇子的奏摺發到樞密院審官司勘驗,而是直接硃批准奏,在沈鶴看來,除了高承源是陛下身邊的人,深得陛下信任外,還有一層用意,大概是陛下並不喜歡樞密院那邊過多干涉龍雀軍的將吏任命。

  當然,也沒有誰將龍雀軍當一回事,大楚國乃陛下一手創建,偶爾任性一下,誰又能說他?

  陛下特地吩咐高承源赴任後回宮來一趟,高承源今天黃昏時就過來了,沈鶴當時忙著與郭榮商議明日三皇子大婚的事情,讓其他人過來通稟,也不知道陛下當時在忙什麼事,竟然過後將這事給忘了。

  這時候見陛下突然想到高承源來,沈鶴心裡疑惑,難不成吏部有什麼事情,跟三皇子,跟龍雀軍有關?

  沈鶴趕緊遣人將在外面侯著快有兩個時辰的高承源召喚進來。

  高承源原本是孤兒,還是在楊密任淮南節度使時,因為作戰勇猛被選為牙兵,近年來一直都是宿衛文英殿的侍衛武官,才三十歲剛出頭,迎娶的妻室也是小戶人家,跟朝中諸多派系都沒有什麼牽涉,在「行刺事件」發生後,才會被派出臨江侯府。

  「賜座,」楊密高坐龍椅之上,示意沈鶴給高承源賜座說話,「你這兩天有去龍雀軍赴任?」

  高承源最初內心是極其牴觸到龍雀軍任職的。

  身為中低級武職,是沒有派系選擇資格的,但誰都知道龍雀軍的軍將兵戶皆是染疫飢民,即便不被傳染疫病,手下勉強湊出三五百病卒,這個都虞侯也沒有什麼好當的,還不如留在三皇子身邊伺候。

  不過,三皇子令他到龍雀軍任職,陛下這邊也毫不猶豫的硃批御准,高承源自然不敢有絲毫的怠慢,昨日起早就隨李知誥、柴建、郭亮他們出城,進入屯營軍府與沈漾、張潛等人會合,檢點兵馬,算是正式赴任。

  高承源原以為屯營軍府聚集三四萬坐以待畿的染疫飢民,清晨辭家時,妻子還抱住他哭了一氣,他還特地準備了一棟宅子獨居,以免將疫病傳染給妻兒,待進入桃塢集,他才發現龍雀軍的屯營軍府跟所有人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你是說沈漾主持龍雀軍的屯營軍府,已經完全控制住疫病?」楊密也是神色一震,饒有興致的往前傾著身子,讓高承源說得更細緻一些。

  「是不是完全控制住,承源不敢說,昨日在屯營一天,也有不少人面黃肌瘦,症狀頗為嚴重,但大多數人田間勞作以及操練都沒有問題,而且看他們神色坦然,似乎也不覺得水蠱疫如洪水猛獸,」高承源如實呈稟道,「此時龍雀軍正常編訓者差不多有七千多人,承源麾下編有三營,有八成兵額,兵卒尚能算得上健壯,詢問兵卒,皆說沈大人有治疫之法,心裡也極感激聖上、三殿下的恩德……」

  接下來,高承源又將從兵卒那裡打聽過來的一些事,主要是沈漾主持屯營軍府之初就嚴厲採取的控疫措施,說給天祐帝知道。

  沈鶴聽了震驚不已,聽高承源這麼說,豈不是說信昌侯李普年前上書以三皇子的名義收編染疫飢民,就已經盤算好這一切?

  三皇子這麼輕易而舉,在京畿之地就直接掌握一支七八千人的兵馬,安寧宮那邊知道了,豈非要急得直跳腳?

  過了片晌,楊密讓沈鶴拿出一些賞賜,便讓高承源出宮去。

  為高承源帶有的信息,沈鶴也是久久不能平息,看到陛下坐在御案前拿起之前擱置下來的一封奏疏正凝眉細思什麼。

  沈鶴討好的湊過去說道:「陛下當初指定沈漾為三皇子師,沈漾還百般不願,但看到三皇子年少卻風華難掩,到底還是盡力替三皇子辦事的。」

  沈鶴想來想去,覺得這事應該是沈漾替三皇子謀劃。

  楊密抬頭看了大殿外的夜色一眼,落筆在案前那封奏疏上簽下一個「准」字,便歸入一堆案牘之中,讓沈鶴幫他整理。

  這是一封吏部提議、大臣樞密會議討論後新一批朝野官員任命的奏摺,沈鶴赫然看到秘書少監韓道勳的名字也在其中。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3 05:59 PM

第六十七章 宮禁

  沈鶴記性再差,也不會將「韓道勳」這個名字忘掉了,畢竟這些年很少有人能在朝會這樣的場合,叫陛下大發雷霆。

  吏部這次上疏新一批朝野官員任命的奏摺裡,有韓道勳的名字,還是要將此時擔任秘書少監的韓道勳外放出任敘州刺史?

  秘書少監與敘州刺史的品秩都是從四品下。

  秘書少監雖然清閒,但身居金陵,清貴優渥不說,近水樓台好得月,要是什麼時候有顯貴的職缺空出來,總是在朝的京官,更有機會得到提拔。

  敘州刺吏雖為刺史,但敘州那鳥不拉屎的蠻瘴地方,民情險惡、窮山惡水,實在不能算是多好的差遣。

  換作他時,沈鶴或許會認為是諫驅飢民、被逐出朝會一事發生後,韓道勳應該認識到自己在朝中再沒有得到提拔的可能,這才費勁請託外放州縣。

  不過,陛下剛才問他吏部動靜,又突然想到高承源,將高承源喊過來詢問收編染疫飢民的龍雀軍屯營軍府現狀,特別是他們現在都確認收編飢民這件事,打開始就是三皇子那邊有意而為之,沈鶴再蠢,也知道陛下這時候心裡在想什麼。

  三皇子那邊謀劃此事,是從韓道勳大鬧朝會諫驅飢民就開始的?

  沈鶴這時候才真正震驚起來,越想越覺得整件事裡很有嚼頭,而且據他的消息,安寧宮那邊是真真切切的一點覺察都沒有!

  真是妙啊,沈鶴心想要不是陛下將高承源召過來問及龍雀軍屯營軍府的狀況,他也壓根不會將前後這麼多事都串起來。

  三皇子身邊有高人啊!

  韓道勳也是三皇子楊元溥身邊的人!

  只是韓道勳什麼時候投到三皇子那邊的?

  三皇子去年才出宮就府,之前除了信昌侯李普等時常被陛下召入宮禁的勳臣外,絕少有機會跟朝臣接觸,更何況韓道勳去年之前就一直在外埠任職。

  韓道勳的兒子?

  沈鶴想起三皇子身邊四名陪讀之一,其中一人就是韓道勳的兒子。

  沈鶴心想他要是沒有記錯,這四名陪讀之一,有三個是安寧宮選出來送到三皇子身邊,聽說都不務正業、風聞很差,安寧宮那麼安排,一方面是曉得韓道勳乃是王積雄推薦入朝的官員,一方面大概也是希望這三個不學無術的公子爺,能將三皇子往吃喝玩樂邪路上引吧?

  韓道勳是通過其子,投附三皇子的,又或者說,三皇子那邊是通過其子拉攏到韓道勳的?

  真要是如此,安寧宮那邊真可以說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只是龍雀軍得勢,韓道勳真要出了大力,三皇子那邊正缺人之際,不應該將他留在京城出謀劃策,怎麼還要讓他外放到鳥不拉屎的敘州任職?

  是安寧宮那邊也已經察覺到龍雀軍的現狀了?

  不,安寧宮要是意識到這一切,那也會將韓道勳留在金陵,日後找機會對付他,而不會讓他有機會到敘州去。

  敘州再差,也是大楚五十一州之一,韓道勳去到敘州,手裡或多或少都能抓住一些軍政實權。

  沈鶴在陛下跟前絕少說干涉朝政的話,這時候心裡除了震驚,還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困惑,忍不住問道:「這個韓道勳有心替三殿下謀劃、辦事,陛下怎麼同意他外放敘州,不讓他繼續在三殿下身邊任事?」

  楊密抬頭看了沈鶴一眼,輕描淡寫的說道:「韓道勳為成其事,不惜名節,也是陰柔之輩,外放多歷練幾年,磨磨性子,未嘗不是壞事。」

  沈鶴聽天祐帝說得在理,將陛下批覆過的奏摺整了一隻錦匣之中,想著等明天再搬去門下省繳覆。

  陛下批覆過的帝旨,門下省有批駁之權,理論上等門下省繳覆過,吏部上疏的這道朝野官員任命奏摺才算是正式生效。

  不過,這道批駁程序,純粹是仿照前朝舊制所設,門下省左右兩名侍中,哪一個不是老奸巨猾,誰沒事想著要跟陛下的意志過不去?

  見陛下打起哈欠,沈鶴先伺侯陛下入睡,才起身到偏殿歇腳。這時候幾道宮門都落了鎖,十幾個在文英殿當值的內侍、侍衛都在躲這裡偷懶,看到沈鶴,都站起來「沈大人、沈大人」的喚著套近乎。

  「一群王八羔子,盡知道躲這裡來偷懶。」

  沈鶴笑罵了一句,便到裡廂房靠著軟榻子斜躺下養神,眼睛微眯之時,陡然想到一事,韓道勳外放敘州之事,斷不可能是安寧宮那邊打擊報復,而倘若這也是三皇子那邊的精心安排,豈不是說敘州是龍雀軍之後,三皇子那邊下的第二步棋?

  想到這裡,沈鶴陡然坐起來,怔怔想了片晌,走到那些個內侍、侍衛偷懶的房間,和衣坐下來跟大家扯了一會兒天,又似無意的問道:「你們有誰聽到吏部這兩天發生什麼新奇事,陛下剛才都問我來著了?」

  「沈大人您老都不知道,我們又怎麼可能知道吏部發生讓大人您感興趣的新奇事呢?」有人就疑惑的問。

  沈鶴心裡一笑,心想他這麼明顯的暗示,要是安寧宮安排在陛下身邊打聽消息的人都聽不出來,安寧宮日後也不能怪他在這麼重要的消息上沒有通一下氣了。

  當然,要是有人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跑去安寧宮傳遞風聲,安寧宮也必然要先從吏部那邊查起,到時候能順藤摸瓜察覺到桃塢集的異常,察覺到韓道勳外放敘州的異常,陛下也不會想到是他通風報信。

  做人真難啊!

  沈鶴心裡感慨了一聲,又回到裡廂屋和衣躺下來。

  宮門已然落鎖,沒有特殊情況誰都不得擅開,不管有沒有人聽出沈鶴的弦外之音,都得等到天明重新打開宮門才能有所行動。

  一夜靜寂而過,一縷晨曦抹淡夜色,遠處隱約傳來數聲雞鳴,在晨鼓聲中,文英殿當值的內侍將宮門打開,讓淨掃庭院的內侍、宮女陸續走進來,人進進出出,也沒有人注意到一道青色衣影悄無聲息的走出文英殿的宮門,閃入通往安寧宮的夾道之中。

  「朱圭,這一大早你不留在文英殿當值,急沖沖的要跑到哪裡去啊?」

  青衣內侍朱圭轉回頭來,卻見是內寺伯張平從後面厲聲質問著追過來。

  陛下與皇后感情再篤,也絕對不會願意看到文英殿這邊有什麼風吹草動就傳到安寧宮去的,朱圭可不敢說是去安寧宮通風報信,苦笑道:「張大人,剛才有一陣感到身子不適,卑職想著回監欄院歇一會兒。」

  「胡扯,我看你明明是偷奸耍滑,想著偷懶!」張平嚴厲的盯住朱圭,質問道,「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麼日子,你隨我去見沈大人。」

  張平也不讓朱圭有機會掙脫,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就往文英殿那邊拖,要去找少監大人沈鶴。

  內寺伯在宮裡雖然僅是正七品下的小吏,但專司糾察宮中不法,按說朱圭回監欄院偷一回懶,自有管事太監訓戒,但內寺伯張平揪住不放,也沒有人能說他不是。

  張平魁梧有力,又有內寺伯糾察不法之威,自然不是位居宮禁最底層的青衣小侍朱圭所能對抗的,掙扎不脫就被張平揪回到文英殿。

  沈鶴拂曉時最為乏困,聽到外面有喧嘩聲才陡然驚醒過來,睜眼看窗外天色朦朦,慌亂的從錦榻爬下來,慌然往外走去,也不知道外面的這些小狗崽大清早的在吵嚷什麼,難道就不知道陛下現在很難入睡,要是在睡夢中被驚醒,今天一整天都不要指望有什麼好脾氣?

  沈鶴走到偏廳裡就見內寺伯張平揪住一個青衣內侍不放,黑著臉沉聲問道:「張平,這大清早了,你在發什麼瘋,你不怕驚醒陛下,將你們兩個狗奴才都杖殺了?」

  「朱圭偷奸耍滑,當值卻欲跑回監欄院偷閒,我倒將他揪來交給沈大人處置。」張平心平氣和的說道。

  聽內寺伯張平這麼說,沈鶴氣得額頭青筋都要暴跳起來,心想這屁大的事情,張平遇到管事令丞時說一聲就是了,犯不得在文英殿吵吵嚷嚷,還揪到他跟前來處置?

  沈鶴正要喝令張平將人放開,但瞅見張平揪住青衣內侍朱圭脖子的手腕青筋暴露,恨不得將朱圭的脖子掐斷掉,心裡一驚,莫非這個不入流的青衣小侍朱圭是安寧宮的眼線,清晨要趕去安寧宮通風報信,被內寺伯張平逮住了?

  昨夜也在文英殿當值的內寺伯張平,實際上是世妃及三皇子那邊的人,而且也早就知道吏部的奏疏,昨天夜裡就聽懂他話裡的意思?

  不管這些年在宮裡不怎麼起眼的內寺伯張平怎麼就成了世妃及三皇子那邊的人,沈鶴卻絕不願昨夜有意洩漏消息之事叫陛下知道,也不想留下朱圭這個活口,叫張平抓住他的把柄,當下陰沉著臉,殺氣騰騰的盯住朱圭:「你也不看看今天什麼日子,竟敢跑回監欄院偷懶,真是可惡。陳貴,你們將朱圭拖出去打十杖!」

  沈鶴又不懂文英殿伺侯的這麼多內侍、侍衛,到底有哪些是安寧宮的眼線,有個別青衣小侍犯事被杖斃,誰也不能說他手狠手辣。

  不待朱圭掙扎呼叫,旁邊就有四名內侍看懂沈鶴暗中比劃的手勢,如狼似虎的撲上來,拿了一塊破布將朱圭的嘴巴塞了一個嚴實就往外拖去。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4 09:45 AM

第六十八章 角色扮演的意義

  韓謙自然不知道清晨時宮禁之中的凶險,他換上那身散發淡淡餿臭味的破爛衣裳,走入後巷的那一瞬,卻有一種微妙而古怪的情緒在胸臆間蕩漾。

  之前,他小心翼翼的掙扎著而活,無時不在擔心他父親因諫犯天顏而伏誅,無時不在擔心晚紅樓陰謀有朝敗露,他終將被牽涉進去而灰飛煙滅,無時不在擔心安寧宮露出猙獰而血腥的獠牙,將一切妨礙太子登位的礙障都撕成粉碎,也不時會擔心晚紅樓及信昌侯府察覺到他心存異志、提前清理門戶。

  這使得他沒有一刻敢鬆懈,一顆心繃緊沒有絲毫的放鬆,彷彿一頭被毒蛇盯住的困獸。

  而剛才在後院換上這身破爛衣裳,韓謙還在後悔昨夜應該讓趙庭兒將這衣裳漿洗一番,就不用忍受這餿臭,但踏入後巷的那一瞬,韓謙就彷彿徹底融入新扮演的身份之中,彷彿真就成了一個在這天地間一無所有、也無所謂失去的乞兒。

  突然間,這些天沉甸甸壓在他心頭,快令他喘不過氣來的一切,就消失得一乾二淨,甚至有一種放棄一切才能掌控一切的感慨。

  韓謙抬頭看兩側高陡院牆擠出來的狹長青空,清澈湛藍,院牆多為粘土夯築,頂覆茅草或一層簷瓦以防雨水沖刷,有些牆壁開裂嚴重,一蓬蓬野草或三五株菜花從裂縫中倔強的生長出來。

  昨夜下過一陣小雨,巷道有些泥濘,雖然才五月初,隱隱約約已能聽到某處隱藏溝渠裡有蛙鳴聲傳來,而兩側宅院裡的雞鳴犬吠更是此起彼伏,沒有斷絕。

  這才是市井街巷清晨應有的勃勃生機。

  雖然韓謙這一年來進進出出,也是暗中在附近巷子裡收購了好幾棟宅子,以便事發能臨時藏身,但卻沒有真正的心平氣靜下去,去感受這市井街巷真正的氣息。

  難道這就是角色扮演的真正意義所在?

  「少主,這衣服也太臭了,我們真要穿這身衣裳,去參加三皇子的婚宴?要是被侍衛打出來,怎麼辦?」趙庭兒捏著鼻子走出來,她在院子裡適應了好一會兒,才忍受住身上的餿臭味,沒有直接吐出來,但心裡有著說不出的不情願。

  「你不覺得這樣也比較有趣。」韓謙哈哈一笑,拉著趙庭兒往巷子口走去。

  巷子裡還是冷清,但大街已經有不少鋪子開張,早起的市井之民從如蛛網的巷道匯聚過來,也有不少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鑽出來乞食的乞丐。

  不過,有不少乞丐看到韓謙、趙庭兩人,都會詫異的打望兩眼。

  「難道我們身上的破綻就這麼明顯,能讓人看出來?」趙庭兒困惑的問。

  「那是你身上破綻太明顯了!」韓謙拉著趙庭兒,走到一處水窪前,讓她看水中的自己。

  趙庭兒到底是女孩子愛美,即便在韓謙的調教下,初步掌握化妝術,也在跟韓謙一起試制胭脂的過程中,製出黃胭脂,嘗試用樹膠、松脂、蜂蠟以及鉛粉等物,調製出一種質感接近皮膚、可用黃紅胭脂進行調色的軟蠟,能將原本的面容遮住,今天甚至還額外加入些許炭灰,將膚色遮得黝黑,但這丫頭眉眼間怎麼看,還是有藏不住的俊俏。

  而居無定所、忍饑挨餓之人,頭髮又怎麼可能有她這般整齊、油亮?

  「……」

  看到韓謙從水窪邊撈出一把散發腥臭的污泥,與軟蠟、炭灰混合後就要朝自己的頭髮抹來,趙庭兒楚楚可憐的盯著韓謙。

  「別裝可憐了,要嘛你就留在宅子裡,不要跟我出去。」韓謙狠心的威脅道。

  「那少主你來吧。」趙庭兒狠心的閉上深邃勾人的眸子。

  韓謙不得不承認,這妮子越來越勾人了,笑著托起她的下巴,將污泥漿抹到她的頭上、臉上,又將她衣領子裡雪白細膩的脖子,袖管裡粉雕玉琢般的胳膊都抹烏黑,才真正將她狀扮成一個污垢滿面的少年。

  而趙庭兒身形看上去就很瘦弱,這樣就好;韓謙為了要讓自己看上去病殃殃的,需要拿樹膠將顴骨墊高,用色澤漸變的黃脂鉛粉在臉上打粉底,以便臉頰顯得深陷,整個過程十分的繁瑣,但也叫韓謙似整個的換了一個人。

  韓謙也沒有急著帶趙庭兒去臨江侯府蹲點,而是在巷子口找了一處偏僻角落席地而坐,與趙庭兒一起觀察那些真正乞食為生的人是怎樣一個狀態,然而繼續調整妝容、神態,午時兩人從懷裡掏出黑黢黢的饃饃,小口的撕下來塞嘴裡,之後才各撿了一隻破陶碗、一根破竹竿,身子佝僂著往鳳翔大街走去。

  「這麼熱鬧,不是小半城的人都跑過來看熱鬧了?」還沒有走到臨江侯府所在的鳳翔大街,趙庭兒就被擁擠的人流嚇住了,感慨的說道,沒想到三皇子今日大婚,會吸引這麼多人過來圍觀。

  「皇家婚嫁,可是好幾年都未必能見到一樁這樣的熱鬧,」韓謙笑道,「更何況為了助興,信昌侯府、臨江侯府也請了好幾家班子進城來,當街表演百戲呢。」

  韓謙拉著趙庭兒的小手,擠入人群之中,就見鳳翔大街上,除了看熱鬧的人群外,算卦看相、診病賣藥、代寫書信以及販賣百貨的攤販,也是應有盡有,將鳳翔大街擠得比東市還要沸反盈天。

  臨江侯府看巡兵人手不足,都不得不派百餘侍衛出來維持秩序。

  「少主,你看大黑他們也進城了!」趙庭兒這時候也體會到角色扮演的妙處,不再覺得身上餿味骯髒難忍,反倒覺得十分的有趣跟興奮。

  韓謙拽住趙庭兒,兩人找了一個角落蜷坐下來,將乞食的破陶碗擺在身前,暗中觀察范大黑將第一批帶進城來的探子,扮作種種身份,分散在人群之中。

  將這些人招募過來,都沒有充足的時間進行培訓,也不會直接就將秘曹左司籌辦的宗旨跟目的解釋給他們聽,但造成的後果就是直接將這些人手分派進城,分散到大街小巷之中,即便目前只是要求他們儘可能融入市井街巷之中,絕大多數人的內心還是惶然困惑的。

  韓謙與趙庭兒潛伏在暗處,能很清楚看到這些人有些強烈的不安,跟周邊人群的格格不入,也唯有那十多名被分派到探子房的家兵子弟表現要好許多,悄無聲息的隱藏在看熱鬧的人群之中。

  韓謙用暗語寫了一張字條,趁著范大黑不注意,粘到他的鞋後跟上,著他立刻將人都撤出去,分散到其他街巷去。

  韓謙心想著,要是這些人手讓侯府侍衛營的察覺出異常,然後被當成潛伏的刺客一個個從人群揪出來,那就鬧出大笑話來了。

  范大黑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腳下的紙條,困惑的往左右看了半天,甚至都看見退到七八步外牆腳根下的韓謙兒、趙庭,卻也都沒有認出來,不明白少主藏身何處,怎麼就能將這張紙條粘到他靴子上?

  范大黑嚇了一身冷汗,也不敢擔耽擱,立刻通知所有人從鳳翔大街撤出去。

  見范大黑竟然沒有認出蜷坐在凝香樓對面台階下的自己,韓謙心裡也頗為得意,趙庭兒更是樂不可支,假扮生病,趴在韓謙懷裡而笑,小聲說道:「少主,你說范大黑得有多蠢,竟然都沒有認出我們倆個來!」

  「能讓他這個蠢貨看出破綻,那我不是白混了?」韓謙得意的笑道。

  「要是能跟少主整日都這樣,倒也是快活。」趙庭兒撐起身子,半挨著韓謙而坐,忍不住感慨道。

  韓謙看了趙庭兒一眼,見趙庭兒不好意思的吐一下舌頭,大概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踰越跟膽大妄為了,微微一笑,心裡也不禁想,真要是沒有那些紛擾,能帶著趙庭兒隱居山野,真不是一樁壞事啊。

  韓謙與趙庭兒繼續潛伏在旁人注意不到的角落裡,看著眼前擁擠不堪的人群。

  也許是觀察人群的視角發生變化,也或許是其他勢力潛伏過來的探子,壓根就沒有想到要在兩個毫不起眼的乞丐前刻意掩飾什麼,韓謙還是能輕易看出看熱鬧的擁擠人群裡,有不少人是有問題的。

  為防範刺客,信昌侯府及晚紅樓或有探子隱藏在暗處,韓謙這能理解,但隱藏在人群裡的探子顯然不都是一家的。

  三皇子楊元溥今日大婚,安寧宮及太子那邊也派出探子盯著這邊?

  又或者說人群之中還藏有梁國及晉國的探子?

  前朝末年,天下就四分五裂,近幾年來漸漸形成楚、梁、晉三國鼎立的對峙格局,要說梁、晉國有探子秘諜潛伏在金陵城裡,韓謙對此不會有一絲的意外。

  只不過,韓謙之前千方百計要做的,只是不被晚紅樓吃得死死的、爭取在三皇子楊元溥身邊立足,防止他父親孤注一擲的去犯天顏,除了這些之事,其他事情韓謙都不甚關心;他也關心不了。

  也許是父親出仕地方在即,他也正式執掌秘曹左司,也許是他此時扮成天下誰都可以踩一腳的乞丐,不知不覺間看問題的心態、視角都發生了改變。

  「春十三娘跟姚姑娘過來,姚姑娘扮成公子樣,也是這般俊俏呢!」趙庭兒眼尖,打眼就看到人群深處春十三娘風情萬種。

  春十三娘在擁擠的人群之中,總是最受矚目;而姚惜水僅僅是將眉毛畫粗一些,所扮的公子哥太過俊俏,也頻頻惹得大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婦眼眸含春的痴望過去。

  韓謙暗自感到好笑,這些大姑娘小媳婦真是瞎了眼,沒有看出姚惜水跟她們一樣,都是雌兒。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4 05:52 P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8-6-14 05:55 PM 編輯

第六十九章 破綻

  十三娘與姚惜水走到凝香樓胭脂鋪子前,往外張望了兩眼,眼神也在街對面的韓謙、趙庭兒身上落了一瞬,但完全沒有覺察到有什麼不對勁,就往鋪子裡走進去。

  這時候又有兩名神色木拙的中年人從後面擠過來,但沒有跟著進胭脂鋪子,而是守在鋪子外。

  「這是右司柴大人手下的探子?」趙庭兒疑惑的問韓謙。

  韓謙點點頭,心想春十三娘跟姚惜水的動作倒不慢,昨天才說要盤下凝香樓胭脂鋪,她們今天就跑過來,但他也沒有想著要拉趙庭兒去靠近凝香樓,而是繼續蜷坐在對面的台階前,暗中觀察姚惜水她們留在外面的兩名晚紅樓刺客。

  過了一會兒,就見一名看相先生手持一面上書「樂天知命故不憂」七字的舊幡,湊過來跟這兩人搭話。

  這時候韓謙眉頭微微一蹙,心想要是有其他人存心盯著左右,能很容易就確認晚紅樓派出十多名探子,藏在人群裡盯著鳳翔大街上的動靜;而這個看相先生就是這些探子的頭目,看他所持旗旛的桿子頗為壓手,或許是藏著兵刃。

  高承源接替柴建出任都虞侯,在龍雀軍執掌一部勁旅,以示信昌侯府沒有將龍雀軍完全抓在手心裡的野心,而柴建將以侍衛營副指揮的名義,籌建秘曹右司。

  不過,韓謙此時看晚紅樓安排在鳳翔大街上的眼線,竟然跟姚惜水身邊的人匯報工作,猜想姚惜水很可能才是秘曹右司的實際掌控人。

  柴建的任務,更可能是執掌侍衛營,以防鬥爭激烈起來,三皇子楊元溥人身安全會受威脅;畢竟陳德這人不是十分的靠譜。

  「少主你讓春娘主持胭脂鋪子,柴大人那邊會不會也會往裡額外的安插眼線?」趙庭兒想到一件事,問道。

  「這個是他們肯定會做的,你假裝不知道便是。」韓謙說道。

  他現在一窮二白,手裡的資源十分有限,就算他不用春十三娘主持胭脂鋪子,也沒有資格阻止晚紅樓往秘曹左司滲透人手;更何況秘曹左司的探子、察子,都是屯營軍府的兵戶,其家小都掌握在屯營軍府手裡,韓謙憑什麼讓他們只效忠於秘曹左司,而不被柴建、李知誥他們收買、拉攏?

  好在大家前期的目標是一致的,暫時還沒有必要計究這些。

  這時候內侍省所派的迎接車馬,拐入鳳翔大街,人群頓時就騷動起來,紛紛往前擁擠,想要一窺皇家娶親的風采,巡街兵馬與侯府侍衛營兩三百號人,才勉強將逶迤百餘丈的迎接隊伍保護起來,不為混亂的人群所衝亂。

  韓謙與趙庭兒縮到牆腳根裡,手裡的破陶碗還是被匆匆而過的行人撞落,滾到三四步遠,碎成兩瓣。

  撞著韓謙的那人,扭頭看了一眼,見是兩個骯髒餿臭的乞丐,罵了一聲晦氣,便擠到前面去看熱鬧。

  韓謙嘆了一口氣,宅子裡要找一隻缺口沁有舊色的破陶碗不容易,他佝僂著身子,往前面擠去,想著將摔成兩瓣的破陶碗撿回來還能湊和著用。

  這時候一對父女模樣的兩人,看到地上那兩瓣破陶碗,先彎身幫他撿起來。

  父親是個中年文士,穿著圓領寬袖的便服,臉頰瘦長,唇上留有短髭,頗為英武俊郎;那女兒則是罕見的明豔秀美,竟然比趙庭兒、姚惜水毫不相讓,更難得是眉眼間有一種令人砰然心動的憨柔之態,叫韓謙看了也是一怔。

  見中年文士氣度不凡,眼神銳利看過來,韓謙猜不到這人什麼來頭,怕被看出破綻,縮起脖子,畏懼著要往後退,似乎怕衝撞貴人,連陶碗都不敢要了。

  「給你。」

  少女將陶碗遞過來。

  韓謙拿衣襟擦了幾下手,才顫顫巍巍的伸過來,將破陶碗接過來,接著就退回牆腳根,還努力著想嘗試將兩瓣破陶碗再拼回去。

  「這女孩子好漂亮啊!」趙庭兒忍不住在韓謙身畔低語感慨道。

  韓謙將趙庭兒往自己身邊拉了拉,讓她莫要胡亂張望,這中年文士的眼神很毒,他要不想被識穿身份,這時候就不能有一絲的忪懈。

  「這個給你們!」

  大概是看到韓謙、趙庭兒兩人膽怯的樣子太可憐,少女從懷裡掏出一包錦帕包裹的零吃食物,俯過身子遞過來。

  韓謙打量著中年文士,猶豫了一會兒,才起身從少女接過食物,只是無意義的啞叫兩聲,表示謝意,便又飛快的縮回到趙庭兒身邊,生怕食物會被其他乞丐發現搶過去。

  「那錦帕我還要留著。」少女不好意思的說道。

  韓謙讓趙庭兒伸手捧住一堆零嘴食物,欠著身子將繡有一朵新荷的錦帕遞給少女。

  少女待要將錦帕接回來,旁邊串過來一名健婦,伸手將錦帕先搶了過去,朝少女抱怨道:「這乞兒病殃殃的,接過手不乾不淨的,小小姐瞎碰,要是染上什麼疫病就麻煩了——待奴婢將錦帕洗淨了,再還給小小姐。」

  少女頗為不滿奴婢的話,但又不習慣當面駁斥別人,只能皺著秀眉看著健婦將錦帕收入懷中,見韓謙愣怔怔的看過來,還歉意的一笑。

  中年文士看到前面人群太擠,牽住少女的手,說道:「我們在這裡看便好,不要再往前擠了。」

  「明明可以進三皇子府邸等著新娘子過來,是爹爹一定要擠過來看熱鬧的。」少女噘著檀唇,嗔怨說道。

  父女倆退到街邊的牆腳根來,即便身邊只有兩個乞丐畏畏縮縮的往旁邊挪出位置,中年文士也只是微微一笑,不願意在外面多說什麼。

  隔著三四步,韓謙低下頭,將眼晴的疑惑遮掩住。

  韓謙他作為三皇子的近隨,今日才得以受邀進臨江侯府赴正宴,除此之外,金陵城內的文武官員數以千計,今日真正有資格赴宴的,還真沒有多少,一時也猜不出眼前這父女倆到底是什麼身份?

  很可惜今日侯府的宴客名單,在郭榮手裡,韓謙顯然沒有理由找郭榮拿宴客名單看一眼。

  「王大人代表楚州送賀禮而來,不在三皇子府裡享受上賓之禮,怎麼跑在大街上與這諸多賤民擠在一起?」這時候一名中年人,從擁擠的人群裡擠出來,盯著這對父女說道。

  中年人身量削瘦,鷹鉤鼻,眼窩子很深,加上他眼瞳凌厲的盯著中年父女,眼神顯得頗為陰鷙,彷彿一頭毒蛇盯著他人。

  韓謙見這人從人群裡擠出來,身後還有四名身穿便服的剽健漢子跟著過來。

  這四人胸膛臂膀皆鐵鑄般鼓起,不看腰間所藏的兵刃,即便是徒手,也不是三五個壯漢能近身,再看他們身上透著淡淡的血腥殺氣,猜他們應該是從血腥殺陣中存活下來的軍伍高手。

  「趙大人此時不在職方館坐鎮,卻跑到鳳翔大街,難不成今日也受邀到三皇子府上飲宴?」中年文士袖手站在街邊,面對陰鷙男人的質問卻是淡然一笑。

  韓謙心裡微微一怔,沒想到陰鷙男人竟然是樞密院職方司知事趙明廷,難怪隨時都有四名軍方高手護衛左右!

  樞密院職方司掌地圖測繪、軍機檔案以及對外軍情刺探,知事官列正六品上,在滿朝文武官員中,絕對算不上顯赫,但卻沒有人一個人敢小看樞密院職方司的存在。

  此外,趙明廷還有一個身份,他是壽州節度使徐明珍的內侄,也因此在金陵深得安寧宮信任,實是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核心人物之一。

  同時樞密院職方司作為大楚公開的密諜機構,這些年來大楚軍方所培養的密諜,絕大多數都掌握在趙明廷的手裡。

  韓謙猜測這也應該是趙明廷十年如一日坐鎮樞密院職方司,不願意陞遷的一個根本原因。

  要不然的話,以趙明廷的資歷、功績,像他大伯父這般到池州這樣上州擔任刺史,也絕算不上有半點的超擢。

  韓謙也沒有想到趙明廷會出現在臨江侯府外的人群之中,那眼前這位代表楚州過來給三皇子大婚送賀禮的王大人,又是誰?

  看他的氣度,似乎絲毫也沒有被趙明廷的凌厲銳氣所侵壓。

  「王文謙……」

  趙庭兒看到韓謙眉頭深鎖似在思索著什麼,拿手指在韓謙的後背寫出三個字。

  前相王積雄次子、此時在楚州防禦使、信王楊元演麾下擔任掌書記的王文謙?

  韓謙要處理、應付的事情太多,朝野幾派文武官員的人數太多,彼此間關係又錯綜複雜,他讓趙庭兒幫著整理名錄,自己都沒有時間好好的梳理一遍,這時候得趙庭兒提醒,才想起眼前這中年文士是誰來,暗感自己還要加強這方面的功課。

  三皇子楊元溥大婚,信王楊元演作為兄長,不能回金陵相賀,派出手下第一文吏王文謙代表楚州過來送賀禮,倒也算是禮數週到,那王文謙身邊這女孩子豈非就是與自己差一步而錯過姻緣的王文謙獨女王珺?

  韓謙待要多打量王珺兩眼,卻隨後又被趙明廷與王文謙的對話吸引過來。

  「明廷在三皇子眼裡又能算得了什麼貨色,怎麼有資格上桌席,還不是牛大人怕三皇子大婚有逆黨敵間搞事,不放心派明廷過來盯著。」

  「趙大人可有什麼發現?」王文謙問道。

  「王大人不是在人群裡也安插不少眼線嗎,王大人可有什麼發現?」趙明廷反問道。

  「趙大人,你說那幾個蹩腳的探子啊?」王文謙笑道,「不過這些蹩腳的探子,一個時辰前都撤出去,也不像是要搞事的逆黨敵間,趙大人該不會將這些貨色按到楚州頭上吧?」

  「我還以為楚州安插到北面的探子,被王師範連根拔除後,人手缺失得厲害,不得以才派一些嫩瓜子安插到金陵來歷練呢,」趙明廷渾不在意的說道,「要早知道這些嫩瓜子不是王大人的手下,明廷剛才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韓謙心裡慚愧,要不是趙明廷與王文謙之間有誤會,秘曹左司派入城中第一批探子就這樣被樞密院職方司連根拔除,他在三皇子面前就要丟大臉了。

  不過趙明廷放過他手下的新手不捉,也不是要對王文謙手下留情,顯然他認為楚州有更厲害的精英探子潛伏在暗伏,想要從王文謙身上找到蛛絲馬跡,才會親自盯住王文謙的吧?

  而趙明廷此時現身跟王文謙見面,估計也是這麼久都沒有看出破綻,才想著激一激王文謙吧?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5 09:15 PM

第七十章 橫生枝節

  王文謙身為楚州防禦使掌書記,論官職應該是替信王楊元演執掌文牘等事,但近幾年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眼睛都盯住楚州,趙明廷親自現身堵住王文謙,言語間咬定王文謙才是楚州的秘諜首領,這顯然是不會有錯的。

  看王文謙袖手而立,也沒有要否認的意思。

  韓謙這時候注意到對面的凝香樓胭脂鋪二樓打開一扇窗戶,雖然窗戶內的光線幽暗,但只要有心觀察,還是能看到姚惜水、春十三娘藏在窗後,往這邊看過來。

  韓謙與趙庭兒畏畏縮縮的又往旁邊讓出數步,讓姚惜水、春十三娘盯住趙明庭、王文謙他們便好,但他心裡又想,王文謙恰好在凝香樓胭脂鋪對面停下腳步,是不是也早就從姚惜水留在胭脂鋪子外的那兩個人身上看出破綻了?

  說實話,無論是王文謙還是女扮女男裝的姚惜水,在人群裡想要不引起注意是很難的,更不要說趙明廷身邊隨時還有四名軍方高手護衛了。

  不過無論是趙明廷,還是王文謙,他們與各自手下暗布下去的探子、密間,都通過隱秘的方式聯絡,即便有敵對方潛伏在暗中觀察,也不會看到什麼破綻。

  而晚紅樓這些年幾乎是徹底潛伏在暗處,在這方面的經驗顯然要差了一些。姚惜水實在是不應該讓身邊兩個護衛,直接去跟潛伏在人群中的探子進行如此明顯的接觸;也顯然對安寧宮、信王那邊的防備不夠。

  韓謙暗感頭痛,都不知道這時候要怎麼通知姚惜水、春十三娘不要從凝香樓胭脂鋪出來;而即便出來,也絕不能跟鋪子外的兩個人接觸。

  否則的話,一旦被趙明廷、王文謙兩人同時盯上,韓謙都難以想像後果有多嚴重。

  趙明廷顯然也不認為王文謙站在凝香樓的對面只是巧合,也沒有直接抬頭去看二樓打開的窗戶,而是眯起眼睛,透過人群的縫隙,打量胭脂鋪前的動靜,笑著問王文謙:「都說王大人最善明斷,可是看到這家胭脂鋪子門前有什麼與眾不同了?」

  「趙大人長著一雙能將他人肚腸都看穿的毒眼,胭脂鋪子門口有沒有異常,還需要王某人指手劃腳嗎?」王文謙笑著說道,「不過,趙大人這段時日,眼睛太過緊盯住楚州了,連眼皮底下發生了這麼多事情,都沒有察覺到,要是沒有注意到胭脂鋪口這兩人有些與眾不同,還不叫人意外啊!」

  趙明廷自然早就看到胭脂鋪口的那兩人,與隱藏在附近人群裡的十多個身份可疑人物有接觸,但他起初以為這些人可能跟王文謙有牽連,也就一直隱忍著沒有動作,但這時候聽王文謙這些話,顯然藏有弦外之音,問道:「金陵還發生了什麼事情,落入王大人眼底了?」

  「三皇子在桃塢集那麼大的動靜,趙大人竟然沒有看到,真是叫人可惜啊!」王文謙似頗為不屑的瞥了趙明廷一眼。

  趙明廷疑惑的看了王文謙一眼,他這段時間,注意力是主要放在楚州,盯住信王那邊的動靜,但心想王文謙也不可能弱智到拿莫須有的事情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問道:「桃塢集那邊的動靜,可與胭脂鋪口這兩個王大人盯上的人有牽扯?」

  「……」王文謙聳聳肩,他是要拿三皇子身上的事情,轉移安寧宮及太子的注意力,但不意味著什麼事情都要坦然相告。

  聽王文謙、趙明庭這段對話,韓謙更是頭皮發麻。

  他沒想到桃塢集發生的一切,到現在都沒有引起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注意,竟然叫楚州信王的人馬先看出破綻來了。

  要是父親已經外放敘州了,桃塢集那邊露出破綻也就無所謂了,畢竟七八千人編制的龍雀軍,不可能永遠都潛藏在水面下不露頭,但眼前正值父親外放敘州的節骨眼上,韓謙就怕橫生枝節。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姚惜水、春十三娘被趙明廷盯上,後果是很難預料,而趙明廷在王文謙提醒後,派人潛入桃塢集刺探屯營軍府的底細,估計他們也會很快將此事跟父親年前大鬧朝會諫驅飢民一事聯繫起來,這個情況也更非他所願意看到。

  那樣的話,他們就很可能會將他父親出仕敘州,視為三皇子及信昌侯李普有意安排的一個大陰謀,而出手干涉。

  真是沒有一件能叫人省心的事,韓謙暗暗罵了一聲,又手藏在趙庭兒的懷裡,一筆一劃的寫道:

  「你直接回蘭亭巷,找到范大黑、你弟,要他們帶人到這邊來接應我;要是過來等不到我,再到晚紅樓等我的消息便可。」

  看到姚惜水、春十三娘這時候關上二樓的窗戶,隨時有可能下樓來,韓謙擔心她們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有可能直接走出來,便催趙庭兒起身拐入旁邊的小巷子裡,他拿起破陶碗畏畏縮縮的朝趙明廷遞過去。

  「什麼髒骯貨,滾開!」趙明廷兩名剽健漢子橫身站出,作勢要朝韓謙劈頭蓋臉的抽打過來,阻止韓謙靠近他家大人。

  韓謙「嚇」得直躲,順勢擠進人群,往對面的胭脂鋪子走去。

  這時候春十三娘與姚惜水已經下樓來,正要出胭脂鋪子,看到韓謙扮成的乞丐徑直朝她們這邊走過來,走路的姿態以及露出的神色都不再像乞食為生的流民,當時驚疑不定的留在鋪子裡,沒有走出去。

  看到晚紅樓守在外面的兩名扈衛要過來阻攔,韓謙壓低聲音說道:「兩個蠢貨,你們的身份已經被樞密院職方司的人識破了,立刻潛走,不要連累春娘與姚姑娘的身份暴露!」

  兩名扈衛驚疑不定,他們這時候也注意到趙明廷、王文謙等人正從人群對面詫異的看過來。

  「不要出來!」韓謙又朝站在鋪子裡驚疑不定的姚惜水、春十三娘,壓著聲說道。

  姚惜水、春十三娘這才從聲音聽出眼前這臉頰瘦陷的乞丐是韓謙,才知道她們的行蹤早就暴露了。

  「滾出去,不開眼的傢伙,也不看看什麼地方,是你破討飯的能進來乞食的?」

  這時候鋪子有兩名夥計跑過來,要阻止扮成乞丐的韓謙闖進來。

  韓謙抬腳就直接踹翻一人,翻手亮出一片銅質腰牌,喝斥道:「樞密院職方司辦案,你們他媽找死!」給春十三娘使了眼色,叫她獨自一人往鋪子裡另一側走過去,他拉住姚惜水的手,就往後院闖去。

  春十三娘身穿襦裙,逃走不便。

  再說她與外面的探子原本就是編入秘曹左右司的,即便被趙明廷的人截住,公開身份也沒有關係,大不了找柴建去截下人。

  三皇子借助信昌侯府暗中培養秘密力量,甚至將在金陵頗有豔名、又跟晚紅樓明面沒有什麼關係的春十三娘招募過去,這件事就算是公開了,安寧宮及太子一系也是會更加忌憚這邊,至少眼下還不會直接撕破臉。

  但倘若姚惜水的身份同時也暴露出來,問題就要嚴重多了。

  好在春十三娘、姚惜水都是有急智之人。

  春十三娘與被韓謙捉住手往後院拖的姚惜水對望了一眼,也沒有多少猶豫,示意兩名扈衛立即散入人群之中,她則往胭脂鋪的偏廳走去,與在偏廳裡看胭脂水粉的十數多女眷混雜在一起。

  鋪子裡光線昏暗,為方便登門的女眷能細看胭脂水粉等物的色澤,即便是大白天,鋪子也掌著燈。

  春十三娘壓根也不顧後果會有多嚴重,裝作無意抬手就將一盞燭台從桌上撞落下來,滾到一匹綢絹上立刻就引發一片火勢,驚得鋪子裡的諸多婦人尖叫著往外面躲閃。

  趙明廷沒有理會鋪子口那兩名健漢逃入人群之中。

  他雖然沒有看清楚春十三娘與姚惜水的臉,但那乞丐偷聽到他與王文謙的談話後,就不顧身份暴露也要到街對面通風報信,顯然鋪子裡的才是關鍵人物。

  他帶著四名扈衛分開擁擠的人群,就直接往胭脂鋪子裡衝去,看到一群婦人驚恐逃散出來,也不管這些婦人可能是身份不低的貴眷,拳打腳踢,粗魯的將這些人從身邊推開,不讓她們衝撞過來將場面攪亂。

  趙明廷又一把揪住被韓謙踹翻在地、小腹上還留有腳印的夥計,問道:「可有什麼可疑人物逃走?」

  「是樞密院職方司的探子,剛帶著一人去了後院!」夥計驚恐的說道。

  「追!」趙明廷吩咐手下探子往後院追過去,但他站在那裡沒有動,眼睛盯住失火混亂的偏廳,有嫌疑人往後院逃去,偏廳這時候偏偏失火,顯然是有人故意製造混亂,掩護他人逃走。

  這時候又有三四名婦人衣裙被火引燃,尖叫著從偏廳裡逃出來,跌跌撞撞將大廳裡的簾布等物引燃,看胭脂鋪子裡徹底的混亂起來,趙明廷不想陷身火場之中,便只能跟著往後院追過去。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5 09:17 PM

第七十一章 父女之辯

  「你祖父一直都說安寧宮及太子一系不值得期待,珺兒你也親眼看到趙明廷此時為捉拿一個都不知道什麼身份的疑凶,可有半點顧忌火勢失控後,會釀成多嚴重的後果?」

  王文謙袖手而立,眼前的場面再混亂,也沒有讓他有半點擔憂,甚至還從容不迫的評點眼前事,

  「那個看似病殃殃的乞兒也不簡單,為父竟然也沒有能看出破綻,但此子為逃避趙明廷的追捕,不惜縱火製造混亂,也是心狠手辣之徒。珺兒,你以後要是遇到此人,要遠遠避開。」

  王珺頗為擔憂的看向人群對面混亂的胭脂鋪子。

  這時候從胭脂鋪子裡衝出來的大群婦人,將大街的人群攪得越發的混亂,她與父親在兩名扈衛的保護下,也只能貼在這邊的牆根而站,見胭脂鋪裡火光隱隱,叫她秀眉緊蹙,情不自禁的擔心火勢失控,引發更大的混亂,但她跟父親卻又無計可施。

  好在左右就有大量的巡兵及臨江侯府的侍衛人馬在維持秩序,這時候迅速反應過來,將胭脂鋪子前的場面清出來,將人群疏散開。

  又有十數甲卒在柴建的指揮下,直接衝入火勢還不甚大的火場,將燃火之物撲滅,沒有讓整棟木樓都燒起來。

  「爹爹,你看那女子是不是有些可疑,是不是她放火製造混亂,掩護別人逃走?那乞兒走進鋪子沒有出現,應該第一時間趕在趙明廷他們衝進去之前,就從另一側逃走了,火也應該不是他親手放的。」王珺這時候指著燒殘半幅襦裙卻還站在胭脂鋪前張望的春十三娘,問父親王文謙道。

  「是不是他親手所為,又能什麼區別,難道他們不是一夥的?」見珺兒跟自己掰死理,王文謙也是啞然一笑,但他的注意力還是落在春十三娘身上。

  能進凝香樓鋪子的女眷,非貴即富,混亂中衝出鋪子,但差不多都有奴婢、侍女陪在身邊,之後又陸陸續續的狼狽離開,眼前那婦人衣裙被燒殘,沒有普通婦人的驚惶不說,沒有婢女陪伴,還站在鋪子旁關切的往裡探望,王文謙要看不出問題來,那真是眼瞎了。

  只是春十三娘這時候也有些狼狽,裙裳被燒殘,烏黑頭髮也被火燎掉一片,桃花般的臉容雖然沒有被毀,但也是被汗水跟灰漬混抹的白一道黑一道,也沒有誰能認出她來。

  王文謙猶豫是不是指派一人,盯住這女子的動向。

  「珺兒看他們真未必是一夥的,」

  王珺看到火勢已經被控制住,沒有什麼死傷,又使起性子跟她父親鬥起嘴來,說道,

  「那乞兒偽裝之妙,連爹爹你都沒有看出破綻來,而鋪子口那兩人行蹤又太著痕跡,怎麼可能是一夥的?不過,那乞兒不顧身份暴露,也要阻止鋪子裡那人在父親跟趙大人眼前暴露行蹤,有很深的牽連則是一定的。而這女子跟鋪子裡未露面的那人也必然是一起的,所以她縱火製造混亂,有可能是乞兒出言提醒,有可能是鋪子裡那個沒有露面的人指令,當然也有可能是她自行其事——珺兒怎麼覺得爹爹您的話,只有三分之一的正確可能啊。」

  「你這女娃,這張小嘴還不饒人,以後嫁出去,不得知道多惹人煩啊!」王文謙取笑道。

  「那個小乞兒,將珺兒的零嘴食物揣在懷裡逃走,她卻不知道這些零嘴食物,珺兒都拌入特殊香料的——爹爹,要不要將小卡放出來,將其行蹤追出來?」王珺問道。

  「我們在城裡才多少人手,去沾惹這個是非做什麼?還是讓趙明廷他們頭痛去吧,省得他們總盯著楚州那邊,」王方謙搖了搖頭說道,心裡思忖片晌,也決定放棄派人追蹤那女子的去向,不想這次代表楚州進京城給三皇子送大婚賀禮橫生枝節,以免被不明勢力反咬一口,說道,「我們還不如在這裡看那乞兒有沒有可能逃避趙明廷的追捕吧!」

  …………

  …………

  或許是閒雜人等都跑出去看迎親的熱鬧,胭脂鋪子的後院裡空無一人,但鳳翔大街兩側所住人家,要嘛是凝香樓這樣的高檔鋪子,要嘛非富即貴的住戶,院牆建得高又陡。

  然而後院門不僅落了門栓,還落了鎖。

  姚惜水看了看高陡的院牆,猶豫著是去找登高之物,還是直接將鐵鎖絞開更快捷,卻見韓謙從懷裡取出一只帶黑色細索的鐵爪,往上方甩過去,下一刻就牽牽的扒在院牆頭上。

  姚惜水心想借這玩藝登高倒甚是便利,跑過來想要跟韓謙接力爬上牆頭跳入後巷逃走,卻見韓謙用力猛拉下來一片簷瓦。

  「你發什麼瘋?」姚惜水壓著嗓子質問道。

  她這時候已經聽到趙明廷帶人衝進胭脂鋪子,一旦被圍在後院裡,不知道會有多少樞密院職方司的探子衝進來圍捕她跟韓謙,不知道韓謙不立時逃入後巷逃走,這時候要搞什麼手腳。

  韓謙看了姚惜水一眼,也沒有時間解釋太多。

  正因為不知道樞密院職方司有什麼探子隱藏在人群之中,他們跳入後巷逃走,還是極有可能會暴露行蹤。

  現在不是逃不逃得了的問題,而是姚惜水的身份不能暴露。

  要不然的話,他們就算不逃入臨江侯府,直接走出來,又沒有犯什麼罪,趙明廷還能直接將他們扣下來?

  在後巷院牆上偽造兩人攀爬過的痕跡,韓謙又走到右側院牆前蹲下,示意姚惜水從他身上借力跳上去。

  這時候姚惜水才知道韓謙剛才是故佈疑陣去轉移追兵的注意,她看了看側面院牆的高度,就朝韓謙快速縱跑過去,她踏上韓謙肩頭的同時,韓謙也恰到好處的猛然站起,借力便躍上丈餘高的院牆。

  接下來姚惜水趴在院牆上,看到韓謙縱跑過來,一把接住他的手,也將他拉上院牆,但很不幸,隔壁院子裡養了一條黑狗,看到姚惜水、韓謙要從院牆跳下來,夾著尾巴吠叫著就撲縱咬來。

  姚惜水蹲在牆頭看著惡犬就頭皮發麻,一把鋒利的短刃從袖管裡伸出來,就想將這頭有可能暴露她與韓謙行蹤的惡犬殺了。

  韓謙拉了姚惜水一把,讓她收起袖劍,從懷裡掏出一塊油脂燻肉朝黑狗張開的血腥大嘴拋過去。

  趁著黑狗低頭嚼肉之際,韓謙飛快的滑下院牆,從後面將黑狗的嘴給一把抓住,示意姚惜水下去將這棟院子的後院門打開,接著將嘴裡含油脂燻肉嗚嚥著的黑狗踢出院子。

  「怎麼不將這狗殺了?」姚惜水問道,她聽到黑狗在後巷子裡一邊拿爪子扒門,一邊瘋狂吠叫,她不知道韓謙想幹什麼,追兵被引入後巷,看到惡狗扒門,不就猜到她們藏身這裡?

  姚惜水見韓謙不理會她,忿恨的抓了一把泥灰抹臉上,然後將袖劍反握在手裡,貼著後院門而站,心想等職方司的探子踹門闖過來,先殺一兩人再逃,或能更方便些。

  見姚惜水這時候總算知道自己這般女扮男裝的模樣更引人注意了,韓謙鄙視的瞥了她一眼,不顧黑狗在後巷裡大叫,貼著院牆而站,下一刻便聽到有人追進隔壁胭脂鋪子的後院。

  無論是牆頭被青銅齒爪扒下來的缺口,還是後巷裡的狗吠,都叫追兵認定疑犯已經翻入後巷逃走,隨後韓謙與姚惜水就聽到追兵一陣手忙腳亂,從隔壁院子翻入後巷。

  黑狗顯然又第一時間被翻牆的人吸引過來,吠叫著就要撲過去,緊接著韓謙與姚惜水就聽到一聲嗚咽悶叫,不用問,那條黑狗想必是已經被追兵放倒在地、死得徹底,之後連腳蹄掙扎的聲音都沒有傳過來。

  接著就聽到追兵毫不猶猶豫的往右邊的巷子口追去。

  這時候姚惜水倒是想明白了,追兵為什麼會被誤導得這麼徹底了?

  追兵在翻牆之前,壓根就沒有意識到是因為疑犯藏在右邊的院子裡才引得黑狗撲門吠叫; 而追兵翻牆之時,看到黑狗從右邊撲咬過來,自然就會認定疑犯往右邊的巷子口逃去,黑狗往右邊追人不及,才會被他們吸引回來。

  雖說追兵被引開,但難保隨時會覺察到異常再返回過來。

  情勢緊張,姚惜水心臟也是砰砰亂跳,猶豫是不是建議韓謙換地方躲藏。

  韓謙看到這戶人家前院也沒有人在,朝姚惜水比劃著示意,躡手躡腳走進屋子裡,翻找了兩套衣裳來。

  韓謙將乞丐裝換下來,姚惜水也換回女裝,但他們沒有立即走入混亂的鳳翔大街,將二層閣樓的小木窗揭開一道縫隙看外面的形勢,卻見王文謙父女竟然還沒有離開,還站在街對面打量這邊。

  「得,我們先在這裡歇一會兒吧,希望這戶人家不要太早回來。」

  韓謙蹲在窗前,他們即便換一身衣裳,直接走出去也不可能瞞過王文謙父女的眼睛。

  王文謙是信王楊元演的人,也是安寧宮及太子一系此時第一防備的對象,但王文謙也多半不會願意看到晚紅樓這種潛伏極深、來歷不明的勢力介入大楚爭嫡之事的吧?

  晚紅樓存在的歷史,比創立時間都才十二三年的梁晉兩國都要稍稍長久一些,不大可能是梁、晉兩敵國派過來的密間,但也恰是如此,才顯得更加可疑。

  趁著王文謙那邊不注意,韓謙在窗戶外留下一道能供范大黑他們辨認的印跡,便關緊窗戶,與姚惜水縮身藏在閣樓的角落裡,等范大黑、趙無忌接到報信後趕過來能看到他留下的印跡。

  當然,他也祈禱范大黑、趙無忌他們夠聰明,看到印跡後能去柴建或者李知誥商議,而不是貿然過來接應他們脫困。

  要不然的話,就算這趟能將姚惜水的身份掩蓋過去,他卻在王文謙頭這老狐狸眼前暴露出來,也不能算什麼好事啊。

  更不要說同時還有可能在這節骨眼上被趙明廷這毒蛇給盯住……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6 12:42 PM

第七十二章 彌補

  胭脂鋪因追逃及火災引發的混亂很快就平息住,待迎親隊伍通過大街進入臨江侯府之後,信昌侯府、臨江侯府請過來表演百戲的班子也都收攤進侯府領賞錢。

  這時候三皇子大婚平民在侯府外所能看到的高潮環節就算是過去了,鳳翔大街上的人群也陸陸續續的散去。

  透過窗戶縫隙,韓謙看到趙明廷又帶著十數人轉回來,沿街還有不少行跡可疑的人,應該是樞密院職方司的密間。

  趙明廷眼神陰鷙的盯著這一側的大街,職方司今日上街的探子,並沒有看到形貌相似或可疑的人物從鳳翔大街的後巷逃出來,就說明疑犯很可能還藏在這一側的屋舍樓宇之內。

  不過,趙明廷身為樞密院職方司知事,即便有搜查敵間之權,但今日三皇子大喜的日子,左右鄰舍住戶又非富即貴,他顯然也沒有辦法太過放肆,直接調大量的兵卒過來搜街。

  更何況,藏匿起來的兩名疑犯到底屬於哪方勢力,今日潛伏在人群之中目的是什麼,趙明廷都不能確認。

  他甚至都不知道這是不是王文謙給他下的套,意圖誘使他攪亂三皇子的大婚,將金陵城內的水攪渾,以分散他們對楚州的注意力。

  看趙明廷陰鷙的望來,王文謙這時候卻是哂然一笑,在兩名扈隨的簇擁下,帶著女兒先往臨江侯府走去,代表楚州給三皇子楊元溥進賀去。

  不過,韓謙與姚惜水依舊被困在閣樓之內,也不知道有多少職方司的密間散佈在左右,沒有人群的掩護,這時候貿然出走,肯定逃不出趙明廷的陰鷙厲眼。

  柴建也沒有回臨江侯府,還繼續帶著侯府侍衛在外面巡街。

  他不知道姚惜水藏身何處,自然更不知道要怎麼才能掩護姚惜水在趙明廷的眼鼻底下悄無聲息的撤走,只知道趙明廷暫時還沒有得手。

  然而剛才發生那樣的騷亂,又顯然是有人故意為之,照理來說,即便柴建不屑求助於趙明廷,也應該派人向京兆府求援增派巡兵,但柴建這會兒只是糾纏住趙明廷想要給姚惜水、韓謙製造脫身的機會。

  韓謙看了暗嘆,滿大街都是職方司的密間,柴建纏住趙明廷一人有個毛用?

  柴建的行為,只會加強趙明廷的疑心,只會刺激趙明廷更加想搞清楚今天這兩名疑犯到底是什麼身份。

  看到又有不少形跡可疑的人過來增援趙明廷,將整條鳳翔大街到皇城東城都盯得死死的,韓謙也是頭大如斗。

  兩炷香後,韓謙看到范大黑、趙無忌等人騎馬簇擁著一輛馬車,從樓前緩緩而過,趙庭兒揭開車簾子一角,露出一角滿是污垢的小臉蛋,顯然是與范大黑他們會合後,倉促間都沒能將臉上的妝容抹掉,就直接趕回來。

  趙庭兒看到韓謙在窗簷留下的印跡,並沒有冒失讓范大黑他們停頓下來,而是直接往臨江侯府馳去。

  韓謙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很快就見李知誥帶了一票人馬走出臨江侯府,直接進佔凝香樓胭脂鋪子,以搜查刺客的名義,將裡面的東家、掌櫃以及夥計等人統統驅趕出去。

  韓謙與姚惜水知道這時候想悄無聲息的出去,已經不可能,能混入李知誥所帶的這隊甲卒之中,離開時不暴露身份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聽到李知誥在隔壁後院出聲相喚,韓謙將臉上的妝容抹去,便要拉姚惜水翻牆過去。

  韓謙手朝臉上一抹,彷彿搓下一層皮似的,整個人就變回之前的樣子,姚惜水怔怔的看著韓謙好幾眼,都不知道韓謙隨手扔入這戶人家飲水缸裡的一團東西到底是什麼,竟然能叫韓謙前後判若兩人,只有眉眼間依稀能辨。

  李知誥看到韓謙、姚惜水翻牆過來,也是長舒一口氣,問道:「今日真是好險,你們就藏在隔壁,怎麼引開趙明廷的注意力?」

  他也知道姚惜水一旦被趙明廷盯上的後果會有多嚴重,又示意手下扈衛,拿兩套甲衣給韓謙、姚惜水換上。

  「僥倖、僥倖,」韓謙說道,「要不是一條死狗立功,今天就只能指望姚姑娘大發神威,殺出重圍了。」

  「……」李知誥不明白韓謙在說什麼,疑惑的朝姚惜水看過來。

  「今天我懈怠了,要不是韓謙相助,恐難脫身。」姚惜水此時猶感後怕,悶聲說道。

  雖然她是做好殺出重圍的準備,但趙明廷身邊除了四名扈衛,誰知道樞密院職方司今日有多少密間潛伏在暗處,真要被盯上,想要脫身談何容易?

  韓謙正暗自得意,但轉念想姚惜水這麼說,不正罵他是那條立功的死狗?

  姚惜水這時候倒真沒有心思拐著彎去罵韓謙,看後院角落有間柴房,拿了一套甲衣進去更換;韓謙就直接在院子裡,將甲衣穿身上。

  這時候聽到前鋪有嚷嚷聲,似趙明廷要帶人闖進來,但被柴建強硬擋住。

  李知誥也不猶豫,示意人將後院的門鎖劈開,讓數名親信簇擁著韓謙、姚惜水從後巷離開,也不怕樞密院職方司守在大街上的密間敢強行攔截侯府侍衛進行搜查。

  穿過三條巷子,確認沒有樞密院職方司的密間跟上來,韓謙與姚惜水鑽進范大黑、趙無忌親自駕車繞到明水坊後巷等候的馬車裡,然後又繞到臨江侯府侍衛駐營的後門,穿過箭場、夾道,進入臨江侯府。

  三皇子大婚,臨江侯府前院擺四十桌酒席宴請賓客,後院擺十桌酒席宴請各府的女眷,姚惜水今天原本也應該跟蘇紅玉等人一起被請進侯府獻藝。

  韓謙與姚惜水先走進一棟供晚紅樓樂工舞伎做表演前準備的偏院,看到春十三娘這時候也換了一身裙裳,與蘇紅玉、柴建、李沖等人都在這裡。

  「你們怎麼會被趙明廷這條老狗注意到的?」

  李沖平時再藝高膽大,也是緊張得坐立不安。

  安寧宮及太子一系,投附過去的文武官員極多,自身培養的嫡系也不少,或執政地方、或手握兵權,或在朝中遙相呼應、傳遞信息,但趙明廷絕對是最核心、最厲害的人物之一。

  李沖難以想像姚惜水被趙明廷盯上的後果會有多嚴重。

  韓謙聳聳肩,到底怎麼回事,相信李沖、李知誥他們有所反思後,會比他更清楚。

  晚紅樓以往完全潛伏在暗處,秘密培養勢力跟力量,有一套藏蹤匿形的手段,但從今往後,晚紅樓與信昌侯府培養的密間,絕大多數人都要正式編入秘曹右司,必然就有相當一部分人要浮出水面,處事方式與以往就必然有所不同。

  他們在這方面考慮還不夠細緻周全,又沒想到王文謙、趙明廷兩號人物竟然今天同時出現,以致露出這麼大的破綻。

  更為重要的一點,姚惜水的身份特殊,不適合替柴建主持秘曹右司。

  秘曹右司要作為一個正式的秘諜機構,很多精英探子以及密諜,都是單線聯繫,平時可以潛伏在暗處伺機而動,甚至在內部也僅有極少數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但真正站出來主持秘曹左司、右司的人物,是無法完全隱藏身份的,至少對內不行。

  不要說秘曹左司、右司的普通探子以及未來還將用來一些處理文書、分析情報的書吏,這些人忠誠有限,也不可能有多嚴密的控制手段,很容易被趙明廷那邊收買,或者反水,甚至都保不定將來有個密諜、書吏,是敵方勢力滲透進來的。

  這也注定了秘曹左司、右司的實際負責人,總有一人會落入敵對方的視野之中。

  就像是趙明廷完全清楚王文謙在信王身邊所發揮的作用。

  以姚惜水此時的身份,參與到秘曹右司的某個關鍵環節中去,是適合的,就像是春十三娘,她們身份要是不小心暴露或者被人盯上,完全可以說她們是秘曹左司、右司利誘或脅迫招攬過來的,但要是用她們主持秘曹左司、右司,就很難解釋了。

  當然,一方面有可能是信昌侯李普他們考慮不周詳,另一方面更有可能是信昌侯李普他們此時能用、知悉核心機密的關鍵人手也嚴重不足。

  只是這些,韓謙並不想這時候多跟李沖說什麼廢話。

  「趙明廷得到王文謙的提醒,很可能會派人去桃塢集,去刺探屯營軍府的情況,當然趙明廷也有可能不理會王文謙的話,但我們不能冒這個險,」韓謙看到李知誥匆匆走過來,將他潛伏到王文謙、趙明廷跟前所聽到的話,跟李知誥說道,「安寧宮那邊一旦刺探出屯營軍府的真實情況,勢必會將我父親出仕敘州之事聯繫起來而橫加阻擋。」

  「王文謙壞我們的事,是想將安寧宮的視野轉移到我們頭上來?」李沖怒蹙著眉頭說道。

  大家各為其主,王文謙完全沒有義務替他們這邊保守秘密,韓謙說出來,不是想聽李沖憤慨幾句,而是要盡快商議出來對策。

  李知誥沉吟片晌,跟柴建說道:

  「吏部的奏章,陛下已經硃批過了,只待門下省用印,便能頒行,也就這兩天的事情了。柴建你即刻出城,將這兩天所有試圖潛入屯營軍府的可疑人等,都毀屍滅跡,應該還能拖延上幾天!」

  屯營軍府的情況不可能一直隱藏下去,但誰都不希望這幾天出什麼岔子。

  雖然韓謙手裡也有人,但沒有三皇子楊元溥及長史沈漾的許可,他沒有辦法讓林海崢、范大黑他們帶著人封鎖進出桃塢集的通道。

  然而韓謙真要跟沈漾如實說刺探消息之人,有可能是樞密院職方司派出的密間,就不要指望沈漾會默許他們殺人滅口。

  目前也只有柴建或者李知誥抽身親自過去,可以不需要得到沈漾的許可,就可以直接指令一批人封鎖通道,將樞密院職方司的密間當成敵間進行伏殺。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6 05:59 PM

第七十三章 婚宴

  李知誥讓柴建立即出城,是拖延屯營軍府秘密晚幾天曝光的關鍵,但看柴建濃眉微蹙,韓謙猜想柴建應該頭痛怎麼調集人手。

  不驚動,或者說不經沈漾的許可,哪怕是在桃塢集,柴建也無法直接徵用屯營軍府的兵戶,而此時侍衛營的精銳必然要盯住侯府左右的動靜,顯然也沒有辦法將侍衛營的人馬調出城。

  韓謙懷疑李知誥、柴建他們,已經將計畫編入秘曹右司的人馬都暗暗調入城中,但沒想到今天會鬧這麼一出,為了避免引起職方司密探的注意,手忙腳亂之餘,很可能已經將這些人手都分散開去了。

  柴建此時出城,想要在屯營軍府的外圍伏殺趙明廷派出的密間,但是手裡沒有人。

  「柴大人要是人手不足,范大黑、趙無忌可以隨柴大人出城,左司兵房集結了七八十人,在秋湖山別院!」韓謙說道。

  「好。」柴建點點頭,當下要趙無忌、范大黑隨他從後院箭場出去。

  秘曹左司在秋湖山別院有七八十名好手,確實可以應急。

  反正有可疑人物敢滲透進來,直接當成敵間處死、不留活口、毀屍滅跡,也完全不用擔心秘曹左司新招募的人手,會不聽使喚或者起什麼疑心。

  柴建帶著范大黑、趙無忌匆匆而去,韓謙跟李知誥說道:

  「今日我是僥倖在場,要不然姚姑娘、春十三娘被趙明廷、王文謙兩人盯上,後果不堪設想。不過,即便僥倖逃脫,虞候派扈衛強行進胭脂鋪掩護我們撤出,以及趙明廷那邊逮住胭脂鋪的夥計訊問,都難免能看到一些蛛絲馬跡。夜宴就要開始,虞候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姚姑娘、春十三娘,你們先留在這裡,將進入胭脂脯子之後,跟哪些人打過照面,說過哪些話,都叫趙庭兒抄錄下來,等虞候應付過今天這場夜宴,再過來一起梳理,看看有什麼地方可能會出紕漏!」

  姚惜水、春十三娘在金陵豔名再盛,但滿城認得她們的女眷卻幾乎沒有,而胭脂鋪子的夥計、掌櫃,還沒有資格到晚紅樓這種需要一擲千金的場合瀟灑,因此她們很僥倖的沒被人直接認出來。

  不過,姚惜水、春十三娘今天到凝香樓,是想盤下這間胭脂鋪子,言語之間必然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

  可能凝香樓的掌櫃、夥計意識不到這點,但他們要是被趙明廷捉回來訊問,韓謙就不能保證趙明廷也一定聽不出什麼問題——而這事也極可能影響到左司借胭脂鋪子進行滲透的既定計畫。

  韓謙要趙廷兒幫姚惜水、春十三娘將今天進入胭脂鋪子的所有言行都記錄下來,就是要進行風險評估,然後看有無必要實施一定的補救措施。

  姚惜水再好的心態,此時也有些驚魂不定,看到此刻韓謙的指手劃腳,也沒有心生反感,而是極力回想在胭脂鋪有沒有留下能跟晚紅樓牽扯上關係的言語,同時又忍不住想韓謙那判若兩人的化妝術。

  韓謙與李知誥、李沖先到前院去應付賓客——韓謙能躲,李知誥、李沖身為三皇子的大舅子、二舅子,又是侯府及龍雀將軍府的主要輔將、佐吏,是無法脫身太久的。

  「晚紅樓要是再出這樣的漏子,怕是沒有今天這麼僥倖了啊!」走到夾道里,韓謙壓著聲音,跟李知誥說道。

  韓謙還窺不透晚紅樓的真正根腳,但晚紅樓這些年除了信昌侯府這一系外,其他實力都主要潛伏在暗處,甚至在宮禁之中都有他們的眼線,可以看得出晚紅樓所主要的擅長還是在陰謀詭計,但真正要去掌控相應的硬實力時,就又顯得心有餘而力不足。

  沈漾得以主持桃塢集屯營軍府的建設,除了沈漾身為長史外,更主要的原因還是信昌侯府及晚紅樓找不出能替代沈漾的人。

  要不然的話,他們絕不會希望巨大的聲望落在跟他們不是一路,甚至在他們陰謀被揭穿後極可能堅決站到對立面的沈漾頭上。

  之前這種情況,對韓謙來說是好事,也因此突顯出他的作用來,但考慮到所面對的強勁對手,這樣的弊端又實在太叫人提心吊膽了。

  韓謙平時接觸不到信昌侯李普,黑紗婦人更是都沒有在他面前摘過蒙臉的黑紗,但在這些已經知悉核心機密的人中,李知誥是最具大將之風的,因此有些話,韓謙也只跟李知誥說。

  李知誥眉頭微蹙,低聲說道:「知誥從殿下那裡抄錄了一份《用間篇註疏》,真是字字珠玉,待今日事過去,還請你能幫柴建梳理一下右司的工作。」

  當世真是沒有半點版權意識啊!韓謙腹誹道。

  當然韓謙也不真想指手劃腳的幫柴建梳理什麼工作,就想著柴建也好,姚惜水也好,所負責右司索性跟晚紅樓以往一樣,只負責培養絕對能控制的精英秘諜,進行深層次、單線聯繫的潛伏、收買或脅迫等事,而常規的情報偵察以及特別行動,都交給左司來負責。

  不說黑紗婦人、信昌侯府李普等人更早的佈局了,晚紅樓過去這些年培養出那麼多紅館兒,嫁給文武官員為妾,韓謙相信李知誥也不想因為右司運作出紕漏,導致這麼多年的成果毀於一旦。

  韓謙將他的想法說出來,李知誥稍作沉吟,說道:「此事我無權決定,我會告訴父親跟夫人……」

  李沖站在後面,撇了撇嘴,沒有吭聲。

  韓謙心裡想,諸事都是信昌侯李普跟黑紗婦人做決策,不知道世妃在宮中是什麼感受。

  除了少數人得以進正廳,與三皇子楊元溥、信昌侯李普等人席地分案飲宴外,大多數的賓朋,都是在院子裡八人湊一張八仙桌用餐;今天前庭院計畫要開六十桌酒席,韓謙與李知誥、李沖走到前庭院,看到這裡已經人頭攢動。

  李知誥、李沖要去正廳應酬——正廳還有李知誥的一張酒案陪宴,韓謙就想躲到哪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坐下來。

  「韓謙,韓謙!你這一天都跑哪裡去了?我中午去找你,你家老奴說你早就出門了,但跑到信昌侯府,跑到這裡來,都沒有見到你的身影,你今天帶著你家小奴,到底跑哪裡快活去了?」

  韓謙剛要往東廂院鑽,就聽到馮翊在身後大聲嚷嚷開,轉過頭來,卻見除了馮翊、孔熙榮兩個「狐朋狗友」外,馮翊的父親馮文瀾正陪著王文謙、趙明廷等人,也從另一間院子里正往這裡走來。

  王文謙之女王珺暫時還沒有到內宅,參加專為女眷所設的宴席,這時候正站在她父親王文謙身邊,她應該也知道那段被取消的婚約,原本還含笑聽她父親跟馮文瀾等人說話,聽馮翊喚韓謙的名字,臉容就變得有些僵硬。

  韓謙心裡也是苦笑不已,要是他與王珺的婚約,是王家人所退,他還能怨王家欺他「少年窮」,但王家催著完婚,卻是他父親主動退掉婚約,這就尷尬了。

  韓謙眼神落在王珺身上遲怔了片晌,見王文謙看過來的眼神漸有疑色,他猛然驚醒過來,暗感他此時應該還不認得王文謙、王珺父女才對,差點就露出破綻,當下便又眯起眼睛,將王珺從頭到尾打量了好幾下,才收住眼神,朝馮文瀾揖禮:「見過馮大人。」

  「嗯。」馮文瀾只是輕輕哼了一聲,也無意替韓謙介紹身邊王文謙、趙明廷,甚至看向兒子馮翊的眼神陡然變冷,似乎怨馮翊剛才招呼韓謙太親熱。

  韓謙心裡微微一笑。

  從他父親在大鬧朝會諫驅飢民往後,馮文瀾不要說親自登門了,逢年過節派家人過來道賀一聲也未曾有過。

  更不要說,五天前老宅惡奴牛二蛋被他下令射殺,現在滿城的官員,應該都知道他老韓家鬧出內訌的大笑話了吧?

  受了他父親的眼神告誡,馮翊尷尬的朝韓謙一笑。

  韓謙也不介意,站到一旁,讓馮文讕、王文謙、趙明廷等人先過去。

  他注意到別人看他與王珺的眼神並無異色,應該婚約之事只落在他父親跟前相王積雄的口頭約定上,外人還不知道此事,心想這樣也好,他能少丟些臉。

  王文謙心理固然強大,風輕雲淡的從韓謙身邊走過,好似壓根就沒有想起韓謙差點成為他女婿這件事來,但王珺錯身而過,還是忍不住側身瞥了韓謙一眼,但此時韓謙眼睛正直勾勾的盯著她,粉臉一紅,強笑著斂身行了一禮,才心思慌亂的追上她父親。

  心思慌亂的一笑,卻透著說不出的迷人氣息,韓謙心微微動了一下,心想他父親要沒有那麼正直,主動提出退婚,他與王珺錯打錯著的完婚,或許還真不是一件壞事。

  韓謙還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沒想到馮文瀾等人在前面突然停住腳步,一個個跟風吹過的麥穗似的,朝前方俯身揖禮,他看過去,卻不知道楊恩什麼時候,與沈漾並肩往這邊的院子走來。

  馮文瀾官居戶部侍郎,論品秩要比楊恩此時所任的右校署材官高出一大截,但品秩高低並不絕對決定了地位的高低,比如說王文謙身為楚州防禦使府掌書記,論品秩才從五品上,而趙明廷出任樞密院職方司知事才正六品上,他們手裡所掌握的權勢以及地位,就一定比馮文瀾低?

  更不要說即便是在天祐帝面前都敢拍案相懟的前溧陽侯楊恩了。

  趙明廷再強勢,內心再桀驁不馴,在楊恩面前,也只能乖乖跟著馮文瀾、王文謙等人一起揖身行禮。

  看到楊恩與沈漾一起出現,韓謙擔憂沈漾與趙明廷接觸,無意間會洩漏屯營軍府的信息,但他卻不便硬湊過去。

  韓謙卻不想他剛要離開時,楊恩朝他招手相喚:

  「韓謙,韓謙,你過來,我正到處在找你人呢,你今天躲哪裡去了,三皇子大婚,你身為侯府從事,竟然還敢偷懶耍奸啊,膽子很肥啊?」

  韓謙心裡大叫倒霉,要是每個遇到他的人都這麼大呼小叫一番,王文謙、趙明廷就算之前看不到半點破綻,說不定也會起疑心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7 10:20 AM

第七十四章 相贈佳人

  見楊恩招手相喚,韓謙硬著頭皮跑過去,問道:「楊老大人,你有什麼事情要吩咐韓謙去辦?」

  「我剛遇到晚紅樓的蘇大家,看到蘇大家用了一款胭脂,真是絕妙,比我之前傳給蘇大家的古法要妙得多。聽蘇大家說這款胭脂,是你家小奴調製出來的,你是從哪本書裡看到這方子?」

  楊恩性情豁達,也不覺得馮文瀾等人站在一旁,他問韓謙脂粉之事有什麼不妥;然而馮文瀾等人也只能在旁邊老實聽著。

  「原來天下間也有楊老大人不知之事啊,」韓謙又不能說新式胭脂的試制原理說出來,只能賣關子說道,「我囊中空空,就指望著調製幾盒胭脂水粉,討好晚紅樓的姑娘,要是將方子告訴楊老大人,以後真就要黔驢計窮了。」

  「哈哈……」

  楊恩哈哈一笑,別人或許覺得韓謙說這話太輕浮了,但他一直都覺得韓謙是個妙人,這會兒更覺得韓謙投他的脾氣,指著馮文瀾、趙明廷、王文謙等人,介紹韓謙道,

  「韓謙是秘書少監韓道勳的公子,韓文煥老侍郎的七孫,你們別看他喜歡造胭脂水粉等物討好女孩子的歡心,便覺得他不誤正業、荒嬉無度,實際上啊,他家傳博學淵博,滿朝文武大臣家的公子,我敢肯定沒有幾人能及得上他。不,應該說沒有一人能及得他。要是不信,你們問問沈大人,我楊恩有沒有吹牛?」

  沈漾倒是能猜到韓謙以後要替三皇子執掌秘曹,未必就願意在旁人面前顯露自己,但楊恩這麼說,他也只能笑著附和。

  看到趙明廷、王文謙皆凝望過來,韓謙又不能伸手將楊恩的嘴巴摀住,只能站在一旁陪笑。

  「韓謙,我上回聽旁人說,你此時好像還沒有婚約吧?」

  楊恩熱情勁起來,一時半會打消不下去,問過韓謙一聲,又對馮文瀾、王文謙笑道,

  「你們誰家有適齡女娃,想要我楊恩做媒的,可是要搶著請我多喝幾杯酒才成啊!」

  見楊恩朝自己盯過來,王珺不好意思的低下頭,避開楊恩太過明顯的暗示。

  韓謙心想著已經敷衍過幾句,便拱拱手就想離開,卻不想王文謙微微眯起眼睛,喊住他說道:「我們要去拜見三殿下,還請韓公子幫忙領個路。」

  韓謙身為皇子陪讀、侯府從事,面對王文謙這樣的請求,他還真不能推辭,但沈漾、馮翊二人,一個身為長史、一個也身為侯府從事,就站在一旁,王文謙與他韓家還有取消婚約這麼一件尷尬的事情在,卻還要堅持請他領路,這真是叫他的頭皮就有些發麻。

  王文謙此時已經知道屯營軍府的秘密,也不清楚他知不知道吏部奏疏之事,但楊恩的這番誇讚,只會加深他的疑心!

  韓謙暗暗頭疼,也只能在前面領路,陪同楊恩、馮文瀾、王文謙、趙明廷、沈漾等人往正廳走去;這時候才看到李知誥、李沖在半道招應他人耽擱了,也才回到正廳來見三皇子。

  在郭榮、陳德的陪同下,三皇子楊元溥今日就如木偶般,在內侍省、宗正府等官員的指揮下,在沈鶴、郭榮、陳德等人的陪同下,接見了太多人,這時候已經相當的疲憊不堪。

  之前鳳翔大街發生騷亂,楊元溥今日身邊隨時都有郭榮、宋莘等人陪同,沒有一刻稍離,李知誥不便上前稟報,但楊元溥看到李知誥、柴建等人行色匆匆、神色嚴肅,也知道發生很嚴重的事情;更何況韓謙到現在都沒有出現。

  這也令楊元溥更加的心思焦躁,有如一頭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

  此時看到韓謙、李知誥、李沖等人走進正廳,楊元溥都忍不住又怨又喜的問道:「韓謙,你一整天跑哪裡去了,怎麼到這會兒才見到你的人?」

  韓謙心裡苦笑,三皇子對王文謙沒有防備,他這般說話只會加深王文謙的疑心,忙給三皇子介紹楊恩等人,希望能岔開這些人的注意力。

  楊恩雖然是楊元溥的族叔,但楊元溥從小深居宮禁,與宗族中人都沒有什麼見面的機會,也不認得楊恩,但聽李知誥他們說楊恩受沈漾之邀,為屯營軍府的建設出力不少。

  「元溥見過十九叔!」楊元溥站起來給楊恩行禮道。

  「殿下折煞楊恩了。」楊恩還禮道。

  「你給韓謙在這廳也擺張酒案。」楊元溥吩咐郭榮說道。

  郭榮疑惑的打量了韓謙一眼,便吩咐身邊人去辦。

  照理說韓謙今日是沒有資格在正廳裡飲宴的,但三皇子就是恩寵韓謙,而今天這樣的日子誰沒事去忤逆楊元溥啊?

  「韓少監有事不能過來,韓謙坐韓少監的酒案便成。」李知誥攔住要額外去添酒案的人,說道,示意韓謙是代表他父親韓道勳在正廳飲宴。

  雖然李知誥幫忙做了掩飾,但韓謙看到王文謙眼神銳利的朝他盯過來,實在不知道王文謙這雙厲眼,已經窺破多少秘密。

  看著王文謙有意無意的往趙明廷那邊走過去,韓謙背脊竄起一股寒意,心想要是王文謙跟趙明廷點破這事,他父親出仕敘州這事極有可能會黃掉。

  他父親有大鬧朝會諫驅飢民的事情在前,門下省還是有藉口封駁掉哪怕是天祐帝已經硃批過的吏部奏摺,或者御史台那邊配合先出手彈劾他父親,只要安寧宮那邊下定決心,還是有可能攪黃這事。

  「殿下,韓謙今天可不是故意躲著不過來,實是在宅子裡調製胭脂,不知不覺間就忘了時間。」韓謙朝三皇子說道。

  三皇子滿心的疑惑,不知道韓謙怎麼突然扯到這事上去,但他猜想韓謙如此必有深意,順著韓謙的口氣說道:「那好,今天就不怨你。這事你緊著辦,但有時候也要看時日。」好像他跟韓謙這些陪讀在一起,整天所關注的都是這些奇技淫巧之事。

  「今日韓謙草草試制了一盒胭脂,今日要先贈王家小姐,就不獻給殿下了!」韓謙從懷裡取出一隻裝胭脂的小銅盒,又拿出一方手帕,包裹著直接朝王珺的手裡塞過去。

  見韓謙粗魯的直接將胭脂盒塞過來,王珺想要推開,但韓謙抓住她的手不放,她小臉漲得通紅,只能拿著胭脂盒,生硬的將手抽回來。

  王珺又驚又惱,不確定的朝父親看過來,見父親臉色驟然間陰沉,但眉頭凝住,厲眼盯住韓謙的舉動,卻沒有直接喝止韓謙猛浪之舉,她才確定今日所遇的乞丐竟然是韓謙所扮。

  而韓謙此時的舉動,也絕非是什麼突然間的失態、無禮猛浪。

  「韓謙失禮了,」韓謙將胭脂盒送出去後,又朝王文謙,「與王家不能結姻,錯在韓家,送上小禮,小侄這也只是聊表歉意,還請伯父勿怪。」

  眾人這時候恍然大悟,沒想到韓謙與王文謙的女兒以往有婚約卻被解退了,難怪這麼大的怨氣以致這般猛浪失禮。

  「好說,好說!」王文謙黑著臉退了一旁,不願意再去搭理韓謙,萬萬沒想到他試探這廝,竟然先被戳出一手血來。

  王珺氣得滿臉通紅,淚水都要控制不住的滴落下來,明明是韓家先毀婚約,但經韓謙滿含怨氣的這麼一說,好像是他王家先退婚似的。然而韓謙胡口污衊、當場羞辱她還在其次,更深的用意是威脅她父親勿要再多嘴多舌。

  不管別人是不是誤會王家退婚在先,也會覺得韓謙在今天這日子羞辱王家父女的舉動太過無禮猛浪。

  楊恩也都覺得相當訝然,覺得韓謙此舉有失氣度,但見王文謙都能忍氣吞聲,其他人當然更不可能替王文謙父女出頭數落韓謙的不是。

  李知誥見趙明廷再次看向韓謙的眼神裡疑色盡去,換上帶有幸災樂禍的輕蔑跟不屑,暗感韓謙有這分急智、狠斷真是不易,心想韓宅射殺惡奴,與韓鈞決裂之事,應該也是韓謙做出的決斷吧!

  經過這麼一鬧,韓謙找了一個機會悄無聲息的退出大廳,這時候只要三皇子楊元溥不提,其他人也視若未見;李知誥也是趁著楊元溥與新婦行大禮的空隙,將今天橫生出的枝節,解釋給楊元溥知道。

  王文謙先派人送女兒王珺回驛館,然後等三皇子楊元溥與新婦行過大禮,代表楚州觀過禮便辭行而去,別人也只當他今日是被韓道勳的兒子給氣壞了。

  沈漾坐在酒案前,看著殿下的陰沉夜空,眼瞳裡滿是憂色。

  柴建天黑前拿三皇子的印信找到他,要他簽署封閉屯營軍府、執行宵禁的命令,之後柴建就帶著韓謙身邊的兩人匆匆離去。

  而這段時間或許別人都還對韓謙存在種種誤解,要不是受命籌建秘曹左司,韓謙及秋湖山別院看上去也非常的風平浪靜,但沈漾所能看到的,要比別人多得多。

  沈漾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竟然叫韓謙公然羞辱王文謙父女,但他知道事情絕對遠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7 03:18 PM

第七十五章 楚州館

  楚州館坐落在皇城以西。

  信王楊元演在金陵自然有府邸,但信王楊元演到楚州擔任防禦使,留在信王府邸的官吏幾乎都是或多或少身份上有些疑點的人。

  這些人不管是不是安寧宮安插的眼線,信王楊元溥都不能公然除掉,只能集中留在金陵,讓他們守一座空宅子。

  除了楚州在金陵諸如進奏、聽聞消息、財貨往來、官吏接待等事,專門由楚州進奏館負責,知事、主薄等官吏,都是楚州派駐金陵。

  而在王文謙分領楚州館事之後,除了加強刺探消息等用外,還允許商旅進楚州館食宿,甚至楚州商旅有大筆的財物擔心遇到劫道,也都交付到楚州館,由楚州館出據收書,然後回到楚州憑藉收書兌現錢物。

  此舉不僅令楚州多出一道聚財的渠道,也加強楚州與金陵之間的財貨往來,使得楚州的商稅收入激增。

  王文謙坐馬車回到楚州的後院,臉色陰沉的走下來。

  「小姐早早就回來,似有淚痕,在臨江侯府發生了什麼事情?」楚州館知事殷鵬走到廊下來,壓低聲音問道。

  楚州館知事殷鵬原本是王家的家生子,隨王積雄、王文謙父中在軍中積功脫籍,之後又是王文謙的推薦,才得信王的信任,得以到金陵主持楚州進奏、刺探消息等事,此時看品秩不高,卻是楚州安插在金陵最為核心的人物。

  「你立刻派人出城,將安插桃塢集外圍的密諜都撤出來!」王文謙跟殷鵬說道。

  「我父親看錯韓道勳了,」王文謙抬頭看向暗沉的夜空,說道,「韓道勳極可能是三皇子身邊隱藏在暗中的最大謀主!」

  「……」殷鵬微微一怔,神色也隨之變得更陰戾,說道,「大人能確認這點,很多事便豁然通透起來——韓道勳大鬧朝會諫驅飢民,是為三皇子謀龍雀軍啊,要不然前後哪裡會銜接得如此巧妙?而吏部薦韓道勳外放敘州的事,信昌侯也有暗中推波助瀾,可嘆安寧宮那邊完全被蒙在鼓裡——大人之前還有所疑慮,宴席上發生什麼事,叫大人確認這點?」

  「韓道勳的小兔崽子怕我壞他大事,今日對我張牙舞爪!」王文謙說道。

  「怎麼了?」殷鵬並不知道臨江侯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護送王珺先回來的扈衛也沒有機會看到小小姐被羞辱的一幕。

  王文謙也不瞞殷鵬,將今天發生的事情說給他聽,這也將有助殷鵬進一步認清楚金陵城裡錯綜複雜的局面。

  「三皇子那邊下一步,是不是會圖謀出藩荊湘?」殷鵬問道。

  「他們肯定是有這個打算,但趙明廷那邊留了心眼,這事怕沒那麼容易能成!」王文謙說道,「你先去安排我們的人撤出來吧!」

  「嗯!」殷鵬點點頭,也沒有猶豫便立刻去安排。

  王文謙推門回房,看到王珺站在堂屋裡,問道:「剛才那些話,你都聽到了?」

  「依父親所想,韓伯伯寫信退婚之時,就應該打定主意投附三皇子,但且不管韓伯伯在楚州、在金陵任職時所作所為所積下的清謄,即便要阿附權貴、爭奪功名利祿,韓伯伯為何要選最沒有希望的三皇子?」王珺疑惑的問道。

  「有時候大忠大奸是很難分辨的,」王文謙微微一嘆,說道,「韓道勳有一些宏願不切實際,或許他覺得扶持一個能為他掌控的傀儡登基,才有實現的可能吧!你與韓謙解除婚約,實是一樁幸事。」

  王文謙剛要讓王珺先去歇息,這時候殷鵬又敲門進來,遞過來一面龍雀紋武官銅腰牌,說道:「門外有個乞丐,想見大人!」

  「哼,他倒有膽子過來!」王文謙雖然決定這次不去插手三皇子與安寧宮的事情,但今日當眾被羞辱實質是被威脅,心裡也是積了惱恨,沒想到韓謙有膽敢孤身來見,「你帶他進來!」

  夜色本身就是最好的掩蓋,韓謙這次卻沒有用軟蠟膏遮掩面頰,在殷鵬的引領下,走進楚州館的後院大廳。

  「小侄見過王大人。」韓謙見左右除了楚州館知事殷鵬外,屏風上映照出一道窈窕的身影,想必是王文謙的女兒王珺站在屏風後,朝王文謙施禮道。

  「我已經讓人將桃塢集外圍的眼線撤了出來,你此時登門,又是何意?」王文謙眼神凌厲的盯住穿一身餿臭破爛衣裳,在他面前竟然卻沒有半點不自然的韓謙,問道。

  韓謙才不信王文謙會輕易放棄對他們的敵意,即便這次受他脅迫,被迫將人手從桃塢集撤出來,不破壞他父親出仕敘州之事,但保不定王文謙回到楚州不懷恨在心,再搞什麼手腳。

  他們這邊的根基太薄弱,此時已經引起趙明廷的注意,過不了幾天就將全面暴露出來,往後要應付安寧宮及太子一系就要竭盡全力,要是楚州那邊再不知輕重的在暗中使壞,韓謙也會覺得喘不過氣來。

  他必須在王文謙離開金陵之前,過來跟他聊一聊。

  韓謙眼睛落在身前的檀木書案上,有一隻紋飾精緻的手釧擱在桌角上,應該王珺倉促間忘了收起來,又瞥了屏風後的人影一眼,跟王文謙說道:

  「我是過來告訴王大人,你們對安寧宮的認知太淺薄了!」

  殷鵬本來恭順的坐在王文謙的身旁,不想直接插入韓謙與王文謙的對話中去,但這時候目光也是驟然凌厲起來,盯住韓謙。

  韓謙倘若是代表三皇子而言,是有資格坐在王文謙的對面說話,但這麼一副教訓人的狂傲口氣,也是實在太不知所謂了。

  「陛下年事漸高、太子喜服丹藥,皆非長壽之相,到時候安寧宮主內、徐帥主外,大楚必然一地血腥、狼籍,國破家亡,沒有人能置身事處。」

  王文謙是聰明人,韓謙知道一定要將話說得夠狠,沒有吞吞吐吐繞什麼彎子的必要。

  王文謙也沒有想到韓謙敢這麼說,敢如此的肆無忌憚,微微斂起眸子,盯住韓謙,質問道:「照你這麼說,楚州不更是良選?」

  「我們即便也想相助楚州,也要有相助的資格不是?」韓謙反問道。

  王文謙沉吟片晌,雖然韓謙很有迷惑性,但他心底終究不可能被韓謙唬住,輕蔑的哂然一笑,說道:「這話要是韓大人,或許有資格一說。」

  面對王文謙的輕蔑跟不屑,韓謙並沒有覺得有什麼意外,畢竟現在也沒有誰會認為《疫水疏》實際是出自於他的手筆,也或者王文謙打心底認定他父親才最居心叵測的奸佞小人,但他這時候趕過來見王文謙,也不是想王文謙以後能有多重視他,只要將有些話到位就夠了。

  「三殿下長期掙扎在安寧宮的陰影之下,出宮就府不敢有一絲忪懈,這不是有心人能操控得了的——不管我有沒有資格,但希望王大人能明白這些就好。」韓謙施施然站起來,也不再說什麼,就直接推開門,朝殷鵬伸出手來。

  殷鵬氣極而笑,將那面龍雀紋武官腰牌還給韓謙,又示意門外的扈衛退到陰影裡去。

  「年紀不大,架勢卻是十足!」看韓謙身影走出後院,消失在後巷的夜色之中,殷鵬不屑的笑道。

  王文謙不以為意的一笑,說道:「不管他再怎麼裝腔作勢,但既然他已經將話傳過來,我們還是要聽聽的。」

  見王文謙也認為韓謙過來,只是代人傳話,殷鵬也深以為然的點點頭。

  他甚至以為是韓道勳在出仕敘州的關鍵時刻,不願意拋頭露面以致功虧一簣,才讓其子趁夜趕過來,跟這邊進行交涉、談判,以求在日後對抗外戚徐氏、安寧宮及太子一派勢力時保持一致。

  「不過,他的氣勢,真是不比爹爹稍弱呢!」

  王文謙轉回頭,見女兒王珺眼眸有些出神的盯著後巷的夜色,說道:「能孤身走進來,確實不簡單就是了,」又跟殷鵬說道,「韓道勳出仕敘州,但要保持對三皇子的影響力,極可能會留其子在金陵,你要小心應付此子。」

  「他的話能聽進去幾分?」殷鵬問道。

  「暫觀其變便是了。」王文謙說罷,忍不住又長嘆一聲,將目光投向深邃而蒼寥的夜空。

  殷鵬微微一怔,見王文謙如此反應,猜想必是韓謙有某句話觸動王文謙了。

  見王文謙並沒有細說的意思,殷鵬便告辭退下去。

  「爹爹說趙明廷等人手段陰狠,也說過陛下年事已高,」王珺抬起頭,看著王文謙說道,「必是這個韓謙說太子非長壽之相,觸動爹爹了。」

  「你這聰明,將來婆婆可不好找啊!」王文謙笑著說道。

  「呸呸呸,哪有爹爹這麼說自己女兒的。」王珺嗔怪道,倒是忘了今天被韓謙這廝氣哭這事了。

  王文謙微微一笑,讓王珺先回房休息,他坐到書案前,細思起韓謙所說的諸多事來。

  他是考慮過天祐帝年事已高,也防備天祐帝隨時有可能駕崩。

  不過,在他看來,太子再荒嬉無度,登位後有可能會進一步強化外戚徐氏的權勢,但太子到底是跟隨天祐帝開創出大楚基業的,內心深處不可能對外戚徐氏一點防備都沒有。

  因此,王文謙也並不認為陛下有朝一日駕崩,形勢會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方。

  也恰恰如女兒王珺所說,韓謙今日說太子不壽,真是觸動了他,他真是沒有考慮到陛下與太子先後駕崩的局面,會有多惡劣。

  雖說太孫聰穎過人,自小就有不凡見識,也有很多朝臣覺得太子不屑、太孫可期,但太孫畢竟才十歲不到啊。

  要是太子在太孫成年前駕崩,大楚不就全落到外戚徐氏及安寧宮手裡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7 10:50 PM

第七十六章 龍華埠

  韓謙繞到楚州館後面的一條巷子裡,一輛黑色的馬車無聲的停在巷道里。

  馬車的前簷角,掛著一盞昏黃的燈籠,家兵子弟郭奴兒臉抹得有些髒,就像是不愛清潔、坐在馬車前的小車僮,在巷道里等候主人訪過客從坊院裡出來。

  韓謙揭開車簾鑽進車廂裡,燈籠散發出來昏黃的光暈,也從揭開簾子照進車廂裡來,姚惜水與趙庭兒坐在車裡,問道:「王文謙那邊有什麼反應?」

  姚惜水甚至都不明白韓謙為什麼堅持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見王文謙,也不知道韓謙有什麼理由能說服王文謙,讓楚州同意跟他們這邊暫時兩廂無事。

  不過,韓謙堅持如此,李知誥那邊也擔心王文謙搞起事來,破壞力太大,然而今天這樣的日子,李知誥、李沖甚至信昌侯李普都實在是無法脫身,柴建又帶著人出城去了,便同意韓謙過來一試。

  姚惜水表演過劍舞后,左右無事,便隨韓謙一起過來。

  「楚州秘間馬上就會從桃塢集外圍撤出,柴建那邊可以肆無忌憚的出手了。」韓謙說道。

  姚惜水心想這算是什麼事?

  韓謙在臨江侯府不惜公然羞辱王家父女,也暗中對王家父女揭開自己的身份,實際上是不惜狗急跳牆,也要威脅住王文謙收手。

  這時候,王文謙即便再懷恨在心,也不會直接逼這邊狗急跳牆,拚個魚死網破,讓安寧宮及太子那邊坐收漁翁之利的。

  韓謙見與不見王文謙,楚州的秘諜今夜都應該撤出去暫避鋒芒,那韓謙堅持要過來見王文謙,意義又在哪裡?

  韓謙不願意多說,姚惜水只能懷疑他趁李知誥、柴建等人都無法脫身,堅持要見王文謙,實際上是為了抬高他在三皇子身邊的地位。

  因為這麼一來,以後真要跟楚州那邊再作聯繫,自然是韓謙出面最為合適。

  韓謙看了姚惜水一眼,卻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伸手敲了敲車廂壁,示意郭奴兒駕車出城。

  只要不經過太子直屬兵馬所控防的城門,臨江侯府的侍衛武官腰牌,比京兆府所簽發的通行證都要好使。

  馬車沿著秋浦河北岸的泥濘道路,往寶華山西南麓緩緩而行。

  金陵作為六朝繁華之地,大楚在此奠基也有十三年,除了金陵城以及京兆府所屬十一縣外,大小鎮埠也是如星羅棋布。

  沿秋浦河北岸往東行十八九里,有一座叫龍華埠的集鎮。

  龍華埠距離秋湖山別院還有十四五里,但距離屯營軍府的西轅門,只有六七里,可以說是從西面進入龍雀軍屯營軍府之前的最後一處人煙稠密之地,也可以說是龍雀軍屯營軍府的前哨站。

  龍華埠近百年以來,就是金陵城外極為重要的一座集鎮,沿河屋舍鱗次櫛比,臨河的碼頭舟楫密集,怕是有十數艘大小船舶停在龍華埠的碼頭前。

  穿埠而過的主幹道也鋪上石板,沿街木樓大多建有兩層,前鋪多有茶酒肆金銀鋪,也有依紅偎翠的豔麗女子站在樓前街頭攬客。

  事實上,在一年之前,龍華埠還要繁華,往東通往江乘縣,往北褲衩子河通揚子江,往西通金陵城,從渡口南下,又有道路通往溧陽、溧水、永陽,也有河道相接,商旅交會。

  最繁盛時,龍華埠商旅雲集,有店舖百餘家,每日川流不息,人聲鼎沸,恰恰是朝廷將龍華埠以東赤山湖北岸的桃塢集,劃為龍雀軍的屯營軍府收編染疫飢民,商旅就遠避龍華埠而走,市況驟然間就蕭條下來了。

  此時看龍華埠的碼頭停泊有十數艘大小船舶,實不足鼎盛時十分之一。

  聽著姚惜水看車窗外微微嘆息,似感慨龍華埠遠不及往日繁榮,韓謙心裡只是一笑,暗感要是歷史軌跡不發生改變,四年後信王不甘心坐以待斃,率楚州軍渡江圍攻金陵數月,將使這座八百年綿延近七百里的古都毀於一旦,城池內外及京畿諸縣百餘萬口人,僅存十之一二而已。

  真要發生那一幕,而到那時候姚惜水還沒有殞於兵災,又會有怎樣的感慨?

  馬車簷角的燈籠,通過車窗,將昏黃的光照射進來,姚惜水哪裡知道韓謙在想什麼,她只看到韓謙嘴角那一抹冷冽的淺笑,心頭暗忤,暗想龍華埠前後一年,興衰兩態,他心裡即便沒有特別的感觸,但冷漠如斯,當真稱得上生性涼薄了吧?

  馬車最後停在一間茶樓的斜對面,姚惜水遠遠看到傍晚時出城的柴建,這時候竟公然坐在對面茶樓裡飲茶,還特麼面朝大街而坐。

  不過姚惜水轉念想柴建這麼做,也無不當。

  樞密院職方司今夜要有密探在桃塢集外圍無故失蹤,他們再怎麼掩飾,趙明廷那邊也應該知道桃塢集屯營軍府有問題了。

  而桃塢集既然無法再潛藏在水面之下,那還不如利用這點,將趙明廷那邊的視野徹底的吸引過來,只是要讓他們暫時看不穿桃塢集的虛實就可以了。

  吏部奏疏,天祐帝已經硃批送到門下省繳覆,頒行就這兩天的事情。

  實際上不管韓道勳、韓謙父子身上是不是已有破綻被趙明廷看到,但安寧宮及太子一系下也必須下極大的決心,才有可能通過門下省,去直接封駁天祐帝硃批過來的奏疏。

  畢竟安寧宮要這麼做,也是直接對抗或者說忤逆天祐帝的意志,所冒的風險也絕對不小。

  他們要做的,只是要安寧宮及太子一系,下不了這個決心就可以了。

  「姚姑娘要是也想進茶樓坐坐,面容就要稍加修飾才行。」韓謙說道。

  藉著跟車轅一側相接的小窗透進來燈光,姚惜水睜眼看著趙庭兒將一種軟蠟膏輕輕的抹了韓謙的臉上,使韓謙的臉頰變得蠟黃、凹凸不平起來,隨後又用深黃色脂膏在韓謙的臉頰上勾畫了幾筆,竟然叫韓謙臉頰在燈下顯得瘦陷、病容頗重的樣子,真是神異無比。

  看到這一幕,姚惜水知道韓謙身邊的婢女能試製出遠超晚紅樓的上品胭脂,絕非偶然。

  當然,她也猜到韓謙這時候要她改變容貌,隨他上茶樓跟柴建見面,實際上也是要趙明廷暗伏在附近的密探看到,這也要彌補她與春十三娘在凝香樓胭脂鋪露出來的破綻,避免趙明廷有可能注意到晚紅樓的存在。

  趙庭兒傍晚前扮成乞兒到侯府後院箭場見李知誥、柴建,通知韓謙、姚惜水的藏身地,這時候看到韓謙一身丐裝走進茶樓,柴建示意分散坐在茶樓角落裡的幾名扈衛稍安勿躁。

  不過,也是因為猜到眼前走進來的三人,是韓謙與姚惜水以及韓謙身邊的婢女所扮,柴建才能從眉眼輪廓間看出一些依稀相仿來,暗感趙明廷真要有什麼手下潛伏左右,只會認出他們是今日從凝香樓胭脂鋪逃匿的疑犯,而不會認出他們的身份來。

  「柴大人,這邊情況如何?」韓謙坐過去,一腳蹺到木凳上,看柴建跟前五香爛豆等幾碟小食,攬到身前,伸手抓起來就塞嘴裡,自嘲的說道,「在侯府光顧著跟王文謙置氣了,都沒有填飽肚子,柴大人讓店家到隔壁的牛二驢肉店,買兩斤干切驢肉過來。」

  柴建沒有驚動店小二,直接讓旁邊的一名扈衛去買兩斤干切驢肉過來。

  「屯營之內已經閉寨,三天內都會加強戒防。目前,是你韓家家兵范大黑、林海崢以及趙無忌帶人分組散在外圍,也已經發現五名可疑人物,試圖接近屯營,但對方也很警惕,看到情形不對勁,已經逃入寶華山深處。」

  三皇子大婚,臨江侯府那邊不能有一絲懈怠,秘曹右司的人手又因為怕洩密,傍晚前手忙腳亂的分散潛藏起來,柴建可以請沈漾簽發命令,封閉屯營寨府,但身邊僅有十數人,卻沒有辦法伏殺潛伏到屯營寨府外圍的密間。

  柴建不得不借助韓謙的人,但是左司兵房雖然有七八十人,但除了韓家九名家兵、十一名家兵子弟外,其他人都是這幾天從屯營軍府新招募過去的新手。

  柴建實在懷疑韓謙手裡的人,能完成這一次反滲透任務?

  韓謙倒沒有什麼擔心,范大黑、林海崢、趙無忌他們是準備不足,但趙明廷派出密間滲透,比他們更加倉促。

  再一個,普通人無事是不會隨意鑽入深山裡去的,但過去幾個月裡,韓謙一直都利用寶華山的地形地勢,教導家兵子弟如何進行潛伏、偵察及反偵察,在這方面他們佔據絕對的優勢!

  只要不出大的紕漏,他與柴建只要在這裡等結果就好。

  夜漸深,茶樓東家坐在長木櫃後,看到柴建及扈隨除了腰間的刀劍,袍衣有時候無意間掀開,還露出甲衣,壓根不敢過來催促說茶樓要打烊,忍不住打起哈欠,跟柴建說道:

  「要不要派人到對面的妓寨,喊兩個姑娘過來唱個小曲?要不然這麼坐一夜,很難熬的。」

  柴建瞥了姚惜水一眼;姚惜水眼神凌厲的瞅住韓謙,心想他走進茶館之後,言行粗魯放肆之極,這時候竟然還得寸進尺來了。

  韓謙渾不在意的說道:

  「姚姑娘要不想讓趙明廷從你身上聯繫到晚紅樓,就應該不在意這事!而且啊,不要覺得變換面容,就一定能瞞天過海。姚姑娘不能融入新的身份,一切都表現得跟所扮演的身份格格不入,這些將都是破綻。要是趙明廷或者王文謙這樣的人物,親自趕過來,看到姚姑娘這樣,絕不難將姚姑娘跟晚紅樓聯繫起來,畢竟晚紅樓留在姚姑娘身上的痕跡太深、太鮮明了……」

  姚惜水再不喜歡聽韓謙說這話,但仔細咀嚼,卻覺得意味深長,暗感用間篇註疏,即便是韓道勳所著,韓謙也絕對是真正掌握其精髓的一人。

  「姚姑娘似乎能聽得進我這番話,」韓謙嘿然一笑,跟姚惜水說道,「那就請姚姑娘到妓寨,幫我們挑兩個唱曲的姑娘過來——姚姑娘如果要跟我學用間,那一定要記住,模糊掉身上棱角鮮明的特徵,才是為間的第一步!」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8 12:15 PM

第七十七章 行刑

  燭殘燈滅,在晨曦中,已經早起的行人經過,茶樓外的石板長街,也是嗒嗒的馬蹄聲傳來。

  姚惜水再精力充沛,挨著車廂壁坐了一夜,也是腰背酸腫,看了披了一張破麻袋片、枕著趙庭兒大腿而睡的韓謙一眼,倒不是覺得韓謙身為少主,與身邊的婢女苟且是多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好奇這廝怎麼能睡得酣暢淋漓?

  一夜過去了,桃塢集屯營軍府還沒有消息傳過來,但凌晨時聚集到龍華埠的可疑人物越來越多。

  這些人都是趙明廷從樞密院職方司調來的精英斥候。

  精英斥候,不同於密間、秘諜,就像是韓謙編入秘曹左司兵戶的精銳,是偵察作戰力量,他們並不需要嚴格隱藏身份,因此公然挎刀披甲,騎著軍中健馬,半夜將茶樓對面一戶人家都趕了出來,將院子徵用過去,以便他們的人馬在龍華埠聚集。

  雖說趙明廷還沒有露面,但樞密院職方司在對面院子聚集的精銳斥候就已經超過四十人,為首是樞密院職方司下屬一名叫季昆的指揮。

  「哈……」韓謙伸了懶腰,睜開眼見趙庭兒打著哈欠看過來,眼皮子軟耷耷,一副精神不濟的樣子,問道,「你沒有睡?」

  「不斷有人攜刀披甲,騎馬進入龍華埠,庭兒心臟都嚇得砰砰亂跳,怎麼睡得著?」趙庭兒伸手將韓謙的腦袋托起來,揉著被壓得發麻的大腿,說道,「少主,你怎麼就睡得這麼舒服?」

  「趙明廷真要下決心將我們劈成肉醬,哪裡需要公然調用職方司的人馬?」韓謙也忍不住打個哈欠,心想還是沒有睡夠,看向姚惜水問道,「夜裡有什麼消息?」

  雖然姚惜水也能料到趙明廷往龍華埠直接調集職方司的人手,更可能是在虛張聲勢,給他們這邊施加壓力,但他們在龍華埠只有十二名扈衛能用,誰敢說趙明廷那邊一定就不出手?

  這種情形下,誰心頭所承受的壓力都不可能小。

  韓謙竟然能睡得著,姚惜水都不知道他的心臟是什麼做的。

  「凌晨前後,分別在牛頭崮、蘭溪溝、朱家寨伏殺三名可疑人物,擊傷兩人,但可惜沒能逮住,令其跳溪逃走,但缺人手,也沒能繼續擴大搜索範圍,或許還有可疑人物潛伏山中未撤,」姚惜水說道,「你手下死一人、傷兩人!」

  「嗯!」韓謙點點頭。

  左司兵房七八十人,在地形熟悉的寶華山中獵殺職方司的五名密間,特別是職方司五名密間是分散潛近桃花塢的,他們這邊還付出死一人、傷兩人的代價,顯然很難讓人滿意。

  不過,考慮到左司兵戶除了六名家兵、十一名家兵子弟外,其他近六十名人手都是這兩天都招募過來,這樣的結果也不出人意料。

  「我要回屯營軍府,姚姑娘是陪柴虞候繼續留在龍華埠,還是隨我去山莊補一覺?」韓謙問道。

  留在龍華埠也無事可做,同時姚惜水也感到困頓,擔心自己這個狀態再繼續暴露在職方司的探子眼皮底下,容易露出破綻,便同意隨韓謙去秋湖山別院繼續觀望形勢。

  屯營軍府雖然沒有造柵牆,將桃塢集整個的圈圍起來,但天光大亮之後,憑藉屯營軍府的哨崗也能將林溝溪坎都盯住,敵間強行闖進來也不可能有藏身之地,所以林海崢、范大黑、趙無忌也帶著人馬撤回山莊修整。

  韓謙回到山莊,也沒有充滿餿味的破舊衣裳脫掉,而是帶著趙庭兒、姚惜水、郭奴兒跑去原家兵及家小聚居、目前臨時充滿兵戶臨時駐營的北院。

  林海崢等人正撤回到院裡吃早餐,看到韓謙走進來,那些新手看到林海崢、范大黑、趙無忌站起來,才知道是韓謙進來了。

  「誰來跟我說昨夜的傷亡?」韓謙拖了一把椅子,倒坐在廊下,看著院子裡擠得滿滿當當的斥候,問道。

  「郭泓判擊殺敵間,也被敵間反手刺中胸口,早上抬回來時,在半路就嚥了氣,」林海崢走過來說道,「另外兩名家兵子弟傷得都不算重。」

  「郭泓判被敵間反手刺殺,是你親眼所見?」韓謙抬頭看著林海崢,問道。

  看到韓謙眼瞳裡凌厲的精芒,林海崢下意識的一驚,心存畏懼的說道:「我沒有親眼所見,但回來後第一時間就將他所率這組人馬召集過來詢問過來。少主要是覺得有問題,我再仔細盤問。」

  「他這組人都有哪裡?」韓謙抬頭問道。

  林海崢示意四名斥候站出來。

  「將兵甲都繳了!」韓謙說道。

  林海崢都知道韓謙要重罰這四人,示意旁邊的人將這四人的佩刀、皮甲都解下來;這四人也不敢掙扎,做好受罰的準備。

  韓謙看著四名新募斥候,他還記得這四人的名字,其中一人早年還曾在廣陵軍擔任營指揮,潛力可期,但可惜啊,不能為他所用的人,他都不想留,語氣寡淡的問道:「你們有什麼要交待的嗎?」

  「我等無能,致隊率受創而亡,願受罰。」四人對望一眼,想著擺出一個良好的態度,懲罰或能輕些。

  「你們既然沒有什麼好說的,那想必是知道自己錯了,那就好辦了,也省得你們在黃泉路上怨我枉冤你們,」韓謙回頭看了林海崢一眼,說道,「現在就將這四人都殺了,然而去找兵曹高大人,將他們的妻女子侄,只要是一戶之內,都賣出為奴!」

  韓謙這話說得極平淡,但字字驚心。

  姚惜水也是心驚,沒有想韓謙御下會如此殘暴。

  雖然死了一人,極為可惜,但左司兵房七八十人說起來都是這兩天才新招募過來的烏合之眾,能伏殺職方司三名精英密間,還成功阻止職方司的密間滲透,這已經可以說是有功無過了。

  林海崢、范大黑也是微微一怔,想要勸韓謙給他們一個機會,但想到韓謙前些天在宅子裡下令射殺韓鈞身邊的老宅家兵,可也沒有半點猶豫,未必是他們能勸!

  四人完全沒有想到會受到如此殘暴而嚴厲的懲罰,韓謙不僅要將他處死,還要將他們的妻婦子侄賣娼賣奴,愣怔之餘,竟是忘了爭辯;待看到趙無忌、林宗靖、郭奴兒等家兵子弟拔刀圍上來,想要反抗,但手無寸鐵,又被圍在院子裡,片晌間便被亂刀砍死!

  其他新募的斥候,看著身體都被亂刀砍得不全的四人,還有沒有死透,在泥地血泊裡抽搐著、顫抖著,還有鮮血汩汩流出,擴大血泊的面積,幾乎要將這座平整的院子都淌滿,雖然他們都是韓謙精心挑選出來的老卒,猶是心驚不已,臉色慘白。

  特別是另外兩組有家兵子弟受傷的斥候,握住腰間的佩刀都禁不住發抖起來。

  「你們心裡都很清楚這四人為何死有餘辜,為何妻女子嗣會淪落為奴的境遇,」韓謙眼神銳利的往院子裡的人馬掃過來,「另外兩組人馬,應該慶幸隊率只是受傷,各領三十鞭為戒吧。林海崢、范大黑,你們兩個,先上前行刑各抽十鞭。你們已經有兩次在關鍵時刻猶豫了,我不希望再出現第三次!」

  林海崢、范大黑叫韓謙眼睛盯著,背脊汗毛都要立起來,也暗感他們剛才是猶豫了,要是這四人突然暴起奪下他人手裡的兵刃,今天這場面恐怕會非常的難看了。

  看到林宗靖、郭奴兒等家兵子弟,這時候已經聚集到韓謙身邊結成環陣,林海崢、范大黑也暗感他們雖然更經常在少主身邊伺候,但顯然不自覺,要比這些郭奴兒這些家兵子弟懈怠一些。

  林海崢、范大黑這時候也按住腰間的佩刀,虎視眈眈的盯著另兩組出岔子的斥候人馬。

  兩組八名斥候,終究是沒敢反抗,將佩刀解下來,跪在被血漿浸得已經有些泥濘的地上受刑。

  姚惜水自幼接受嚴酷的訓練,但這一刻猶要強忍住心裡的不適,才沒有提前退出去。

  林海崢、范大黑執鞭上前,給八人各抽十鞭,抽得他們皮開肉綻、血痕遍背。

  韓謙這時候又朝那些剩下的新募斥候,說道:「剩下的各二十鞭子,你們輪著每人上前抽五鞭,感受一下他們身心所受的創痛吧,這樣,在下一次的任務中,才會少懈怠!但下一次,你們心裡也給我記住,我這裡沒有太多的規矩,以下犯上者斬,作戰懈怠者斬,畏敵不前者斬……」

  待行刑完畢,韓謙才讓人將四具死屍拖出去,也讓八名被抽得血肉模糊的人搬到房中救治,跟林海崢、范大黑說道:「你們先帶著他們到外面的院子,總結昨夜的成敗教訓,成文交到我手裡,然後再去休息……」

  林海崢等人走出去,留在山莊的家兵家小才走進來打掃滿地的血跡。

  只是這邊的院子都是泥地,血滲透到泥土裡,除非將染了血的土都鏟掉,要不然天氣日漸炎熱,整間院子裡都將是吸引蚊蠅的血腥氣。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8 08:16 PM

第七十八章 築城

  韓謙拿筷子搛了一小塊脆脆的醃黃瓜,吧咂吧咂的嚼著,見姚惜水完全沒有胃口的坐對面,擱下粥碗,問道:

  「怎麼了,姚姑娘給我酒裡摻幻毒散時,可沒有現在這般不忍啊?莫非姚姑娘覺得我拿自家的錢財,養活了晚紅樓的十多名賣身姑娘,就是該死,而那四名不聽指揮、懈怠作戰、坐看隊率如此輕易為敵間反殺的傢伙,就不該死了?」

  「罪不及妻女子嗣!」姚惜水說道。

  「罪不及妻女子嗣?」韓謙冷冷一哼,說道,「這四人因罪而死,我不罰他們的妻女子嗣,你以為他們的妻女子嗣在屯營裡,境遇就能比為奴要好?你要同情他們,大可以將他們都買回去啊。」

  姚惜水被韓謙拿話堵住,無語相對,又懷疑韓謙說最後一句話是不是在暗示什麼,冷眼看他又低頭呼嚕嚕的將半碗粥都扒拉進肚子裡,真是想不明白有名臣之望的韓道勳,怎麼會有這麼一個怪胎兒子,難不成他寄養宣州的那幾年,真將他扭曲成如此的冷血無情?

  韓謙將姚惜水的嫌棄看在眼底,心裡只是冷笑,歷史軌跡不發生改變的話,也難怪天祐帝駕崩後,三皇子這邊那麼輕易就被安寧宮那邊連根拔除了,晚紅樓及信昌侯府,除了李知誥之外,實在沒有幾個能撐得住檯面的人物啊!

  說實話,韓謙也並不覺得信昌侯李普是一代人傑,要不然他早早就得晚紅樓暗中扶持,所建功績不應該在其兄、浙東郡王李遇之下。

  甚至在李遇這一系軍方人物裡,信昌侯李普的地位,比起李遇手下的第一大將張蟓,還要略差一些;而看目前的情況,信昌侯李普及黑紗婦人,還沒有成功的將此時歸隱洪州的李遇以及此時擔任潭州刺史的張蟓拉上他們的賊船啊。

  林海崢、范大黑將昨天的得失總結記錄成文送過來,韓謙讓他們也去休息。

  吏部疏奏一日沒有通過門下省的繳覆,他們這邊就不能鬆懈。

  韓謙看記錄成文的得失經驗,與料想的沒有太大的區別。

  昨夜在那麼大的範圍內,要防止職方司的探子滲透進來,左司兵戶不到八十名探子,分成十六組在寶華山內搜索。

  編入兵馬的家兵子弟年紀都還小,即便過去半年多時間裡,受到嚴格的訓練,但作為隊率,還是無法壓制那些個從數萬飢民中精心挑選出來的勇悍老卒。

  昨夜能伏殺三人,趙無忌殺一人,范大黑殺一人,還有就是受創身亡的郭泓判殺一人,傷兩人也是家兵、家兵子弟出力。

  而是那些原本被寄以厚望的「勇悍」老卒,個人武力,絕對不弱,也有在複雜局面下周旋的經驗跟能力,但這些人要是有韓家同樣悍勇的家兵帶著,多少還聽話些;要是由十四五歲、身量單薄的家兵子弟帶著,絕大多數人都在敷衍。

  他們昨夜遭受一死兩創的損失,實際上都是這些勇悍老卒懈怠或者不聽話所致。

  韓謙現在哪裡有時間去按部就班的規訓他們?

  昨日趙明廷的人馬僅僅是受到小創,今夜才是最危急之時,他要不用雷霆手段將這些新募斥候震住,令他們能聽令行事,今天夜裡還要將他們放出去守住屯營的外圍,傷亡就難控制了。

  三皇子午前要攜新婦進宮面聖,李知誥到午後才脫開身,帶著一票人馬趕到秋湖山別院來跟韓謙會合。

  柴建依舊留在龍華埠,跟職方司聚集於龍華埠的精英斥候對抗,但身邊有四十多名好手,那邊注定是僵持局面。

  李知誥相隔四個月再次踏入秋湖山別院,發現山莊相比較四個月前,內部已經改觀很多。

  事實上,年後秋湖山別院就一直在改建、擴建。

  為此,韓謙也在匠坊東側新辟出一塊地,建了磚窯。

  金陵城雖說富冠江南,但城內主要的屋舍都是夯土而建,甚至大半的城牆也都夯土而成,沒有覆磚。

  以伐木為樑柱,青磚加灰漿抹砌所建的房屋自然是要比夯土牆、茅草頂堅固得多,也扛得多江南夏秋豪雨的沖刷,但當世燒磚的成本還是太高。

  之前秋湖山別院,東院是正院,三跨十多間房裡,也只有六間房是青磚小瓦加木樑,屋裡再用方青磚鋪地,在當世已經是相當不錯的精舍了。

  皇城宮禁之內,除了幾座主殿要奢華一些,用了大量的石料,其他的院舍也不過如此。

  江南時常大雨傾盆,韓謙擴建山莊,堅持用青磚,但即便建了磚窯,也募匠工到後山伐木燒炭,成本還是太高。

  燒一千斤石灰才需要五百餘斤柴炭,而燒一千塊尋常青磚,就需要燒四千餘斤柴炭。好在後山的木材尚算充足,而從屯營軍府僱傭力工更是廉價,山莊年後新增、改建了三十多間青磚瓦房,目前勉強夠用。

  李知誥與韓謙會合,見局勢都在掌控之中,稍稍放下心來,即便姚惜水說韓謙擅自處死四名新募斥候,李知誥也渾不在意。

  照規矩,韓謙只有在戰場上才能夠不經請示直接處死那些臨陣逃脫的兵卒,過後就應該捆縛送上兼理法曹的錄事參軍李沖那裡接受處置。

  除了韓謙在答應籌建秘曹左司之時,就要求有專擅之權外,更重要的是他們所面臨的形勢危如累卵,稍有不慎,就全盤皆輸,比起計究這些細枝末節,他們更急需要有能夠掌握局勢的人物坐鎮一方。

  沈漾跟他們不是一路的,完全不指望他會參與這邊跟安寧宮及楚州的明爭暗鬥,而除了父親、他自己及柴建外,李知誥認為李沖、姚惜水等人,都還遠不足以獨擋一面。

  韓謙目前已經成為他們不可或缺的一環,也發揮著別人難以企及的作用,李知誥不覺得應該對他要求更高;而在人手匱缺、人心不穩之時,用雷霆手段先將桀驁不馴的悍卒鎮住,才是果斷而堅決的手段。

  考慮到趙明廷今夜可能會調更多的精英探子潛伏進來,而李知誥帶過來的人手,對寶華山的地形又不甚熟悉,韓謙與李知誥商議,最後決定由李知誥帶來的人手,與屯卒一起負責屯營內側的警戒;而外圍的反滲透及獵殺,還是交給林海崢、范大黑及趙無忌,率左司兵戶所屬的斥候負責。

  反正趙明廷也不可能公然率大部兵馬強攻進來,甚至昨夜那些新募斥候的懈怠,極可能會給趙明廷製造一定的誤導,形勢對他們還是極有利的。

  韓謙能掌控局面,李知誥也樂得清閒,更多心思還是放在屯營軍府及龍雀軍的建設上。

  韓謙自然將在山莊下方、以軍府公所為中心建造城壘一事,再次提出來,此外,山莊外圍還有六處山脊缺口要建防禦哨院,這樣才能形成完整的防禦體系,必要時能聚攏七八千兵馬,以及將三四萬屯兵家屬都撤進來堅守。

  韓謙前天見到李知誥、柴建時,就提出這個方案,李知誥回去後跟父親商議,也覺得韓謙這個提議甚好,確定是有必要建造這麼一處堅堡,防止形勢陡然惡劣,三皇子在城外能有一處落腳地能聚攏兵馬。

  然而問題的關鍵,還是代價。

  見李知誥蹙眉思量,韓謙卻是不急不躁。

  他所提的,都是刻不容緩之事,眼下就要看晚紅樓及信昌侯府有多少潛力可以壓榨了。

  這樣也便於他估算晚紅樓及信昌侯府這些年潛藏在水面之下,到底經營出多大的勢力來。

  「六座防禦哨院,正當山脊豁口,地勢險要,堪稱關隘,應盡快動工,而且這六處地方易受雨水沖擊,需磚石及糯米漿拌石灰砌築。而下方城壘,要是糜費太巨,可先夯築土牆,等日後再包裹城磚。」韓謙給出一個折中的建議。

  「大約每月需增撥多少錢糧?」李知誥問道。

  屯營軍府這邊開墾出七八萬畝地,到四月底已陸續有收成,但由於只能種植麥豆等旱地作田,甚至還要嚴禁捕撈蟹螺充飢,因此即便在日照充足的寶華山南麓,每年總產量也就十萬石左右。

  這僅僅夠二萬三四千人之多的屯兵眷屬不餓死,而婚娶喪葬、生養病藥,乃至屯營軍府想要修繕屋舍、村寨、道路、溝渠以及將要持續多年的隔絕疫源,以及屯營軍府內部的公耗,還需要每年投入一千萬錢,才能夠勉強維持。

  此外,七千兵卒的編訓不能停,這方面的錢糧,除了朝廷每年撥給兩千萬錢軍資外,他們一年至少還要額外再貼六萬石糧食進去。

  龍雀軍的兵甲,衛尉寺武庫署會有撥給,但除了鑄造粗陋的刀矛給足一萬兩千餘件之外,各式鎧甲僅拔給五百套,健馬三百匹,騾及駑馬五百匹,馬鎧二十具。

  龍雀軍想要成為一支精銳,晚紅樓及信昌侯府還要額外添置大量精良裝備。

  除開信昌侯府及晚紅樓之前半年為籌建龍雀軍及屯營軍府所投入七八千萬錢之外,之後每個月還要再貼七八百萬錢,龍雀軍及屯營軍府才能勉強的正常運營下去。

  屯營軍府內要建窯燒磚、砌築城壘,是可以從屯營軍府徵用廉價勞力,但再廉價也要給三頓飽食,那也至少一個月再多撥上千石糧食或者相應的錢物才夠。

  韓謙心裡默算了一下,跟李知誥說道:「此事交給我辦,每月多撥一千石糧,一年之內初成;再有半年,軍府城壘外牆可以包覆城磚。

  李知誥統兵征戰,除了攻城拔寨,也置兵械築城寨,知道韓謙所報之數,還是相當節省的。

  事實上,他們也早有考慮這事,屯營軍府的倉曹、工曹、兵曹參軍,都是信昌侯府派出來的人,手下也有營造官,他們估算過築造覆磚城壘的成本,實要比韓謙這邊靡費三四成以上。

  李知誥心想韓謙這邊主持其事,能節省這麼多,就應該讓工曹配合這邊行事,咬牙說道:

  「這事怎麼也要擠出錢糧,盡快做成,你這邊莫要耽擱,先籌辦起來……」

  雖然折算下來,信昌侯府及晚紅樓最初半年往龍雀軍及屯營軍府所投入六七千餅金子,絕對數值也不算多麼恐怖,但信昌侯府及晚紅樓這些年不僅暗中維持五六百人的精銳戰力,還培養一批密間極深的潛伏到朝野之內,消耗不是小數目。

  韓謙擴大家兵子弟規模之後,又有意將他們都往精銳乃至精英方向進行培養時,就發現這個消耗太恐怖了。

  看李知誥的樣子不像作偽,韓謙心想每個月再多拿一千石糧,真是信昌侯府及晚紅樓的極限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9 09:40 AM

第七十九章 深夜闖營

  樹欲靜而風不止。

  除了樞密院職方司的斥候外,午後也有一些行跡可疑的江湖人物,往龍華埠聚集。

  韓謙倒不擔心這些,再怎麼不濟,今夜也能熬得過去,但關鍵是門下省今天還沒有在吏部奏疏上用印,明天會是什麼局面,就完全不是韓謙能猜測跟掌控的了。

  今天是三皇子大婚的次日,楊元溥要攜新婦進宮面聖,而明天照計畫,三皇子要攜新婦前往太廟祭祖,郭榮應該都要陪同;不過,要是今明兩天都還無法派人潛入屯營軍府探明情況,趙明廷後天就極有可能請身為龍雀軍監軍使的郭榮直接帶人走進桃塢集。

  到時候,韓謙他們再驕橫,也不能公然阻攔郭榮帶人進入屯營軍府。

  不過,韓謙此時也養成盡人事而聽天命的從容,做了一些能儘量拖延的後手準備後,也不會坐立不安就是了。

  李知誥將身邊的人手都留在屯營軍府,他夜裡回城不安全,要不想到龍華埠跟柴建會合,也只能留在屯營軍府宿夜。

  一向勤勉的沈漾,自然也早意識著風聲鶴唳的緊張形勢,今日特地留在城裡,沒有到桃塢集來。

  入晚後,為避人耳目,也便於姚惜水參與其事,李知誥將屯營軍府工曹參軍周元喊到山莊,談城壘築造的事情。

  周元對韓謙是有很大意見的。

  他身為工曹參軍,城寨、道路、溝渠、屋舍之營造,都應該是他協助長史沈漾所主持之事,特別是兵甲戰械的鑄造,更是歸他直接統轄,但整頓過前期混亂,在年後周元想要正式徵用熟練匠工,籌建匠戶營,這時候發現手藝最好的幾十號人,早就被韓謙雇到山莊匠坊了。

  而在修築大堤、挖溝垛田、隔絕疫源等事上,沈漾也更重視徵詢韓謙的意見,叫周元這個營造官多少有些名不符合,被擱在那裡。

  周元滿腹意見,又不能跟韓謙撕破臉,只是暗中慫恿張潛、郭亮也招募人手就近石灰窯,不令秋湖山別院壟斷對屯營軍府的石灰供應。

  韓謙要將修築城壘的事情都攬過去,周元自然是極力反對的,最後討論下來的結果,便是山莊匠坊提供修築防壘、哨院所需的城磚;而周元身為工曹參軍,肩負屯營軍府的營造之責,怎麼也要將修築之事攬過去,要不然他在龍雀軍真成擺飾了。

  韓謙實際上也主要是想將燒磚這事給承攬下來。

  金陵上千年前就有燒石炭的歷史——石炭也是千年後工業體系想要得到飛躍式的發展,必須要有能大量開採、供給的廉價燃料煤炭——甚至寶華山裡就有開採石炭當柴燒的記錄。

  只是金陵城附近,直接暴露於地表的優質煤層極其罕見,即便有,也早就在長達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歷史長河裡被開採一空;而那些淺層煤,甚至只需要挖井十數米就能開採到的煤層,對當世來說,也是一項浩大而艱難的工程。

  秋湖山別院後山約七八里深處有一座山坳,就留有數百年前古人採煤的痕跡,只是表層易采的煤石早就被開採一空,加上數百年來的岩層風化、山體滑坡淤積等,經過初步勘測,匠坊這邊需要往下打七八丈深的豎井,才開採深埋地底的煤層。

  不過,對於年產十二萬擔石灰,每年需要消耗六百萬斤柴炭的匠坊而言,開採淺層煤看上去艱難,也是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傳統的制磚,每燒一千塊磚,需要四千斤柴炭,對柴炭的消耗更加恐怖,這也是當世絕大多數屋舍都不捨得用青磚小瓦的關鍵,韓謙將燒磚之事承攬下來,為的就是進一步攤薄開採淺層煤的成本,使得更具體規模效益。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韓謙最初幫他父親寫《疫水疏》,以為考慮已經頗為周全,但真正實施時,還是發現大量的問題,其中有一點,就是為隔絕疫源提出要嚴禁染疫飢民喝生水,最初就想簡單了。

  不要說吸血蟲卵了,溝渠溪河之中滋生大量的微生物、寄生蟲乃至病菌,水燒沸再飲,大概是當世預防傳染病、瘴毒,最為有效的手段了,但問題在於,不要說忍饑挨餓、面黃肌瘦的赤貧之家了,對於當世平民,堅持飲熱水,每年要多燒上千斤薪柴,這也是極重的負擔。

  桃塢集缺地少田,麥秸桿等柴禾根本就不夠燒,但好在勞力相對富足,可以組織人手進山伐柴,短短半年時間,韓謙眼睜睜看著距離屯營軍府較近的山頭,就禿了一大片。

  韓謙融合夢境中人翟辛平的記憶,但發現並非所有的記憶都是正確的,很多時候也會因為個人的認識侷限,出現誤差,比如說在翟辛平的記憶裡,就覺得當世的山野間應該樹木蔥鬱,但實際上金陵城外圍森林覆蓋面積極低。

  韓謙後來自己分析,這實際上是六七百年來,金陵一直都是江南東道、江南西道的軍事政治文化乃至經濟中心,城中人口都沒有低於十萬的時候,長期以來的薪柴砍伐以及修建樓閣屋舍,差不多早已經將附近丘山都砍伐一空了。

  韓道勳置辦下秋湖山別院後,嚴禁佃農進山伐柴狩獵,絕不是不憐憫佃農,而是實在不忍難得幾處樹木蔥鬱的山頭,再被伐得光禿禿的。

  當然了,別院山莊後山的三四千畝林木,這半年也差不多伐光了,韓謙要不再組織人手開採石炭,燒磚、燒石灰的成本也將越來越高。

  而開採石炭,主要也是最初投入的成本太高。

  土質鬆軟、地下水層又淺,夏秋不時有暴雨沖刷大地,挖近二十米的豎井,都得用堅木將井壁架實了,而且進入煤層開挖,挖到哪裡都要用木架子撐到哪裡。

  然而松榆槐柏等木料,緊貼著濕|軟的泥壁,又極容易腐爛。

  炭化處理,是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防腐,但炭化後的木料支撐力又會被嚴重削弱;用熟桐油浸木的成本又高。

  總之,將這一堆問題處理好,代價絕對不菲,但韓謙相信,只要形成規模,石炭要比木炭廉價得多。

  事實上,歷史軌跡不發生改變,在往後一兩百年間石炭替代木炭也是大勢所趨,甚至在當世,地表煤層資源較多的徐、楚等地,都大規模用石炭煉鐵了。

  只是這些地方所出的鐵料酥脆,難造良器,世人還不知道什麼緣故。

  談過事情後,李知誥要與周元住到下面的軍府公所宿夜。

  姚惜水要避人耳目,還不能直接到軍府公所宿夜,只是女扮男裝,與韓謙一起送李知誥、周元出山莊。

  夜裡月朗星稀,遠近山巒頗為清析的疊層於眼前。

  當然了,晴夜星月再明亮,能見度也是有限,用單筒鏡也只能看到三四百丈外的隱約人影;更外圍的情況,還得通過其他手段傳訊,才能知道。

  李知誥長於軍伍,勤於讀書,這些年隨父輩南征北戰,是李遇一系的核心將軍之一,見識也是極為廣博,韓謙與他天南海北的議論風情人物,頗為相得。

  將李知誥、周元送到軍府公所宅前,韓謙待要與姚惜水返回山莊,兩匹快馬馳來,卻是柴建從龍華埠派回來的探子,跪地稟告:

  「郭榮深夜出城,與趙明廷正往桃塢集趕來。」

  「他們的動作好快!」韓謙還以為郭榮今明兩天都要陪三皇子攜新婦入宮,最快也要等到後天上午才會與趙明廷趕到桃塢集來,沒想到等宮裡事情一了,趙明廷不顧天黑,就直接拉郭榮出城往桃塢集趕來。

  趙明廷的速度,還真是夠快,應該是已經注意到他父親出仕敘州之事極為關鍵,迫切想探明這邊的虛實。

  「走,我們一起去迎他們!」李知誥臉色沉毅的說道。

  郭榮雖然是安寧宮的人,同時卻也是天祐帝指定的監軍使,在龍雀軍地位僅次於三皇子楊元溥,比長史沈漾還要略高一些。

  而此時即便是三皇子楊元溥在場,也沒有道理阻攔監軍使進入屯營。

  姚惜水與趙庭兒先回山莊,韓謙剛要與李知誥、周元趕往西轅門,去截郭榮、趙明廷,就見郭亮、張潛二人醉意微醺的走過來。

  「李虞候、周參軍,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郭亮都不知道李知誥今天到屯營軍府來,看到他跟韓謙、周元在一起,還頗為驚詫。

  「說是監軍使郭榮陪同樞密院職方司的知事趙明廷,正往這邊趕過來,我與周元、韓謙過去相迎,」李知誥聲音沉鬱的說道,「郭虞候、張大人,要是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早些回宅子歇息。」

  「啊……」乍聽郭榮與職方司的趙明廷連夜趕往屯營軍府而來,郭亮便先是一驚,心想郭榮身為監軍使,除了最初收編染飢民時遠遠看過一眼外,似乎還沒有在屯營軍府露過臉吧,今天怎麼連夜往這邊趕來?

  他轉念又想,郭榮身為監軍使赴屯營,或許可以說張潛職低位卑,不需要參與迎接,但他作為龍雀軍五大都虞候、五大屯營校尉之一,不正應該與李知誥一同去迎接,李知誥怎麼就毫無顧忌,要他迴避?

  張潛扯了扯郭亮的衣袖。

  郭亮也是聰明之人,經張潛提醒,轉念想明白應該是三皇子那邊跟安寧宮有什麼齷蹉事,李知誥怕他與張潛露出什麼馬腳,又或者郭榮與趙明廷因什麼事趕來興師問罪,李知誥這才乾脆要他們迴避。

  當然,郭亮身為都虞候,被李知誥說一聲就要迴避,臉面也有些掛不住,臉色陰晴了片晌,才與張潛離開。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19 09:02 PM

第八十章 請君入甕

  看郭亮、張潛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韓謙眉頭微微蹙起。

  雖然郭亮、張潛等人跟信昌侯府及晚紅樓沒有什麼牽扯,跟沈漾走得更近,但他們同時也跟安寧宮那邊沒有半點牽連。

  而只要他們一天身為龍雀軍的將吏,他們都不會主動往安寧宮靠攏,也不會主動去跟安寧宮通風報信。

  不過,在安寧宮及太子一系,在足夠重視這邊之後,那權力被架空的郭亮、張潛等人,有沒有可能被暗中收攏,或收買過去,就難說了。

  郭亮原本是龍雀軍碩果僅存的都虞候,在三皇子接管龍雀軍之後,郭亮就迅速被邊緣化,而手下所剩不多的幾百精銳,也被李知誥他們瓜分了,心裡存有怨念是一定的,但不意味著三皇子楊元溥出面,不能化解。

  韓謙心想這應該是三皇子楊元溥下一步應該要做的工作,不過他這時候也沒有心思多想這些,翻身上馬,讓趙庭兒與姚惜水先回山莊,同時通知林海崢、趙無忌他們,將斥候都撤回來。

  既然趙明廷將郭榮直接拉過來闖營,那就意味著趙明廷應該不會再讓手下的密間冒險翻越地形不熟悉的山嶺,給他們這邊送菜了。

  西轅門為屯營軍府的西界,最初只是一座簡易的木柵牆以為示意,過去半年挖出一道濠溝,分溪水山洪流入赤山湖,與龍華埠才有真正的分界。

  溝渠寬約一丈,一座木橋橫跨其上,入夜後可以吊起,隔絕內外。

  郭榮、趙明廷還沒有過來,但有一名小校高舉郭榮的腰牌站在界溝對岸,喝令這邊放下吊橋。

  「這人看著不像是郭大人身邊的。」韓謙登上轅門箭樓,聽著腳下嘎吱嘎吱的響聲,都擔心這座最初由郭亮負責督造防守的轅門木樓,會不會大風吹過來就倒,藉著挑高的燈籠,看對岸三名兜著馬駐步的騎士,都不是郭榮身邊的人。

  前朝末年,各地掌握實權的節度使,府宅之內就開始公然使用宦官。

  天祐帝崛起草莽之間,二十五年前才執掌淮南軍政,當年淮南節度使府最早所用的一批宦官,都是隨安寧宮徐後從當年廣陵節度使府帶過去的老人;之後才陸陸續續用了一些新人。

  這也注定皇城之中內侍省分為兩派,而安寧宮那一派人馬,包括郭榮在內,資格都要更老。

  即便不考慮安寧宮的因素,在大楚奠定基業過程中,安寧宮這一派的宦官也立功甚偉,天祐帝心裡再多顧忌,也沒有辦法在郭榮這批老人兢兢業業之時,將他們清除出去。

  郭榮在皇城外雖然也有賜宅,但宅子裡除了幾個無處可去、精力已經有所不濟的年邁老宦伺候起居外,平時身邊使用的人,都是隸屬內侍府,跟隨一起到臨江侯府伺候的青衣小宦;倘若要出城公幹,也是從侍衛營調幾名扈衛跟隨。

  拿著郭榮腰牌叫門的三名騎士,身穿黑甲,自然都是趙明廷身邊的扈衛。

  當然,這麼簡單的事情,李知誥不會看不出來,他也知道韓謙這麼一說,是要他拿出下馬威,給這三個驕橫的傢伙看看。

  李知誥給身邊的扈衛使了一個眼色,便下令將吊橋放下去,他身後的部將騰騰騰帶了幾個人跨過橋去,將對岸三個人拖下馬,直接摁倒在泥地裡捆綁起來,然後才帶著郭榮監軍使的腰牌走回來呈現給李知誥。

  「這年頭小蟊賊太多,先委屈一下三位,待我派人拿這腰牌找郭大人證實一下真偽再說。」李知誥厲眼掃過箭樓下在捆綁過程中被打鼻青眼腫的三人,淡淡的說道。

  「這地方狹小,先關到馬塘寨去。」韓謙又不失時機插上一句話說道。

  李知誥有些不解,但見周元疑惑片晌有恍然大悟的樣子,不知道韓謙又想出什麼鬼點子折騰人,讓手下照韓謙說的,將這三人押往馬塘寨先關起來。

  李知誥之前工作重點主要是留在三皇子身邊,負責教導三皇子的同時,將合併龍雀軍老卒、編制增加到五百人的侍衛營掌握在手。

  也是到三天前,調柴建擔任侍衛營副指揮,負責三皇子楊元溥身邊的安保之事,李知誥才騰出手,將重心轉回到龍雀軍的整編工作;因此李知誥對屯營軍府的情況,還遠不如韓謙、周元他們來得熟悉。

  桃塢集屯營軍府,經過半年的籌建、整頓,此時尚有近兩千名重症疫病,目前主要集中於靠近東西轅門的兩座屯寨裡。

  這是最初韓謙給沈漾提的建議,理由是除了重症疫病集中起來更方便管理外,為集中處理人畜糞便所建的幾座大型滲井,也建在屯營的兩側。

  當然,韓謙還有一層隱藏的心思,就是將面目猙獰、容貌淒慘的重症疫病集中在兩翼,也是嚇阻外界對屯營軍府的窺探。

  馬塘寨所住近一千人,都是重症疫病患者,有相當一部分人奄奄一息,即便到現在,每天都有兩三人死去,將這三人押過去,是很能讓他們感受到一下桃塢集疫病凶烈的氛圍的。

  李知誥身邊的扈衛,多次進出屯營軍府,也清楚桃塢集目前是什麼狀況,早就知道水蠱疫人畜之間不會傳染,走進馬塘寨沒有什麼好怕的,但這三人會不會怕,韓謙就不知道了。

  聽韓謙、周元說出原委,李知誥都忍不住哈哈而笑。

  夜間不便策馬而馳,兼之柴建在前面拖延著,韓謙陪李知誥、周元在西轅門等了大半個時辰,郭榮、趙明廷在百餘號人馬的簇擁下,趕到西轅門的界溝對岸。

  這時候韓謙、李知誥、周元等人都穿上鎧甲,外披一層桐油刷浸的防水油布大氅,拿腰帶紮結實,口鼻蒙上用紗布製成的防塵口罩,戴上樹膠所制的手套,看著就像是土法所制的簡易生化服,醜陋怪異,還散發著濃烈刺鼻的漆油味。

  「郭大人怎麼這麼晚趕到桃塢集來?」李知誥帶著韓謙、周元出轅門相迎,又板起臉來訓斥身後的部將,「剛才所持腰牌三人,確實是郭大人所派,你們這些混帳傢伙,說什麼奸細,硬是要將人家扣押起來!趕緊去將人放出來,好好給他們賠禮道歉。」

  陪三皇子攜新婦進宮,郭榮在宮裡小心翼翼的伺候了一天,已經是頗為勞累,剛出宮就被趙明廷強拉出城,他心裡多少有些怨氣,實在不知道桃塢集屯營軍府有什麼破綻落在趙明廷的眼裡。

  趕到屯營轅門前,看李知誥、韓謙等人這般古怪穿扮,郭榮更覺毛骨悚然,即便是趙明廷手下的三人已經吃了些苦頭,他也不想替他們討什麼公道。

  「今日進宮,陛下問起屯營軍府的情況,郭某才想到龍雀軍新整將近半年,卻沒有踏入屯營半步,陛下雖然沒有責罪,但郭某疏怠之罪難逃,惶然之際,邀趙知事一同前來,心想屯營這邊要有什麼差遣,還能一起幫著出出主意。」郭榮定了定心神,不鹹不淡的說道。

  「那請郭大人、趙知事到公所說話。」李知誥說道,示意手下人拿出百餘件油布袍,要郭榮他們換上。

  這些油布長袍,是用棉布浸刷桐油製成,主要是蒐集、處理人畜糞便時防污所用。

  韓謙、李知誥他們身上所穿,自然都是嶄新的,拿給郭榮、趙明廷兩個人所穿,也是新袍,但趙明廷、郭榮手下的青衣小宦以及職方司的斥候們,就對不起了,顯然都是沾染不少污穢之物的舊袍,還散發出一陣陣的惡臭味。

  見這些人強忍住噁心換上,還要小心翼翼的避免沾染上外面的污穢之物,趙明廷臉色有些難看,但李知誥號稱特製的防疫病服有限,他又不想讓手下都在轅門外守著,只能忍住氣不吭聲。

  李知誥又照韓謙所籌劃的,讓人拿特製的馬籠子給所有進屯營的馬匹都套上嘴,還反反覆覆的吩咐:「絕不可讓馬兒掙脫,一旦啃吃了屯營裡的草葉,需就地宰殺焚滅掩埋。」

  人聽命令能嚴格禁食螺蟹,但牲口不行。

  隔絕、控制疫源,對屯營內部不得不用的大中型牲口,平時都會嚴格套上籠子,防止在野外就食,還會套上糞袋,以便收集牲口糞便集中處理。

  這些用具都是現成的,所以韓謙他們做這些事,怎麼看都不像是惡意在折騰郭榮、趙明廷他們。

  臨了還特意用兩層桐油布將所有馬匹的蹄子都包紮起來,準備工作一本正經的做到細緻入微,大半個時辰就過去了。

  這會兒那三名傳信的騎士也早就被放出來,李知誥一本正經的上前致歉,他們卻是臉色蒼白的一聲不吭。

  雖然他們都是戰場上的鐵血悍卒,但跟上千名奄奄一息的重症疫病患者關到一座寨子,事後絕對不好受;而職方司的其他斥候,看到他們這副模樣,不需要細問,也猜到他們看到什麼場景,這時候都有意識的拉開距離。

  趙明廷得王文謙提醒,只是對桃塢集這邊的狀況起了疑心,但他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都壓根沒有確認到什麼,今夜也是硬著頭皮拖郭榮一起過來。

  要說他心裡沒有一點擔心疫病傳染,誰信?

  至少他沒有敢讓那三名傳信被扣押的斥候,直接到自己跟前去,而是隔著一段距離問了幾句話;他顯然是防備著李知誥這邊搞什麼陰手。

  李知誥問起是到下面的屯寨看看,還是先到軍府公所瞭解一下基本情況。

  郭榮搶在趙明廷前面,直接決定先去軍府公所,心想著署理事務的公所,問題應該不會太嚴重。

  軍府公所的情況自然不太嚴重,也就這兩天新死的四具死屍還擺在殮房裡,所有值夜的,都換上染有疫病、但不算是特別嚴重的兵卒,然後院子前後又潑了幾桶人畜糞便,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惡臭。

  「得賴沈漾大人廢寢忘食、憐憫疫民,目前軍府編屯卒七千二百九十三人,這些是兵曹整理出來的名冊,只是這些屯卒,每日都要病死三五人,外面的殮房還停著四具屍首,郭大人要不要去看一眼?」李知誥讓人將厚厚二十五本照屯寨所編的名冊,搬到郭榮面前,讓他查閱。

  趙明廷一雙厲眼,在院子內外掃來掃去,只是院子裡的那些病卒也確實編訓了四五個月,也都曾有兩三次到軍府公所這邊來輪值,看他們行止,與普通的將卒沒有太大區別,只是臉上還是有十分明顯的病容,身子顯得瘦弱而已。

  趙明廷懷疑李知誥行瞞天過海之計,但郭榮能陪著他們進屯營已經是極限,打死都不想大半夜,深一腳淺一腳進下面的屯寨,而沒有郭榮這位監軍使帶路,趙明廷在李知誥面前又有什麼藉口,派他的人散出去刺探情報?

  何況屯寨夜裡執行封禁,郭榮半年都沒有露個臉,髒活累活都是李知誥、周元他們在幹,他這時候也沒有道理,憑白無故的就下令李知誥打開一座屯寨,供他驗看啊!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0 12:15 PM

第八十一章 大事已成

  這兩天三皇子大婚,郭榮裡裡外外都要操辦,今天又在宮裡陪了一天,被趙明廷拉到屯營軍府,整個人已經非常的困頓疲倦,思維也是怠倦,遠沒有平時的敏銳,也不清楚趙明廷到底為什麼,突然就煞有其事拉他趕來闖營。

  前前後後翻看案牘小半個時辰,也沒有看出什麼破綻來,郭榮眼皮子直打架,李知誥特體貼的詢問,是不是先在軍府公所這邊歇下,等明日請長史沈漾過來,再談軍務?

  郭榮哪裡可能想在這裡宿夜?

  他見趙明廷也沒有看出什麼破綻,便說明日侯府還要事情他出面辦理,想著要連夜出屯營回城。

  趙明廷眼裡疑色猶重,心想昨日偷聽到他與王文謙談話的乞丐,明顯是三皇子那邊的奸細,隨後桃塢集屯營軍府就驟然加強外圍的警戒,令職方司的密間怎麼都無法潛入,這說明王文謙的提醒,並非無中生有想要轉移他們對楚州的關注,只是郭榮話都說出口了,他作為受邀之客,也沒有繼續拖延滯留的藉口。

  趙明廷最終還是不情不願的帶著人馬,與郭榮一起馳出屯營。

  看著身後吊橋緩緩收起,趙明廷回頭見李知誥、韓謙等人猶站在轅門箭樓之上,而他的手下,正晦氣無比的將污髒油布袍脫下來扔到一旁。

  「走吧,趙大人。」郭榮見趙明廷還在猶豫,打著哈欠,催促道。

  「不對,我們必須進屯寨才能看到實情,」趙明廷突然間閃過一念,想明白破綻在哪裡,跟郭榮說道,「沈漾整日出入屯營,都無異樣,而昨天到侯府飲宴,你可看見李知誥他們有半分的緊張跟不安?」

  聽趙明廷這麼說,郭榮也猛然驚醒過來,暗感要是屯營這邊,要如剛才那般如臨大防,那昨日就不應該讓所有經常出入屯營的人輕易進入侯府飲宴才對。

  李知誥剛才諸多裝腔作勢,實是利用他們對疫病的畏懼,牽著他們的鼻子走?

  「李虞候……」看到李知誥、韓謙他們要下轅樓,郭榮忙出聲喊道,要他們將吊橋放下來。

  「這深更半夜,郭大人出了屯營轅門又要進來,怕不是來消遣我們的?」李知誥黑著臉,沉聲問道。

  「李虞候,你將營門打開,某家要進屯寨一看。」郭榮說道。

  「為什麼,憑什麼?」李知誥既然已經將郭榮、趙明廷等人送了出去,哪裡可能再打開轅門放下吊橋讓他們進來,冷冷的說道,「郭大人你是有監視刑賞、奏察違謬之權,沒名沒目,深更半夜宵禁之時便來闖營,知誥也耐住心頭的厭煩陪你們折騰到這時,但郭大人猶不知足,還要如此戲弄知誥及諸多將士,恕知誥再難從命。倘若知誥有什麼罪責,請郭大人明日知會殿下勘罪,或奏稟陛下,知誥也一力承擔;今天已經不早了,請郭大人回城。」

  天祐帝為防止將臣擅權,給各軍監軍使監奏之權,甚至還能直接掌握部分兵馬,但郭榮在宵禁之時出營之後又想再進,李知誥公然拒絕,這事鬧到天祐帝跟前,也會變成扯不清的官司。

  看到李知誥、韓謙等人毫無顧忌的離開轅樓,郭榮也是尷尬的朝趙明廷看去,問道:「田大人那邊能否再拖延一天,我明日脫開身,找沈漾再入屯營?」

  「陛下那邊已經催問過一回,除非斷然封駁回去,田大人那邊不想再拖延備受喝斥。」趙明廷蹙著眉頭說道。

  門下省兩位侍中,都是德高望重,卻又只想做太平官的兩人,除了下絕大的決心,要不然不要指望他們會忤逆天祐帝的旨意。

  郭榮壓低聲音說道:「目前看來,桃塢集是有蹊蹺,但到底存在什麼狀況都沒有搞清楚,或許不合適將事情驚動太大?」

  在郭榮看來,陛下早就對安寧宮已經心存不滿,使三皇子接掌龍雀軍並收編染飢民,也是陛下力排眾異促成,他們此時再怎麼樣,也不能讓安寧宮跟陛下公然對立起來,那樣的話,極可能是楚州那邊漁翁得利。

  「這段時間,宮裡宮外都在傳三皇子聰穎好學,有幾分陛下蟄伏之前的姿態。你就沒有想過,陛下極有可能屬意三皇子取而代之,而不是楚州那位?」趙明廷眼神陰鷙的盯著郭榮問道。

  趙明廷的眼神,令郭榮頗為不舒服,只是問道:「以趙大人之見,我們現在就去見牛大人?」

  他們即便真要請門下侍中田之問出面拖延在吏部奏疏上用印,也得去找樞密副使牛耕儒請示,他們還沒有資格直接找到田之問的門上。

  「不用。不過,還要請你明天能脫開身再來一趟。即便時間趕不及,這邊的情況總是要先確認,才能再作其他的安排。」趙明廷說道。

  見在火把昏暗的火光照耀下,趙明廷眼眸折射出冷冽的精芒,郭榮心頭微微一寒,心知在金陵城裡,趙明廷才是徐明珍及安寧宮依重的嫡系,手裡所掌握的權勢,要比別人想像中大得多。

  韓謙與李知誥走下轅樓,但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站在轅門後,透過木柵門的間隙,注視著界溝對岸的一切。

  過去好久,才見趙明廷、郭榮在百餘人簇擁下離開。

  「我們已盡人事,接下來只能聽從天命了。」李知誥鎮定的看著韓謙說道。

  韓謙點點頭,事實上他還能感謝趙明廷這麼迫切,深夜就拉郭榮過來闖營,也只有這夜深人靜之時,他們才能做這些簡陋的掩飾,牽著他們的鼻子走,真要是他們天亮之後再過來,而他們白天又沒有什麼理由,將三四萬人都關在屯寨裡,不將他們放出來,那屯營裡什麼狀況,真就是一目瞭然了。

  他們現在已經做到這一步,但真要是他父親外放敘州的任命被安寧宮攔截下來,他們也只能重新謀劃後續了。

  趙明廷、郭榮進城,樞密院職方司的人也都從龍華埠撤走,柴建那邊自然也隨後將人撤回城去。

  李知誥留在屯營軍府坐鎮,韓謙也是等到天亮之後,才與姚惜水、趙庭兒帶著一些人手回城。

  姚惜水沒有直接回晚紅樓,而是先領韓謙他們先去了春十三娘的寓所。

  這也是晚紅樓的一處秘密據點。

  春十三娘豔色頗盛,但早年卻是在另一座伎館淪落風塵,然後贖身置辦宅院,與城中權貴交際,這些年並沒有人知道春十三娘跟晚紅樓有什麼牽連。

  韓謙也是在李沖他們利用春十三娘要挾馮翊、孔熙榮之後,才知道春十三娘是晚紅樓的人。

  「凝香樓已經被趙明廷盯上,韓大人前日又公然調戲王家小姐,我們是不是從哪處盤下鋪子,做別的營生?」春十三娘請姚惜水、韓謙到雅室坐下,問及後續的安排。

  「不,還是直接盤下凝香樓,」韓謙並不覺得被趙明廷盯上就有什麼問題,秘密力量的建設,本身就要明暗兩條線交織著進行,說道,「就算趙明廷盯上凝香樓,他還能攔著各府的女眷不登門來買胭脂水粉不成?」

  「只是十三娘的身份怎麼辦?」姚惜水問道。

  以往春十三娘的身份沒有暴露,但這時候要是再由她出面主持凝香樓,鬼都知道她是三皇子的人了。

  再加上春十三娘以前跟孔熙榮父親孔周的牽扯也廣為人知,而他們又顯然不能指望春十三娘這條線能強迫孔周這樣的人物跳上他們的賊船,那局勢很可能會超脫他們的掌控,變得更加的錯綜複雜。

  韓謙沉吟片晌,說道:「十三娘先在暗中推進此事,不急著直接出面。」

  韓謙並不覺得趙明廷從凝香樓胭脂鋪這條線清查下去,春十三娘的身份能夠隱瞞多久,但直接將她推到明處,孔周那邊不想束手打上三皇子的烙印,必然會有反制措施,整個局面確實會變得非常的混亂。

  不過,春十三娘在暗中主持凝香樓,即便落入趙明廷的視野之內,也沒有什麼打緊的,但只要孔周那邊不打草驚蛇,不將局面攪得混亂不堪,甚至還能誤導安寧宮對孔周、馮文瀾等人的判斷,局勢從而變得對這邊更為有利。

  姚惜水心想或許只能如此,先將事情推動做起來,之後還得看安寧宮那邊的反應,才能決定後續怎麼走。

  將三名精心挑選出來的健婦留給春十三娘負責調教,韓謙又將姚惜水送回晚紅樓,才到臨江侯府見三皇子。

  他與扮作男裝的趙庭兒,剛到臨江侯府宅門前下馬,馮翊、孔熙榮就急吼吼的跑出來:「韓謙,你父親外放敘州任刺吏,你這小子竟然事前都沒有跟我們透露半點風聲,太不夠意思了。」

  在馮翊、孔熙榮看來,韓道勳能外放敘州任刺史,自然是韓家在幕後運作的結果,也自然認定韓謙早就知道這事,多少怨韓謙不夠仗義。

  「敘州乃蠻瘴之地,都不及有金陵一分繁華,我還指望去不成呢。」聽馮翊、孔熙榮乍呼呼的跑過來大呼小叫,韓謙稍稍鬆了一口氣,心知事情已成,只是一副無所謂的說道。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0 05:39 PM

第八十二章 辭行

  聽韓謙這麼說,馮翊、孔熙榮則是深以為然,敘州山高水遠、民風剽悍,又是五溪蠻聚居之地,瘴毒遍野,想要陞官發財,沒人會想到這麼僻遠之地任職,他們心裡想著,或許這是韓道勳大鬧朝廷諫驅飢民而聲名狼籍之後無奈之選吧。

  「你此次也會跟著去敘州?」馮翊又問道。

  韓謙此時身為侯府從事,只是半正式的官職,而韓謙都沒有成家立業,隨父親韓道勳一起到敘州赴任,也是極有可能的事情。

  「還要殿下放我走才行啊。」韓謙無奈的說道。

  馮翊、孔熙榮想起他們被抓住的「把柄」,卻是頗為同情韓謙的處境。

  「殿下有沒有回府?」韓謙又問道。

  「聽說是剛從太廟出來,要是不留在宮中用宴,應該快回來了。」馮翊說道。

  今天是大婚第三天,依禮三皇子要攜新婦到太廟祭告楊氏的列祖列宗。

  韓謙也暗感虧得這些事都由內侍省主持,一方面隸屬內侍省的郭榮輕易不得脫身,另一方面,這些繁冗的禮儀之事,跟韓謙這些低級佐吏沒有什麼關係。

  更重要的則是三皇子這幾天與朝中高級將臣都在天祐帝面前晃蕩,這才更使得安寧宮那邊忌憚著,輕易更不敢在他父親外放敘州刺史的任命上,動什麼手腳。

  韓謙與馮翊、孔熙榮他們在侯府等到午時,三皇子才攜新婦歸來。

  韓謙這才第一次見看侯夫人、信昌侯李普的幼女李瑤。

  今年才滿十三歲,在豐豔絕美的宋莘襯托下,李瑤完全就是一個還沒有長成、身材單薄的清秀小女孩子。

  而經過這幾天繁俗冗禮的折騰,新侯夫人也是一臉的倦容,看到韓謙等一眾人過來群星捧月般的施禮,還有些惶然不安,下意識到縮到三皇子楊元溥的身後躲開眼前的一切。

  韓謙看新侯夫人站在宋莘身前如此不安的樣子,心裡一笑,暗想信昌侯李普大概也早就反覆叮囑過其女,這深似海的臨江侯府之內殺機重重、殺氣騰騰吧?

  然而面對郭榮像釘子扎過來似的陰柔眼神,韓謙則是坦然處之。

  一方面是韓謙融合夢境記憶後,再也沒有剛開始那種無從掌握的混亂跟無力感,一方面當前局勢已經改善很多,而且這一切都是韓謙親力親為參與其中、一步步扭轉過來,而據此所生的強大自信,已經叫郭榮這樣的人物,無法再給韓謙什麼壓力了。

  馮翊、孔熙榮還是畏懼郭榮,而更多的人在暗流洶湧的臨江侯府裡,包括李沖、柴建等人,也都顯得警惕、緊張,唯有韓謙從容不迫、氣度不凡的站在眾人之中,如鶴立雞群。

  郭榮還記得第一次在韓宅見到韓謙時的情形,當時韓謙剛被馮翊、孔熙榮拉去逛晚紅樓歸來,韓道勳一臉盛怒,痛恨其沉溺酒色、不知悔改。

  之後到侯府陪讀,韓謙倒是得三皇子的寵近,沈漾傳授什麼課業,韓謙解釋倒也通透。

  當時郭榮還特地關注過韓謙一段時間,但韓道勳大鬧朝會諫驅飢民之後,韓謙差不多有一個月託病未到侯府來,年後更是隔三岔五告假,甚至都遠不如馮翊、孔熙榮這兩個紈絝子弟勤勉,郭榮便將他置之腦後。

  像前日大婚宴席上,韓謙那麼一鬧,更顯得輕浮猛浪,大家心裡都覺得,即便是他被王家退掉婚約,也完全不值得同情。

  然而經過昨夜之後,郭榮猛然意識到事情可能遠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

  而今天韓道勳外放敘州的任命,也是正式公佈了,郭榮不禁想,年前他夜訪韓宅,所見的一幕,會不會韓家父子故意演給他看的戲?

  想到這裡,郭榮與三皇子楊元溥告假說道:「陛下昨日問及龍雀軍籌建之事,卑職驚覺半年來太過疏怠,有負聖上及殿下重託,我今日特地與沈漾大人約好,一起去屯營軍府檢點將卒。今日侯府裡暫時也沒有其他什麼事情了,殿下勞累多日,需要歇息一二,卑職正好抽時間出城一趟。」

  「殿下完婚後,也該要正式接手處理軍機事務了,不如與郭大人一同前往。」韓謙建議道。

  楊元溥早就想親眼去看看龍雀軍到底籌備到什麼程度了,待韓謙話音剛落,便興奮的站起來,吩咐陳德他們快去準備車馬。

  陳德還是猶豫,不想去染疫之地沾什麼晦氣,待要勸阻,被柴建在身後推了一把,才沒有吭聲。

  侯府司記宋莘,美眸疑惑的看過來,她這些天就忙著陪伴在新婦身邊伺候著,也沒有時間跟郭榮接觸,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郭榮心裡大恨,韓謙此時毫不顧忌疫病傳染,就直接建議三皇子去屯營,這一切只能說明昨夜李知誥、韓謙他們的裝腔作勢,成功的將他們嚇阻住。

  在臨江侯府用過餐後,又通知這兩天在城裡歇息的都虞候高承源到侯府來會合,之後在侍衛營兩百餘騎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往城外馳去。

  侍衛營在收編龍雀軍的老卒後,已經增編到五百人,平時分編兩班值守、訓練;柴建擔任侍衛營副指揮,實際掌握侍衛營的指揮權。

  吏部奏疏已經頒布,韓謙也不再遮遮掩掩,公然與柴建一起,就直接簇擁在三皇子楊元溥的身邊,原原本本將這幾天所發生的事情,說給三皇子知道;其中有些蹊蹺的地方,韓謙也不惜口舌,詳細的加以解釋。

  這對三皇子楊元溥來說,也是一種另樣的學習。

  此時屯營內諸寨正組織人手收割小麥、播種大豆,七千餘屯兵也實行輪訓,半數人照常訓練、值戍,半數人組織起來開挖河渠、排污溝、修建屯寨,加強大堤,屯營內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生機盎然。

  郭榮臉色難看的坐在馬背上,他怎麼能想到眼前的一幕,跟昨日所見是那樣的迥然不同。

  再想到這一切,皆是信昌侯李普等人在他眼皮底子做成,郭榮更是感覺自己坐在釘板之上,實在不知道當安寧宮知道這一切後,會如何的責罰他!

  楊元溥則是異常的振奮,這些天他只是聽李知誥、聽李沖他們說起屯營軍府這邊的情況,但怎麼都不如親眼所見來得真切。

  不管信昌侯府的人懷有怎樣的居心,沈漾主持屯營軍府,還是堅持向收編飢民宣講皇恩浩蕩。

  對於普通人而言,看到三皇子楊元溥親臨屯營,擁戴感激之情還是溢於言表的。

  這也令楊元溥真真實實的,有一種命運在這一刻把握在他手中的感覺。

  出屯營回城時,下起雨來,擔心三皇子淋雨生病,大家堅持要他改乘馬車。

  楊元溥雖然想要表現得與部眾同甘共苦,但拗不過眾人相勸,鑽進馬車,臨了又叫韓謙坐進馬車陪他說話。

  李沖看了這一幕,嘴角都禁不住的微微抽搐。

  眾人當初費盡心機,將他安排到三皇子身邊陪讀,就指望他能成為三皇子絕對信任的嫡繫心腹,誰能想到今日的格局?

  更何況大哥李知誥剛才還找柴建跟他商議,主張要將所有的軍情刺探、斥候及探子的培養、派遣等事都交到秘曹左司,由韓謙掌控;而右司專門負責最深層次的滲透工作。

  這實際上是令韓謙在他們這邊獲得相類似於趙明廷之於安寧宮或王文謙之於楚州的地位跟權勢。

  「韓大人的任命已經下來,不日即將赴任,我與母妃商議,打算薦你出任侍衛營副指揮,這樣你便能正式留在我身邊任事了。」楊元溥拉韓謙鑽進馬車,迫不及待的說道,他以希望韓謙以侍衛營副指揮之職,主持秘曹左司的事務。

  「多謝殿下賞識,但韓謙想請兩三個月或者可能要三五個月的假期,還要請殿下恩許,其他事等韓謙回金陵再議不遲。」韓謙說道。

  「為什麼?你要去哪裡,要離開金陵這麼久,你不說是當前的形勢已經刻不容緩了嗎?」楊元溥不解的問道。

  車廂外雨滴淅瀝瀝的下著,韓謙靠車廂壁,看著眼瞳裡充滿熱切光芒的楊元溥,說道:「我父親的任命下來,郭榮還是迫不及待的要進屯營察看桃塢集這邊的虛實,我怕我父親在赴任途中,會遇到凶險。」

  「他們敢如此放肆?!」楊元溥還以為吏部奏疏頒行後,大局就已經定了,沒想到韓謙還在擔心後續安寧宮那邊會對他父親派刺客。

  「要是我父親在赴任途中,路遇盜匪剪徑打劫而喪命,聖下那邊怎麼也怪罪不到安寧宮頭上,」韓謙說道,「而且我隨父親前往敘州赴任,也要為日後以防不備。」

  「……」楊元溥點點頭,同時又想起宮中總有人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原因死去,死後也無人過問,臉色有些蒼白,揭開車窗看著外面的雨滴,以及在黃昏雨中策馬而行的扈隨,又有些不捨的問道,「你一走就要三五個月,那我留在金陵要做哪些事情?」

  「所謂紙上得來總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韓謙說道,「我們傳授再多的學問給殿下您,殿下倘若不能切合實際,終究難以掌握其精髓,也不會知道在看似合理之下,藏有多少常人遠想像不到的曲折。殿下要多到屯營軍府來參與實務,要多跟那些看似渺小的屯兵及家小接觸,要瞭解從上往下的真正需求;而所有人,包括我在內,對殿下的忠心,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的。在殿下知道民間疾苦之後,沈漾先生才不會對殿下藏私……山莊這邊,我會留范大黑、林海崢在金陵,殿下要有什麼額外的差遣,可以交待他們去辦。」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1 12:06 PM

第八十三章 快速帆船的造法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韓謙卓立船頭,輕吟詩句,與父親韓道勳說道,「孩兒午時所做的那道菜,可是有來歷的,正是對照著前朝詩人杜牧這句二十四橋明月夜……」

  「你將一大塊臘肉挖出二十四眼小洞,塞入豆腐蒸煮,就叫二十四橋明月夜了?」韓道勳笑著說道,「這道菜的意境倒是美了,但味道啊,我嘗著覺得是一般啊!」

  「孩兒還是缺少時間鑽研啊。」韓謙攤手說道。

  二十四橋明月夜,得要用下過料的火腿肉挖眼煨豆腐,將火腿肉的味道精髓煨入嫩滑的豆腐之中,味道才堪稱絕美,但當世找不到現成的上乘火腿肉,韓謙只能用普通的臘肉代替,滋味是要差很多。

  不過,即便理論上來說沒有什麼難度,但韓謙再閒得慌,之前不沒有閒工夫去推敲火腿的醃製方法。

  「老爺真是挑剔啊,少主這手藝,都不知道要比我家婆娘強出多少了,怕是比宮裡的御廚都不相讓啊。」韓老山卻十分懷念中午那頓美餐的滋味,心想少主真是無所不能啊,但患得患失,還是有些擔心少主沉溺於這些奇技淫巧,而難成大業。

  吏部的任命下來後,韓道勳還是得等到天祐帝召見之後,才正式踏上往敘州赴任的行程,這已經是五月中旬了。

  韓謙也是跟三皇子楊元溥告假隨行,留林海崢、范大黑、春十三娘在金陵,處置山莊及秘曹左司的日常事務。

  從金陵到敘州,先沿江溯流而上,走水路逾一千五六百里進入岳州岳陽縣境內,再經赤沙、洞庭等湖,入沅水溯流而上,才到敘州,全程計有兩千六七百里。

  金陵附近缺乏巨木,雖然官私船場頗多,但兩千石左右的防沙帆船造價已是不菲。

  敘州雖然山高路險,但到金陵卻是一路都有江水相通,韓謙索性直接拿出八十萬錢,出資買下一艘兩千石的舊船,又將左司新募的六名船匠帶上船充當船工,便一路揚帆西進,四天時間已經進入池州境內。

  這一艘船,加上改建貨棧、上貨碼頭以及盤下凝香樓胭脂鋪,以及左司新募兩百號人手的安家賞錢,就將軍府臨時撥過來的一百萬錢以及韓謙過去半年所攢的私房錢,耗得一乾二淨。

  韓謙最後還是從馮翊、孔熙榮那裡借了二十萬錢的高利貸,從金陵收購絲絹筆硯等物裝船,運到敘州販賣。

  這幾天韓老山的老妻暈船得厲害,無力操持雜務,而其他家兵眷屬的廚藝又實在不堪入目,韓謙吃了兩頓像豬食般的菜飯之後,再也忍受不了,只能親自出馬當大廚。

  這倒不是其他家兵眷屬懶惰不事雜務,實在是當世尋常人家,飯菜都是少鹽寡油,煮熟便好,哪裡會有那麼多的講究?

  而韓謙主廚,除了上等青鹽不說,還用酒、椒姜等物去羶腥、用豆醬清著色,蜂、蔗漿、胡椒等物調味,在韓謙他看來,這些只能算是十分尋常的手藝,但在韓老山他們眼裡,真是堪稱宮裡的御廚了。

  特別豆醬清這物,實際就是簡化版的醬油,當世還主要用來抖涼菜佐餐,韓謙卻在進一步用紗布清濾殘渣後再拿蔗漿炒熟,用來燒魚煮肉,顏色也好看,味道更可以說是絕鮮。

  韓老山擔心這一路吃下去,大家的胃口都養刁了,等到敘州後少主踏入返程,他們再享受不了這樣的美味,還特意叫他家老婆子,強撐住暈船得厲害的身體,與晴雲以及兩名僕婦,一起給少主打下手,將手藝偷學過去。

  韓謙腳下的這艘帆船,能載兩千石貨物,在當世已經算是大船,但實際船僅有四丈餘長,闊一丈二尺。

  除了底部的貨倉外,一層艙室僅有極為狹小的八間,韓道勳、韓謙父子兩人共住一間,六名船工擠一間,廚房算一間,剩下五間乃是范錫程、趙闊、韓老山等家兵攜眷屬計三十七人擠,趙庭兒也得跟晴雲等女眷擠在一間封閉艙室裡,條件是十分的艱苦。

  雖說現在是初夏時節,天氣還不是十分的炎熱,但到鄂州、岳州,乃至進入洞庭湖,就是盛夏,日子就更沒有那麼好受了。

  當世所造的帆船,平底方首闊身,破浪能力很弱,加上竹葦編造的硬式船帆受風面積小,即便是順風逆流而上,一天也僅能走百餘里。

  入夜後沒有特別明朗的星月照亮江面,還只能擇淺灘靠岸,幾名船工都不敢輕易夜航。

  進入池州境內後,打東南來的微風習習,江水浪頭也是恰到好處,一人掌尾舵、兩人盯住風帆,船貼著南岸緩緩前行,甚是平穩。

  船艙太過狹窄,韓謙再將有參與造大型江船經驗的老船匠季福以及其子季希堯,喊到船頭,一起研究快速帆船的造法。

  「少主這種造法,季福都未曾聽聞過,走浪急水深的江河,怕是沒有那麼穩當……」季福猶豫的說道。

  季福可不覺得嘴上毛都沒有長牢的韓謙,對造船真能有多少瞭解,但他聽說這次跟他一起,被秋湖山別院招募過去的小兩百號人手,有四人不聽使喚,叫少主韓謙喊人直接給殺了,還給定了一個臨陣怯敵的罪名,然而屯營軍府非但對這事不聞不問,還將這四人的妻子都賣出為奴,季福心裡受到的震懾極深,知道少主這小霸王不是他這等人輕易能惹的。

  季福這時候既不敢忤逆韓謙,但又怕此時不吭聲,待聽韓謙的辦法胡亂造船船下水就翻,更承擔不起責任。

  他說這話時,心裡是掙扎得很。

  韓謙抬頭看季福一眼,見他皮膚黝黑,滿臉的褶子,跟老樹根似的,實難想像四十歲剛出頭,能老成這樣。

  在韓謙的名單裡,曾為巢州官辦船場大匠的季福,是他重點盯上的幾人之一,天祐七年,巢州被梁國精銳兵馬突破,雖然城池守住,但城外的官辦船場被敵兵燒燬,季福攜妻子南逃。

  之後巢州一直都沒有收攏匠工、重建船場的意思,季福便攜妻子在金陵附近的船場找工,後因為其妻及幼子生食螺蟹充飢,染患水盅疫,一家老小被船場趕出來,從此淪為飢民,直至被屯營軍府收編。

  季福一生充滿太多的坎坷,做什麼事情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什麼人,但他的長子季希堯二十歲剛出頭,人長得精瘦卻神采熠熠,對未來還抱有極大的期許。

  也許從小跟父輩所學造船的手藝,此時已經不太嫻熟,但水性極好,會一些粗淺的拳腳工夫,也跟父輩學會怎麼操作大型帆船,更為難得的,小時在船場裡跟先生讀過幾年的書。

  韓謙淡淡一笑,也不跟季福多解釋什麼,只是要季希堯,將他老爹所講的傳統帆船結構,一幅幅的描畫出來。

  韓謙目前也不知道真正的快速帆船應該是怎樣的結構才是合理的,他目前能用的辦法,也只是在傳統的帆船結構上進行摸索、調整。

  此行到敘州,順利的話,也要一個月的時間,左右無事,韓謙總得拉他父親韓道勳做些事情,要不然的話,人還不得閒出病來?

  大楚有別無樑晉兩國,馬步軍偏弱,水軍卻是獨樹一幟。

  韓道勳博覽群書,又在楚州軍中任職多年,對當世諸多戰船的造法,都有涉獵,此時被韓謙拉著推敲快速帆船的結構,也是頗有心得。

  當然了,韓道勳在朝野任職多年,此時又外放敘州刺史,在季福這些人的眼裡,才是真正了不得的人物。

  季福當年在巢州官辦船場所見的最不了得人物,也就是巢州刺史、巢州屯營軍使這樣的人物,當年也只能遠遠見著,都沒有機會上前說句話。

  也是看到韓道勳極有興趣的研究帆船的結構,季福才敢插話,提幾句自己的意見。

  韓謙對此也是頗為無奈,更叫他知道人望的建立,不是簡單的事情,雖然他心底要從他父親更清楚,當世所造的帆船船體底部扁平,除了追求穩定性外,更主要的原因還是方便隨時能停靠到淺灘上。

  不過,韓謙想著往後能在敘州與金陵之間,通過水路建立穩定的聯繫,速度才是首先要考慮的;而大載貨量的帆船,必然要配備專門的上貨碼頭。

  倘若停上淺灘,大宗的物資要用人力背到河堤,效率之低,是可想而知的。

  而除了船底及船首的造型,要更利於破浪之外,當世所用的風帆,主要用竹葦編造而得,除了升降不便、兜不住風,易破損外,最大的不便就是笨重,難以將帆面做大,這也直接限制住受風面積,限制住的船速。

  不管成本多高,韓謙想著以後也應該嘗試用粗棉紗或直接用麻線編織船帆專用的厚布。

  以當世的工匠技術,要實現這些,並不是多難的事情。

  不過,造船在當世,是一個要比建石灰窯或磚窯複雜得多的系統工程。

  首先木料要進行長時間的窖藏陰乾,等木性穩定不會入水浸泡變形,才可以用於造船,僅這一步就需要頗長的籌備期間,更不要說新船的試制。

  韓謙心想著,整個過程再順利,可能也需要三四年才能造出第一艘他所期待的快速帆船來。

  即便歷史軌跡不發生改變,天祐帝也會在天祐十七年初就會病故,韓謙也不知道到時候局勢會混亂到哪一步。

  需要極大時間才能籌建的船場,韓謙壓根不會考慮建在金陵,心想要是等船場剛籌備到能造船的地步,金陵就天翻地覆變天,他找誰哭去?

  韓謙就想著這事放在敘州,由他父親組織人手去推動。

  這麼一來,他父親剛到敘州,手裡有幾件迫切而複雜的事情要做,就不會急於推行新政,而得罪地方上的強豪了。

  到傍晚時分,看到一座芳草淒淒的沙洲橫在江心。

  春水漫漲,這一處的江水有近十里開闊,往南能看到池州城西北的鎮江門,遠遠看到一艘快舟,從池州城下快槳劃過來,接近時一名軍校站在舟頭,朝這邊揚聲喊道:「前方可是三老爺前往敘州赴任之船。」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1 05:23 PM

第八十四章 家宴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韓謙看到二伯家的堂兄韓端,身子站在那個魁梧軍校身後,臉色陰晴不定的朝這邊望過來,他笑著問父親:「沒想到韓端也在池州,爹爹,你說他有沒有膽跨到我們船上來請我們去池州?」

  韓端終究是不敢跨進韓謙他們所乘之船,相隔數丈便令人將快舟停在江心,站在舟頭施禮道:「祖父前兩天到池州避暑,我父親與大伯正在城中陪著,估算三叔今日船應該會過池州,特地叫韓端在城下守侯著,請三叔到城裡一敘。」

  韓謙袖手看著滔滔江水,入夏後下過幾場豪雨,水勢漸漲、往兩岸瀰漫的同時,水色也渾濁起來。

  祖父韓文煥天祐帝九年秋致仕,回到宣州病養,韓謙當時就已整日廝混賭場妓寨,心裡也是畏懼神色陰沉的祖父,整日都躲得遠遠的,也沒有多少機會接觸,這時候也猜不透祖父韓文煥此時出現在池州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三皇子就這麼不值得期待?

  韓道勳原本想著靜悄悄的繞過池州西進,沒想到老父親此時就在池州,心裡再不願,也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當下便讓范錫程他們吩咐船工,控制航船跟隨在韓端所乘快舟之後,往池州城而去。

  船停入池州水營的塢港之中,家兵及家小以及季福、季希堯等船,也都上岸,韓端安排專人留在軍營招待他們,另外也備好馬,韓謙與父親帶著范錫程、趙闊等人,跟著韓端以及大伯韓道銘身邊的軍校,一路小跑進城,進入位於城西南角上的刺史府後宅。

  走過一條狹窄的夾道,韓謙打眼先看到年前在他家宅子裡,被他下令打斷右臂的三名老宅家兵站在過道的盡頭,心裡冷冷一笑,壓低聲音跟父親說道:「諾,真是鴻門宴呢。」

  當世可沒有多麼高明的接骨醫術,石膏還是一種內服的醫物,還沒有哪個醫師郎中想到跟夾板合用,這是一種固定斷骨養傷的良物。

  因此,對綽號叫狗驢的三名家兵而言,他們的境遇,也就比當場被射殺的牛二蛋稍好一些,他們傷養好後,右臂還殘廢了,變成廢人一個。

  這三人原本武藝高強,極得韓道銘信任,才安排到長子韓鈞身邊任事。

  他們在巢州、池州任事,跟著韓道銘、韓鈞父子也是勞苦功高,在韓家地位要比普通的家兵高得多,將來也未必沒有脫籍自立門戶的可能。

  大好前途,卻在一夕之間毀於韓謙之手,如今也成了廢人一個,看到三老爺韓道勳、韓謙父子走進來,他們心裡怎麼可能不恨?

  范錫程、趙闊、韓老山他們三人陪同韓道勳、韓謙進城,他們再遲鈍,看到狗驢三人後,也知道今夜此宴不善。

  范錫程、趙闊、韓老山他們三個,還擔心大老爺、二老爺仗著老家主在場,倘若對少主韓謙興師問罪,今天這局面要怎麼收場呢,沒想到少主韓謙卻先無謂的挑破今日是鴻門宴。

  韓道勳正遲疑時便聽見裡間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微微一嘆,拾步往裡院走去。

  照壁之後,是一座半畝大小的園子,此時正值綠樹蔥鬱的初夏時節,韓謙跟著父親走進去,最先入眼是數座湖石假山圍著一座狹長的水塘,看水塘裡汩汩有水徐出,還有石砌的淺池將水往園子外引出,才曉得園子是恰好建在一座泉眼之上。

  池州城是前朝會昌年間所建,城內的衙署官宅早就形成今日的格局,但他大伯能住在這樣的宅子裡,也真是寫意啊。

  有一座小石橋橫在池塘之上,小橋過去,二三十人正群星拱月的圍著瘦得就剩皮包骨、滿臉老人斑的老爺子。

  大伯韓道銘、二伯韓道昌都是魁梧身材,此時站在老爺子身後,正眼神陰翳的望過來;而大伯韓道銘家堂韓鈞眼珠子鉤子似的盯過來,似乎在考慮有沒有必要他今日仗著主場優勢,先給韓謙來個下馬威。

  韓謙心裡冷冷一笑,他們坐船離開金陵時,確認過韓鈞當時也是在金陵,沒想到還是趕在他們之前,回到池州來,倒不知道他今天有沒有勇氣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也許是剛聽到稟報說老三家父子過來了,雖然園子裡男女老少近三十號人,氣氛卻顯得壓抑,幾乎都沒有人說話,而是齊刷刷的朝園子大門處看過來。

  除了老爺子、二伯韓道昌、二伯家黨兄韓端以及幾個在園子裡伺候的丫鬟、僕婦外,其他應該都是大伯韓道銘的妻妾子嗣。

  大伯韓道銘有一妻兩妾,正室除了有長子韓鈞長大成年外,還有兩房妾室生養有兩名庶子、三個庶女,此時也都婚配嫁娶;另外,大伯韓道銘這一房,孫子、孫女也已經生養六人。

  這比他家僅父子二人相依為命,完全可以說是子嗣興旺了。

  韓文煥在一陣劇烈咳嗽後,稍稍緩過氣來,看著韓道勳、韓謙父子倆走過石橋,說道:「老三,你現在也是出息了啊!」

  「都是父親教誨,」韓道勳帶著韓謙走過去,在廊前跪下問安,「孩兒宦海沉浮,許久都未能在父親跟前盡孝,父親身體可安康?」

  「還算好,你們父子兩個,都坐過來說話吧,等我嚥氣了,有你們跪的時候。」韓文煥欠過身子,要韓道勳帶著韓謙,坐到跟前去說話。

  也許是韓謙在氣質上變化極大,韓文煥忍不住多打量韓謙幾眼;而年前就被送池州的楊佳,則下意識牽著兒女的手,像避開一條毒蛇似的,遠遠離開韓謙。

  知道接下來有事情要談,女眷們這時候就各自帶著小孩子離開園子。

  「二哥、四哥,我們難得聚一場,這會兒都沒有到用餐的時間,你們怎麼不留下來陪我們多說說話?」韓謙看到大伯韓道銘膝前那兩個庶出的堂兄,韓成蒙、韓建吉也要跟著女眷們一起離開,直接將他二人喊住,又朝另外三個臉上有所訝異的青年施禮過去,問道,「這三位是紅姑、槭姑、秀娘的夫婿們,也一起留下來陪老爺子說說話吧……」

  當世妻妾身份之別非常嚴苛,延續到嫡子庶子的身份上,也是有著千差萬別。

  韓成蒙、韓建吉身為韓道銘的庶子,除了不能蔭襲勛爵之外,平時在池州也僅僅是負責普通的事務,跟真正的韓氏長房嫡孫韓鈞遠不能相提並論;他們也知道將三叔父子截上岸,接下來所談可以說是韓氏一族最機密之事,他們也就知趣的告辭,更不要說韓道銘的三個庶女婿了。

  換作其他人,看到別人要對他興師問罪,會變得小心翼翼,絕不會隨時插手別人宅子裡的事情,但韓謙被他父親帶著給老爺子跪下叩頭,就已經極是不情願了,接下來怎麼可能會讓大伯他們控制場面的發展?

  韓成蒙、韓建吉平時還是極有分寸,聽韓謙這一喊,也是愣怔了一下,才朝父親韓道銘看過去,韓謙都出聲喊他們了,他們要是不理會就直接走出去,似乎很不合適,但能不能留下來,還是要看他們這個平時不言苟笑的父親的意思。

  而那三個庶女婿,更是低頭站在那裡,顯然也是想看韓成蒙、韓建吉二人是留是走。

  韓道銘嚴肅的臉本來就陰翳得很,這一刻看上去卻是有些黑了,掃了打出生他都沒有見過幾面的侄子韓謙一眼,見韓道勳沒有吭聲喝斥韓謙多嘴,也只能甕著聲音對自己的兩個庶子、三個庶女婿說道:「你們也留下來一起說話吧。」

  「大哥韓鈞如今是樞密院的同知事,都有機會面聖,以後前程自然遠大,」

  韓謙十分熱情的朝韓成蒙、韓建吉迎過來,請他們在自己身邊坐下來,十分賣弄的從懷裡掏出一面腰牌,遞給他們二人看,

  「現如今我在三皇子跟前,也是得了一個侍衛營副指揮的差事,說是品秩比照正八品上,沒法與老大相比,但也算是有點小出息。二哥、四哥我們有一陣子沒見面了,大伯有沒有幫你們搞個正式的官身?」

  「……」韓成蒙、韓建吉面面相覷,實在都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韓謙的話。

  當世嫡庶有別,是天經地義之事,但韓鈞什麼都有,才三十歲,就已經樞密院從六品的同知事,甚至有機會面聖,自然是飛黃騰達可期,前程甚至都有可能在祖父及父親之上,韓成蒙、韓建吉兩人,心裡怎麼可能沒有一點想法?

  再看看他們自己,沒有蔭襲的資格,也沒有能力參加目前並不很得重視的科考。

  雖然朝廷目前可以察舉薦官,但每隔三年,各州只得薦二到三人而已,各家嫡子嫡孫都在排隊等著。他們雖然是刺史之子,卻是庶子,要輪到他們,可能要等到十幾二十年後,才能得一個低級的勳官身份。

  韓謙說這話,還真是狠狠刺到他們的心痛處,更不要說韓謙還將他那枚侍衛營副指揮的腰牌拿出來顯擺,幾乎都要將他們的眼睛眩瞎了。

  龍雀軍隸屬侍衛親軍,侍衛親軍體系內,一般的營指揮,品秩定為從八品下。

  而三皇子楊元溥身邊的侍衛營,是侍衛親軍中的侍衛親軍,即便沒有其他加官,從上到下的所有武官都要同比高出一到兩級;侍衛營副指揮,品秩比照正八品上。

  正八品上的品秩上,看上去相當一般,但作為下轄八縣、坐擁五千州兵的上州池州,有正而八經品秩職官身份的人,加起來也就六七十人而已。

  要知道當世的勳貴子弟,蔭襲勳官很容易,但照常規,蔭襲勳官之後還需要到各個府衙或者中高級官員身邊充當佐吏歷練八到十年,才有資格正式舉薦出任掌握事權的職官。

  韓謙此時都未滿二十歲,就已經得授正八品上的職缺,要是不去看各自跟隨的主人前程,至少在表面上,韓謙比韓鈞都要耀眼的。

  看韓成蒙、韓建吉滿臉的尷尬,韓謙又故作驚訝的問道:「怎麼,二哥、四哥,你們不會跟死沒有出息的三哥一樣,這時候都沒有搞定一個正式的官身?那勳官呢,現在是有八品了?」

  韓端原本抱著看好戲的心態,等著老爺子、大伯狠狠的收拾韓謙這個雜碎,但這一刻聽韓謙將他說得如此不堪,恨得牙齒都要咬碎掉……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2 09:20 AM

第八十五章 公然拉攏

  韓道昌趕到池州,今天將老三截下來,原本想著與老大一起,苦口婆心的幫他分析清楚形勢,也早就想好一堆說辭,但怎麼都沒有想到,韓謙會小人得志的先將侯府侍衛營副指揮的腰牌先拿出來顯擺,還將韓端說得如此不堪,真是一口老血噎在嗓子眼裡,差點噴出來。

  臨江侯身為皇子,臨江侯府侍衛營比照親王府侍衛,副指揮的品秩確實不低,韓謙硬要拿出來顯擺,將韓端說得一文不值,他們猝然間還是難以反駁。

  要不然的話,難道他們將準備用來對付老三的說辭拿出來,先跟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子分析一下形勢?

  韓道昌眼瞳陰柔的盯向老三,他懷疑韓謙這番賣弄,實際是老三事前所教,目的就是堵他們的口。

  韓道勳淡然的側過身子,低聲問韓謙:「這是什麼時候事情,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殿下說孩兒要沒有一個官身,在外面替他辦事會指不定會為人所輕,便趕在我們離開金陵前一天,著信昌侯幫孩兒搞定兵部的告身。那兩天手忙腳亂的,孩兒都把這事忘了跟爹爹您說。」韓謙說道。

  六品以下的武官,告身由兵部武選司出。

  只要有龍雀軍這邊的文函,信昌侯李普身為兵部侍郎,三五天內搞定韓謙的告身,還是輕而易舉之事。

  當然,韓道勳才不信韓謙會將這事忘掉,心想這小子多半是有意瞞住自己,但這時候是怕老大、老二拿身份欺壓他,才將這層身份揭穿開來攪局。

  韓道昌臉色更是黑得跟鍋底似的,而事前準備好的一番說辭,這時候更無法出口。

  韓謙大言不慚,拿出臨江侯府侍衛營副指揮的腰牌,說是出來替三皇子辦事,他們這時候還能旁若無人的訴說三皇子的不堪,勸老三回頭是岸?

  「三皇子那邊正值用人之際,小七我呢,目前在三皇子那裡勉強能說得上話,二哥、四哥,要是有意仕途,我其他不敢打什麼包票,但兩年之內,幫你們在兵部或吏部搞張實缺告身,應該不是什麼難事。」韓謙渾不在意大伯、二伯以及老爺子到底是什麼神色,繼續大言不慚的胡吹道,好像他人千金難求的一張告身,在他看來就如閒情信筆所寫的幾張紙似的。

  韓成蒙、韓建吉就算再眼饞,也不可能真聽信韓謙的話,但韓謙說這話的目的,還是攪亂他們的心思,不讓大伯韓道銘、二伯韓道昌及韓鈞、韓端這邊太自在,省得他們手伸太長,管到他家來。

  不過,韓謙也注意到三個堂姐夫裡,那個唇上留有短髭之人,聽過他的話後神色一凝,繼而將臉轉向別處。

  「你難不成真以為跟隨三皇子,真有什麼好下場?」韓鈞不信這麼多人,都拿韓謙這麼個混帳傢伙沒轍,氣急敗壞的厲聲質問道。

  他們將老爺子拉過來,原本是想勸三叔改弦更張,怎麼都沒有想到韓謙這廝,竟然反過來要從他們中拉人投向三皇子?

  話說當初韓謙仗著在他家宅子裡,蠻橫射殺他身邊家兵一人、打殘他身邊家兵三人,沒想到在池州,在祖父及他父親面前,也敢如此裝痴賣傻,當真不知道家法是何物嗎?

  韓謙將手裡腰牌,「啪」的一聲扣在角幾上,盯著韓鈞,陰惻惻的質問道:「韓鈞,你這是什麼話?你希望我要怎麼將你這話複述給三皇子聽?」

  在自家宅裡,被韓謙拍桌喝斥,韓鈞真是要氣糊塗了,額頭青筋直跳。

  「韓鈞,少說幾句!」韓道銘出聲喝住韓鈞,制止他繼續胡說八道下去。

  韓道銘這一刻才突然發現,這個他以往完全不放在眼裡的侄子,比老三還要難伺侯。

  老三做什麼事情都不至於太出格,不過,他這個侄子倘若真要得了失心瘋,跑到三皇子跟前擺弄是非,他們自然是不用畏懼三皇子什麼,但要是韓鈞剛才的這番話,從三皇子傳到天祐帝耳裡,還是不是他韓家能擔當的,就容不得他們不仔細思量了。

  這麼想來,他們今天所準備的說辭,是完全說不出口了啊!

  「三弟,你養了一個好兒子啊!」韓道昌沒想到他們擺出這麼大的仗勢,竟然都不能將一個毛頭小子的氣焰壓制下去,陰惻惻的盯著韓道勳說道。

  韓道勳不理會老二韓道昌,只是看著老父渾濁的眼瞳,喜怒難明。

  韓謙才沒有他父親那麼多的顧忌,陰笑了一聲,說道:「韓謙能有今天,還是二伯您教得好啊!」

  「你……」韓道昌盯著韓謙,沒想到這忤逆竟然敢將話鋒朝他刺來,氣得想要破口大罵。

  面對二伯韓道昌虎視眈眈的盯過來,韓謙拿起腰牌,輕輕的敲著角幾,等了片晌,見他二伯竟然將喝斥的話憋入肚中,便淡然問道:「二伯想說我怎麼了?小侄等著聆聽二伯教訓呢!」

  韓道昌老血沒有直接噴出來,已經算是好涵養了,硬生生的將頭轉開。

  韓謙只是一笑。

  當世是有忤逆論罪一說,但講究的是子不逆父。

  比如說他父親喝斥他閉嘴,他還嘮叨不休,就可以家法行事;再比如說他祖父勒令他閉嘴,他還嘮叨不休,他父親再不加以喝斥,也是一種忤逆。

  而此時老爺子摀住胸口,就不知道他是強憋住咳嗽難受,還是被他氣得心口絞痛了,反正韓謙打定主意,只要老爺子出聲喝斥,他大不了直接低頭認錯。

  「你們都少說幾句,吵吵嚷嚷,讓下人看在眼底,成什麼體統?」韓文煥長舒了一口氣,俯身拿起身前的痰盂吐了一口痰,胸口的才稍稍平復些,制止其他人再與韓謙針鋒相對的糾纏下去,盯著三子韓道勳,問道,「這麼說,你是拿定主意了?」

  韓道勳神色黯淡的看向廊前的一池清碧,面對老父的這話,他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是拿定主意了,但顯然又不是父兄所認定的那種拿定主意。

  范錫程、韓老山站在園子外,但韓謙說話就沒有想避開下面人,他們將園子裡的爭吵聽得清清楚楚,也看到周邊大老爺宅子裡的家兵扈衛眼神裡皆陰晴不定,也是汗然難安。

  韓謙協助家主寫就疫水疏也罷,乃至編成《用間篇註疏》,在范錫程、韓老山都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甚至認為是家主借此事教導或者成就少主,畢竟范錫程、韓老山的見識層面還是有限。

  而韓謙借山莊籌建石灰窯等事,范錫程、韓老山也不覺得有什麼,畢竟在他們看來,燒石灰等事都是賤業,少主未來有遠大前程,不應該沾染這些賤事。

  這背後有一層更深的心理因素,那就是他們見識過韓謙的頑劣不教,見識過韓謙的荒嬉放縱,見識過韓謙氣得家主雞飛狗跳,他們能接受韓謙的幡然悔悟,能接受韓謙的浪子回頭,但這注定了,他們不可能一下子將韓謙擺到多高的位置上。

  這也就是所謂的燈下黑。

  韓謙下令射殺牛二蛋時,韓老山、范錫程心裡甚至更傾向認為是少主頑劣難改,又在胡鬧;而韓謙真正的意圖,絕大時候都是瞞過他們的,秘曹左司的籌建也沒有讓他們參與其中。

  他們迄今甚至都不明白,家主怎麼就突然外放敘州任刺史。

  剛才看到韓鈞身邊三名被打殘的家兵站在過道的盡頭,范錫程、韓老山還擔心少主今天這一關難渡,怎麼都沒有想到少主火力全開時,不要說韓鈞、韓端了,就連平時威勢難逆的大老爺、二老爺,竟然也被少主刺得滿手是血,還拿少主沒轍。

  這還是他們平時熟悉的少主嗎?

  難不成林海崢前幾天說從屯營軍府新募的四名人手,稍有懈怠,就被少主下令亂刀砍死,真沒有半點虛誇?

  還有少主手裡那面的腰牌是怎麼回事,難不成少主此時真的已經是三皇子賴以信任的嫡系親信了?

  他們幾乎每天都能見到少主,怎麼就完全沒有覺察到這事?

  他們到底錯過了什麼?

  而趙闊若有所思的盯著鞋尖,這時候又驀然聽到韓謙在園子裡說話:

  「大伯今日請我與父親上岸,準備的宴席定是豐盛,小侄我很是期待啊!」

  聽到韓謙這話,趙闊都禁不住啞然而笑,似乎不難想像韓道銘、韓道昌等人的臉色這一刻會難看成什麼。

  片刻後,就見眾人簇擁著老家主走出家園,韓謙彷彿鬥得大贏的小公雞一般,顧盼四望,說不出的自得,眼神朝狗驢三名被打殘的家兵望過來,還裝痴賣傻的問韓鈞:「大哥,這三個惡奴以下犯上,讓我著人打斷手臂,你怎麼還將他們留在身邊?大哥,就不怕他們心懷怨恨,有朝一日做出賣主求榮、不利韓家的事情來?」

  見韓謙三番數次朝自己挑釁,韓鈞心口叫一口惡氣堵住,真真切切是氣得渾身顫抖。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2 08:01 PM

第八十六章 改造

  不管鬧得多不愉快,既然將人請上岸,夜宴還是要辦。

  韓謙與父親也在宅子裡留宿了一夜,第二天才推托赴任路途遙遠,不能耽擱太久,用過午宴之後便告辭離開。

  韓道銘、韓道昌心思叵測,堅持要送韓道勳父子到水營塢港揚帆啟航。

  騎馬出刺史府,韓謙在街頭勒馬停下來,似靴子裡有石子硌腳,依著臨街的牆角脫下靴子,靴口往下晃蕩了幾下,才又重新穿上靴子翻身上馬。

  等登上船,幾名船工將有些破爛的席帆拉起來,韓道勳才看到韓謙從懷裡掏出一枚蠟丸,搓開竟然是有一張紙條藏在其中,這才省得韓謙出老大的刺史府後當街下馬,原來是有人將這枚蠟丸提前藏在那處牆角裡,做好記號等韓謙去取。

  「你什麼時候在池州安排了人?」韓道勳問道。

  「門下省在吏部奏疏上用印,我就讓郭奴兒、林宗靖等家兵子弟先行西進,一路打探風土人情,也指望能打聽到什麼有趣的事情,給我們打發時間,」韓謙說道,「我就想著大伯應該沒那麼容易放我們過去,特地讓他們多盯著些池州,看這幾天會有什麼人進出!」

  「池州有什麼異常?」韓道勳好奇的問道。

  《用間篇註疏》,是韓道勳與韓謙一起所編著,也知道韓謙用間的原則是明暗兩條線交替,目前他們船行江中,目標很明確,算是明線;趙無忌、郭奴兒等人率左司斥候先行出發,則是暗線。

  暗線潛伏在暗中,需要耐得住寂寞,要不是獲得關鍵的信息,不應該主動跟他們聯繫。

  「大伯、二伯還能想著用這種笨辦法,想離間我們跟三皇子的關係,但不意味著大伯府上就沒有一個心狠手辣之輩啊,」韓謙撇嘴笑問道,「爹爹有興趣知道是誰昨夜暗中跟趙明廷手下的人馬聯繫嗎?」

  「唉……」韓道勳沒有問韓謙提前潛伏過來的左司斥候昨夜到底發現什麼,抬頭見江堤上的老大、老二已經在眾人簇擁下折返回城,他也只是輕嘆一口氣,沒有說什麼。

  即便是樞密院職方司所轄的精銳斥候、密間,人數都不會太多,更不要說韓謙才負責籌建不足一個月的秘曹左司了。

  韓謙最大限度將可用人手都調出來,也就四五十人而已。

  離開金陵後,天高山深、嶺遠林密,雙方有限的人手都潛伏在暗處,想要找出對方的蛛絲馬跡,是極其困難的;他們甚至都不能確認趙明廷那邊到底有沒有派人意圖對他不利。

  無論是韓端,還是韓鈞昨夜受不住韓謙的挑釁,出城跟趙明廷手下的人聯繫,都不是韓道勳願意看到的,但這也證明了趙明廷確實派出人手,要對他不利。

  池州城江段修有江堤,除此之外,江水漫漲,將兩邊的淺灘淤洲淹沒,船貼著江南岸揚帆西進。

  這時候風向轉變,大風從西南方向吹灌而來,老船匠季福熟悉的指揮船工,調整船身及席帆的角度,使船身折往西南,席帆與風向形成銳角而行。

  這也就是所謂的「八面受風、蹌風而行」,趙庭兒、晴雲等女娃子看得大呼奇怪,沒想到逆風還能行船。

  季福之子季希堯得意的笑道:「這還是斜逆風,遇正逆風,我爹爹還能使船逆行。」

  韓謙坐在甲板上,赤腳輕叩著船舷,他沒有去想韓鈞深夜去見趙明廷手下都頭季昆的事情。

  季昆非常警覺,郭奴兒看到他與韓鈞見過面後,很快就又失去他的行蹤,但這也確認安寧宮那邊確定不希望他父親順利到敘州赴任。

  郭奴兒他們目前能肯定的是,池州城內,並沒有多少趙明廷派出的人馬,而從池州往東,長江比較平直,也沒有看到有可疑的船舶滯留江面上,趙明廷那邊似乎也清楚韓道銘再看不順眼這邊,也不會縱容他們在池州境內下手。

  在郭奴兒他們進一步掌握季昆等人行蹤之前,韓謙也只能坐觀其變,他這時候是被其他事情吸引住心思。

  逆風而行的道理似乎不能理解,韓謙也知道當世很早之前就掌握逆風行船的技術。

  他注意此時斜逆風而行,船體即便調整角度後,風也是從他們的斜前方倒灌過來,船體有發生明顯的側移。

  這顯然是船底部扁平,不能抵消掉大部分側向力所致。

  也由於船體不斷的偏移,季福要就需要指揮船工,不斷調整風帆、尾舵,將船體校正過來,這自然要浪費一部分時間,但實際上韓謙發現側逆風行船的速度,並不稍慢。

  這不是意味著,要是能省掉一些側移校正的時間,側逆風行向的速度,實際上要比順風行船,還要快出一大截?

  這點就叫韓謙困惑,這就跟他融合的一部分夢境記憶,顯然是有衝突的。

  側斜風行船,怎麼可能比順風行船,速度快這麼多?

  難道帆船往前行進,並不全是風帆受風力推動,帶著船體前移?

  是夢境知識有誤,還是他對夢境知識的融合不夠深入?

  這也不奇怪。

  夢境中人翟辛平擅長金融、文史,理工科的底子就有些薄弱了。

  千年之後所造的帆船借風力,最快能達到日行千里的速度,而他們這次在開闊的江面上航行,平均算下來,日夜兼程也只能達到日行兩百里的樣子,速度相差四五倍,韓謙知道這顯然不是用簡單的力學知識能解釋透的。

  當然了,韓謙即便也不知所以然,但知其然,也能想出辦法大幅提高新式帆船的速度。

  他禁不住想,不要奢望日行千里了,倘若他父親在敘州真能造出日行五六百里的快速帆船,敘州船到金陵的行程,也能從一個多月,縮減到十日左右。

  要是摸清水情之後,日夜兼行,行程還將大幅縮減,這個效率將能一下子提高四五倍。從商貿運輸角度來看,這裡面的優勢,將遠遠超乎所有人的想像。

  雖然造出新型的快速度船,需要極長的時間,但韓謙細思,傳統的帆船不是不能加以改造。

  「你在想安寧宮派出密間的事情?」韓道勳穿過船艙,坐過來問道,「你準備親自上岸去?」

  要是郭奴兒他們摸到趙明廷所派人馬的行蹤,韓謙自然是要親自上岸去破局,但現在並不急於一時,他要等郭奴兒他們給出進一步的信號再說。

  韓謙搖搖頭說道:「我在想,即便不造新船,我們腳下這艘船,也是可以進行改造的。爹爹,你有沒有發現斜逆風行船,實際速度提高極多,只是因為船身不斷被側風推著橫移,需要不斷調整船的方向,耽擱了不少時間,才沒有顯出快來?」

  「嗯!」韓道勳這幾天被韓謙帶著,對所乘之船的思考很多,點點頭表示他也注意到這點,說道,「我也覺得甚是困惑呢,怎麼就側風船速會提高這麼多,剛去船尾找季福想這事,他也不知道所以然。」

  側風加速的道理,韓謙也想不透,這顯然不是當世人能夠搞明白的,岔開這個,說道:「不去管側風提速的事情,孩兒心裡在想,要是船底加釘擋水厚板,風力推動船側移之時,厚板借水流之力抵之,船身應該能變得更穩定,縮減調整船身的時間,實際行速是不是能變得快上許多。」

  韓道勳思慮片晌,也覺得韓謙所言頗有道理,笑道:「這點到敘州之後,就可以立即加以改造,進行驗證。」

  「也許不需要到敘州,便能驗證。」韓謙笑道。

  「怎麼驗證?」韓道勳心思也是敏捷,剛問出口,便也意識到有一種辦法可以驗證韓謙所說可不可行,「你這個想法的根本,就是要從側向阻撓水流以穩船體,我們現在沒辦法將船翻過來在底部加裝擋水板,但可以在船兩側加板子插入水中?」

  「我也是這麼想。我將季家父子喊過來,看可不可商量出辦法立即實施。」韓謙早就變成行動派,站起身,隔著齊脖子高的低矮艙室,叫船尾的季福、季希堯父子過來。

  季福聽韓謙說過道理,思慮了許久,還是他兒子季希堯暗中拉他衣襟,才勉強說道:「……這似乎可以一試。」

  當然了,季福內心覺得韓謙純粹是在胡搞,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要是能改,前輩造船人裡絕不乏聰穎之天才,不早就改了?

  不過,季福知道兒子暗中拉他衣襟,是提醒他眼前這個少主真不好惹,心裡又想叫他這麼折騰,也出不了大的岔子,便勉強同意一試。

  底艙就有大量修補帆船的材料,以防船在途中破損。

  在船頭騰出地方,韓謙指揮人用兩隻舊舵拼接厚板加闊,從船舷兩側插入水中固定,折騰到斜陽鋪江時才完工,但這時候繼續側逆風行船,船體果然穩定許多。

  而省去船體側移校正的時間,季福作為經驗老道的船工、大匠,能準確估算船速少說提高了四成。

  「少主這主意真是妙呢,老季斷斷沒有想到這法子竟然如此可行。」季福嘴裡直讚的說道,沒想到簡單的將兩隻舊舵拼接厚板插入水中,效果竟然這麼明顯,不僅速度提上來,船體不搖晃,船中人也舒坦許多,而船工不再需要頻繁的調整船身,也省力極多。

  「我除了會殺人,腦子似乎也不蠢。」韓謙微微一笑。

  季福、季希堯父子惶然不敢接話。

  韓謙抬頭看了看天空,萬里無雲,一抹淺月已經出現在東邊的天空,注定今夜星月滿天,跟季福說道:「你們儘可能借側風行帆,我們夜裡不歇,看明天午前能不能進入江州境內。」

  見季福徵詢的看過來,韓道勳也點點頭,讓季福照辦就是,他知道韓謙的心思。

  他們一路上都沒有怎麼看到江兩岸有可疑人物盯著,這意味著趙明廷派出的人馬,並不是特別的多——也不可能特別的多——同時也防備被人看出行蹤,再次被當成敵間給伏殺了。

  趙明廷派出的人馬,很可能是依照他們的船速,大致的估算他們抵達江州、鄂州、岳州等地的時間,然後有人在固定的地點盯住他們。

  他們要是能大幅加快行速,就有可能打亂趙明廷所派人手的部署跟節奏,就將使他們露出更多的破綻,叫秘曹左司的斥候、探子捕捉住,從而抓住主動權。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3 12:31 PM

第八十七章 變速

  池州、江州相距四百里水路,照常規晝行夜息而論,離開池州後,需要四天左右的時間,才能看到大江南岸的江州城。

  當世行船,特別是側逆風時,船體偏移難以控制,也難以抵禦大風,這使得即便是水面相對開闊的大江大河之中,夜裡行船會相當的危險;再說船工也扛不住晝夜相繼的辛苦。

  星月當空,也只能依稀辯識兩邊的江岸,韓謙放出三盞孔明燈升空,向郭奴兒他們示意這邊會改變行程提高船速,然而就掛滿帆,一路橫風逆水而行。

  之前對韓謙滿肚子意見的季福,這一夜下來則是讚不絕口,沒想到船舷兩側加裝簡易的披水板插入水中,會有那麼大的妙處。

  克服船體受側風橫移的弊端,除了速度提高三四成外,航線也變得更穩定,船工也省去很多的辛苦。

  韓謙要求范錫程、趙闊等家兵,也學著操縱風帆、船舵,與船工輪替,天光大亮時,他們便已經進入舒州望江縣境內,此時距離池州已經是在二百五十里開外了。要是不歇息,繼續逆流而上,他們在天擦黑時應該能看到江州城池了。

  不過,韓謙沒有再讓季福他們繼續駕船西進,與父親韓道勳商量過,使船駛往江心的一座沙洲。

  沙洲不大,僅有里許縱深。

  當然,目前是初夏時季,春水漫漲,沙洲大量的低淤區被江水淹沒,還能看到很多樹木被渾濁的江水淹過樹身。

  船循著一道河汊子駛入沙洲的一座雜木林裡,將目標過大的席帆放下來,從兩岸完全看不到沙州裡藏有一艘船。

  船停下後,韓謙將衣袍、皮甲、佩刀,用油布紮緊後,放在用牛脬做成的一隻簡易浮筏上,便準備跟父親他們告別,獨自泅渡江水,游到南岸去跟趙無忌他們會合。

  江水風浪又大,四五里寬的江面極耗體力,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橫渡的;韓謙的水性只能說是一般,要不然也不用做簡易的浮筏了;趙闊要帶上一人護隨他去南岸。

  韓謙看了趙闊一眼,說道:「安寧宮欲對我父親不利,必驅江匪從江上來,船上不能少人。」

  韓謙對總透著些神秘的趙闊不夠信任,不想讓他有機會親眼看到他一手組建的秘曹左司的運作方式。

  再說了,即便不考慮李明廷派出兵馬的部署,池州往西的沿江,匪患嚴重,嚴重阻礙商貿的發展。父親他們藏身這裡,還是有可能會遇到江上零散的匪徒,韓謙不能削減船上本就有限的護衛力量。

  見眾人實在不放心他獨行去跟郭奴兒他們會合,韓謙最後帶上水性極佳、又粗習拳腳的季福之子季希堯護隨,一起潛往南岸,以防意外。

  韓謙現在發現老一輩人,無論是文臣武將,還是家兵僕傭,乃至匠戶,腦筋都有些僵化,還特麼的小心翼翼,遠不如年輕一代野心勃勃,敢於適應新的事物。

  季福曾是大匠無疑,但被韓謙找去磋商快速帆船的造法,表面上恭敬,不敢有半點違擰,但內心卻不將他當回事,相比較之下,季希堯雖然不怎麼吭聲,韓謙卻能看到他是真正感興趣。

  要造新船,季福要用,但韓謙更會用年希堯這樣的人。

  …………

  …………

  舒州望江縣對岸,則是池州最西端的至德縣境內,除了江水漫延、水草蔓長的灘地外,境內更多是山巒起伏,有一條古道從低矮的丘山穿過,雖然年久失修,但也有不少商旅經過,韓謙與季希堯走到一座小集鎮停下來,找到一座頗為簡陋的茶棚走進去坐下來。

  等到午後,韓謙才看到林宗靖牽著一頭青皮騾子,駝著滿臉病容的新募斥侯田城,從茶棚前經過。

  感染水盅疫病,即便在控制住疫情後,絕大部分的患者,只要不是晚期,都不至於致死,只是發病再緩慢,對身體也或多或少都有影響,同時沒有特效藥進行徹底的治癒,最終還是難以避免病情會緩慢的加重。

  秘曹左司兵房新募斥候時,還是儘可能避免挑選染疫者,但田城是個例外。

  田城原本是襄州人,祖上頗為富裕,擁有上千畝良地的田莊。襄州在過去數十年的戰事裡,被徹底的打殘了,目前是梁楚的西界緩衝地,山林裡到處都是流寇山賊。田城無法返鄉,自幼跟隨父兄流落江淮,也跟父兄修習拳腳、讀書識字,之後又投附宣歙節度使周忠,其他父兄曾在宣歙軍中擔任都虞候、副都虞候等中高級將職,田城聲名不顯,主要在他父兄身邊帶領親兵。

  宣歙節度使周忠被天祐帝所敗後,田城的父兄皆戰死,田城不願效忠大楚,攜家人十數口人流落江湖,先是其老母患水盅疫,田城不忍棄之,攜家人只能棲息河灘,生食螺蟹充飢,連同他及妻女子侄也都不幸感染水盅疫。

  編入屯營兵戶後,田城的母親年前就病逝,其他人的染疫病情則大體控制住。

  韓謙輕易不願招募染疫者進秘曹左司,但飢民裡能有田城這番履歷者,實在沒有太多,容不得韓謙挑剔。

  這樣的人物,只要龍雀軍那邊有遺落,他都攬入秘曹左司。

  三十歲出頭的田城,臉色蠟黃,人也瘦得厲害,都不需要假扮,騎著青皮騾子,一副病殃殃的樣子,路人看他與林宗靖二人,下意識就認定他們是進鎮求醫的父子,遠遠避開。

  待林宗靖、田城走過去好一會兒,韓謙才摸出四枚錢擱桌角上,帶著季希堯往集鎮走去,在進鎮子前,拐入一道被野草蔓長淹沒的小徑,循著林宗靖留下來的痕跡,走進一座破舊的尼姑庵。

  田城跟左司另一名新募的斥候守在院牆內,看到韓謙走進來,忙過來行禮道:「見過大人。」

  韓謙看了田城跟另一名新募斥候,心想要不是前些天他果斷下令亂刀砍死四人,像田城這樣的人物,不會這麼容易就表現得恭順,問道:

  「除了宗靖,還有誰提前過來了?」

  「少主,我們也過來了,」郭奴兒與趙無忌、林宗靖三人從裡面走出來,高興的說道,「少主,你們的船跑得好快,我們清晨時,在至德縣東邊的江灘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看到少主你們經過,才意識到我們還是低估少主您的能耐。」

  「清晨我們就到至德縣西邊的江心洲,我在茶棚都等了你們半天,」韓謙沒想到趙無忌、林宗靖他們也會錯估他們的船速,以致在至德縣東邊白等了小半天,他走進屋,三組人馬擠擠捱捱靠牆壁而坐,他示意大家不要起來行禮,打量屋裡的陳設雖然簡陋陳舊,但不沾灰塵,這裡顯然不是一座廢庵,問道,「這庵子裡的主人呢?」

  「我們蒙面進來,將裡面三個老尼都綁起來關柴房裡去了,還以為我們是打劫的,有個老尼尿了一褲襠,一鼻子騷氣,真是怠慢佛祖了。」林宗靖嘿然笑道。

  韓謙笑了笑,見他們都處理妥當,也就不再追問下去,派出一人到院子,盯著外面的動靜,換田城進來共同商議下一步的部署。

  「敵間以為大人的船一夜最快只能行百里,那他們在失去大人所乘之船的行蹤後,便有可能會從秋霞溪口往東面的江灘搜索,或許會誤以為大人與老大人在秋霞溪口以東某地棄舟登岸,改走陸路前往敘州赴任也說不定,」

  林宗靖拿一根樹枝,在泥地上簡易畫出從池州城到至德縣的地形圖,建議說道,

  「我們也應該潛到秋霞溪口以東去,只要能識破對方幾個密間的行藏捉住,行事就要方便許多。」

  韓謙微微頷首。

  林宗靖一年前還是驕橫的家兵子弟,現在能直接具體而詳細的行動方案,即便不是最合理的,也已經相當不簡單了。

  從池州城到至德縣城,位於長江南岸,沿江諸縣都有馳道相通,商旅不絕,然而郭奴兒他們都不是當地人,要隱藏好自己不露破綻,沿途就不能隨便逗留,也不能漫無目的的隨便四處打聽。

  在這麼多的限制下,郭奴兒他們還想要識破對方密間的行藏,是相當困難的。

  韓謙能調用的人手是有限,但趙明廷及職方司的權力再大,不敢將安寧宮的圖謀公佈於世,所派密間必須是他們能絕對信任的嫡系,也不敢驚擾地方。

  長江沿岸的江灘地形複雜,很多地方無遮無擋,對方想要掩藏行蹤,也不能直接貼著江灘一路緊追不捨的跟蹤他們的船西進,更多是沿途挑幾個固定的點守著,看他們船有沒有通過。

  這種情況下,他們的船能一夜之間遠遠駛出對方所估測的範圍,那對方就會誤以為他們的船還停留在下游沒有上來;久候不至後,對方的密間、探子,就有可能會失去耐心主動往下游搜索。

  林宗靖想拿住這個機會,找到對方幾個密間的行蹤,並捉捕住。

  「誰還有更好的建議?」韓謙沒有急著問郭奴兒、趙無忌的意見,而是朝田城這些新募斥候看過去。

  他之前無情的下令斬殺懈怠的新募斥候,是要樹立絕對的權威,左司倉促間籌建,容不得半點疏怠,但不是要這些他精挑細選出來的新募斥候都閉上嘴。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3 10:37 PM

第八十八章 精英斥候

  見韓謙眼神望過來,諸多新募斥侯雖然絕大多數是見慣血腥的老兵油子,但想到前些日子在山莊北院被亂刀砍死的四名懈怠同僚,也是感到巨大的壓力。

  這時候,即便是招募進探子房的初級探子,都未必知道秘曹左司的真面目,更不要說那些編入匠房的工匠了,但兵房的精英斥候在三皇子巡視屯營軍府的當晚,便被韓謙召集起來,告之秘曹左司籌立及籌備的使命。

  雖然這些新募斥候裡,也有不少人心裡都很清楚三皇子實在不是什麼好的效忠對象,但對他們來說,是壓根沒有選擇餘地的。

  韓謙在頒佈兵房賞罰例之後,就使趙無忌、林宗靖、郭奴兒等人率領大多數的兵房斥候西進。此時聚集到這座尼姑庵裡的十五六人,還只是這批西進人馬的一部分。

  雖然這批人都完全沒有時間接受嚴格的教導、訓練,但他們對此行的目的,是完全清楚的,也清楚這一次任務失敗的後果,後果會有多嚴重,也就不敢心存懈怠。

  「靈貓,你來說幾句。」多名斥候慫恿一名精瘦漢子說幾句,應對韓謙的詢問。

  靈貓只是那精瘦漢子的諢號,本名叫高紹,三十歲剛出頭,是京兆府溧陽縣人,早前在越州節度使董昌軍中就是一名游哨斥候,擅騎射,有飛簷走壁之能,因此才有靈貓的諢號。

  董昌敗亡後,高紹作為俘兵雖然被放歸鄉里,但田宅都被征沒,其妻染疫,一家人連佃戶都做不成都被舊主趕出田莊,只能淪為流民。

  雖然相處大半個月,趙無忌、林宗靖、郭奴兒等人,都表現出超越他們年齡的沉穩跟成熟,潛伏山野、斥候敵情也都有板有眼,但他們的年齡還是偏小,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還是不足以令其他老兵油子,就十分信任的以性命相托。

  他們只是懾於韓謙的高壓震懾,不再敢隨便違擰、疏怠趙無忌等人而已。

  這些新募斥候雖然祖籍地比較雜,但誰更有能耐,誰的江湖聲望、地位更高,他們互相之間早就打聽清楚,而在這種關鍵行動上,也更傾向聽從他們所信任的人的意見。

  韓謙也便朝靈貓高紹看過去,他注意到高紹看了田城一眼,見田城沉默不語,才沉下心思去組織話語。

  韓謙看得出在這群新募斥候之中,高紹更為尊重田城的地位跟聲望。

  「大人說過趙明廷他們的陰謀,是要阻止老大人去敘州赴任,但趙明廷的陰謀不敢公開,最大的可能也只是派出密間盯住老大人的行蹤,然後通知跟他們有勾結的江匪山寇動手,」靈貓高紹沉吟片晌說道,「池州是大老爺的地盤,雖然大老爺跟老大人不是很和睦,但池州應該不是趙明廷他們選擇動手的地方。我們要是現在就出手捉住趙明廷派出來的密間,打草驚蛇之後,想再搞清楚他們在池州以西的部署,就會變得困難。」

  韓謙點點頭,暗感高紹、田城這樣的人,經驗果然更為老道,考慮事情能更深入一層,說道:「無忌、田城、高紹、希堯,你們四人現在隨我走。我父親所乘坐的船,夜裡會再次出發,明天應該會出現江州城下,我們在之前,要趕到江州!」

  江州往西就是鄂州。

  而鄂州往西的岳州、潭州,乃是潭州節度使馬寅的地盤。

  雖說馬寅在天祐四年之前,因為內部一場叛亂,導致實力大損,不得不舉族投附天祐帝才得以鎮壓叛亂,重新繼續坐穩潭州節度使的位子,雖然馬寅這些年來,對金陵向來表現得恭順,但至少還保持半獨立的地位,輕易不會讓樞密院職方司的勢力肆無忌憚的滲透進去。

  另外,韓謙相信馬寅心裡也不希望金陵加強對潭州以南、以西州縣的控制,也或許內心深處更希望大楚能生亂,從而使他能擺脫金陵的控制,但馬寅是一個相當小心翼謹慎的人,或許是恰恰有這些見不得人的心事跟想法,那他就更不希望去惹得天祐帝的注意,那他就應該更不希望敘州刺史赴任途中遇刺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潭州的地界。

  所以韓謙最為擔心的地點,實是江州、鄂州兩地。

  韓謙目前能肯定的是趙明廷確定有派出人馬欲對他們不利,而趙明廷派出的人馬並不多,就有理由相信趙明廷極可能會聯繫江鄂之間的江匪湖寇,對他父親所乘的船下手。

  韓謙突然改變帆船的行程,目的就是擾動趙明廷所派人手的陣腳,以便他們能抓住破綻,發現他們在江鄂之間的部署。

  韓謙將人手重新進行分配,由郭奴兒、林宗靖率兩組人馬從至德往江州緩行,他與趙無忌、高紹、田城以及季希堯騎快馬,從至德縣南面的山地馳往江州城。

  雖然從至德縣西到江州城,走水路僅有一百五十餘里,但韓謙他們要繞開趙明廷可能會分派到江州與至德縣之間的眼線,從南面的山地繞行,差不多多走出一倍的里程,才能在清晨時趕到與江州所屬湖口縣城西頭的老龍咀外圍。

  接贛、撫、信、饒等水、南北長三百里、東西寬一百五十里的鄱陽湖,在湖口縣以西接入長江;老龍咀位於湖口西岸,與東岸的江州城隔湖相望。

  父親韓道勳到敘州赴任,經江州可以繼續西進,在抵達岳州之後再南下進入洞庭湖水系,也可以在湖口縣就直接南下,進入鄱陽湖,在洪州登陸,走陸路翻越羅霄山脈進入荊楚境界。

  這段路,雖然辛苦一些,卻也是往敘州赴任的一條捷徑。

  韓謙心想趙明廷那邊要是防備他父親有可能臨時變化行程,就應該派人在江州城東盯住鄱陽湖入江的湖口。

  老龍咀是湖口縣西、從陸地伸入湖灘的一道山脊,雖然僅十數丈高,但伸入江湖相交的渾濁水裡有兩里許深,是控扼湖口的要地,早年荊楚諸侯爭雄時,老龍咀建有譙樓、哨壘等軍事建築,目前這裡已經屬於大楚的腹地,雖然老龍咀之上沒有駐軍,但譙樓等建築都保留下來,成為名勝古蹟。

  韓謙沒有直接登上老龍咀,而是藏在外圍的一座山崗裡,盯著老龍咀方向。

  韓謙與父親約好,再有半個時辰帆船從老龍咀西邊進入鄱陽湖,這樣他們就清楚的看到這附近有沒有趙明廷派出的密間窺探了。

  盯上趙明廷派到江州的密間斥候,才是韓謙他們的目的。

  半天一夜三百里,四匹馬都跑廢了,直接宰殺後推入堆滿枯枝落葉的山溝裡,顧不上有半點可惜。

  高紹、田城都是軍中悍將,能熬得住辛苦,季希堯、趙無忌都是寒困出身,但在他們印象裡,熬不住的應該是嬌生慣養、驕橫而御下苛刻殘暴的大臣之子韓謙,每日要做的事情就是陪三皇子讀讀書,這時候竟然也只是略有些困頓而已。

  這實則是叫高紹、田城二人暗暗震驚。

  韓謙他們藏在一處樹叢中,從懷裡掏出單筒鏡,拔長後往老龍咀方向看去,遠處老龍咀的山頭上那兩道隱隱綽綽的人影,立時變得清晰起來。

  老龍咀雖然是附近有名的名勝之地,但此時才是清晨,這麼早就登上老龍咀的人,自然是有可疑之處。

  打望片晌後,韓謙將單筒鏡遞給趙無忌他們:「你們輪流盯住這兩人,記得要輪流休息。」

  一夜疾馳,鐵打的人也是會相當的困頓。

  清晨湖口下過一陣雨,野外找不到乾爽的地方,韓謙將半幅油布鋪在樹下,就靠著樹根閉目休息起來;也叮囑讓趙無忌他們一定輪流休息,養足精力,好應對接下來的變化。

  趙無忌確認過兩個目標人物之後,又教高紹、田城、季希堯怎麼用單筒鏡看遠物。

  半尺長的銅筒,拔開後長一尺,端放在眼前往外望去,四五里外的樹木如在眼前,甚至能模糊的看到老龍咀山頭那兩人的臉形輪廓。

  田城、高紹以往都沒有見過這樣的稀罕物,要不是有這玩藝,他們非要潛伏到老龍咀山腳下,才能看清楚那兩個人的面目,而那樣的話,想不被居高臨下的兩人察覺,是異常困難的。

  「這是哪裡尋來的寶貝,竟然這麼妙?」田城被招募進左司兵房,就相當的低調,這時候看韓謙蜷坐樹下,竟然微微打起鼾來,忍不住問趙無忌。

  「哪裡能尋來此物,不過是少主閒時所造。」趙無忌說道。

  「此等利器好物,僅有一件?」田城沒有見過趙無忌這些韓謙的嫡系親信攜帶單筒鏡,好奇的問道。

  此物在晴朗天竟然能在七八里外,依稀看清楚對方的人臉,這對刺探敵情的斥侯而言,實在是太好用了。在田城看來,這等東西即便值十幾餅金子,也應該多造幾件,分到關鍵人手裡。

  「真要那麼好造,還需要少主親自出手?」

  單筒鏡的難點在於透鏡的磨製,當世又沒有什麼精密儀器,只能憑藉經驗,一點點研磨、校準,當中不知道廢掉多少水晶,韓謙大半年利用閒暇時間,也才磨製出兩枚合用的透鏡出來,並不是韓謙不知道這玩藝好用,吝嗇不給趙無忌他們也都配備上。

  趙無忌話也不多,略作解釋,便不願多言,要高紹、田城輪流盯住老龍咀山頭,叫季希堯爬上樹,盯住進出他們所處這片山林的口子,他則將一張拓木弓橫在身前,也坐到樹下閉目養神。

  田城、高紹對望一眼,又打望已經開始打鼾的韓謙一眼,沒想到韓謙竟然這麼短時間就睡熟過去了,這點通常是很多精銳斥候都無法做的。

  以往韓謙回屯營軍府,為避嫌,也為避嫌他父親太早被盯上,主要都在山莊之中處理事務,由家兵子弟去接觸染疫飢民,他甚少跟屯寨裡的兵戶接觸;匠坊在石灰窯穩定經營後,也主要是交給范錫程他們去主持。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諫驅飢民的韓道勳與不學無術的韓謙,父子二人,在有那麼一些信息來源的兵戶之中,名望實在不夠好。

  不過,田城、高紹這樣的人物,從韓道勳、韓謙父子兩人的這次任命裡,也能看出不同尋常來,只是,他們接觸韓謙的時間實在太短,對趙無忌等人眼裡的「少主」,對能掌握他們生死的韓謙,瞭解還是太少。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4 09:34 AM

第八十九章 襲寨

  韓謙被田城推醒,看日頭才爬過遠山的樹梢頭,算時間才睡了一個時辰,在這種時刻,能睡上一個時辰也算是稍稍回了些藍,見季希堯與趙無忌都坐在樹下休息,也不驚憂他們,爬起來看田城發現了什麼。

  接過單筒鏡,韓謙看到父親他們所乘的帆船,剛剛從老龍咀西北方向,往南折往鄱陽湖而去,而清晨所看到的兩人,此時只剩一人留在山脊譙樓改造的望江亭里正盯著帆船折嚮往南。

  這時候,老龍咀山頭又多出幾人,正指點湖江,似跟職方司的密間沒有什麼牽連,而是出城觀湖觀江的遊人,韓謙又循著田城所示,拿單筒鏡往老龍咀東山腳下看去,卻見三人行色匆匆的往老龍咀西山頭爬去,為首之人竟然就是趙明廷手下的指揮季昆。

  韓謙在龍華埠,跟季昆打過照面。

  田城、高紹兩人都不認得季昆,卻能從神態判斷是個重要人物出現,才喊醒韓謙。

  韓謙跟田城、高紹介紹季昆的身份,他們二人神色皆是一振。

  秘曹左司目前最大的劣勢跟弊端,就是成立的時間太短,之前沒有絲毫的積累,所有的信息都要從頭開始一點點的梳理、積累。

  田城等人,不僅對職方司的重要人物都一無所知,即便有一批人提前半個月被韓謙提前派出西進,但這麼短的時間內,對沿江主要匪幫的勢力,顯然也不可能有多少瞭解;在地方上也沒有可靠的信息來源。

  別人或許覺得再次逮到季昆的行蹤很是一般,但田城、高紹都是具體幹過事的人,知道他們劣勢這麼大,還能迫使對方先現形,這絕非普通的手腕。

  這也令田城、高紹稍稍心安,畢竟跟隨一個精明而能幹的上司,即便再苛刻暴戾,也要比跟一個會將所有人帶進坑裡去的蠢貨強出無數倍。

  職方司隸屬於樞密院,專司內外軍情的刺探,除趙明廷外,還有數名同知事分掌事務;而在敵我交錯之地,樞密院職方司還專門設有各房負責一地的敵情刺探,以指揮統領其事。

  季昆這樣的人物,在趙明廷手下都是獨擋一方的大將。

  前夜季昆他人還在池州,與韓鈞見面時,被郭奴兒他們抓住行蹤,也證實趙明廷確有對這邊不利的舉措,但之後就又消聲匿跡。

  韓謙沒想到季昆行動也是迅速得很,此時已經人在江州。

  季昆速度快不說,而韓謙在池州與江州之間馳道上安排的眼線,都沒有看到季昆路過,這說明趙明廷主持之下的職方司,潛蹤匿形確有他們的一套,實在是不容小窺。

  季昆很快爬上老龍咀的山頭,他們似乎也確實山頭的幾名遊人沒有什麼疑點,而進入老龍咀的道路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他們聚在望江亭裡觀望緩緩進入鄱陽湖水系的帆船,根本就沒有防備到韓謙他們距離那麼遠,也能將老龍咀之上的情形看得這麼清楚。

  不過,季昆那邊有四個人,都是軍中好手,韓謙他們這邊也只有四人,此時即便打草驚蛇也沒有十足的勝算,更重要的,韓謙守在這裡,主要還是想要看季昆會跟地方上什麼勢力接觸。

  韓謙讓田城、靈貓高紹趕緊輪流休息,他既然已經被叫醒,就能接著再盯上一個時辰。

  韓謙蹲守在樹叢之中,默默的觀察著一切,半個時辰後,帆船駛到老龍咀的西南方向,下錨停泊,船上開始裝備早餐,有炊煙冉冉升起來。

  這是韓謙跟跟父親約好的,船進鄱陽湖後要停留些時間,除了當心季昆所聯絡的勢力,有可能是鄱陽湖中的湖匪,他們不能什麼都沒有確認,就一頭撞進去,還有一個目的,就是這樣才能方便他從職方司密間的反應中,推斷對方可能會有的部署。

  臨近中午,韓謙再次被叫醒,看到有三名身材魁梧的剽健漢子登上老龍咀,跟季昆會合。

  此時換成趙無忌、季希堯蹲在樹叢裡值守。

  他們早就發現這三人的蹤跡,而且也看到半個時辰前有十數騎剽健漢子隨同這三人一起從南面馳來,此時十數騎藏在南面的一座樹林裡,沒有一起趕往老龍咀惹人注意。

  很顯然這夥人就是季昆在江州所聯繫的江匪湖盜,而且他們是從南面過來,應該是鄱陽湖裡的水寇。

  韓謙再往鄱陽湖口看過去,趙無忌他們在半個時辰之前還看到有兩艘搖櫓船停在附近的湖面上,行跡可疑,很可能是水寇放出來的哨船。

  江州城擁有水營,正常來說,江匪湖盜再猖獗,不會在附近水域出手,但帆船加裝披水板、提高速度之後,這兩天行蹤飄忽不定,韓謙相信季昆擔心失去襲擊的機會,很可能在江州境內就催促他們所聯繫的水寇出擊。

  韓謙將季希堯推醒,問他:「你有沒有把握,不為敵間所覺,洇水回船?」

  季希堯接過單筒鏡,將老龍咀附近水域的情況仔細看過一遍,說道:「我可以繞到南面,找艘船附在船底,應該能悄無聲息的去見老大人,但可能耗時頗多。」

  「沒事,沒有我們的信號,我父親那邊會繼續停在那裡等候,」韓謙說道,「你見到我父親,將這邊的情形相告,讓我父親先去江州城,給季昆聯絡的水寇以更充分的聚集時間。」

  季希堯有些困惑,不應該在水寇還沒有聚集之前,加緊時間逃跑嗎?

  韓謙沒辦法跟季希堯解釋太多,讓他立即往南走,找機會下水。

  倉促逃跑不是辦法,趙明廷能在江鄂等地聯絡的水寇不會僅有一家,而他們手裡的有用信息太有限,甚至都完全不知道眼前季昆所聯絡的這路水寇到底是哪方勢力,又到底有多少實力。

  他父親立時前往江州城暫避,給這路水寇聚集的時間,也唯有在水寇往江州聚集之時,他們才能看到更多的內容,從而進行針對性的反擊。

  季希堯走後,韓謙又跟趙無忌說道:「你去湖口縣城,郭奴兒、林宗靖傍晚前應該能趕到湖口縣,此外你們再將提前抵達湖口縣的兩組人馬聚集起來,入夜後沿著老龍咀東側的那條大道往南走!」

  「偷襲水寇的老巢?」趙無忌少年老成的眼眸裡閃過一抹精芒,問道。

  「那也得等先找到水寇的老巢再說。」韓謙撇嘴冷冽一笑。

  韓謙與田城、高紹繼續留在樹叢裡,直到確認季希堯繞到南面數里外下水,借一艘漁船掩護,潛回帆船跟他父親會合後,他們三人便丟下還留在老龍咀山頭的季昆等人,走出山林。

  清晨時下過大雨,老龍咀往南的馳道留下清晰而凌亂的馬蹄印,韓謙也沒有等季昆所聯絡的水寇南返,直接循著凌亂的馬蹄印一路南下五十餘里,走到一大片草灘前,看到左右都被漫漲上來的湖水淹沒,再找不到水賊往來的痕跡。

  韓謙他們便守在一旁,將近黃昏時分,就見午前趕往老龍咀跟季昆見面的十數騎水寇乘馬返回這裡,他們卻沒有什麼猶豫,直接驅馬趟水入湖。

  韓謙他們這時候才看到被湖水淹沒根部的雜樹裡有兩行楊柳,曲折通往七八里外被大水困在水中的一座漁寨。

  仔細看去,韓謙才看出這座漁寨與附近的村落有諸多不同,除了在湖中佔據一處頗為險峻的地勢外,一道頂部能走人的高厚石牆環護住漁寨,堪稱是湖中堅壘;而左右的村寨,即便也有寨牆,但多為殘缺不堪的土牆。

  韓謙他們對附近的地形不熟悉,但看被湖水半淹在湖中的雜樹分佈,能判斷出即便是秋冬季鄱陽湖水位低落,漁寨也僅有一條極狹窄的通道,與東面的陸地相連接,可以說是一處易守難攻之地;其他村寨,在水位降下來後,應該還是都跟陸地相連的。

  鄱陽湖周圍民風剽悍,許多漁戶亦漁亦盜,閒時捕漁為業,遇到商旅通過,便一擁而上;趁官府防備空虛,聚嘯攻掠城池,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州縣奏稱五百里鄱陽湖蕩,有五百路水寇縱橫其間,即便有些誇張,也足以證明地方深受水寇其害。

  借用單筒鏡,韓謙看到這十數騎水寇趟水進寨之後,很快附近的村寨也有多艘烏蓬船聚集過去,最後總計有十六艘烏蓬船在兩艘船型更大、速度更快的漿帆船率領下,在夜色中駛入鄱陽湖的深處。

  韓謙粗粗估算,十八艘賊船裡竟然藏有二百多水寇,而且這些水寇,很多平時就是普通的漁民,難以想像他們要是毫無知覺間,被這些水寇圍上,下場將會有多淒涼。

  韓謙、高紹、田城在樹叢裡忍受蚊蟲的叮咬,等到半夜,趙無忌、郭奴兒、林宗靖率領四組人馬趕過來會合。

  韓謙他們早就看清漁寨之中除了老弱婦孺外,留下來防守的青壯漢子只有十人左右;眾人藏在樹林裡分放刀盾,穿戴好鎧甲,飽餐過一頓後,二十五人拿布矇住臉面,藉著星月餘跟隨韓謙,趟水往漁寨摸去。

  這時候越發體現出單筒鏡望遠的好處來。

  要沒有單筒鏡,即便能遠遠看到十數騎水寇騎馬趟水,但馬匹體形高大,騎馬能趟水過河,不意味著普通人能直接趟過去。

  而借助單筒鏡,韓謙早早就確認一路過去,水最深處也只能淹到他們的腰,同時還將對方的哨崗方位都摸清楚。

  確認留守的十名水賊,只在漁寨的西南、西北角設有哨崗,盯著西南、西北方向的水面,應是防備其他水寇乘船過來偷襲,但對他們這邊疏於防備,只有半個時辰前,有兩人挑著燈籠沿寨牆巡夜,但這時候也已經下了寨牆,不知道躲哪裡偷懶去了。

  要不能借單筒鏡確認這些,那他們的襲寨就是魯莽之舉。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4 02:09 PM

第九十章 破寨

  寂靜的夜色籠罩著看似尋常的漁寨,也將漁寨不為外人所知的猙獰一面掩蓋住,看上去是那樣的祥和平靜,這也將即將來臨的殺機掩蓋住。

  楊潭水寨裡的青壯男人差不多全都出動,自然有很多人擔心受怕、夜不能寐,只是尋常人家捨不得徒費燈油火蠟,即便再輾轉難眠,寨子裡也沒有幾戶人家點燈。

  除了寨子中間那座最闊氣的宅子外,絕大部分都陷入黑暗中。

  環形寨牆,也只有西北角還剩一堆篝火在燒著,兩人還抱著刀,坐在篝火前打瞌睡,其他人都偷躲到寨牆西角的一座柴房裡,睡大覺去了。

  石砌的寨牆,又高又陡,但縫隙極大,借助繩鉤,韓謙等二十五人悄無聲息的爬上牆頭,這才發現寨牆頂面都有兩步開闊,也不知道是前朝所建的軍事堡壘遺棄後被漁戶所佔,還是這裡的漁戶幾代人經營所致。

  江南西道在天祐初年都還是一片混亂,也就這幾年稍稍安寧一些,目前朝廷在北邊的軍事壓力極大,苛斂地方,暫時還無力整飭地方上的治安,鄱陽湖中有幾十座這樣的堅固水寨,韓謙都不會覺得有驚訝之處。

  這時候東面的山頭已經露出一抹魚肚白,再拖延天色就要亮起來。

  這時候有一名拿布巾包頭的青壯漢子,推開柴房,嘴裡嘟嚷著什麼話,走到寨牆下掏出褲襠裡的話兒,痛快淋漓的撒了一泡尿。

  破得漏風的木門被風吹得吱呀作響,昏黃的油燈還沒有熄滅,韓謙看到有八九人在裡面東倒西歪的席地而睡。

  待起夜撒尿的那個水賊回到柴房裡,韓謙示意林宗靖、郭奴兒帶著二十人,順著繩鉤滑下寨牆,往那座柴房圍去,他則與趙無忌、田城、高紹三人,貓著身子,往百餘步坐在篝火前打瞌睡的兩名守夜水賊摸去。

  相距五十步,趙無忌與高紹拉開長弓,兩支箭脫弦而出,就像是兩道銳利的風劃過。兩名守夜水賊驚覺轉頭,一人被射面門,箭簇貫穿後顱骨,悶聲而倒,一人被一箭射中胸口,摔倒到篝火中慘叫抽搐,攪得柴火飛落,也將寂靜的夜色無情的撕碎。

  高紹抬手一箭射中水賊胸口,箭術絕對不差,隨後又補上一箭,將那名在篝火堆裡掙扎的水賊結速掉性命,但他沒有想到趙無忌年紀輕輕,竟然有膽量直接射殺面門要害,完全不擔心會因為緊張射偏掉。

  柴房裡的水賊聽到寨牆上的慘叫,知道發生變故,抄起長矛刀劍就要衝出來,但林宗靖他們已經圍逼到柴房跟前,舉起刀盾逼砍過去,將水賊逼入柴房不得衝出來。

  韓謙撿起寨牆上的一桿長矛,紮起篝火堆裡一根燃得正旺的老樹根,朝柴房屋頂擲去。

  柴房是用曬乾的茅草覆頂,極易引燃,片晌間便有火煙串起來。

  這伙水賊很快就意識到柴房被人縱火,瘋狂往外殺來,高紹、趙無忌則站在寨牆上,接二連三的搭弓射箭,替林宗靖他們減輕壓力,將十數水賊封擋在柴房裡。

  田城此時也有樣學樣,撿起另一桿長矛,直接將篝火堆裡的柴木,接二連三往柴房那邊挑落過去。

  這邊相距柴房有三十多步,韓謙是拿長矛紮住柴木,連同長矛一起擲過去,才精準的扔到柴房屋頂之上,但田城僅僅是用長矛的鋒刃,往柴木搭過去便是一挑,就見燃燒的柴木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準確的落到柴房屋頂之上。

  田城出手不停,幾個呼吸就挑飛出十數塊柴木,將柴房的茅草屋頂徹底引燃,這手本事,顯然要比韓謙精妙多了。

  這時候整座漁寨都沸騰起來。

  即便除了這邊留守的十名水賊外,寨子裡都是老弱婦孺,但這時候猶有三四十個壯婦及老叟以及半大的少年,拿起刀棒,甚至更簡陋的只有菜刀草叉鍋蓋,從街巷間往這邊衝過來。

  很可惜,留守的精壯水賊,被圍在柴房裡衝不出來,被燒得哇哇大叫,即便有人狼狽不堪的扒牆而出,在火光映照下,也只是趙無忌、高紹眼裡絕佳的箭靶子而已。

  那些手持簡陋兵刃的老弱婦孺,在林宗靖、郭奴兒等裝備精銳、刀盾鎧甲俱全的精銳斥候面前,只是送經驗的小怪而已。

  很快,十數人就被無情的砍翻在通往柴房的巷道口,留下數灘血泊,其他人再也不敢衝上來,畏懼的往後退縮。

  韓謙這時候爬下寨牆,帶著趙無忌、高紹、田城、林宗靖等人,結成錐形陣,一路縱火,一路往漁寨中間那棟建得最為闊氣的宅子殺去。

  沿途雖然還有人試圖衝過來攔截,但韓謙皆無情斬殺。

  大宅的院牆建得又高又厚,宅門緊閉,但這對韓謙他們而言,完全算不得什麼障礙。

  韓謙使林宗靖、郭奴兒他們在前面撞門,他與趙無忌、高紹、田城等人,從後院拿繩鉤翻進去,砍翻兩個持刀的老漢,衝到前院。

  這時候林宗靖、郭奴兒他們將前院宅門撞開,衝了進來,正將一名容貌頗為秀麗的持刀婦人、一名十歲左右的孩童以及一名五六歲的小女孩子,圍在院子角落裡,地上還有三名披甲健婦被砍翻在血泊之中,幾張短弓落在地上。

  「我也不問你們是哪路好漢,只要你們繞過牛兒、蕊兒性命,宅子裡的財貨,任你們取走,我家掌櫃的回來,也決不會追究今日之事。」婦人手持一把宰牛尖刀,匆忙間才穿著半身皮甲,此時將少年及小女孩護在身邊,盯著韓謙說道。

  韓謙看向那婦人,頗為惋惜的咂了咂嘴,換他在大半年,面臨這樣的突發變故,說不定已經被嚇得屁滾尿流了,這婦人竟然還有膽氣跟他們談條件,真是不簡單。

  「寨西河汊子裡還有兩艘槳篷船,大人,我們完全可以將這三人劫走!」田城看到韓謙眼裡殺氣騰騰,湊過來壓低聲音勸說道。

  要是還照原路趟水回去,這三人完全是累贅,不能留活口;他們剛才趟水過來,六七里地足足用了一個時辰,趟水而走,根本就快不了,更不要說還要帶俘虜走。

  韓謙瞥了田城一眼,思吟片晌,又盯著那婦人說道:

  「想要活命,就不要掙扎,然後乖乖的將財貨所藏之地,指給我們看!你們當家的,真是心貪起來不要命,被我們大人騙去偷襲韓道勳那老狗了,看到這邊火焰衝天,怎麼也要兩三個時辰才能趕回來……」

  郭奴兒上前將這婦人手裡刀奪下來,韓謙走過去,伸手捏住婦人頗為滑|嫩的下巴,盯著她震驚不已的漂亮眼眸,陰惻惻的說道,

  「你要是故意拖延,跟我們玩花樣,我每過一盞茶,就在你兒子、女兒身上扎一刀,看看誰玩得過誰?」

  田城與高紹對望一眼,他們知道此行要冒充職方司的密間襲營,打破季昆與水賊間的信任關係,但聽韓謙渾不在意的張口就說他父親是條老狗,感覺還是怪怪的。

  婦人想保兒女的性命,在她的指點下,韓謙他們很快找到一串鑰匙,打開宅子西北角的庫房。

  這庫房大概是這宅子裡建得最堅固的,糯米漿抹砌的石牆,包鐵大木門,鐵鎖也很堅固,要沒有鑰匙,拿斧頭也要劈好一會兒,才能將其砸開。

  然而打開庫房,看到裡面糧多錢少,韓謙多少有些失望。

  一摞摞麻袋堆滿庫房,計有上千大袋之多,怕有二三十萬斤未脫殼的稻穀。

  一座小小的漁寨,漁戶除了私存錢糧外,本生就以捕漁為生,而賊首頭目的自家宅子裡竟然囤積這麼多的稻穀,叫人懷疑這伙水賊是打算造反。

  看來這伙水賊的頭目,還是一個頗有理想跟追求的水賊,不是鹹魚啊!

  這時候還不斷有人試圖接近過來,被趙無忌、高紹射箭阻攔,躲在巷弄裡。

  韓謙則令郭奴兒他們,將寨子裡所有的屋舍都縱火點燃起來,通過火勢,令那些看似老弱,卻依舊有剽悍之姿的寨民驅趕到外圍。

  韓謙拿梯子爬上屋頂,能看到還有不少十二三歲的少年,拿著菜刀、木矛窩在暗中,像毒蛇似的隨時要殺出來。

  真他媽是一座世代為匪的賊窩啊。

  除此之外,庫房裡有兩百多支長矛,十幾副鎧甲、二十張強弓,三大麻袋銅錢以及五六十餅金子以及丹砂、布匹等不知道從哪裡打劫下來的貨物。

  將三大袋銅錢、金銀等貴重金屬以及弓甲等良器都一掃而空後,韓謙又下令搬來柴草塞入庫房,拎來兩桶燈油澆上去,打算引火將庫房一起點燃。

  庫房裡除了還留一些長矛、綾羅布匹搬不走外,還囤有二三十萬斤糧食,足夠這座漁寨的男女老少什麼都不干,吃上兩三年的。

  田城、高紹等人自己或家人染疫,被迫流離失所的年頭裡整日忍饑挨餓,對糧食充滿特殊的感情,這些糧食、布匹即便帶不走,他們也不捨得縱火燒成灰燼。

  「如果真是季昆手下人誘賊出洞、偷襲其巢,他們是燒還是不燒?」韓謙盯著猶豫不決的田城等人,壓著聲音問道。

  田城、高紹等人默然無語,心想真要季昆手下人襲寨,即便不將寨子裡的男女老少屠盡,也必然要考慮大夥水賊回寨後反撲的可能;甚至更心狠手辣些,等大夥水賊回寨後再率官兵過來進剿,又怎麼可能讓他們有結寨固守的可能?

  「……」韓謙瞥了田城、高紹等人一眼,從郭奴兒手裡接過火把,投向澆淋燈油的柴草上,看著火焰很快就騰竄起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5 12:09 PM

第九十一章 斬草除根

  大家都累得夠嗆,不過,這時天色也漸亮起來,附近的村落也已經被驚動,韓謙他們登上槳篷船,也沒有時間停下來歇口氣,必需立時撤離才有可能繼續掩藏住蹤跡。

  韓謙他們雖然沒有幾人善於划槳,但湖水漫漲上來,水位並不深,拿長竹篙子撐入水中,推動兩艘槳篷船在晨曦中悄無聲息的滑行,而留在身後的漁寨火勢越發蔓延開來。

  田城、高紹在新募斥侯里人望最高,即便他們不是隊率,也不需要他們輪替划槳撐篙,他們窩在船篷下,看著腳下被扎得跟粽子似的母子三人,又見韓謙坐在船尾,將靴子脫下來,揭起袍襟,赤足伸入沁涼的湖水中,望著後方火光大起的漁寨,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兩艘船駛入一片蘆葦蕩,韓謙他們扛著財貨、人質,棄船跳入淺水中,又從蘆葦蕩裡深一腳淺一腳穿過,找了一座廢棄的河神廟落腳。

  不能生火燒熱水,又不能生飲河水,韓謙艱難的吞嚥著麥餅跟乾肉脯。

  這時候林宗靖將那婦人帶到韓謙跟前來,韓謙撕下一小塊肉條,放嘴裡仔細的嚼著,揚了揚手,示意林宗靖幫那婦人解開綁口的破布條,問道:

  「你現在可以跟我說說,你家大掌櫃姓甚名誰,在鄱陽湖五百路水寇裡,屬於哪一檔的人物了。」

  撤到槳篷船上,韓謙他們就不再以布蒙面,但一路都沒有怎麼說話,那婦人怎麼都沒有料到這夥人,竟然對她夫君楊欽及楊潭水寨一無所知?

  是拿話詐自己,還是他們真的並非樞密院職方司的人?

  「我夫君楊欽,乃楊潭水寨的漁戶,在五百里鄱陽湖裡算是小有名氣,即便寨子已經財貨一空,但只要諸位爺將我母子送回楊潭水寨,其他不說,我夫君送諸位爺百餘餅金子,還是能辦到的。」婦人故作鎮定的讓自己腰椎坐直起來。

  「你家夫君,欲刺朝廷大臣,我將你們交給官府,賞金也不會少,而倘若這時將你們送回來,將來說不定還落下一個勾結水匪的罪名,這位大姐,你說我該怎麼權衡啊?」韓謙一屁股坐地上,笑著說道,「要不大姐你給我們講講,鄱陽湖的水匪到底有多厲害,說不定說得我們害怕了,不敢要一分一毫,也要將大姐您送回去呢!」

  秘曹左司籌建的時間太短,就算金陵城及京兆諸縣的情形都沒有摸透,更不要說深入瞭解鄱陽湖諸路水寨匪寇的詳情了,眼前這婦人頗有見識,又是一路水寨匪寇的內當家,想必對鄱陽湖的情況要比他們所瞭解的深入、細緻得多。

  「韓道勳這狗官,他吃飽飯,竟然嫌棄京城附近的飢民礙眼,要將流離失所的飢民驅趕走,想必諸位爺也早就看不順眼,怎能讓他安然赴任,有機會魚肉鄉里?」婦人意識到自己有可能受到欺騙,強抑住內心的震驚跟慌張,說道。

  「……」田城、高紹蹲在韓謙的身後,有些面面相覷,他們能從韓道勳及韓謙父子兩人的任命裡,猜到當初韓道勳諫驅飢民,絕沒有表面看上去的那麼簡單,但是沒有想到韓道勳的「惡名」,竟然傳到江鄂一帶了,他們實不知道背著他們而坐的韓謙,這時候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要不是看到你家宅子裡私藏那麼多的財貨,我倒差點真以為你們是替天行道的義寇了,」韓謙折了一根草莖,銜在嘴裡慢慢嚼起來,渾不在意的笑著說道,「我原本還想著將大姐你們放回去呢,但大姐你這麼一說,我就難辦了啊,要是我放你們回去,你家掌櫃的,知道我是狗官之子,我不就成自投羅網的蠢貨了?」

  看到那婦人一臉的震驚錯愕,韓謙得意的笑道:「大姐現在猜到我們辛苦扮成職方司密間的用意了,還想著我們放你們回去嗎?」又伸手將婦人的右手強抓過來,頗為憐惜的說,「這麼漂亮的小手,為了在牆角裡寫下『職方司』三個字,指甲蓋都磨禿了,真叫人憐惜啊!」

  婦人眼前一黑,急得都要昏暈過去!

  …………

  …………

  楊潭水寨整個陷入熊熊大火之中,在拂曉時青濛濛的晨曦裡,即便是在四五十里外,也能清晰可見。

  楊欽率十八艘船、每三艘一組,分散在狗官韓道勳的座船外圍,這樣不管狗官韓道勳什麼時候登船逃走,他們都能悄無聲息的將狗官的座船圍住,直到遠離江州水營的視野就出手。

  只是他們在湖口的水蕩子裡潛伏了半夜,沒有等到狗官韓道勳登船,楊潭水寨卻突然被大火覆蓋。

  楊欽魁梧的身姿站在漿帆船的船尾,任他平時再怎麼自詡有大將風度,這一刻也是內心惶急,不知道水寨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怎麼會有這麼大的火勢?

  是夜裡不小心走水失火了,還是水寨被人趁虛偷襲了?

  楊欽困惑而警覺得朝老龍咀方向看去,此時老龍咀的山頭蒙上一層薄霧沒有散去,也看不清季昆等人的身影。

  知道昨夜楊潭水寨空虛的可沒有幾人,楊欽恨不得下令諸船往老龍咀圍去,先揪住季昆再說,但理智告訴他,此時先回水寨要緊。

  這一切真要是季昆給他們下的圈套,說不定老龍咀後就有伏兵,他們趕過去不過是自投羅網。

  看到楊潭水寨方向大火燒天,而楊潭水寨的船從湖口南撤,季昆後悔得直想抽自己的大嘴巴子。

  即便左右沒有發現可疑人物出現,他也不敢再在老龍咀滯留,帶著三名部屬,飛快跑下山,會合在山下看守馬匹的扈從。

  季昆也沒有要回湖口縣城的意思,而是隨意挑了一個方向,往湖口縣東南的荒山野嶺馳去,確認沒有人追綴上來,才將馬匹拉入一座山溝裡潛藏起來。

  「楊潭水寨突發大火,我們為何要驚惶而走?」

  一路走得惶急,而季昆也是彷彿被惡鬼盯上一般,一路急馳都來不及跟屬下解釋什麼,這會兒藏到山溝裡,有一名屬下喘息甫定,開口問道。

  「韓道勳將座船停在對岸,實是誘我們現形的誘餌,可恨,我竟全然無覺,以致我們與楊欽相見,完全落入龍雀軍暗探的眼裡。楊潭水寨失火,實是龍雀軍的暗探趁虛而入。我一人要管那麼多事,難免疏忽,你們竟然都沒有察覺到可疑之處,真是該死。」季昆見四名部屬竟然都還一臉的疑惑,竟然到這時候都沒有想明白是怎麼回事,沒好氣的說道。

  季昆這時候懊悔得直跺腳,暗恨自己太過大意,自己洩漏行蹤不說,竟然令楊潭水寨楊欽這夥人的去向,也被龍雀軍的暗探掌握得一清二楚,他都不知道龍雀軍有多少暗探潛藏在老龍咀附近,既不敢在老龍咀滯留,也不敢直接回湖口縣城,就怕半道會被龍雀軍潛伏的暗探行刺。

  季昆命令一名部屬爬到山頭的一棵大樹,盯住左右的通道,以防龍雀軍的暗探循跡伏殺過來,他則站在樹上深深吸了幾口氣,平靜思緒,整理思路,片刻後,掏出腰牌遞給另一名部屬,說道:「你持我腰牌,速渡船去對岸見江州屯營軍使鐘彥虎,便說我司已經查實楊欽所部水寇包藏禍心,意圖行刺往敘州赴任的刺史韓道勳,請鐘彥虎立即調水營戰船進剿楊潭水寨!」

  「要斬草除根、殺人滅口,似乎還是調集我們的人為好,」那名部屬遲疑的說道,「再說,即便不殺人滅口,水寇說出去的話,也沒有人會相信。」

  「蠢貨,」季昆氣急敗壞的壓低聲音罵道,「龍雀軍的暗探僅僅偷襲僅剩老弱婦孺的楊潭水寨,能起什麼作用?你有沒有想過,要是龍雀軍的暗探假扮成我們的人去偷襲楊潭水寨,將一切都栽贓到我們頭上,會有什麼後果?」

  那名部屬才恍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不能將楊欽這部水寇滅掉,接下來不僅要跟龍雀軍的密間糾纏,還要面臨鄱陽湖大寇楊欽的瘋狂報復,到時候恐怕連保命都難,更不要說盯住韓道勳,完全明廷大人交付的重任了。

  「你乘渡船去江州城,將丙熊組的人手都調集起來,全力配合鐘彥虎剿匪,莫使楊欽成為我們這次行動的隱患!」季昆又吩咐了一聲,才讓這名部屬趕緊出發,他也坐到樹下,蹙著眉頭暗感後悔的認真思考起來,心知真要疏忽,指不定這趟要將性命丟掉!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5 04:04 PM

第九十二章 滅寨

  楊欽率部趕回楊潭水寨,看見燒剩下的殘垣斷壁,四十多具屍骸冰冷的擺放在焦黑的曬穀場上,而妻子周蓉不見蹤跡,與兩名兒女一起被賊人擄走,這一刻他是欲哭無淚。

  「謔、謔、謔!」

  楊欽怒吼著拔出佩刀在一截燒焦的梁木亂砍一氣,發洩內心的悔恨跟憤恨,砍得木屑四濺,一把精鐵百鍛良刀,也是砍得面目全非。

  「大掌櫃,你過來看看這不是大嫂留下來的字跡。」一名精壯漢子跑過來讓楊欽跟他走。

  大宅用青磚砌牆、小瓦覆頂,加上庭院又相對空闊,除了庫房、後廚、堆放柴草、雜物的後棚院被完全燒燬完,中庭、前院並不能燒起大火,損毀不算嚴重,基本保持完好。

  周蓉所留字跡藏在前院極不起眼的一個角落裡,是用指甲在青磚上扣出的三個字,還有小半截指甲折斷在牆下。

  不過,其他人看到這三字,懷疑是襲寨的賊人故意所留,但妻子周蓉嫁過來後,才跟著自己讀書識字,橫折筆習慣分開寫,楊欽絕對不會認錯。

  「季昆這狗賊,不將其碎屍萬段,我楊欽枉在世為人!」楊欽心肺都要氣炸掉了,指天劃地發誓詛罵道。

  這時候有人過來說看到被劫兩艘槳篷船的去向。

  楊欽強忍住內心的憤恨,他料得季昆這次帶出來的人手不多,之前才找他們合作行刺敘州刺史韓道勳,心想只要逮住季昆的行蹤,應該還有機會將妻女救出來。

  不過,他又擔心藏身暗處的季昆還有可能再殺他們一個回馬槍,這次將大部人馬都留在殘寨裡,只帶三十多名部屬,乘一艘槳帆船往東邊的湖灘搜索過去。

  將晚時分楊欽他們在蘆葦蕩裡找到兩艘被丟棄的槳篷船,待他們想要找地方登岸,繼續追蹤對方的蹤跡,卻見楊潭水寨方向火光再起。

  楊欽使人拉起風帆回撤,相距七八里看到有三十多艘戰槳船,將楊潭水寨團團圍住,火光之中,成百上千的兵馬,正高舉著刀盾趟水登岸。

  除了江州水營,鄱陽湖附近沒有哪家勢力,擁有那麼多的戰槳船。

  看到這一幕,楊欽直覺眼前隱隱發黑,幾乎要暈厥過去,他原以為季昆不敢暴露他們謀刺敘州刺史韓道勳的陰謀跟行跡,必然不敢驚動地方,哪裡想到季昆這些人的心狠手辣,遠超乎他的想像。

  「……」楊欽額頭青筋暴露,咬著後槽後,像野獸般發出低吼聲,恨不得帶著人插翅飛回水寨,將偷襲的州兵砍個落花流水,但憤怒之餘,僅存的一絲理智告訴他,水寨陣腳已亂,堅守不住多少時間,他率最後剩下的二十多人回去,也只是送死而已。

  等一夜過後,看到三十多艘戰槳船在晨輝下,駛離楊潭水寨,順流而下,返回江州城東南的水營塢港,楊欽這時候才帶著兩人洇水摸回水寨。

  此時的楊潭水寨才叫一個屍骸遍野。

  除了楊欽留下來的小兩百賊兵外,寨中男女老少,無不被屠戮一盡,頭顱也都被割去領功,只留下六七百屍無頭屍骸,橫七豎八的堆了一地。

  這一刻楊欽是真真切切急暈過去,由兩名憤恨交加的部屬拖下來,悄悄的離開已經徹底廢棄的水寨……

  …………

  …………

  「姓季的,還真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主啊!」

  韓謙坐在船頭,看著殘陽下的鄱陽湖水波光潾潾,似乎萬千金銀在湖中,頗為感慨的說道。

  韓謙還以為將前夜襲營之事栽贓到職方司頭上,引誘楊欽與季昆狗咬狗,應該能重創職方司在江鄂等地的部署,但沒想到季昆不僅第一時間就猜到前夜偷襲楊潭水寨是他們所為,還異常果斷的直接調江州水營的兵馬,將楊潭水寨的水寇勢力直接剿滅掉。

  不過,江州水營兵馬出動將楊潭水寨徹底剿滅之後,韓謙料得鄱陽湖的水寇勢力必受震懾,而季昆短時間內也應該再沒有能力借用鄱陽湖的水寇勢力為難他們,韓謙到傍晚時,就直接帶著眾人乘船,渡過湖口,到西岸跟父親會合。

  韓道勳在江州停留的兩天,沒有躲到江州城裡去,而是帶著眾人住到江州城外的一座漁鎮裡。

  這麼做,也是要為了製造隨時會離開江州的跡象,迫使季昆倉促間催促水寇提前出手、露出更多的破綻出來。

  城外沒有驛館,韓道勳找到當地的里正,眾人借了一棟院子住進去。

  韓謙帶著眾人登岸,走進當地里正借住的院子裡,看到他父親臉皮緊繃的站在廊前,走過去問道:「什麼事情,惹得爹爹心裡不快?」

  韓道勳苦嘆一口氣,范錫程在旁邊解釋:「江州刺史周昂及屯營軍府鐘彥虎午後將老爺請過去察看剿匪軍功,老爺看江州水營兵馬有殺良冒功之嫌,當場跟周大人、鐘大人爭執起來,鬧得不歡而散,回來還一直在生悶氣。」

  「明明就是殺良冒功,將全寨都屠盡,甚至肆無忌憚拿老弱婦孺的頭顱充數。倘若州兵不知收斂,行事比匪徒還要殘暴,鄱陽湖匪必將越剿越盛,不會有斷絕的時候!」韓道勳見范錫程還遮遮掩掩的不將話說透,憤怒的說道。

  韓道勳這時候看到林宗靖等人將楊欽的妻兒及幼女押進院子裡來,臉色頗為不悅的問韓謙:「他們是什麼人?」

  「匪首楊欽的妻兒及幼女,昨夜我們破開賊寨時所捉,」韓謙見他父親正在盛怒頭上,可不想去觸什麼霉頭,很老實的說道,「我正打算捆了送交江州官府處置,聽范爺這麼說,似乎直接送給江州官府處置,也不是很合適。」

  韓道勳才不相信韓謙辛苦將三人捉回來,只是為了送交江州府衙處置,揮了揮,要想叫韓謙直接將人給放了,但轉念又問道:「趙明廷的人,會不會正在附近盯著我們?」

  「我們給了他們一天多的喘息之際,季昆應該調集不少探子過來,現在直接將他們三人放走,是只會落入趙明廷的人手裡。」韓謙嘿然說道,他辛辛苦苦將人捉回來,當然不願意就這樣放走。

  「你將那婦人帶過來,我有話要問她,」韓道勳輕嘆一口氣,說道,「那兩個小孩,交給晴雲、周嬸照顧。」

  看到韓老山他婆娘跑過來就要將兩小孩子的繩子解開帶走,韓謙忍不住吩咐道:「這兩小兔崽子會下嘴咬人呢,小心盯住別讓他們碰到刀剪!」

  韓謙示意郭奴兒將楊欽妻子身上的繩索解開,又聽范錫程簡略的說起州兵水營昨夜進剿楊潭水寨的情況,這才知道楊潭水寨男女老少六百餘口人,都被江州屯營軍使率部屠滅。

  地方上除了州縣地方兵馬外,一些位置險要、地位重要或者與敵對勢力交錯接壤的州縣,金陵也同時會調派南衙禁軍精銳駐守。

  負責在地方統領南衙禁軍精銳的將領,通常都會兼任地方上的屯營軍使。

  鐘彥虎原本是曬人肉為軍糧的大魔王孫儒麾下都將,被俘後投效淮南軍,年前才積功升任南衙馬步軍都虞候、江州屯營軍使。

  南衙禁軍在江州駐有一營水師、一營馬步軍,都歸鐘彥虎統領。

  韓謙就算對江州的情形不熟悉,也聽說這人的殘暴之名。

  韓謙又聽范錫程說楊欽等三十餘人當時僥倖不在寨中而得以逃脫,此時江州刺史周昂及江州屯營軍使鐘彥虎已經下令諸縣發兵進行全境搜捕,禁不住眼睛一亮。

  韓謙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他父親韓道勳身邊,聽父親詢問楊欽妻子鄱陽湖的民情,插進話說道:「想必你現在也知道楊潭水寨此時的命運了。以往季昆想要行刺我父親,除了個別親信外,不可能大肆調動職方司的密探、斥候,才不得不聯繫楊欽。不過,此時季昆只要手裡有江州所發的協助緝拿大寇的公函,就可以公然調大批精英密探、斥候進入江州。當然,季昆依舊不敢直接動用職方司的斥候刺殺朝廷大臣,但你夫君能不能逃過此劫,就難說了。」

  周蓉也算是有大家風範的鎮定女子,這些年嫁給楊欽,相夫教子,主持寨子內的事務,在眾賊兵眼裡也是不容輕慢的內當家,但她再強大的內心,對這兩天詭異多端的變局跟慘局也無法坦然直面。

  「所謂狡兔三窟,我看楊潭水寨屯積那麼多的糧草,相信楊欽在外面應該還有藏身之地,」韓謙眼睛盯著楊欽的妻子周蓉,「你要是不想拖延時間,最終坐看你的夫君落入季昆手裡,化為他們陞官晉爵的軍功,你不妨幫我們,請你夫君請過來,大家坐下來喝杯茶聊聊天。」

  周蓉不知道前夜無情斬殺水寨四十餘人、縱火燒燬水寨之人,還有什麼值得信任的地方。

  見楊欽妻子不吭聲,韓謙笑道:「你要不吭聲也行,我們在江州頂多再逗留一天,我們總不能無故攜帶大寇妻小西進,到時候就只能將你們交給江州府衙,說不定楊欽神通廣大,能從江州大牢將你們劫走啊!」

  周蓉臉色慘白,從手腕上摘下一枚銀手鐲,說道:「我夫君或會到江州水營東面的梅塢埠打聽消息,你們倘若真想見到我家夫君,可以拿這枚鐲子到梅塢埠守著……」

  「你家安排在梅塢埠的眼線,多半被職方司的人已經給拔了,才致使被江州水營剿滅完全沒有覺察;又或者那裡的眼線,已經被職方司的人給收買,楊欽真要跑過去打聽消息,神仙都救不了他。我手下的人不能隨便去送死,你再說個地點。」韓謙說道。

  「我娘家表叔,是江州城裡坐館的瞎眼算命先生,沒有外人知道……」

  「好,你寫封信,我讓人送過去,來不來喝茶,看他的心意,我的人是不會拿著你的手鐲在那裡坐等的。」韓謙說道,讓趙庭兒拿筆墨過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6 12:10 PM

第九十三章 相邀

  次日,一直等到夜色降臨,都未見楊欽出現,韓謙便與父親從漁鎮登船,離開江州。

  趙無忌、林靖宗、郭奴兒等五組人馬,即便已經暴露了行蹤,在江州就直接分散出去潛伏,會相當的危險。韓謙直接在漁鎮買下兩艘漿篷船,系在帆船之後,載著二十五名多出來的人馬,一起西進。

  沒能等到楊欽,韓謙也不可能楊欽的妻小交給江州府衙,更不可能直接放走,自然是押上船帶走。

  「解開纜繩吧!」韓謙不能再拖延下去,讓季昆在鄂州、岳州有更多的準備時間,看著遠山樹梢頭的上弦月灑下一片清輝,傳令三艘船組成的小型船隊揚帆啟航。

  不知道季昆藏在那個角落裡盯著這邊,韓謙讓季福調整風帆的角度,將帆船的速度控制下來。

  夜色漸深,船隊離開江州城西進已經四十餘里,這時候有一艘槳帆船從後面慢慢的追上來。

  槳帆船既有排槳又有帆桅,這種遠程可以借用風帆航行、近程可以用排槳快速進退的船隻,要遠比純粹的帆船或槳船以及搖擼船方便快速,但又因為被划槳位佔用很大的空間,船上又需要更多的船工操作,通常只作為戰船使用。

  兩艘槳篷船貼到帆船側後翼來,左司斥候們將盾牌豎起來。

  韓謙讓季福落帆,直接將船停在江心等後面的槳帆船追上來,與他父親站在船尾,笑著說道:「楊欽這人疑心真重,但如此小心警懼,卻還是叫季昆端了老巢……」

  韓道勳卻還想著楊欽等人是有其罪,但絕不至於滿寨皆屠,沉默著看向緩緩逼迫過來的槳帆船,沒有吭聲。

  「敢請韓大人歸還楊欽妻小!」

  槳帆船迎過來,除了槳手外,十數個剽健漢子手持刀盾擠在船頭,似乎一言不合,就打算要突擊衝殺上來。

  為首那人手持一刀一盾,臉上有一道刀疤橫貫鼻樑及左臉耳後,但這道疤痕並不叫這漢子看上去特別猙獰、醜陋,反而多添了幾分英武之姿。

  「楊欽,你聚眾刺殺朝廷大臣,不思乞求我們寬免你的罪過,跑上來就大呼小叫,當真以為這大江是你家開的啊?」韓謙讓晴雲,趙庭兒,將楊欽的兒女帶到船尾來,一腳踩在船沿上,身子前俯,胳膊肘撐在膝蓋上,哂然笑問道,「你們擺出這副姿態是想幹什麼啊,要衝殺過來嗎?來啊,你們要敢殺上來,爺爺我今天跟你們姓;你們要不敢殺上來,就是我孫子!」

  范錫程、趙闊持盾守到韓道勳、韓謙身前來,他們看楊欽這些人滿臉悲憤,擔心戰事隨時就會激起,但聽韓謙跟小流氓罵街似的朝楊欽叫囂,也甚是無語。

  「我們要報楊潭水寨七百一十二口人命血仇,不會為兩名小兒女所牽累!」楊欽憤怒的吼叫道,拿刀背狠狠敲擊手裡的鐵盾,哐哐直響,壓過江濤拍岸。

  「你這蠢貨,到底是追過來討回妻小,還是尋仇的,追上來之時都沒有想清楚啊?」韓謙笑著說道,「還有啊,我們襲寨,只殺了四十七人,只殺當殺之人,沒有多殺一個無辜。不要說七百一十二條人命了,你們將這四十七人的債算我們頭上,也是冤枉我們啊。我們是官,你們是賊,是盜,官捉賊捉盜,天經地義之事,難不成你們拿著刀槍打家劫舍時,就沒有一點某天會栽的覺悟啊?難不成你們指望我們將手腳捆綁起來,放你們過來砍殺,還是說你們跟季昆那狗賊勾結時,壓根就沒有想過刺殺朝廷刺史的罪名有多大?」

  「你們要怎樣,才肯放我妻兒!」楊欽憤然問道。

  「說到這個,楊兄你要先看看我們有多禮遇嫂夫人,絕沒有半點輕慢的地方,對小少爺、小小姐也是照顧有加,養得白白胖胖的,絕沒有讓他們受半點委屈,要是韓謙有半點怠慢的地方,還請楊兄提出來,韓謙一點改進,」

  韓謙示意趙庭兒將楊欽之妻帶出來,嘮裡嘮叨的,就像是跟楊欽敘家常似的說道,

  「我們此去敘州,還有一千四五百里水路,楊兄你看我也是涉世不深之人,識不得江湖有多險惡,就怕在到敘州之前,會遇到什麼水寇江匪跑出來殺人越貨。我們都是賤命一條,又是狗官加狗官之子,死不足惜,但要是再牽累傷到小少爺、小小姐,實在是不好。要是楊兄能助我們平平安安抵達敘州,到時候我們再將嫂夫人、小少爺、小小姐拱手送還,可好?」

  韓謙最初是想誘楊欽中計,使他與季昆自相殘殺,徹底破壞掉安寧宮這次針對他父子倆的部署,但季昆的心狠果決出乎他的意料,他就只能改變計畫,以楊欽妻小相威脅,迫使楊欽跟他們合作。

  韓謙他們最大的弊端,就是將斥候提前半個月放出來,也是完全都不可能將江鄂之間錯綜錯復的江匪勢力搞清楚,更不要說監視這些江匪勢力的動靜,但有楊欽相助,就完全不一樣了。

  鄂州,作為千古雲夢澤的北部區域,兩岸湖蕩草澤,甚至要比江州、岳州、潭州都要複雜,沒有熟悉水情的人相助,韓謙寧可繞回到鄱陽湖,從洪州登岸走陸路翻越羅霄山脈去敘州。

  「你說誰是狗官?」韓道勳聽韓謙在那裡胡說八道,忍不住抗議起來。

  「這話是他們說的,不能他們說是就是,何必太認真?」韓謙攤手說道。

  范錫程、趙闊守在韓道勳、韓謙身邊,聽他們父子倆在那裡低語,甚是無語,不過他們見韓謙在那裡胡攪蠻纏,對面那伙水寇眼裡的凶焰卻是弱了下來。

  「我如何能信你們?」楊欽虎目眈眈的問道。

  「大不了先將嫂夫人給楊兄送過去就是,」韓謙很大方的說道,「我這邊也能省幾頓伙食,嫂夫人頗為能吃!」

  「不,我留下來照顧牛兒、蕊兒,倘若韓家父子言而無信,夫君不要再以我等為念,記住為我們報仇血恨便行。」周蓉不願意離開兒女,揚聲朝楊欽說道。

  「倘若我等得知有人欲對韓大人不利,又該如何處置?韓公子不會指望楊潭水寨殘剩這點弟兄,還要披荊斬棘去拚命吧?」楊欽問道。

  「我給你們一個向三皇子效忠的機會,你們還恁的廢話連篇,難不成真以為輕輕鬆鬆的跑幾趟腳、傳遞一下訊信,就能抵去你們抄滅九族的大罪?」韓謙驟然間板起臉,喝斥道,「我在金陵,便聽說刀疤蛟楊欽,在鄱陽湖裡是一等一的好漢,但你要是到現在都識不清形勢,還要跟我們討價還價,你們走吧,你的妻小,我自會交給官府依大楚憲律處置。」

  韓謙說翻臉就翻臉,楊欽也有些適應不了他的節奏。

  只是從他願意以護送韓道勳赴任敘州以換|妻小安全之後,就已經失去主動權,這時候他也只能站在船頭,陰沉著臉不吭聲,斷不可能真就拍拍屁股離開。

  「我不會強人所難,而你們只要真心助我父子順利前往敘州赴任,我更不會讓你們白白去送死,但想做成一事,斷不可能沒有一點的犧牲跟流血,」韓謙板起臉來,繼續說道,「真到需要用刀兵斬破阻礙,才能繼續前往敘州之時,我會上岸會你們一起行事。此外,我會立時派人回金陵,幫你們向三皇子求一封特赦,等我們到敘州,這封特赦應該也會到你們的手裡,不用擔心季昆還能調用州縣的力量捕殺你們。」

  聽韓謙這麼說,楊欽臉色才稍緩,朝韓道勳看過來:「韓大人,韓公子所言,可是句句屬實,沒有半點欺騙楊欽?」

  韓道勳眼神也甚為銳利,他這一刻也注意到楊欽手下對韓謙最後一句話最為在意。

  楊潭水寨已經被鐘彥虎屠盡,這些人已經成為沒有根的浮萍,同時又犯下刺殺朝廷大臣的滿門抄斬死罪,其他的江匪湖盜也不會願意收留他們以引起官府的特殊注意。

  這也就意味著,他們要是得不到特赦,除非亡命逃往梁、晉兩地,大楚境內實難以找到他們的安身之地了。

  「江州發海捕文函,說你們意圖行刺我,但只要你們確實護送我去敘州赴任,你們身上的案子還能成立嗎?」韓道勳反問道。

  「楊潭水寨被屠,還請韓大人主持公道。」楊欽說道。

  「你也不要得寸進尺,你是不是還要求我們,將鐘彥虎捉捕過來,任你們手刃洩恨?」韓謙截住楊欽的話頭,不滿的說道。

  …………

  …………

  楊欽答應以妻小為質,一路相隨、協助刺探匪情,便將容易暴露目標的槳帆船留給韓謙他們,他帶著人登岸分散出去。

  多出一艘漿帆船,韓謙便將兩艘拖慢速度的槳篷船棄掉,使林靖宗、郭奴兒、季希堯等人移到漿帆船上,兩艘帆船一起護送他父親繼續走水路往敘州而去。

  而韓謙隨後則帶著趙無忌、田城、高紹三人離船登岸,走陸路盯住楊欽等人一舉一動。

  即便楊欽顧忌妻小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但韓謙並不能肯定他手下的那些人,在失去一切之後對楊欽還依舊忠心耿耿,而沒有其他一點想法,或者說對他們這邊沒有一絲的怨恨。

  江湖消息相通,興許是鐘彥虎對楊潭水寨的鎮壓過於殘暴,極大震懾到江鄂兩地的江匪水寇不敢輕舉妄動,又或者季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令諸寇心寒,從江州到岳州六百里水路,除了兩股異地水寇外,江鄂兩地的強豪水寇都沒有輕舉妄動。

  雖然不知道季昆用什麼手段招攬過來,但兩股異地水寇在江鄂兩地都沒有跟腳,地方上也沒有誰願意跟他們合作,那麼多人吃喝拉撒,目標還是極大。

  這些水寇即便是藏在船中,但用於水戰的賊船,再怎麼偽裝,跟普通的漁船、商船,還是有極大的區別,再加上總在幾個地方遊蕩不去,地方勢力眼瞎了,才會看不出破綻。

  有了楊欽相助,韓謙自然輕易就鎖住這兩股江匪的行蹤。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6 10:21 PM

第九十四章 純酒

  「怎麼辦?」

  楊欽彎身蹲在蘆葦蕩裡,在對面草蕩子深處有六艘槳帆船落帆藏在那裡,粗粗估算,兩股江匪合夥後將近三百人,他們是怎麼都無法闖過這一段江水的,他轉回頭徵詢韓謙的意見。

  而此時的韓謙,則拿著單筒鏡觀察了好一陣子,然後將單筒鏡遞給楊欽。

  楊欽也是接觸到單筒鏡之後,才明白為什麼自己那麼小心謹慎,但與季昆接頭的蹤跡還是毫無察覺得落入韓謙的眼中。

  他哪裡想到世間竟然還有這種能將七八里外人眼目依稀看清楚的奇物?

  所謂技不如人,彼官己賊,楊潭水寨第一次被偷襲攻破,楊欽還真是沒有辦法怨恨誰,就像韓謙所說,難不成還真指望韓家父子束手就擒不成?

  他甚至都沒法深恨季昆心狠手辣調州兵進剿楊潭水寨,恨只恨自己太過貪心,沒有意識自己僅僅是一條小雜魚,竟然自大以為自己是湖中蛟龍,一腳踏入韓謙與季昆這種層次人物的纏鬥之中。

  恨只恨鐘彥虎太過殘暴,破開楊潭水寨後,竟然連寨中婦孺一個都不放過的屠殺一盡。

  韓謙沒有回答楊欽的話,也沒有去猜他此時心裡在想什麼,只是靜心將這兩天收集到的情報在心間細細的過濾一遍。

  黃州、鄂州之間的長江沿段,主水道僅有不到十里開闊。

  雖然兩邊有錯綜雜復的湖蕩、水澤可以通過,但這些區域的水情更加複雜,稍有不慎,極易被江匪堵在河巷之中,而四周又都是沼澤、草灘,連棄船逃跑都不行。

  此時,外面的江心處停著兩艘漁舟,四名賊人正在和風細雨裡垂釣江中,實際是負責盯著過往的航船。

  加裝披水板的帆船,側風時速度達到最快,也只能做到半個時辰十五里的樣子,而輕便的槳帆船,槳帆齊用,在半個時辰內能駛出二十五里甚至三十里的極限距離來。

  這種情況下,他們想直接從這江段衝過去也不行。

  而此時他父親聯合信昌侯李普,助三皇子謀龍雀軍的消息已經傳開,甚至私下都有人在傳安寧宮就是不想他父親能順利到敘州赴任,請鄂州、黃州派兵船護送,兩地皆推托州兵孱弱,不堪一擊,倘若他們這邊願意棄船登岸,改走陸路,他們倒是願意派兵護送到州界。

  真要棄船改走陸路,韓謙他們早就進鄱陽湖從洪州登岸了,在鄂州登岸,拖著二三十口行走不便的家小,又沒有足夠的車馬,不知道要拖到驢年馬月,才能趕到敘州。

  而韓謙手下就這麼一點精銳,損失了還沒有地方補充去,他也沒有想過要跟水寇打硬仗,趁夜從水寇的伏擊點強衝過去有些不現實。

  韓謙與楊欽悄無聲息的走出蘆葦蕩,在一座小山崗上,跟高紹、田城、趙無忌他們會合,便翻山越嶺,回到位於長江北岸的黃州城裡。

  「這一段江水要怎麼過?」

  趙闊與林宗靖等帶著人在城外碼頭守著兩艘船,范錫程陪同韓道勳住到城中驛館,也陪著韓道勳訪友,以拖延時間,此時看到韓謙親自出城察看地形及敵情,關切的跑過來問道,

  「實在不行,少主你護送大人先行,我們在黃州再住一段時間。」

  實在沒有辦法時,韓謙帶著少數幾名精英斥候,護送他父親走陸路先趕往敘州赴任,也是一種選擇;畢竟五六人走陸路目標小、行動也快。

  不過,這也可能會誘使職方司的密間斥候直接出手截道,也只是比直接走水路闖過去,成功率要高出一些。

  而韓謙心裡還在考慮另一件事。

  要是他們這次都沒有辦法將從金陵到敘州的水路走通,以後怎麼指望敘州的木材、丹砂、藥材、錫銅、鐵料等物產,能源源不斷的通過水路運往金陵?

  因此,這條路是刀山火海,韓謙此時也要闖一闖的,此時畏懼了,三四年內,他就算還能找到更好的機會去趟這條路,他有這麼寬裕的時間嗎?

  「我要你們買的東西,都買回來了?」韓謙看他父親在燈下看書,心想他老子還真是鎮定,完全不管他們在外面都快要跑斷腳。

  「黃州城裡的酒窯,我們走了一天都快跑斷腳,黃州城裡薊水春這酒最烈,我們買下一百壇。還有一千斤石灰,也都備齊,不過,我們這麼大動靜,難免會被人盯上,沒有辦法擺脫。」范錫程說道。

  買上千斤生石灰,遇敵朝賊人臉面潑灑過去,還傷害力不弱,但范錫程不知道韓謙吩咐他們在黃州城買上百壇烈酒做什麼用,拿到敘州販賣?

  陶瓷裝船,要打專門的木框子,再塞滿稻草,才能確保一路搖晃,酒罈子不會被碰碎掉。

  現在將上百壇烈酒裝船,到敘州能保證半數不碎,就要謝天謝地了。

  再說,現在不是更應該考慮怎麼安全抵達敘州才最重要嗎,什麼時候有閒工夫考慮販酒謀利這些事了?

  范錫程今天陪韓道勳進入黃州,一整天都帶著人在忙乎這個,心裡也鬱悶得很。

  「我就不怕趙明廷的人不盯著我們!領我去看看。」韓謙說道。

  走到後院,上百罈酒都已經堆在角落裡,覆蓋一層桐油佈防夜裡下雨。

  韓謙掏破一罈酒,醮了點酒水嘗了嘗。

  當世的烈酒再烈,也極有限,即便經過蒸餾,酒精度提高一倍,也不可能點燃。

  韓謙讓趙庭兒幫他拿只海碗,再取一包石灰過來,他倒了大半碗酒,一點點的灑入生石灰,直到再加生石灰都不融入酒中,靜置片晌,再拿一隻新碗,將上層不那麼渾濁的酒液傾倒出來,拿火摺子點燃,就見藍旺旺的火焰升騰而起。

  「這是什麼,竟然比燈油都燒得旺?」范錫程沒想到少主倒出淺淺小半碗有些渾濁的酒液,竟然燒得如此炎旺,很是興奮的問道。

  韓謙心裡一笑,暗想,當世燈油主要是豆油等植物榨油,怎麼可能比高純度的酒精燒得更旺,又不是煤油、汽油?

  「這是純酒,你們也可以稱其酒精,」韓謙說道,「你們依照我剛才的法子,或能從這上百壇烈酒裡,提取小二十壇能引火的純酒,但記得灑入石灰一定要慢,不能讓酒液起沸,看到石灰不能再融入酒液就停止,靜置片晌,上層的清濁液便是純酒。」

  「真能提取二十壇純酒來。」要有二十壇比燈油還好用的純酒,而且對方還毫無察覺,范錫程也能知道這一仗要怎麼輕鬆破敵了。

  「你們提取後,每壇倒小半碗出來驗證便是,用小陶罐分裝時,記得裝半滿就行,不要裝全滿……」韓謙總不能跟他們解釋生石灰跟水起反應,跟酒精不起反應,所以能用這種辦法提純酒精,又問范錫程,「這上百罈酒,花了多少錢?」

  「少主說要買黃州城裡最烈的酒,薊州春真不便宜,這一百罈酒,花了十六萬錢。」范錫程說道。

  韓謙心痛的直皺眉頭,要不是火燒楊潭水寨,搶得五六十餅金子瞞心沒有還給楊欽,這一路上這麼多人吃喝拉撒加上折損的騾馬,都要他補貼私房錢進去,他這時候已經破產了。

  楊欽當然不知道韓謙在想什麼,頗為興奮跟好奇的蹲在那裡繼續看裝純酒的陶碗裡火焰升騰。

  他知道戰船裡空間狹窄,最怕火燒,故而江匪也罷、官府的水營也罷,對火攻的防備也最謹慎,不是隨便組織二三十人,射出火箭就能輕鬆將敵船引燃的。

  要想火攻得逞,需要有大量能用來密集投擲的引火物,而且這引火物一定要能快速燃燒、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引發出大的火勢來,令對方難以撲滅,才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給對方製造致命的混亂,才有可能以少勝多。

  要不然的話,對方戰船即便引燃起火,但火勢不夠大、漫延不夠快,還是能給對方足夠的時間接舷亂戰,他們這邊將人手都集結起來,也才六七十人、兩艘船,如何抵擋對方近三百人、六艘快速槳帆船的圍攻?

  楊欽知道烈酒喝下去,火辣辣的撓嗓子,卻不知道用石灰所提取出來的純酒,竟然真能燒出這般烈焰來,心裡汗然,心想當初就算是想強攻韓道勳的座船,毫無防備之下,下場大概不比寨滅人亡好多少吧?

  「江匪有六艘船,我們還是要將他們誘入狹窄的水域裡,才能用火攻一舉滅之。」真有二十壇能引烈焰的純酒,而且賊寇還沒有多少防備,這仗就好打了,平時在韓謙身邊素來低調田城,也忍不住湊上去獻策說道。

  「要怎麼引誘伏擊江匪,你們商議出一個定策出來,我跑累了一天,腿腳酸麻,得讓庭兒幫我捏兩下放放鬆。」韓謙打個哈欠,具體的作戰計畫交給趙無忌、田城、高紹、范錫程他們與楊欽商議,他拉著趙庭兒進屋捏肩掐腿放鬆去了,心想這支隊伍要能借這次遠行磨合好,在天祐帝駕崩之前,他或許還能過幾天的安穩日子,享受以前的荒嬉奢淫的生活。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7 10:43 AM

第九十五章 潰敗

  五更天乃寅時四刻,此時已經入夏,晨曦鋪灑來,天地一片清亮。

  黃州城的城門也在這時打開,范錫程雇了馬車,將不管真假,上百罈酒都用馬車運出城裝船,與在城外碼頭負責守船的趙闊、林宗靖、郭奴兒等人會合。

  不管江鄂間的江匪湖寇如何猖獗,還是不能隔絕商旅,黃州城外的碼頭,停泊著不少舟船,但主要以短程為主。

  一艘毫不起眼的烏篷船內,季昆透過一隻小孔,盯著百餘步外的兩艘船,看到韓道勳、韓謙父子在諸多家兵的簇擁下,站在船首,似乎頗有感慨的眺望經久未修的黃州土城牆。

  「韓家父子竟然想著從黃州販酒去敘州,這次要栽在我們手了,那真是不冤啊。」坐在船艙一角的一個瘦臉漢子,看著這一幕,忍不住譏笑道。

  季昆蹙著眉頭,他懷裡還藏著趙明廷昨日才遣人送過來的一封信。

  他們花了大半個月的工夫,這時候才將龍雀軍籌建前後的事情徹底的梳理清楚。一切跡象都表明三皇子那邊在籌建龍雀軍之初,就已經明確掌握控制疫病傳播的辦法,也在屯營軍府成立之初就一步步進行落實。

  而在過去半年時間裡,韓道勳之子韓謙不怎麼到臨江侯府應卯,卻更多時間出入位於龍雀軍屯營軍府內部的秋湖山別院。而生石灰作為控制疫源傳播最重要的物資,在屯營軍府大量投用,半年時間少說投入四萬擔,也主要是秋湖山別院所屬的匠坊所出。

  兼之韓道勳此次獲任敘州刺史,韓謙不到二十歲,就獲得正八品武官,這一切都說明韓道勳才是為三皇子謀劃的核心人物。

  而所謂諫驅設民,只是為韓道勳為謀染疫飢民籌建龍淮軍的第一步。

  韓道勳為謀此事,不惜當廷觸怒聖上,還為此背負諫驅飢民的惡名,此等人物當真以為前路已經通坦平安,可以順帶販酒牟利了嗎?

  季昆對眼前看到的一切懷有深深的疑慮,遠沒有身邊幾名部屬那麼樂觀,但又看不出疑點在哪裡,胸口鬱悶得難受。

  「他們掛帆了!」假扮船伕的一名部屬,赤著腳貓身鑽進烏篷下,頗為期待的搓手問道,「我們在這裡等候消息,還是跟隨後面看個熱鬧?」

  「不,準備三匹快馬,我們上岸盯著船走。」季昆終究不覺得他們這次真能勝券在握,只是烏篷船兩三人划槳而行太慢。

  即便不被察覺,三人划槳驅舟逆流追隨十數里,他們三個人的體力也會很快耗盡,還不如上岸騎馬跟著走。

  「那我們目標怕會有些明顯?」部屬遲疑的說道。

  「我們不露面,難道他們就會以為我們沒有在盯著嗎?」季昆橫了部屬一眼,催促他趕緊上岸準備快馬。

  沿江也就黃州城一段修有江堤、道路,更多的地方,都是從淮陽山南麓匯流而下的大小溪河,與江水交會,形成大大小小的草蕩湖澤。

  季昆帶兩名部屬騎快馬,為溪河所阻,找尋渡口過河,繞開湖蕩水澤,很快就被韓道勳所乘的帆船拉開,午後遠遠看到十數二十里外的湖蕩子裡,隱隱有火光騰起。

  受草木遮擋,季昆又位於低窪地,左右沒有高地,完全不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只見禽鳥驚飛,動靜不少,但絕非野火。

  季昆滿心不祥,也顧不上凶險,在草澤湖蕩間直接趟著淺水,往火光處趕去,但趕到那裡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

  夕陽照來,只見河岸相對陡峭的一條狹小河巷裡,只剩四艘被燒得焦黑的殘船,或半沉水中,或擱在河灘之上。

  河灘之上還有二十多具橫七豎八的屍首,看穿扮皆是江匪,似下船想要趟水沖上岸之時,被岸上伏擊之人射殺在河灘之上;更不知有多少屍骸被衝入江中,而此時也完全看不到韓道勳所乘座船的蹤跡。

  季昆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兩個部屬更是難以置信。

  看到四艘殘船的前方,有一艘槳帆船側傾在河巷裡,再看河床及岸灘上的痕跡,叫他們大體能判斷賊船被韓道勳誘入這條水道狹窄的河巷中,韓道勳那邊先鑿沉一船,封擋住賊兵前進的去路,再由岸上的伏兵投擲引火物,從後方點燃賊船。

  火勢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漫延開來,至少四艘賊船被完全燒燬,都只剩半截焦黑的殘殼,而失控的火勢又迫使賊兵在極不利的情況下,不得不棄船趟水登岸,但又在岸灘前受到強力的殂擊,在河灘丟下二十多具屍骸,便喪失鬥志,大部分賊兵只得沿河灘往江邊逃竄,或者倉皇逃入另一側的灌木與蘆葦、水草雜生的草蕩子裡。

  能看出在賊兵完全擊潰之後,韓道勳這邊又將沉船拉到一側,以便座船能駛出河巷,他們那邊的所有人應該都已經安全撤出。

  季昆與兩名部屬將馬棄掉,小心翼翼的沿著河灘往南摸去,七八里地,又看到有六七具屍骸被水沖上河灘,其中就有兩人是他們派去聯繫寇兵的密間,看他們的衣甲都會大火燒殘,應該是被燒成重傷中跌入河中、溺水而死。

  他們看河灘上的交戰痕跡,能大概估算出韓道勳這邊埋伏在東岸直接參與伏擊的兵馬,不會超過五十人,但卻利用有利的地形及出乎意料的火攻,殺得近三百江匪大潰而逃,甚至有超過五十名賊兵殞命於此。

  雖說賊兵鬥志不強,訓練、兵甲也遠談不上精銳,但怎麼也不至於被殺成這樣啊!

  季昆看著這一切,直覺有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上來,他要對付的韓道勳,到底是怎樣一個敵人?自己在趙明廷拍胸脯保證韓道勳絕對活不到敘州,是不是太托大了?

  …………

  …………

  季昆驚悸膽顫之時,在西行二十餘里的江面上,田城、高紹等人卻興高采烈的喝著小半壇剩下的純酒。

  雖然提純後的純酒混雜一定的石灰水,入口很是苦澀,但這麼烈的酒,他們從來都沒有喝過,小口的抿著,感覺火線一般的灼燒感沿著喉管入腹,還是別樣的暢快,或者說今天這一戰伏擊打得太暢快了。

  他們除了有三人被射傷、兩人奔跑時崴腳外,卻殺了近三百賊寇哭爹喊娘、大潰而逃。

  即便是田城、高紹,他們以往在軍中伏殺過不少只能算是烏合之眾的流寇,也難見這樣的勝績。

  楊欽率部乘坐另一艘槳帆船,他們的心情卻是複雜。

  再說,他們剛剛經過寨滅親亡的慘劇,這一仗打得再順利,也難以興奮起來,而想到他們一群烏合之眾,在季昆的教唆,竟然曾妄想去伏擊這樣的敵人,胸臆間也有一種難以明說的別樣難受情緒在滋生。

  在真正的精銳眼裡,他們不就是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嗎?

  他們卻不自知,卻惹來這樣的慘烈禍事。

  韓謙坐在船尾,卻沒有多少的興奮,唯有看著身後從江匪那邊繳獲來的兩艘槳帆船,心情還算是舒坦。

  他心想著為了將江匪堵在伏擊的河巷裡,他們鑿沉楊欽的那艘漿帆船,就需要拿一艘槳帆船還給楊欽,那他們還能得一艘槳帆船,差不多能抵消掉這一仗的消耗,算是不虧不賺。

  不過,再想到這等小規模的戰事以及這一路過來的消耗,韓謙就猶豫著要不是繼續籠絡楊欽這夥人。

  他之前派趙無忌等人率左司斥候一路護隨,不到五十人,從屯營軍府借用五十匹快馬,但沿途傳報消息,要避開職方司的眼線,只能從外圍繞遠路,對馬匹的壓榨消耗特別大,有時為藏蹤匿形,甚至動不動就要將馬匹丟棄掉乃至忍痛宰殺掉,到現在已經損失了逾二十匹快馬。

  在北方,馬價要廉價一些,但在江淮,每匹能上戰場的健馬,都要值八九萬錢,損失的二十多匹快馬,就相當於二百萬錢。

  韓謙還在頭痛回金陵後,怎麼將這筆帳目抹平或者直接賴掉。

  此外,人員外派,要保持體力,在路途之中用乾糧頂多,但到集鎮,就需要想辦法補充肉食,甚至需要大量飲酒,消除疲勞;兼之收買消息、打尖宿夜、添置遮掩蹤跡的行頭等,外派之初,每人額外拔給了相當於一萬錢的金銀貴金屬及若干銅錢作為經費,到最後估計也不可能剩下多少。

  這一筆開銷就又是五十餘萬錢。

  幸虧到現在還沒有出現什麼傷亡,還不需要支付大量的撫卹,但真成功將他父親護送到敘州,怎麼也要象徵性的給一些賞賜,少說也得十幾二十萬錢捧出去。

  這麼算下來,韓謙感覺自己此時已經要將殿下答應今年撥給他的公耗錢全部用光了。

  楊欽這夥人,縱橫江鄂之間,對這一片的水情極為熟悉,籠絡住,甚至直接收編到秘曹左司,用處定然極大,但三五十人用為精銳養在外面,可不是每天給三斤米糧吃飽肚子就管夠的。

  韓謙暗暗估算,要在江鄂之間養一支三五十人規模的精銳隊伍,還要保持潛伏狀態,要盯住江鄂一帶水寇以及外戚徐氏及安寧宮在這一帶的勢力擴張情況,餉錢以及大量的額外開銷,每年少說要投入二三百萬錢才夠,他能再多籌這些錢?

  又或者說,在江鄂之間以這麼大的代價,拉攏楊欽這支隊伍,每年能給他帶來這麼多的額外收益嗎?

  韓謙這時候倒是能理解,信昌侯府及晚紅樓那麼深的根底,那麼長時間的圖謀,為什麼在短短半年時間內,底子就被規模並算不多大的龍雀軍榨乾了,實際是他們之前長期維持一支精銳的秘密力量進行運營,太特麼耗錢了。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7 05:25 PM

第九十六章 潭州心思

  船過夏口、赤壁,沿岸皆是湖澤水蕩。

  這裡不僅是漢末吳蜀魏三國爭雄的古戰場,也是千古之湖雲夢澤的北部區域。

  受長江、漢水沖刷,以及大量的泥沙淤積,雲夢澤北部在這幾百年間已經逐漸淤平,出現大量連接成片的沙洲,只是千年之後的漁米之鄉江漢平原還沒有徹底的成形。

  而雲夢澤西南部,在岳州以西逐成形成當世八百里洞庭湖(含青草、赤沙等湖)浩淼煙波。

  折騰了兩次,總算是消停下來,韓謙從鄂州一路西進,直到岳州,都還算太平,再沒有江匪湖盜蠢蠢欲動,竄出來襲擾。

  岳州乃是潭州節度使馬寅的地盤。

  潭州節度使馬寅,除了直接掌管本州,也就是潭州的軍政大權外,還節制岳、朗二州,可以說八百里洞庭湖浩淼煙波的精華區域,都在馬寅的掌控之中。

  韓謙他們剛抵達岳州境,遠遠就看到二十多艘水營戰艦,以三艘樓船為首列陣駐泊江中,等候他們過來;旌旗獵獵。

  「馬家的五牙軍果真威風啊。」相距八九里,韓謙拿單筒鏡,將對面船隊的旗號早就看在眼底,三十多艘水營戰艦,以槳帆船為主,為首的三艘樓船則額外的雄闊。

  每艘樓船長逾十丈,其上還設有三重艙室、皆有女牆、戰格,船體距離水面高出五丈有餘,兩側設四十餘副大槳以驅船行,粗粗估算每艘至少有五百戰卒。

  這樣的重型主力戰艦,雖然跟前朝真正的五牙戰艦不能相提並論,但即便是大楚侍衛親軍所直接掌握的水軍精銳之中,卻也沒有幾艘。

  馬寅的潭州州兵,分馬步軍及水師兩部,各編九千兵卒,兵力遠非尋常州縣的州營能及,眼前這支船隊倒有三千兵卒,近三艘中大型戰艦在江面上列陣駐泊,當真是威風凜凜。

  「敢問來船可是敘州刺史韓道勳韓大人的座船?」一艘槳艇順流划來,一名軍校揚聲問道。

  「我等正是韓大人部屬,敢問軍爺有可指教。」范錫程站上船頭,聲音洪響的回應道。

  「江湘湖寇肆虐,我家主公擔心韓大人赴任敘州途中會遇波折,特遣我家世子、五牙都虞侯馬循率水師戰艦護送韓大人過境。我家世子特請韓大人登艦一敘。」軍校喊話道。

  「便說我夜感風寒,身體不適,不宜見客。」韓道勳吩咐范錫程說道,說罷便折身走回船艙。

  即便是潭州節度使馬寅位高權重、勢傾一方,但韓道勳身為敘州刺史,都是受金陵直轄,沒有一定要去拜見的道理。

  馬循作為馬寅之子,不過來拜見則罷了,韓道勳斷不可能去登艦拜見馬循的。

  「馬家想當地頭王,擺出下馬威陣勢,就是要過境的州縣長官低一下頭,不跟他馬家呲牙,這又能算多少大不了的事情,」韓謙嘿然笑著吩咐范錫程道,「你與那軍校說,我父親身體不適,我攜禮登艦去見馬世子。」

  范錫程微微一怔,不明白少主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說話了?

  韓謙心想,他要是掌握一支三四千人規模的精銳水師,指著馬循的鼻子罵街能罵得他哭爹喊娘,但現在低一下頭,換以後的敘州商船隊能平安過潭州,怎麼算也是值得的。

  范錫程回頭見家主身子微微停了片晌,卻沒有轉身阻止韓謙去見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的意思,便照韓謙的意思,給馬循派來搭話的軍校回話。

  「艙下有哪些拿得出手的厚禮?」韓謙看著槳艇劃回去,低聲問范錫程。

  「也就少主從金陵購置的二百匹綾羅值些錢,要不拿二十匹當見面禮?」范錫程問道。

  「操,操,操!」韓謙連聲罵道。

  范錫程還以為韓謙是為不得不低頭而心不甘,卻不知韓謙實是心疼購買這二百匹綾羅的錢,他本來指望這批綾羅能彌補一些虧損的。

  「將二百匹綾羅都裝上船,你隨我去見馬家世子。」韓謙咬著後牙槽說道。

  「二百匹綾羅,運到敘州,少說能賣四五十萬錢啊。」范錫程有些不捨的說道,心想家主即便任敘州刺史,一年的官俸也就四五十萬錢,一下子就當見面禮送掉了,能有這麼敗家的?

  在他看來,送二十匹綾羅,就已經很是闊氣了。

  「……」韓謙瞪了范錫程,讓他少囉嗦,快去準備。

  韓謙權勢漸重,范錫程如今也只能小聲的嘀咕幾句,見家主沒有其他表示,也只能十分可惜的吩咐人將艙底的綾羅搬到另一艘漿帆船上,準備去見馬循。

  在范錫程準備這些時,韓謙站在艙道口,跟父親說話:「馬寅想當地頭王,金陵局勢越亂,越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因此馬家對父親赴任敘州,是又想又不願。」

  韓道勳站在艙室過道內,看著對面威風凜凜的船陣,自然能明白韓謙所說的意思。

  金陵局勢穩定,即便太子不肖,繼位後縱容外戚徐氏獨掌大權,馬家在潭州的日子都不會太好過,因此,諸子爭權,將金陵攪得越亂,越是馬家所期待。

  三皇子勢力最弱,此時才稍稍有些奮起追上的跡象,也最怕受到打擊。

  在這種心態下,三皇子好不容易拿下敘州這塊飛地,能得些資源,去支撐在金陵的明爭暗鬥,馬家理應小心呵護著,讓三皇子這根幼苗繼續茁壯下去,才有資格將金陵的局面攪得更渾、更亂。

  而另一方面,馬家此時即便不敢將手伸向東面的江鄂等州,但多半也不希望潭州以南的辰、敘、邵、衡等州,真成為三皇子穩固控制的地盤,以致將馬家的勢力徹底被遏制在潭朗岳三州,而失去南面的縱深。

  韓道勳也明白這將他到敘州任職,所面臨的最為困難、也最為複雜的局面。

  安寧宮那邊要他死,而馬家要他軟、要他弱。

  他要是太弱勢,不要說推行新政了,都未必能使屬縣官員佐員聽令行事,而他太強勢想做些什麼,馬家則將必然第一個跳出來打壓他。

  雖說馬家的勢力範圍僅限於岳、朗、潭三州,但這是表面上的,馬家在湘湖地區三代經營,觸手怎麼可能沒有伸到南部的辰、敘、邵、衡諸州去?

  再說了,他真要在敘州抑制強豪,敘州的大姓豪族也極可能會倒向馬家,跟他對抗。

  韓道勳明白兒子韓謙要他對馬家以示恭順、徐徐圖之,但他情不自禁又想,真有時間徐徐圖之嗎?

  「父親是在擔心到敘州後,成事太難?」韓謙見父親臉色陰鬱不豫,問道。

  「事情再難,總也是要有人去做的。」韓道勳舒了一口氣,說道。

  「父親到敘州,也不是做不成事情,就看父親願不願擔橫徵暴斂之名了……」韓謙說道。

  「是啊,馬家不怕我到敘州窮折騰,也不會怕三皇子借我從敘州收刮財貨,只是怕我收附人心而已。」韓道勳他在地方為政多年,這其中的微妙自然不難想透,苦笑說道。

  「父親要做成事,必然要打擊大姓強豪,這事要跟收刮財貨並行,才能掩人耳目,不驚動馬家。」韓謙知道父親還是無意介入爭嫡之事,耐心勸道。

  韓道勳一嘆,敘州的情況太複雜了。

  敘州舊名巫州,因「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巫山與沅水主要支流巫水而得名,前朝中晚期才因為臨近辰州所屬的敘浦縣,而更名為敘州。

  那裡作為五溪蠻的舊地,也是五溪蠻的腹深之地,隸有三縣,總丁口計有一萬兩千餘戶,其中佔總人口逾六成的主戶,都是五溪蠻的遺民,還保持著更為傳統的部族制度。

  為避免武陵舊郡所屬地區出現動盪,也是應潭州節度使馬寅的請求,辰州、敘州等地,縣鄉官吏主要由這些地區的部族大姓酋長世襲擔任,鄰里之制壓根就沒有建立。

  而除了主戶外,歷代因戰亂、饑荒沿沅水南遷的流民在敘州境內定居下來,形成近五千戶的客戶。

  地方上的土客矛盾極為嚴重,主要體現在爭地上;相比較之下,大姓酋長以及客戶裡的強豪對普通民眾的壓榨,都是暫時被隱藏在土客矛盾之下。

  現在加上馬家的因素,這使得他到敘州就任後,所面臨的情況將變得更加錯綜複雜,換作普通官員壓根就不敢想著去觸動什麼,都只是老老實實的等任期結束,想辦法調到更好的地方或朝中任職就好。

  這也無怪乎那麼多的官吏,視到這些地方出仕視為畏途。

  他想做成事,打擊強豪,豎立威信,是第一步,但這必然會引起馬家的警惕。

  而如兒子韓謙所說,他將打擊強豪所壓榨出來的利益,不用去解救普通民眾的危困,不拉攏人心,而是及時轉移到金陵,轉移到三皇子手裡,他是會在地方上留下橫徵暴斂的惡名,也會面對土著強豪的劇烈反彈,但同時也不用擔心馬家對他深懷戒心,強勢插進來攪局。

  就能省去最大的一重阻力,從而使得事情看上去稍稍容易一些。

  當然,更深遠的後果,就是他可能會在爭嫡這個泥坑裡越陷越深。

  韓道勳抬頭看向韓謙,問道:「你是不是早就有這樣的想法了吧?」

  「關鍵看父親怎麼想了,或許我到敘州,還能耍幾天二世祖的威風。」韓謙笑著說道。

  「……」韓道勳搖頭苦笑,這時候范錫程走過來稟告已經準備好,便跟韓謙說道,「你們去見馬循吧。」

  楊欽剛才與田城、高紹登船來匯報江岸兩翼的情形,這會兒還沒有離開。

  船艙狹小,他們即便想迴避,也沒有迴避的地方,所以韓道勳與韓謙的話,他們也聽入耳中。

  他們即便不明白韓道勳並無意捲入爭嫡之事的心情以及韓道勳真正的宏願,但也能明白韓道勳以往所傳出的惡名,絕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就像這次前往敘州赴任,還沒有到敘州韓道勳就已經做好承擔橫徵暴斂的惡名準備一樣,實際上背後都是有著極深的謀劃。

  他們也能聽得出,韓謙是這些謀劃的最直接推動者。

  楊欽、田城、高紹三人面面相覷,這會兒聽韓謙召喚,也走出船艙,跟著一起去見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8 12:16 PM

第九十七章 武陵

  韓謙與范錫程登上槳帆船,在趙無忌、田城、高紹、林宗靖、楊欽、郭奴兒等人護隨下,往潭州節度使世子、五牙軍都虞侯馬循所在的座船駛去。

  馬寅年紀未滿五旬,其嫡長子馬循也是剛剛年過三十,唇上留有短髭,雖然極力表現得文雅,但狹長的臉還是略顯陰鷙。

  在諾大的艦首甲板上,擺放一張高背官椅,馬循居中而坐,左右有十數謀士、部將並立,卻是比三皇子都要威風凜凜,排場之大絕非普通的都虞候所能及。

  「龍雀軍帳內軍副指使韓謙,見過都虞候。」韓謙心想自己拼老子拼不過,比官職,跟作為潭州水營五牙軍事實上統軍的馬循更不能相提並論,登艦後自然是老老實實上施禮,示意范錫程帶著人,將見面禮搬上船。

  馬循深陷略顯陰鷙的眼眸,盯住韓謙打量,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麼失禮的。

  就潭州眼線在金陵所蒐集來的情況,韓謙只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馬循倒是更想見一見韓道勳,心想這個連臉皮都不要、替三皇子謀划龍雀軍,最後替自己謀得敘州刺史之任的人,總歸是有些份量的。

  然而韓道勳拒絕登艦來見他,卻又讓其子攜厚禮登艦,這其中的意味,也鑿實叫人難以琢磨,這也叫馬循的臉色顯得越發陰鬱,得手下謀士提醒,才叫人搬來一張椅子,請韓謙坐下說話。

  馬循的部屬,也讓開一個地方,叫范錫程、楊欽等人都能站到韓謙身邊。

  「韓大人身體不適,要不要到岳州城歇兩天找大夫看一下才上路?」馬循這時候收斂踞傲的姿態,傾過身子,一副關切的樣子詢問韓道勳的身體狀況。

  你爸爸才急著上路!韓謙暗地裡買買皮的腹誹道,但表面上笑咪咪的回道:「謝虞候關心,我父親也是適應不了江鄂等地的水土,但想到敘州的水土更惡,此時還真不能歇下來。乘船緩緩而行於江湖,到敘州或許就能適應了。要不然的話,江州停兩天、黃州停兩天,不知道驢年馬月才能到敘州赴任。」

  馬循所關心的問題,與韓謙所預料的沒有什麼區別,無非是得知韓道勳攜帶家兵,也將不少家兵眷屬一起帶到敘州,就擔心韓道勳有替三皇子長期在敘州紮根、經營勢力的心思。

  這是馬家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韓謙則驢唇不對馬嘴的鼓吹金陵的繁華奢侈,嫌棄這一路過來的辛苦,更擔到敘州之後,沾染濕瘴之氣,對前敘州刺史王庚的病逝,也充滿擔憂,他本人打死都不願在蠻瘴之地久居,也不忘暗示三皇子那邊此時更迫切的,無非想從敘州收刮財貨支撐龍雀軍日益糜費的軍資,最多再從招攏一些人手到金陵,能加強龍雀軍的勢力。

  總之叫馬循明白,他父親作為肩負斂財及收刮的重任,只可能跟地方豪族產生激烈的矛盾,也會令敘州軍民飽受橫徵暴斂之苦,不用擔心他父親會在敘州收買人心、經營勢力。

  胡吹一通,算是彼此結識了,韓謙便告辭離開。

  馬循站在女牆之後,盯著韓謙乘槳帆船回去跟韓道勳會合,他則濃黑如劍的眉頭微鎖。

  這時候從後面的艙室裡走出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文士,走到馬循身邊,也朝江面看過去。

  「文先生,你剛才可有聽到此子說的那些話?」馬循頗為恭敬的朝中年文士問道。

  「韓道勳此人在楚州、廣陵,便有治政之能,得王積雄推薦入朝出任秘書少監,素有革故鼎新之志。他這次背負惡名,而助三皇子成事,極可能是將其志寄託在三皇子的身上,世子不可大意啊。」中年文士說道。

  「韓道勳在敘州能玩出什麼花樣來?」馬循身邊另一名謀士,不屑一顧的說道,在他看來,辰、敘等州,民情極其複雜、番蠻勢力強大,不是三五人單槍匹馬能幹成什麼事的。

  「韓道勳助三皇子謀成龍雀軍,世人也是到近日才窺破真相,徐氏更是被徹底的戲弄;而恰如剛才韓道勳之子所表明心跡,韓道勳出任敘州,乃為三皇子爭勢籌措財貨,徐氏此時焉能再猜料不到?」中年文士說道,「從池州往岳州,凡一千里水路,江匪橫行,韓道勳要是橫死途中,世人皆難責徐氏心狠,我倒想問問高兄,你看韓道勳所乘座船,可有半點損毀,這到底是徐氏心慈手軟呢,還是韓道勳此人有些高不可測?」

  那名謀士微微一怔,不知從何答起。

  「韓道勳到敘州,有什麼作為,當觀後效,我父親不會為他幾匹破布、幾句胡話所矇蔽,」馬循說道,「文先生,你剛才在艙室之中,看韓道勳之子,又有何感觀?」

  「此子言行浮浪,但所言皆是世子所愛聽,而其眼神凝練明銳,暗中觀勢,所以浮浪只是其他偽飾而已,」中年文士說道,「換作是我,寧可信虎父無犬子,世子不可輕視此子。」

  「這麼看來,他們到敘州後,還是不能讓他們太舒服了!」馬循淡淡的說道。

  「馬循會信少主的話嗎?」范錫程回頭看到他們與馬循的座船拉開三四里距離,但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猶站在舷首眺望這邊,有些擔憂的問道。

  「有什麼信不信,我又沒有說半句虛言,」

  韓謙坐在船側,脫去悶熱厚重的靴子,光腳伸入沁涼的江水中,不時會有浪花撲濺上來,灑在身上,叫他在炎炎烈日之下,也不覺得炎熱,笑著問高紹、田城,說道,

  「你們以往在軍中沒少幹欺男霸女的事吧?這事范爺他們沒什麼經驗,被我父親管束得緊,到敘州後,你們可要好好教導他們,將我爹敘州刺史的威風擺出來,也讓我好好體會體會魚肉鄉里的滋味。」

  高紹、田城老臉一紅,他們以往在軍中,雙手沾染血腥,哪裡會有良善之輩,只是相比較他人,多些底線而已。

  此時心裡即便明白韓謙是要以一個蠻橫的姿態去破局,但聽韓謙毫無羞恥心的將魚肉鄉里這事說出口,他們多少還覺得有些訕然。

  …………

  …………

  馬循當然不會親自率船護送韓道勳過境,但威風擺過,潭州還是需要保持低調,到底是派出一營水軍護送。

  韓謙他們接下來從岳州入洞庭湖,經朗州沅江縣入沅水,過朗州武陵縣之後,便入辰州境內。潭州五牙軍的水營戰船在抵達武陵縣後,也算是完成護送任務,折返回潭州去了。

  船入沅水,就是武陵故郡,也是五溪蠻的源起之地。

  千年之前,名將馬援就是在征伐五溪蠻的戰事中,病逝於沅水中上游、隸屬於辰州辰陽縣的壺頭山中。

  陶淵明所作《桃花源記》,所記便是武陵之事。

  朗州境內,地勢還稍稍平緩些,沅水也相當於開闊,利於行船,但過武陵縣之後,兩岸崇山峻嶺夾立,江面縮窄到三百丈以內,水流也越發湍急。

  兼之峰嶺阻擋住風勢,這時候不要說掛帆而行了,即便用兩艘槳帆船在前面划槳撐篙,拖動韓道勳的座船逆流而上,一天要能走三五十里水路,就頂天了。

  這是春夏水位上漲、水流湍急時的困難;而到秋後,水位降下去,沅水之中的險灘暴露出來,將使得行船更為艱難。

  這也是漢代在荊州之下設武陵郡,但到前朝,對武陵郡所分置的州縣,沒有徹底歸化,而主要實施羈縻制度的關鍵,不要說更遙遠、險僻的黔中地區了。

  五牙軍水營戰船已經返回潭州,韓謙他們決定在武陵縣休整兩天,做好更充足的準備再繼續前進。

  船停在朗州武陵縣城前,此時已經是六月中旬,距離從金陵出發已經過去一個月,韓謙站在船頭,沒有急著下船,而是與陪父親眺望遠外的迢迢青山。

  有三四百山越蠻民披髮赤足,守在江灘前,他們裸露精瘦黢黑的胸膛以及被碎石、荊棘割得滿是傷痕的腿腳,大多人身邊都有一堆又粗又長的麻繩,便知道他們都是守在江灘前給過往船隻拉縴為生的縴夫了。

  韓謙他們想要更快的通過辰州境內,進入敘州,也打算在武陵縣僱傭縴夫拉船。

  只不過韓道勳的座船沒有懸掛旗號,得五牙軍水營的戰船護送,抵達武陵縣前,就分開靠上碼頭,守在江灘前的縴夫,還不知道生意已經上門,還只以為這三艘頗為氣派的大船,目的地就是武陵縣。

  韓謙也沒有急著派范錫程他們去找江灘上的縴夫,遠遠看到一艘烏篷船斜傾在兩三里外的江灘上,看烏篷船蒙裹白棉及黃麻喪布,頗為驚訝的跟他父親說道:「那艘船應該是王家人護送王庚棺槨歸鄉所乘,怎麼會傾倒在江灘上?」

  不是特殊的情況,已經提前潛入朗州、辰州、敘州的斥候,只會定期在約定的地方留下訊息,而不會主動找韓謙他們接觸,這主要也是防止有什麼蛛絲馬跡,落入職方司密間的眼裡。

  所以韓謙他們四天前就已經知道王家人數日之前,才乘船護送前敘州刺史、病死任上的王庾棺槨從敘州沿流而下,準備運回家鄉埋葬。

  「看看去就知道了。」韓道勳說道。

  「是不是有些犯忌諱?」韓謙問道。

  聽韓謙這麼說,范錫程等人都深有同感,心想王庾要是正常調任,在途中相逢,少不得相聚暢談一番,以示新老接替之情,但王庾作為前任,病死任上,避誨氣還不來及,哪能主動跑過去解霉頭?

  「左司派出金陵的十組人馬,倒有兩組被你第一時間派往敘州,沿途傳來的三封訊報裡,都有提到王庾殮葬之事,顯然是你所特意吩咐,」韓道勳瞧著韓謙道,「說實話,我都有些懷疑,運送王庾官槨的船在這裡出岔子,是不是你安排人動了手腳。」

  聽家主這麼說,范錫程、趙闊他們,都狐疑的朝韓謙看過去;楊欽也猛然想明白過來,真要能在王庚病歿之事上找到做文章的地方,豈非比什麼手段更都有助韓道勳在敘州破局?

  「爹,你誤會孩兒了,孩兒怎麼會幹這缺德事?」韓謙面不改色的說道。

  韓謙不解釋還好,他這一解釋,楊欽越發覺得運送王庚棺槨的船傾覆在這裡,是韓謙安排人動的手腳,想到楊潭水寨被滅一事,他心裡又是一痛。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8 05:43 P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8-6-28 05:49 PM 編輯

第九十八章 驚蛇出洞

  不管是不是韓謙安排人暗中動手腳,既然途中看到運送王庾棺槨歸鄉的船在武陵縣境內的江灘傾覆,韓道勳不聞不問,也太世事炎涼了。

  韓道勳沒有什麼好避諱的,與韓謙走下船,在范錫程、趙闊、趙無忌、楊欽、田城、高紹等人簇擁下,往前面的江灘走過去。

  烏蓬船側傾在江灘上,船面有一半沉沒在水下,一半露在水面上,棺槨被抬到灘岸上,有六七名家兵以及船工模樣的人守著,還有一名身穿縞衣的年青婦人,頗為絕望、沮喪的坐在江灘上。

  看到韓道勳等人走過來,那個年青婦人沒有迎過來,反而站起來退到一旁,卻是一個臉頰枯峻、家兵模樣打扮的老者走過來,致禮道:「船舊破漏,行到武陵積水太多,不得不臨時靠岸,以防我家大人棺槨沒入江中,要是衝撞諸位,還請見諒。」

  「我乃敘州新任刺史韓道勳,前面可是王庾大人的棺槨?」韓道勳走上前問道。

  「小人于誠見過韓大人,那邊正是我家大人的棺槨。」老家兵回話道。

  范錫程打量那避讓開的年青婦人,容貌雖說憔悴得很,身穿縞衣,也不施粉黛,卻也難掩眉眼間的秀美,心想這女人要是王庾的未亡人,那就不應該退到一旁,而由家兵上前來招呼他們,但要不是王庾的眷屬,她怎麼又身穿喪服,隨同運送王庾的棺槨一路同行?

  趙闊瞥了韓謙一眼,見他倒沒有疑惑,而是耐著性子聽王庾的老家兵跟韓道勳訴叨王庾病逝之後的艱辛,心想他應該是早就通過秘曹左司的眼線,已經知道這女子的身份。

  當然,范錫程、趙闊他們也沒有困惑太久,就聽王庾身邊的老家兵,將治喪前後發生的事情訴苦出來。

  王庾在天祐八年之前,乃是正四品上的大理寺少卿。

  大楚收並越州等浙東地時,王庾與溧陽侯楊恩等人奏請天祐帝寬免越王董昌的族人,被天祐帝貶到敘州任刺史一直未歸,以致仲春時得瘴毒病死任上。

  王庾長子戰死沙場,未留子嗣;次子王曄此時在越州刺史帳前任書吏,得知其父王庾死訊,但染急病不能趕到敘州收殮王庾屍骸歸鄉安葬,而王曄子嗣年紀都少,只能寫信將諸事都託付給老家兵于誠等人負責。

  王庾為官清廉,死後身無餘財,而家兵生活也相當清苦,甚至都湊不出一副棺木錢。

  王庾任敘州刺史,得罪地方不少強豪,臨死也無人敢出面籌資捐助棺木,最後是敘州公廳行首周幼蕊念及王庾平素待她的恩情,出資購置棺木以及雇下一艘烏篷船,送王庾屍骸返鄉。

  只是沒想到船行到武陵縣,又鬧出這樣的簍子。

  當世除了京城設有教坊收錄罪臣妻女充當官伎外,地方諸州也設樂營,又稱公廳。

  王庾家兵于誠說周幼蕊乃公廳行首,也就是敘州樂營官伎魁首的意思。

  想想身為刺史,病死任上,囊中清貧,還由於地方強豪阻撓,連運棺歸鄉之資都湊不足,也真是淒涼到極點了,但想到敘州那麼多的官吏,在地方強豪的壓迫下,竟然都不及一個樂營女子俠肝義膽,韓道勳也是感慨萬千,朝退避到一旁的周幼蕊,深深揖了一禮。

  周幼蕊有些意外,遠遠的還了一禮。

  韓道勳又跟老家兵于誠說道:「王公高風亮節,為官清廉,不幸病逝任上,我既然遇到,當祭拜之。」

  于誠回了一禮,退回準備。

  韓道勳盯著王庾的棺槨看了一會兒,側頭問韓謙:「你派到敘州的人手,可確實查到什麼疑點?」

  韓道勳不是沒有想過王庾病逝可能會有問題,但他想要瞭解這事時,也就是韓謙跟信昌侯李普提條件時,王庾都已經病逝兩個月了,他也不清楚韓謙再派人到敘州調查,還能查出什麼東西。

  韓謙低聲說道:「疑點自然是有的,但敘州山高水遠,地方上的民眾又相對封閉,我即便差不多提前一個月派人到敘州,但並沒有機會接觸王庾家兵,更不要說親眼看一看王庾的屍骸有無異常了,能蒐集到的情報,也相對有限得很。」

  「你即便使人動手腳,迫使運棺船擱淺在半途,但此時距離王庾病逝已經過去三個多月,即便是開棺驗屍也驗不出什麼來,」韓道勳盯著兒子韓謙眼藏狡黠之色,恍然明白過來,低聲問道,「你的用意,是不是並不覺得我能看出來什麼,而是要讓某些人誤以為我看出什麼?」

  「唯有打草驚蛇,才能驚蛇出洞啊。」韓謙微微笑道,完全不覺得派人弄沉人家的運棺船很是缺德。

  「倘若沒有蛇,又怎能驚出蛇來?」韓道勳問道。

  王庾死後,敘州那麼多的官員佐吏竟然沒有人站出來湊資捐贈棺木,助其屍骸歸鄉,也必然是有人從中作梗;同時也未嘗沒有做給他這個新任刺史看的意思。

  只是王庾真就是得病而死,並非死於他人的謀害,他們動再多的手腳,也不可能驚出什麼蛇來。

  「我跟三皇子請了三個月的假,此時都已經過去一個月了,沒辦法率領左司人手在父親身邊守衛太久,而即便敘州當地沒有毒蛇,但季昆這條毒蛇賊心不死,還是及早將其驚出來為好,」韓謙說道,「這或許叫引蛇出洞更好。」

  當世人對瘴氣、瘴毒認識有限,但韓謙知道所謂的瘴氣、瘴毒,實是通過蚊蟲傳播的惡性瘧疾。

  而葛洪早在五六百年之前,就在《肘後備急方》裡提出治療惡性瘧疾的關鍵性藥物黃花蒿;只是黃花蒿煎服入藥的方法不當,致使黃花蒿治惡性瘧疾的效果不是很理想而已。

  濕熱地帶惡性瘧疾的高發期,都在蚊蟲滋生的酷熱之季,但王庾病逝於敘州是二月底的事情,當時正值仲春季節,天氣還有些幾分寒意。

  並不需要派人調查,僅僅就憑藉這一點,韓謙就懷疑王庾的病逝,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了。

  只是這層理由,韓謙沒有辦法明說。

  不過,退一萬步講,韓謙即便沒有看到疑點,即便王庾真是得病而死,地方上沒有人加害之,但季昆那頭狐狸也沒有辦法確認這點。

  這時候,只要他們表現出已經掌握到一些什麼證據的樣子,即便驚不出敘州當地的毒蛇,卻也能引誘季昆這條毒蛇咬鉤。

  雖然連續兩次挫敗季昆的陰謀,但季昆肩負趙明廷交給他的重任而來,在季昆本人的七寸沒被捉住,韓謙顯然不可能會認為季昆已經收手回金陵了,多半還是潛伏在暗處,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職方司所直接掌控的整體力量,自然是遠遠超過秘曹左司的,但問題在於即便是安寧宮,也不敢公然調成百上千的精銳斥候殂擊朝廷命官,季昆直接能用的力量,還極為有限,甚至都不及韓謙此時隨手能調用的人手多。

  季昆要是還想繼續執行趙明廷交給他的「重任」,可行的辦法,無疑還是利用地方上的勢力。

  韓謙要做的,就是令季昆認定地方上已經有幕後黑手,被他們抓住把柄,盡快促使季昆去聯絡這幕後黑手來對付他們。

  這樣的話,他帶著左司這麼人手還在敘州,自然就能針對性的進行防備。

  倘若他這時候什麼都不做,季昆耐著性子在敘州多潛伏兩三個月,而他又必然在兩三個月內就返回金陵去,到那時候季昆再選擇出手,他就未必能照顧得了這邊的局面了。

  因此,韓謙安排人暗中鑿破運棺船,迫使王庾棺槨停在武陵縣的目的有兩層,其一是打草驚蛇,將敘州當地的毒蛇驚出來,其二是引蛇出洞,是誘使潛伏在暗處的季昆再次暴露行蹤。

  韓道勳不能確定第一點能達成,但第二點兒子韓謙要引季昆這條毒蛇出洞,他還是能明白的,也覺得多耽擱一天而已,這事值得一做。

  韓謙這時候笑著問身邊范錫程、趙闊、楊欽、田城、高紹等人:「你們覺得用什麼辦法,才能叫季昆看到後,認定我父親是要從王瘐的屍身上做文章呢?」

  「當在城裡驛館擺祭堂,將王庾大人的棺槨請過去祭拜。」范錫程說道。

  韓謙都已經將事情做到這一步了,接下來具體該怎麼做,要是范錫程他們都想不出頭緒,那這麼多年的飯真就是白吃了。

  韓道勳沉吟片晌,便示意范錫程過去跟王庾的老家人及出資置辦棺木僱船送王庾屍身歸鄉的周幼蕊商議先設祭堂祭拜,等他這邊出資將烏篷船修補好,再啟程將王庾屍骨運往家鄉。

  于誠等人哪裡想到韓道勳、韓謙父子有更深的謀算,王庾身為敘州刺史,病逝後才如此淒涼,於誠也是深感世態炎涼,沒想到韓道勳非但不避諱,還如此重禮,這兩三個月心裡所鬱積的酸楚一下子迸發出來,老淚縱橫的跪趴到地上,給韓道勳重新行禮。

  周幼蕊有些疑惑的看過來一眼,接著也跟著于誠等人跪地而拜。

  說定這事,韓道勳便讓范錫程、趙闊帶著他的拜帖去見武陵縣的官員,以便能借用城中的驛館設下祭堂臨時安放王庾的棺槨。

  「我曾來過武陵縣,識得路,我陪范爺、趙爺先進城投名帖去。」楊欽頗為主動的說道。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8-6-29 05:44 PM

第九十九章 窺探

  「韓公子真是厲害啊,」楊欽與范錫程、趙闊腳力皆健,離開碼頭便健步如飛,往武陵城內趕去,但看到韓謙陪同韓道勳站在運棺槨的烏篷船前,跟王庾的家僕說話,楊欽忍不住感慨道。

  范錫程看了楊欽一眼,楊潭水寨被滅,可以說就是折在少主手裡,而楊欽之後又是因為妻小被少主扣住,才不得不答應護送他們去敘州,但沒想到楊欽這時候心裡竟然已經沒有多少恨意,反倒不掩心裡的欽佩。

  「是啊!」范錫程也禁不住感慨了一聲,都不知道要怎麼跟楊欽解釋一年前他家少主還一副驕奢淫|逸的樣子。

  過去半年多時間,韓謙很多事情都還是瞞著范錫程、趙闊等人的,但出金陵這一個月,韓謙不得不將最大的資源跟能力發揮出來,化解一次又一次的危機,也大概是范錫程、趙闊見到韓謙最為耀眼的時刻。

  他們也認定從王庾的死骸難以找到什麼疑點,但韓謙定下無中生有、引蛇出洞的計策,他們想想也覺得妙,不覺得狡猾無比的季昆,這次能夠忍住不咬鉤。

  趙闊也回頭看了一眼,便與范錫程、楊欽一起往縣城裡走去。

  朗州武陵縣受潭州節度使府節制,跟敘州沒有什麼牽連,但韓道勳身為刺史級高官,過境借用驛館臨時為前任敘州刺史設靈堂祭拜,地方官員即便覺得韓道勳有些小題大作,即便覺得這事晦氣,卻還是要給予方便的。

  借用驛館的兩套院子,林宗靖、郭奴兒等人率人馬留在碼頭,守住三艘船,也由季福、季希堯父子帶領船工,將運棺烏篷船拖上江灘修理,韓謙則帶著范錫程、趙闊、趙無忌、楊欽等人,隨父親一起幫於誠,將王庾的棺槨臨時運入城中驛館安放,又著范錫程安排人手去置辦香燭紙錢等祭拜之物。

  「煩請周氏,你去將周幼蕊請到這院子裡,便說我父親有話要問她。」韓謙見過來拜見他父親的驛丞離開後,便吩咐楊欽的婆娘周蓉,去將周幼蕊請到這邊的院子裡說話。

  周蓉滿肚子意見,心想哪裡有身為人質卻還要被指使著幹活的,看了她當家的一眼,見他沒用的站在一旁竟然不吭聲,才斂身朝韓道勳、韓謙父子施了一禮,跑到隔壁院子請周幼蕊過來。

  片晌過後,周幼蕊便隨周蓉款款走來,她還是身穿白色縞衣,稍稍收拾過,沒有在江灘上那麼憔悴跟狼狽,鵝蛋小臉未施薄黛,大約二十三四歲的樣子,有山養水蘊的秀美,果然不虧是敘州樂營的魁首。

  周幼蕊楚楚可憐的走進堂廳,在堂前跪下行禮。

  「無需多禮,」韓道勳指著旁邊的椅子,跟周幼蕊說道,「坐下來說話吧,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不知道大人要問什麼。」周幼蕊說道。

  韓道勳不覺得周幼蕊能察覺到王庾病逝最直接的疑點,畢竟周幼蕊身為樂營中人,不管平素與王庾交情、關係多深厚,王庾病逝後卻是要避嫌的。

  從韓謙所得的情報,周幼蕊是看到王庾的屍骸在敘州城停了兩個月都不能啟程歸鄉,才挺身而去,出資買了棺木、僱船送行的。

  她哪裡可能直接知道王庾的死有沒有疑點?

  再說了,王庾病逝後敘州地方也合驗上稟吏部,即便是王庾身邊的人都沒有看出破綻來,周幼蕊又不是王庾的妾室,又可能知道什麼?

  不過周幼蕊身為樂營魁首,敘州官場逢迎往來,她列席陪侍的機會也多,對敘州的情況之熟悉,卻非韓謙派兩組秘諜潛入敘州一個月就能比得了。

  韓道勳找周幼蕊過來,一是做給職方司有可能潛伏在暗處的探子看,此外主要還是想瞭解敘州盤根錯節的地方關係。

  他不知道王庾之死是不是有疑點,就更不知道存不存在幕後黑手,但他到敘州後,首先要面對的還是敘州盤根錯節的地方關係的纏繞。

  「你既然還未從州府樂營贖身,那就不宜繼續送王大人歸鄉,等祭拜過後,你隨我等去敘州吧,」韓道勳問了許久的話,臨了又要周幼蕊隨他們一同回敘州,說道,「你莫要擔心王大人棺木歸鄉會再遇波折,我會安排兩人隨同於誠他們一起護送王大人的棺槨。」

  周幼蕊遲疑了一下,但心想她終非自由身,總是不能太任性,點頭答應下來。

  韓道勳這時候看隔壁院子都準備妥當,從袖管裡掏出兩頁紙,遞給韓謙說道:「這是給王庾大人所寫的悼文,你看如何?」

  韓謙接過悼文低頭覽閱起來,見悼文裡滿是替王庾未酬壯志便病逝異鄉的惋惜,又有前路荊棘卻又不惜頭破血流也要劈荊斬棘的決心,微微一嘆,便與父親到隔壁院子祭拜王庾。

  …………

  …………

  野狐嶺位於武陵城西南,一角斷崖前能眺望到月下湍急流淌的沅水,潾潾波光蕩漾。

  季昆一副船伕打扮,戴著竹笠赤腳站在崖前,手裡還扶著一副短槳。

  在黃州城外的草澤湖蕩深處,近三百名江匪,竟然被韓道勳一行人輕易殺得大潰,甚至連楊欽竟然都被招攬過去,季昆此時在潭朗等州,只能調用二三十精銳斥候,自然不敢輕易洩漏行蹤。

  這一路追隨,他通常都潛伏在荒山野嶺之中,刺探消息之事,都交給手下的秘諜去完成。

  這時候,一名斥候半跪在季昆的身前,稟報韓道勳父子進武陵城後,他所能看到的情形:

  「韓道勳進武陵城後便住進驛館,將驛館裡的一套院子佈置成靈堂,僱馬車將王庾的棺槨搬入城中,之後又著人去買香燭紙錢,看樣子似要大肆憑弔一番,才會繼續上路……」

  「韓道勳是要做什麼,是覺得王庾之死有可疑之處?而王庾都死三個多月了,地方上以及御史台都合驗過了,即便有疑點,韓道勳到現在還能查出什麼來?」一名部屬站在季昆的身後,他們能看到武陵城裡依稀的燈火,禁不住疑惑的問道。

  職方司負責刺探內外軍情,州縣要有什麼疑案,除非是地方上有人陰謀造反,要不然跟職方司無關,而是御史台那邊負責監察。

  王庾病死任上,有沒有疑點,季昆他們也完全不清楚,但韓道勳的反常行為,不由得人不往這個方面去想。

  只是王庾都死三個多月了,此時又正值炎炎烈夏,屍骸即便用大量的生石灰脫水防腐,也是面目全非了,就算開棺驗屍,也不大可能會查出什麼來。

  季昆手下那名部屬,很懷疑韓道勳截下王庾的棺木能發現什麼。

  在黃州城外,近三百江匪被韓道勳殺得大潰,遺屍數十具,現在連楊欽都被招攬過去,公然跟韓家父子站在一起,他們現在所能公然調用的人手又少,他是主張潛伏一段時間,再伺機行事。

  季昆則一臉平靜的說道:「三皇子那邊盯上敘州,也不是一天兩天,說不定早就發現到有什麼破綻。」

  季昆並不覺得這麼想有什麼突兀的地方,畢竟龍雀軍也好、韓謙出仕敘州也好,一切看上去都是三皇子那邊的深沉圖謀,誰知道三皇子及信昌侯府那邊,多早之前就已經在敘州安排眼線了?

  季昆心想著他肩負的重任還沒有完成,兩次受挫,而倘若真叫韓道勳在王庾身上查出大案,藉機在敘州破局成勢,他都沒臉回金陵見趙明廷了。

  「王庾病死有沒有疑點另說,但其屍骸不得歸鄉,必然是有人想做給新任刺史看;而在敘州能做這事,或者敢做這事,也沒有幾人。大人,我們要不要派人去查證一下?」另一名部屬問道,在他看來,要是王庾之死幕後真有黑手,也極可能就是此人。

  季昆點點頭,說道:「不錯,韓道勳迫切想成事,在武陵截住王庾的屍骸,估計他也是意在打草驚蛇。而敘州地方,還識不得其厲害之外,一旦籌劃不密,倉促行事,易為韓道勳抓住把柄從容擊破,我們在地方就將失去有力的助力!是要先找到此人。對了,記得同時將消息散播出去。」

  不管韓道勳跟馬家是怎麼交涉的,但不管韓道勳是想在敘州紮根,替三皇子經營出一個基本盤來,還是說純粹想在敘州大肆收刮,以彌補龍雀軍日益增加的消耗,都不是敘州那邊天高皇帝遠的土皇帝所樂意看到的。

  他們即便不能從肉體上消滅韓道勳,也絕不能讓韓道勳在敘州站穩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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